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举人宴

作品:《青梧载道

    举人宴设在琼林苑。


    这是朝廷为新科举人设的惯例宴席,虽比不上殿试后的琼林宴隆重,但也算是一桩盛事。苑内张灯结彩,礼乐齐鸣,八十一张桌案排成九列,取“九九归一,天下英才”之意。


    谢青梧到得早,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第七列第一席。按规矩,排名越前离主位越近,刘瑾作为解元,自然坐在第一列首位。她远远望过去,看见刘瑾正与几位官员谈笑风生,意气风发。


    陆续有新科举人到场。李慕白在她对面坐下,压低声音:“谢兄看见没?刘瑾旁边那位,是吏部文选司的郎中,管官员铨选的。”


    谢青梧点头。科举之后就是授官,刘瑾这是在提前铺路。


    赵文启也来了,坐在她旁边,笑嘻嘻道:“怀瑾,今儿可是好日子。一会儿少喝点酒,别失态。”


    “多谢赵兄提醒。”


    说话间,礼乐声起,主考官和几位副考官入席。主考官姓吴,是礼部侍郎,清瘦矍铄,目光如电。他举杯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勉励众举人“忠心报国”“不负所学”,众人起身应和。


    酒过三巡,气氛活络起来。举人们互相敬酒,交换名帖,谈论文章。谢青梧安静坐着,偶尔与人应酬几句,并不多话。


    但有人不想让她安静。


    刘瑾端着酒杯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跟班。他停在谢青梧席前,举杯笑道:“谢公子,久仰大名。今日同席,敬你一杯。”


    谢青梧起身:“刘解元客气。”


    两人对饮一杯。刘瑾却不走,反而在她席旁坐下:“谢公子那篇漕运文章,我拜读了。写得……很有见地。”


    这话听着像夸赞,但语气不对。谢青梧不动声色:“刘解元过奖。”


    “不过奖。”刘瑾晃着酒杯,“只是我有些不解,谢公子一个江州人,怎么对漕运之事如此熟悉?连沿途征调民夫、纤夫工钱这些细节都清楚?”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不少人都竖起耳朵听。


    谢青梧放下酒杯:“学生曾在江州码头帮工记账,见过漕船装卸。至于纤夫工钱,是听来往客商所说。刘解元若有疑问,可查证。”


    “查证倒不必。”刘瑾笑得意味深长,“只是觉得谢公子见识广博,不像寻常寒门学子。听说……谢公子在江州时,还帮一位林姓女商人打官司?”


    这话一出,席间响起低语。女子经商本就惹人议论,何况还涉及官司。


    谢青梧神色不变:“路见不平而已。律法之前,男女皆可为己申辩。”


    “好一个‘路见不平’。”刘瑾站起身,声音抬高,“只是我有些好奇,谢公子这般热心为女子出头,文章里又处处为女子说话,莫非……有什么特别的缘故?”


    这话问得阴毒。席上众人都看向谢青梧,眼神各异。


    李慕白想站起来说话,被谢青梧用眼神制止。她缓缓起身,看着刘瑾:“刘解元这话,倒让我想起一件旧事。”


    “哦?”


    “前朝大儒沈墨沈山长,曾为一位蒙冤的女乐师作证,助其脱罪。”谢青梧声音清朗,“时人讥他‘有损清誉’,沈山长答:‘见义不为,方损清誉’。学生不才,不敢比沈山长,但以为,见不平而鸣,无关男女,只问是非。”


    她顿了顿:“倒是刘解元,如此在意学生为谁说话,莫非……有什么特别的忌讳?”


    刘瑾脸色一僵。


    席间响起几声低笑。沈墨是当朝大儒,门生故旧遍布朝堂,拿他来压人,刘瑾不敢反驳。


    “谢公子好口才。”刘瑾干笑两声,悻悻地走了。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但谢青梧知道,刘瑾不会善罢甘休。


    宴至中途,吴侍郎忽然开口:“今科秋闱,有几篇文章写得不错。其中一篇论女子入学,虽观点新奇,但言之有物。是哪位举人所写?”


    众人都看向谢青梧。


    她起身行礼:“是学生所作。”


    吴侍郎打量她:“你叫谢怀瑾?”


    “是。”


    “文章我看过了。”吴侍郎缓缓道,“观点大胆,但说理还算清楚。只是……太过超前。若殿试时还这么写,恐怕要吃亏。”


    这话是提点。谢青梧躬身:“多谢大人教诲。”


    “教诲谈不上。”吴侍郎摆摆手,“只是提醒你一句,文章可以写,但要看时机。有些话,现在说太早。”


    这话和严博士说的一样。谢青梧心里明白,这位吴侍郎是在委婉地告诉她:你的想法我看到了,但别急着说出来。


    宴席继续。谢青梧坐回席间,感觉到更多目光落在身上,好奇的、探究的、忌惮的。


    散席时,李慕白走过来,低声道:“谢兄,你今天得罪刘瑾了。他那人心眼小,肯定会报复。”


    “我知道。”谢青梧看着远处刘瑾与人谈笑的背影,“但他要报复,我也没办法。”


    “你要小心。”李慕白叮嘱,“最好……最近少出门。”


    谢青梧点头应下。


    走出琼林苑时,天色已暗。秋风吹过,带起满地落叶。她正要上马车,忽然被人叫住。


    “谢公子留步。”


    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普通的布衣,但气质沉静。


    是陆执。谢青梧心头一跳,“陆大人找学生有事?”


    “一点小事。”陆执语气平淡,“想问问谢公子,可认识江州府一个叫谢明远的人?”


    谢明远。她的嫡兄。


    谢青梧握紧名帖:“认识。是学生的兄长。”


    “哦?”陆执挑眉,“那谢公子可知道,你兄长最近在江州四处打听你的消息?还托人查你的户籍?”


    来了。谢青梧深吸口气:“学生不知。自进京后,与家中联系甚少。”


    “是吗。”陆执看着她,“可据我所知,谢明远查的不仅是你的消息,还有……你生母的事。”


    这话像根针,扎进谢青梧心里。她生母是妾室,早逝,生前在谢家没什么存在感。谢明远查这个做什么?


    “陆大人为何告诉学生这些?”她问。


    “因为我也在查。”陆执直言不讳,“王崇年的案子牵扯甚广,你兄长似乎与王家有些往来。至于查你生母……或许是想找你的把柄。”


    把柄。谢青梧明白了。谢明远一直不甘心她这个庶子出头,如今她中了举,更让他嫉恨。查她生母,无非是想找出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好毁她前程。


    “多谢陆大人告知。”她拱手。


    “不必谢我。”陆执道,“我只是提醒你,你兄长那边,我会继续查。但你自己也要小心。有些人,为了利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说完,转身走了,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谢青梧站在原地,许久没动。秋风吹过,她觉得有点冷。


    慕容芷走过来,给她披上披风:“公子,先回去吧。”


    马车里,谢青梧闭目养神。脑海里却翻腾着各种念头:刘瑾的挑衅、吴侍郎的提醒、陆执的警告、谢明远的动作……


    一张网,正从四面八方罩过来。


    回到住处,她刚下马车,就看见院门外站着个人。月色下,那身影窈窕,披着淡青斗篷。


    是云知意。


    “云姑娘?”谢青梧讶然,“这么晚了……”


    “冒昧来访,还请谢公子见谅。”云知意微微福身,“有件事,必须今晚告诉公子。”


    谢青梧将她请进屋。慕容芷端上热茶,退到门外守着。


    云知意摘掉斗篷帽,露出一张清丽但苍白的脸。她没喝茶,直截了当道:“谢公子,你被人盯上了。”


    “我知道。”谢青梧道,“刘瑾,还有我兄长。”


    “不止。”云知意摇头,“还有宫里的人。”


    宫里?谢青梧心头一紧。


    “今日举人宴,有位公公在场,你看见了吗?”云知意问。


    谢青梧回想起来,宴席末尾确实有个太监打扮的人进来,在吴侍郎耳边说了几句话,又悄悄退下。当时她没在意。


    “那是三公主身边的管事太监。”云知意压低声音,“三公主萧玉衡,最爱结交才子。你的文章,已经传到她耳中了。”


    三公主。谢青梧记起来了。


    “公主看中学生的文章,是好事还是坏事?”她问。


    “不好说。”云知意神色凝重,“三公主确实爱才,但她身后是皇后一系,与太子、二皇子都不和。你若被她招揽,就等于卷入了夺嫡之争。”


    夺嫡。这两个字像千斤重担。谢青梧沉默了。


    云知意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刘瑾今天在宴上挑衅你,不是偶然。他舅舅,国子监祭酒刘庸,是二皇子的人。二皇子最近在拉拢寒门士子,你的文章和出身,正是他们想要的。”


    “所以他们让刘瑾试探我?”


    “是。”云知意点头,“你若服软,他们就会拉拢你;你若强硬,他们就会打压你。今日你没服软,接下来……恐怕会有动作。”


    谢青梧揉了揉眉心。京城这潭水,比她想的还要浑。


    “云姑娘为何告诉我这些?”她抬眼问。


    云知意沉默片刻:“因为我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眼里有真心。”云知意轻声道,“那些夸夸其谈的才子,嘴里说着为国为民,心里想的是功名利禄。你不是。你是真的相信一些东西,相信女子可以读书,相信寒门可以出头,相信这世道能变好。”


    她顿了顿:“这样的人,不该被那些龌龊手段毁了。”


    谢青梧看着她,忽然问:“云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乐坊琴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宫闱秘事、朝堂动向?


    云知意笑了,笑容里有一丝苦涩:“我是个……不该知道这么多的人。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装不知道。”


    她起身:“谢公子,我能说的就这些。往后如何,看你自己抉择。但记住,在京城,有时候不选,也是一种选。”


    她重新披上斗篷,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若真遇到难处,可来春风阁找我。我能帮的,一定帮。”


    送走云知意,谢青梧坐在灯下,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她去了国子监找严博士。


    严博士正在整理古籍,见她来了,也不意外:“坐吧。昨晚没睡好?”


    “学生有事请教。”谢青梧直接道,“若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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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招揽,学生该如何应对?”


    严博士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她:“你知道了?”


    “云姑娘告诉我的。”


    “云知意……”严博士沉吟,“那丫头倒是个明白人。”他顿了顿,“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真话就是——你没得选。”严博士道,“寒门出身,无依无靠,在京城就是块肥肉。太子、二皇子、三公主,还有各方势力,都会来咬一口。你躲不过。”


    “那学生该怎么办?”


    “选一个相对干净的。”严博士道,“三公主虽然涉足朝政,但她至少真想做点事。她办的女学、慈济堂,不是摆样子。比起太子贪财、二皇子暴戾,她算好的。”


    “可夺嫡……”


    “夺嫡是避不开的。”严博士叹气,“皇帝年迈,皇子们虎视眈眈。你不站队,他们就会当你是敌人。站了队,至少有个依靠。”


    谢青梧沉默了。


    严博士拍拍她的肩:“我知道你不甘心。但这就是现实,你想做事,就得先活下来。活下来,就需要权力。权力从哪儿来?要么自己挣,要么别人给。你现在还没能力自己挣,只能先借别人的力。”


    这话说得残酷,但是实话。


    “学生明白了。”谢青梧起身,“多谢先生指点。”


    从国子监出来,她没回住处,而是去了春风阁。


    云知意正在练琴,见她来了,微微一笑:“谢公子想通了?”


    “想通了。”谢青梧坐下,“请云姑娘指条路。”


    云知意停下抚琴:“三公主每旬五在城西慈济堂施粥,明日正是初五。你若‘偶遇’,或许有机会。”


    “慈济堂……”


    “那是三公主办的善堂,收养孤寡,施医赠药。”云知意道,“公主每月都会去一次,亲自施粥。你若在那里出现,不会太突兀。”


    谢青梧点头:“多谢。”


    “不必谢我。”云知意重新抚琴,“我只是……不想看到又一个有真心的人,被这世道磨平了棱角。”


    琴声起,是一曲《广陵散》。慷慨悲凉,有金戈铁马之声。


    谢青梧静静听着,直到一曲终了。


    “云姑娘的琴艺,果然了得。”她道。


    云知意抬眸:“琴艺再好,也不过是取悦人的玩意儿。比不得谢公子的文章,能说真话。”


    这话里有不甘。谢青梧看着她:“云姑娘若想,也可以做更多。”


    云知意笑了,笑容里有苦涩:“我一个乐籍女子,能做什么?弹琴,陪笑,等人赏赐。这就是我的命。”


    “命是可以改的。”谢青梧轻声道。


    云知意愣住,看着她,良久,才低声道:“谢公子,你这个人……真是让人忍不住想相信。”


    从春风阁出来,已是午后。谢青梧在街上慢慢走,想着明日该如何“偶遇”三公主。


    路过一家书局时,她看见橱窗里摆着新刻的《秋闱佳作集》。翻开一看,她的三篇文章都在里面,但被删改了不少,尖锐的词句被抹去,犀利的观点被软化。


    她合上书,心里明白:这是吴侍郎或者严博士做的,在保护她。


    但被删改的文章,还是她的文章吗?


    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回头一看,竟是陆执,骑着马停在街边。


    “谢公子,”陆执翻身下马,“巧啊。”


    “陆大人。”谢青梧拱手。


    陆执看了眼她手里的书:“在看自己的文章?”


    “随便翻翻。”


    “翻到什么了?”陆执问。


    “翻到……有些话不能说。”谢青梧直言。


    陆执笑了:“能明白这点,说明你长进了。”他从怀里掏出封信,“这个给你。”


    谢青梧接过,信封上没写字。她拆开一看,里面是几张纸,是她生母在谢家的旧档记录,还有谢明远最近与王家往来的证据。


    “这……”她抬头。


    “我说过会查。”陆执道,“这些你留着,或许有用。至于你兄长那边……我已经敲打过了,他暂时不会乱来。”


    “陆大人为何帮我?”


    陆执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淡淡道:“锦衣卫不只是抓人,也要防着有人祸乱朝纲。王崇年之流,贪赃枉法,陷害忠良,该查。你……至少目前看,还算个正直的人。”


    他顿了顿:“正直的人,在京城活不长。但多活一个,总比少一个好。”


    这话说得别扭,但谢青梧听出了里面的意思。


    “多谢陆大人。”


    “别谢太早。”陆执翻身上马,“我帮你,是因为你有用。若哪天你没用了,或者走错了路,我照样抓你。”


    他说完,打马走了。


    谢青梧看着手里的信纸,心里五味杂陈。


    回住处路上,她路过慈济堂。那是一座不大的院子,门开着,里面有几个老人在晒太阳,几个孩童在玩耍。门楣上挂着匾额,写着“慈济众生”四个字,落款是“玉衡”。


    三公主的字,清秀中带着刚劲。


    谢青梧在门外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明日,她要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