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作品:《玉碎宫墙

    三日,于慈宁宫佛堂这潭表面凝滞、内里却暗涌不休的死水而言,短如檐下冰凌融化的一瞬,却又长得足以让某些蛰伏的毒蛇吐尽信子,让某些紧绷的弓弦临近断裂。


    为谢阿蛮“裁衣”的尚服局宫女来得悄无声息,量体裁度时眼神低垂,手指稳定,不问不言,只在离去前留下一句:“三日后辰时,奴婢来为姑娘梳妆。”语气平板,如同交付一件寻常差事。


    教习规矩的老嬷嬷也来了,是慈宁宫一位眉眼慈和、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掌事嬷嬷。她没教谢阿蛮繁复的礼仪,只反复叮嘱几样最简单的:低头,噤声,紧跟崔嬷嬷,不得随意抬眼,不得碰触任何器物,不得回应任何问话——除非崔嬷嬷示意。每一个“不得”都伴随着一个简短却骇人的例子,某某宫人因多看了一眼被剜目,某某妃嫔因错说一词被废黜。


    谢阿蛮“懵懂”地听着,脸上是挥之不去的惊惧,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对那些血腥的典故似懂非懂,只反复点头,含糊应着“嗯”、“怕”、“记住了”。


    老嬷嬷看着她那副痴傻惊惶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审视。临走时,她忽然伸手,拂过谢阿蛮枯黄打结的鬓发,低声道:“姑娘,到了那地方,记住一句话——真正的聪明人,有时候看起来最傻。你……且好自为之。”


    谢阿蛮“茫然”地看着她,眼神空洞,仿佛没听懂这话里的深意。


    这三日,崔嬷嬷来得愈发频繁。不再问“梦”,不再提“旧物”,只是闲聊般说起宫宴的筹备,说起长春宫为贵妃祈福如何隆重,陛下如何重视,前朝后宫又有哪些显贵会出席。她语气平淡,目光却如探针,时刻捕捉着谢阿蛮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谢阿蛮的反应,依旧是痴傻的惊惧与茫然。只在崔嬷嬷提及“长春宫”、“贵妃”时,会下意识地瑟缩一下,眼神飘忽,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却又抓不住具体形貌。


    “听说贵妃娘娘近来好了许多,面色红润,也能进些饮食了。”崔嬷嬷状似无意地道,拈起一块宫女新送来的、做成莲花状的精致素点,放在谢阿蛮面前,“陛下龙心大悦,此次宫宴,排场极大,连久不露面的几位老太妃都递了帖子要出席。”


    谢阿蛮盯着那块雪白的莲花酥,眼神却像是穿透了它,落在某个虚无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嘴里含糊嘟囔:“莲花……白的……不像……梦里……黄的……有灰……”


    崔嬷嬷拈着点心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点心放下,转而问起她夜间睡得可好,汤药是否按时服用。


    谢阿蛮知道,自己每一次“无意识”的呓语,每一个对特定字眼(黄、莲、火、灰)的反应,都在被崔嬷嬷忠实地记录、分析,最终汇入太后那盘越来越清晰的棋局中。而她掌心里那枚暗红碎瓷片,如同一个沉默的、不断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坐标,提醒着她,这场即将到来的宫宴,绝非简单的“祈福”与“恩典”。


    她能感觉到,慈宁宫内外,一种无形的张力正在累积。宫女太监们行走间脚步更轻,交谈时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里多了几分谨慎与窥探。连佛堂里终日不绝的梵呗声,似乎都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静慧尼姑拨动念珠的频率,明显快了些许。


    山雨欲来,风满高楼。


    第三日,黄昏。雪停了,天空却依旧阴沉如铅,压着宫殿巍峨的轮廓。尚服局的宫女如期而至,带来的并非华美宫装,而是一套料子细软、裁剪合体、颜色却是最不打眼的秋香色交领襦裙,外罩同色半臂,配一条素净的月白披帛。发饰也简单,只两根素银簪子,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


    “太后娘娘吩咐,姑娘身份特殊,衣着以端庄素净为宜,不宜过于招摇。”宫女一边为她梳头,一边轻声解释,手下动作却利落轻柔,很快将她那头枯草般的头发挽成了一个简单整洁的圆髻。


    铜镜模糊,映出一张洗净铅华、却依旧瘦削苍白的脸。眉眼依稀能看出几分清秀的底子,却被长久的痴傻惊惧磨去了光彩,只剩下一片空洞的茫然。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在无人窥见的刹那,会掠过一丝冰封的锐利,如同深潭下蛰伏的龙影。


    谢阿蛮“顺从”地任由摆布,只在宫女为她佩戴耳坠、冰凉的珍珠触及耳垂时,微微颤了一下,眼里瞬间涌上生理性的泪花,像是被这陌生的触感和“盛装”的仪式吓到。


    “姑娘莫怕,很快就好了。”宫女低声安抚,手下动作更快。


    戌时末,崔嬷嬷亲自来了。她换上了一身更为庄重的深青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碧玉簪,通身上下透着一股沉肃干练的气息。她仔细打量了谢阿蛮一番,目光在那身秋香色衣裙和梳得整齐的发髻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


    “走吧。”崔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跟着我,莫要走散。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记住嬷嬷教你的——低头,噤声。”


    谢阿蛮“怯怯”地点头,手指紧紧揪住披帛的一角,亦步亦趋地跟在崔嬷嬷身后,走出了困居多日的佛堂耳房。


    夜色如墨,宫灯次第亮起,在尚未融尽的积雪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慈宁宫通往设宴的乾元殿,需穿过长长的宫道和数重宫门。寒风凛冽,卷着残雪,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谢阿蛮赤足套在崭新的软缎鞋里,依旧觉得寒意从脚底直往上窜。她缩着脖子,将披帛裹紧了些,脚步虚浮踉跄,仿佛随时会被寒风吹倒,或被这肃穆宏大的宫道吞没。


    沿途遇到的宫人太监,见到崔嬷嬷,无不躬身退避,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她身后那个穿着素净、低眉顺眼、神情惊惶的陌生女子,眼底闪过疑惑、探究,或是一丝了然的讳莫如深。


    越靠近乾元殿,灯火越发明亮辉煌,丝竹管乐之声隐约可闻,空气中飘荡着酒肉香气与名贵熏香混合的、属于宫廷盛宴的奢靡气息。这气息与佛堂的清冷檀香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窒息。


    乾元殿前广场,已停满了各色车轿仪仗,身着华服的命妇女眷、蟒袍玉带的王公大臣,正由宫人引领,鱼贯而入。珠翠环绕,环佩叮当,低声寒暄与矜持笑语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崔嬷嬷领着谢阿蛮,并未走正门,而是绕到侧面的掖门。守门的侍卫显然认得崔嬷嬷,略一查验对牌,便躬身放行。


    踏入殿内,喧嚣与暖意扑面而来。大殿开阔高深,数十根蟠龙金柱撑起绘满祥云仙鹤的藻井,宫灯如星,将殿内照耀得如同白昼。御座高高在上,明黄帷幔低垂,尚未见帝后身影。下方左右两侧,已按品级摆好了筵席,珍馐美馔,琼浆玉液,琳琅满目。宫娥彩女穿梭其间,步履轻盈,悄无声息。


    崔嬷嬷将谢阿蛮带到御座右侧下方、距离御座颇有一段距离、靠近殿柱阴影处的一个不起眼位置。这里已设了一个极小的席位,仅一几一垫,与周围勋贵重臣的华筵相比,寒酸得可怜。


    “你就坐在这里。”崔嬷嬷低声道,示意谢阿蛮跪坐在垫子上,“无论发生何事,不得离开此位。需要什么,自有宫人伺候。”她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谢阿蛮苍白的脸,“记住我说的话。”


    谢阿蛮“惶恐”地点头,小心翼翼地跪坐下来,背脊挺得笔直,却微微发抖,头几乎要埋进胸口,双手紧紧交握在膝前,指节泛白。她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像一粒投入浩瀚海洋的尘埃。


    崔嬷嬷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走向御座后方那片专属于太后、后宫女眷的席位区域。


    谢阿蛮低垂着眼帘,目光却如最敏锐的探针,借着长睫的掩护,迅速而隐蔽地扫视着周遭。


    皇帝萧景煜与淑贵妃苏浅雪尚未驾临。御座之下,左文右武,勋贵重臣济济一堂。她看到了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有前世曾向她沈家示好、却在沈家倒台后立刻划清界限的阁老;有在她“病逝”后迅速投靠苏家的武将;也有一直保持中立、如今眉头微锁、似有心事的清流……


    目光掠过女眷席。那里更是珠光宝气,姹紫嫣红。太后的席位空着,几位老太妃已然就座,神情肃穆。再往下,是各宫高位妃嫔,个个妆容精致,仪态万方,只是那笑容底下,有多少真心,多少算计,唯有天知。谢阿蛮的目光,在其中一张妆容最为明丽、衣着最为华贵、被众星捧月般围着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苏浅雪。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即便对方盛装华服,面色似乎也经过精心修饰,透着一层不正常的嫣红,但谢阿蛮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张脸,比她记忆中更加娇媚,却也更加……憔悴。不是身体的憔悴,而是一种从眼底深处透出来的、用再多脂粉也掩不住的惊惶与紧绷。她嘴角噙着得体的微笑,与身旁命妇轻声细语,可那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却微微蜷曲,泄露着一丝不安。


    似是察觉到某种窥视,苏浅雪的目光忽然朝谢阿蛮这个方向扫来。谢阿蛮早已在她转头的瞬间,将头埋得更低,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被殿内的喧嚣和陌生环境吓到。


    苏浅雪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刹。一个穿着秋香色旧衣、低头缩在角落的陌生女子,在这华宴上毫不起眼,只像是哪个宫里带出来见世面的低等女官或远亲。苏浅雪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觉得那身影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但很快又被旁边一位命妇的恭维话引开了注意力。


    谢阿蛮心中冷笑。苏浅雪,你还能笑多久?


    丝竹声渐歇,一声悠长尖利的“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响彻大殿。


    满殿之人,无论王公大臣还是命妇女眷,齐刷刷起身,跪伏在地,山呼万岁、千岁。


    谢阿蛮也跟着众人跪下,额头抵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她能感觉到两道身影,在一众宫人内侍的簇拥下,缓缓从御座后方走出,踏上丹陛,落座。


    “众卿平身。”一道清朗中带着些许疲惫的男声响起,是萧景煜。


    “谢陛下!”众人谢恩起身,重新落座。


    谢阿蛮依旧低着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御座之上。


    明黄龙袍,金冠束发,面容比记忆中清减了些,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色与焦灼,但那双眼睛,依旧深邃锐利,扫视殿下的目光,带着帝王的威仪与审视。而他身侧,身着正红色蹙金绣凤穿牡丹宫装、头戴九尾凤钗的苏浅雪,正微微侧身,与他低声说着什么,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眼神却如受惊的小鹿,不时飘向殿下,尤其是……太后那依旧空着的席位。


    萧景煜拍了拍她的手背,似是安抚,随即举起金杯,朗声道:“今日宫宴,一则为贵妃凤体渐安祈福,二则与诸位爱卿共庆佳节。望上天垂怜,佑我大景国泰民安,亦佑贵妃玉体康健。众卿,满饮此杯!”


    “陛下圣明!贵妃娘娘万福金安!”众人齐声应和,举杯共饮。


    盛宴正式开始。觥筹交错,丝竹再起,舞姬翩跹而入,水袖翻飞,媚眼如丝。殿内气氛似乎松快了些,笑语喧哗渐起。


    谢阿蛮如同局外人,守着那个寒酸的角落,面前几案上只有清茶一盏,素果两碟。有宫人悄无声息地过来,为她布菜,皆是清淡易克化的素食。她“怯怯”地小口吃着,动作笨拙,眼神始终不敢离开自己面前的方寸之地,仿佛周遭一切繁华喧嚣都与她无关。


    然而,她的耳朵,却将一切声响尽数收纳。


    她听到勋贵们对皇帝“爱重贵妃”的奉承,听到文臣们对“天佑贵妃”的祝祷,也听到一些极其细微的、压抑着的议论。


    “听说贵妃这病,来得蹊跷,去得也蹊跷……”


    “嘘!慎言!没见陛下正心疼着吗?”


    “太后娘娘怎么还没到?往常这等场合,太后早该……”


    “怕是……心里不痛快吧?毕竟……”


    议论声断断续续,淹没在乐舞声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萧景煜似乎兴致颇高,多饮了几杯,脸上泛起些许红晕,看向苏浅雪的目光愈发温柔。苏浅雪依偎在他身侧,巧笑倩兮,只是那笑意,总像是浮在表面,眼底深处的那抹惊惶,在偶尔乐声停顿或陛下移开视线时,便会不受控制地流露出来。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通传:“太后娘娘驾到——”


    满殿倏然一静。乐舞顿止,众人再次起身,跪迎。


    萧景煜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起身离座,苏浅雪也连忙跟着起身,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太后并未盛装,只穿了一身深紫色绣金凤常服,头发挽成简单的圆髻,簪着一支碧玉凤头簪,在崔嬷嬷的搀扶下,步履沉稳地步入殿中。她脸上带着惯常的、雍容而疏离的浅笑,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御座前的皇帝和贵妃身上。


    “儿臣(臣妾)恭迎母后。”萧景煜与苏浅雪齐声道。


    “都起来吧。”太后声音平和,走到御座左侧专为她设的凤椅上坐下,“哀家来迟了,扰了诸位的雅兴。今日宫宴,是为贵妃祈福,皇帝与贵妃才是主角,哀家不过是来凑个热闹,沾沾喜气。”


    她语气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殿内气氛因她的到来,莫名凝重了几分。


    “母后言重了。”萧景煜笑道,亲自执壶为太后斟酒,“母后能来,儿臣与浅雪不胜欣喜。浅雪近日身子好转,全赖母后福泽庇佑。”


    苏浅雪也连忙端起酒杯,柔声道:“臣妾多谢太后娘娘关怀挂念。”


    太后接过皇帝斟的酒,却未饮,只放在面前,目光落在苏浅雪脸上,细细端详了片刻,才缓缓道:“贵妃气色,看起来确是好些了。只是这病去如抽丝,还需好生将养,切莫劳神伤心。”


    她语气慈和,可那“劳神伤心”四个字,却像是一根细针,轻轻扎在苏浅雪紧绷的神经上。苏浅雪笑容一僵,指尖微微颤抖,杯中酒液荡起涟漪,连忙低头应道:“臣妾谨记太后娘娘教诲。”


    太后微微颔首,不再看她,转而与下首一位老太妃说起话来,仿佛真的只是来“凑热闹”。


    宫宴继续,乐舞重开。但经此一遭,殿内气氛终究不复先前松快。皇帝脸上笑容淡了些,苏浅雪更是坐立难安,目光不时飘向太后,又飞快移开,看向皇帝,眼中满是依赖与无助。


    谢阿蛮依旧低着头,小口啜着清茶,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讥诮。太后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已搅乱了苏浅雪的心神。好戏,才刚刚开始。


    果然,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当一曲喜庆的《万寿无疆》奏毕,舞姬退下,殿内稍显安静时,太后忽然放下手中银箸,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不高,却在相对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萧景煜转头看向太后:“母后为何叹息?可是菜肴不合口味?”


    太后摇摇头,目光似是随意地扫过殿下,最终,落在了谢阿蛮所在的、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看到那孩子,忽然想起些旧事,心中有些感慨罢了。”太后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御座附近的人听清。


    萧景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那个穿着秋香色旧衣、低头缩在柱子阴影里的瘦弱身影,眉头微蹙:“那是……”


    “是静思院里一个可怜孩子。”太后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痴傻多年,无亲无故。前些日子静思院不太平,这孩子受了惊吓,哀家瞧着可怜,便让人接出来,在佛堂暂住,调养身子。今日宫宴,想着让她也来沾沾福气,或许能安神。”


    静思院!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在御座附近激起细微的、压抑的波澜。苏浅雪的脸色,在听到“静思院”三字时,骤然变得惨白,手中的玉箸“啪”一声轻响,掉落在面前的碟子上。她慌忙低头去捡,手指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捡起来。


    萧景煜的眉头蹙得更紧,看向谢阿蛮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与不悦。他显然不认为让一个冷宫痴儿出现在这等宫宴上是合时宜的,但碍于太后,不便发作。


    “母后仁善。”他勉强笑了笑,目光却锐利地扫向崔嬷嬷,隐含责备。


    崔嬷嬷垂首敛目,仿佛毫无所觉。


    太后却像是没看到皇帝的不悦和苏浅雪的失态,继续淡淡道:“说来也奇,这孩子虽痴傻,这些日子在佛堂,却时常梦魇,说些胡话。总梦见些……火光,旧衣,还有……碎瓷片。”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苏浅雪惨白的脸,“太医说,是惊吓过度,心神不宁所致。哀家便想,今日这祈福宫宴,或许能驱散些阴晦,于她有益。”


    碎瓷片!


    苏浅雪猛地抬起头,看向太后,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恐惧!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太后,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颤抖。


    萧景煜也察觉到了苏浅雪的异常,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沉声问:“浅雪,你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


    苏浅雪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随即意识到失态,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臣妾没事……只是……只是忽然有些头晕……”她说着,抬手扶额,呼吸急促,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快传太医!”萧景煜急道。


    “不必。”太后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哀家看贵妃只是骤然听闻静思院旧事,勾起了些不好的回忆,一时惊悸罢了。这宫宴本是为贵妃祈福而设,若因传太医而中断,反倒不美。”她看向苏浅雪,目光深邃,“贵妃,你说是不是?”


    苏浅雪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了脖颈,窒息般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稳住声音:“太、太后娘娘说的是……臣妾……臣妾只是一时失态……并无大碍……”


    她说着,求助般地看向萧景煜。


    萧景煜眉头紧锁,看着太后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苏浅雪惊惶惨白的模样,心中疑窦丛生。他隐约感觉到,太后提起静思院和那痴儿,绝非无心之言。但此刻在百官面前,他不能深究,只能暂且压下。


    “既然无大碍,便好生歇着。”萧景煜拍了拍苏浅雪的手背,目光却凌厉地扫向殿下那个依旧低头瑟缩的痴儿身影,心中已然动了杀机——无论这痴儿是真傻还是假痴,与静思院牵扯,又引得太后和浅雪如此异常,都绝不能留!


    太后将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而对殿下扬声道:“那孩子,你过来。”


    满殿目光,瞬间聚焦到那个秋香色的身影上。


    谢阿蛮浑身一颤,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吓到,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是全然的惊恐与无措,看向崔嬷嬷。


    崔嬷嬷上前一步,低声道:“太后娘娘唤你,去吧。莫怕。”


    谢阿蛮这才“战战兢兢”地、手脚并用地从席垫上爬起来,低着头,脚步虚浮踉跄,一步一挪地走向御座丹陛之下。她走得极慢,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单薄的身影在辉煌殿宇与华服人群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渺小可怜。


    终于,她在丹陛前停下,依着嬷嬷教的、最粗陋的礼节,跪伏下去,额头抵地,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抬起头来。”太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谢阿蛮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抬起头,目光只敢落在太后绣着金凤的深紫色裙摆上,脸上泪痕交错,眼神空洞惊惧,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太后看着她,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审视。半晌,她才缓缓道:“可怜见的,吓成这样。你在佛堂,总梦见的碎瓷片,是什么样子的?可还记得?”


    谢阿蛮“茫然”地眨着眼,仿佛听不懂,又仿佛在努力回想,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许久,才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暗……红……脏……有怪味……像……像烧过的香……和药……”


    她每吐出一个字,御座旁苏浅雪的脸色就白上一分,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几乎要坐不住。萧景煜紧紧握着她的手,能感觉到那掌心冰凉湿滑,全是冷汗。他看向谢阿蛮的目光,已不仅仅是厌恶,更添了几分惊疑——这痴儿的话,为何会让浅雪反应如此剧烈?


    太后却像是没看到苏浅雪的失态,继续追问:“除了碎瓷片,可还梦见别的?比如……黄色的衣服?绣着莲花?”


    谢阿蛮像是被这两个词刺痛,猛地瑟缩一下,双手抱头,发出短促的惊叫:“啊——!黄的!莲花!火!好多火!烧起来了!有人在哭!在喊!”她语无伦次,声音尖利破碎,充满了真实的恐惧,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可怖的景象。


    “够了!”萧景煜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脸色铁青,“母后!此等疯癫痴儿,胡言乱语,惊扰宫宴,冲撞圣驾,理应立刻拖下去!”


    他不能再让这痴儿说下去了!虽然不知具体,但这字字句句,显然都戳中了浅雪最恐惧的隐秘!再任其胡言,不知会引出什么乱子!


    满殿寂然。百官命妇皆屏息垂首,不敢言语,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太后与皇帝之间隐约的对峙,贵妃异常的惊惧,还有那痴儿口中诡异可怖的“梦境”……无不指向宫廷深处某些不可言说的隐秘。


    太后却稳坐如山,面对皇帝的震怒,只淡淡道:“皇帝何必动怒?一个痴儿梦魇呓语,何至于冲撞圣驾?哀家不过随口问问,想着或许能解她心结,亦是功德。”她目光转向瘫软在御座上、面无人色、眼神涣散的苏浅雪,语气陡然转冷,“倒是贵妃,何以听闻几句痴儿梦话,便惊恐至此?莫非……贵妃知道这痴儿梦中所见为何?还是说,这‘黄的’、‘莲花’、‘火’、‘碎瓷片’,与贵妃……有何关联?”


    最后一句,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苏浅雪耳边,也炸响在死寂的乾元殿中!


    苏浅雪猛地抬起头,看向太后,眼中充满了绝望、恐惧,以及一丝濒临崩溃的疯狂。她张了张嘴,想否认,想辩解,可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混合着额头的冷汗,滚落下来,冲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


    萧景煜也彻底变了脸色。太后这话,已是近乎直白的指控!他猛地看向太后,眼中充满了震惊、怒意,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凶狠:“母后!此言何意?!浅雪抱病已久,心神脆弱,受不得惊吓!这痴儿分明是有人故意弄来,装神弄鬼,构陷贵妃!儿臣恳请母后,立刻将此疯妇拖下去,严加审问,揪出幕后主使!”


    他话中之意,已将矛头指向了太后!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谢阿蛮依旧跪在丹陛下,低着头,肩膀颤抖,仿佛被天威震怖,吓得魂飞魄散。只有那低垂的眼帘下,一抹冰冷讥诮的弧度,一闪而逝。


    乱了。终于乱了。


    太后与皇帝,母与子,因为这桩深埋多年的宫闱血案,因为这痴儿几句“梦话”,在这百官瞩目的宫宴之上,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冰冷狰狞的獠牙与裂痕。


    而苏浅雪,那个曾趾高气昂、宠冠六宫的淑贵妃,此刻瘫在御座上,涕泪横流,妆容狼狈,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绝望,仿佛已看到了悬在头顶的、缓缓落下的铡刀。


    谢阿蛮缓缓收紧袖中的手。那枚暗红的碎瓷片,硌得掌心生疼。


    这,还只是开始。


    她所要的,远不止是苏浅雪的恐惧与失态,也不止是太后与皇帝的矛盾公开化。


    她要的,是真相大白于天下,是血债血偿,是让所有参与构陷沈家、毒杀她的人,统统付出代价!


    在这乾元殿辉煌的灯火与死寂的紧绷中,猎手,终于亮出了獠牙。而猎物,已然惊慌失措,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好戏,该进入高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