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谋划

作品:《轮回之大明劫

    陈玄理脸上疼得火烧火燎。


    他不敢照镜子,只让赵五打了盆清水,拿干净软布蘸着,一点点擦拭伤口。


    水染红了,盆底沉着血丝。


    擦到后来,布碰到翻开的皮肉,他手抖得厉害,额头上一层冷汗。


    大夫来了,看了伤口,倒吸一口凉气,说这伤太重,就算好了,疤是必定要留下的,而且会很显眼。


    大夫给他上了药粉,用白棉布包扎起来,嘱咐千万不能碰水,按时换药。


    陈玄理闷声应了,让赵五多给些诊金,送大夫出去。


    头几天,他几乎没下床。


    伤口一跳一跳地疼,连带着半边脑袋都发胀。


    夜里睡不踏实,一闭眼就是楚妃拿着剪子过来的样子,还有苏青那双又恨又怕的眼睛。


    他咬牙忍着,心里那把火却越烧越旺。


    等伤口结了深红色的硬痂,不那么疼了,他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去找个手艺好的工匠。


    不要金银匠,要那种能做精细木工、也会处理皮革的巧手人。


    工匠来了,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姓胡,话不多。


    陈玄理没露脸,隔着屏风跟他说话。


    “我要做个面具,能遮住上半张脸的。”


    陈玄理说,“要轻,要薄,戴上不能太闷,边沿得贴合皮肤,不能让人轻易看出来。”


    胡匠人问:


    “爷想要什么材质的?皮的?木的?还是纸胎刷漆的?”


    陈玄理想了想:


    “皮的。最好软和点,内侧衬层细棉布。外面……漆成肤色的样子,别太扎眼。”


    “那得量量爷脸上的尺寸。”


    胡匠人说,“不然做出来不合用。”


    陈玄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你等等。”


    他转到屏风后面,自己拿着软尺,大致量了额头、鬓角到鼻梁的距离,把数字写在纸上,又画了个简单的轮廓,然后让赵五把纸递出去。


    胡匠人看着那图样和数字,心里有些嘀咕,但没多问,只道:


    “小人试试。皮子得慢慢鞣,漆也得一层层刷,干透了才能戴。估摸着,得十来天功夫。”


    “尽快。”


    陈玄理说,“钱不是问题。做好了,还有赏。”


    胡匠人走了。


    陈玄理慢慢走到里屋,那儿有面不大的铜镜,他一直用布盖着。


    他站了一会儿,伸手扯下那块布。


    镜子里的脸,大半被白布包着,只露出眼睛、嘴和下颚。


    露出的部分,脸色是青白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嘴唇干得起了皮。


    他盯着自己看,看了很久,然后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包扎的地方。


    隔着布,能摸到底下凹凸不平的痂。


    他心里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


    以前他靠着这张脸,得了不少便利。


    如今没了,往后做事,得多费不少周折。


    这念头让他对楚妃的恨,又添了几分。


    面具没做好前,他不太出门。


    姚广孝那边派人来问过两次,他都推说感染了风寒,怕过给少师,养好了再去请安。


    其实他是怕人看见他这副样子。


    十来天后,胡匠人把面具送来了。


    是皮子的,确实很薄,内侧衬了软棉,贴着皮肤不算难受。


    外面漆成了近似肤色的浅褐,匠人手巧,还细细描画了眉毛的形状和皮肤的些微纹理,远看几乎能以假乱真。


    边沿处理得薄,戴上后,借着鬓角的头发和一点阴影,不太容易看出接缝。


    陈玄理戴上试了试。


    面具遮住了从额头到鼻梁上方的部分,只露出眼睛和下半张脸。


    对镜照看,那张熟悉的、斯文的脸似乎回来了一大半,只是眼神藏在面具眼孔后,显得更幽深难测。


    他试着做了几个表情,笑,皱眉,面具随着肌肉微微牵动,还算自然。


    他付了胡匠人双倍的工钱,又淡淡叮嘱一句:


    “这手艺不错。往后若有人问起……”


    胡匠人立刻躬身道:


    “爷放心,小人就是靠手艺吃饭,从不多嘴。今日出了这门,这事就烂在肚里了。”


    陈玄理点点头,让他去了。


    戴上面具,陈玄理才觉得能喘口气。


    他收拾整齐,去见了姚广孝。


    姚广孝在书房里看书,见他进来,抬了下眼,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便移开了,也没多问,只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坐。脸上……好些了?”


    “谢少师挂心,好多了。留了点疤,不碍事。”


    陈玄理坐下,语气平静。


    “嗯。”


    姚广孝放下书,“你前阵子看着的那位苏姑娘,我听说,不见了?”


    陈玄理心里一紧,面上却不敢露,只叹了口气:


    “是。底下人疏忽,看管不力,让她寻了空子跑了。学生已经派人去找了,只是……还没消息。”


    姚广孝“哦”了一声,慢慢喝了口茶,才说:


    “跑了就跑了罢。一个女子,知道的事终究有限。倒是楚妃和小林子那两个,还在城西院子里住着。”


    陈玄理耳朵竖起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少师还让人看着他们?”


    “看着,也不全是看着。”


    姚广孝话说得有些玄,“给他们个住处,派两个人守在附近,算是照应,也算是个提醒。至于他们想去哪儿,想做什么,我不拦着。”


    陈玄理不太明白:


    “少师的意思是……不怕他们跑了?”


    姚广孝笑了笑,那笑容有点淡,有点远:


    “跑?他们若真想跑,怕是拦不住。你大概还不知道,这两个人,有些特别的本事。”


    “特别的本事?”


    陈玄理追问。


    姚广孝却没细说,只道:


    “你以后留心些,自然能瞧出点端倪。总之,这两人是棋子,也是钥匙。看得太紧,钥匙就锈住了;放得太松,棋子就飞了。现在这样,刚刚好。”


    陈玄理从姚广孝那儿出来,心里反复琢磨“特别的本事”这几个字。


    联想到楚妃、小林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了那个海外荒岛上……他忽然想到一些流传的志怪故事,还有藏地密宗那些玄乎的传说。


    一个念头猛地冒出来:


    难不成,他们真有什么“乾坤挪移”、穿梭来去的门道?


    这念头一起,就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如果真有这种法子,那他的脸……他失去的一切……是不是都有机会找回来?


    他甚至能回到更早的时候,在楚妃对他动手之前,就先下手为强,然后……


    他心里一阵滚热,接着又是一阵冰凉。


    滚热的是那可能的希望,冰凉的是姚广孝的态度。


    老和尚明明知道些什么,却不肯说透,只是把那两个人“养”在那里,像养着两只有用的鸟。


    他得自己想办法。


    姚广孝那儿探不出更多,他就从别处下手


    。楚妃与林承启总要吃喝拉撒,总要和外界接触。


    他戴上了面具,行事反倒更方便些。


    他安排了几拨不同的人,轮流在城西小院附近转悠,不靠近,只是看,记下每天进出的人,记下他们什么时候出门,去了哪儿,买了什么。


    他也开始留心搜集各种稀奇古怪的记载,关于法术的,关于异闻的,尤其是和藏地、和时空穿梭有点关联的只言片语。


    他知道这很难,像大海捞针,但他现在有得是耐心,也有得是恨意撑着。


    有时候,夜里独自一人,他会取下面具,对着镜子,看脸上那道道扭曲深红的疤。


    看久了,恨意就像毒汁一样,从心底渗出来,流遍全身。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声说:“楚妃娘娘,你等着。你给我的,我总有一天,要一样一样,加倍还给你。”


    镜子不会说话,只冷冷地映着他那双越来越阴沉的眼睛。


    面具放在一旁,在烛光下泛着柔和却虚假的肤色光泽,像一张等待再次戴上的、平静的假脸。


    永乐十三年的节气,过了处暑,早晚就添了凉意。


    姚广孝在南京城里又住了些时日,把能仁寺法事的首尾料理干净,这才向皇上告了假,说要回北京房山常乐寺静住一段。


    朱棣准了,还特意吩咐内官监,少师回寺所需一应物事,皆比照旧例,不得轻慢。


    车马走了好些天,到了房山地界。


    这儿离京城几十里地。


    村子叫常乐寺村,北边靠着山,南边不远是一大片水。


    村子因寺得名,寺是辽代建的,老早就有了,明朝又重修过。


    地方是他自己挑的。


    姚广孝头一回来时就看中了,这格局,隐秘,安稳。


    皇上后来特意恩准,许他在这围墙里头,仿着皇城的一些式样,辟了一块地,给他做静修的禅院。


    自然,那规模气派是万万不敢真的比拟皇城,只是取其“围合”、“有序”的意思,用青砖和更多的卵石,在寺后靠北墙根的地方,隔出了几个小巧的院落,有井,有圃,有禅房。


    轿子在禅院门口停了。


    伺候他的老仆和两个小沙弥早得了信,候着呢。


    姚广孝下了轿,没急着进院,而是背着手,慢慢踱到围墙根下,伸手摸了摸那被风雨冲刷得凹凸不平的卵石墙面。


    一个老仆跟上来,低声道:


    “少师,一路劳顿,先进屋歇歇吧?”


    姚广孝摇摇头,问:


    “前些日子我让找的人,来了么?”


    “来了,在客堂候了两天了。领头的是个姓常的师傅,口音像是南边来的,话不多,看着是个实在干活的人。”


    “嗯。”


    姚广孝应了一声,“请他们到我院里说话。”


    禅院不大,三间正房,东边一间是卧房,西边是书房,中间算是客堂。


    陈设极简单,一桌,几椅,一个旧书架,墙上光秃秃的,连幅字画也没有。


    姚广孝换了身灰布僧衣,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了。


    不一会儿,老仆引着三个人进来。


    当头是个中年汉子,五十上下年纪,手脚粗大,眼神稳当,后面跟着两个后生,像是他徒弟。


    “给少师磕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三人跪下就要行礼。


    “不必了,起来说话。”


    姚广孝虚抬了下手,“坐。”


    那常师傅谢了,只挨着凳子边坐了半个屁股,两个徒弟垂手站在他身后。


    “常师傅是哪里人?做这行多少年了?”


    姚广孝问,语气平和,像寻常拉家常。


    “回少师话,小人是苏州吴县人。祖上三代,都是石匠,也兼着做些勘验地脉、起造阴宅的活计。”


    常师傅说话慢,但清楚,“小人自己接手,也有快三十年了。”


    “苏州,好地方。”


    姚广孝点点头,“你既是南边来的,想必也听过,江南有些大墓,会借着山里的溶洞、暗河来做文章?”


    常师傅眼神动了一下,腰板不由得挺直了些:


    “是,少师明鉴。小人年轻时候,跟着父亲在浙江、湖广一带做过活。那边山多,石灰岩洞子也多。有些讲究的人家,会把墓室选在洞的上头,或者干脆就修在洞里,取个‘接地气、通灵脉’的意头。若底下有暗河,那就更讲究了,说是‘活水养气’。”


    姚广孝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才缓缓道:


    “我请你来,不为别的。是想在这常乐寺的后山,寻一个稳妥的地方,起一座地宫。”


    常师傅并不太意外,只问:


    “少师对这地宫,有什么章程?”


    “章程么,”


    姚广孝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第一,要隐蔽。不能让人一眼瞧出端倪。第二,要深。最好能借着山势,往下走。第三,地宫底下,要有水。活的泉水最好,若是没有,能找到有暗河穿过的溶洞,那是上上选。”


    两个徒弟互相看了一眼,觉得这要求有些奇特。


    寻常人选阴宅,求的是干燥、稳固、向阳,这位老和尚,却偏偏要找有水的地方。


    常师傅沉吟了片刻,道:


    “少师,这样的地方,不好找。得先在您划定的范围里仔细勘验。地下的情形,眼睛看不见,全凭经验听响、看土色,还得用罗盘定脉。就算找到了合用的溶洞,要把地宫修得坚固隐秘,还要和上面的建筑连成一体,不露痕迹,这工程……不小,时日也短不了。”


    “我知道。”


    姚广孝道,“不急。你只管细细地找,慢慢地做。银钱物料,自然有人供给你。我只有一条,这地宫怎么造,里面的机关消息如何布置,除了你我,不能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全貌。你那两个徒弟,各管一摊,明白自己该做的活儿就行。”


    这话里的意思,常师傅听懂了。


    他脸色肃然起来,重重点头:


    “小人明白。这行有这行的规矩,东家不让说的,打死也不能吐口。少师放心。”


    “好。”


    姚广孝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明日,就请常师傅先在这围墙内外的后山转转,看看大概。找地方的事,你全权做主,定下了,再来告诉我。”


    谈完了正事,姚广孝让老仆带他们下去安置,好好款待。


    三人走了,禅院里又静下来。姚广孝独自走到西边的书房,关上门。


    书房里更简单,靠窗一张大书案。


    他研了墨,铺开一张素纸,却没有立刻下笔,只是望着窗外。


    窗外是禅院的天井,墙角长着几丛半枯的草。


    他知道自己时候不多了。


    不是预感,是确切地知道。


    身体像一架用久了的老水车,各个关节都在缓慢地锈住,咯吱作响。


    精神也容易乏,看一会儿书,眼前就模糊。


    但他还有事情没做完。


    他想起了朱棣。


    去年,皇上把他叫到宫里,不是议政,只是闲谈。


    说起北平旧事,说起靖难时的种种惊险,说到后来,两人都沉默了。


    朱棣忽然问他:


    “少师,你我走了这么一程,身后事,你可都安排妥当了?”


    他当时答:


    “陛下洪福齐天,社稷安稳。老臣一身,不过是陛下棋盘外一颗闲子,有无皆可。”


    朱棣看了他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说:


    “朕知道,你总有自己的章法。去吧,按你想的做。北京城在修,朕给你留一块清净地。”


    那块“清净地”,就是这里了。


    圣岗,常乐寺。


    一个听起来安宁祥和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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