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冰释嫌隙

作品:《象牙塔之波

    深秋的太阳有些慵懒,才下午五点钟就已然失了气力,悄无声息向鳞次栉比的高楼后面躲去,只在天边留下一片模糊昏昧的暖黄色余烬。


    下班时分,天光已经开始暗沉下来。顾明远裹紧了外套,走出了教研室。经过图书馆门前时,看见那硕大的玻璃门内倾泻出的明亮灯光,泼洒在门前冷硬的水泥台阶上,光色稠得仿佛徒手都能捞起一把来。


    正在埋头赶路,忽然听见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方有人高声叫他的名字。抬头循声望去,只见卞同峰那瘦长的身影正被头顶惨白的路灯灯光照射着,拉出一道扭曲变形的长影,沿着台阶缓缓地“蠕动”下来——他走路的姿势总让人觉得有些别扭,仿佛四肢不甚协调。


    卞同峰此人性情孤僻,加上言行有些偏激,在校园里几乎没什么朋友,总是形单影只像一只离群的孤鸟。顾明远是少数几个卞同峰愿意、也能够聊天的人之一。


    此刻,卞同峰手中捧着几本厚厚的大部头书籍,几乎是蹦跳着从台阶走廊上下来,临到顾明远跟前时,还特意扬了扬手中的书,语气带着惯有的、略显刻意的兴奋:“好书啊!刚借的,回去得好好消化消化。”


    顾明远知道卞同峰有爱显摆自己读书品味的习惯,很给面子地顺手抽出一本,就着昏暗的路灯光仔细看了看书名:“哟,同峰,可以啊!威廉·维克里,去年刚得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吧?你这速度够快的,专著就已经看上啦?”


    这话正中卞同峰下怀。他脸上立刻泛起光来,趁机炫耀道:“这算什么!细数下来,十几个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代表作,我差不多都啃完了。我可不像你那位室友,”他话锋一转,语气瞬间充满鄙夷:“整天不学无术,就知道围着领导打转,变着法儿拍马屁,哪还有点读书人、教书人的样子!”


    顾明远心知肚明他讽刺的是钟德君。这两人之间针锋相对的紧张关系,在年轻人中早不是什么秘密。顾明远无意卷入他们的恩怨,只巧妙地将话题拉回书本:“说真的,同峰,当年你选经济管理这专业真是挺有眼光的。你看现在,计划经济正往市场经济转轨,你们经济学科的春天可不就来了?你现在天天跟这些世界顶尖大师的思想打交道,不仅是站在了理论的高地上,更是踩在了时代的前沿脉搏上。往后搞科研、出成果,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对了,你们院今年的课题申报都定了吧?以你的实力和积累,肯定能独占鳌头。”


    他的随口一问没想到勾起了卞同峰的无名之火:“快别提了!提起来就恶心!”卞同峰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出来:“老梅现在快要退休,啥事不管。这事竟然交给姓孟的负责。嗛,他懂学术吗?唉,现在我们院是官阀当道罗。一切以跟领导关系近为准绳!学术?学术在他们眼里算个屁!”


    卞同峰的激烈反应让顾明远有些诧异:“怎么了?你的选题没上?”


    “上个球毛!”卞同峰粗鲁地啐了一口,满脸愤懑:“让那个姓钟的顶啦。呸!瞧他那副嘴脸,不过是给阎王爷当了一回提鞋的差役,倒摆出十殿阎罗的架势来了。什么东西!”


    顾明远觉得卞同峰话说得太过尖刻恶毒,正欲出言阻拦,却猛地发现钟德君不知何时竟如鬼魅一般从一棵浓密樟树的阴影里冒了出来。此刻正阴沉着脸一动不动地站在卞同峰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


    因为天色已然全黑,背对着的卞同峰压根没发现身后致命的“听众”。顾明远看得心惊肉跳,急得伸手就去拽了一下卞同峰的胳膊。没想到这一拦,反而让卞同峰更加生气,胳膊一甩,声音更响:“老顾你拦我干什么?你倒还挺维护那个小人的!我得提醒你,这家伙在我们院可没在背后少编排你,他说你……。”


    话未说完,一只脚已经狠狠地踹在了卞同峰的后腰上。


    顾明远眼疾手快,慌忙一把扶住踉跄前扑的卞同峰,他手上那几本厚重的书却“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这结结实实的一脚让卞同峰恼羞成怒,刚痛呼着骂出一个“狗”字,猛转身见是面色铁青、眼露凶光的钟德君,身形顿时矮了半截,气势全无。卞同峰虽一向与钟德君不对付,但更多的还停留在打嘴仗的阶段。真正遇上钟德君耍起横来,卞同峰往往都会选择主动退避。


    钟德君却不依不饶,一步逼上前,手指几乎要戳到卞同峰的鼻梁上,咬牙切齿地低吼:“娘的!你给老子说清楚!谁是小人?啊?你再当着老子的面说一遍试试?!”


    卞同峰心知自己刚才那番刻薄话已被对方听了个干干净净,自知理亏,下意识地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镜,嘴角勉强勾起一抹极不自然的不屑笑意,哼了一句“好男不与女斗”,便想弯腰捡书,趁机溜走。


    这句近乎羞辱的遁词又一次精准地点燃了钟德君的怒火。他猛地弯腰,就势捡起地上最厚的一本硬壳书,抡起来就要朝着卞同峰的脑袋砸过去。顾明远迅速夺下书本,压低声音喝道:“钟德君,你冷静点好不好,现在还是下班的时候,你不怕被人看见闹笑话吗?”


    看见几个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钟德君恨恨地将书掼在地上,看着卞同峰手忙脚乱地捡起剩余书本、几乎一路小跑消失在黑暗深处的背影,狠狠地朝那个方向啐了一口,骂道:“狗日的。背后像个长舌妇一样嚼舌头根子。再让老子听见,看我不收拾死你!”


    图书馆门前空地上,只剩下顾明远和钟德君两人。这对曾经的室友兼兄弟,因为吴雅娟,已经小半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了。此刻意外相遇,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看着顾明远略带躲闪和无奈的眼神,钟德君先没绷住,“噗嗤”一声“哈哈”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里多少有点自我解嘲的意味。顾明远心里一直盘算着要找个机会化解与钟德君之间的误会,觉得眼下这倒或许是个契机。他笑了笑,上前轻轻拍了拍钟德君的肩头,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怎么样?这下该出的气也出了,能一笑泯恩仇了呗?”


    钟德君却抖了抖肩膀,故作嫌弃地甩掉了顾明远的手,没好气地说:“拉倒吧!看不出来啊,顾明远,你这个‘伪君子’和卞同峰那个‘神经病’倒还挺有共同语言的嘛?聊得挺热乎?”


    顾明远不跟他计较,只是笑道:“你呀,人其实不坏,就是这张嘴太欠。什么‘伪君子’‘神经病’,外号全让你一个人给起完了?”


    “得了吧你,少给我戴高帽,我可不是什么好人。”钟德君撇撇嘴,旧事重提:“你们刚才不是还一口一个‘小人’地叫我吗?我可听得真真儿的!”


    “你这纯属断章取义,故意找茬儿啊。”顾明远无奈摇头,“我可半个字都没那么说。”


    钟德君似乎余怒未消,又望了一眼卞同峰消失的方向,恨恨地说道:“就他妈的会装!读了几本破书,真把自己当颗葱了,还以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学者了?我呸!”


    顾明远懒得再就这个话题接茬,便故作轻松地提议:“行了,哪有那么大的火气?怎么样?要不去‘阿芳酒家’喝两杯?我请客。正好也看看你这几个月跟着领导吃香喝辣,酒量到底长进了没?”


    事实上,通过吴雅洁之口,钟德君早已了解到了顾明远和吴雅娟之间的更多真相,知道顾明远确实没有“横刀夺爱”。更重要的是,自己现在和吴雅洁都到了快要谈婚论嫁的阶段,何必还要治这一口气呢。既然顾明远现在主动递了梯子,他也就乐得就坡下来,没必要再端着那点早已变味的敌意摆谱了。


    钟德君斜睨了顾明远一眼,故意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架势,说道:“切!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我钟德君是那种会为了件‘衣服’就跟自家‘手足’治气的人吗?去就去!谁怕谁啊!”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非要给自己挣足最后一点面子,指着顾明远强调:“不过说好了啊!这顿酒,得算你小子给你钟哥我‘负荆请罪’的!听见没?”


    顾明远了解钟德君这死要面子的德性,懒得跟他计较这点口舌之利,便笑着点头应承。


    几杯黄酒下肚,藏不住话的钟德君果然打开了话匣子。他夹了一筷子菜,嚼了几下,带着几分自嘲的口气说道:“现在回过头想想,哥们儿我他妈确实纯属是自作多情了。错判了形势,人家校长千金压根底没正眼瞧我嘛。”他摇了摇头,自己又干了一杯,“闹了半天,是小姑奶奶她自己眼光高,没瞧上我呗。”


    顾明远心里莫名地轻快了一下,仿佛一块小小的石头落了地。他也拿起酒杯,陪着钟德君一饮而尽。


    钟德君忽然将酒杯重重地撴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引得旁边桌的食客都侧目而视。他瞪着顾明远,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不过说起来真是气人也!我他妈左看右看,横看竖看,寻思你小子也没比我强到天上去啊?怎么运气就他妈的这么好?天上掉馅饼儿偏偏就砸你头上了?”给自己满上后叹了口气:“我也想通了。命里无时莫强求,哥们认栽。来,来,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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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让钟德君心里更平衡、更释怀些,顾明远叹了口气,用一种低调甚至略带忧虑的语气说道:“古人说过,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将来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呢?未必就如表面看的那么风光。”


    顾明远这番低调甚至略带消极的反应果然让钟德君心里舒坦了许多。他拿起酒瓶给顾明远满上,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口吻说道:“算你小子头脑还清醒!不瞒你说,吴雅洁可没少跟我念叨,说她姐那小姐那娇生惯养的脾气。嗨,说不定够你喝一壶呢。”


    “不谈这些,不谈这些了。”顾明远摆摆手,岔开话题,“现在每天忙得天昏地暗,实在没那么多精力花在这些风花雪月的事上。”


    “天昏地暗?忙什么呢?不就是些讲课写文章的嘛?”


    “要只是讲课搞科研,那倒好办多了。自己乐意干的事,再累也心甘情愿。”顾明远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真实的疲惫:“唉,现在院里莫名其妙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做,这交什么事啊。”


    钟德君语气明显酸溜溜了许多:“老顾,你这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吗?谁不知道,这事秦冰纶在定点栽培你的?所以说呀,你狗日的真的就是命好,现在更是傍上了吴校长这棵大树,我看过不了多久,你都要飞天咯。”眼神里那点羡慕和嫉妒的光想掩都掩不住的。


    顾明远想起秦冰纶“言多必失”的警告,不敢继续接话,正要拿起杯子喝酒,钟德君忽然重重地拍着顾明远的胳膊,眼睛发亮,带着一种神秘的兴奋说道:“哎,老顾!你想过没有?现在财经学院是孟超的天下,历史学院是秦冰纶的地盘,等过几年,说不定…嘿嘿,会不会是咱们哥俩的天下啦!到那时候,”他越说越激动,仿佛看到了某种辉煌的未来:“你我兄弟齐心,相互扶持,那还不要在楚江大学开创一番大场面嘛!”


    钟德君这近乎无厘头的奇思妙想,险些让顾明远将嘴里那口酒笑喷出来,咳嗽了几声后笑道:“你小子这脑洞,我怕是隔壁大妈看你一眼都脑补出一场八十集的感情大戏。胡说八道什么呢?还开创大场面。我可没想那么远。跟你交个底吧,我只想好好经营自己教师那一亩三分地儿。”


    钟德君却撇了撇嘴:“得了吧你!就凭你现在这势头,又即将成了吴校长的乘龙快婿,将来只怕是身不由己喽!到时候一堆人推着你往上走,由得你说退就退?”


    顾明远心里其实对未来的可能性并非毫无波澜,嘴上却依然习惯性地保持着自己的主意:“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卖身为奴了,难不成还做不了自己的主了?”


    “幼稚”,钟德君嗤之以鼻,仰头又干了一杯,用手背抹了抹嘴:“要我说,进了这职场名利场,跟卖身为奴也没什么两样!由不得你!你呀,就等着瞧吧!”他摆摆手,一副看透世情的模样:“算了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了,没劲。来,喝酒喝酒。今晚咱哥们不醉不归!”


    几轮推杯换盏下来,酒意有些上头。因为和钟德君“化干戈为玉帛”,顾明远心里的防线渐渐放松下来。再酒精的刺激下,内心深处那点因即将成为校长女婿而悄然滋生的、连自己都未必全然察觉的轻狂也开始隐隐作起祟来。


    他夹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后似不经意地说道:“你们财经学院最近不太平吧?梅院长快要退休,几位副院长都盯着吧?”他及时刹住,没直接说出消息源来自吴家来显出自己如今也有“近水楼台”的优势了。


    这是钟德君喜欢的话题。他的眼睛变得亮了起来:“可不是嘛!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怎么,老顾也听到什么风声了?”。


    顾明远享受着这种被人垂询的目光,故作高深地微微一笑,摆摆手:“我能有什么风声,就是偶尔听人提了一嘴。不过啊,”他话锋一转带着指点的意思:“你肯定希望孟超继位的吧?这几年你可没少花心思。现在要摘桃子罗。”


    钟德君没料到顾明远成为吴若甫家的准女婿后政治见识也水涨船高,脸上露出些羡慕之色:“老顾,你可以啊。现在都是政治分析师啦。看来近朱者赤啊。”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老顾,那你有没有内部消息,老孟的胜算有几何?”


    这个问题顾明远可没有得过吴若甫的暗示,含糊着说了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废话,端起酒杯来转移视线。


    窗外,秋风舞动着落叶。小酒馆内,却是一片冰释前嫌后的兄弟情深的景象。只是在热闹之下,两人的心态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