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祈愿
作品:《重生之大兴女将》 薛霁下榻的县衙厢房,门虚掩着。
初暒在外求见许久仍不听有人应声,于是上前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屋中并没有人,只有桌上正中摆放的一本书册格外显眼。
初暒拿起书册翻开一看,发现写在首位的初暒二字已被人划掉,而自己姓名之下果真赫然罗列着姜九、潘闯等人大名。
“本王于招安一事上助了你一臂之力,你倒准备用浑身责怨来感激么?”
像是休憩时被人吵醒,薛霁沙哑但朗正的声音骤然响起,初暒循声看去才瞧见他一袭蓝绸素衣、半束着乌发自屏风后徐徐走出。
薛霁身上衣物尚未整理妥当,可并未显露出丝毫狼狈拖沓,他从容不迫地抬手拉系自己侧身衣带,举止仪态十分的绰约端正。
听闻此人病体缠身,初暒亲眼见了才知传言非虚,未免自己语气太冲再将他气出个好歹,初暒屏息抑住自己情绪,才放下手中书册颔首抱拳,说,“初暒不敢。”
薛霁撩袍自桌边坐下,不紧不慢道,“单枪匹马上虔来山,只在数月之间就能将其中以狡猾凶狠闻名的四寨土匪收服,身负如此手段才能,这世上竟还有你不敢的。”
“殿下过奖。”
初暒装作听不明白他的冷嘲,厚着脸皮说,“我晓得诸如查明虔来山底的矿产方位、惩处所有混迹在山中的南夷奸细、收服四寨土匪等功不足挂齿,您提议的招安之计才是真正能免去采矿后顾之忧的良策,不过……以上虽说是尺寸之功,却并非全只凭我一人才能手段就能做到,古语有云‘有功不赏,为善失其望’,故而我今日前来便是想请殿下手下留情,特赦我手下犯事喽啰,以其之功抵其之罪。”
“古语还有云‘奸回不诘,为恶肆其凶’。”
看初暒兜兜转转终于说出自己目的,薛霁伸手将她放在桌上的逃兵名册展开,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上书姓名,道,“你来为手下求情,便是早知道这名录上除过潘闯,其余皆是数年前受过朝廷招安却又离营出逃之人,寻常逃兵,被捉拿后尚且要处以绞刑,何况是一些做惯了烧杀抢掠、逃而又招的土匪,本王看你花费如此心力想以土匪身份受招从军入伍,十分想问你一句,若将来你有幸在军中谋居高位,难道也会对手下逃兵视若罔闻、手下留情?”
被他一问,初暒忽然怔住。
姜九等人做惯了烧杀抢掠不假,逃而又招之举也暴露他们本性其实是对百姓安危与对朝廷权威公信并无顾忌,如此反复无常和不守信义之人即使被征入军中,她也万不会将自己与兵士们的后背性命交给这样的同袍。
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是慕初时,赤霄军在她治下,若发现逃兵,必是当众绞杀以儆效尤,若有人求情亦只会被当成同谋一齐治罪。
自己前世似乎与‘手下留情’这四个字从来没有什么瓜葛,怎么重活一世倒开始心慈手软起来了。
“思虑不周,是我唐突。”初暒敛起眼中凌厉,重又颔首,语气平淡至极,“除此之外,我还有一要事相求。”
薛霁微微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已兑现深入虔来山打探矿物地形图虚实之诺,而今您既知晓我花费如此心力就是想以土匪身份受招,如果我此行顺利,那么您方才这句‘若将来我有幸在军中谋居高位’便不会只是猜测与假设,故而初暒斗胆,恳请殿下准我从军入伍。”
安南书院百果园那夜,初暒以虔来山匪首身份拜见了自己,于是数月之后,她果真以虔来山威虎寨二当家之名接受了朝廷招安,薛霁清楚她并非说笑,也明白她这话不是请求,而是告知。
“当兵打仗、战场杀敌可同你带领手下土匪在山林里抢掠打杀不同,铁蹄比刀枪坚硬可怕十倍、外敌又较土匪凶残狡猾百倍,稍不留神你便会沦为边关万千孤魂之一,你当真要去?”
初暒郑重点头,“其中艰险危机我早已心知肚明,我当真要去。”
“本王名声在外,你需得想清楚,从了大兴的军,入了中北的伍,却仍旧替本王办事之举意味着什么。”
“我怕死却贪图名利与财帛,从来不是做清白忠臣的料子,再说名声这东西既挡不住酷暑严寒,又抵不了果腹餐食,有了又如何?殿下您只管放心,只要使我没有后顾之忧,我这人可是好用的很。”
初暒在插科打诨,薛霁眼中却没有笑意,“中北女子位卑,不能入仕也不允从军,若有违背,一经发现便是祸连亲族的大罪,你可有想过,若身份暴露,与你沾亲带故之人会有什么下场?”
薛霁三问,每一问都像一把锋利尖刀狠狠戳在初暒心上,其中她过往无时无刻不在暗寻解决之法却从来没有真正找到的,只有最后一问。
忠心耿耿却被歹人诬陷叛国,身负骂名惨死在映月关外的五千兵士的清白与血仇,侥幸重活的她不能不还、不能不报,可……万一她身份暴露,初家人该怎么办。
紧握的双拳无力垂在腿边,初暒侧首垂眸,试图隐去自己满腔愤恨与挣扎无措,她无法回答薛霁发问,只能任由安静与沉寂在这厢房中无声蔓延。
良久之后,薛霁才轻拂衣袖,幽幽道,“能查明虔来山矿址方位、收服山中四寨土匪并灭口混迹在土匪中的南夷奸细,亦有心从军舍身抗敌,这桩桩件件无一不证明你身负过人之能与鸿鹄之志,本王惜才,不愿明珠蒙尘,因而愿意反冒不韪之名解你在从军路上的后顾之忧。”
初暒闻言,眸中倏地清明可面上神情并不见半分喜色,她看向薛霁,理之当然问,“您的条件。”
收到白向福送来的受招土匪可疑名录时,薛霁便猜到这名录上的人对初暒隐瞒了自己过往的逃兵经历,不然以她护短本性,早将这些人赶出受招队伍以逃脱一死。
薛霁晓得初暒会为此事寻他替手下求情,却没料到她能如此迅疾的分清利弊而后默许朝廷去取那些涉事土匪性命,她懂得审时度势,心又慈中有狠,这样的人最适宜在军中掌兵。
身子几不可查的前倾一厘,薛霁目视初暒不起波澜的双眸,沉声一句——
“你从军掌权之日,本王要可供驱使的兵士。”
————
与幽王详谈之后,初暒从县衙出来已过晌午,她路过兴民城主街时看见前方往来行人正对着一家空铺子指指点点,偏头一瞧才发现那是一家名为‘一口甄’的点心铺。
有路人疑惑问,“这铺子生意原先那般红火,怎的这么快就关门大吉了?”
也有人偷偷为他答疑,“你们还不知道么,这铺子幕后老板就是兴民县衙书吏吕贾,那个大贪官将所有贪污受贿的贿银全部都藏在这点心铺的墙壁里呢,天网恢恢,此事败露后这铺子便被上面查封了。”
“嗐!什么天网恢恢,查封此处当夜我就扒在家里门缝里偷看呢,我分明瞧见是一位身着华贵衣袍、器宇不凡的男子专程带着白知州与郑县令来这儿捉赃的。”
“带着?兴民城中有比白知州还大的官么?”
“幽王奉命来虔来剿匪,除了他还能有谁?”说话之人四下寻摸一圈,见没有官兵巡逻,才小声又道,“那会儿夜深人静,处处都黑灯瞎火,于是我亲耳听见郑县令跪倒在幽王脚边扬言他曾着吕贾教唆,于内贪污县衙公费,于外收受刁民贿赂呢!”
此言引得聚在点心铺外的商贩行人一阵哗然,可有人却并不相信,他反驳说,“你莫要胡说!前几日征兵时我还看见郑县令在办差忙碌呢,既然他已经当着上官的面承认贪污受贿,怎么可能不被逮捕入狱啊。”
“就是啊,我也瞧见了……”
“我也见了……”
“我这不是还没有说完么。”看他们不信,那人急了,压着嗓子又道,“那夜郑县令刚认完罪,幽王便说他此举也算是投案自告,只要能将这些年受贿金银全数交出,他就恕郑县令无罪,你们既然知晓书吏吕贾因贪污被捕,可与他形影不离的郑县令却至今相安无事,不正是证明他已经用贿银换回了自己的性命吗。”
“原是这样,但是查抄贪官污吏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他们为何要在夜里偷偷摸摸的干呢,”
“你是真笨还是装的?若大张旗鼓的查获贪官,所得贿银必然要上缴朝廷,可若是这般偷偷摸摸,那些银钱最后还不知会进了谁的口袋呢。”
“难怪幽王只要郑县令交出贿银就饶他性命!一个贪官的仓库瘪了,一个奸王的荷包却鼓了,权贵护着贪官,视律法于无物,真是好没天理!”
“你小声些,虽说虔来山土匪受招,匪患已除,可是那幽王还没走呢,我可听说他身子病弱,为人却阴毒的很,你这话要是被他耳目听去,当心小命难保。”
“怕什么!若他敢在兴民城兴风作浪,自有白知州为民做主!”
“那你猜查封‘一口甄’那晚,幽王为何敢当着白知州的面对郑县令说出那番蔑视朝廷律法‘以钱换命’之言。”
这下再没人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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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一清如水、两袖清风的白知州都逃不过趋炎附势,官官相护至此,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还能再说什么呢。
一群人在唉声叹气中一哄而散,众人离去后,只剩初暒独自站在原地望着人去屋空的点心铺若有所思。
薛霁饶过郑县令性命,那就是说与黑鹰岭暗中通风报信的大约只有那个叫吕贾的书吏,他来兴民城不过数日便揪出在兴民城县衙中蛰伏至少半年的土匪奸细,还敲打了手脚也不干净的一县之长,凭他的手段,如果有心隐瞒兴民城丑事,那么自己今日决计不会从百姓口中听见这些闲言碎语。
可她不仅听见了,还将这些内幕听得清楚明白,好似亲身经历过一般。
‘本王名声在外,你需得想清楚,从了大兴的军,入了中北的伍,却仍旧替本王办事之举意味着什么。’
薛霁的声音尤在耳边,初暒至此才体会到他话中真意。
只要能达成心之所愿,她连自己这条来之不易的性命都愿舍弃。
名声……
又算个屁。
初暒冷哼一声,正要转身忽然又被点心铺子旁边一摊位老汉叫住,“小哥,我瞧你在此处驻足许久,你也是慕名这家点心铺而来么?”
“咕噜——”
初暒还没说话,腹中却先她一步开口。
老汉听见声音,嘿嘿一笑后掀开自己面前铺盖在屉笼上的白被,“我这包子虽不及点心清甜倒也十分可口,小哥要不要来几个?”
初暒笑笑,道,“我没有余钱,不耽误您做生意了。”
老汉心善,大概舍不得看这样俊俏有礼的少年挨饿,犹豫再三还是伸手从屉笼里取出一个包子递过去,刚要施舍,又听这少年询问,“劳驾,请问兴民城红光寺在哪个方位?”
“主街走到头,先西转再北拐,数丈之后抬眼就到。”
“多谢!”
“哎……”
老汉受完谢,包子还举在半空,再眨眼就只能瞧见那少年疾步离开的背影。
兴民城红光寺承建至今已有数百年,该寺前朝后期不幸毁于战火,大兴开国之后才被云游至此的高僧发愿复兴,自此往来祈福许愿的信徒便开始往来不绝、香火不断。
初暒前世年少扮男装从军,上战场杀敌,见多了生离死别,做惯了自力更生,只知道这世上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从来不信什么佛光普照、神仙庇佑,不过……饶是她这样对寺庙道观毫无兴致之人,也曾听说过这红光寺殿内供奉的观音菩萨十分灵验,尤其在两姓姻缘一线牵上远近闻名。
走进这座历经沧桑的百年古刹,穿过其中虔诚祭拜的善男信女,初暒步入佛香梵音萦绕鼻腔耳畔的大雄宝殿,于一排排摆放整齐的往生祈福龛位前找到了赵挽挽之名。
赵挽挽生前就是在赴红光寺途中被慕峰青折辱,刚烈自尽,其父赵无祸告御状要慕峰青用性命偿还,慕维之在万般无奈之下将儿子送进军营,并顺便把自己也塞进去随军。
前世她在不情不愿中参军当兵,可也正是因为当了兵,她才见识到幼时从未见过的广阔世间,才终于明白母亲那句‘外头广阔的很,等你能从这里飞出去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飞出去了,于是她知道了什么是自由。
那时候日子过的虽苦,但大部分时光都是快乐的,以至于让她几乎忘记,自己的快乐与自由底下压着一位鲜活少女的生命。
初暒从怀中摸出黢黑似煤炭的一两银子,又用衣袖仔细擦拭干净后才双手将其搁在赵挽挽面前,与殿中一位小师傅恭敬道,“烦请师傅为她长明灯续火。”
“施主有佛缘,为何不为自己祈愿?”
“我自知不是长命之人,祈愿无用。”
“往生之人亦不长命,施主请小僧续燃这长明灯又有何意?”
“善恶有报、因果循环,信则有,不信则无。”初暒淡淡答,“我信我无,我信她有。”
她面容平和,眼底却布满戾气,小师傅出言提醒,“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施主执念甚重,若久持不放,恐有损于身心。”
“损便损吧,我放不下也不想放。”初暒双手合十与小师傅行过一礼,“各修各缘,各行各道,小师傅不必费力渡我,多谢您方才所言,今日就此别过。”
望着这位年纪尚轻,眼睛却像是历经沧桑的少年身影,小师傅垂下慈悲双眸,无奈低语——
“阿弥陀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