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作品:《玉碎宫墙

    慈宁宫佛堂的晨钟,裹挟着未散的寒夜气息,撞破铅灰色天幕,惊起檐角数只瑟缩的寒鸦,却惊不散弥漫在宫阙深处的、粘稠如浆的沉寂。谢阿蛮跪在冰凉的蒲团上,混迹于一群同样麻木的身影之中,青灰色僧袍宽大空荡,罩着她愈发单薄的骨架。梵呗声如潮水,漫过耳际,只在她心湖那片冰封的恨海上,激起一丝几不可闻的涟漪。


    掌心的碎瓷片,被她体温焐得微温,边缘那点诡异的暗红与不祥的污垢,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时刻舔舐着她的神经。周宫女冒险传递的信息,崔嬷嬷越来越迫切的审视,以及佛堂内外那无声收紧的罗网,都在告诉她——风暴的核心,正在迫近。


    她低眉垂目,指尖机械地捻动念珠,眼神却穿过袅袅香烟与幢幢佛影,落在那尊巨大鎏金佛像悲悯垂视的眼底。悲悯?这吃人的宫廷,何曾有过真正的悲悯?有的只是披着华服金冠、口诵仁义道德的魑魅魍魉。


    晨课将散,众人起身。谢阿蛮动作迟缓,落在最后。就在她将要迈出正殿门槛时,身后传来静慧尼姑平板无波的声音:“阿蛮,且留步。崔嬷嬷有事寻你。”


    谢阿蛮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转过身,脸上是惯常的茫然与一丝怯意。


    静慧引着她,未回耳房,也未去惯常问话的茶室,而是穿过后殿一处平日紧闭的月洞门,来到一座更为僻静、只有几丛枯竹与一方结冰小池的庭院。庭院尽头,是一间门窗紧闭、形制古朴的斋室。门前,两名面孔陌生、眼神精悍的内侍垂手肃立,气息沉凝,与佛堂常见的宫人截然不同。


    谢阿蛮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不是崔嬷嬷寻常的问话。


    静慧上前,对其中一名内侍低语两句。内侍打量了谢阿蛮一眼,目光锐利如刀,在她沾着香灰的衣角和冻疮未愈的手上停留一瞬,才微微颔首,侧身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一股混合了陈旧书卷、名贵檀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药味的复杂气息,从门内涌出。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座青铜仙鹤香炉,吐着淡白的烟气。斋室深处,一道身着深青色常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雍容身影,背对着门,正静静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水墨雪景图。


    是太后。


    谢阿蛮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她迅速低下头,依照宫女教过的、最粗陋的礼节,笨拙地跪伏下去,额头触着冰冷的地砖,身体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像是惊吓过度的呜咽。


    静慧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被轻轻掩上。斋室内,只剩下谢阿蛮压抑的抽泣声,香炉烟气的细微流动声,以及……太后缓慢转身时,衣料摩擦的窣窣声。


    那目光,落在背上,并不凌厉,却带着千钧重量,仿佛能穿透皮肉骨骼,直抵灵魂深处。谢阿蛮将头埋得更低,脊背绷紧,竭力控制着本能的战栗——不是演的,是这具身体对至高权力与未知危险的天然恐惧。


    良久,太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无需疾言厉色便自有威严的穿透力:“起来吧。地上凉。”


    谢阿蛮“惶恐”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依旧垂着头,不敢抬眼。


    “抬起头,让哀家看看。”太后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谢阿蛮瑟缩着,极其缓慢地抬起脸。目光只敢落在太后深青色衣袍下摆精致的缠枝莲纹刺绣上,那莲花瓣用银线勾勒,在昏暗中泛着幽冷的光。


    “静慧说,你近来,总是梦魇。”太后踱步走近,停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一个既能观察细微,又不会过度压迫的位置。“梦见些……不干净的东西。”


    谢阿蛮咬着下唇,点头,又飞快摇头,眼神慌乱地瞟向四周,仿佛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就藏在阴影里。


    “都梦见什么了?除了黄衣服,火光,箱子。”太后的问话,比崔嬷嬷更加直接,也更加……笃定。仿佛她早已知道了答案,只是在等一个印证。


    谢阿蛮“努力”回想,脸上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断断续续道:“碎……碎的……亮片片……有怪味道……像……像庙里烧剩的香……又像……阿娘喝的苦药渣……”


    “碎瓷片?”太后精准地捕捉到关键词,声音依旧平稳,却隐隐多了一丝什么。“什么样的碎瓷片?在哪里看到的?梦里,还是……别处?”


    谢阿蛮像是被问住了,茫然地眨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许久,才极小幅度地、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又指了指地面,含糊道:“梦里……掉出来……捡到……冷的……有红……”


    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但“碎瓷片”、“冷”、“有红”、“怪味”这几个要素,却被反复强调。


    太后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敞开的领口,那里露出一小截瘦骨嶙峋的锁骨,和更深处隐约可见的、洗得发白的粗布中衣。她的眼神,深邃难明,像是在审视一件年代久远、布满谜团的古物。


    “除了这些,可还梦见……什么人?”太后忽然问,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诱哄的柔和,“比如……穿着杏黄衣服的人?或者,听到有人哭?有人说话?”


    谢阿蛮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针扎了一下。她脸上血色褪尽,眼神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拼命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顺着脏污的脸颊滚落。


    这反应,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怒意与悲凉的复杂情绪。她没再逼问,只是转过身,重新望向那幅雪景图。画中寒山寂寥,孤舟独钓,天地间一片苍茫净白,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绝与寒冷。


    “景和九年那场火,”太后的声音,在寂静的斋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悠远与冰冷,“烧掉的,不止是一件逾制的宫装,一些无关紧要的杂物。还烧掉了很多……本不该见光的东西。”


    谢阿蛮止住哭泣,呆呆地听着,仿佛听不懂,又仿佛被那话语中的寒意冻住。


    “有些线,埋下去的时候,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这宫里,从来没有真正的秘密。”太后缓缓道,像是在说给谢阿蛮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时间久了,线会烂,土会松,埋下去的东西……总会露出点马脚。一点腥气,就能引来鬣狗。一点光亮,就能照出鬼影。”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股久居深宫、洞悉一切丑恶的森然:“你以为装疯卖傻,躲在冷宫最脏最臭的角落,就能逃过去?以为一把火烧了,就能一了百了?殊不知,冤魂不散,因果循环!该还的债,一笔也少不了!该现的原形,迟早要现!”


    最后几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在谢阿蛮的心上,也砸在这间弥漫着陈腐檀香与隐秘气息的斋室里,激起无声的回响。


    谢阿蛮浑身僵直,连颤抖都忘了。太后的这番话,看似是对“旧事”的感慨与怒斥,但其中蕴含的深意……她是在警告苏浅雪?还是在敲打可能知情的人?亦或是……在对自己这个“意外”的知情人,进行最后的试探与定性?


    “你是个可怜孩子。”太后的语气忽然又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近乎疲惫的叹息,“生在泥淖,长在荆棘,痴痴傻傻,身不由己。卷入这些腌臜事里,非你所愿。”


    她转过身,重新看向谢阿蛮,目光里那审视的锐利淡去些许,换上了一层更复杂难辨的东西——有怜悯,有权衡,或许还有一丝……利用的决心。


    “哀家可以让你继续‘病’着,痴傻着,在慈宁宫佛堂了此残生,无人再敢欺你辱你。”太后缓缓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但哀家也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弄清楚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梦见’了什么,也许……还能替那些含冤莫白之人,说上一句话的机会。”


    谢阿蛮“茫然”地抬起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眼神里是全然的懵懂与恐惧,仿佛听不懂这机会意味着什么,只本能地害怕任何改变。


    太后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空洞,惊惶,映不出任何心机与算计,只有小兽般的求生本能。她沉默了片刻,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三日后,宫中设宴,为淑贵妃‘病体渐安’祈福。”太后的声音恢复了雍容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哀家会让人带你过去。不是以痴儿的身份,而是以……静思院旧人,太后怜悯,准其旁观祈福,以沾福泽的名义。”


    谢阿蛮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宫宴!祈福!带她去!以静思院旧人的身份!


    这意味着什么?太后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这个与静思院血案、与苏浅雪“心病”可能都有关联的“痴儿”,推到台前!推到皇帝面前!推到苏浅雪面前!


    是摊牌?是逼迫?还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引蛇出洞的局?


    巨大的震惊与随之而来的、冰冷的兴奋,如同冰火交煎,瞬间席卷了谢阿蛮的四肢百骸。她死死掐住掌心,用碎瓷片边缘的锐利疼痛,维持着脸上呆滞惊惶的表情,仿佛只是被“宫宴”、“祈福”这些陌生的字眼吓到。


    “你什么都不用做。”太后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只需安安静静地待着,看着。若看到什么熟悉的……人,或者东西,想起什么,便告诉旁边伺候的崔嬷嬷。若什么都想不起,那便罢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谢阿蛮听出了其中不容置疑的命令,以及那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太后要借她的“眼”,或许还有她那不可控的“痴傻反应”,在宫宴上,在皇帝和百官面前,撕开一道口子!


    “怕……”谢阿蛮瑟缩着,发出细弱的声音,眼神里是全然的依赖与无助,仿佛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后,是她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最终,她只是挥了挥手:“带她下去吧。好生照看,三日后,收拾干净些。”


    斋室的门再次打开,静慧走了进来,无声地扶起谢阿蛮,将她带离。


    直到走出庭院,重新置身于佛堂凛冽的空气中,谢阿蛮才感觉那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来自太后的无形威压,稍稍散去。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贴着冰冷的僧袍,一片湿凉。


    静慧一路沉默,将她送回耳房,关上门,才低声道:“这三日,莫要乱走,莫要多言。自有宫女来为你量体裁衣,学习简单的宫宴规矩。”她顿了顿,看着谢阿蛮依旧惊魂未定的脸,语气难得地缓和了一丝,“太后娘娘……是在给你一条生路。莫要自误。”


    生路?谢阿蛮在心中冷笑。那是太后的生路,是太后的棋局。而她,不过是棋盘上一枚被突然赋予了特殊意义的棋子,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但,这何尝不是她等待已久的机会?一个能接近皇帝、接近苏浅雪、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仇人面目公之于众的机会!


    风险与机遇,从未如此清晰地交织在一起,如同悬崖边的舞蹈,下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或是……青云直上。


    她蜷缩到床铺最里侧,将脸埋进冰冷的被褥,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哭泣。只有那双紧握成拳、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也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清醒与亢奋。


    碎瓷片硌着皮肉,那暗红的色泽,仿佛在黑暗中幽幽发亮。


    三日后,宫宴。


    苏浅雪,萧景煜。


    我们……终于要见面了。


    这一次,不再是凤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后与薄情寡义的君王,不再是冷宫角落痴傻的孤女与高高在上的贵妃。


    而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与一场注定要见血的——狩猎。


    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风雪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