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验泥
作品:《青囊雪》 天色刚蒙蒙亮,府衙前便围了不少人,药商、百姓、粮农将此围得水泄不通。正中摆放着一宽木台,台上有瓷盆若干,另有一盛满清水的木桶和竹筛。
太守洪懿在一侧坐着,官服下摆微微发抖。昨晚不仅没有杀死那刘二,还给姜蘅留下了把柄,这一局怕是没那么容易胜了。洪懿现在怕是坐立不安,要是输了他该如何向窦昌交代。
“姜大人到……”
一瞬间,人潮涌开。
姜蘅今日未着官服,而是穿了一件青色长袍,身后的随从手捧一陶瓮。
“这般年轻……”
“听说是南阳来的……”
“据说前些日子在南阳立了大功……”
她走至木台前,目光扫视众人,最后落在木台的陶瓮上。“诸位,今日当众查验阴家药田土壤是否含毒,多法并验,以正视听。”
洪懿连忙说道:“姜太医,府衙早已有查验文书,何须大动干戈。”
“洪大人,”姜蘅打断他,从随从手上接过一份文书,“你说的,可是这份?”
正是昨日被她丢在地上的那份文书。
她将文书展开,“此文书,既无查验法子,又无医工长签押,这般文书,如何能作数?”
洪懿哑口无言。
姜蘅不再搭理她,而是示意一旁的随从。“开瓮。”
第一只陶翁打开,一股淡淡腥味传来,“此乃洛城河道寻常河泥,用做对照。”
紧接着第二只陶翁也被打开,一股腐败之气瞬间弥漫。
人群躁动,“好臭……”
“这真是河泥?”
姜蘅用布遮住口鼻,然后用木勺舀出一部分河泥,泥色暗红,且带有紫黑色碎状物。
“此乃从阴家药田草棚处掘出的河泥,”她的目光转向台下,“请诸位仔细瞧瞧,这是寻常河泥吗?”
几位老农上前来,凑近细看。“大人,这……这不是寻常河泥,寻常河泥色灰,带有腥味但不臭。而这泥色泽暗红,带有腐败之气。这泥里头定掺了东西。”
众人哗然。
听此,一旁的洪懿说道:“就算这河泥有异,可谁又能证明此泥来自阴府药田?”
“洪大人,这是不信下官?”
“本官也是就事论事,药田一事牵涉重大,还是要仔细行事为好。”
姜蘅未搭理他,而是示意随从捧上木笼,里面有三只活蹦乱跳的老鼠。
随从将河泥混入清水中,取泥浆以竹筒灌入老鼠口中。
第一只鼠半盏茶功夫后开始抽搐,第二只鼠想爬出笼子,但四肢僵硬,第三只鼠口鼻渗血,一炷香后不动了。
姜蘅盯着那三只鼠,然后抬眼对众人说道:“这河泥若无异,这只鼠又怎会呈如此症状?”
台下众人议论纷纷。
“真有毒!”
“阴家这是被谁害了?”
“谁这么黑心?”
见状,洪懿的额角冒出细汗,官服也早已被汗浸湿一大片。
姜蘅看向他,“洪大人,你办案七日,可曾查验过这河泥?”
他攥紧指尖,本想回道,却被姜蘅打断,“你可曾问过,是谁送的河泥?谁查验的?你可曾想过,若是这有毒的药材流入市场,会残害多少无辜百姓?”
她步步紧逼,让洪懿一时语塞。
片刻后,洪懿大声说道:“姜太医,又有谁能证明这三只鼠本身无病,若鼠本身有病,那今日的检验便不准。”
姜蘅转向他,“洪大人,此乃第一验活鼠验毒,下官尚且还有第二验。”她顿了顿,“毕竟此事牵涉重大,查验还是仔细些好。”
听此,洪懿不自觉地用衣袖擦了擦额角。
这时,几个捧着陶翁,快速跑来,“大人,阴家药田土壤,刚挖的。”
姜蘅接过陶翁,对众人说道:“验土之法,自古皆有。然取表层土,常有偏误,今日本官便用三层分验法。”
她取一部分土壤,然后用竹筛筛去碎石杂草,按土壤深浅分成三层,分别装入三只瓷盆里。
“清水。”姜蘅示意。
随从将清水缓缓倒入盆中,水面漫过土面三指。
半柱香后,装有表层土的瓷盆水面浮起白沫,水面呈黄褐色。
姜蘅俯身细看,“表层土入水起沫,此为表层有毒之象,多为人为撒毒于地面,经雨水冲刷渗入浅层。”
装有中层土的瓷盆水面呈自淡紫色,且浮有紫黑色草叶碎片。“这……”随从凑近细看,“大人,这是……”
姜蘅用勺子将草木碎片取出,放在一旁的素帕上。“中层土呈淡紫色,且有淡淡腐败之气,这紫黑色草木碎片乃腐根草。”
众人哗然。
“腐根草,这不是岭南独有的毒草吗?”
“怎么会跑到洛城的田里?”
最后,她看向装有深层土的瓷盆,水面平静,呈淡黄色,无异味。
“深层土无恙,”她点头,“毒素尚未深入。”
她从随从手里接过一本医书,翻至某页向众人展示,“此书中记载,腐根草,生于岭南阴湿之地,叶片呈紫黑色,根有腐败之气。遇水呈淡紫色,含毒,鼠类误食易丧命。其汁水混入泥土,可使植物根部腐烂,似黑腐病。”
她合上医书,“若药田只是寻常灾害,毒素应均匀分布,那为何如今药田土壤表层有毒,中层有毒,而深层无毒。”
她又说:“此乃有人将腐根草混入河泥中,再在药田表层撒药掩盖。此乃人祸,并非天灾。”
台下顿时哗然。
“这是栽赃。”
“阴家是无辜的。”
洪懿嘴角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姜蘅走至他面前,低声说道:“洪大人,如今你还想说是阴家治理不善吗?”
“本……本官……”
“你还想用那份,无查验法子,无医工长签押的文书,来定阴家的罪吗?”
“此事……确是本官失察。”
“失察?”姜蘅冷笑道,“你不是失察,你是故意不察。”
洪懿无言以对,只好用官威来压姜蘅,“姜蘅,你区区一个太医监怎敢如此对本官说话,本官可是太守!”
“洪大人,你怕是忘了下官虽只是太医监,却是太后娘娘亲分封的太医监。来洛城也是太后娘娘下的指令。”
太后娘娘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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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懿也不敢再说些什么了。毕竟窦昌只让他针对阴家,可没让他对付姜蘅。即使看不惯姜蘅,他也不能明面上对付她,毕竟这姜蘅的背后是太后。这可是连窦昌都怕的狠角色。
见他不再言语,姜蘅便转身面向众人,“这些证物当众封存,加贴太医监,府衙两方封条。凡阴家药材,仍停止售卖,待本官与府衙彻查元凶后,若药材无毒,朝廷自会补偿各位的损失。”
说罢,她对众人躬身一礼,下去木台。
随从连忙跟上,低声道:“大人,方才对面茶楼二楼……”
“知道,”姜蘅脚步未停,“让他们看。”
“可万一他们……”
“他们看得越清楚,越是不敢轻举妄动。”她的目光扫过茶楼二楼,停驻片刻,“有些事,藏在暗处才危险,摆在光天化日之下,反而安全。”
姜蘅不再解释,径直走向府衙。
刘珩站在茶楼二层窗户后,他攥紧指尖,看着姜蘅离去的身影。
“一个素灵谷来的医者为何处处与窦昌作对,这中间莫非有什么隐情?”他转身,对一旁的侍卫说道,“先前让你去查姜蘅,可查清楚了。”
“公子,查清楚了。这姜蘅乃现任素灵谷谷主的外甥女,自幼父母双亡,由谷主张沅抚养长大。幼时拜前任谷主玄真子为师,学医数十年。他鲜少出谷,即使出谷也只在素灵谷一带义诊。”
“鲜少出谷,那又怎会知晓如此多朝中事?其中必有蹊跷,再去查!”
“是。”
这时另一侍卫走近,“公子,王爷飞鸽传书。”
刘珩接过密信,展开:若姜蘅与旧案有关,必拉拢之。
他指尖捏紧密报,沉默片刻。
“公子,”侍卫催促道,“如何回信?”
他将密报凑近烛火,火苗瞬间窜起,吞噬密报,灰烬飘落。
“回信王爷,”他抬眼,“姜蘅验泥确凿,阴家乃遭人陷害。其余……尚无可验。”
侍卫愣住,“这……”
“照做,”他转身,“另传信宫中,查阅与十年前旧案有关的所有官员卷宗,尤其是当年全家灭门的张太医家。”
“公子,你怀疑……”
“尚且无根据,但倘若他是,那这一切便解释得通了。”
雪又开始下了,他缓步走至窗前,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静静地看着它掌心一点点消融,变成一点冰凉的水痕。
良久,他收回手,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纷飞的大雪中,低声说道:“也许,这将是我们唯一的突破口。”
府衙内,姜蘅静静地望着这漫天飘落的飞雪,没有作声。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衣角,指尖微微泛白。
雪越下越密了,好似要将一切痕迹都掩埋。
“真相如土,分层而藏。欲见全貌,需掘至深。”她忽然低声说道,“而我们,该掘到哪一层?”
雪簌簌落下,覆盖着朱门高墙,覆盖着大街小巷,也覆盖着那埋藏了十年的过往。
积雪之下,有些东西,有些痕迹,正被一铲一铲,慢慢地掘出地面。
积雪总会融化,真相总有一日会大白。而窦氏也即将迎来他们的落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