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淼拽着季雨眠一路来到她停车的地方，后者也不反抗，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大雨已经停了，路面上水光粼粼，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过去，一个接一个的涟漪微微荡漾。


    方淼率先上车，季雨眠低头略微思索，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他没问去哪，只要和身边的人在一起，去哪里都没关系。


    “去我家，没问题吧？”汽车行驶一段时间后，方淼忽然出声。


    “没问题。”


    而后车内又陷入一片安静。


    等红绿灯的间隙，方淼连上蓝牙，开始放音乐——正是他刚才唱的那首《人间》。


    她最近几天才下载了音乐软件和视频软件，算是正式开始了“考古”事业，没想到今天就派上用场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轻柔的音乐在狭小的空间里放了一路。


    直到开门前，方淼才好不容易搜刮出点话来，她笑了笑，说：“上次去你家，这次来我家，公平吧？”


    “可能还是方总吃亏了，毕竟上次来我家是我连累你了，让你忙活了半宿。”季雨眠带着些歉意开口。


    方面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也是我非要喊你出来吃饭，早知道你当时身体不舒服我肯定让你在家好好养病。”


    话语间门已经打开，季雨眠进门后打量了几眼周围的环境——空间很大，但没什么人味儿，似乎和他的宿舍一样，传递着主人或许随时就要离开的信号，他眉头微蹙，却很快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这几天工作有点忙，没怎么回来，你先坐，我去拿杯水。”方淼先将季雨眠安置在客厅，而后去冰箱里拿水。


    季雨眠点点头，刚准备说什么，却在扫过脚边地上一个打开的箱子时顿住，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好在方淼已经转身离开，没有注意到他有些不寻常的态度。


    方淼先拿了两瓶冰水，而后稍微想了想，还是将冰水换成了温水，端了出去。


    此时季雨眠已经调整好了状态，整个人又是无懈可击的正常。


    他接过水，轻声道了句“谢谢”。


    方淼看他毫无戒备地喝了一口，笑道：“你也不怕我下药。”


    季雨眠耸耸肩，无所谓地道：“我相信方总不是这样的人。”


    拿他没办法，这么单纯一个人，不知道在娱乐圈怎么被人欺负呢，方淼内心在叹气。


    她索性把话挑开，直言不讳道：“雨眠，我能这样叫你吗？”


    “方总自便。”


    方淼有些小小的恼怒，“我都说了几次不用这么见外了，叫我名字就好。”


    “好的，方淼。”


    “我这几天工作很忙，没时间找你，但是工作之余我经常想到那天对你说的话，其实我当初没有那个意思，我不管你信不信，只是我一定要告诉你。”方淼正了神色，严肃道。


    季雨眠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我相信你，我也想说声抱歉，因为我也有些口不择言了。”


    “我是很欣赏你，但并不是说什么希望包养你，更准确地来说，我希望是投资你，我相信你的潜力。”方淼坚持从一个商人的角度来解释她对季雨眠这种突如其来匪夷所思的好感，虽然这话她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只是她的眼神太真诚太有迷惑性，季雨眠只是胡乱地点头，就像今天他在方淼耳边轻声说自己处理杨洛的事情时方淼的反应那样。


    “那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季雨眠恳求道，他声音本就温润清越，再搭上几分带有请求意味的语气，任谁来都无法拒绝。


    方淼说了半天，就是在等他这句话，顿时什么自尊什么矜持都不要了，立刻点头称是。


    开玩笑呢，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心动的，再矜持帅哥跑了她哪里哭去？


    季雨眠如释重负，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我们现在算朋友了吧？”


    朋友？


    方淼细细咀嚼着这个词，倒是新奇。她见过无数的人，有过无数段关系——上下级、合作、竞争等等，除了Caroline，他还是第一个说要和自己做朋友的。


    只是，她不想只和他做朋友。


    不过要问方淼究竟想和他发展成什么关系，她自己也说不准，索性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着吧。


    几个念头在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圈，方淼非常自然地点了点头。


    季雨眠脸上笑容慢慢扩大。


    “既然是朋友，那今天晚上在我家住一晚吧，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回家不太安全。”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方淼脱口而出。


    季雨眠有些失笑，不知道的以为他才是个女生，晚上出门容易遇到坏人，他想说什么，就听见方淼信誓旦旦地说：“男生也要保护好自己，你要是再遇到杨洛那样的人怎么办？或者他死心不改，还整天惦记你。”


    想起杨洛这个蠢货，她身上的杀气就藏不住，简直想用语言凌迟他。


    季雨眠毫无心理负担地就接受了她的建议。


    方淼这才露出笑容，她转身，准备去客房看一眼需不需要收拾。


    这段时间方淼每天都住公司，基本上没有回过家，还不知道阿姨有没有打扫客房。


    “方……”


    季雨眠叫住她，方淼回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


    他把后面的“总”咽了下去，道：“方淼。”


    “嗯？怎么？”方淼心情颇好地开口。


    “你这箱书能借我看一眼吗？”他指了指方淼脚下的箱子。


    方淼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一般打扫卫生她不让阿姨乱动东西，所以地上的书摆了将近一个礼拜还没动。她还记得季雨眠也是个喜欢历史的，他对这些书感兴趣倒是非常正常。方淼还在心里小小地后悔了下没主动告诉他好让自己占个便宜。


    “当然可以，你想看多久看多久，我去客房看一下。”


    于是季雨眠蹲下，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拿出最上面那本书。


    字迹没有大变，只是语气陌生了许多，不复年少时的天真，多了几分沉稳。


    他确信，这就是她。


    那场慈善晚宴一见惊鸿，不只是因为她的容貌气质，更是因为她就是自己每日梦中的那个人。见到她的瞬间，许多记忆浮光掠影地在季雨眠脑海中闪现，他罕见地紧张到声音发抖，直到后来才敛了注意，慢慢找回感觉。


    方淼主动靠近他时，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天人交战了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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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


    她过得很好，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有必要再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也没有必要接近他这种不幸运的人了。至于自己，他本来觉得自己是怎么样的无所谓的——没有人会期待他的以后的，只是每每想到还有一些歌迷还在，他就总是想着或许自己还需要再走远一点。


    只是那天车里太温暖，他太眷恋了，于是问出了那句话，也听到了她那句半开玩笑的话。


    “也许上辈子见过呢……”


    是啊，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天后，他没有主动上网查关于方淼的任何信息，不管是这个方淼，还是之前那个。


    可是到此刻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季雨眠拈起文稿的第一页，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上个世纪。


    他和方淼相识于一场演出。


    方家是那时上海的世家大族，为了给方家家主庆祝五十大寿，方家请了他们春来班来唱出戏——原本倒是轮不到他们的，只是当时最炙手可热的戏班子被另一家请了去，退而求其次便是春来班。


    依旧是那出经典剧目《霸王别姬》，季雨眠依旧是那个虞姬。


    在场的多为豪门权贵，不少已经看过最为顶尖的表演，春来班的演出再好，也比不上今天没来那位，因此反响倒是一般。


    只是无论下面的人什么态度，戏一旦开场，季雨眠就已经全神贯注地投入了进去。


    忽然却撞上一个炽热的目光。


    后来他才知道那位是方家唯一的小姐，家主的掌上明珠方淼小姐。


    那是1936年，方淼17岁。


    得了方淼的青睐，季雨眠有些惶恐，他是个下九流的戏子，无父无母，身上还背着不能说的秘密，万万不能将半分污秽沾染在她身上。


    只是感情这事哪能是人心能控制住的呢？


    方淼眼睛很亮，能倒映出他的模样，季雨眠从小开始学戏，扮虞姬扮了十几年，别人夸最多的就是他的眼睛，可他却觉得，方淼的眼睛比他好看一万倍，每次她用湿漉漉的眼睛看自己时，他的心理防线便会一瞬间崩溃。


    因着方淼的关系，春来班能经常去方家演出，他们的交集也逐渐变多，他得知方淼有两个哥哥在美国，她自己现在在念书，以后可能也要留洋。


    季雨眠心里半是酸涩半是高兴。


    只是后来计划赶不上变化，不到一年，上海成为战场一线，方家突发变故，几乎是一夜之间，方淼家破人亡，她逃到租界，惶惶不可终日。


    再后来，京剧演员季雨眠病故的消息传出，这点声量在当时的中国没有掀起太大的水花，对方淼来说却如同晴天霹雳。


    季雨眠再找到她时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她和印象中明媚的大小姐判若两人，眼神近乎呆滞。他心疼万分，只是眼下形势已经不能再等，他用全部身家换了一张船票，算是还了方淼对他的情。


    方淼不愿离开，季雨眠却不能再答应她了，他要去做更危险的事情了，绝对不能连累到方淼。


    临行时，季雨眠说：“等到战争结束……”


    他最终没有补全那句话，也没有看到战争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