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角门的风雪比巷深处更烈，铅灰色的雪粒裹着寒风，像无数把细碎的冰刀，狠狠刮过斑驳的朱漆门板。尤氏裹着件半旧的青绸夹袄，袄领上的獭兔毛磨得露了白茬，风从领缝里钻进去，顺着脊梁骨往下窜，激得她打了个寒噤。身后的惜春穿着去年贾母赏的月白绫袄，袖口磨得发毛，露出里面浅蓝的衬布，她的手腕细得像初春的柳枝，却死死攥着一卷未完成的画轴，指节冻得发紫。


    一、冷院寒·残羹冷炙度朝暮


    偏院的两扇松木板门早已没了漆色，门轴上的桐油干成了深褐色，推的时候“吱呀”一声闷响，像老人咳嗽时漏了气。门后挂着的旧棉帘烂了个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雪粒子落在尤氏手背上，凉得她指尖一颤。院里的青砖地缝里积着薄雪，雪下面是冻硬的泥，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瓷上，鞋底沾着的雪沫子蹭在砖上，留下一道道白痕。


    “姑娘，先回屋暖暖身子，我去灶房看看今日的吃食。”尤氏拢了拢衣襟，转身往院角的灶房走去。灶房是用几块破砖头垒的，烟囱堵了一半，每次烧火都呛得人直咳嗽。她推开灶房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霉味与残羹冷炙的气息扑面而来——锅里还剩着小半碗糙米粥，粥里飘着几粒咸菜叶，是昨日剩下的，如今早已凉透，结了一层薄皮。


    灶台上放着一个豁口的陶碗，碗里结着层薄冰，冰面上映着院外老梅的影子，歪歪扭扭的。尤氏叹了口气，拿起陶碗，想把粥热一热，却发现灶膛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她从墙角抱过一捆湿树枝，这些树枝是昨日从园子里捡的，还带着水汽，很难点燃。她蹲在灶前，用打火石敲了半天，才勉强生起一点火苗，火苗小得像个火星，却连锅底都烤不热。


    “娘，我不饿。”惜春走进灶房，把画轴放在一旁的石台上，石台上结着薄冰，画轴一放，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她看着锅里的冷粥，眉头皱了皱，“昨日的粥都凉透了，吃了会肚子疼，不如不吃。”


    尤氏心里一酸，摸了摸惜春的头，她的头发上沾着雪粒，凉得像冰：“傻孩子，怎么能不吃东西？娘这就给你热粥，很快就好。”她往灶膛里又添了些干草，火苗终于旺了些，舔着冰凉的锅底，发出“噼啪”的声响。粥渐渐热了，冒出淡淡的热气，却依旧没什么香味，只有咸菜的咸腥味。


    两人坐在灶房的小板凳上，分着喝那碗热粥。粥很糙，里面还掺着些沙子，硌得喉咙发疼，可她们却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惜春喝了两口，就放下了碗，目光落在石台上的画轴上，那是她画了一半的大观园图，纸上的潇湘馆竹影依稀可见，却再也画不下去了。


    二、恶语侵·婆子冷言刺心骨


    刚喝完粥，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两个婆子的低语。尤氏心里一紧，赶紧起身，想把碗藏起来——她知道，府里的婆子们向来势利，如今她们是“宁府罪眷”，处处受人白眼，若是被看见喝冷粥，又要遭一顿嘲讽。


    可已经晚了，那两个婆子已经走进了院子，是邢夫人身边的王婆子和李婆子。王婆子穿着件青布棉袄，腰间系着块油渍斑斑的围裙，李婆子手里拿着个空食盒，脸上带着不屑的笑容。她们的目光在尤氏和惜春身上扫了一圈，像在打量两件不值钱的破烂。


    “哟，这不是尤大奶奶和惜春姑娘吗？”王婆子的声音尖细，像指甲刮过木头，“怎么在灶房里喝冷粥？莫不是荣府亏待了你们，连口热饭都不给？”


    李婆子跟着附和：“可不是嘛！听说宁府抄家时，搜出不少赃物，指不定都是贪污来的。如今倒好，跑到荣府来蹭吃蹭喝，我们自己都快揭不开锅了，还要养活你们这些闲人。”


    尤氏的脸瞬间变得通红，不是羞的，是气的。她攥紧了手里的陶碗，指节泛白：“王婆子、李婆子，说话要讲良心。我们在府里，从未多要过一口吃食，每日不过是残羹冷炙，怎么就成了蹭吃蹭喝？”


    “良心？”王婆子冷笑一声，走到惜春面前，打量着她手里的画轴，“惜春姑娘，小小年纪，性子倒冷得很。昨日我给你送炭火，你连句谢谢都没有，倒像是我们该伺候你似的。如今都成罪眷了，还摆什么小姐架子？”


    惜春抬起头，眼里满是倔强，嘴唇抿得紧紧的：“我没摆架子，炭火是府里该给的，为什么要谢你？再说，你们送的那点炭火，还不够烧半个时辰，有什么好谢的？”


    “你这丫头！”李婆子气得脸都红了，伸手就要去夺惜春手里的画轴，“不识好歹的东西！宁府都倒了，你还画什么画？我看你就是不知悔改！”


    尤氏赶紧拦住李婆子，把惜春护在身后：“李婆子，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惜春年纪小，不懂事，我替她给你赔不是。”她的声音带着恳求，心里却像被针扎一样疼。她知道，在这荣府里，她们母女俩无依无靠，只能忍气吞声。


    三、邢夫难·冷语冰人断念想


    正争执间，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邢夫人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了进来。她穿着件紫色的绸缎棉袄，外面罩着件青缎夹背心，头上戴着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簪子，在风雪中泛着冷光。她的目光在尤氏和惜春身上扫了一圈，嘴角撇了撇，没说话。


    尤氏赶紧拉着惜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邢夫人。”


    邢夫人走到她们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慢悠悠地说：“我听说你昨日去给老太太请安，还提了想让惜春跟着迎春姑娘一起读书？”


    尤氏点点头，心里升起一丝希望：“是，惜春今年也八岁了，该认些字了。迎春姑娘性子温和，正好能教她。”


    邢夫人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嘲讽：“尤氏，你倒会打主意！如今荣国府是什么光景，你不知道吗？迎春姑娘自己的笔墨纸砚都快不够用了，哪还有闲心教你家惜春？再说了，惜春是宁府的姑娘，跟咱们荣国府有什么关系？你一个外姓人，少管贾家闲事！”


    尤氏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邢夫人打断了：“往后你在这儿住着，安分些，别总想着找老太太、找我提要求。荣国府养不起闲人，要是你们姑侄实在住不惯，不如早点回宁国府去——就算宁国府被抄了，总能找个地方落脚，总比在这儿给人添麻烦强。”


    惜春忍不住开口：“邢夫人，我们没有给人添麻烦！我们每日只吃一口饭，从未多要过任何东西，为什么不能让我读书？”


    “你这孩子，还敢顶嘴！”邢夫人的脸色沉了下来，“宁府的罪眷，能在荣府住下，已是老太太开恩，还敢提要求？我告诉你，想读书，门都没有！”说完，转身就走，丫鬟们跟在后面，留下尤氏和惜春站在风雪中，浑身冰凉。


    尤氏拉着惜春，慢慢走回屋里。屋里没有炭火，冷得像冰窖，惜春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炕桌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娘，我不想在这儿住了，咱们回宁国府吧，就算宁国府破了，也是咱们自己的家。”


    尤氏抱着惜春，眼泪也掉了下来：“好孩子，别难过。回宁国府，咱们住在哪儿？吃什么？再等等，等过些日子，事情总会好起来的。”她知道，这只是安慰人的话，宁国府早已被封，她们回去，只能冻死饿死，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女儿。


    四、旧友暖·平儿暗助送寒衣


    就在母女俩伤心落泪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尤氏赶紧擦干眼泪，把惜春扶起来：“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尤奶奶，是我，平儿。老太太让我来看看您和惜春姑娘。”


    尤氏赶紧起身开门，看见平儿手里拿着一个包裹，站在门外。平儿穿着件月白的绫袄，外面罩着件青布比甲，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里满是同情。“尤奶奶，这是老太太让我给惜春姑娘带来的几件衣服，还有一些笔墨纸砚，老太太说惜春姑娘爱画画，别耽误了。”


    尤氏接过包裹，心里一阵温暖。包裹很沉，里面是两件崭新的棉袄，还有一沓上好的宣纸和几支毛笔。她知道，如今荣府也不宽裕，这些东西，定是老太太特意省下来的。“多谢平儿姑娘，也替我谢谢老太太。”


    平儿走进屋里，看见桌上的冷粥和惜春红红的眼睛，心里明白了几分。她走到惜春身边，摸了摸她的头：“惜春姑娘，别难过了。邢夫人那个人，您也知道，性子直，说话不过脑子，您别往心里去。老太太心里是惦记着您和尤奶奶的，只是如今荣国府事情多，老太太也分身乏术。”


    惜春抬起头，看着平儿：“平儿姐姐，我真的能读书吗？我真的能继续画画吗？”


    平儿点点头，从包裹里拿出一支毛笔，递给惜春：“当然能。你这么有天赋，不画画太可惜了。这些笔墨纸砚，你好好用，要是不够了，就跟我说，我再给你拿。”


    尤氏看着平儿，心里满是感激。她想起平儿是王熙凤的陪房，如今王熙凤病着，平儿也不容易，却还想着她们母女。“平儿姑娘，真是太谢谢你了。你在这儿，也不容易，还要为我们操心。”


    平儿笑了笑：“尤奶奶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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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里话？咱们都是女人，互相体谅罢了。我还有事，就不打扰您和惜春姑娘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尤氏赶紧叫住她：“平儿姑娘，等等。”她从怀里摸出一支银簪，这支簪子是她陪嫁时带过来的，也是如今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平儿姑娘，这簪子你拿着，算是我谢谢你的一点心意。你在荣国府，也需要用钱的地方。”


    平儿赶紧摆手：“尤奶奶，您这是干什么？我帮您是应该的，怎么能要您的东西？这簪子您留着，说不定往后能用得上。”


    尤氏把簪子塞进平儿手里：“平儿姑娘，你就收下吧。这簪子在我这儿，也只是个摆设，给你，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你要是不收，我心里不安。”


    平儿看着尤氏真诚的眼神，只好收下簪子：“那我就谢谢尤奶奶了。您放心，往后我一定会多照看着您和惜春姑娘。”说完，转身离开了。


    尤氏拿着平儿送来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的棉袄是淡粉色的，上面绣着小小的梅花，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精心做的。惜春凑过来看，眼睛亮了起来：“娘，这衣服真好看，还有宣纸！”她拿起一支毛笔，在宣纸上轻轻画了几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尤氏看着女儿的笑容，心里也稍微好受了些。她知道，就算日子再难，只要还有这些温暖的人在，总能熬过去的。她把棉袄给惜春穿上，棉袄很合身，暖烘烘的，惜春的身子渐渐暖和起来，手里拿着毛笔，在宣纸上画起了潇湘馆的竹影，眼神专注而坚定。


    窗外的风雪还在继续，刮得窗纸“呼嗒”作响，可这小小的屋子里，却多了几分暖意。尤氏坐在一旁，看着女儿画画，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这场风雪早点过去，希望她们母女俩，能在这乱世中，寻得一条生路。


    五、画中梦·残园旧景寄哀思


    惜春握着毛笔，在宣纸上慢慢画着。她画的是大观园的潇湘馆，竹影婆娑，窗棂精致，就像她记忆中的样子。她记得，去年冬天，她和黛玉、探春在潇湘馆赏雪，黛玉穿着件藕荷色的披风，手里捏着一枝红梅，笑着说：“这雪下得好，明日咱们煮酒论诗，让宝姐姐也来。”


    那时的潇湘馆，炭盆里烧着银丝炭，暖烘烘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兰香。黛玉教她研墨，说“墨要研得慢，才匀，像人心绪要静，才明”。探春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手里捧着暖手炉，说“四妹妹，你不是要画大观园吗？今日雪天，景致最好，正好画下来，日后咱们散了，也有个念想”。


    可如今，黛玉不在了，探春远嫁海疆，大观园也破败了。她画着画着，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宣纸上，晕开一点墨痕，像一朵小小的梅花。她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继续画着，她想把大观园的样子都画下来，就算以后再也看不到了，也能留个念想。


    尤氏坐在一旁，看着女儿的画，也想起了从前的日子。那时，宁府虽已露颓势，却也不至于让她们母女俩受这样的苦。贾珍虽然荒唐，却也从未让她们冻着饿着，惜春也能安心画画，不用看人脸色。可如今，贾珍被抓，宁府被抄，她们成了罪眷，只能寄人篱下，受尽白眼。


    “娘，你看，我画的潇湘馆好看吗？”惜春把画递给尤氏，眼里满是期待。


    尤氏接过画，看着上面熟悉的景致，眼泪又掉了下来：“好看，真好看。像真的一样，好像咱们又回到了大观园。”她知道，这只是梦，大观园再也回不去了，那些美好的日子，也再也回不来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王婆子和李婆子的说话声，她们还在议论着她们母女俩，说她们是“累赘”，说她们“不知好歹”。尤氏赶紧把画收起来，怕惜春听到了伤心。


    惜春却已经听到了，她紧紧攥着毛笔，指节泛白：“娘，她们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


    尤氏把女儿搂进怀里：“孩子，我们没做错什么。是这世道不好，是人心太凉。咱们不用管她们，只要我们自己好好的，只要我们守住自己的本心，就够了。”


    她知道，往后的日子，还会更难，还会遇到更多的白眼和嘲讽，可她不能倒下，她要保护好惜春，要让她好好活下去，好好画画，就算在这冷院里，也要守住心里的那一点温暖和希望。


    窗外的风雪渐渐小了些，阳光透过窗纸，洒在宣纸上，映着惜春画的竹影，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边。惜春靠在尤氏怀里，手里还握着毛笔，眼神里满是坚定。她知道，只要她还能画画，只要她还记得观园的样子，就总有熬出头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