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文会

作品:《青梧载道

    秋闱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国子监里气氛明显紧张起来。监生们走路都带着风,藏书楼里经常满座,夜里各斋舍的灯火总要亮到三更。


    谢青梧也进入了全力备考的状态。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练半个时辰字,然后去国子监听早课。午后在藏书楼温书,傍晚回住处整理笔记,夜里再写几篇策论练手。


    这样过了半个月,她发现自己被孤立了。


    不是明面上的排挤,见面还打招呼,吃饭还能同桌,而是一种无形的隔阂。讨论功课时不叫她,借阅孤本时轮不到她,连监生们私下组织的文会,她也收不到帖子。


    沈知微偷偷告诉她:“是刘瑾捣的鬼。他说你……文章太偏,跟你走太近会影响前程。”


    谢青梧听了只是笑笑。前程?她现在连能不能参加秋闱都是问题。


    按例,外地学子要在京城参加乡试,需有本地廪生作保。陈学政虽然荐她进国子监听讲,但作保的事,还得她自己想办法。


    她找了赵文启。赵文启支支吾吾:“这个……怀瑾啊,不是我不帮你。只是作保这事,责任太大。万一你……”


    “我明白。”谢青梧没再为难他。


    她又找了几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学子,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有人干脆明说:“谢公子,你那篇‘星火燎原’传得太广,给你作保,我怕惹麻烦。”


    这就是现实。文章写得好是一回事,能不能考是另一回事。


    眼看离报名截止只剩三天,谢青梧坐在院里,看着满地黄叶出神。


    慕容芷端茶过来,低声说:“公子,要不……我晚上去‘请’一位廪生来?”


    她说得隐晦,但意思明白。谢青梧摇头:“不行。强扭的瓜不甜,就算逼他写了保书,心里不情愿,将来也是隐患。”


    “那怎么办?”


    谢青梧没说话。她想起顾临渊给的那块玉佩,去永兴当铺,找掌柜。


    但她不想用。人情债最难还,尤其是顾临渊的人情。


    正想着,院门被敲响了。


    开门一看,竟是严博士。


    严博士披着件旧棉袍,手里提着个食盒,像个寻常老头。他进门打量院子,点点头:“收拾得挺干净。”


    “先生怎么来了?”谢青梧忙请他进屋。


    “路过。”严博士把食盒放下,里头是几样点心和一壶酒,“天冷了,喝点酒暖暖身子。”


    两人在屋里坐下。慕容芷温了酒,退出去守在门外。


    严博士抿了口酒,忽然道:“保人的事,还没着落吧?”


    谢青梧一怔。


    “不用惊讶,国子监里没秘密。”严博士放下酒杯,“刘瑾那小子放的话,我都听说了。说你有才无德,文章偏激,谁给你作保谁倒霉。”


    “学生……”


    “你不用解释。”严博士摆手,“我教了三十年书,什么学生没见过?有才的,无才的,圆滑的,耿直的。你这样的……不多见。”


    他顿了顿:“知道沈墨沈山长当年怎么教我的吗?他说,读书人要记住两件事:一是明理,二是敢为。明理不难,难在敢为。因为敢为,往往要付出代价。”


    谢青梧静静听着。


    “你现在遇到的,就是代价。”严博士看着她,“你那篇文章,写得很好。但好文章不一定要说出来,说出来就要准备好挨骂、被孤立、甚至失去机会。”


    “先生觉得,学生做错了吗?”


    “错?”严博士笑了,“对错是小孩才分的东西。我只问你,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写那篇文章吗?”


    “会。”


    “那就不算错。”严博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推过来,“这是我的廪生凭证。我给你作保。”


    谢青梧愣住了。


    严博士是国子监博士,有廪生资格,作保当然没问题。但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先生,这……”


    “别多想。”严博士又喝了口酒,“我不是可怜你,也不是欣赏你。我只是觉得,如果连秋闱都进不去,你这把‘星火’也太容易灭了。我想看看,你能烧成什么样。”


    他说得随意,但谢青梧听出了里面的分量。


    她起身,郑重一礼:“学生谢过先生。”


    “别急着谢。”严博士道,“我作保有个条件,秋闱你必中。要是落榜,丢的是我的脸。”


    “学生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中。”严博士站起身,“好了,我走了。保书明天给你送来。”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国子监后天有场‘文会’,说是切磋学问,实则是秋闱前的摸底。刘瑾攒的局,请了不少人。你也去。”


    “学生怕不受欢迎。”


    “就是要你不受欢迎才去。”严博士笑了,“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才实学。”


    送走严博士,谢青梧在灯下坐了很久。那张廪生凭证就放在桌上,纸已经发黄,但印章鲜红。


    慕容芷进来收拾,看见她的神色,轻声问:“公子,这位严博士……可信吗?”


    “不知道。”谢青梧实话实说,“但眼下,我没有别的选择。”


    而且严博士说得对,如果连秋闱都进不去,还谈什么燎原?


    文会设在国子监的明伦堂。谢青梧到的时候,堂里已经坐了三四十人,除了监生,还有几位京中有名的才子。刘瑾坐在主位,正与人谈笑风生。


    见她进来,堂里静了一瞬。


    刘瑾挑眉:“哟,谢公子也来了?稀客。”


    “刘公子相邀,岂敢不来。”谢青梧找了个角落坐下。


    文会的规矩是“切磋”,其实就是辩论。一人出题,众人驳难,最后评出胜者。出题权在刘瑾手里。


    他扫视全场,慢悠悠开口:“今日既为秋闱预热,咱们就论一论科举之本,何谓‘取士之道’?”


    题目出得大。众人纷纷发言,有的说“取士以德”,有的说“取士以才”,有的引经据典,有的结合实际。


    轮到谢青梧时,堂上已经争得面红耳赤。


    她起身,先向众人一礼,然后开口:“方才诸位所言,学生都听了。德才之辩,古已有之。但学生想问,何为德?何为才?”


    刘瑾嗤笑:“这还用问?德是品行,才是学识。”


    “那敢问刘公子,”谢青梧看向他,“一个寒窗苦读、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的寒门学子,与一个倚仗家世、欺凌弱小、却精通诗赋的纨绔子弟,孰德孰才?”


    这话问得刁钻。刘瑾脸色一沉:“你这是诡辩!”


    “非也。”谢青梧道,“学生只是想问,德才之论,是否也该有个标准?若标准模糊,那‘取士以德’便可能沦为‘取士以名’,‘取士以才’便可能沦为‘取士以势’。”


    她顿了顿:“故学生以为,取士之道,首在‘公’字。何为公?一曰机会公,寒门世家,同场竞技;二曰标准公,德有德行可考,才有才学可测;三曰结果公,取中与否,只看文章,不问出身。”


    堂上一片寂静。


    这话说得太直白了。几乎是在指责现在的科举不公。


    一个穿绸衫的公子冷笑:“谢公子说得轻巧。寒门世家,资源不同,如何同场竞技?世家子弟有名师教导,寒门学子靠自学苦读,这公平吗?”


    “是不公平。”谢青梧点头,“所以朝廷该做的,不是维持这种不公平,而是尽力消除它。比如在州县广设官学,比如刻印经义廉价发售,比如给寒门学子提供赶考路费,这些,都是可以做的事。”


    “那银子从哪儿来?”又有人问。


    “从该来的地方来。”谢青梧道,“朝廷每年拨给各地官学的银子,有多少真正用在学子身上?各地贡院修缮,有多少是实报实销?若能从这些地方省出一些,便足够做很多事。”


    这话涉及官场弊病,没人敢接茬了。


    刘瑾脸色难看,忽然道:“谢公子高论。不过纸上谈兵容易,真要做起来难。不如咱们来点实际的,我这儿有道算学题,谢公子解解?”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让书童传给谢青梧。


    题目是:“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这是道著名的“孙子算经”题,在场不少人都知道答案。刘瑾出这题,显然是想刁难,若谢青梧答不上,便证明她只会空谈;若答上了,也无非是拾人牙慧。


    谢青梧看完题,笑了。


    她提笔在纸上写了个数字,递回去。


    刘瑾一看,愣了,纸上写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个算式。


    “这是什么?”他皱眉。


    “解法。”谢青梧道,“此乃‘大衍求一术’,可解一切此类问题。三三数之余数乘七十,五五数之余数乘二十一,七七数之余数乘十五,相加后减去一百零五的倍数,即为所求。”


    她走到堂前,拿起粉笔在竖起的木板上写起来:“这背后的道理,是同余运算。若推广开来,可用于历法推算、军粮调配、乃至钱粮核算。算学不是猜谜,是工具。取士若只考猜谜之能,不考工具之用,岂非本末倒置?”


    她讲得深入浅出,从孙子算经讲到《九章算术》,又从算学讲到实际应用。堂上原本想看热闹的人,都听入了神。


    刘瑾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等谢青梧讲完,一个一直没说话的老监生忽然起身,向她一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夫在国子监三十年,头回听人把算学讲得如此透彻。”


    这老监生姓徐,是国子监里资历最老的博士之一,平时不苟言笑,极少夸人。


    他这一开口,风向顿时变了。不少人看向谢青梧的眼神,从审视变成了敬佩。


    刘瑾咬牙,还想说什么,徐博士却先开了口:“今日文会,到此为止吧。谢公子方才所言,诸位回去好好想想。秋闱在即,莫在这些虚名上浪费时间。”


    文会散了。


    谢青梧走出明伦堂时,沈知微追上来,眼睛发亮:“谢兄,你刚才太厉害了!那套算法,能教教我吗?”


    “当然。”谢青梧笑道,“不过得等秋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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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


    “一言为定!”沈知微高兴地走了。


    谢青梧正要离开,徐博士从后面叫住她:“谢公子留步。”


    她转身行礼:“徐先生。”


    徐博士打量她,眼神复杂:“你那套‘大衍求一术’,从哪儿学的?”


    “自己琢磨的。”谢青梧道,“学生在家时,常帮邻里算账,渐渐悟出些门道。”


    这话半真半假。算法确实是古人所创,但她前世学过数论,理解起来自然比旁人深。


    徐博士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道:“秋闱之后,若你得空,来我住处一趟。我有些书,或许对你有用。”


    这是橄榄枝。谢青梧郑重应下:“学生一定来。”


    走出国子监时,天色尚早。谢青梧没急着回住处,拐去了春风阁。


    她记得云知意给的素笺上说,每旬三、六在。今日正是初六。


    春风阁白天很安静,只有几个小厮在打扫。谢青梧说明来意,被引到三楼一间雅室。


    云知意正在煮茶。见是她,微微一笑:“谢公子来了。请坐。”


    雅室不大,但布置雅致。墙上挂着一幅雪梅图,题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案上香炉里燃着檀香,烟气袅袅。


    “云姑娘好雅兴。”谢青梧在对面坐下。


    云知意递过一杯茶:“粗茶而已。谢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


    “来谢姑娘。”谢青梧接过茶,“那日听琴,受益良多。”


    “奴家琴艺粗陋,当不起谢公子一个谢字。”云知意垂眸,“倒是公子今日在国子监的文会,才是真精彩。”


    谢青梧手一顿:“云姑娘如何知道?”


    “春风阁离国子监不远,消息传得快。”云知意语气平淡,“听说公子一番高论,连徐博士都刮目相看。”


    她说得轻巧,但谢青梧心里明白,文会结束不到一个时辰,消息就传到春风阁,这速度不正常。


    除非,有人特意关注。


    “云姑娘似乎对国子监的事很关心。”谢青梧试探道。


    云知意抬眼,目光清凌凌的:“奴家关心所有有趣的事。谢公子这样的人出现在京城,本就很有趣。”


    两人对视片刻。


    云知意忽然笑了:“公子别紧张。奴家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公子不像普通的读书人。”


    “哪里不像?”


    “眼神。”云知意道,“普通读书人眼里,要么是功名,要么是风月。公子眼里,有别的。”


    “比如?”


    “比如……”云知意顿了顿,“不甘。”


    这个词用得准。谢青梧握着茶杯,没说话。


    云知意起身,走到窗边:“奴家也是女子,知道这世道对女子如何。所以看到公子这样的男子,能为女子说话,能为寒门说话,总觉得……难得。”


    她回头:“但公子要小心。京城这地方,容得下圆滑,容不下尖锐。公子这把刀,太利了。”


    这话和严博士说的如出一辙。


    谢青梧放下茶杯:“多谢姑娘提醒。但刀已经出鞘,就不能再藏回去。”


    云知意看着她,良久,轻声道:“那奴家就祝公子……刀锋所向,皆成坦途。”


    她从案下取出一个小木盒,推过来:“一点心意,公子收着。”


    谢青梧打开,里面是几支上好的狼毫笔,还有一锭徽墨。


    “这太贵重了。”


    “笔墨赠君子,正合适。”云知意道,“秋闱在即,公子用得上。”


    谢青梧没再推辞。她收下木盒,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时,云知意忽然叫住她:“谢公子。”


    “姑娘还有事?”


    “若将来……公子遇到难处,可以来找我。”云知意声音很轻,“春风阁虽然只是乐坊,但有时候,消息比别处灵通。”


    这话里有话。谢青梧点头:“我记住了。”


    从春风阁出来,已是黄昏。街市上灯火初上,行人匆匆。


    慕容芷在街角等她,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谢青梧问。


    “公子,陆执又出现了。”慕容芷低声道,“他今天去了国子监,找徐博士问话。我偷听到一点……他在查你的户籍。”


    终于来了。谢青梧深吸口气:“查到什么了?”


    “还不知道。但徐博士好像没说什么。”慕容芷道,“不过陆执这人,不查到东西不会罢休。”


    谢青梧点点头。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回到住处,她拿出顾临渊给的那块玉佩,看了很久,最终又收了起来。


    还不到用的时候。


    夜里,她坐在灯下,翻开严博士送来的保书。字迹工整,印章鲜红,一切都合规。


    有了这个,她就能参加秋闱了。


    但秋闱只是开始。后面还有会试,殿试,还有更长的路。


    她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刀已出鞘,当磨其锋。”


    但她没有退路,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