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故人来访

作品:《惊鸿客:惊鸿一瞥

    拓跋烈来的时候,是初夏的午后。


    梅林已经绿得浓郁,蝉开始叫了,断断续续的,像在试嗓子。苏清月正在廊下校对《停云清月集》的初稿,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不是一匹,是两匹——后面那匹走得慢些,马蹄声也沉。


    她没抬头,继续看稿子。萧策从木屋里走出来,手按在刀柄上。林砚已经跃上树梢,隐在枝叶间。


    马蹄声在草庐外停住。有人下马,脚步踉跄了一下,然后是个苍老的声音:“通报一声,就说……故人来访。”


    萧策看向苏清月。她这才放下笔,抬起头。


    草庐外的空地上站着两个人。前面那个穿着粗布衣衫,头发全白了,用一根木簪胡乱绾着。背佝偻得厉害,手里拄着拐杖,左腿有些跛。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但那双眼睛——苏清月记得那双眼睛,鹰隼一样的,锐利,冷酷,看人的时候像在掂量猎物的价值。


    是拓跋烈。老了二十岁的拓跋烈。


    后面跟着的是个年轻些的侍卫,穿着北朝旧制的军服,但已经很旧了,袖口磨得发白。他扶着拓跋烈,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


    苏清月看了他们一会儿,才开口:“萧策,搬两张凳子来。”


    萧策愣了一下,还是照做了。两张竹凳摆在廊下,苏清月自己坐在廊栏上,示意拓跋烈坐对面。


    拓跋烈慢慢走过来,每一步都费劲。侍卫想扶,被他推开。他走到凳前,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盯着苏清月看,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你老了。”


    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石头。


    苏清月平静地回视:“你也老了。”


    “我不止老。”拓跋烈坐下来,拐杖靠在腿边,“我还瘸了,瞎了一只眼,肺里像塞了棉花,喘气都疼。”


    他说得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苏清月这才注意到,他左眼确实浑浊无光,眼皮耷拉着,几乎睁不开。


    “怎么弄的?”她问。


    “永和十年,你们那场决战。”拓跋烈说,“我被俘的时候,不肯下跪,你们一个年轻将军砍了我一刀,正砍在腿上。后来关在北苑,冬天太冷,冻坏了一只眼睛。肺……是早年落下的病根。”


    苏清月点点头,没说话。她记得永和十年那场仗——那是陆停云统一南北的最后一战,拓跋烈作为北朝主帅,兵败被俘。当时朝中主战派要求斩首,陆停云力排众议,说“留他一命,关着吧”。


    这一关,就是十年。


    “你恨他吗?”苏清月忽然问。


    拓跋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声干涩:“恨谁?砍我的将军?还是……你哥哥?”


    “都恨。”


    拓跋烈沉默了很久,目光投向梅林深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吵得人心烦。


    “刚被关起来的时候,恨。”他终于说,“恨你们毁了我的国,恨他让我像个废物一样活着。后来……就不恨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他把我关在北苑,不是羞辱我。”拓跋烈转回头,看着苏清月,“他给我书看,准我养花,甚至……准我见一些故人。那些故人告诉我,北朝旧地现在什么样,百姓过得怎么样。”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他们说,比我在的时候,好。”


    苏清月静静听着。


    “我才明白,他留我一命,不是仁慈,是让我亲眼看看——看看我拼死要守的王朝,其实早就烂透了;看看我效忠的皇帝,其实根本不把百姓当人。”拓跋烈握紧了拐杖,指节发白,“这比杀了我,更残忍。”


    廊下一时寂静。只有蝉鸣,聒噪不休。


    许久,苏清月才开口:“你今天来,不只是为了说这些。”


    拓跋烈抬起头,那只完好的右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我来……求你一件事。”


    “说。”


    “我快死了。”他说得很直接,“太医说,最多三个月。死之前,我想回北边看看。不进城,就在边境,看看那里的山,那里的河,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苏清月没立刻答应,也没拒绝。她看着他,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北朝名将,如今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连走路都要人扶。


    “为什么来求我?”她问,“陛下准你离开北苑了?”


    “准了。”拓跋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萧策。萧策接过,展开,是一道手谕,元澈的笔迹:“准拓跋烈离京,一应事宜,由长安公主定夺。”


    苏清月看了一眼,还给他:“既然陛下准了,你去就是。”


    “但我需要人护送。”拓跋烈说,“不是保护我,是……看着我的。免得我死在半路,或者……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他说“不该做的事”时,眼神黯了黯。苏清月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亡国旧将,哪怕老了,瘸了,朝廷也不可能完全放心。


    “你想让谁去?”她问。


    拓跋烈看向她身后的萧策:“他。”


    萧策脸色一沉,手握紧了刀柄。苏清月抬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为什么是他?”


    “因为他跟了元曜二十年,最懂元曜的心思。”拓跋烈说,“有他看着,你们放心,我也……死得明白。”


    这话说得很坦然,坦然得让人心头发堵。苏清月看着这个老人,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建康城的宴会上,他第一次看见她时的眼神——审视,估量,像在看一件兵器。


    那时他是北朝使臣,她是细作寒鸦。他是她的上级,她的刀柄,她的……囚笼。


    而现在,他坐在她面前,求她准他回家等死。


    “好。”苏清月终于说,“萧策陪你去。”


    萧策猛地看向她,眼神里有不满,但没敢反驳。拓跋烈却松了口气,整个人松弛下来,靠在竹凳上,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还有一件事。”他说。


    “说。”


    拓跋烈看向她,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有光在闪:“我想知道……当年在峡谷,你明明可以杀了我,为什么没有?”


    苏清月记得那一战。那是她和陆停云寻弟途中,遭遇北朝杀手围剿,拓跋烈亲自带队。混战中,她有机会从背后一剑刺穿他的心脏——但最后,剑尖偏了三寸,只刺穿了肩膀。


    她当时对自己说,留他一命,是为了套取情报。


    但真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苏清月如实说,“也许是因为……你教过我。”


    “教过你什么?”


    “教我怎么活下去。”她看着远方,声音很轻,“怎么在绝境里咬牙,怎么在黑暗里找光,怎么……变成寒鸦。”


    拓跋烈笑了,笑声里带着苦涩:“可我教你的,最后都用来了对付我。”


    “不是你。”苏清月纠正他,“是你效忠的那个王朝。”


    又是一阵沉默。蝉鸣忽然停了,梅林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风穿过枝叶,沙沙作响。


    “最后再问一个问题。”拓跋烈说,声音低得像耳语,“你和他……后悔过吗?”


    苏清月知道“他”指的是谁。她没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廊边,看着那片梅林。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地上,光影斑驳,像碎了一地的金子。


    “后悔什么?”她背对着他问。


    “后悔相遇,后悔相爱,后悔……明明知道是兄妹,还放不下。”


    苏清月转过身,看着他。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拓跋烈,你这一生,爱过什么人吗?”她反问。


    老人怔住了。许久,摇头:“没有。”


    “那你不会懂。”苏清月说,“有些事,不是后悔不后悔能说清的。就像有些路,明知道是绝路,也得走下去。因为回头……也是一片漆黑。”


    拓跋烈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最后,他撑着拐杖站起来,腿在发抖,但他站得很直。


    “我明白了。”他说,声音嘶哑,“我这一生之败,不在沙场,在低估了人心。”


    顿了顿,补充:“尤其是……你们之间的。”


    苏清月走回廊下,与他面对面站着。两人之间只隔三步,却像隔了二十年光阴,隔了一场国破家亡,隔了无数生死恩怨。


    “你错了。”她轻声说,“不是低估,是你不曾拥有。”


    拓跋烈浑身一震。


    “你不曾拥有过那样的感情,所以你看不懂,也算不准。”苏清月说,“这世上最厉害的谋略,从来不是算计人心,是……人心甘情愿。”


    说完,她转身回屋,走到门口时停下:“萧策,送拓跋将军回去。三日后出发,你陪他去北境。”


    萧策躬身:“是。”


    拓跋烈还站在原地,拄着拐杖,佝偻的背影在阳光里显得格外单薄。他看着苏清月进屋,关上门,然后缓缓转身,一步步往外走。


    脚步很慢,但没再踉跄。


    侍卫上前想扶,他摆摆手,自己走着。走到马车边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梅林。


    蝉又开始叫了。


    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有种说不出的释然。


    然后上车,马车缓缓驶离,消失在梅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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