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众禅僧于大厅上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九十九位全真道士解冤洗业醮、五十众高僧对坛按七作好事之后，秦可卿的丧事总算尘埃落定，宁荣两府上下人等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连素日最喧闹的丫鬟小子们也安静了许多。


    府中各处悬挂的白幡、白灯笼尚未撤尽，在秋日萧瑟的风里簌簌作响，平添几分凄清。


    然而，表面的沉寂之下，是更深重的疲惫与隐隐的不安。省亲别墅的工程因丧事耽搁了月余，如今必须加紧赶工；而丧事奢靡留下的巨额亏空，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当家理事的凤姐眉头一日紧似一日。


    苏璃更是忙得脚不点地。她不仅要将丧事期间所有混乱的账目重新整理、分类、归档，还要处理因工期延误而积压下来的省亲工程款项结算，更需应对各房因丧事“随份子”、打赏下人等产生的琐碎账目纠葛。


    她如同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只有深夜回到那方寸耳房，才能得到片刻喘息。饶是她年轻精力旺盛，这几日也清减了不少，下颌尖了，衬得一双眼眸越发黑沉沉的，只是那眼神里的沉静与锐利，却比往日更甚。


    这日午后，她刚将一摞核对完的丧仪账册锁进柜子，揉了揉酸涩的手腕，平儿掀帘进来，脸上带着些许轻松的笑意：“可算是理出些头绪了。奶奶说，你这几日辛苦，后儿十五，府里因着丧事，这个月月钱发放推迟了，明日务必发放下去，免得底下人嘀咕。这是各房的份例单子，你核对了，预备好银两，明日一早发放。”


    苏璃接过单子，应了声是。发放月钱是大事，尤其在府中银钱紧张、人心浮动的时候，更不能出错。她立刻着手准备，核对名册，计算银两，又去银库支取了相应的散碎银子和铜钱，一一称准、包好，直忙到掌灯时分。


    次日一早，苏璃便带着两个小丫鬟，在靠近二门的一间敞厅里设了桌子，发放月钱。各房的丫头、婆子、小厮，按着次序前来领取，签字画押。


    苏璃端坐桌后，面前摊开着名册和银包，神情专注，发放、登记、核验，一丝不乱。她注意到，不少人领了月钱，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有些忧心忡忡，交头接耳间，隐约听得“粮价又涨了”、“外头庄子上收成不好”等语。她心中暗叹，这府里的艰难，已渐渐传导至最底层了。


    发放了大半，人渐渐稀少。苏璃正低头登记最后一笔，忽听门口有些动静，抬头一看，竟是宝玉屋里的麝月笑着引了一人进来。那人穿着玄色暗纹锦袍，外罩一件石青色素缎鹤氅，身姿挺拔，容颜清俊，神色疏淡，不是北静王府的四爷水澈又是谁？


    苏璃心头猛地一跳，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他怎么来了？还径直到了这发放月钱的内院敞厅？


    只见麝月笑道：“璃姑娘，四爷来寻二爷，二爷正在老太太屋里说话，一时不得空。四爷说随意走走，没想到走到这里来了。”她又转向水澈，解释道，“四爷，这是发放月钱的苏璃姑娘。”


    水澈目光平静地落在苏璃身上，微微颔首：“苏姑娘。”他语气寻常，仿佛只是偶遇一个面熟的丫鬟。


    苏璃忙起身敛衽行礼：“奴婢见过四爷。不知四爷驾到，有失远迎。”她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竭力维持着恭谨平静。


    水澈扫了一眼桌上摊开的名册和银包，淡淡道：“姑娘在忙？是我唐突了。”


    “不敢。月钱已发放得差不多了。”苏璃垂下眼睫，对旁边的小丫鬟道，“快给四爷看座，上茶。”


    水澈却摆摆手：“不必麻烦。我随意看看就走。”他并未坐下，反而向前走了两步，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那些写着名字、画着押的领钱册子，以及桌角一叠尚未发放的、包得整整齐齐的银包。“府上发放月钱，倒是清晰。”他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苏璃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得谨慎答道：“皆是旧例，奴婢不过照章办事。”


    “旧例？”水澈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能将旧例执行得如此一丝不苟，分毫不差，也是本事。”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她，“尤其，是在这般……多事之秋。”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苏璃一下。她霍然抬眼，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探究，只有一种了然的平静，仿佛早已看透这府中繁华下的窘迫与她那点强撑的镇定。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府中银钱紧张，甚至可能知道了丧事造成的亏空。他今日来，绝非偶然“走到这里”。


    苏璃心念电转，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波动，只低声道：“四爷说笑了。府中蒙天恩祖德，一切安好。”


    水澈不置可否，目光却落在她因连日劳累而略显苍白瘦削的侧脸上，和那眼底淡淡的青影上。他忽然道：“秦氏之丧，听闻办得甚是风光。”


    苏璃心中警铃大作，这话更不好接。她斟酌道：“蓉大奶奶福薄，珍大爷悲痛逾恒，自是尽力操办，以尽哀思。”


    “尽力操办……”水澈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却让苏璃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他不再看她，转而望向窗外凋零的秋色，仿佛自言自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有时候，过犹不及。”


    这话如同惊雷，在苏璃耳边炸响！他是在提醒！提醒这奢靡的丧事可能带来的祸患！他究竟知道多少？又为何要提醒她一个微不足道的丫鬟？


    她只觉得口干舌燥，背脊微微发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水澈却已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她，那目光深不见底，仿佛能将她那点隐秘的心思和挣扎都看透。“苏姑娘似乎清减了些。差事再要紧，也当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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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惜自身。”他说完，不等苏璃反应，便对一旁的麝月道，“既然宝玉不得空，我改日再来。走吧。”


    “四爷慢走。”苏璃忙敛衽相送。


    水澈点了点头，玄色的身影从容不迫地向外走去，在门口略一停顿，并未回头，只留下清淡一句：“那日百巧斋外所言，望姑娘慎思。”


    话音落下，人已消失在门外廊下。


    苏璃站在原地，手中那支毛笔的笔尖，一滴墨汁悄然滴落，在名册上泅开一小团污渍。她浑然未觉，耳中只反复回响着水澈最后那句话。“百巧斋外所言”他指的是“真正开源”，还是“刚直易折”？抑或，两者皆有？


    他今日这番举动，看似随意，实则处处机锋。他看到了月钱发放的井然有序，也看到了这秩序之下隐藏的危机。他提及秦可卿奢靡的丧事，点出“过犹不及”，是警告，还是……某种形式的提醒？他最后那句“顾惜自身”，更是意味深长。


    这个男人，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站在更高的地方，俯瞰着荣国府这局棋。而她，不过是他偶然注意到的一枚棋子，或许，是一枚让他觉得“有点意思”的棋子。他今日的“偶遇”和寥寥数语，是在观察，是在试探，还是……有别的用意？


    苏璃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有被看透的惊悸，有面对未知的警惕，但奇怪的是，竟也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在这深宅大院中，人人或沉溺享乐，或勾心斗角，或麻木度日，唯有他，水澈，用那样一双冷冽透彻的眼睛，洞悉着一切，包括她那点不甘蛰伏的野心。他并不赞同，或许也不关心，但他看到了。这种“被看到”的感觉，对于一直如同影子般生存、暗中筹划的苏璃而言，竟有种诡异的、打破孤寂的共鸣。


    “姑娘？姑娘？”小丫鬟的呼唤将她惊醒，“月钱发完了，这些册子……”


    苏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向名册上那团墨渍，拿出张干净的纸，小心吸干，然后提笔，在一旁空白处，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快速记下了几个字：“木秀于林，过犹不及。开源，慎独。”


    她将册子合上，对丫鬟道：“收拾了吧。账目仔细核对一遍，入库。”声音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然而，她的心中却再也无法平静。水澈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古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他究竟是一个危险的变数，还是一个……可能的契机？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从今往后，她在这府中的每一步，恐怕都要考虑这双来自王府的、冷静莫测的眼睛了。


    窗外秋风渐紧，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苏璃拢了拢衣襟，觉得今年的秋天，似乎格外的冷。而那双玄色身影带来的无形压力与那一丝诡异的悸动，却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她冰封的心湖深处，悄然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