狯岳没去镇上。


    他就待在上次被悲鸣屿找到的地方，缩成一团，他的视线一直盯着天空，看着太阳落下，晚霞消退，看着天色渐黑，看着月亮升起。


    未知的惶恐从心底开始滋生，一点一点侵蚀上心脏。无论怎么样模拟过真实的情况，当察觉到或许事态真的无法收场时一切的心理预案都比不上心里真正滋生的懊悔。


    天黑了，行冥应该回去了。


    老师知道了。


    春夜的寒风刮过狯岳的身体，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这是……老师的答复吗？对他失望透顶了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果然不要他了吗？放弃他了吗？


    好孩子的特权被全部收回了吗？


    他、他可以解释的，他也可以道歉！怎样道歉都可以！


    他偷了寺庙的钱是没错！但是他没有偷那么多！那里面有一半是他自己攒的！


    但是另一半、另一半……


    脏腑好像被无形的大手捏住了，痉挛地搅成一团，狯岳无法呼吸，只是睁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抠进掌心，指甲深陷其中，感觉不到疼痛。


    老师的话、行冥的话、肯定知道他就在这里啊？！


    明明没有喝药，却好像有无尽苦味顺着食管反上来，让狯岳想干呕，那好像是泥水的锈腥味。


    行冥……老师……


    悔意从未如此强烈地摄住狯岳的身心。


    狯岳用最后一点理智垂死挣扎。


    是不是其他人乱说了什么？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他之前冬天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也被原谅了——


    不会的对不对？


    夜风吹来，不知道是哪飘来一股臭味。


    狯岳打了个寒颤，总感觉身周有声音，他抱住胳膊，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看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可能是风，可能是兔子或者麻雀，或许是心理开始作祟。


    狯岳有点害怕了。


    他从来没有在山里一个人过过夜，不会有人敢独自在山里过夜。


    春天的夜晚并不是特别冷，但是终究是在山里过夜，并不安全，说不定会有野兽之类的……


    他回不了寺庙也可以先去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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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狯岳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对他要先……活下来。


    这里是山里


    一阵悉悉索索声狯岳又警惕地看了一圈四周的景象什么都没有月光的照耀下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狯岳的眼睛本来就很好使。


    “呀。”


    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在狯岳耳边响起。


    狯岳下意识回头看到一张惨白的脸。


    近在咫尺鼻尖几乎贴着鼻尖。


    这是……什、么？


    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狯岳的视线变得呆滞。


    他的视野地一卡一卡向上黑色的全黑的眼睛似乎吞没了他的身体红色的瞳孔里狯岳看到了他自己空白的脸。


    “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无法动弹。


    失声。


    大脑空白。


    呼吸暂停。


    时间仿佛在眨眼间凝固狯岳眼睁睁看着原本是蹲着的怪物站起了身好高。它抓着他的领子将他一起提到了半空中。


    好像有什么声音有什么剧烈的、心跳声之外的声音隔着一层膜好像把他与世界分隔眼前开始变成扭曲混乱的色块出现数不清的光点。


    跑。


    稻玉狯岳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扭开了禁锢怪物的尖锐指尖好像划破了胸口的衣服。


    可他跑不过它。


    在感觉自己的脸被巨大的手捏住了时。


    狯岳终于听到了在那心跳之外的声音是什么。


    那是他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发出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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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碎裂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坏掉了，破碎了，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救救我。


    救救我。


    有没有人来救救我——


    “……”


    十八岁的狯岳垂眸。


    他和悲鸣屿相隔十年后，又一左一右走在了长长的路上，维持着表面的诡异的平静。


    “对。”


    稻玉狯岳开口说，平淡地像是在说一件常事。


    “是我把鬼引进了寺庙。”


    人似乎在心神激荡之后会变得麻木，往好听说是平和。


    两人都没想到过真的可以在单独相处的时候聊起这件藏在记忆最深处，好像一辈子都不会跟人开口自揭血淋淋的伤口的往事。


    “……我知道，不，”悲鸣屿行冥说，“我是在柱合会议上，听到你的名字时，才知道的。”


    “寺庙里的孩子，除了沙代全部**，我让他们待在我的身后，他们只顾着逃命，除了沙代没有一个人活了下来……我并不知道谁是谁，毕竟不是我收的尸。”


    “鬼被阳光照射，消散了，现场只有孩子们的尸体和血迹，沙代被吓坏了，说我是怪物、杀了大家，于是我被当做**犯关进了牢狱，判处**。”


    稻玉狯岳的指尖动了动。


    “我知道我怪不了她，她才四岁，已经完全丧失思考能力了……即便如此我也那样企盼过她能说一声谢谢、可是没有。


    ——在我将要被处刑之际，主公大人出现了。”


    “……”


    “除了沙代，唯有当初熄灭了香炉的孩子还会活着，所以在听到你的名字后，我就知道是你了。”


    “……但是，你的名字却是从炼狱口中说出。”


    悲鸣屿行冥的讲述还在继续。


    “炼狱的伤势极重，我能从他的叙述里看到那场战斗的凶险，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我没想到会听到你的名字，狯岳。”


    “……为什么我还能听到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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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泪水终究从悲鸣屿眼中落下。


    “炼狱信任你，在我态度有异的时候正直地告诉了我你的所作所为，主公大人选择相信你，劝我再多看看，过了没有多久，斩杀上弦之陆的任务报告中又出现了你的名字，宇髓也认可了你，哪怕你成鬼之际都在护着你。唯有我，唯有我依旧被困在过去……


    “只有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我还记得、我忘不了……


    佛珠因为承受不住力道开始崩碎，噼噼啪啪地落了一地。


    “我还记得那天的夜晚，还记得满室的血腥气息，还记得孩子们的哭喊和惨叫，还记得那只鬼的话语和笑声……


    “——狯岳，你要我如何才能原谅你？


    长久的沉默后，稻玉狯岳想笑，笑不出来，脸僵着。


    他看着前方开口：“我求你原谅了？


    撕开平和相处那面纱，狯岳一字一句地说着。


    “我如今听你讲述这些，除了觉得久远外毫无波动，十年都过去了，记忆也已经模糊，我也不记得死去的任何人的名字。


    后悔？我后悔过离开寺庙，后悔过贼心不死，后悔到我除了今晚以外从来没有完整地回忆过一次那座破庙的往事，所以呢？


    被逐出去是我咎由自取，遇到鬼也是我倒了血霉，我跑了却没跑得过它是我太弱——但那就是我扑灭的香炉。不是风，不是鬼，是我亲手把它打翻的，你觉得我不清楚我在做什么吗？


    你不活该吗？你要是早点把我接回来不就好了？你知道我在寺庙外等了多久吗？那帮小东西没跟你说过吗？装模作样什么呢？


    悲鸣屿行冥皱眉：“他们说什么——


    狯岳根本没想听悲鸣屿行冥的声音。


    “化身厉鬼索命也好，诅咒我不得好死也好，遭报应也好，下地狱也好，找我复仇也好，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我要活着。我后悔那么多事情唯独不后悔对那只鬼求饶，也不后悔扑灭那个香炉。


    悲鸣屿行冥瞬间捏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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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里的佛珠残渣。


    狯岳顿了顿：“但是你原来可以杀灭那只鬼……你原来可以杀了那只鬼。早知道就……呵。


    “悲鸣屿，你在指望什么？你在希望什么？是觉得我不是个**，还是觉得我是个聪明的**？我在那时候除了想活着外什么都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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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赚了的，你知道吗我赚了的，”稻玉狯岳发现他说这些的时候竟然在笑，“你看，现在怎么样？你没想过我会走到如今的位置吧？和你平起平坐，决战在即你知道真相又怎么样？你就算恨死我了也动不了我。”


    “你想知道详情？我当然趁着那只鬼进寺庙**的时候从反方向跑走了啊，真稀奇啊还有这样遵守承诺的鬼，我还以为我灭了香炉就会**、拉着你们一起死……


    但我成功跑了，那只鬼脑子可能有病。我不记得我跑的是哪个方位，不知道跑了多久，反正就是活下来了。”


    “祸害遗千年啊，像我这样的人不害死几十几百个人是不会死掉的你明白吗，喝泥水能活，吃野草也能活，以前能活下来，之后就也能活着。”


    哪怕我选的方向差劲透了，被困在山里快两天，爬到树上生熬一晚，差点被猎户当成野兽射杀，我也活下去了。


    又一次开始流浪。


    “去寺庙前怎么活的，在那之后也就一样的活法。就是这样的故事而已。”


    那个猎户发现他竟然是个小孩子时把他领回了家，在猎户家里时，稻玉狯岳裹着单薄的毯子发抖，视线一眨不眨地看着被猎户毫无警惕放在桌上的刀。


    老师他们应该**吧。


    他得了一顿饭，之后跪下来求猎户为他指一条路，又得到一把弓和几只箭，他拉不动弓，只能抓着箭身靠捅，野生的动物何其敏捷，他十猎九空。


    后来他便无师自通学会了制作陷阱，才吃上几天来的第一口野鸟的生肉，像真正的野兽一样茹毛饮血，第一次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没死。


    虽然吃下去没多久就又被血腥刺激得呕出来了，但那一刻他才真的觉得自己活了。


    是否死亡的威胁就是可以激发人的无限潜能？狯岳现在回想都觉得他那段时间的生命力强悍到了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地步。


    命真硬啊。


    一个才八岁的身体凭什么能在那样的条件下风餐露宿地活下来？乱吃东西没吃出来胃病**，雨打风吹也没有发烧感冒……好像上天终于迟了半拍给予所谓的神明眷顾，又好像是上天还没有玩够他，还没有看够他挣扎的丑态。


    仿佛还有滑稽的剧幕在等着他去登台演出，等他去拨动齿轮，等他再去当一次推动剧情的卑劣者。


    他靠着几张兔子皮得到猎户的认可，学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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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多的知识和窍门；他靠着抓来的鱼和饭馆的人有了联系，可以去吃剩饭剩菜；他太小了砍不动树也锯不直木头，做手艺活的老人摇头不要他，但是看在他年纪小还活得那么拼命的样子，直接施舍了他一点钱。


    不劳而获、算是不劳而获吧——


    稻玉狯岳看着那钱，浑身都开始莫名其妙地发冷发抖，胃部的抽搐连带着让神经开始痉挛。他控制不住地捂着嘴蜷成一团使劲地干呕，眼前的一切好像都逐渐浸上了无尽的血色。


    他的苦难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寺庙的庇护像是一场结局惨烈的短暂幻梦，把他推向无法转圜的境地，亲手毁掉曾经以为的庇护所，依旧挣扎在生存的边界上，仿佛这才是他一辈子的生活。


    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他做这样的一场梦？


    悲鸣屿行冥早就已经停住了脚步，他忍受着巨大的悲怆：“我说过……！我说过不管是谁都好我不会放弃任何人的！我说过我会拼命守护好你们每个人的……！既然你都到了门口为什么就是不肯进来！”


    “啊对！对对对！我当时就不该灭了那个香炉我跑进庙里跟你预警，然后大家就一起抱团看着你大发神威去把那只鬼锤进地里然后我们就都能活了！或者死在一起不也很不错吗？！”


    稻玉狯岳岌岌可危的冷静都被这几句击碎了，他一叠声地反问：“你不明白吗？你理解不了吗？你就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吗？”


    “那是**的鬼！那不是人！它没有人该有的样子它比你还高还大！我除了害怕之外脑子一片空白你就是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