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破晓
作品:《谋天录》 天边刚泛起一线鱼肚白,海还是沉沉的墨色,与天色混在一起,分不清界限。
只有靠近岸边的浪,在越来越亮的天光映衬下,翻卷起一道细长的、破碎的白线,永无休止地拍打着礁石,发出单调而巨大的轰响。
舟山群岛东侧,一片犬牙交错的礁石和岛屿阴影中,数十艘大小战船如同蛰伏的巨兽,悄无声息地锚泊着。
旗舰“镇海”号的甲板上,李全按着腰刀,一动不动地立在前艏。
海风带着咸腥和凌晨特有的寒意,吹得他身上的甲胄鳞片微微作响,但他恍若未觉,只眯着眼,死死盯着西南方向那片最大岛屿的模糊轮廓。
那就是“双屿岛”。
根据审问俘虏和多方查探得来的情报,这里是东海倭寇残余最大的一处巢穴,也是与范同往来最密的据点。
岛上地势险要,港湾隐蔽,据说建有简易码头、仓廪,甚至有小片开垦地,可供数百人长期据守。
李全身后,副将、游击、千总们静默地肃立着,人人甲胄俱全,刀剑出鞘半寸。
没有灯火,没有喧哗,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海水拍打船舷的哗哗声。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更漏的水滴似乎都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的天光又亮了一分,海面上开始泛起淡淡的、青灰色的光晕,能勉强看清近处船只黑沉沉的轮廓和桅杆上低垂的旌旗。
李全抬起手。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身后所有将领的肌肉瞬间绷紧。
“时辰到了。”李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海风,传入每个人耳中,“按预定方略,中路主攻双屿岛本港,左右两翼包抄,堵住其南北水道。火船先行,扰其阵脚,大船随后,接舷登岛!记住,能抓活的抓活的,尤其是头目。但若遇顽抗,格杀勿论!”
“得令!”
众将压低声音应诺,眼中燃起战意。
李全不再多说,猛地挥下手!
“起锚!升帆!擂鼓!”
命令如石投静水,瞬间激荡开来!
压抑已久的战船同时动作,铁链哗啦啦响起,巨大的硬帆顺着桅杆吱呀呀升起,饱饮海风!
几乎在同一刹那,各船桅杆顶端的红灯次第点亮,如同星火燎原!
紧接着,沉闷而震撼的战鼓声,从“镇海”号上率先擂响,咚!咚!咚!随即被其他战船的鼓声应和,汇成一片滚雷般的怒涛,彻底撕裂了海黎明的寂静!
双屿岛上,骤然亮起无数慌乱的火把,人影奔走,惊呼声、叫骂声隐约传来。
显然,他们没料到朝廷水师会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突然出现在家门口!
“火船队,放!”李全厉声喝道。
十数艘满载柴草、火油、硝石的小型快船,如同离弦之箭,从主力船队中冲出,借着微弱的东南风,直扑双屿岛那狭窄的港口入口!
船头的敢死士赤裸上身,挥舞着刀斧,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港口处,几艘惊醒的倭寇哨船试图阻拦,箭矢零星射来。
但火船速度极快,又是不惜命的冲撞,转眼便已逼近!
最前的几艘火船猛地撞上港口的木栅栏和哨船,船头的敢死士同时将手中火把掷向淋满火油的柴草堆!
“轰——!”
烈焰冲天而起!
干燥的柴草遇到火油和硝石,爆发出惊人的火光和浓烟,瞬间吞噬了港口入口!
火借风势,沿着木栅栏和相邻的船只疯狂蔓延,将半边港湾映照得如同白昼!
“冲进去!”李全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锋直指火光冲天的港口,“杀!”
“镇海”号一马当先,庞大的船身劈开波浪,撞开燃烧的残骸,悍然冲入港内!
左右两翼的战船紧随其后,如同两把铁钳,狠狠夹向慌乱中的倭寇船只!
港内已经乱成一团。
不少倭寇船只还没起锚,就被大火波及,船上的人哭喊着跳海。
一些反应快的倭船匆忙掉头,试图从南北水道逃走,却正好撞上包抄而来的左右翼船队,顿时陷入混战。
箭矢如飞蝗般在空中交错。
拍竿挥舞,砸向敌船舷侧。
火箭带着尖啸,点燃帆索。
接舷的钩锁抛出,牢牢扣住敌船,身着红衣的朝廷水师官兵如同下山的猛虎,跃过船舷,刀光闪烁,血花飞溅!
李全立在“镇海”号艏楼,冷静地观察着战局。
倭寇抵抗的激烈程度超出预料,尤其是几艘较大的福船式样贼船,组织有序,弓弩犀利,给冲锋的官兵造成了不小伤亡。
这不像寻常散漫的倭寇,倒像是……有懂行的人指挥。
“传令!集中拍竿和火箭,先打沉那几艘大船!”
李全下令。
命令迅速传递。
数艘朝廷战船调整方位,冒着箭雨逼近那几艘顽抗的倭寇大船。
沉重的拍竿带着风声狠狠砸下,木屑纷飞!
火箭集中攒射,点燃船帆和上层建筑!
一艘倭寇大船终于支撑不住,船体倾斜,火光熊熊,船上的倭寇纷纷跳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另外两艘也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双屿岛中央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怪异的螺号声。
正在抵抗的倭寇听到这声音,像是得了什么指令,抵抗的意志瞬间崩溃,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岛内溃逃,甚至丢下船只,跳海泅渡。
“想跑?”李全眼中寒光一闪,“登岛!追剿残敌,占领码头、仓廪!仔细搜索,不要放过任何洞穴、屋舍!”
水师官兵士气大振,呐喊着跳下战船,涉过浅滩,向岛上冲去。
战斗从海上转移到陆地,追逃与搜剿在礁石、树林和简陋的屋舍间展开。
李全留下副将指挥肃清海面残敌,自己带着亲卫,也登上了双屿岛。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焦糊味和海腥味。
地上随处可见尸体和丢弃的兵刃。
朝廷官兵正在逐一搜查那些用木板、茅草搭成的窝棚和几个较大的石砌仓库。
“将军!”一名千总快步跑来,脸上带着兴奋,“发现一个大仓,里面堆满了东西!有粮食、布匹、药材,还有……好多箱银子!看标记,有些像是官银!”
李全精神一振:“带路!”
仓库建在山坡背阴处,用石块垒砌,颇为坚固。
里面果然堆积如山,除了千总说的那些,还有大量腌肉、鱼干、甚至一些南洋香料。
而在仓库最里面,几个包铁皮的木箱被单独放置,箱盖上落着锁。
“砸开!”李全命令。
亲兵用刀斧劈开锁头,掀开箱盖。
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摞摞的书信、账册、海图!
李全蹲下身,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封信。
信封是寻常的绵纸,没有署名,但火漆封口,印纹奇特,似龙非龙,似蛇非蛇。
他小心拆开,抽出信笺。
信是用汉字写的,但笔迹刻意扭曲,措辞古怪,夹杂着一些看似无意义的符号和词语。
李全皱眉看了几行,心头猛地一跳!
他虽不能完全看懂,但其中几个反复出现的词,他认得——
“秋汛”、“钱塘”、“潮信”、“盐引为凭”!
又拿起几封,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在商讨“货”的交接、“路”的畅通、“风”的时机。而一封信的末尾,画了一个简单的符号——
一座形似卧虎的小岛,旁边标着两个字:“虎蹲”。
李全猛地站起,呼吸有些急促。
“把所有书信、账册、海图,全部装箱,加封条,派绝对可靠的人看守!我亲自押送回岸,面呈陈大人!”
“是!”千总领命。
李全又扫视了一眼这满仓的物资和那几口箱子。
这场突袭,缴获丰厚,远超预期。
但此刻,他心中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沉甸甸的。
这些信件里透露出的信息,似乎指向一个比清剿倭寇巢穴更大的阴谋。
他走出仓库,天色已经大亮。
海面上的战斗基本平息,只有零星处还有追剿。
朝阳跃出海面,金光万道,将染血的海水和冒烟的残骸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晕。
破晓了。
但李全知道,对于某些人来说,真正的黑夜,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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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报和那几口沉重的箱子,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别院。
陈策已经能下床走动,只是脸色依旧苍白,需要阿丑或影七搀扶。
当李全的亲兵将箱子抬进书房,并呈上简要战报时,陈策正站在窗前,望着庭院里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
战报很简略:水师大捷,捣毁双屿岛等三处倭寇主要巢穴,毙伤俘敌逾千,焚毁、俘获船只数十,缴获物资无算,我方伤亡三百余。
陈策看完,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只是点了点头:“李全辛苦了。伤亡将士,厚加抚恤。”
他的目光,落在那几口箱子上。“打开。”
箱子被一一打开。
当看到里面满满的信件、账册、海图时,陈策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示意阿丑将信件拿过来。
阿丑捧过一摞,放在他面前。
陈策拿起最上面那封李全特意指出有“秋汛”、“钱塘”字样的信,仔细看了起来。
他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如扫描般掠过那些扭曲的字迹和古怪的符号,眉头越皱越紧。
一封,两封,三封……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
阿丑站在一旁,看着陈策的脸色从凝重转为冰冷,又从冰冷中透出一股森然的杀意。
终于,陈策放下手中最后一封信,闭上了眼睛。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看向阿丑,声音干涩:“你猜对了。”
阿丑心头一紧。
“范同的计划,比我们想的更歹毒,也更……周密。”陈策拿起那封画有“虎蹲”符号的信,“他与倭寇残余,以及沿海一些败类盐枭、水匪勾结,打算在秋汛大潮时,利用潮汐和混乱,以劫来的官盐为凭证和诱饵,引倭寇快船伪装成盐船或商船,混入钱塘江。其目标,不仅仅是袭扰沿岸。”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他们想炸毁海宁的一段关键海塘。”
阿丑倒吸一口凉气!
海宁海塘,那是护卫杭州湾、抵御钱塘江潮的第一道,也是最坚固的屏障!
若海塘被毁,咸潮倒灌,良田尽毁,千里富庶之地将成汪洋!
造成的灾难和恐慌,足以撼动整个江南,甚至让北伐大业就此停滞!
“疯子……”阿丑喃喃道。
“是疯子,也是赌徒。”陈策冷笑,“他赌朝廷水师无力清剿其海上巢穴,赌我们查不到他的全盘计划,赌秋汛时守军松懈,赌海塘年久失修……可惜,他赌输了第一步。”
他猛地站起身,虽然身形还有些摇晃,但脊背挺得笔直,眼中光芒炽盛:“传令!”
阿丑立刻备好纸笔。
“一,飞鸽传书浙江巡抚、杭州守备及海宁知县:即日起,海宁海塘及钱塘江沿线所有堤防,进入最高戒备!增派 triple 兵力巡逻,工匠日夜巡检,任何可疑人等靠近,格杀勿论!所需钱粮物资,由巡抚衙门即刻拨付,不得有误!”
“二,令顾青衫:接手缴获之范同密信,全力破译其中所有暗语、符号、人名、地名!务必在半月内,厘清其全部联络网络及行动计划细节!所有涉及之内应、勾结者,无论官职大小,背景深浅,列出名单,密报于我!”
“三,令沿江沿海所有州县:张贴告示,晓谕百姓,秋汛将至,官府将组织加固海塘、疏散低洼地区人口。以‘防潮防灾’为名,提前动员,演练撤离。避免引起恐慌,但必须确保令行禁止!”
“四,”陈策看向阿丑,“将我们之前关于‘虎蹲岛’及可能备用登陆点的推测,结合这些新缴获的海图,整理成一份详细说帖。我要知道,如果范同在双屿岛失败,他最有可能逃往或启用的备用巢穴,究竟是哪里!”
一道道命令,如同精准的箭矢,射向东南沿海的各个环节。
不再是单纯的防御,而是攻防一体,情报与行动并重,民生与战备兼顾。
阿丑奋笔疾书,手腕酸麻也不停歇。
她能感受到陈策平静语调下压抑的滔天怒意和决绝。
这是与时间赛跑,与阴谋对决,更是与一场可能降临的天灾人祸抢命!
写完最后一道命令,陈策重重坐下,额上已见虚汗,但眼神依旧亮得惊人。
“阿丑。”
“在。”
“你说,这世上,为何总有人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引狼入室,戕害万千生灵?”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深切的疲惫和不解。
阿丑沉默片刻,缓缓道:“或许,在他们眼里,看到的只有自己的棋盘和棋子,从来看不到棋盘之外的血肉和哭声。”
陈策望着她,许久,低低叹了一声:“是啊,棋盘之外……”他拿起那封画着虎蹲岛的信,指尖拂过那个简陋的符号,“那这一次,我们就让他看清楚,棋盘砸碎了,是个什么样子。”
窗外,海棠花开得如火如荼,热烈而短暂。
春天的生机与书房内弥漫的肃杀,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
破晓的阳光,终于完全驱散了海上的黑暗,也照亮了这条愈加险峻、却也愈加坚定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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