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同舟
作品:《谋天录》 夜已经很深了。
别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巡夜护卫偶尔走过廊下的轻微脚步声,还有远处池塘里间歇的蛙鸣。
风是暖的,带着草木生长的湿润气息,从敞开的窗户溜进来,拂动书案上摊开的纸页,发出窸窣的轻响。
烛火跳了一下,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
阿丑停下笔,抬头望向内室的方向。
屏风后,床帐低垂,陈策应该已经睡下了。
今日他精神似乎好些,午后还强撑着处理了几份紧急文书,但晚膳时脸色又白了下去,李郎中把脉后,沉着脸说了句“忧思过度,肝气郁结”,加了一味安神的药。
药是阿丑亲自煎的,看着陈策喝完,又守着他躺下。
可她知道,陈策没真的睡着。
那微微蹙着的眉头,和偶尔一声极轻的叹息,都泄露了他脑中仍在翻腾的思虑。
两淮的盐乱、顾青衫的南下、海上的虎蹲岛、朝堂的暗流、还有河北的北伐大军……千头万绪,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缚在中央,挣不脱,歇不得。
阿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面前摊开的几份军报。
这是傍晚时分刚送到的,来自河北和太行山前线。
墨迹犹新,字里行间带着北地风沙的粗粝感。
第一份是石破天的例行军报,厚厚一沓,详细禀报了“军功授田”的推行情况、降卒整训进度、粮草储备数目,还有对狄虏动向的分析。
石破天不是细致人,但这军报写得条理分明,显然是费了心思的。
阿丑之前听陈策提过,石破天身边有个叫韩承的年轻文书,心思缜密,文笔也好,想来是出自他手。
她拿起朱笔,在几个关键数字下划了线:已授田士卒五百七十三人,涉及田地两千四百亩;新编练完成的可战之兵三万二千;存粮可支两月。又在“狄虏近期频繁派出小股骑兵袭扰粮道”旁批注:“宜增派游骑,设伏反制。”
第二份是李全从东路军送来的,字数不多,但语气激昂。
东路军已推进至山东边境,连克三座小城,士气正旺。
李全在信中请求,若中路渡河,他愿为先锋,直捣黄龙。
阿丑笑了笑,能想象李全写这信时摩拳擦掌的模样。
她在“士气可用”四字旁点了点,又看向后面关于水师佯动配合的请求,思忖片刻,批道:“水师调度需统筹,已转水师衙门议处。”
第三份来自西路军,是太行山义军首领联名所写,禀报与官军会师后的布防情况,以及山中几处关隘的修缮进度。
信末提到,近日山中似有陌生面孔出没,不像寻常樵夫猎户,已派人暗中查探。
阿丑将这一句圈出,在旁边空白处写下:“疑为狄虏或范同探子,着意深查,勿打草惊蛇。”
她写得很慢,每一句都斟酌再三。
这不是她第一次接触军务文书——陈策养伤这些日子,一些不涉核心机密的寻常公文,偶尔也会让她先看过,摘出要点。
但像今晚这样,直接批阅前线军报,还是头一遭。
笔尖悬在纸面上,墨汁渐渐汇聚成饱满的一滴,欲坠未坠。
阿丑忽然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她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如今,她却坐在这里,执笔批注着关乎数万人生死、千里江山得失的军国要务。
命运这东西,真是诡谲难测。
“咳……咳咳……”
内室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丑立刻放下笔,起身走了进去。
床帐被一只手撩开,陈策半撑起身子,咳得肩背颤动。
阿丑快步上前,扶住他,从枕边拿起温水递到他唇边。
陈策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咳嗽渐渐平复,但喘息仍有些急促。
“什么时辰了?”他哑声问,额上有一层细密的虚汗。
“子时三刻了。”阿丑用帕子替他拭汗,“您怎么醒了?伤口疼?”
陈策摇摇头,目光却投向外面书案上跳动的烛火,和那几份摊开的军报。“北边……有消息?”
阿丑知道他惦记这个,便扶他靠好,转身出去将批注过的军报拿了进来,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轻声将要点一一复述。
她声音不高,吐字清晰,将石破天的稳健、李全的锐气、太行义军的谨慎,都融在了简短的摘要里。
那些批注,她也一道念了,说完略有些忐忑地看向陈策。
陈策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在她提到某个关键处时,眼睫会微微动一下。
等她全部说完,他才缓缓开口:“批得不错。尤其是太行山那条,‘勿打草惊蛇’,分寸拿捏得好。”
阿丑松了口气,心里却并无多少喜悦。她知道,这只是最基础的文书处理,真正的决断,远非如此简单。
“石破天要增派游骑反制狄虏袭扰,你觉得该如何调配?”陈策忽然问。
阿丑怔了怔,随即凝神思索。
她回忆着之前看过的河北舆图和兵力部署,慢慢道:“狄虏袭扰,意在疲敌、断粮,必选偏僻小道,行踪飘忽。大股骑兵追击,如同用大锤砸蚊子,费力不讨好。不如挑选精锐,组成数支百人以下的轻骑队,配以熟悉地形的向导,不固守一路,而是划定区域,轮番巡弋。再于几处关键水源、隘口预设埋伏,以静制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陈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还有呢?”
“还可悬赏。”阿丑继续道,“鼓励当地百姓、猎户上报狄虏踪迹,核实有赏。狄虏再能藏,总要吃喝,总会被看见。百姓的眼睛,有时候比斥候还亮。”
“以民为目……”陈策低声重复,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你倒是无师自通。”
阿丑低下头:“只是胡乱想的。”
“不是胡乱想。”陈策看着她,烛光在他深褐的瞳仁里跳动,“阿丑,你可知治国、治军,最难的是什么?”
阿丑想了想,摇头。
“是治心。”陈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久病后的沙哑,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兵马、粮草、城池、器械,这些都是‘力’。力可恃,但不可久恃。真正能定乾坤的,是‘势’。而势之根本,在于民心。”
他微微喘息了一下,才继续道:“石破天在河北推行军功授田,授的不是田,是‘望’。让那些降卒、流民看到希望,看到在这片土地上,凭血汗能挣来立身之本,他们才会真心拥护你,才会为你拼命。李全在东路势如破竹,靠的也不全是刀锋,更是山东百姓对狄虏的恨,对王师北归的盼。有了这恨与盼,百姓才会为你指路、送粮、甚至拿起锄头助战。”
阿丑静静地听着。
窗外有风掠过树梢,发出潮水般的沙沙声。
“民心如水。”陈策缓缓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政者,用权术、用谋略、用刀兵,都只是在‘治水’。堵不如疏,压不如引。你要让水往你希望的方向流,而不是强行筑坝,等它蓄满了力,一朝溃堤,便是灭顶之灾。”
他说得有些急,又低咳起来。
阿丑连忙递水,等他平复,才轻声道:“我明白了。所以您才看重石将军的‘授田’,也看重顾先生去两淮,不仅要平乱,更要安抚灶户,查清贪吏,还百姓一个公道。”
“对。”陈策点头,目光望向漆黑的窗外,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的烽火与炊烟,“范同煽动盐乱,用的是‘逼’字。他逼得灶户活不下去,自然有人跟他走。我们要破他的局,光用刀兵镇压是不够的,得用‘抚’,用‘疏’。查出贪官污吏,该杀的杀,该抚的抚,让灶户的气有处可出,有冤可申。这口气顺了,水自然就平了,范同再想搅浑,就难了。”
阿丑默然。
她想起栖霞镇,想起那个雨夜,陈策浑身是血倒在张家门前,用最惨烈的方式,激起了乡邻的义愤。
那也是“疏”,是将百姓心中对豪绅的怒与惧,引导向一个具体的目标,化作改变的力量。
原来,从一开始,他深谙此道。
“先生,”她忽然问,“若有一日,您不在了……这水,又该由谁来疏,谁来引?”
话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问题太大,也太僭越。
陈策却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眼神复杂。
有疲惫,有欣慰,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所以啊,”他轻轻说,声音几不可闻,“得有人学会看水,学会掌舵。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石破天、顾青衫、李全、杨相……还有你,阿丑。”
阿丑心头剧震,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的目光,却被他眼中的澄澈定住了。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不必怕。”陈策收回目光,重新靠回枕上,阖上眼,“路还长,慢慢学。眼下……”他顿了顿,语气转沉,“先顾好眼前吧。李全在太行山遇伏的事,你怎么看?”
阿丑一怔,随即想起刚才那份西路军军报里,那句“近日山中似有陌生面孔出没”。她原以为只是寻常探子,难道……
“先生是说,李将军他……”
“不是李全。”陈策打断她,眼睛仍闭着,眉头却蹙紧了,“是李全派去与太行义军联络的一支小队,二十人,在娘子关西南四十里的黑风峪失踪了。五日前的事,今日才得到确凿消息。”
阿丑倒吸一口凉气。
二十人的精锐小队,在己方控制区域内失踪,这绝非寻常!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急问。
“找到了三个。”陈策的声音冷了下来,“都在峪底乱石堆里,浑身骨头碎了七八成,像是从高处坠落的。但尸身上有刀伤,不是坠崖时留下的。伤口很怪,窄而深,入骨三分,像是……某种特制的弯刀。”
弯刀!
阿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两淮驿卒的描述——乱民中疑似倭人使用的狭长弯刀!
“是范同的人?还是……狄虏?”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都有可能。”陈策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范同与倭寇勾结,手上有这等好手不奇怪。狄虏军中也有使用弯刀的部族,且黑风峪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是狄虏派出精锐小队渗透破坏,也说得通。”
他撑着想坐起来,阿丑连忙扶住。
陈策喘了口气,道:“取纸笔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阿丑将外间书案的笔墨纸砚端进来。
陈策就着昏暗的烛光,提笔疾书。他的字依旧劲峭,只是手腕有些发颤,墨迹不如往日沉稳。
“令:太行西路军统帅并义军各部,即刻起加强戒备,清查内部,严防敌谍渗透。黑风峪一事,由李全亲自督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查明凶手来路。若有线索指向狄虏,则增兵隘口,不得使敌再有可乘之机;若指向范同……”他笔锋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则说明其触手已伸至北地,着石破天、李全两部,协查河北、山东境内可疑人等,尤其注意与江南、海上有勾连者。”
写罢,他取出随身小印,呵了口气,重重钤上。鲜红的印文在烛光下像一滴血。
“立刻发出去,六百里加急。”他将信笺递给阿丑,指尖冰凉。
阿丑接过,触手沉重。
她不敢耽搁,快步走出内室,唤来影七,低声交代。
影七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再回到内室时,陈策依旧靠在床头,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
侧脸在光影中明明灭灭,疲惫而孤峭。
阿丑走到床边,轻声道:“先生,睡吧。急令已发,李将军和石将军都是宿将,必能处置妥当。”
陈策“嗯”了一声,却没动。
许久,他才低声说:“阿丑,你说这人心,是不是永远也填不满,治不好?赶走了狄虏,又有范同;平了盐乱,又有倭寇;稳住了朝堂,北地又起波澜……按下葫芦浮起瓢,何时是个尽头?”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深切的倦意,那是一个肩负了太多的人,在深夜里偶尔流露的脆弱。
阿丑在床边的绣墩上重新坐下,看着烛火在他眼中投下细碎的光。
她想起他刚才说的“民心如水”。
“水是不会停的,先生。”她轻声说,“江河奔流,才有生机。若水真停了,便是死水,要发臭的。治水的人,不是要让水停,是要学会看准流向,筑好堤坝,修好沟渠,让它在该去的地方去,浇灌良田,滋养万物。至于偶尔的波澜、暗流……本就是水的一部分。”
陈策转过头,看着她。
烛光在她清秀的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色,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映着他的影子,清澈而坚定。
他忽然笑了。
很淡,却真切。
“你说得对。”他缓缓躺下,阖上眼,“水不会停,人也不能歇。睡吧,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阿丑替他掖好被角,吹熄了床头的烛火,只留下外间书案上的一盏,晕开一小圈昏黄的光。
她退出内室,却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在书案前坐下,拿起那份关于黑风峪小队失踪的详细报告,就着微光,一字一句,重新细读。
窗外的蛙鸣不知何时停了。
万籁俱寂,只有烛芯偶尔噼啪轻响。
夜色浓稠如墨,正一点点吞噬着天地。
而远处,太行山的轮廓在黑暗中沉默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那失踪的二十个儿郎,那诡异的弯刀伤口,都像一根刺,扎在这看似平静的春夜里。
阿丑知道,陈策更知道。
暗潮之下,真正的激流,或许才刚刚开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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