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惊蛰
作品:《谋天录》 残雪在庭院角落的背阴处,还固执地留着最后几片污浊的白。
院中那株老梨树的枝条上,却已冒出米粒大小的嫩芽,在倒春寒的风里颤巍巍地立着。
惊蛰了。
阿丑端着药碗穿过回廊时,听见前院传来压抑的争执声。
是影七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刀刃般的锋利:“……必须立刻处置。”
“证据呢?”吴文远的声音更沉。
“三日前他往东市送花,在‘永昌茶行’外徘徊了半炷香。昨夜子时,他屋里有微光,虽然用棉被蒙了窗,但瞒不过去。”影七语速极快,“属下查过籍册,他是三年前入府的,说是青州逃难来的花农。但青州口音不对,太刻意了。还有他虎口的老茧,不是握锄头磨出来的。”
阿丑脚步顿了顿,药碗里的褐色汤药微微晃动。
她垂下眼,继续往前走。
别院的防卫比从前森严了数倍。
明处是轮值的护卫,暗处是察事营的好手。
陈策受伤后搬到这里养伤,名义上是静养,实则是将这座院子变成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每个人都清楚——范同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而暗桩,果然还在。
她走到内院月洞门前,两名护卫无声地行礼让开。
院中很静,只有风吹过枯枝的细响。阿丑走到正房外,轻轻叩门。
“进来。”陈策的声音有些哑。
推门进去,屋里药气混杂着墨香。
陈策半靠在窗前的软榻上,膝上盖着薄毯,手里拿着几份文书。
他脸色还是苍白,唇色很淡,但眼神清明。
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倦,像墨迹渗进宣纸,怎么也化不开。
肋下的伤反复了。
七日前换药时,伤口边缘泛起不正常的红,李郎中皱着眉说有些发炎。
之后两日,陈策夜里开始低烧,虽然不凶,却绵绵不绝地耗着人的精神。
阿丑守了三个通宵,直到昨日烧退下去,陈策却坚持要处理积压的军报。
“该喝药了。”阿丑将药碗放在榻边小几上。
陈策“嗯”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文书。
那是河北来的密报,石破天在整顿降卒、试行新法,但阻力不小。
阿丑静静等着,看着窗外那株梨树。
过了约莫半盏茶时间,陈策才放下文书,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
“前院在吵什么?”他问,接过阿丑递来的温水漱口。
阿丑将影七和吴文远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语气平静,不添不减。
陈策听完,沉默了片刻。
窗外有鸟雀啁啾,脆生生的,衬得屋里更静。
“花匠……阿福?”他想了想,“我记得他。秋日里那几盆菊是他侍弄的,开得很好。”
“影七说要处置。”阿丑说。
“文远呢?”
“吴先生问证据。”
陈策唇角弯了弯,那是个很淡的、近乎没有的笑。
“文远谨慎。”他顿了顿,“但影七说得对。这种时候,宁错勿纵。”
阿丑抬眼看他。
陈策正望着窗外那株梨树,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瘦,下颌线紧绷着。
“您要杀他?”
“先留着。”陈策收回目光,手指在毯子上轻轻敲了敲,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让影七盯紧,看他往外传什么消息,又跟谁接头。
范同埋了这么久的棋子,不会只用一次。”
“若是他察觉了,自尽呢?”
“那就让他‘察觉’不了。”陈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冰冷的意味,“影七知道该怎么做。在茶行外徘徊……永昌茶行是范同的产业?”
“三年前被一个徽商盘下了,底细干净。”阿丑道,“但隔壁的胭脂铺,三个月前换了东家,新东家是扬州人,有个妾室是范同早年安插在扬州盐商家里的眼线。”
陈策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些许讶异,随即化为赞许:“你查的?”
“整理旧档时顺道看的。”阿丑垂下眼,“胭脂铺的账目有问题,每月十五都有一笔固定支出,名目是‘采买香花’,但数目太大。送货的……正是咱们府上的花匠。”
屋里静了一瞬。
陈策忽然低低咳嗽起来,阿丑立刻上前,递过帕子,又倒了温水。
陈策咳得肩膀颤动,好一会儿才平复,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阿丑看见他按在肋下的手指微微发白。
“伤口又疼了?”她问。
“无妨。”陈策摆摆手,声音更哑了些,“你继续说。”
阿丑抿了抿唇,还是道:“李郎中说了,您得静养。这些事,让影七和吴先生……”
“静养?”陈策打断她,唇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阿丑,你觉得我现在躺在这里,真能‘静’得了么?”
他望向窗外。
庭院寂寂,春风还带着寒意,但泥土里已经有生命在萌动。
惊蛰了,冬眠的虫蛇都要醒了。
“金陵那边,这几日有什么消息?”他换了个话题。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阿丑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火漆完整。
“杨相今早送来的。朝堂上……有人开始提‘暂停北伐,休养生息’。”
陈策接过信,拆开迅速浏览。
信不长,杨弘毅的笔迹遒劲,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压抑的怒意。
主和派沉寂了大半年后,借着陈策受伤、河北新政遇阻的由头,又开始活动了。
领头的是户部侍郎郑攸,此人素来谨慎,此番突然发声,背后必有依仗。
信末,杨弘毅写了一句:“永王近日召郑攸入宫两次,时长皆逾一个时辰。”
陈策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火光在他瞳孔里跳跃,明明灭灭。
“永王……”他低声念了一句,没再说下去。
阿丑默默收拾药碗。
她知道陈策在想什么。
永王赵瑄,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年轻人,从来不是简单的角色。
他依赖陈策平定乱局,却也忌惮陈策功高震主。
如今河北初定,江南渐稳,而陈策重伤卧病——有些心思,自然就活络了。
“先生。”阿丑忽然开口。
陈策抬眼看她。
“若北伐真的暂停……”她顿了顿,声音很轻,“您待如何?”
这是她第一次问这样直接、这样关乎大局的问题。
话出口,她自己都怔了怔。
从前她只守着自己的本分,煎药、整理文书、打理起居,从不逾矩。
但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想得多,看得远,也开始……敢问了。
陈策没有立刻回答。
他望着她,目光很深,像在审视,又像在思索。
许久,他缓缓道:“北伐不能停。”
“为何?”
“因为狄虏未灭。”陈策的声音沉下去,“因为燕云未复。因为石破天在河北整顿的二十万大军,不能白费。更因为——”他顿了顿,眼中闪过锐利的光,“此刻若停,便是前功尽弃。狄虏会喘息,会反扑。朝中主和派会得势,再想重启战事,难如登天。”
阿丑静静听着。
窗外风大了些,吹得窗纸簌簌作响。
“那若是永王执意要停呢?”她问。
陈策沉默了很久。
久到阿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轻声说:“那便是另一局棋了。”
话很淡,但阿丑听出了其中的分量。
另一局棋——意味着朝堂博弈,意味着权力制衡,甚至意味着……某些不可言说的底线。
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在那里。
她想起很多年前,在栖霞镇那个漏雨的破庙里,那个浑身是血、却笑着说出“围魏救赵”的少年书生。
那时他只为求一条生路,如今他执掌的,却是天下大势。
而这条路,越走越险,越走越孤。
“您累了。”阿丑说,“歇一会儿吧。”
陈策确实累了。
低烧虽退,但元气耗损得厉害,说了这一会儿话,额上又见了虚汗。
他点点头,顺从地躺下去。
阿丑替他掖好被角,正要转身,手腕忽然被握住。
他的手很凉,手指修长,掌心有薄茧。
握得不紧,却让阿丑浑身一僵。
“阿丑。”陈策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你……怕么?”
怕什么?怕这步步杀机的局势?怕那不知藏在何处的范同?怕朝堂上的明枪暗箭?还是怕……他某一天真的撑不下去?
阿丑垂下眼,看着被他握住的手腕。
他的指尖按在她脉门上,能感受到皮肤下血液的流动。
一下,又一下,平稳而有力。
“怕。”她诚实地说,“但怕没有用。”
陈策轻轻笑了。
那笑很淡,却难得地卸下了所有谋算与防备,露出一点真实的、属于“陈策”这个人的疲惫与柔和。
“是啊,怕没有用。”他松开手,“去吧。我睡一会儿。”
阿丑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站在廊下,她抬头看了看天。
云层很厚,天色阴沉沉的,像要下雨。
惊蛰的雷,还没响。
但她知道,快了。
前院的方向,影七的身影一闪而过,像一道沉默的鬼魅。
花匠阿福此刻应该正在花房里修剪枝条,浑然不觉自己已被无数双眼睛锁定。
而金陵的朝堂上,一场新的风雨,正在酝酿。
阿丑转身,朝小厨房走去。
该准备午间的药膳了。
陈策的伤需要温补,食材要仔细挑,火候要恰到好处。
这些琐碎的事,她做得一丝不苟。
因为她知道,在这盘天下棋局里,她能守住的,也不过就是这一碗汤、一盏药、一方能让那个人暂时安歇的天地。
至于其他——她望向阴沉的天际。
惊雷将至时,谁又能真正置身事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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