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行性研究与沙盘推演总报告》被封装进特制的保密文件箱，由赵江河亲自携带，在省国资委主任和省委分管工业的副书记的共同召集下，参加了一次规格极高、范围极小的专题汇报会。与会者除了两位省领导，仅有省国资委、省发改委、省工信厅、省金融监管局的一把手，以及省政府的法律顾问。会议室气氛凝重，门口有专人值守，所有通讯设备被要求集中存放。


    汇报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赵江河没有使用花哨的PPT，而是依托报告的严谨逻辑，以冷静、客观甚至略带严峻的语气，将“破冰”项目数月来的测绘、分析、推演成果，以及“手术刀方案”的核心构想、操作路径、潜在价值与如山风险，巨细靡遗地和盘托出。他没有隐瞒任何推演中暴露出的难点和不确定性，也没有刻意夸大可能带来的收益，只是将一幅极其复杂、充满博弈的产业重整全景图，清晰地铺陈在决策者面前。


    他重点阐述了几个关键判断：


    第一，龙腾危机已非单纯企业困境，而是可能引发区域性金融风险和社会稳定问题的“灰犀牛”，必须高度重视，寻求有序化解。


    第二，北钢提出的“部分资产剥离式重整”思路，是在“整体接盘风险不可控”与“完全放任可能硬着陆”之间，一种力求平衡的、市场化解决方案的探索。


    第三，该方案成功的关键，在于能否实现法律风险的有效隔离、交易定价的各方认可、以及后续整合的平稳过度，三者缺一不可，难度极大。


    第四，北钢的参与，是基于战略协同可能性和国企责任担当的双重考虑，但必须以“风险可控、保障主业、依法合规”为前提，绝不以牺牲北钢自身健康发展为代价。


    第五，最终是否实施、如何实施，需要省级层面统筹协调，尤其在争取最高法院（或指定破产法院）支持、协调金融机构债权人、稳定地方政府预期、以及必要时的政策工具运用（如纾困基金、税费支持）等方面，北钢作为企业，能力有限，需要上级明确指导和强力支持。


    赵江河汇报完毕后，会议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和偶尔沉重的呼吸声。省领导们面色严肃，眉头紧锁，显然被这份报告的详尽与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和责任所震撼。


    省委副书记率先打破沉默，他的问题尖锐而直接：“江河同志，你们推演中给出的成功率评估是多少？如果失败，北钢可能承受的最大损失边界在哪里？有没有可能，不仅没救活龙腾的部分资产，反而把北钢自己也拖下水，造成省里失去两个重要工业支柱？”


    省国资委主任则更关注操作层面：“法律隔离方案，你们认为有多大概率能获得法院支持？债权人委员会，尤其是那些焦躁的金融机构债权人，会接受这种‘挑肥拣瘦’式的方案吗？价格谈不拢怎么办？胡世龙本人会不会在最后关头反水，制造障碍？”


    省金融监管局局长忧心忡忡：“龙腾的债务窟窿深不见底，涉及众多地方金融机构甚至民间资本。北钢如果以某种形式介入，哪怕只是部分资产，会不会引发债权人的连锁反应和道德风险？其他陷入困境的企业会不会都指望国企来‘接盘’？”


    发改委和工信厅的领导则更多从产业布局和高质量发展角度提问：整合后的龙河基地，在“双碳”目标下如何实现绿色转型？其产品如何与北钢现有高端化战略协同，而不是走回中低端老路？对全省钢铁产能置换和布局优化能起到什么积极作用？


    问题一个接一个，如同密集的冰雹砸向赵江河和一同列席的周铁林、刘启明。他们早有准备，依据推演成果，逐一进行冷静、务实的回应，不回避困难，也不妄下保证，只是陈述各种可能性及相应的应对思考。


    汇报会从下午开到华灯初上。没有当场做出任何决定。省委副书记最后总结道：“北钢做的这个工作，非常深入，也非常必要。龙腾的问题，省里高度关注，也一直在寻找稳妥的解决之道。你们这个‘手术刀’思路，提供了一种新的、很有启发性的可能路径，但其中的风险和复杂性，也超出了我们最初的想象。这件事关系重大，不仅仅是经济问题，更是政治问题、社会问题。省里需要时间，进行更深入的研判，也需要与更高层面对接，了解政策空间。你们先回去，报告留下。在省里没有明确指示前，‘破冰’项目组的工作转入静默待命状态，绝对保密，不得有任何信息泄露。”


    带着一身疲惫和仍未落定的悬念，赵江河等人离开了省委大楼。回程的车上，一片沉默。他们知道，球已经踢到了更高层级的决策天平上。这把由他们精心锻造的“手术刀”，能否被允许使用，已不完全取决于北钢的意愿和准备，而取决于省里乃至更高层对风险与收益的综合权衡，对区域产业安全与社会稳定的全局考量，以及对北钢这艘“省内工业旗舰”承受能力的最终判断。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赵江河指示“破冰”项目组，利用这段静默期，继续深化几个最关键、最脆弱的环节推演，特别是极端风险情景下的“熔断”操作细则，并开始秘密物色和接触可能需要的顶尖法律、财务、人力资源中介机构，以备不时之需。同时，他要求集团上下，尤其是“蝉翼”项目、创新中心等核心主业，必须按计划扎实推进，绝不能因为龙腾事项而有丝毫分心和松懈。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继续磨快我们的刀，保养好我们的船。”赵江河对核心班子说，“至于这把刀用不用，什么时候用，用在何处，要服从大局，听从指挥。但无论如何，经过这一遭，我们北钢应对大风大浪的船舱，更稳了。”


    高层决策的天平正在微妙地摆动，一端是巨大的风险与责任，另一端是产业重构的机遇与国企的担当。而北钢，就像一艘已经完成战备、炮弹上膛的舰船，静静地泊在港内，等待着那声可能改变航向、也可能只是虚惊一场的启航命令。北国的春天，在焦灼的等待中，悄然加深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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