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城乡情异

作品:《象牙塔之波

    虽然是秋天,顾明远额角仍渗着细密的汗珠,全神贯注地推敲足球场维修改造的招标事宜。这个项目不过400万的预算,算不上是个大项目,但最近登门示好的人不在少数,尤其副校长孟超多次暗示想让刘芳的公司接手,周青松话头,将这件事全权交给顾明远处理。顾明远一向主张公事公办,明标竞争,但来自上面的压力让他这个初入仕途的副处长又不能不有所忌惮。压力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得令人烦闷。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紧蹙的眉峰投下交错的光影。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来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顾处长,幸会。我是许达濠。”


    顾明远一愣,这名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他抬眼打量:“哪个许达濠?”


    许达濠嘴角带着几分自设的熟稔:“我伯父是许继武,学校以前的党委书记。”这话如同钥匙,瞬间打开记忆的闸门。顾明远恍然:原来他就是林思齐的前夫!


    一股难以言喻的反感涌上心头。他脸色一沉,语气冷淡了几分:“有事?”


    许达濠是从孟超那里来的。他有意竞标足球场项目。这要放在以往,孟超定然不敢马虎,但现在许继武树倒猢狲散,孟超早就不将许达濠放在眼里,也根本没想让他参与到足球场的项目中来。虚应了几句后,孟超将他打发到顾明远这里,无非是让顾明远去得罪许达濠而已。


    许达濠巧妙地打着孟超的旗号:“孟校长让我来跟你沟通沟通足球场这个项目。”为了显得自己的诚意,还煞有介事拿出一页竞标设想念了起来。


    顾明远心中冷笑,盘算着如何打发他。许达濠讲完后,从公文包里取出两支包装考究的香烟递了过来。这倒给了顾明远借口。他霍然起身,直接将烟推回对方面前,故意板着脸说道:“就凭你这两条烟,就可以剥夺投标的资格了。你还是赶紧收回去吧,不然就没有继续沟通的必要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警告。


    许达濠第一次遇到拒收的情况,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愣了片刻,讪笑着将烟放回包中,嘴角强挤出一点笑容:“早听伯父说过顾处长讲原则,果然名不虚传。”


    顾明远几乎没有和许继武直接打过交道,对许达濠转致的表扬没有什么兴趣。冲着林思齐,他根本没有和许达濠继续沟通的意思,便假装站起身来收拾着桌子上的文件:“你如果有意参与,还是回去按规定准备投标材料。我还有会,就不陪呢了。”说完,拿起笔记本向外走去。


    许达濠脸色青白,只好起身悻悻离去。


    确认许达濠人已走远,顾明远折身回到办公室,拿起修改好的招标文件来到隔壁请周青松把关。


    年近五十九的周青松如今几乎处于半退休状态,能在办公室“偶遇”他十分不易。经过吴若甫暗中发力,他对顾明远的态度确实有了明显好转。但当顾明远拿着文件走进来时,周青松还是有意端起了老处长的架子。此时他正靠在椅背上看报,眼皮懒懒一抬,从老花镜框的上方瞥了顾明远一眼,鼻腔里不轻不重地“嗯”出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顾明远懒得计较这些,将招标文件递上上,开始汇报自己对足球场改造的一些设想。周青松早从孟超那里得了将项目交给刘芳公司的暗示,却仍明知故问道:“一个球场改造能有多少技术含量?你的这些设想是不是有点复杂了?万一孟校长那里通不过呢?”


    顾明远没听出周青松的弦外之音,有意讨好地说道:“您是经验丰富的一等一专家,今天就是特意请您把关的。”


    一声“专家”挠得周青松心里舒坦。他掏烟点上,青烟从鼻孔袅袅升起,目光离开招标文件,咳嗽几声自嘲道:“什么专家,虚名罢了。说不定哪天就被‘一刀切’回家喽。”


    如今周青松对是否被“一刀切”十分敏感。他早就精细地算过,若提前退下,地位下降不说,收入也会锐减,尤其是那些不能与人道的灰色收入,更会断崖式的下降。表面上,周青松在人前表现得云淡风轻,口口声声说自己“想早点过甚闲云野鹤”的退休生活,实际上悄悄加大了各种运作力度,最低目标是确保不被提前退二线,终极目标是退休后能被学校返聘。为此,他对孟超更加顺从,对老校长吴若甫的交代遵嘱而行,同时想方设法挤进了书记戈大垣的羽毛球圈子。


    既然处长提到了“一刀切”的话题,顾明远就不得不有所回应,他故作惊讶地说道:“怎么会呢,前不久孟校长说过学校正在酝酿买地建新校区,如果那样,正是用人之际,说不定还要让您延迟退休的。那么大的项目,离了您,别人还真的玩不转。”


    顾明远一边恭维,一边在内心嘲笑自己离自己讨厌的油腔滑调委实不远。然而,周青松却很受用。他放下手中的报纸,将椅子往前挪了挪,作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小顾你不懂我的心思啊。我巴不得早点给你们年轻人腾出位置呢。不信你看着吧,我退休后,学校八抬大轿请我,都懒得回。干嘛和自己过不去呀”,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似在投桃报李:“话说回来,小顾你素质好、能力强,又有老爷子在背后撑着,好好干,基建处迟早是你的。”


    顾明远心知肚明,周青松嘴中的“老爷子”自然指的是吴若甫。心里不爽,却不想接茬,便将话题拉回足球场的招标细节上。周青松显得心不在焉:“小顾你还是嫩点。以后呀,所有项目在做招标文件时,你最好还是先向孟校长请示汇报。你放心,只要孟校长没有意见,我一律给你签批。千万别做费力不讨好的事哦。”


    按照周青松的提醒,顾明远带着招标文件前来向孟超汇报。孟超只看了一眼竞标公司的资质要求,心里便“咯噔”一下:如果按照这个要求,刘芳的公司连门槛都够不着。


    孟超压住不满,先对顾明远的“专业细致”稍作肯定,旋即加重语气说道:“足球场改造毕竟不是高精尖项目,这标准……是不是太高了?”


    “高吗?”顾明远一脸认真:“我们前期摸底,省内符合标准的公司少说三十家,都有体育场地施工经验,选择余地很大。”


    “这类公司报价不低,预算有没有压力?”


    “预算测算过了,完全包得住。”


    若是面对周青松和韦江龙,孟超也许早就拍桌子开训了。但是,面对顾明远,他心里似乎总有一丝说不出的忌惮。在对条款迂回了一圈,看见顾明远依然不开窍,孟超有些急了,干脆点出了刘芳公司的名字。


    没承想顾明远并不买账,直接点出了刘芳公司没有运动场改造的经验。这下孟超忍不住了,用手指敲击着桌面:“你这有点死脑筋嘛,又不是什么高难度项目,没有经验说不定还能做得更好的。”


    自从到了基建处后,顾明远开始按照周濂“凡事不要太急”的叮嘱来收敛自己的执拗。看见孟超脸色阴得都能挤出水来,他说了句“我回去和周处长再研究研究”,便起身退了出来。


    顾明远刚一离开,孟超的电话就打到了周青松办公室,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连“你们基建处是独立王国”这样的重话也说了出来,勒令他尽快搞定顾明远。周青松在电话里说了句“这顾明远仗着书记校长撑腰不听我的”,承诺一定要将孟校长的意见贯彻落实好。


    没想到,周青松到底还是在顾明远这里碰了壁。顾明远从孟超办公室出来后,正好碰上听课回来的周濂,对顾明远关于足球场改造的设想大加赞赏。有了校长的支持,顾明远的底气足了许多,回到办公室,不等周青松发话,他便一股脑将周濂的意见说了出来。周青松深谙“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的套路,索性就由着顾明远的性子让他去做,同时不忘在孟超面前再奏顾明远一本。


    招标结果公布,刘芳榜上无名。当晚,刘芳特意带了一个刚从音乐学院特招的才艺了得的女秘书宴请孟超,在表达了一番不满后,径直提出要孟超“修理”“修理”不懂规矩的顾明远。


    很快,在项目公示期结束的前一天,学校纪委收到了多封举报信,信中言之凿凿:一是中标单位曾因重大安全事故受过行政处罚;二是顾明远涉嫌收受招标公司的好处。


    此事非同小可。得知消息的戈大垣当即指示暂停公示、查清事实。经过学校纪委紧锣密鼓的核查,顾明远“收受好处”查无实据,但中标单位受过安全处罚的记录有案可查。按照规定,必须取消招标结果,重新启动新一轮的招标。


    招标重启之前,孟超责令周青松召开了一场“专题反思会”。孟超会前特意向周青松交了底:要借这个机会“好好帮助”目中无人的顾明远。


    周青松对所谓的“帮助”自然心知肚明。碍于老校长吴若甫的权威,他内心满是纠结。会议室空气滞重,烟雾缭绕。周青松主持得有点心不在焉,不时以喝茶来调整节奏,两个事先安排好的科长到了面对面的时候,忽然将自己的事前的勇猛降了调,说的都是“工作有些教条”、“缺乏灵活性”这样的屁话。


    轮到顾明远发言时,大家本以为他会情绪激动地辩解、反驳和申辩,没想到他竟然一字一句地认真做起检讨来,在大方承认自己在审核投标单位资质时“确实考虑不周,调查不够深入”后,表示“虚心接受同志们的批评”,语气平静而诚恳。


    顾明远的认错让原本酝酿的问罪一下子落了空,彷佛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力道被尽数卸掉。孟超的脸色由最初的阴沉,转为一种无处着力的铁青,这让他胸中憋闷却又发作不得。眼看会议就要平静中草草收场,孟超按捺不住临时增加总结讲话,他先是将基建处“独立王国”好好渲染了一番,在众人噤若寒蝉时,又将目光缓缓扫过顾明远,语气陡然转厉:“这件事的教训是极其深刻的。具体负责的同志要引以为戒。工作中不要总是自以为是听不进意见嘛。因为个人失误给项目造成了严重的时间延误和不必要的资金浪费,这个责任可不小咧。”说道这里,他用不容置疑的语调当众宣布足球场项目改由韦江龙全权负责。


    话一讲完,孟超站起身冷冷地扫了一眼众人,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会议室。


    散会后,韦江龙心里有些不踏实,犹豫片刻,还是来到了顾明远的办公室。刚要开口解释,顾明远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韦处,你别多心。我觉得让你接手很好呀,我也很放心的。”他非但没有流露任何不满,还主动拉开身旁的椅子请韦江龙坐下说话,将自己所做的一本关于足球场改造的材料毫无保留交给了他。韦江龙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解释与安抚,此刻全然没了用武之地。他觉得顾明远不像是在演戏,心头不禁一热,伸出大拇指说道:“顾处,就两个字,佩服!”


    送走韦江龙,顾明远轻轻合上房门,刚才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如潮水般褪去,疲惫和郁闷从眼底深处弥漫开来。刚才会议室里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让他觉得不寒而栗。自己不是那种推卸责任的人,对于这次工作上的疏漏,他从一开始就没想推诿,只是这种为他专门准备的“批斗会”,似乎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是为了驯服,为了示威,这与顾明远期待的公平公正确实相去甚远。


    一股难以言说的委屈和厌倦在顾明远胸腔里沉闷地撞击着。他下意识地松了松衬衣的领口,仿佛那样能让自己呼吸得顺畅一些。每当自己倍感无力的时刻,顾明远总会放任自己的思绪飘向远方,飘向了那个位于鄂东丘陵深处的顾家老屋。在顾明远的眼中,那里有的只是直来直去的单纯和实实在在的温情,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力量,足以轻轻熨帖着他满是皱褶的心。这并非矫情,而是一个在复杂现实中感到疲惫的人的本能反应。


    归心乍起,一发难收。顾明远特意向周青松告了假,回到了阔别一年的故乡。


    深秋的鄂东丘陵,天高云淡。车子驶离江城,窗外熟悉的景色变如画卷展开。连绵荒草在秋风中起伏,好像凝固的金黄波浪;木子树枝丫横斜,雪白籽实在湛蓝晴空下熠熠生辉,如盛放的花蕊……。这一切,连同同行二姐絮叨的旧事,将顾明远拽回久远的儿童时光:夏夜躺塘埂竹床仰望漫天星斗入梦,假期与伙伴偷来邻居家小鸡仔到河滩用湿黄泥裹着烧烤……。


    就在顾明远不能自拔时,车子已停在乡政府外的停车坪。


    两人刚一下车,前来迎接的大姐顾春分眼泪就“簌簌”落下。再三追问,顾春分带着哭腔哽咽:“爸……可能得了……肺癌。”


    “肺癌”如晴天霹雳砸下。顾明远眼前一黑,恍惚片刻才稳住心神。姐弟三人赶紧拦下三轮摩托,心急火燎朝顾家老屋奔去。


    仿佛父子连心。顾有余今天破天荒没去隔壁毛旺家上麻将“必修课”,而是拄着磨得油亮的竹杖不停在院坪上转悠,浑浊目光时不时投向村口的蜿蜒马路。


    三轮摩托卷着尘土停在屋东头老槐树下。看见儿子钻出车篷,顾有余立刻象孩子似地举着拐杖在空中挥舞,嘴上得意地大声嚷道:“哈哈,昨儿还跟你毛旺叔打赌,说你们姐弟今儿准回来,你看看。”


    看着父亲明显消瘦佝偻的身影和不正常的潮红脸色,顾明远眼泪瞬间涌上,赶紧上前将他搀回堂屋里,


    刚一坐下,顾有余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剧烈咳嗽一阵后喘着粗气问道:“不对呀,这中秋已经过了个把月,这不年不节的,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顾小满反应快,赶紧扯了顾明远回黄冈讲学的幌子。顾有余转虑为喜,仿佛忘了病痛,高声宣布:“好!好!回来得好。现在是堂堂大学副教授兼副处长了。正好,明儿我就去找家友伯,把族谱上‘顾明远’三个字描红一下!”(注:描红是指在族谱上用红笔将本族取得功名者的名字进行勾描,目的是彰显隆重荣耀。)一边说着,习惯性伸手往椅背后摸烟杆,却摸个空——烟杆早被顾小满藏起。只好催着两个女儿赶紧去做弟弟喜欢的“包面”(一种类似水饺的特色吃食)。


    一家人正在堂屋里说着话,院墙外忽然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爽朗的笑语声,像一阵暖风吹进了堂屋里。


    “九爷,九爷,听说明儿回来啦?” 声音洪亮,人未到,声先至。


    “九爷”是乡邻们对顾有余的称呼。听到声音,顾有余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拄着竹杖往门口奔去。


    院子里已热热闹闹地聚拢了好几位乡亲邻里。打头的正是隔壁的毛旺婶,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刚从鸡笼里取出的二十来个新鲜鸡蛋,脸上笑得全是褶子:“没啥好东西,这几个鸡蛋,给明儿尝尝大城市里没有的味道”,说罢,也不顾手上的油腻,一把抓住顾明远剩下打量:“吔,明儿,这才一年,你怎么瘦啦?这回赶紧吃点好的补补。”话音未落,身后胖乎乎的桂珍婶子挤上前来,手中的簸箕里盛满了刚炒好的花生,说是让刚从地里挖的香得很,一边将簸箕交给顾小满一边取消顾明远:“明儿还记得小时候总偷我家枣子的事啵。”顾明远脸“唰”地红了。还是顾小满机灵,赶紧回到屋里将自己从武汉带回来的糕点糖果散给大家,说是弟弟特意带给大家的。


    喷着香气的花生,沾着鸡毛的鸡蛋以及乡亲们口无遮拦的笑话,让顾明远被这潮水般的温暖包围着,心里又软又暖,真切地感受到了与城里那充斥着暗示、算计和“批斗”的氛围截然不同的温度,没有虚与委蛇的客套,没有绵里藏针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厚重踏实,足以慰藉他在外所受的所有委屈与疲惫。


    等村邻们走后,顾明远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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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提出带父亲去武汉大医院检查的想法。顾有余一听皱紧了眉头连连摆手:“费那钱干什么?我现在一直在吃汤郎中的药,管用得很。”


    正说着,顾春分端出碗热气腾腾的中药,顾明远凑近一看看,碗里除了几片梨,就是寻常甘草、陈皮,立刻冒起了火:“这就是点润喉甜水呀,这不坑人吗?”


    顾有余用竹杖指条桌上几包粗糙黄纸包的中药:“瞎说。那上面都是正经药材,便宜实惠还管用。”


    正说着,院子外摩托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嘎吱”一声停在了门口。


    顾小满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刚到门口,一声惊喜的“汪老板”传进了堂屋。


    借着晚霞的余光,顾明远看见一个穿花格子西装、戴大墨镜的男子,手拎几个鼓囊礼品盒,满面堆笑朝堂屋走来。


    男子显然认识顾明远。将东西塞给顾小满后,摘下墨镜,夸张地打起招呼来:“哎呀,这是顾处长吧?”看见顾明远一声不吭地打量自己,男子依然情绪饱满:“怎么?贵人多忘事,顾处长不认得我了?”


    闻声出来的顾有余看见来人,脸色立刻沉下,用竹杖在地上重重撴了两下,板着脸硬邦邦甩出一句:“你来干什么?”说完扭过身径直回到屋里。


    顾小满连忙热情给弟弟介绍。原来,他就是父亲最终恨恨不休的建筑公司老板汪清早。


    顾明远心中本能升起些轻蔑,嘴上带几分戏谑:“哦——,你就是汪家湾的那个‘汪二苕’吧?”(注:“苕”在当地方言中有“傻”、“土气”意。)


    顾小满嗔怪拍打着弟弟胳膊:“净瞎说,人家现在是正经大老板,叫汪总!”


    汪清早似乎毫不介意这带贬损的绰号,反而自嘲哈哈一笑:“哈哈,顾处长记性真好!还是‘二苕’听着亲切,接地气。咱可不就是土坷垃里爬出来的嘛。”


    这份自黑的豁达倒有些出乎顾明远意料。他嘴巴依旧不想放过汪清早,便嘲笑起他的一身行头来。汪清早依旧笑呵呵地自嘲:“顾处长见笑啦。我这叫‘学猪扮象’瞎显摆,不是为了充个面子嘛。”顾明远对汪清早的印象莫名又好了两分,觉得这人倒不似想象中面目可憎粗鄙不堪。


    汪清早极有眼力。看见顾有余咳嗽着打个趔趄,赶紧一个箭步跨过去将他扶回椅子坐好。顾小满趁机把汪清早带来的精美营养品、名烟名酒堆放在顾有余面前八仙桌上。


    顾有余看着堆成小山的礼物,倒不好继续冷脸,叹了口气:“唉,真想不到,你小子读书不上道,这做生意……倒真是块料子。”


    得了这句评价,汪清早立刻打蛇随棍上,搜肠刮肚倒出一堆漂亮话来:“九爷您过奖啦。这都是老天爷关了一扇门,又给我开了扇窗。说到底,还是托您九爷当年教导得好。这人呐,只要肯下力气,肯动脑子,老天爷总不会饿死勤快人的。”


    话音未落,顾小满骄傲地抢着补充:“爸,汪老板早是百万富翁啦。在武汉买了好几套房。”气得一旁的老公家胜不停地翻着白眼。


    汪清早赶紧用力地自谦“还是土老帽一个,比不得顾处长这样吃国家粮的”。


    顾明远见他既故作谦卑又难掩炫耀,尤其拿包工头身份与自己大学教师相提并论,心里那点刚升起的好感又消散,便故意提高嗓门朝厨房喊:“大姐,包面好了没?饿得我两眼冒花了。”说完径直起身走向厨房。


    汪清早看出顾明远的怠慢,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脸上笑容一点不减,对顾有余竖起大拇指:“九爷。您真是好福气。明远这么年轻就当上县团级处长,这在咱们十里八乡,那真是……真是……”,他一时想不起合适词,憋了个“一鳞半爪”。


    这话顾有余爱听。自打儿子当上副处长后,他感觉自己在乡邻面前腰杆硬了不少。他不客气地看着汪清早教训道:“你呀,还是书读少了乱用词。什么‘一鳞半爪’,应该是‘凤毛麟角’。懂吧?”


    汪清早赶紧点头称是。看见顾春分开始往外面端“包面”,顾小满趁机想留汪清早吃饭。这次顾有余倒很清醒,拄拐杖站起看着汪清早说道:“明远刚刚回来,今天就不留你吃饭了。”


    汪清早知趣,赶紧往门外退出。刚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掏出手机索要顾明远的手机号码。顾明远有些犹豫,但看见顾小满急切的目光,只好告诉了他。


    顾有余忽然目光炯炯盯着汪清早:“你可别打我们家明远的主意。”说完不忘回头看了顾小满一眼,那眼神分明是“也别想打我家小满的主意”。


    晚饭时,顾小满瞪了弟弟一眼,抱怨他对汪清早太冷淡了些。顾有余将筷子拍在桌子上说道:“明儿做得对。对这种暴发户,还是离远点。你们不懂哩,二苕今天是奔着明儿来的。明儿现在是官身,得有点架子。”


    顾明远没想到父亲如此清醒,转过头来故意揶揄二姐:“你这么护着汪老板,他给你开的薪水肯定不低吧?”


    当顾小满带点小得意报出“三千块”时,顾明远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愣住。三千块!这几乎是他这个副教授、副处长月薪的一倍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陷入沉默。


    晚饭后,收拾好碗筷,顾有余神情严肃地将姐弟三人叫到堂屋八仙桌前坐下。就在大家不明所以时,他颤巍巍地从八仙桌隐蔽抽屉内格里摸出个用旧蓝布层层包裹的小包。他枯瘦的手指哆嗦着,一层层掀开发白蓝布,里面赫然露出三本颜色不同的银行存折。


    顾明远心头猛地一沉,脱口问道:“爸,您这是干什么?”


    “早走晚走,总有那一天。”顾有余看了众人一眼,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难得你们三姊妹在一起,今天倒是个机会。”说罢,小心翼翼将三个存折分别放到三个子女面前,声音低沉清晰:“这些年,外头人都说我顾老九爱钱、抠门、钻钱眼儿里了。今天,也让你们瞧瞧,你们的老子到底攒了些什么。”他顿了顿,目光有些得意扫过三个儿女的脸:“这三个折子,是我这二十年,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抠搜下来的。统共两万八千块。不多,也算我这当爹的,对你们尽最后一点心了。”


    姐弟三人泪水“唰”地涌出了眼眶。顾明远声音却控制不住发颤:“爸,您别瞎想,我们真不缺钱,这钱您自己留着。”


    顾有余扶了扶鼻梁上黑框眼镜,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没出息,哭啥?爸对自己的病,心里有数。汤郎中毕竟不是华佗扁鹊转世嘛。”接着,指指存折,语气斩钉截铁:“今天当着你们面我把话说明白。老大春分,家里困难,负担重,这一万二,给你。”他拿起一个存折放顾春分手里。又拿起另一个递给顾小满:“小满在外打工不容易,这一万,你拿着。”最后,将另一个存折推到顾明远面前:“明儿,你是公家人,吃国家饭,日子比她们好过些。这六千,给你意思意思。这样分,你们……没意见吧?”


    “爸!”顾明远再也忍不住,泪水如涌泉一般。巨大愧疚感如同海啸将他淹没。这一刻,他已经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无数耳光。从小到大,他一直认为父亲吝啬、贪婪、锱铢必较,甚至为此羞愧。直到此刻,他才痛彻心扉地明白,父亲那被世人误解的“吝啬与贪婪”,原是为儿女积攒的每一分血汗与牺牲啊。


    这一夜,顾家老屋里,灯火昏黄。顾明远躺在儿时睡过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秋虫鸣叫,脑海里翻腾着父亲过往的点点滴滴:为给他凑学费,挑着沉重柴禾走十几里山路去镇上卖;考上大学那晚,父亲一遍遍摩挲录取通知书,浑浊眼里闪着泪花;每次离家返校,在抱怨钱难挣的同时总是会给包里塞进一个信封……。


    泪水一次次浸湿枕巾,悔恨啃噬着顾明远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