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石雕。晨光逐渐明亮，照在他苍白失神的脸上，照在他胸前那片被泪水浸湿的僧衣上，也照在他微微张着、仿佛再也无法合拢的唇上。


    马蹄声彻底消失在都城的街巷深处，连同那抹决绝的青色身影，一同隐没在渐亮的晨光与升腾的尘嚣之中。城门洞下，只剩下穿堂而过的、带着凉意的风，卷起几片枯叶，盘旋着，落在那片被泪水浸湿又干涸的地面上。


    玄奘僵立了许久，久到孙悟空都以为他会就此化作一尊石像，永远守在这离别之地。胸前的僧袍，那片被泪水浸润过的地方，已然被风吹得半干，却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浅淡的水痕，如同心口一道无形的烙印，时时刻刻提醒着方才那灼热而短暂的拥抱，与那惊心动魄、一触即分的冰凉柔软。


    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的触感与气息。那不是任何经文能够描述的体验，不是任何禅定可以化解的悸动。它像一枚滚烫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所有勉强维持的空明与平静，将那份被强行压抑、却从未真正消散的情愫，彻底暴露在灵魂的烈日之下，无处遁形。


    “师父。”孙悟空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与担忧，“时辰不早了。”


    玄奘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了身。晨光勾勒出他清瘦寂寥的侧影，脸上的血色褪尽，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他没有再看都城一眼，也没有去擦拭胸前的水痕，只是重新握紧了手中的九环锡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走吧。”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仿佛来自遥远的虚空。


    他迈开了脚步，走向城外等候的徒弟，走向那条延伸向天际、仿佛没有尽头的西行之路。步伐起初有些踉跄，但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平稳，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僵硬，仿佛承载着无形的、千钧的重担。


    猪八戒回头看了看越来越远的城门，又看了看师父沉默得可怕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扛起钉耙跟上。沙悟净默默地挑起行李，步伐沉稳。


    孙悟空走在最前，火眼金睛扫视着前路，心中的警惕提到了最高。他比谁都清楚，师父此刻的心境，恐怕比面对十万妖魔更加凶险。情劫未散，心魔犹存，只是换了一种更加隐秘、更加顽固的方式，深植于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


    一行人，就这样沉默地、坚定地，消失在西梁国境之外，融入苍茫的天地之间。


    都城，栖凤殿。


    凤翎一路纵马狂奔，直到冲入宫门，回到那空旷寂寥的殿宇之中，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从马背上滑落。青鸾惊呼着上前搀扶，却触到她浑身冰冷，脸色惨白如纸，唯有眼眶红肿，泪水早已被风吹干，只留下干涸的泪痕。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青鸾将自己扶回寝殿，除去斗篷和外衣。当青鸾碰到她冰冷颤抖的手指时，才发现她掌心紧紧攥着，指甲深深陷入皮肉，渗出了血丝，而她却浑然不觉。


    “陛下……”青鸾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凤翎缓缓摊开手掌，看着那几道月牙形的血痕，眼神空洞。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拥抱他时，僧袍布料的粗糙触感，和那透过衣料传来的、微弱的、属于他的体温与心跳。


    还有……那个吻。仓促，冰凉，带着绝望的咸涩，却耗尽了她此生所有的勇气与爱恋。


    她闭上眼，将脸深深埋入锦被之中，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极致的痛楚过后，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虚空。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重新坐起，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哀伤与决绝。


    “青鸾，”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传令下去，即日起，朕要闭关静养，非军国大事，不得打扰。朝政……暂由几位顾命大臣与护国法师商议决断，递条陈即可。”


    “陛下，您的身体……”


    “无妨。”凤翎打断她，“按朕说的做。另外，毒敌山后续清理、浊源监控、边境防务，列为重中之重，一应奏报，直接送至朕闭关之处。”


    她要一个人，消化这场惊天动地的情劫，消化这深入骨髓的离别之痛。也要一个人，扛起西梁的江山，兑现对他的承诺——守好这片土地，等他……或许永远不会有的归来。


    “还有，”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西方天际，声音轻得仿佛叹息，“留意……西行路上的消息。若有……关于取经人的重大传闻或变故，无论好坏，立刻来报。”


    “是……奴婢遵命。”青鸾含泪应下。


    凤翎开始了漫长的闭关。她不再出现在朝堂，不再接见臣工，如同从西梁的政治舞台上悄然隐退。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个国家并未失去主心骨。重要的决策依旧有条不紊，毒敌山的隐患被逐步清理，国力在缓慢恢复。只是那栖凤殿，始终笼罩在一片沉寂的忧伤之中，连鸟雀都仿佛不愿在此过多停留。


    偶尔，在夜深人静之时，闭关的静室窗口，会透出一点孤灯如豆的光芒。灯下，一道清瘦的身影，或对着一卷泛黄的佛经出神，或抚摸着袖中一枚温润的佛珠（那是玄奘留下的那颗），或只是静静地望着西方的星空，良久，良久。


    情之一字，蚀骨灼心。放手，并不意味着遗忘，而是将那份惊涛骇浪般的情感，深深埋入心底，用责任、用时间、用无尽的思念与等待，慢慢熬煮，直至化作生命的一部分，苦涩而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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