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孤臣之路的代价

作品:《大秦武则天

    贞观殿,暖阁。


    时值春闱之后,神都洛阳已悄然入春。但冬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晨起时檐下仍结着薄霜,午后的阳光虽暖,却也带着几分虚浮。殿外几株垂柳开始抽芽,嫩绿的新叶在风中摇曳,像是为这座庄严的宫殿点缀了几许生机。


    但暖阁内,气氛却与窗外的春意截然不同。


    武则天坐在紫檀木榻上,没有穿朝服,只着一身深紫色常服,外罩一件银狐皮大氅。她手里捧着一个暖炉,炉身是鎏金的,雕着龙凤呈祥的图案,炉中银霜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天空上,那里有几片白云缓缓飘过,悠闲,自在,与她此刻的心境形成了鲜明对比。


    魏元忠站在榻前五步远的地方,垂手侍立。


    他今天也没有穿官服,一身深褐色棉袍,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常年处理政务留下的疲惫,但眼神依然沉稳,像一口历经风雨却从未干涸的古井。他站得很直,背脊挺得像一杆枪,但仔细看,能发现他的肩膀微微塌着——那是长期伏案工作留下的痕迹,也是……某种难以言说的重负。


    两人已经沉默了很久。


    暖阁里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钟声——那是皇城报时的钟声,一声,一声,悠长而沉重,像是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也像是在为某些即将到来的事情,敲响前奏。


    “事情办妥了吗?”


    武则天终于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没有看魏元忠,目光依然落在窗外,像是那些白云比她这个臣子更值得关注。


    魏元忠躬身:“回陛下,办好了。”


    他的声音也很平静,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恐惧,不是犹豫,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或者说,是认命。


    “安之维那边,已经‘自己发现’了真相。”魏元忠继续道,语速不快,像是在汇报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务,“他母亲和妹妹遇袭的事,他知道了。冯先生派人灭口的‘证据’,他也看见了。现在,他心里已经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对冯先生,对渤海势力,甚至……对太平公主。”


    他说得很简洁,没有提及那些精心设计的细节——那两个“越狱”的囚犯,那些“无意中”泄露的话,那些“恰好”被安之维撞见的场景,还有……那些被灭口的“证人”。


    有些事,做了就做了,不必说。


    武则天点了点头,依然没有看他。


    “事情办妥了就好。”她说,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评价一道菜的味道,“你跟来俊臣说了吗?你们的家人,朕会好好安排的。”


    她说“好好安排”时,语气里带着最后一丝看似人情味的温度——像一个君主对忠臣的承诺,像一个女人对为她做事的人的……补偿。


    但魏元忠知道,那温度是假的。


    就像冬日午后的阳光,看起来暖,其实没有多少热量。


    他和来俊臣的家人,确实会得到“好好安排”——朝廷会供养,会照顾,不会让他们受牵连。但那种“安排”,更像是一种……交易。用他们的命,换家人的平安;用他们的名声,换武周江山的稳固;用他们遗臭万年的代价,换皇帝需要的……一把锋利的刀。


    而他和来俊臣,就是那笔交易中的筹码。


    “回陛下,”魏元忠的声音更低了,“都办好了。来大人那边……也都明白。”


    他顿了顿,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暖阁里再次陷入沉默。


    窗外的白云缓缓飘过,投下斑驳的光影,在紫檀木地板上移动,像时光流逝的痕迹。


    良久,魏元忠终于抬起头,看着武则天的背影。


    那个背影挺得笔直,深紫色常服在暖炉的光晕中泛着幽暗的光泽,像一座永远不会倒下的山峰。但他知道,这座山峰是孤独的,是冰冷的,是……需要用无数人的血和泪来浇灌的。


    “陛下,”他轻声开口,声音里有一种罕见的、近乎恳求的情绪,“安之维这个年轻人,是您看中的。臣……臣希望他以后的下场,会比我们好一些吧。”


    这话说得很轻,很小心,像是在触碰某种禁忌。


    魏元忠知道,他不该说这话。做臣子的,不该揣测圣意,不该评价皇帝的决定,更不该……为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担忧。


    但他还是说了。


    因为安之维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也有理想,也有抱负,也想做个好官,也想为这个天下做点什么。


    但现在,他成了什么?


    一个“奸相”,一个酷吏的“同谋”,一个注定要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人。


    他不希望安之维也走上这条路。


    哪怕他知道,安之维已经没有选择了。


    武则天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她依然看着窗外,看着那些白云,看着那片看似自由、实则被禁锢在天空中的云。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魏元忠看见,她握着暖炉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那是一个很细微的动作,细微到几乎看不见。


    但魏元忠看见了。


    因为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了——了解她的强势,了解她的冷酷,也了解她……偶尔会流露出的,那种深藏的、几乎被她自己遗忘了的柔软。


    只是那种柔软,太稀有,太短暂,像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魏大人,”武则天终于开口,声音依然平静,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朕记得,你入朝为官,有多少年了?”


    魏元忠一愣,随即答道:“回陛下,整整三十八年了。”


    “三十八年……”武则天重复这个数字,像是在品味它的重量,“三十八年前,朕还是先帝的昭仪,你是个刚中进士的年轻官员。那时朕见过你一次,在宫宴上,你作了一首咏梅的诗,朕还记得两句——‘冰雪林中着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写得很好,很有风骨。”


    魏元忠浑身一震。


    他没想到,武则天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还记得他那首稚嫩的诗。


    那确实是他年轻时写的。那时他刚入仕,满腔热血,一身傲骨,想做个清官,想留个好名声,想像梅花一样,在冰雪中坚守,不与其他花草同流合污。


    但现在……


    他成了什么?


    “臣……惭愧。”魏元忠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


    “不必惭愧。”武则天转过身,终于看向他。


    那双凤眼在暖炉的光晕中显得格外深邃,像两口古井,望不见底。但此刻,那古井深处,似乎泛起了一丝涟漪——是怀念?是感慨?还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这三十八年,你为朝廷,为朕,做了很多事。”武则天缓缓道,“有些事,是光明正大的;有些事,是见不得光的。但无论是什么事,你都做了,而且……做得很好。”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轻:“朕知道,你和来俊臣,都是忠臣。只是你们的忠,和别人的忠不一样。别人要青史留名,要清誉美名;你们要的,是朕的江山稳固,是武周的天下太平。为此,你们愿意背骂名,愿意……遗臭万年。”


    魏元忠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不是委屈,不是怨恨,而是一种……被理解了的释然。


    是啊,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都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但他们还是做了。为什么?因为忠。一种扭曲的、不被世人理解的、但却是最真实的忠。


    “陛下……”魏元忠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武则天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这是很少有的举动——君主走到臣子面前,平视对方。但今天,她这么做了。


    “魏元忠,”她叫他的全名,不是“魏大人”,不是“魏相”,而是他的名字,“朕要谢谢你。”


    她说得很郑重,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


    “谢谢你为朕做的所有事,谢谢你为武周付出的所有代价,也谢谢你……愿意成为那把刀,愿意成为那个……被唾骂的人。”


    魏元忠跪了下去,深深叩首。


    他没有说话,只是跪着,任由眼泪滴在地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武则天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伸手,虚扶了一下。


    “起来吧。”


    魏元忠站起身,擦了擦眼泪,重新恢复了那副沉稳的模样。只是那双眼睛里,多了一些东西——是决绝,是释然,也是……最后的告别。


    “陛下,”他深深一躬,“臣……告退了。”


    “去吧。”武则天点头,“家里的事,不必担心。朕答应你的,一定做到。”


    “谢陛下。”


    魏元忠转身,走出暖阁。


    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走得很实,像是在用脚步丈量这段最后的君臣之路。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武则天已经重新坐回榻上,背对着他,看着窗外。


    那个背影,依然挺直,依然孤独,依然……像一个永远也不会倒下的帝王。


    魏元忠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很苦,但很真实。


    然后,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将暖阁里的温暖和……那最后一丝人情味,都关在了里面。


    门外是长长的回廊,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远处传来宫人的脚步声,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这座宫殿的宁静。


    魏元忠沿着回廊,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


    接下来,他要和来俊臣一起,完成最后一项任务——让自己“罪有应得”,让自己“遗臭万年”,让安之维……成为陛下手中,最锋利、最忠诚、最没有退路的刀。


    而他自己,将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后人唾骂千年。


    但他不后悔。


    因为这是他的选择。


    是他作为一个臣子,对君主的忠。


    是他作为一个老人,对年轻人的……成全。


    回廊尽头,是贞观殿的大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魏元忠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春光明媚,柳絮飞扬。


    远处,神都的街市熙熙攘攘,百姓们过着平凡的日子,为柴米油盐操心,为孩子的未来担忧,为明天的生计发愁。


    那样的生活,离他很远,很远。


    但他不羡慕。


    因为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一条孤独的、黑暗的、但……无愧于心的路。


    魏元忠抬起头,望向天空。


    那里,白云依然在飘,悠闲,自在。


    像他年轻时写的那首诗里的梅花,不与桃李混芳尘。


    只是这一次,他不是在冰雪中坚守,而是在……污秽中沉沦。


    为了一个女人的江山。


    为了一个帝国的稳固。


    也为了……一个年轻人的未来。


    值吗?


    魏元忠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是他选择的路。


    所以,要走完。


    走到黑,走到死,走到……史书上的那一页。


    那一页,会写满他的“罪状”,会写满世人的唾骂。


    但在他心里,那一页,是干净的。


    干净得像雪,像梅,像……他年轻时,写的那首诗。


    魏元忠笑了笑,迈步走下台阶。


    背影挺直,像一株永不弯曲的老松。


    而暖阁里,武则天依然坐在榻上,看着窗外。


    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纸。


    纸上,是魏元忠年轻时写的那首诗。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


    她轻声念着,念得很慢,像是在品味每一个字。


    然后,她将纸凑到暖炉边。


    火苗舔舐着纸张,很快,纸就烧了起来。


    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她眼中复杂的光芒——有冷酷,有权谋,有算计,也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晶莹的东西。


    像泪,又不像。


    因为帝王,是不能流泪的。


    所以,那一定是火光。


    一定是。


    武则天看着那张纸烧成灰烬,看着灰烬在暖炉中化为虚无。


    然后,她抬起头,望向窗外。


    窗外,白云依旧。


    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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