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望月
作品:《帝台春暖》 不想陈崇刚一起身,就被人拦住去路。
“伯阳少爷!”言诩笑眯眯地向他拱手,“许久不见,近日可好啊?”
早在十多年前陈崇头一回跟着父亲去宝蕴楼淘换文玩时,此人对他还是以“陈公子”来尊称,如今陈氏风光不再,而他又屡试不第,难回士族行列,相熟之人便多以表字来称呼,唤他一声“伯阳少爷”,言诩也是如此。
虽不如“公子”中听,但好歹是个少爷,总比满大街的“陈郎”要强。
陈崇还算满意,笑着回礼:“文通兄!不知近日在忙些什么?可有淘到宝贝?”
他如此发问只不过是假作寒暄,以便快些摆脱对方,并非真想让言诩对他详述近日所得,可一向擅长察言观色的老狐狸今日不知搭错了哪根筋,愣是没看出陈崇急于走人的诸多暗示,竟真的拉着他滔滔不绝地说起前几日新得的玉册残片来。
言诩是弋陵县里一位老秀才的独子,在少年时期也曾有过一段寒窗苦读的求学岁月,可惜时运不济,年近三十仍只是个童生,只得放弃科举之路,以倒卖祖辈收藏赚出第一桶金,历经十余年的努力,终于攒出如今的宝蕴楼。
虽说铺面开在灯红酒绿的芙蓉街,但做的到底还是风雅生意,言诩本人更是从没忘记自己作为“书生”的初心,一有机会便重拾当年对金石碑刻的喜爱,花费重金收藏上古器物不说,更是以金石证史,录存校勘过不少史料。
正因此癖,他得以与陈崇这位家道中落的昔日公子结为忘年之交。
没错,尽管屡屡落榜,但伯阳少爷却是实打实地爱读书。
只不过,与寻常学子日夜精研四书五经不同,让陈崇手不释卷的净是些志怪杂记,为此可没少被陈德音数落“不务正业”,还好没过多久他便将此发展成为一项主业,在被旁人议论时也算多出些反驳的底气。
这都要从建兴帝的一道诏令说起。
自五年前武烈侯晏襄率军屠尽西绝王庭后,建兴帝自觉内忧外患都已铲除,便开始筹划他作为“千古一帝”的下一项伟业:修书。
准确的说,他是要修一部集诸子典籍于大成,汇天文、地志、阴阳、医卜等百家之言为一体的鸿篇巨著。
既有以此书来辑录诸子百家学说文献的宏大愿景,自然要先采进各地藏书,如此不仅可以将流散民间的各类著作收归国有,还能顺便进行文化审查,把“异端邪说”控制起来。
因此,编纂队伍甫一召集完成,建兴帝便下诏命令各州府衙门在当地征集百家著作,经过初步加工整理后送呈纂修官审核,经层层审阅再由共同负责监修此书的二皇子齐王殿下和国师知衍真人进行收录与否的最终裁定。
彼时陶晋刚任职宁州刺史不久,就接到这么个麻烦差事。
更糟糕的是,因三王之乱的影响,宁州各个地方豪族尽皆受到株连,而在这之后兴起的黄氏、屠氏、赖氏三方势力则具为商户出身,并不看重书香传家,虽愿意出银子从外地购买珍本善本以供进献,族中子弟却未必能有加工整理藏书的本事。
至于本地学堂的夫子,更是只通儒学,旁的皆不涉猎。
为免拖累朝廷的修书大业,他只得做主从民间调集能人异士参与整理,而陈崇与言诩就是在那时凭借在杂学领域的多年积淀跻身其中。
如今《建兴全书》已编纂完成,州府的进书队伍也随之解散,但两人的交往却并没有因此中止,不仅时常相互赠书用以收藏,言诩在考据金石碑刻的过程中更是没少向陈崇借阅孤本奇书以作参考。
陈崇听罢他对玉册残片的种种描述,心下已经对言诩的盘算一清二楚,就等着老狐狸张口。
果然,此人下一句便说到他费尽心力才从一众散乱竹简中拼凑出来的那半卷《降神演义》。
据传此书成于数百年前,是宁州某不具名的说书先生根据坊间野史写就的传奇话本,曾风靡一时,但经多年战乱洗礼,如今大半都已散轶,仅存于陈崇之手的还是他历经数年搜寻后七拼八凑的成果,由于缺漏太多,又并非什么正经读物,故而在进书时未敢献出,至今都被他压在箱底。
“怎么……文通兄莫非是想……”
“言某肚里这点小九九果然是瞒不过伯阳少爷!”言诩一脸狗腿相,“我看那玉册残片上刻有铭文,似乎是与弋陵之战有关,便想着向阁下讨来那卷《降神演义》,再好生钻研一番。”
陈崇闻言,双眼微微眯起,露出几分狡黠之色,“那话本散失太久,如今我手上的半册还是自己凭数十版残卷艰难拼凑而成的……”
“哎呀!我就知道此书得来不易!”言诩拦住话头,“若伯阳少爷肯割爱供敝人一阅,改日去我宝蕴楼内库,珍宝文玩你随便挑走一样!”
“当真?”
“如若反悔,天打雷劈!”
“咣!咣!咣!”三下钟鸣应声响起,是晚宴开始的信号。
两人只得相约稍后再谈,正在寒暄的其他宾客们也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向主宾之位,静等陶刺史的发言。
“今日黄四爷设宴,我等欢聚一堂,共庆花神会圆满落幕。此乃陛下仁德,天佑宁州,方有今日百姓安乐、商贸繁盛!本官谨以此杯,愿皇图永固,宁州风调雨顺,诸位前程似锦!请满饮此杯,共飨盛宴!”
此言一出,众人齐声应和,举杯共饮。
宴会就此正式开始,丝竹管弦之声响彻厅堂。
酒过三巡之后,席间氛围逐渐热络起来,宾客们相互敬酒闲聊,好不热闹。
葛木兰在本地经营多年,又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自有不少相熟的商户夫人来与她寒暄,她都一一引荐给江楚禾认识,女宾末席很快就以两人为中心,发展出一个欢声笑语不断的小圈子。
这副如鱼得水的模样落在黄舒窈眼中,引得心中那阵不甘再度涌起,气堵之感自上腹直冲喉头,一阵眩晕感随之袭来,她赶忙扶住桌案,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饥饿,长袖下的小臂甚至在微微发颤。
“窈儿。”陈德音低声唤她,“时候到了,打起精神!”
黄舒窈深深呼吸,握紧自己的拳头指甲一点点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暂时驱走晕眩,她挺直脊背,重新挂上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轻声道:“是,母亲。”
她优雅起身,款款走向以刺史为首的贵宾席。
“诸位明公在上,小女黄氏,代家父家母,敬谢诸位光临。以薄酒一杯,聊表敬意,愿诸位福寿安康,愿宁州百业兴旺。”
说罢,黄舒窈以袖掩面,饮下杯中之物,全程谦而不卑,好似练习过千百遍一般完美。
看着一众官员皆难掩欣赏神色,陈德音露出满意的微笑。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只要先在诸位贵人心里留下一颗名为“此女不凡”的种子,待到她选中的那位青年才俊南下此地,只需稍加灌溉,便能开花结果,届时她的窈儿便是陈氏重返高门的阶梯。
黄舒窈远远看着母亲的面色,总算放下心来。
可是,待退回其母身旁,她却未能如期得到一句肯定之词。
“下次转身时,裙摆再收住半寸。”陈德音低声道。
一瞬间,疲惫与委屈再度涌上心头,黄舒窈顿觉一阵头晕目眩,从午后开始就酸软无力的手脚也有些微微发颤。
可陈德音却对此全无察觉。
还是站在身后的阿姎凑近问起:“娘子,您这是咋了?哪里不舒服吗?”
黄舒窈连忙摆手示意对方噤声。
她心里虽希望母亲能给予关怀,但也明白,今天是黄家的大日子,决不能因为自己而蒙上一丝阴影。
正如黄舒窈所期盼的那样,宴会圆满地进入尾声,待江楚禾心满意足地享用完最后一道杏仁冻后,众人已随着陶刺史的脚步前往庭院赏月观花了。
江楚禾也随大流前往黄家的庭院“锦萃园”,甫一踏过垂花门,她便不禁暗道“名副其实”。
目之所及,尽是一片艳红金橙的喜庆富贵,高大的火焰树已擎起几团烈焰,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颇为灼眼,两侧的垂丝海棠软枝低垂,初放的粉嫩花朵犹如彩云几抹,悬在枝头。
蜿蜒的廊架上,橙红色的炮仗花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石径小路旁更有丛丛朱槿,鲜红大花肆意怒放,将此处“锦绣荟萃”的寓意诠释得淋漓尽致。
众人的目光皆被眼前这片云蒸霞蔚的景色所吸引,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唯有陶晋的视线久久定格于角落里,那一株临水而立的紫玉兰。
黄季见状,虽有一丝错愕,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笑着介绍道:“此树名为‘辛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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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内子闲来所植,都说此花清冷孤高,不及海棠富贵,没想到……竟能有幸入得使君之眼!”
“使君品味,果真不同流俗!”
“于繁华中见清雅,正是我辈不及之处啊!”
身在一片吹捧声中,陶晋却恍若未闻,只是一错不错地看着那株花树。
黄季是何等精明的人物?
见此情状,他赶忙打起圆场:“此树别名‘木笔’,据传象征文运,内子将其寻来也是盼着能让我这商户之家的子弟们也沾染些许才气。使君当年高中二甲,乃是真正的才子,不如今日让我等开开眼界?”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
“对啊!良辰美景,岂能无诗?”
“还请使君不吝珠玉!”
“诸位谬赞,谬赞了。”陶晋摆摆手,语气谦和诚恳:“陶某当年侥幸登科,凭的只是几篇务实策论,于诗词一道实在疏浅,不敢献丑。”
“哎呀!使君莫要过谦……”
或许是众人的一再怂恿实在难以推脱,又或许是他见此嘉木情难自禁,在片刻之后,陶晋还是望着那株月下花树,开口吟道:“桂华流瓦清晖生,冰轮初满照华庭。木笔书空志未改,琴心一片月同明。”
诗成,四下立即爆发出阵阵喝彩。
“妙啊!这‘初满冰轮’所投下的清晖一片,恰似皇恩浩荡,映照的岂止华庭,更是宁州在使君治下的圆满升平啊!”
“是啊!还有那句‘木笔书空志未改’,使君勤政为民、夙夜在公,报国之志真是令下官钦佩不已!”
“与此等君子同朝,实乃我辈之幸!”
众位官员都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奉承陶晋,就连后边聚成一团的与宴豪商们也纷纷抓紧机会,凑上前去拍起马屁,唯有葛木兰始终低垂着头,一步步退后,将自己的身影藏到人群的最末。
同样游离于这场热闹之外的还有江楚禾,只是她的心思并不在此处,竟丝毫没有发现葛木兰的异常。
打从踏入锦萃园,她便挑了处无人驻足的游廊,静静远观着可悲的众生相、名利场。
方才那人说得不错,清晖一片恰似皇恩浩荡。
众生熙攘,所求不过就是那片月光照耀下的一隅之地,借此得势,车马盈门;当那光芒吝啬地挪开,便是繁华散尽,满地凄凉。
而真正的月亮,永远高悬于天边,冷眼俯瞰众生,决定着自己该照向何人。
五年前的二月十五,也是这样的月圆之夜,江楚禾跪伏于冰冷的金砖上,叩谢陛下为她赐婚的恩典。
那时的建兴帝高踞龙椅之上,虽说御前高台不过九级阶梯,于下位者却有如天堑,而她的未婚夫齐王殿下,则侍立于御座侧后方的阴影中,隔着明黄纱帷与半个大殿远远地看着她。
本朝阶级分明、礼制森严,除非得到准许,否则江楚禾不能抬头,只是她虽未得见,却能清晰感觉到那道自上而下的凝视,其中分明暗含着征服与占有。
皇权便是如此,轻易就能摆弄旁人的命运,被操控之人却只能伏在冰冷的地上,感恩赏赐,高呼万岁,甚至没有机会一窥它的真容。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
当年江楚禾曾趁着起身告退的工夫偷偷抬一下眼,可惜当她的视线穿过薄纱帘幔,越过御座上的帝王,却只捕捉到一个极其模糊的修长侧影,她还未来得及看向对方的脸孔,就被内侍严厉的目光无声制止,只能惶恐地低头离开。
那匆匆一瞥,短暂得如同瞬间,她什么都没有看清,只记得那位侍神圣童距离自己实在太高太远,就像当晚殿外的月光。
江楚禾看着高悬天际的无暇玉盘,只觉眼前的皎皎银辉愈发清冷,就连锦萃园中的喧闹人声都不能将那份寒意驱散分毫。
同一片清晖也冷冷投进了归元堂内,那扇洞开的轩窗。
司徒靖虚汗连连地在榻上翻滚着,寒气正自心脉处向四周一寸寸地侵蚀,带着虫蚁啃噬般的刺痛,逐步蔓延至四肢百骸,游走于他的血肉之中。
一贯清明的头脑也随之慢慢变得混沌。
恍惚间,他又想起当年受困于西绝期间,被蒙住双眼锁在兽笼里,等待被锐器一下一下刺破胸腹的经历。
司徒靖用尽力气攥住手中的荷囊,低声呢喃道:“楚禾……楚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