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进京

作品:《青梧载道

    进京那日,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雪不大,细碎的雪花飘在护城河上,还没落下就化了。谢青梧站在船头,看着那座巍峨的城池一点点靠近,城墙比江州府高出一倍,城门洞深得像口井,来往的人流车马密密麻麻。


    慕容芷在她身后低声道:“公子,到了。”


    船靠岸,码头比通州还要热闹十倍。扛包的挑夫喊着号子,马车轱辘轧过石板路,商贩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嘈杂得让人耳鸣。


    顾临渊先下船,回头伸手:“小心,码头滑。”


    谢青梧搭着他的手跳上岸,站稳后立刻松开。顾临渊神色如常,吩咐小厮去雇车。


    “先去我那儿住几天。”顾临渊道,“等找好院子再搬。”


    谢青梧本想拒绝,但看看这人山人海的码头,又看看自己那两个包袱,点了点头:“叨扰了。”


    顾家的马车很宽敞,里面铺着厚毯,角落还放着暖炉。慕容芷和顾家小厮坐在车辕上,马车缓缓驶入城门。


    京城的主街叫朱雀大街,宽得能并行六辆马车。两旁店铺林立,酒楼茶肆的招牌一个比一个气派。行人衣着光鲜,连街上跑的狗都毛色油亮。


    但谢青梧注意到,街角巷尾,仍有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着。一个妇人抱着孩子跪在雪地里,面前摆个破碗,没人多看她们一眼。


    “京城就是这样。”顾临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富的富死,穷的穷死。”


    马车拐进一条清净些的巷子,停在座宅子前。门楣上悬着“顾府”的匾额,字是御笔亲题,金漆在雪光里微微发亮。


    管家迎出来,看见谢青梧时愣了愣,随即恢复笑脸:“少爷回来了。这位是……”


    “谢怀瑾谢公子,我的客人。”顾临渊道,“收拾个清净院子出来,再派两个妥当人伺候。”


    管家应声去了。顾临渊引着谢青梧往里走,穿过垂花门,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三进的院子,游廊曲折,假山池塘点缀其间。虽是冬日,仍有几株老梅开着,暗香浮动。


    “你父亲……”谢青梧迟疑。


    “他不在京。”顾临渊道,“去江南查案了,年前才回。这宅子平时就我和几个下人住,你不用拘束。”


    说话间,管家已经安排好了院子,是西边一个独立小院,名叫“听竹轩”。三间房,带个小书房,窗外真有一片竹林,雪压竹叶,沙沙作响。


    慕容芷把行李搬进去,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顾临渊站在院门口,看着屋里忙碌的身影,忽然道:“你这护卫,不简单。”


    谢青梧神色不变:“林姑娘荐的,说是可靠。”


    “可靠是可靠。”顾临渊顿了顿,“但她手上茧子的位置……是常年握刀的手。寻常护院可练不出那种茧子。”


    谢青梧抬眼看他。


    顾临渊笑了:“放心,我不多问。你带来的人,自然有你的道理。”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对了,明晚有个诗会,在城南望月楼。京里几个有名的才子都会去,你要不要来?”


    诗会。谢青梧心里一动。这是结交同窗、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我去。”


    “那好,明晚我来接你。”顾临渊摆摆手,“好好歇着。”


    他一走,院子顿时安静下来。雪还在下,竹叶上的积雪越来越厚。慕容芷收拾完屋子,端了热茶过来。


    “公子,顾公子他……”她欲言又止。


    “他看出来了,但不会说。”谢青梧接过茶,“顾临渊这个人,看着纨绔,其实心里有数。他既然不问,咱们就当不知道。”


    慕容芷点头:“那我这几天少出门。”


    “不用。”谢青梧道,“该怎样还怎样。越躲躲藏藏,越惹人疑心。”


    她在窗边坐下,翻开那本沈墨批注的诗集。书页泛黄,墨香犹在,但写字的人已经不在了。


    京城,她终于来了。


    第二日晚,顾临渊果然来接她。他换了身月白锦袍,外罩银狐披风,衬得眉眼越发俊朗。谢青梧还是平常那身青衫,只加了件厚斗篷。


    望月楼在城南,是京城有名的酒楼。三层飞檐,每层檐角都挂着一串风铃,风吹过时叮当作响。


    诗会在三楼雅间。谢青梧跟着顾临渊上楼时,里头已经坐了好些人。都是年轻学子,最大的不过二十出头,个个衣着光鲜,谈笑风生。


    “顾兄来了!”一个穿紫衣的公子起身招呼,目光落到谢青梧身上,“这位是……”


    “谢怀瑾,江州府的小三元。”顾临渊介绍,“怀瑾,这位是礼部侍郎家的公子,赵文启。”


    谢青梧拱手行礼。赵文启上下打量她,笑道:“原来是谢公子,久仰。你那篇‘星火燎原’,我在京里都听说了。”


    这话说得微妙。谢青梧只当没听出弦外之音:“谬赞了。”


    陆续又介绍了几人,都是官宦子弟。谢青梧一一见礼,态度不卑不亢。有人对她好奇,有人不屑,也有人只是淡淡点头。


    诗会开始,规矩是击鼓传花。花停在谁手里,谁就要以“雪”为题作诗。


    第一轮花停在一个瘦高个手里。他叫李文远,父亲是御史。他起身踱了两步,吟道:“玉尘飞落九重天,覆尽人间万户檐。莫道寒冬无暖意,梅梢已报春来先。”


    众人纷纷叫好。赵文启笑道:“李兄这诗,尾句出彩。寒冬将尽,春意已萌,好寓意。”


    第二轮花传到顾临渊手里。他想了想,吟道:“夜雪叩窗棂,炉红茶烟青。忽忆江南岸,蓑衣钓寒汀。”


    这诗淡,但意境好。谢青梧听出他诗里那点思乡之情,顾家祖籍江南,他来京城不过三年。


    “顾兄诗风越发清雅了。”有人赞道。


    第三轮,花停在了谢青梧面前。


    满座目光都聚过来。江州府的小三元,到底有多少斤两,今晚就能见分晓。


    谢青梧起身,走到窗边。窗外雪还在下,远处街市的灯火在雪幕里晕成一片光晕。她看着那些光,忽然想起码头那个乞讨的妇人。


    “琉璃世界白玉京,”她开口,声音清朗,“朱门酒肉冻骨轻。”


    头两句一出,雅间里静了一瞬。琉璃世界、白玉京,本是赞美雪景,但接上“朱门酒肉冻骨轻”,味道就变了。


    谢青梧继续吟道:“谁家高阁暖红袖,何处深巷饥儿啼?”


    后两句更直白。暖阁里的红袖添香,深巷中饥儿的啼哭,对比鲜明。


    “愿化长风卷地起,”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高,“扫尽不平还太平!”


    诗成,满室寂然。


    这诗……太锐了。锐得不像是来交友,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赵文启脸色不太好看:“谢公子这诗,气魄是足,只是……未免过于激愤了些。”


    “激愤吗?”谢青梧转身,脸上带着淡笑,“赵公子觉得,这京城里,有没有朱门酒肉,有没有深巷饥儿?”


    赵文启语塞。


    顾临渊这时开口:“怀瑾这诗,写的是实情。咱们坐在这暖阁里吟诗作对,外头确实有人冻着饿着。能看见,敢写出来,是胸怀。”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不好再驳。气氛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小厮进来,对顾临渊低语几句。顾临渊脸色微变,起身道:“各位,家中有急事,我先走一步。怀瑾,你……”


    “顾兄自便。”谢青梧道,“我坐会儿也回去。”


    顾临渊匆匆走了。诗会继续,但谢青梧那首诗像根刺,扎在每个人心里。接下来几轮作诗,都规规矩矩的,没人再敢写现实。


    谢青梧乐得清静,自顾自喝茶。忽然觉得有道目光落在身上,抬头看去,是斜对面一个一直没说话的蓝衣公子。


    那公子见她看来,举杯示意,眼神里有种探究的意味。


    诗会散时,已近子时。雪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露出来,照得街面一片银白。


    谢青梧和慕容芷沿着长街往回走。夜里风寒,街上行人稀少,只有更夫敲梆子的声音远远传来。


    走到一处巷口时,慕容芷忽然拉住她:“公子,有人跟着。”


    谢青梧不动声色:“几个?”


    “一个。从望月楼出来就跟上了。”慕容芷低声道,“脚步很轻,功夫不错。”


    “能甩掉吗?”


    “能。”慕容芷看了看四周,“前面有片民居,巷子多,我带您绕路。”


    两人加快脚步,拐进一条窄巷。巷子很深,两旁是高高的院墙。慕容芷拉着谢青梧连拐几个弯,最后躲在一处门洞的阴影里。


    不多时,一个黑影追进巷子,在岔路口停住,似乎在判断方向。月光照在他脸上,是诗会上那个蓝衣公子。


    谢青梧皱眉。她示意慕容芷等着,自己走了出去。


    “这位兄台,”她站在月光下,“跟了一路,有事?”


    蓝衣公子见行踪暴露,也不慌张,拱手道:“谢公子莫怪。在下陆执,锦衣卫北镇抚司小旗。”


    锦衣卫。谢青梧心头一跳,面上却平静:“陆大人有何贵干?”


    “奉命查案。”陆执走近几步,目光在她脸上打量,“近日京城有几起案子,涉及江南来的学子。谢公子刚从江州来,按例要问问话。”


    “问话需要夜里跟踪?”


    陆执笑了:“白天怕打扰公子雅兴。”他从怀里掏出个木牌,确实是锦衣卫的腰牌,“只是例行公事,问几句就走。”


    谢青梧看着那腰牌,忽然想起慕容芷说过,她父亲曾是北镇抚司百户。她侧身让开路:“那请陆大人问吧。”


    陆执却摇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谢公子住哪儿?我送公子回去,路上问。”


    这话说得客气,但没给拒绝的余地。谢青梧看了眼慕容芷藏身的方向,点头:“有劳。”


    三人走出巷子,沿着长街往顾府走。雪又下了起来,细细碎碎的。


    “谢公子是江州府人?”陆执问。


    “是。”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父母俱在,还有位兄长。”谢青梧答得简洁,“陆大人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陆执侧头看她:“谢公子爽快。那我直说了,王崇年,你认识吗?”


    扬州转运使王崇年。谢青梧心里明白,这是冲顾临渊来的。锦衣卫查到了水路的事。


    “听说过。”她道,“扬州转运使,朝廷命官。”


    “只是听说过?”陆执盯着她,“有人看见,王崇年的人曾在通州码头跟踪谢公子的船。”


    谢青梧脚步不停:“陆大人说笑了。我一介书生,王大人跟踪我做什么?”


    “因为你和顾临渊同行。”陆执道,“顾临渊从江南带回了一些东西,王崇年想要。谢公子,那晚船上发生了什么,你最好说实话。”


    他们已经走到顾府所在的巷子。谢青梧停下脚步,转身面对陆执:“陆大人,那晚确实有人夜袭,但被顾公子的护卫打退了。我一个书生,躲在舱里,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也没看见?”陆执眼神锐利,“可我听说,谢公子那晚很镇定,还帮着出了主意。”


    消息真灵通。谢青梧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陆大人听谁说的?那晚乱得很,我吓得腿都软了,能出什么主意?”


    两人对视,雪落在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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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执忽然笑了:“谢公子说得对,可能是我听错了。”他退后一步,“今晚打扰了。不过……”


    他顿了顿:“京城不比江州,水深。谢公子往后行事,还是小心些好。”


    说完,转身走了,很快消失在雪幕里。


    慕容芷从暗处走出来,脸色发白:“公子,他……”


    “他起疑了。”谢青梧看着陆执消失的方向,“但没证据。”


    回到听竹轩,谢青梧坐在灯下,许久没动。慕容芷端来热茶,她接过,手有些凉。


    “阿芷,”她忽然问,“陆执这个人,你听说过吗?”


    慕容芷握紧拳头:“听说过。北镇抚司最年轻的千户,他现在应该是千户了。三年前我父亲出事时,他还只是个小旗,但查案很厉害。”


    “为人如何?”


    “说不好。”慕容芷摇头,“锦衣卫里,没几个干净的。但他……据说很讲证据,不滥杀。”


    谢青梧点点头。今晚陆执虽然逼问,但始终留有余地。他要是真怀疑什么,直接抓人审问就是,不会这么客气。


    但这也说明,他盯上她了。


    正想着,外头传来脚步声。顾临渊推门进来,一身寒气。


    “你没事吧?”他急声道,“我刚回府就听说,陆执找过你?”


    谢青梧示意他坐:“问了王崇年的事。”


    顾临渊脸色难看:“这条疯狗,动作真快。”他握拳捶桌,“怪我,不该让你卷进来。”


    “现在说这些没用。”谢青梧道,“陆执只是怀疑,没证据。倒是你,家里出什么事了?”


    顾临渊沉默片刻:“我父亲……在江南遇刺。”


    谢青梧一惊:“伤得重吗?”


    “轻伤,但很凶险。”顾临渊声音发沉,“是王崇年的人干的。他知道我父亲在查他,狗急跳墙了。”


    “那你……”


    “我得去江南。”顾临渊看着她,“但我担心你。陆执既然盯上你,就不会轻易放手。我走后,你在京城……”


    “我能应付。”谢青梧打断他,“你父亲要紧。”


    顾临渊看着她平静的脸,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少年,总是这样,好像天塌下来都能顶着。


    “我已经托了朋友照应你。”他最终道,“赵文启虽然有些纨绔,但人不坏。你有事可以找他。还有……”


    他从怀里掏出个玉佩:“这个你拿着。若真遇到麻烦,去城东永兴当铺,找掌柜看这个,他会帮你。”


    谢青梧没接:“太贵重了。”


    “拿着。”顾临渊塞进她手里,“我当你是我朋友。”


    朋友。谢青梧握紧玉佩,温润沁凉。


    顾临渊连夜就走了。谢青梧站在院门口,看着马车消失在雪夜里,心里空落落的。


    京城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雪晴了。谢青梧让慕容芷出去找房子,要求在国子监附近,清净些的院子。她自己留在府里,翻看京城的地图和风物志。


    午后,管家送来张帖子,是赵文启请她去喝茶,说是诗会未尽兴,要再聚聚。


    谢青梧本想推辞,但想到顾临渊的托付,还是去了。


    茶楼在国子监对面,叫“清风居”。谢青梧到的时候,赵文启已经在了,同桌的还有昨晚诗会上的几个人。


    “谢公子来了!”赵文启热情招呼,“快坐快坐。昨晚你那首诗,我回去越想越觉得妙。今日特意请你来,再讨教讨教。”


    这话说得漂亮。谢青梧入座,温声道:“赵公子客气了。”


    茶过三巡,话匣子打开了。几个年轻学子聊起京中趣闻,谁家公子闹了笑话,哪个官员又纳了小妾。


    正说着,楼下街上忽然传来喧哗声。几人探头看去,只见一队官差押着几个人过去,有男有女,都用铁链拴着。


    “那是……”有人问。


    赵文启看了一眼,淡淡道:“流民。今年北边闹灾,不少人逃到京城来。官府隔几天就抓一批,赶出城去。”


    谢青梧看着那些人的背影。有老人,有孩子,有个妇人怀里还抱着婴儿。雪地里,他们赤着脚,脚上都是冻疮。


    “赶出城,他们去哪儿?”她问。


    “谁知道。”赵文启不在意,“反正不能在京城待着,有碍观瞻。”


    有碍观瞻。谢青梧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这时,街对面国子监的大门开了,一群学子鱼贯而出。他们穿着统一的青衫,说说笑笑,意气风发。


    流民的队伍正好从门前经过。那些学子停下脚步,有的指指点点,有的皱起眉头。一个老流民摔倒了,半天爬不起来,没人去扶。


    谢青梧忽然站起身。


    “谢公子?”赵文启讶然。


    “我出去走走。”谢青梧放下茶杯,下了楼。


    她走到街上,雪后的阳光刺眼。流民的队伍已经走远了,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她站在那些脚印旁,看了很久。


    “公子?”慕容芷不知何时找来了,“房子看好了,就在前头巷子里。一进院子,很清净。”


    谢青梧点头:“带我去看看。”


    新租的院子离国子监只隔两条街,确实清净。院里也有棵槐树,叶子掉光了,枝干上积着雪。


    “就这儿吧。”谢青梧道,“明日搬过来。”


    夜里,她独自在院里站了很久。京城很大,很繁华,但也很冷。这种冷,不是风雪带来的,是人心里的冰。


    她想起陆执的话:“京城不比江州,水深。”


    是啊,水很深。但她既然来了,就要在这深水里,走出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