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同宗同源

作品:《殿下以为他弯了

    夏日的白昼很长,时至戌时,天际依旧透着亮色。


    叶青言回到书房。


    烛火燃起,因着外面的天色没有全黑,而显得屋里的烛光极是黯淡。


    叶青言罕见得没有温书,而是负手站在书房的漏窗前,静静望着院中北角的那一小片竹林。


    她在等人。


    等两个不知会不会来的人。


    她已跨出了这最关键的第一步,也不知二婶、三婶能否领会她的意思……


    是的,二婶和三婶。


    叶青言从未将希望寄托在二房、三房那两个当家男人的身上,哪怕一刻。


    她的那两位叔父,早被宁晖堂里的老太太给养废了。


    至于二婶和三婶,她们虽非世家出身,却是当年祖父亲自挑选的儿媳,其心性眼界并不浅薄,也从未给过大房和母亲难堪。


    据谭嬷嬷所言,当年母亲有孕,三婶还曾暗中关照过母亲的身子。


    二堂弟也被二婶教养的极好。


    若她们足够聪明,应能看出自己今日送帖背后的含义。


    随着时间地推移,天幕彻底暗了下来,眉月悄悄爬上树梢,有风吹过,墙角的竹林沙沙作响。


    其实也不能说竹林,那角落只种了数量不多的十数株紫竹,夏季竹枝繁茂,远远瞧着一片,似林却非林。


    气候使然,北方种不得高大的竹子,只能栽些精巧的观赏竹,紫竹就是其中之一,直节亭亭,迎风而长。


    一竹难成气候,众竹却可称林,此亦为家族兴盛之道。


    无论如何,二房和三房也都是成国公府的血脉,在当下这个一人犯错全族遭殃的时代,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叶青言的曾祖父,第一代成国公叶谢清与太祖皇帝有袍泽之情,他的祖父更是当今圣上的武学师傅,他们叶氏一门也曾烈火烹油,显赫一时。


    可自从父亲战死沙场,他们叶氏一脉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下滑坡。


    这一切都归功于她那不成器的两个叔叔。


    父亲战死,家族重任自然便落到了二叔、三叔的身上。但这两人,一个孤芳自赏,一个好高骛远,不仅能力不行,还识人不清,常常被政敌利用而不自知,几次犯下过错,若非今上顾及与祖父的师生之谊,以及父亲为国捐躯之大意,只怕这京城早就没有他们叶氏的容身之所。


    因为父亲的功绩,以及二叔三叔这些年来的作为,成国公的爵位早与他们无缘。


    在丈夫身上看不到希望的内宅妇人们,自然就将目光转移到了儿子们的身上。


    是以今岁年初,二婶捐献了万贯家财,就只为将青淮堂弟送进国子监。


    国子监下设有国子学。


    国子学会在每年春季对外招收12-14岁的学童。


    当然,也不是所有学童都有资格进入国子学读书,不然二婶也不用砸下大笔银子。


    要想入学国子学,只有通过两条途径,一是荫学,二是拔贡。


    凡家中有直系长辈的官职在从五品之上的学童,可以直接被举荐到国子学的贡监处,审核过后便可入学,此为荫学。


    若家中没有从五品以上的官员,那该学童就得经过当地州府的举荐,至国子学的司业处,再由国子学统一考拔,从中选出最优的一百人入学,此为拔贡。


    去年三月,叶勉因涉及前御史大夫郑璐的贿赂案,被陛下降为太常寺寺丞,一个正六品的闲职。


    叶青淮无法走荫学的路子,二婶便砸下大笔银子,为他走了拔贡的路子。


    二婶张氏是商户之女,家财万贯,当初娘家将她嫁进国公府,就是希望能通过这门姻亲来改换门楣,不想女婿竟是个没用的。


    张氏虽有心培养儿子,可儿子终究太小,大多时候还得仰仗丈夫的庇护。


    二房尚且如此,三房就更不必说了,嫡子叶青晨年仅十一,三婶朱氏又出身清贵之家,不像二婶那般可以借着砸银子开道。


    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即便知晓自己的丈夫有几斤几两,两位婶娘也还是会劝导他们放开手脚去干。


    尤其是三婶,明知三叔叶钰志高才疏,容易受人蛊惑,还是不管不顾地鼓动他去结交权贵,以期能搭上一条康庄大道,为儿子谋得前程。


    虽然这样的机会渺茫,可万一成功了呢?


    婶娘们这样做,未尝不是一种赌徒心理。


    因为她们觉得,只要不牵扯进什么谋逆夺嫡的大事件里,其他小事总还有祖父和父亲的功绩给他们兜底,最差也不过是被夺了官位,只要还有大房在,她们就还是成国公府的人。


    这么些年,也幸好还有她们两人在旁监督,若否还真不知二叔、三叔能捅出什么篓子来。


    但这仍是极危险的一种想法,尤其是对他们大房而言。


    帝王的容忍是有限度的,叶青言决不允许陛下对国公府两代国公的情谊,就这样葬送在两位叔父的手中。


    其实这个念头,从二叔第一次被降职时就已经存在在叶青言的脑海,只是她当时还太小,无能阻止,便是现在她也无法去插手隔房长辈的事。


    她不可以,但两位婶娘可以。


    叶青言让远山送去的那两张请帖,便是想让她们知道,她们的儿子可以不用依靠父亲,也能另辟蹊径,走出自己的路。


    看到了母以子贵的希望,婶娘们自然就会看住自己的丈夫,不使他们再犯错误而连累了儿子。


    作为母亲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孩子好了,她们才能好。


    当然,这些都只是叶青言的预想,能否达成尚未可知。


    就算不能达成这个目的,叶青言也无所谓。她早就想好了让二房、三房离开京城,回去益阳老宅的法子,就是还得再等上两年。


    两年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变化,再加上叶青言今日在云客来听到了叶青淮因家族败落而被旁人奚落的一幕。


    分明是长辈无用,承担后果的却是其子孙后代……


    两位堂弟并未做错过什么,他们不该因为父亲的无能而被驱逐回乡,所以叶青言决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也顺便看看两位婶娘能否管住自己的男人。


    若能,她不介意帮衬她们一把。


    同时,也是给母亲和妹妹安排另一条后路。


    倘若哪天她身份的秘密再也无法隐瞒,她将会以最决绝的方式毁去自己的躯体,绝不让自己的存在危害到族里的其他人。


    ……


    夜是漆黑的,灯笼是素白的。


    叶青言凝视着夜色,俏脸含霜,不过是间常规格局的书房,却被她站出了九尺宫阙的感觉。


    而叶青淮、叶青晨就是在这时候来到的书房。


    看着联袂而来的兄弟两人,叶青言很是满意,两位婶娘不愧是祖父亲自挑选的儿媳,不仅聪明,还很识趣。


    两名少年沐着月色,缓步走进了灯色里,尚且稚嫩的两张脸上,透着几分局促,几分拘谨。


    “兄长。”叶青淮进屋后,恭敬地对叶青言行了一礼。


    叶青晨见状,忙也跟着行了一礼。


    叶青言走上前,虚虚扶了二人一把:“两位弟弟不必多礼,坐。”


    三人先后落座。


    不知何时进来的远山,很有眼色地上了茶来。


    因着不是一母所生,国公府大房与二房、三房的关系并不亲密,这也导致他们堂兄弟几人相处的非常不自然,亲近谈不上,生疏也还没有机会彻底转变成陌生。


    见完礼后,便是一阵难捱的沉默,场面很是窘僵。


    冷场是很令人尴尬的一件事,尤其是发生在亲人之间,更是尴尬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其实这样的僵持场面,叶青言很容易就能打破,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静静坐着,施施然给两人各斟了一杯茶。


    书房的屋门大开着,抬眼便能看到屋外的景象。


    月悬树梢,银光满地,忽见一场清风从墙角的竹林处生起,卷起地面的枯竹,拂动树上的青翠嫩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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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出哗哗如雨的声音。


    清风悄然入室,带来一阵凉意,令人心神为之一爽。


    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的人是叶青淮,他说:“多谢兄长给弟弟们送来的拜帖,我与晨弟此番特地过来,是想向兄长请教……明日的马球赛上可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叶青言听罢也不藏私,将明日会有什么人前往,哪些人可以结交,哪些人需要回避等等,都诚实地说了。


    叶青淮认真地听着,一一记在心里,末了说道:“我都记下了,明日定会注意,到时也会看好晨弟,不给兄长你惹麻烦。”


    叶青言微笑着看着他,良久,摇了摇头:“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麻烦,很多时候不是你去惹的麻烦,而是麻烦找上的你。”


    叶青淮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睛,很有些羞赧道:“昨日其实是兄长你给我解的围,是吗?”


    叶青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所以你们两人都不必因为害怕惹麻烦而畏手畏脚,只用遵从本心,不仗势欺人,不趋炎附势,大大方方地去同人结交便好。”


    一直没有说话的叶青晨听了叶青言这话,稚嫩的脸上很是意动,他问:“那若是别人非要找我们麻烦,该怎么办?”


    “自然要据理力争。”叶青言说着,赞赏地看了叶青淮一眼,显然是对他昨天那不屈服的行为感到满意,“不必对此感到害怕,即使大部分人都不站你这一边也无妨,你只要对得起自己。人就是这样,当你得势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成为你的助力,正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可当你失势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会成为你的阻力。”


    叶青言越说,脸上的神情越平静,心情也越来越轻松,心中却涌起一股说不明白的惘然。


    他们明明还这般年少,却已经要开始费尽心机地为自己谋划出路。


    停顿了半晌,叶青言又说:“生命对于每个人都只有一次,这仅有的一次生命我们都该好好对待,如此,才算不枉此生。”


    叶青晨眼波流转,盯着叶青言的脸,眼中流露出仰慕之色。


    “但也要注意好分寸,愚蠢又不懂得转脑筋的人才会不顾一切地为了所谓的面子孤注一掷,聪明人一向都知道如何运用自身优势,从别人身上获取自己的利益。”叶青言说完,又看向了叶青淮,“这一点你母亲就做得很好,我相信你也能做的很好。”


    清瘦的少年坐在室中,眸光清澈,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仿佛天地间只有她的话清明悦耳,如晨钟暮鼓,敲打着两位听者的心。


    叶青言看上去沉默寡言,谨慎守礼,但事实上,她在很多方面无来由的绝对自信,这导致了她会给人一种极其嚣张的感觉。


    薛越看她就是这种感觉,所以才会不自觉的找她麻烦。


    叶青淮定定看着叶青言,想到自己过来前母亲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他的母亲确如堂兄所说的那般,最是懂得如何从别人身上获取自己所需的利益。


    兄长瞧着似乎并不讨厌母亲那样的做法。


    斟酌再三,叶青淮还是说出了口:“这一回是母亲特意知会我过来的,刚刚的话也是母亲教我说的,母亲她是想让我借你的势获自己的利,你……不反感吗?”


    “我为什么要反感?”叶青言反问,“你们也都是叶氏的子孙,是国公府的一员,我们身上流着同宗同源的血,荣辱相生,本就该相互扶持。”


    叶青淮与叶青晨听了这话,不觉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欣喜,兄长这是真心想要提拔他们。


    “兄长说的极是,弟弟受教了。”叶青淮起身郑重作了一揖。


    叶青晨也学摸学样跟着起身作了一揖,稚嫩的脸上满是高兴的笑容和对未来的期待,显然他过来之前,三婶也交代了他不少。


    叶青言淡淡笑了笑,想到宁晖堂里那个蠢笨的老妇人,略有些出神,希望这宅子以后能安静一些,若否她也还是会执行原本的计划,两位婶婶可不要让她失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