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暗潮

作品:《谋天录

    春深了,连风都带了暖意,吹在脸上软绵绵的,像江南的绸子。


    庭院里的那株老梨树,花期彻底过了,满树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来,油绿油绿的一片,在日光下泛着亮。


    可别院里的气氛,却比倒春寒时还要凝滞几分。


    陈策肋下的伤口终于开始收口,边缘的红肿退了,新生的肉芽透着粉,李郎中换药时总算说了句“见好了”。


    但陈策的精神并未因此松快,反倒越发紧绷。


    案头的文书堆积如山,来自江南、河北、乃至金陵的密报如雪片般飞来,每一封都透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这日午后,阿丑在藏书阁整理前朝海防卷宗,忽听得前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旋即是人声喧哗。


    她放下手中一卷泛黄的《闽海舆图志》,快步走到窗边。


    只见数名风尘仆仆的驿卒被影七引着,直奔正房而去,人人脸上都带着焦灼。


    出事了。


    阿丑的心往下沉了沉。


    她没有立刻跟去,而是留在阁中,将方才正在看的一卷海图小心卷好,放回樟木箱。


    那图上标注着闽浙沿海数十个大小岛屿,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岛旁,有一行蝇头小楷:“岛有淡水,形似卧虎,土人称‘虎蹲’”。与她之前的猜测对上了。


    但此刻,她无暇细究。


    将箱子锁好,阿丑下了楼。


    正房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


    陈策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一份刚送到的急报,吴文远站在一旁,脸色铁青。


    几名驿卒垂手立在堂下,额头还挂着汗珠。


    “两淮盐场……”吴文远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压不住的怒意,“三处大盐场,几乎同时生乱。灶户(盐工)聚众,砸了盐课司,抢了官盐,还……还打死了两个巡盐的胥吏。”


    陈策的手指在急报上缓缓划过,那纸页似乎都因他指尖的力度而微微颤抖。


    “起因?”


    “说是加征‘海防捐’,每引盐加征三钱银子。”驿卒中领头的一个上前一步,声音沙哑,“可朝廷从未下过此令!分明是盐课司的贪吏假借名目,中饱私囊!灶户们被盘剥得活不下去了,才……”


    “活不下去?”陈策抬起眼,目光如冰刃,“两淮盐场去年才免了三成课税,朝廷还拨了专款修缮盐池、发放工食银。何以就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


    驿卒噎住了,额头冷汗涔涔。


    吴文远接过话头,语气森寒:“大人,此事绝非简单的抗税。据报,乱民中混有生面孔,言语鼓动,身手也不似寻常灶户。更可疑的是,盐场生乱后不到两个时辰,附近河道就出现了几艘快船,接应了其中几个带头闹事的,顺水路往东去了。”


    “东边?”陈策眼神一凛,“入海口?”


    “是。”吴文远点头,“船是半夜走的,守水闸的兵丁被打晕了,闸门是从里面打开的。行事老辣,绝非乌合之众。”


    屋里静了一瞬。


    窗外有鸟雀啾鸣,越发衬得室内死寂。


    “范同。”陈策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让周遭空气都冷了几分。“他察觉泉州之事败露,陆上网络被清洗,便狗急跳墙,煽动盐乱,一是制造混乱,牵制朝廷精力;二是试探两淮防务,看有无可乘之机;三嘛……”他顿了顿,“若是乱子闹得够大,说不定能逼朝廷暂停北伐,专心内政——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阿丑此时已悄然走进屋内,站在门边阴影里。


    她听见陈策的话,心头突突直跳。


    盐,国之重器,两淮盐税更是朝廷命脉。


    此处生乱,非同小可。


    “还有更蹊跷的。”另一名驿卒补充道,声音有些发颤,“乱民中……似乎有倭人。”


    “倭人?”吴文远猛地转头。


    “是。虽然穿着汉人衣服,也说汉话,但有个被打伤的乱民临死前喊了几句,腔调古怪,像是……倭国话。还有,他们用的刀,有些是狭长的弯刀,不像咱们的样式。”


    倭国浪人!


    陈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范同竟与倭寇残余勾结上了!


    是了,他在南洋经营多年,与海寇、倭贼有来往也不奇怪。


    只是没想到,他敢把刀子直接捅进内陆腹地!


    “两淮驻军呢?盐运使衙门呢?都在做什么?!”吴文远怒道。


    驿卒低下头:“乱起得太突然,又是在几个盐场同时发作,驻军分散,一时应对不及。盐运使刘大人……刘大人当时正在扬州城宴客,闻讯赶回去时,乱民已劫了盐仓,乘船遁走了。”


    “废物!”吴文远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陈策却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冷静。


    “盐场损失如何?”


    “三处盐仓被抢,损失官盐约五万引。盐课司衙门被焚,账册多半毁了。死伤……灶户和兵丁加起来,近百人。”驿卒声音越来越低。


    五万引盐,价值数十万两白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账册被毁,意味着盐课积弊更难清查。


    而死伤……更是触目惊心。


    “范同这是要挖朝廷的根。”陈策缓缓道,手指在案上敲了敲,转向吴文远,“文远,拟令:一,命两淮总督即刻调兵弹压,首要恢复秩序,安抚灶户,严查假借‘海防捐’盘剥之事,该杀的杀,该撤的撤!二,令沿江沿海各州县严查可疑船只、人员,尤其是往东入海的河道,设卡拦截。三,盐场损失,由盐运使衙门先行垫补,绝不能让朝廷盐课出缺,更不能让百姓吃不上盐!”


    “是!”吴文远应声,立刻到一旁书案前草拟命令。


    陈策又看向那几名驿卒:“你们一路辛苦,先去用饭歇息。一个时辰后,带我的手令返回两淮。”


    驿卒们如蒙大赦,行礼退下。


    屋里只剩下陈策、吴文远,以及门边的阿丑。


    日光斜斜照进来,在青砖地上投出窗棂的格子影。


    “大人,”吴文远写完命令,吹干墨迹,眉头仍未舒展,“范同勾结倭寇,此事非同小可。倭人凶悍,又不熟地形,敢深入两淮,必有内应引导,且所图非小。眼下两淮驻军疲敝,盐政混乱,若倭寇趁机大举来袭……”


    “他不敢。”陈策打断他,语气笃定,“范同要的是乱,不是战。他手上那点倭寇残余,成不了气候,真引来朝廷大军清剿,他海上那点基业也得完蛋。此次煽动盐乱,一是报复,二是试探,三是……调虎离山。”


    “调虎离山?”吴文远一怔。


    陈策的目光投向东南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片苍茫的大海。


    “他在陆上的网络被我们清洗得厉害,急需喘息之机。闹出盐乱,朝廷注意力必然被吸引到两淮。而他,正好可以趁机巩固海上据点,转移物资,甚至……逃。”


    阿丑心头一动。


    海上据点……虎蹲岛?


    “那我们不能让他得逞!”吴文远急道。


    “当然不能。”陈策收回目光,眼中闪过锐利的光,“盐乱要平,范同更要抓。但两淮局势复杂,盐政、军务、民情纠缠不清,需得力之人前往,快刀斩乱麻。”


    “大人欲派谁去?”


    陈策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个名字:“顾青衫。”


    吴文远和阿丑同时一愣。


    顾青衫是陈策麾下谋士,精于刑名律例,心细如发,但从未单独处理过如此重大的地方变乱。


    “青衫跟了我多年,稳重有谋,只是缺些历练。”陈策道,“此次盐乱,表面是民变,实则是谍战。查内应、顺藤摸瓜、揪出范同的爪子,正是青衫所长。至于平乱安民、整顿盐政,我会让两淮总督全力配合他。”


    吴文远想了想,缓缓点头:“青衫确是最佳人选。他心思缜密,又不像武将那般容易激化矛盾。只是……他未曾独当一面,恐威望不足。”


    “所以我给他一道手令,许他临机专断之权。”陈策说着,已另铺开一张纸,提笔疾书,“再调一队察事营好手随行护卫,听他调遣。至于威望……”他笔锋一顿,抬眼看向吴文远,“你拟一份奏章,以我的名义上呈永王,请旨授顾青衫‘两淮巡盐监察使’之职,持节行事。”


    持节!


    那可是代表朝廷、皇权的信物!


    吴文远吸了口气,知道陈策这是要下重注,硬生生把顾青衫推上前台。


    “属下立刻去办!”他不再多言,接过陈策写好的手令,匆匆离去安排。


    屋里又静下来。


    陈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


    伤口虽在好转,但连日劳神,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阿丑轻轻走过去,斟了杯温茶放在他手边。


    陈策没睁眼,只低声道:“你都听见了。”


    “是。”阿丑应道。


    “怕么?”


    阿丑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怕。只是觉得……范同像水里的泥鳅,抓不住,按不下。”


    陈策终于睁开眼,看着她,唇角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是啊,滑不留手。但泥鳅再滑,也得在泥里。离了水,上了岸,它还能往哪儿钻?”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道:“你之前说‘以商制谍’,很好。等青衫到了两淮,我会让他留意,有没有可靠的盐商,可以扶持。盐路也是商路,范同能利用,我们也能。”


    阿丑点点头,想起藏书阁里那些海图。


    “先生,虎蹲岛……可能有眉目了。”


    陈策眼神一凝:“说。”


    阿丑将《闽海舆图志》上的记载说了,又道:“那卷图上还标注,岛西侧有天然深水港湾,‘退潮时仍可泊大船’。若范同真以此为据点,必然经营已久,说不定建有码头、仓廪,甚至……小型船坞。”


    陈策的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眼中光芒闪烁。


    “好,好。有具体方位就好办。阿丑,你这几日辛苦,将所有关于此岛的记载,无论片言只语,都抄录下来。尤其是水文、航道、潮汐的记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是。”阿丑应下,又迟疑道,“先生是打算……”


    “先不急。”陈策道,“等两淮乱子平息,等青衫揪出范同的内应,等我们摸清他海上的具体布置。”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要么不动,要动,就必须连根拔起,不留后患。”


    阿丑不再多问。


    她看着陈策苍白的脸,轻声道:“您该歇息了。李郎中说了,伤口愈合最忌劳神。”


    陈策这次没拒绝,点了点头。


    阿丑扶他起身,走到内室榻边。


    躺下时,陈策肋下的伤处似乎牵痛了一下,他眉头微蹙,却没吭声。


    阿丑替他盖好薄被,正要放下床帐,陈策忽然开口:“阿丑。”


    “在。”


    “若有一日,我不得不去海上……你会怕么?”


    阿丑的手停在半空。


    帐子细密的纱,在她指尖留下冰凉的触感。


    她看着陈策平静的侧脸,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合着,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


    “怕。”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很轻,却很稳,“但您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陈策没再说话,只是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


    阿丑放下床帐,退了出去。


    外间,吴文远已派人将命令和奏章快马送出。


    窗外的日头又偏西了些,将庭院里梨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她走到廊下,望着东南方向的天际。


    云层堆积,天色有些发暗,像是又要下雨。


    两淮的盐工在流血,海上的倭寇在窥伺,朝堂的暗流在涌动。


    而顾青衫,此刻应该已经收拾行装,带着那道沉甸甸的手令和察事营的精锐,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风起了,带着咸湿的气息,从遥远的海上吹来。


    阿丑拢了拢衣襟。


    她知道,真正的暗潮,已经涌动在脚下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深处。


    而能劈开这暗潮的,只有更锋利的刀,和更坚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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