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移花接木
作品:《谋天录》 雨水在青瓦上敲出细密的声响,顺着檐角连成串,滴在廊下的石阶上,砸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坑。
南方的春雨总是这样,不痛快,缠缠绵绵的,带着股浸入骨子里的潮气。
阿丑端着铜盆从廊下走过,盆里是刚煮好的药汤,褐色的水面上浮着几片当归和黄芪,热气裹挟着苦涩的气味蒸腾起来,模糊了她的眉眼。
她走得很稳,盆里的水纹丝不动——这是多年侍疾练出的功夫。
正房里,陈策刚换完药。
李郎中收拾着药箱,眉头拧成个疙瘩:“大人,这伤口愈合得太慢。按理说用了御赐的金疮药,早该结痂了,可边缘还是红肿着,您夜里是不是又起身看文书了?”
陈策半靠在榻上,衣襟松散着,露出左肋下包扎的白麻布,隐隐透出淡黄药渍。
他脸色比前两日好些,但眼底的倦意更浓,像晕开的墨。
“偶尔。”
他说得轻描淡写。
“偶尔?”李郎中气笑了,“大人,您这是拿自己的身子当儿戏!伤口反复最是耗元气,若再不好生养着,落下病根,往后阴雨天有您受的!”
陈策笑了笑,没接话。
那笑容很淡,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
李郎中知道劝不动,重重叹口气,提起药箱走了。
出门时遇见阿丑,他压低声音叮嘱:“千万盯着,夜里再发热立刻叫我。”
阿丑点点头,端着药盆进去。
屋里药气更浓了。
阿丑将药盆放在榻边矮凳上,拧了热帕子。
陈策很配合地转过身,让她擦拭后背的汗。
他瘦了,肩胛骨嶙峋地凸出来,脊柱像一串珠子嵌在皮肉里。
阿丑的手顿了顿,才继续动作。
“泉州那边有消息了。”陈策忽然说。
阿丑抬起眼。
陈策背对着她,声音平静无波:“范同的船队靠岸了,卸了一批货,明面上是南洋香料——檀香、龙脑、丁香。但察事营的人盯梢时发现,有十二口箱子被单独运进了城东‘永裕货栈’,用的是范家自己的脚夫。”
“货栈有问题?”
“永裕货栈的东家姓黄,三代做香料生意,底子干净。”陈策说,“但三个月前,货栈后巷多了个香料加工作坊,坊主是个生面孔,说是从岭南来的师傅,擅长调制合香。”
阿丑拧干帕子,重新浸入药汤。
热水烫得她指尖发红,她却像没感觉。
“香料能藏什么?”
“毒。”陈策吐出这个字时,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不是见血封喉的那种。南洋有种奇花,晒干研磨后无色无味,混在檀香粉里焚烧,初时只让人精神恍惚、多梦,久了便神智昏聩、记忆错乱。若剂量再大些……与疯癫无异。”
阿丑的手停住了。
铜盆里的药汤还在微微晃荡,映出她凝重的脸。
“他要对谁用?”
“不知道。”陈策缓缓转过身,让她擦拭前胸。他看着她,目光深邃,“或许是朝中某位大臣,或许是军中将领,也或许……是这别院里的人。”
阿丑心头一紧。
她想起前院那个花匠阿福,想起影七说的那些话。
范同的网,织得又密又深,谁知道哪一根丝就牵到了身边?
“您打算怎么做?”她问。
“将计就计。”陈策说,“我已经让察事营的人混进作坊,等他们配好毒粉,装箱时调换。真的毒粉我们留着,或许将来有用。假的……送还给范同。”
“假的?”
“寻常檀香粉,加了些无关痛痒的草药末,闻起来差不多,但没毒性。”陈策说,“范同要用这毒,必定会先找人试。试不出来,他才会放心用。等他用了,发现无效时,已经晚了。”
阿丑明白了。
这是要诱敌深入,还要让敌人死在自以为得计的得意里。
她低头继续拧帕子,热水一遍遍烫过陈策肋下的伤处,这是李郎中交代的,要用热敷活血。
“那之后呢?”她又问,“换了毒粉,然后呢?”
“然后顺着这条线,摸清范同在泉州的所有联络点。”陈策闭上眼睛,额上渗出细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货栈、作坊、送货的脚夫、接头的商号……一个都别漏。我要知道他这三年在江南织的网,到底有多大。”
阿丑不再问。
她仔细地敷完药,又取来干净的麻布重新包扎。
动作轻柔又熟练,指尖偶尔碰到陈策的皮肤,能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栗——伤口还在疼。
包扎完,陈策已是一身冷汗。
阿丑替他擦干,换上干净的里衣,扶他躺下。
又端来温水,看着他喝下半盏。
“您睡会儿。”她说。
陈策“嗯”了一声,却没闭眼,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
“阿丑。”
“啊?”
“你去过藏书阁吗?”
阿丑一怔。
别院的藏书阁在后园深处,三层小楼,藏了数千卷书。
陈策搬来后,将一部分要紧的文书档案也移了过去,平日有专人看守,她从未进去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没有。”她老实说。
“从今日起,你可以去。”陈策说,“那里有些前朝的地方志、舆图,还有我这些年收集的海防文书。你去看看,或许……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阿丑心头一动。
这不是吩咐,更像是托付。
他让她接触那些核心的、机密的资料,意味着什么?
“我不懂那些。”她轻声说。
“不懂可以学。”陈策转过头看她,眼神很静,“你心思细,记性好,看东西的角度也和人不同。前几日你从胭脂铺账目里看出花匠的问题,就很好。”
阿丑低下头。
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更密了。
“去吧。”陈策说,“让影七陪你去。楼里有些卷宗放了多年,需要整理。你做惯了整理文书的活计,顺手。”
这理由给得妥帖,不显山不露水。
阿丑应了声“是”,收拾了铜盆和帕子,退了出去。
廊下的雨还在下。
她站在那儿,看着雨丝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栖霞镇的那个雨夜。
那时她只是个逃难的孤女,陈策也还是个穷书生。
如今……
她摇摇头,不再想。
朝小厨房走去,该准备午膳了。
午后,雨势稍歇。
阿丑跟着影七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后园的藏书阁。
楼是木结构的,飞檐翘角,在蒙蒙雨雾中显得有些朦胧。
门口守着两名护卫,见到影七,无声行礼。
推门进去,一股陈年的纸墨味扑面而来。
一楼很宽敞,整面墙的书架顶到梁下,密密麻麻排满了书。
光线从雕花木窗透进来,照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大人在三楼留了话,说西侧书架第三排,有前朝的海防图和相关卷宗。”影七说,声音在空旷的楼里显得格外清晰,“您慢慢看,我在楼下守着。”
阿丑点点头,沿着木楼梯往上走。
楼梯有些年头了,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二楼也是书,分类更细些,有兵书、农书、医书,还有各地的县志。
她没停留,径直上到三楼。
三楼更安静。
这里书架少些,但卷轴和木匣更多,像是存放档案的地方。
西侧靠窗的位置,果然有几口敞开的樟木箱子,里面整齐码放着卷宗和舆图。
阿丑走过去,在窗边的书案前坐下。
窗外是后园的景致,几株芭蕉被雨水洗得翠绿,远处假山石上苔藓斑驳。
她静了静心,伸手取出一卷舆图。
是手绘的,纸已经泛黄,边缘有虫蛀的痕迹。
图上是东南沿海的地形,标注着港口、岛屿、暗礁,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释。
她慢慢展开,目光一点点扫过那些陌生的地名:泉州、福州、明州、广州……
她的指尖停在一处。
那是泉州湾外的一串小岛,图上标注着“澎湖”。
旁边有一行小字,墨色已经淡了,但还能辨认:“此处水道迂回,暗礁丛生,大船难入。然潮退时,东南角有浅滩可泊小船。”
她又取出一卷,是更早的,看纸张和墨色,怕是百年前的东西了。
这张图的范围更大,从长江口一直画到琼州,沿海的卫所、烽堠、巡检司都标得清清楚楚。
但有一处,让她皱起了眉。
在福州与泉州之间的海域,图上原本该有岛屿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不是没画,而是被人用刀小心地刮去了,只留下纸张上浅浅的凹痕。
旁边原本的注释也被涂改过,墨迹覆盖了旧字,新写的是“此处无岛,航行谨避风浪”。
但阿丑注意到,在刮痕的边缘,还残留着半个模糊的字迹,像是“山”字的起笔。
她放下这卷,又翻找其他的。
在一本前朝的《海防辑要》手抄本里,她找到了一段被反复涂抹又重写的记述。
原文似乎提及某处岛屿“形如卧虎,中有深港,可匿舟师”,但后来被人用浓墨抹去,改成了“礁石险恶,不可泊船”。
阿丑的心跳快了起来。
她站起身,在箱子里继续翻找。
又找到几张零散的草图,画的是海岛的地形,笔法粗陋,像是匆匆绘就。
其中一张上,标着几个小字:“虎蹲岛,洪武七年设哨,永乐初废。”
虎蹲岛?
她回想刚才看过的舆图,没有这个名字。
她又翻出那张被刮去岛屿的图,对着光仔细看。
刮痕的形状……如果补全,或许真像个蹲伏的老虎。
窗外,雨又下大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阿丑坐在那儿,手里捏着那张草图,脑子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范同的毒物从南洋来,走的是海路。
他要害人,必得确保自己的退路和安全。
泉州是他的据点,但狡兔三窟,他会不会还有别的藏身之处?
一个不在地图上、不被官府注意的岛屿,是不是最好的选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还有那些被抹去的记录……是谁抹的?
为什么抹?是为了隐瞒什么?
她将草图小心卷好,放回箱子。
又将其他的舆图、卷宗一一归位,整理得和来时一样。
然后下楼。
影七还守在门口,见她下来,抬了抬眼。
“看完了?”他问。
“嗯。”阿丑说,“有些旧图需要修补,我明日再来。”
影七点点头,没多问。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藏书阁。
雨幕里,楼阁的轮廓模糊得像水墨画。
阿丑回到正房时,陈策刚醒。
他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份新的密报,眉头微锁。
见阿丑进来,他抬眼:“如何?”
阿丑走过去,在榻边的小凳上坐下。
她没有立刻说海防图的事,而是先问:“泉州调换毒粉的事,顺利吗?”
“察事营刚传回消息,货已经换了。”陈策说,“作坊的人没察觉。三日后,那批‘香料’会按原计划运出泉州,走陆路往北。”
“往北?”阿丑心念一动,“北边……是金陵?”
“或许是,或许更北。”陈策放下密报,看着她,“你发现了什么?”
阿丑深吸一口气,将虎蹲岛和被抹去的记录一一道来。
她说得很慢,尽量清晰,但那些破碎的线索连她自己都觉得牵强。
然而陈策听得很认真,眼神越来越亮。
等她说完,屋里静了片刻。
只有雨声,和炭盆里偶尔迸出的火星噼啪声。
“虎蹲岛……”陈策喃喃重复,手指在毯子上轻轻敲击,“前朝海防,洪武年间确实在东南沿海设过不少哨所,后来海禁,大多废弃了。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重新启用了一些,但也不是全部。”
他顿了顿,看向阿丑:“你觉得,范同可能藏在那里?”
“我不知道。”阿丑老实说,“但那些被抹去的记录很可疑。如果是废弃的哨所,为何要刻意从舆图上抹去?又为何要改书上的记载?”
陈策沉默。
窗外天色渐暗,雨声却更急了。许久,他才开口:“明日,你再去藏书阁。把所有前朝海防的卷宗,尤其是关于岛屿、哨所、废弃港口的,都找出来。一张图、一行字都别漏。”
“是。”
“另外,”陈策又说,“让影七去查一件事:泉州湾附近的渔村、盐户,问问老人,知不知道‘虎蹲岛’这个名字。还有,三年前——范同开始经营南洋商路的那年——有没有陌生人在那一带出没,买船、雇人,或者打听海岛的事。”
阿丑一一记下。
她看着陈策,他脸上又露出那种熟悉的、属于谋士的锐利神色,仿佛伤痛和疲倦都被暂时压了下去。
“如果范同真在那里,”她轻声问,“您打算怎么办?”
陈策望着窗外的雨幕,眼神很深:“那便是天赐良机。海岛孤悬,易守难攻,却也……插翅难飞。”
话音落时,一道闪电撕裂阴沉的天际,紧接着闷雷滚过。
惊蛰后的第一声雷,终于响了。
阿丑忽然想起陈策昨夜的话。
惊雷将至时,谁又能真正置身事外呢?
她站起身,去点灯。
烛火亮起的瞬间,她看见陈策肋下的伤处,白麻布上又渗出了一点淡红。
但他似乎浑然不觉,目光仍盯着窗外,像在等待什么,又像在谋划什么。
雨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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