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故人(下)
作品:《帝台春暖》 将圆未圆的凸月悬在天边,投下清晖一片。
月光如练,却探不进阁楼里的那处幽暗,青衿男子正坐在阴影之中,就着手边的一盏暗灯,摆弄几枝新折的玉兰。
宁州地处东南,白玉兰的花期也较越州要更早一些,如今是仲春时节,盛花期早就过去,几枝残花虽是新折,却已有颓败之貌,一如正捧着花枝咳喘不止的男子。
旁边的隔扇半敞着,穿堂风时时吹过,他却没有唤人来关门的意思,只是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又将身上的大氅裹紧了些。
“主人。”小满站在门外,大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神色。
当然,青衿男子也不曾抬头。
他径直问道:“那瘦皮猴醒了?咳咳……可有说什么?”
小满犹疑几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怎么?”青衿男子微微蹙眉。
“那边的人找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满脸烧伤旧痕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朝屋内的人肃然行礼。
“小公子。”
“贾午?”看清来者何人,青衿男子轻哼一声,抱怨起来:“说好合作,那女人竟这般不肯信我?”
他的语气像是在调侃,但中途止不住的咳喘又让这段话听上去有几分苦涩:“我不过就是想顺便再讨些药物用来续命……咳……又不会当真将人扣下,做什么还……咳咳……特意派你过来……是怕我会……咳咳……刁难人……不成?”
“哼!”
女子的冷笑将他原就断断续续的话语彻底打断。
紧接着,一道墨绿如毒蛇般窜进隔扇,带着破空之声。
“咻!”
“啪!”
两指粗的藤鞭猛地击打在半敞的门扉之上,霎时间木屑四溅,门户洞开。
穿堂风瞬间灌入屋内,案头的孤灯在剧烈摇曳几息之后还是灭了下去,青衿男子抬起头来,借着月色与那女子对视,冷冷唤她:“金莲圣使。”
女子闻言挑眉,唇边则勾起一抹毫无笑意的弧度,阴阳怪气道:“我们圣女,合作的诚意可是大大的。这不……怕您等的急,身子骨受不住,还专门让我送药来呢!罗先生……可千万别生出什么误会啊……”
说着,她“咚”地一声将手中药瓶狠狠杵在案上,白釉瓶中的残花应声落下几瓣。
“悠着点儿吃……”她收回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案边的病弱男子,墨绿的眼瞳在月光下暗如深渊,“圣女今夜便会离开弋陵,一时半会儿可没有别的药能供你保命,所以……罗先生千万别一不留神把自己弄出个好歹。你丧命是小,如果耽误拜月节的大事……那可不是你一家能兜得住的!”
说罢,绿瞳女子冷笑着转过身。
她三两步走到门口,却不着急出去,而是站在小满面前,一脸挑衅地看着对方。
向来都无甚表情的少年此时却满脸惊恐,按在长刀上的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声响,却又像是被什么束缚住了手脚,迟迟不能抽刀开战。
“怎么,想杀了我?”
小满摇头,眼中满是发自内心的畏惧。
“呵!”绿瞳女子满意地嗤笑一声,转身朝门外走去,“人,我带走了。罗先生,多……保……重……”
她特意将最后三个字拖长,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与嘲弄。
余音在黑暗中回荡,激得小满一阵战栗,直到那几人离开已足有一刻的工夫,他的神色仍有些许惶然。
“小满。”
嘶哑的嗓音打破屋内的寂静,是青衿男子在唤他的名字。
小满身体一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主人,我……”
他想请罪,为自己方才的怯懦。
但这般说辞与推脱无异,若主人当真发怒,会不会将自己再送回那疯女人的手中?
想到这里,小满不禁打了个哆嗦,赶紧又闭上嘴巴,乖乖等候对方的发落。
在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之后,青衿男子再度开口:“你不必自责。我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在年少时被刻进骨子里,便是一生都摆脱不掉了……”
“主人,我……”
“罢了,不提这些。”青衿男子打断他道:“那瘦皮猴方才都说了什么?”
“哦。他说是因为犯了赌瘾,所以才想要逃出去玩儿,没料到桃林外边把守的衙役都是廖捕头安排的人,专门守在出口处等着逮他,他见逃跑不成,所以就躲在桃林里边想要劫个路人换身行头,这不……就……刚好遇见主人……”
“真是胆大包天!”青衿男子的脸上登时显出几分愠色,“得亏他遇见的是你我,若让外人瞧见,岂非要坏了大事!”
“说起外人……他……他说傍晚在林中逃窜时,不小心撞倒了一位年轻女子,为能脱身还将加过料的花瓣洒向对方……”
“什么?”青衿男子立即想起从林中走出的那位江家九娘子,一阵气血攻心,在剧烈的咳嗽间隙还不忘问道:“咳咳……可是……归元堂……咳咳……的那个女医?”
“应该……不是吧……”小满回忆起曾经远远瞧见的那个高挑身影,确定道:“他说是个瘦小娇弱的女郎,应该不是归元堂的那位。”
“那就好……那就好……”青衿男子脱力似地靠在墙角,抚着心口又吞下一粒药丸。
“主人……”小满起身,将滑落的薄毯再次盖到对方膝头,顺着话头问道:“主人为何如此在意那个女医?难道是……因为那名江姓的故人?”
他好奇此事已有多时,若非方才青衿男子曾流露出几分交心之意,小满还当真不敢问出口。
但对方却不答反问:“江汤当年在定州边境诱降匠人、圈地断水,使得你家乡破败、生存艰难,你可曾因此将他,或者江家……视为仇人?”
“自然没有!”他矢口否认。
见青衿男子面露狐疑之色,小满慌忙解释起来:“主人别不信!小满真没记恨过江刺史!无论是他,还是晏将军,说白了都不过就是一把刀,挥刀的是那司徒家的皇帝老儿!如果有人被刀砍伤,当然是要去找用刀的人,怎么会怪罪到刀的头上呢?冤有头债有主,凡是都得去寻根儿上的原因!”
青衿男子闻言一顿。
“主人觉得……这说法……不对?”小满心下惴惴。
对方沉默良久,仍是不答反问:“那你觉得,若某人为恶,却并非是因一己私欲,是否便值得原谅?”
“自是要看根源在哪里啊!如果他做坏事是因为旁人的原因,那……怎么能算是他的错呢?”
听他这么说,青衿男子低声笑了起来。
“你倒是通透。”
“啊?”小满挠头,“主人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聪明。”青衿男子眉眼舒展,看上去情绪颇佳。
小满也不知是自己哪句话讨得主人的欢心,但难得赶上对方心情好,不妨先将心头的疑问一股脑倒出来解解惑。
于是他问:“所以……主人既然如此看重那女医,还让黄家邀她赴宴,可是打算二月十五的时候去宴会上同她叙叙旧?”
说起叙旧……
那宴席当中还真是有太多故人。
可惜,没有他想见的那一位。
“不去。”
“啊?为啥?”
青衿男子轻哼一声,话中带着几分揶揄的味道:“那是人家花神会的庆功宴,你我可是去暗中使坏的,凑这热闹做甚?”
*
与此同时,归元堂里的三位正在为这场热闹做着打算。
若非今日黄家的大管事韦骜亲手将邀帖送到她的手上,江楚禾也想不到像黄季竟然会请自己这么个小郎中前去参加花神会的庆功晚宴。
“这上边说……我可携一人同行。”她的目光在石桌对面那两人的脸上扫视一轮,顺利做出决断:“阿福,二月十五你随我同去!”
“啊?”
“你‘啊’什么?”江楚禾杏眼圆瞪,“说好的要练胆气,你又忘了?这可是花神会的庆功宴,不知有多少高官豪绅将会到场,对你而言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就是知道会有贵人参加,所以才不敢去啊!
宋福哭丧着脸向身旁之人求救:“晏公子……”
“你喊他做什么?宴会上人多眼杂,我又不可能带他去!”
司徒靖还未来得及接话,就被此言堵住了嘴。
江楚禾说得有理。
此番他是暗探来此,现下并无文牒可证身份,若贸然出现在夜宴之中,这张生面孔难免会惹人注意,且六年前陶晋仍在工部任职时曾受命修缮皇陵,那时两人曾有过一面之缘,若被认出,恐怕会有更大的麻烦。
于是,司徒靖只得颔首认同。
不过去虽去不得,与之有关的疑问却得打听清楚才能放心,他问:“往年那位黄四爷也会邀请你赴宴么?”
花朝节虽是一年一度,但花神会却并非年年都有,江楚禾在两年前宁州大疫期间才来到弋陵,今次是头一遭赶上这个盛会,自然也是第一次有机会赴宴。
她照实回答,司徒靖疑虑不减:“你素日同黄家无甚交情,为何黄氏家主会邀你前往?”
“这个嘛……或许……是本护法护卫‘神女’有功?”
一双杏眼透着狡黠的光,明显又在鬼扯。
司徒靖无奈,“你正经点说。”
“哎呀!不就是我在黄娘子胃痛难忍之际给她稍稍那么诊治了一下,黄四爷知道后卖我个面子嘛!你做什么疑神疑鬼的!”
早在数日前司徒靖就已派人调查过黄季。
黄家世代经营船运生意,传到他这一代时本该由其兄长接手,但在“三王之乱”中,其兄因被一众宁王党羽裹挟行事,最终受到牵连而死,而他则一早认清形势,于乱局中得以保全,这才接下了延续家业的重担,并在之后的十年里越发做大。
只是……
此人于九年前幼子夭折后没过多久便将长女送去二林村的田庄,之后对这个女儿可说是不闻不问,直到林老夫人故去多年,女儿又已到议婚的年岁,这才将其接回弋陵。
如此冷漠无情的父亲,怎会因江楚禾在其女病发之时出手相救便这般热情相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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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地又想起钱媪口中的那位“陈郎”。
“那你在黄家可有什么旁的熟人?”司徒靖问。
“我也就偶尔给陈夫人把个脉、开些药什么的,她不爱同人亲近,所以也算不得相熟,怎么?”
司徒靖垂眸几息,又摇了摇头。
“你就别胡思乱想啦!届时城中权贵都会到场,能出什么事儿啊,犯得着你费这些心思琢磨吗?”
他很想说,但凡与她有关的事,都值得自己费心思。
可却说不出口。
沉默不过几息,江楚禾打了个哈欠:“今儿实在太累了,都回屋歇着吧!”
宋福应声退下。
司徒靖却道:“稍等。”
片刻之后,他带着一只天青釉的玉壶春瓶回来,里面插着一株正开得刚好的桃花。
“你这是……”
“当年,答应过你的。”
江楚禾闻言一怔,“你竟还记得……”
她不禁在想,这人傍晚时站在那棵百年老树下竟是去为自己摘花的?
那他又知不知道与“姻缘树”相关的传言呢?
她正暗自思忖,便听那人道:“知你喜欢,遂折枝相赠。不过,或许已有旁人……”
说起这茬,江楚禾才想起被自己落在货亭小车上的桃枝。
“哎呀!糟糕!”
她丢下这句话,一溜烟地跑没了身影,待再回来时,手上又多出一株略有些萎蔫的花枝。
“真是可惜,我本来还想将它放进瓶中多养一阵呢!也不知能不能救回来……”江楚禾碰了碰卷曲的叶片,颇有些遗憾地说。
她自幼便对桃树有着别样的喜爱,在医馆的内院里也栽种了好几棵,只因种植时日太短,还未到开花的年份,所以才会想要以水培桃枝来一赏芳华。
可是这话听在司徒靖的耳中,却有几分其它的意思。
他醋意更甚,冷脸发问:“十五那日,他可会赴宴?”
“嗯?谁啊?”
“今日,予你桃枝的男子。”
江楚禾了然,看来他所指的当是赖延。
若此人同往,倒是一个不错的玩伴,可惜,那纨绔虽然喜好欢宴,但对这种正儿八经的交际应酬却一向是避而远之。
不必问!问就是直率真诚不愿作伪,誓与奸猾虚假的市侩作风划清界限。
于是她摇头,笃定地回答:“他才不会去呢!”
说罢,江楚禾向他摆摆手以示告别,然后倒退着朝自己闺房走去,边走边说:“多谢晏公子的花,我会好好爱护哒!”
杏腮桃颊,笑靥如花。
还真是……
没心没肺!
司徒靖无奈叹气。
而江楚禾竟也当真是没有多想,她照常忙了两天,时间很快就来到二月十五当日,花神会的庆功宴。
她在席间环顾许久,果然没有见到赖延的身影。
宴席设在黄家最为轩敞的正厅之中,男左女右,相对设席。
此时宴会尚未开始,陶晋已被一众官员豪绅簇拥在主位附近,彼此寒暄揖让,笑语连连。
一片喧嚣之中,江楚禾独坐于女宾末席,正拈着刚送上来的餐前甜点细细品味,绵密的豆沙与浓郁花香在口中化开,又被蜜糖的甜腻感困在舌根喉头,久久不散。
她下意识地蹙起眉。
“怎么,不合口味?”
江楚禾闻声抬头,神色难掩欣喜:“葛阿姊!”
葛木兰笑意盈盈,落座于她的身旁。
“诶!你可是弋陵的大老板,怎么和我这小郎中一同坐到末席来啦?”
她自不知,葛木兰是有意躲到此处的。
前方贵人攒聚,而她心系之人正在其中,离得越近,越难克制,哪怕是不经意间的对视,都有可能泄露真情,倒不如远远避开,反倒安然自在。
葛木兰佯作委屈,“许久不见,想同我们神医娘子多多亲近,不可吗?”
听她口中言语带着几分撒娇意味,江楚禾笑道:“那自然好!多日不见,我都怕阿姊忘了我,还想着赶紧多出几个药膳方子,再将咱的药膳生意好好拓一拓呢!”
“我就瞧你刚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怎么,有新想法?”
“不急!葛阿姊先尝尝这个!”江楚禾把案上的小碟朝她推去。
“豆沙过细,失了口感,其中的玫瑰倒是上品,只可惜糖油过重。”葛木兰轻笑,“到底是黄家,还真舍得用料。”
“葛阿姊觉得……若是在这绿豆沙中掺入少许碾碎的杏仁粉增加颗粒感,再用冬蜜代替部分糖霜,是否可减其甜腻,更添几分天然口感?”
“妙极!”葛木兰抚掌称赞,“不愧是江娘子!下回咱们再出几道甜点,就按你方才说的思路来,一准能卖断货!”
说起生意,江楚禾两眼神采满溢,兴高采烈地同对方讨论起来。
陈崇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只觉那份鲜活明艳胜于在场的任何人。
如此绝色,岂可明珠暗投?
他心头一热,放下酒杯便起身上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