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双管齐下
作品:《谋天录》 天气彻底暖起来了,连清晨的风都带着融融的暖意,吹在脸上,像羽毛轻轻拂过。
别院里的花草仿佛一夜之间都舒展开了,姹紫嫣红,开得不管不顾,将那连日阴郁沉闷的气息冲淡了不少。
但陈策案头的文书,却一日比一日沉。
来自两淮的密报,不再仅仅是关于盐场骚乱的伤亡数字和损失清单,开始有了更清晰的脉络,更具体的人名,像一张逐渐显影的图,露出其下狰狞的纹路。
这日辰时刚过,一份来自扬州的六百里加急密函,被直接送到了陈策榻前。
送信的驿卒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显然是一路换马不换人,疾驰而来。
信是顾青衫亲笔,字迹比平日潦草几分,带着风尘仆仆的急迫。
陈策半靠在床头,阿丑将密函拆开,递到他手中。
晨光透过窗纱,照在微黄的纸页上。
陈策看得很快,目光如刀锋般刮过一行行字迹,脸色却渐渐沉凝,到最后,唇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念。”
他将密函递给阿丑,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阿丑接过,深吸一口气,用平稳的声调读起来:
“臣青衫谨禀:奉命查察两淮盐乱,经月余暗访明查,于扬州、淮安、通州三地,擒获乱首及疑似勾连者四十七人,分别审讯,互证口供,真相渐明。此次盐乱,确非寻常民变,实为三重势力勾结作祟。”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回响,窗外鸟鸣清脆,越发衬得室内气氛肃杀。
“其一,盐课司贪吏。淮北盐课司副使王通、司吏张焕等七人,假借‘海防捐’名目,私自加征,中饱私囊,致使灶户生计艰难,怨气沸腾。此辈为乱之引。”
“其二,本地盐枭。以‘过江龙’刘猛为首,盘踞运河沿线多年,掌控私盐贩运。范同之人许以重利,并承诺事成后助其掌控两淮私盐通路,刘猛遂纠集亡命之徒,混入灶户,煽风点火,伺机抢夺官盐。此辈为乱之骨。”
念到这里,阿丑顿了顿。
前两者尚在预料之中,贪官污吏、地方黑恶,历来是民变的温床。
但顾青衫用了“三重势力”,那第三重……
她继续往下读,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
“其三,倭国浪人及海上残余势力。臣于被擒乱首身上,搜出南洋特有之香料包,内藏密语纸条,经破译,乃倭国文字与闽南土语混杂之暗号。据刘猛及一二被擒浪人分别供认,与其联络者,乃一自称‘海先生’之中年文士,出手阔绰,熟知海事,身边常随数名沉默寡言之护卫,身手诡异,所用确为狭长弯刀。此次作乱,其不仅提供金银,更派出手下精锐浪人混入,意在制造更大混乱,并趁乱劫夺一批优质官盐,似欲运往海外。”
海先生!范同!
阿丑心头一凛。
果然是他!
而且,他竟真的与倭寇残余勾结到如此地步,将刀子直接递进了大楚的盐税命脉!
“另,据刘猛招供,‘海先生’曾言,海上自有接应。劫得官盐后,由刘猛之人运至预定河口,自有快船接应出海。臣顺此线索,查得通州外海有一无名沙洲,退潮时方现,平日确有不明船只偶尔停泊。当地渔民称,近半年常有生面孔在附近收购淡水、粮食,出手大方。”
“综合诸般线索,臣推断:范同已与盘踞东海之倭寇残余势力合流,其以商贸为表,以毒物、私盐、谍报为里,构建海陆交织之网。此次煽动盐乱,一为报复前番泉州失利,扰乱江南;二为劫夺官盐,充实其海上资财;三则……”
阿丑的声音在这里停住,看向陈策。
陈策闭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搭在锦被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吐出两个字:“念完。”
阿丑深吸一口气,念出最后一段:
“三则,或为试探朝廷于两淮之防务虚实,乃至东南海防之反应间隙,为其更大图谋铺垫。倭寇凶残,范同狡诈,二者合流,危害尤甚。臣已请两淮总督调兵,严查沿海可疑船只、人员,并加固盐场、港口防卫。然海疆辽阔,非陆路可比,若其主力藏匿外海岛屿,则清剿极难。此事关乎东南海防大局,伏乞大人明断。”
密函到此结束。
最后的“伏乞大人明断”六个字,笔力透纸,带着沉甸甸的忧虑。
屋里一片死寂。
只有更漏滴水,嗒,嗒,嗒,不紧不慢,敲在人心上。
良久,陈策缓缓睁开眼。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凝着一层寒冰。
“好一个范同……陆上失手,便想在海上来去自如?与倭寇合流,劫我官盐,乱我海疆……真当这万里海疆,是他家后院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杀意。
阿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那是一种被触犯到底线、决意斩草除根的冰冷。
“阿丑。”陈策看向她。
“在。”
“取纸笔,拟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阿丑立刻将旁边小几上的笔墨纸砚移近。
陈策半撑起身子,阿丑连忙在他背后垫上软枕。
他提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微微一顿,随即落下,字字如铁画银钩:
“令:水师提督李全,接令之日起,统辖闽浙水师主力,并节制东海各卫所舟船,即行清剿东海倭寇巢穴!首要目标:舟山群岛及外海诸岛礁中,所有形迹可疑之据点、泊地。凡抗拒者,格杀勿论;凡缴获之船只、物资,一律充公;凡擒获之倭寇及附逆者,严加审讯,务必挖出其与范同勾结之内情及海上联络网络!”
他写得很急,但字迹依旧凌厉。
阿丑在一旁看着,心潮起伏。
这是要动真格了!
大规模的水师清剿,意味着朝廷将彻底扭转近年来“以岸防为主”的被动策略,主动出击,扫荡海上!
“还有,”陈策笔锋不停,另起一行,“令两淮、江南沿海各州县,即日起实行‘片帆下海’之禁!非官府特许之渔船、商船,一律不得出海!已出海者,限期归港,接受盘查!各港口、码头,增派兵丁巡检,严查人员、货物往来,尤其是盐、铁、粮等物资,绝不允许一粒、一斤流入范同及倭寇之手!”
这是断其补给,扼其咽喉!
陆上严控,海上清剿,双管齐下!
“此二令,以六百里加急发出,直达李全及沿海各省督抚衙门!”
陈策写完,取出自己的印信,重重盖上。
鲜红的印文宛如一道血痕。
阿丑将墨迹吹干,小心折好,唤来影七,低声嘱咐。
影七领命,快步离去。
陈策似乎耗尽了力气,靠回枕上,额上渗出虚汗,呼吸也有些急促。
阿丑连忙递上温水,又用温热的帕子替他擦拭额角。
“先生,您别急,令已发出,李将军水师精锐,定能建功。”她轻声安慰。
陈策摇了摇头,闭着眼,缓了片刻,才道:“清剿巢穴容易,斩草除根难。范同经营海上非一日,又得倭寇残余助力,其巢穴恐怕不止一处,必有狡兔三窟之策。李全此番,能扫荡明面上的据点,已是不易。至于范同本人……未必抓得到。”
阿丑默然。
她知道陈策说的是实情。
茫茫大海,岛屿星罗棋布,若真有心藏匿,找起来如同大海捞针。
“除非……”陈策忽然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我们能知道,他下一个想去哪儿。”
阿丑心头一跳。
她知道陈策在问什么。
这些日子,她几乎泡在藏书阁里,将前朝和本朝关于东南海防、海岛、航路的记载翻了个遍,尤其是关于那个疑似“虎蹲岛”的线索。
“先生,”她斟酌着语句,“根据那些被篡改、抹去的记录,还有零星的渔民口传,那个被称为‘虎蹲’的岛屿,很可能在闽浙交界外海,一片暗礁较多的海域。其形如卧虎,西侧有天然深水港,退潮时仍可泊大船,且岛上有淡水。若范同要找一个既隐蔽又具备长期据守条件的海上据点,此地……极为合适。”
陈策凝神听着:“还有吗?”
“有。”
阿丑走到外间书案,取来几张她这几日根据零碎记载和自己推测绘制的草图,铺在陈策面前。
“您看,这是根据前朝《海疆险要图》残片复原的附近海域。虎蹲岛东北方约八十里,有一片更大的群岛,被称为‘落星屿’,水道复杂,暗礁密布,大船难行,但小船可穿梭其间。若虎蹲岛是范同的主要据点,那么落星屿很可能就是他的前哨屏障,或者……备用藏身地。”
她的手指在草图上移动:“而最关键的是,从落星屿往西北,避开主要官道航道,借助沿岸复杂的小河汉和隐蔽滩涂,小船可以一直渗透到……钱塘江口附近。”
钱塘江口!
陈策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江南腹地,财赋重地,更是……海运、盐运的枢纽之一!
“你的意思是……”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阿丑抬起头,目光与陈策相接,清晰而冷静:“范同煽动盐乱,劫夺官盐,或许不仅仅是为了钱财,也不仅仅是为了制造混乱。他可能需要这批盐,作为一个‘凭证’,或者一个‘诱饵’。如果他与某些沿海势力、甚至内陆的野心家有所勾结,这批来路不正但又品质上佳的官盐,就是最好的敲门砖和粘合剂。”
她顿了顿,继续道:“而钱塘江口,秋日有天下闻名的潮汛。大潮时,江水倒灌,水位暴涨,航道改变,守备难度倍增。若在彼时,以这批盐为饵,勾结内应,引倭寇快船或范同自己的船只,趁乱突入钱塘江,溯流而上,袭扰沿岸富庶城镇,乃至威胁杭州……所造成的恐慌和破坏,将远超两淮盐乱!”
屋里再次陷入寂静。
只有阿丑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地,一字字敲在陈策心头。
这个推测太大胆,也太惊人。
若真如此,范同所图,已非简单的破坏报复,而是要以一场精心策划的“海患”,震动整个东南,甚至撼动朝廷北伐的国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陈策久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阿丑,看着她清秀眉眼间那股不属于闺阁女子的锐气与沉静,看着她指尖点在草图上那个代表着钱塘江口的标记上。
这个女子,在他病榻旁伺候汤药,在藏书阁中埋首故纸,不声不响,却已将他都未曾完全厘清的迷雾,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背后可能隐藏的惊涛骇浪。
“阿丑,”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复杂的情绪,“你可知,若你所言成真,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阿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这意味着范同已近疯狂,不惜引狼入室,也要殊死一搏。也意味着,我们必须比他更快,更狠。”
陈策看着她,良久,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释然,还有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激赏。
“好,好。”
他连说两个好字,眼中重新燃起灼灼的光芒,那是属于谋士、属于统帅的光芒,连日病榻的颓唐被一扫而空。
“既然如此,那便不能只让李全去清剿巢穴了。”
他再次提笔,铺开一张新的纸。
“令:浙江巡抚、杭州守备、钱塘江沿线各卫所,即日起进入戒备!秘密加固江防,清查沿岸可疑人员、船只,尤其是与盐、漕运相关者!着工部速派干员,勘察钱塘江海塘、水闸,务必于秋汛前完成加固检修!”
“令:顾青衫,两淮事毕后,不必回京,转赴浙江,协理海防、江防事务,重点查察钱塘江口可能之内应及隐患!”
“令:杨相亲拟密折,上呈永王,陈明东南海防之潜在危局,请旨加强沿海各省协调,并授权……必要时候,可先斩后奏!”
一道道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凛冽的寒光,从这间静谧的病室中发出,射向东南沿海的波峰浪谷。
阿丑在一旁静静看着,看着陈策苍白而坚毅的侧脸,看着他笔下流淌出的、足以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字句。
范同想烧起这场滔天大火,那便在他点火之前,先抽掉他的柴,堵死他的风,甚至……把整个釜,都给他掀了!
窗外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陈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决绝。
海上的风,就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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