第77章 孤臣之怒
作品:《大秦武则天》 次日,卯时三刻。
冬日的天色亮得晚,神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晨雾中,远处的宫殿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蛰伏的巨兽。街道上行人寥寥,只有几个早起的小贩推着车,匆匆赶往市集,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咕噜”声。
安之维骑着马,走在通往诏狱的路上。
他穿着一身素服——还在为未谋面的岳父守孝,但外面罩了件深青色官袍,腰间挂着监察御史的腰牌。马是秦赢府上送的,一匹黑色骏马,四蹄如雪,神骏非凡,与它主人此刻的心境形成了鲜明对比。
安之维的脸很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但那双眼睛里,却翻腾着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挣扎,还有一种……正在慢慢死去的什么东西。
昨日午后,他在李府后园与李清仪下完棋,那个少女临走前说的一句话,一直在耳边回响:“安大人,你知道我祖父为什么选择自缢吗?因为他累了。他说,这个朝堂,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会把所有人都卷进去,搅碎,吞噬。”
是啊,漩涡。
安之维现在就在漩涡里。
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转,不知道最终会被卷到哪里,只知道,他在下沉,一直在下沉。
马走到诏狱门前。
这是一座不起眼的建筑,灰墙黑瓦,没有匾额,没有石狮,只有两扇厚重的铁门,门上钉着密密麻麻的铜钉,像一张张狰狞的脸。门前站着两个狱卒,穿着黑色劲装,腰挎长刀,面无表情,像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安之维下马,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狱卒,迈步走进诏狱。
铁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外面的世界隔绝。里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墙上的火把投下跳动的光影,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扭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霉味、血腥味、还有……绝望的味道。
安之维走得很慢。
他对这条路已经很熟悉了。从最初被魏元忠安排来这里“学习”,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他见过太多东西——刑讯逼供,屈打成招,冤假错案,还有……人性最黑暗的一面。
他也学会了那些手段。
来俊臣说得对,有些东西,一旦学会了,就再也忘不掉了。
走到走廊尽头,是一间刑房。门开着,里面传来说话声。
安之维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惊恐的叫喊:“来大人饶命!来大人饶命啊!我们真的不知道冯先生在哪里,真的不知道……”
冯先生?
安之维的脚步停住了。
他站在门外,透过门缝往里看。
刑房里,两个囚犯被绑在木桩上,浑身是血,显然已经用过刑了。来俊臣站在他们面前,手里拿着一根沾血的鞭子,脸上挂着那种招牌式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知道?”来俊臣开口,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刑房里格外清晰,“那你们总该知道,冯先生为什么要派人去袭击安御史的家人吧?”
安之维的心脏猛地一跳。
袭击……家人?
他的母亲和妹妹?
“我、我们真的不知道啊!”一个囚犯哭喊道,“冯先生做事,从来不告诉我们原因。我们只是听命行事,让去吓唬一下安御史的家人,让她们知道厉害,别让安御史多管闲事……其他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另一个囚犯也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来大人,我们就是两个跑腿的,冯先生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至于为什么……那不是我们该问的。”
来俊臣冷笑一声:“那冯先生现在在哪里?”
“不、不知道……”囚犯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冯先生神出鬼没,从来都是他找我们,我们找不到他……”
“废物。”来俊臣扔下鞭子,转身对旁边的狱卒说,“拖下去,继续审。审不出来,就别让他们死得太痛快。”
“诺。”
狱卒上前,解开绳索,拖着两个囚犯往外走。
安之维赶紧闪到一旁,躲在阴影里。
那两个囚犯被拖出来时,经过他身边。其中一个看见了安之维,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恐惧?是同情?还是……某种暗示?
但很快,他们就被拖走了。
走廊里只剩下安之维一个人。
他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
袭击……家人……冯先生……多管闲事……
这些词像一把把锤子,砸在他心上。
母亲和妹妹出事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伤得重不重?
为什么没人告诉他?
安之维猛地转身,冲出诏狱。
他甚至没有跟来俊臣打招呼,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声,就那么冲了出去。门口的狱卒想拦,但看见他那双充血的眼睛,又退缩了。
安之维翻身上马,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
骏马嘶鸣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清晨的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安之维不管不顾,一路疾驰,撞翻了好几个摊位,引来一片惊呼和咒骂。但他听不见,也看不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家,看看母亲和妹妹怎么样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秦赢送的那座宅子在城东,离诏狱不算太远。安之维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赶到了。
他跳下马,冲进院子。
“娘!小婉!”
院子里很安静,没有回应。
安之维的心沉了下去。他冲进正屋,又冲进厢房,最后在厨房找到了母亲和妹妹。
安母正在灶台前做饭,安小婉在旁边帮忙择菜。两人看起来都好好的,没有受伤,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尤其是安母,眼下一片青黑,像是没睡好。
“娘!”安之维冲过去,抓住母亲的手,上下打量,“您没事吧?小婉呢?你们有没有受伤?”
安母看见儿子,愣了一下,随即强装笑容:“维儿,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还要在李家守孝吗?娘和小婉都好好的,没事,没事……”
她说“没事”时,声音有些发颤,手也在微微颤抖。
安之维看出来了。
他在诏狱待了这么久,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从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中读出真相。母亲在撒谎,妹妹也在撒谎——安小婉低着头,不敢看他,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娘,”安之维的声音沉了下来,“您说实话。昨天……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有人袭击你们?”
安母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没有的事。维儿,你别听别人胡说……”
“我没有听别人胡说!”安之维打断她,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我在诏狱听见了!有两个囚犯说,冯先生派人袭击了监察御史的家人,让他们别多管闲事!那个监察御史,就是我!”
他盯着母亲的眼睛:“娘,您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母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咬着牙,就是不说话。
她不想给儿子添麻烦,不想让儿子担心,更不想……让儿子卷入更深的危险。
安之维见母亲不说话,转向妹妹:“小婉,你告诉哥!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小婉吓得浑身一抖,手里的菜掉在地上。她抬起头,看着哥哥那双充血的眼睛,小脸煞白,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小婉,不许说!”安母厉声喝道。
但晚了。
安之维抓住妹妹的肩膀,声音近乎嘶吼:“告诉我!小婉,哥求你了,告诉哥!”
安小婉被吓坏了。
从小到大,哥哥从来没对她这么凶过。那个总是温文尔雅、说话轻声细语的哥哥,此刻像个陌生人,眼睛血红,面目狰狞。
“哥……”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昨天……昨天我们去新宅子的路上,有、有人打架……车夫去劝,被、被杀了……那些人围住马车,说……说让哥别多管闲事,不然……不然我们都要死……”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边说边哭,话都说不连贯。
但安之维听懂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插进他心里。
车夫被杀……母亲和妹妹被威胁……“别多管闲事”……
所以,是因为他查案吗?是因为他在查赵恒之死吗?是因为他……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吗?
所以,那些人就对母亲和妹妹下手?
安之维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他扶住灶台,大口喘着气,心脏像要炸开一样,痛得无法呼吸。
“维儿……”安母上前想扶他。
但安之维猛地推开母亲的手,转身冲了出去。
“维儿!你去哪儿?”安母在身后喊。
安之维没有回答。
他翻身上马,再次冲向诏狱。
这一次,他骑得更快,更急。风在耳边呼啸,像无数厉鬼在嘶吼。街上的行人纷纷躲避,惊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但他听不见。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问清楚,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没人告诉他?为什么来俊臣知道,却不告诉他?为什么……
马冲到诏狱门前,安之维几乎是滚下马的。他冲进大门,冲过走廊,一脚踹开刑房的门。
“来俊臣!”
一声怒吼,震得刑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来俊臣正坐在桌旁喝茶,看见安之维冲进来,愣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安御史,这么大火气,怎么了?”他慢条斯理地问。
安之维冲到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眼睛死死盯着来俊臣。
那双眼睛已经完全充血,红得吓人,像两团燃烧的火焰。
“为什么要瞒着我?”他一字一顿地问,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我母亲和妹妹遇袭,车夫被杀,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瞒着我?”
来俊臣放下茶杯,叹了口气。
“安御史,你先冷静……”
“冷静?”安之维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我冷静不了!那是我娘!是我妹妹!她们差点死了!而你,你知道,却不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声音在刑房里回荡,震得墙上的刑具都在嗡嗡作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来俊臣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安之维。
“安御史,”他缓缓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你觉得,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保护她们吗?你能抓住凶手吗?还是说……你会冲动之下,做出什么蠢事,把自己也搭进去?”
安之维愣住了。
来俊臣转过身,看着他:“告诉你,除了让你担心,让你愤怒,让你……失去理智,还有什么用?魏大人和我瞒着你,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安之维冷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被蒙在鼓里,这就是为了我好?”
“至少你还活着,”来俊臣说,“至少你母亲和妹妹还活着。如果你知道了,冲动之下做了什么,可能……你们都得死。”
他说得很直白,很残酷,但也很真实。
安之维沉默了。
那股冲上头顶的热血,渐渐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冰冷的恐惧。
是啊,他能做什么?
他只是个监察御史,一个刚入仕的年轻官员,没有根基,没有势力,甚至……没有退路。
如果那些人真想杀他,易如反掌。
“那……那现在怎么办?”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来俊臣走回桌旁,重新坐下。
“现在,你什么都不要做。”他说,“继续在李府守孝,继续去监察院点卯,继续……做你该做的事。至于你母亲和妹妹,魏大人已经安排了人手保护,她们不会有事的。”
“那凶手呢?”安之维问,“冯先生呢?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会。”来俊臣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陛下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很震怒。冯先生勾结渤海势力,走私军械,现在又敢袭击朝廷命官的家眷,这是谋逆大罪。陛下已经下令,彻查到底。”
他说得义正辞严,像真的一样。
但安之维听出了弦外之音——彻查,可以,但要“彻查”到谁,查到什么程度,那是陛下决定的。而他安之维,只需要……等待结果。
“所以,”安之维的声音很轻,“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是吗?”
来俊臣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情绪很短暂,像流星划过夜空,很快就消失了。
“安御史,”他说,“你要明白,你现在……是陛下的孤臣。孤臣最重要的,不是能力,不是智慧,而是……忠诚。绝对的忠诚。陛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陛下不让你做的,你就不要做。这样,你才能活下去,你的家人才能活下去。”
孤臣。
又是这个词。
安之维想起那夜在贞观殿,秦赢对武则天说的话:“他得是你的孤臣。”
原来,从那时起,他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了。
他要做一个孤臣,一个没有自我,没有退路,只能依靠皇帝,只能效忠皇帝的……工具。
“我明白了。”安之维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转过身,走出刑房。
脚步很稳,背挺得很直,但那双眼睛里,最后一点光,已经熄灭了。
来俊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已经凉了,很苦。
但他没有皱眉,只是一口喝完。
然后,他放下茶杯,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戏,演完了。
安之维上钩了。
接下来,就该是……收网的时候了。
窗外,天色大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对安之维来说,旧的那个自己,已经死了。
死在今天早晨,死在母亲和妹妹的眼泪里,死在……这间刑房的谎言里。
而他,将迎来新生。
一个孤臣的新生。
一条,没有退路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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