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篷的兜帽被风吹落，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带着明显憔悴与哀伤的容颜。正是凤翎。她没有带任何随从，只身单骑而来。


    玄奘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极力压抑却依然汹涌的不舍与痛楚，平静的心湖，再次被投下巨石，荡开无法平息的波澜。他握着锡杖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孙悟空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女王，对猪八戒和沙悟净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走，前面等师父。”说罢，也不等玄奘回应，便拉着不情不愿的猪八戒和沉默的沙悟净，牵着白马，快步向前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城门外的薄雾晨光里。


    城门洞下，只剩下玄奘与凤翎，一僧一俗，一静一动，隔着数丈的距离，遥遥相望。


    晨风呜咽，卷起地上的尘土与落叶。


    “陛下……”玄奘先开了口，声音干涩，“何苦来此……”


    “来送你。”凤翎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翻身下马，动作因身体的虚弱而有些踉跄，但她很快站稳，一步步走向他。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两人的心上。


    她在距离他三步之遥处停下，仰起脸，目光贪婪地描绘着他清瘦的轮廓，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深深镌刻进灵魂最深处。


    “此去西天，万里迢迢，妖魔险阻……御弟，务必珍重。”她的声音开始哽咽，“西梁……我会守好。毒敌山的隐患，我会继续追查清理。你……不必挂心。”


    玄奘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只觉得胸口窒闷难当。他想说些什么，安慰，叮嘱，或者……告别。可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低低的：“陛下……亦请保重凤体。那魔气虽暂退，然心伤未愈，万勿……再劳心伤神。”


    “我知道。”凤翎轻轻点头，泪水终于控制不住，滑落眼角，“我会的。我会好好活着，守着这西梁，也守着……”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深深地、眷恋地看着他，“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


    四个字，轻如鸿毛，却重如泰山。包含了多少无望的期盼，多少心碎的坚守。


    玄奘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撞击了一下，猛地收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抬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痕，想对她说“别等了”，想说“我此去或许再无归期”……可他不能。任何回应，都是更深的伤害。


    他只能死死握紧锡杖，垂下眼睑，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抑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哑声道：“陛下……情深义重，贫僧……铭感五内。然前程已定，缘法使然……望陛下……早日看破，得大自在。”


    “看破？”凤翎凄然一笑，泪水流得更凶，“若真能看破，又何来今日送别？御弟，我不求你看破，我只求你……平安。”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的一点距离。她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眸，带着一丝卑微的、小心翼翼的祈求：


    “御弟……临走前，可否……抱我一下？只一下，就好。”


    玄奘浑身剧震，猛地抬眼，撞入她盛满泪水与绝望渴求的眼眸中。理智在疯狂叫嚣着拒绝，可身体却仿佛被那目光定住，动弹不得。眼前闪过魂渊共堕时那焚烧的灵魂，闪过她无数次或坚强或脆弱的模样，闪过她为他挡毒时决绝的背影……拒绝的话，如何说得出口？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张开了双臂。


    凤翎的泪水瞬间决堤。她毫不犹豫地扑入那个她朝思暮想、却从未真正拥抱过的怀抱。


    僧袍带着淡淡的、清冽的檀香气息，并不温暖，甚至有些单薄。可这却是她此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贴近他的心跳，感受他的存在。


    她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仿佛要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胸前的僧衣，那温热潮湿的触感，如同滚烫的烙印，透过薄薄的布料，直直沁入玄奘的皮肤，渗透进他冰冷压抑的心脏深处。


    玄奘的身体僵硬如石，双臂悬在空中，不知该放下，还是该……回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娇躯的颤抖与滚烫，能闻到她发间清雅的香气混合着泪水的咸涩。那颗自以为已勘破情关、归于空明的心，再次被这真实而炽烈的拥抱与泪水，搅得天翻地覆。一种近乎毁灭的柔情与剧痛，在他胸膛中疯狂冲撞。


    时间仿佛静止。城门外隐约传来孙悟空不耐烦的咳嗽声。


    不知过了多久，凤翎终于缓缓松开了手臂。她后退一步，离开了那个让她眷恋至深、痛彻心扉的怀抱。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多了一丝决绝。


    她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最后的模样刻入眼底。然后，在玄奘尚未从那个拥抱的震撼与余温中完全回神之际，她忽然踮起脚尖，极快、极轻地，如同蜻蜓点水般，在他微微抿着的、冰凉的唇上，印下了一个仓促而颤抖的吻。


    柔软，冰凉，带着泪水的咸湿，一触即分。


    玄奘如遭雷击，猛地睁大了双眼，瞳孔骤缩！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戒律、所有的空明悟境，在这一刹那，被这个猝不及防的、轻柔却石破天惊的吻，炸得粉碎！


    而凤翎，在完成这个胆大包天、耗尽了她所有勇气与绝望的举动后，甚至不敢看他的反应，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奔向自己的白马，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腹！


    “驾——！”


    白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向着来时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青色斗篷在晨风中猎猎飞舞，如同她破碎决绝的心。


    她怕。怕再多停留一瞬，看到他眼中可能出现的厌恶或震惊；怕自己会彻底崩溃，不顾一切地阻止他离开；怕这最后的一吻，会成为彼此余生再也无法面对的记忆……


    所以，她逃了。将所有的爱恋、不舍、伤心、绝望，连同那个惊世骇俗的吻，一起留在了身后，留给了那个僵立在城门洞下、僧袍湿了一片、唇上仿佛还残留着冰凉柔软触感与咸湿泪水的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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