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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明君和他的小妖妃

    第141章 自囚笼中


    ◎终究是负了她◎


    那天出事以后, 桓襄就命萧云雨将她送去春宵九重阁。


    在春宵九重阁待满三个月,大地回春,连不见天日的青楼里也能听到欢快鸟鸣。


    听说那三个月, 孟淮安在翻天楼大开杀戒,杀了五位少楼主。


    桓襄与他达成协议, 不会伤柳宿昔性命。


    可是萧云雨说的对, 他不过是仗着旧蜀国九王爷的身份才逼得楼主让步,而桓襄的惯用伎俩是胁迫别人,而不是受胁迫。


    这些年孟淮安从不敢问柳宿昔经历过什么,所以每次碰上都说不出一个字。


    而柳宿昔没有一天不想逃离此地, 她依旧苦练武功,以杀手的身份效命于翻天楼。


    昔日一起长大的女孩儿,有的做了花魁,有的死在阁中,还有更多醉生梦死。


    九重阁楼锁住这些百劫红颜, 她们容颜正盛时, 尚可留在第一重阁楼凭着色艺, 留住一些寻常的好色之徒;等到春去秋来, 年岁渐长, 便不得不从一重阁迁往二重阁, 或者更高处,迁的越高, 动静越大。


    能过五重阁而不死之人, 至今尚未有过。


    可那又如何?一个人的天崩地裂与这宇宙洪荒并无关联,江河不会因谁倒流, 冬夏亦不会因谁而颠倒。


    听说七重阁楼之上种满鲜花, 花开极妍, 花肥就是那些死在阁中且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的美人。


    人世间依旧是那个人世间,每个困在阁中的女人,不管反抗抑或投降,都只是在安静地等待着死亡和腐烂罢了!


    “那么柳姑娘你呢?这些年都在做什么?”秦欢若有思索地问,毕竟嫖客近不了她的身。


    “我……和她们一样啊!”柳宿昔言不由衷,其实不管是江湖武林还是王府庙堂,她一直都在寻找助力,好灭了翻天楼,可此事倒是不必说与不相干的人听,“天快亮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倒有些为难了!”秦欢好整以暇地坐起来,看看四周,突然问道:“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奇奇怪怪,你想不想搞破坏?”


    “呃……”柳宿昔惊愕,房间里的摆设全部出自萧云雨的手笔,秋千和床铺甚至桌椅都属特殊设计,用来做什么自不必提。


    难得碰到一个这样的奇男子,柳宿昔也来了兴致,小心翼翼把香囊取下来,才示意他动手。


    秦欢举起一张凳子开始到处砸,噼里啪啦一阵声响,整个房间所有摆设被他砸的稀烂,连手里的凳子也缺掉两条腿。


    砸完拍拍手笑道:“原来砸东西这么开心!”


    “秦公子,你不打算逃走么?”柳宿昔明知无望,却难免心存一丝幻想,暗自下决心,如果抵抗,自己一定会帮他。


    “这地方被翻天楼围的跟铁桶一样,哪里跑得掉?不过我也不打算束手就擒,那个萧云雨,我早就想打他了!”秦欢说着干脆把门打开,饶有兴致看着围堵而来的人道:“听说在这里打架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我去试试看到底是不是这么邪门!柳姑娘,多保重!”


    话音落飞身下阁,却在半空中已被四面冲出来的护卫围杀。


    一阵刀光剑影过后,终于落了地。


    萧云雨站在四重阁居高临下,冷笑道:“秦欢,你还真是不识时务,不能为楼主所用,便只有死路一条!”


    秦欢只是将手一抬,对着他做了个过来的手势,“你敢不敢下来,我们打过!”


    “那我就亲手送你上西天!”萧云雨正待动手,忽被一股强劲得力量撞的连连后退。


    登时四下一片肃杀,一个举着五色铃伞的紫衣女子挽着一个妇人自九重阁楼飘然而下,正落在萧云雨对面。


    “柳都知!”萧云雨心下惶恐,却面不改色,掌管九重阁的都知他只是听说过,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可这女子功力之深远超楼主桓襄,不由得他不忌惮。


    被铃伞遮着面容的紫衣女子只道:“放他走——不然——杀了你!”


    萧云雨瞥一眼她身边的甄珠娘,心下已然明了,摆手示意众人放行。


    七重阁都知柳惜惜这么多年独来独往,只和每日送食物衣裳给她甄珠娘要好,帮点忙也不奇怪。


    秦欢捡回一条命,自是有些意外,拱手道:“多谢前辈!”又将目光转向母亲,欲言又止,“娘——”


    “云儿,你要见娘,眼下已经见到了,以后别再来了,娘出不去的!”甄珠娘拔出一把匕首道:“为免下次你再来送死,娘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娘,不要——”秦欢立时出声制止,皱眉道:“孩儿答应你,下次再来定是已有把握将你救出去,孩儿在这世间已无依无靠,烦请娘多保重身体!”


    甄珠娘摇头,无可奈何道:“不会有这一天的,吴越国中没人对付得了楼主!”


    秦欢沉声道:“吴越国没有,大宋朝廷也没有么?”


    ……


    因想着嘉敏已多年未出过远门,赵匡胤特意从开封骑马到洛阳,再买舟南下。


    不巧的是早上晴空万里,下午却是乌云压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淋了一场暴雨。


    好在夏末秋初尚且颇为炎热,倒不如何冷,二人匆匆找了家客栈换上干净衣服,当晚即在洛阳渡口上了船。


    是夜,月朗风清,山河如画。


    二人坐在甲板上吹着江风小酌,抑或拨弄琴弦合奏一曲,此番才感觉到一阵纵情山水之乐,无俗世烦扰,实在舒心。


    赵匡胤把嘉敏抱在怀里柔声问:“未料到今天会碰上那一场大雨,有没有把你淋坏?”


    嘉敏摇头,片刻道:“赵哥哥,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送我回去的时候,路上经常下暴雨,荒山野岭的无处躲避,你就把我抱在怀里,贴着你的胸膛,还用手护着我的头。虽然后来还是淋的全身湿透,可是一点也不冷。那时候我真的经常想,要不要不回家了,就这样一直跟着你也很好!”


    赵匡胤笑道:“怎会不记得?当时你还那么小,我整日里都担心会照顾不好你,一路上真是又开心又疲惫。”


    “那时候怕是没料到这辈子都要这么照顾我,为我担心!”嘉敏志得意满,一副吃定他的样子。


    赵匡胤摇头,“那时候只是觉得会一辈子记挂你——不过说起来好笑,当年我之所以会遇见你其实是得了陈抟老祖的指点,他甚至还说我走桃花运,要捡个媳妇回来。当时我只当他是个老不正经,尽说疯话,没想到竟然成真!”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呢!”嘉敏忍俊不禁,眨眨眼狡黠地道:“陈抟老神仙的话我还是信得过的,他以前说你会当皇帝,不也成真了么?”


    话音落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笑声,竟是陈抟老祖从舱中走出来,一边揶揄道:“什么老不正经?老道我为你奔走这么多年,也不念我点好,皇上难道不会于心不安么?”


    二人面面相觑,赵匡胤生硬地道:“你这老道士突然出现,是又有什么坏事要告诉我?”


    嘉敏上前拉着陈抟老祖的衣袖,开心地道:“老神仙,今天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过来坐!”


    陈抟老祖笑呵呵拍她的手背,“周娘娘,也就你念着老道的好,不像某些人,媳妇洞了房,媒人扔过墙——简直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听他这般指桑骂槐,赵匡胤回嘴道:“你要过哪座桥?说出来我现在去拆!”


    陈抟老祖痛心疾首,“你这像话吗?简直没大没小!”


    赵匡胤一点不惯着,斜睨他道:“你装什么善良百姓?这次又挖好了什么坑让我往下跳,不妨先说清楚!”


    嘉敏震惊于二人的唇枪舌战,插嘴道:“要不要去取壶酒来,一边喝一边聊?”


    陈抟老祖大感满意,“正有此意!”


    酒宴设的不俗,碧筒酒、脆琅玕、傍林鲜、拨霞供,即有山家人的清爽,又带着世俗烟火气息,一时宾主尽欢。


    嘉敏不喜饮酒,只在一旁为赵匡胤布菜,连鱼肉里面的刺也一根一根挑出来,才放到他碗里去,直瞅的陈抟老祖艳羡不已,半晌举着酒杯叹息:“想当年道爷我也有一个这样的红颜美人相伴左右,可惜最终为了天下事四处奔忙,终究是负了她……”


    赵匡胤一口酒刚喝到喉咙里,被呛的不轻,嘉敏慌忙拍他的背,才略好些,“说你老不正经你还不承认,现在不打自招了吧!”


    能喜欢上道士的女子必定不一般,嘉敏来了兴致,“老神仙,你那位红颜是什么人,可还健在?”


    陈抟老祖淡淡道:“倒是还活着,不过她不愿见人,自己把自己关起来了,就在春宵九重阁里。对了,她叫柳惜惜,以前可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妖女,武功奇高,连老道也不是对手!”


    赵匡胤大觉诧异,“她是自愿留在那里的?”


    “她是合欢宗的宗主,武林中有不少人追杀她,她无处容身,桓襄也是利用这一点才把她留在那里保护春宵九重阁。”陈抟老祖眉宇之间颇带忧愁,似是真的在担心对方之处境。


    “合欢宗么……”赵匡胤一时无言,道士与妖女,这是什么邪门搭配?


    嘉敏也听明白了,踌躇道:“那我们此番前去江南,岂不是要对上你的心上人?”


    陈抟老祖摇头道:“不打紧!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怕是早已将我忘记,我此番来是想求皇上,若是惜惜与你为敌,也盼你能手下留情,毋伤她性命,她其实并不坏,不过是际遇不好,被人逼害才至于此,实非大奸大恶之徒!”


    赵匡胤没有立时答应,淡淡道:“她究竟是什么人,不妨说来听听?”


    “皇上是问她的身世?”陈抟老祖将手臂当枕头躺在甲板上看星星,过了许久才道:“她生于五代乱世,比皇上还大着十来岁。父亲是曾经割据江南的一位节度使,母亲则是后宅众多妾室之一,节度使常年在外打仗,母女二人都很少见到他。那一年她十四岁,在花园玩耍,却碰上父亲回家,父女二人并不认识,节度使起了色心就扛着她回房,她母亲看到来阻拦,告诉他这是他的亲生女儿。对方听了竟也不当一回事,反而嫌弃她母亲碍事,一脚将人踢晕,在她娘身旁蹂躏了她。”


    “啪——”赵匡胤掌中的白瓷酒杯被捏碎,血珠滴在桌子上,一片狼藉。


    陈抟老祖呷了口酒淡淡道:“比起后面发生的事,这也不算什么。”


    【作者有话说】


    菜名来源于《山家清供》。


    第142章 玉女春台


    ◎打坏主意打到嘉敏头上来◎


    “后来节度使打了败仗, 带着家眷和残兵败将一路逃窜,恰逢那年闹灾荒,到处没有粮食, 皇上应该猜得到他们会吃什么。”


    “惜惜没了娘,自己也离鬼门关只差一步之遥, 幸好一个自称是合欢宗掌门的女人救走了她。掌门见她根骨奇佳, 就把她收为弟子,以毕生所学传授。过了八年,掌门去世,由她接任, 从此后江湖上多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妖女,只要是见过她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不久后,她又做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把亲爹的尸骨挖出来挫骨扬灰,走一路撒一路。”


    “武林盟开始追杀她, 上千人堵在巫溪镇把她打成重伤, 那天我刚好经过, 就摆下一个符阵把人救走。此后隐居华山, 直到卜算到皇上和周娘娘即将命星相聚, 就不辞而别。原本以为惜惜已经不想再涉足尘世, 可她为了找我,竟又下山来, 偏偏在路上又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她学过很多东西, 却不知道这种事情该如何应对,加上发现她行踪的武林盟又开始大肆围杀, 她很难找到藏身之地。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出现救了她, 就是桓襄。一个已经怀了七个月身孕的女人别无选择, 只得与他达成协议,相互利用。”


    “这些年她藏身春宵九重阁,的确过的很安宁,至于阁中做什么生意,死多少人,她都不关心。这世间的一切与她无关,有翻天楼保护,追杀她的人很少能找到那里去,而翻天楼靠着她镇守春宵九重阁。故而不管是官府还是武林中豪杰义士,就算知道那里干的是拐卖幼童逼良为娼的勾当,也始终无法攻破其堡垒,反而损兵折将死伤无数,有时候连我也分不清她这样究竟是自保还是在作孽!”


    时过子夜,一天星辰寥落,冷浸浸倒映在水中,江风吹的人遍体生凉,寒入骨髓。


    赵匡胤不自觉抱着手臂长吐一口气,那守着春宵九重阁的女子确然十恶不赦,可活在那个血淋淋的时代,她又何尝不是受害者?


    陈抟老祖对他的顾虑心知肚明,上前道:“皇上,五代之殇是一个巨大的烂疮,一旦割开,必定鲜血淋漓。可若放任不管,那么大宋何时才能迎来太平盛世?”


    赵匡胤沉声道:“话虽如此,可朕却有些不知该如何下手。倘若将来,天下能够没有战乱,没有颠沛流离的百姓,没有战俘,没有贱民,没有奴隶,是不是也就不会有这么多命运悲惨的女子?可那样的时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陈抟老祖呵呵笑道:“事在人为,皇上既有这等想法,为何不试试看?”


    “谈何容易啊!”赵匡胤叹息,干脆避开话头,挑了个轻松的,“当年柳宗主下山时怀有身孕,那孩子不会是你的吧?”


    陈抟老祖佯装不悦道:“老道当年抛妻弃女一半是为了皇上和周娘娘,一半是为了苍生黎民,皇上又何必揭人疮疤?”


    “是个女儿啊!”赵匡胤突然不想问下去,有一个被当作妖女的娘,和一个八成素未谋面的爹,这女孩生下来怕是跟孤儿没什么两样。


    两人又饮茶到半夜方散,因陈抟老祖也要南下,便搭了顺风船。


    自洛阳沿运河直通钱塘,月余即至。


    在渡口分手时陈抟老祖才道:“皇上此去吴越国干系甚大,切莫掉以轻心,还有周娘娘,必要时或许她可以助你!”


    赵匡胤愕然,待他走远才想起哪里不对劲,暗暗道:“这牛鼻子老道一肚子坏水,不会是打什么坏主意打到嘉敏头上了吧?”


    看来这趟吴越之行,比想象中还要麻烦的多!


    ……


    杨小九早到五日,三人皆下榻吴越王府,对外只说是京城的贵人在王府做客,也好方便行事。


    钱俶将他们安置在花间小筑,只留下两个伶俐丫鬟并数名洒扫仆俾服侍。


    赵匡胤用过洗面水后即回头道:“小九,从进门开始你就心不在焉的,是事情太棘手了么?”一边挥手打发走小丫鬟阿宝,兄弟二人坐着饮茶。


    杨小九摇头道:“不然!那个所谓的‘腐萤’竟是一个空壳子,大部分都是穷苦盐工和船工,我和吴越王带了几箱银钱过去,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众人招安,教他们各自回家安稳度日。只抓了几个小头目回来审问,可这些人没有一个见过桓襄,最多只见过一两位翻天楼的少楼主。不过近来钱塘不太平,我担心周娘娘留在这里不安全,不如大哥还是带她先回金陵吧!”


    赵匡胤疑惑不解,握住嘉敏的手听他把这几天的经历说出来,可最开始讲的却是一段韵事:


    人说钱塘自古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物阜民丰,安逸且奢华。只不过在那烟柳画桥下,有太多才子佳人离散悲歌,令人闻之扼腕,钱塘江潮每年都要卷走几对因世俗阻挠而不得结成爱侣的苦命鸳鸯。


    百姓为缅怀那些死在鸳鸯浦的青年男女,就在江边搭建一座玉女台,若是有人求爱或者离绝,就在台上诚心等候对方,要一个结果。


    刚到吴越王府那天晚上下了暴雨,他从桑梓院经过,见雨中有一对主仆,丫鬟跪在主子脚下哀求道:“郡主,雨越下越大,我们还是快回去吧,你若再病了,吴管事会打死我的!”


    然则那位郡主却一动不动,宛若一个没有生机的瓷娃娃。


    大雨倾盆,电闪雷鸣,丫鬟吓的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杨小九眉头紧皱步入雨中,扛起那位郡主一径去了太妃吴氏所居的玉桂院。


    雨水把二人浇透,太妃见了很是着急,急命人把孙女带下去沐浴梳洗,换干净的衣裳。


    杨小九送完人不曾逗留就踏雨离去,回到住处脱下湿衣裳,忽有一个小巧的羽毛手环从怀里掉落,他弯下腰捡起来,心间仍是一阵刺痛——这是萧念念的东西!


    守雄州的那段日子,二人在战场上数次碰面,他可是不曾留半分情面,每次都将对方打到重伤。


    然则即便说再狠的话,做再狠的事,也无法抹去对方在他心头的痕迹。


    一时感伤,将手环抵在额头,无声悲叹。


    两日后到了地火日,吴人有在这天合酱的习惯,太妃带着十几个孙女一起去酱园,每个人都跟着祖母学合酱。


    将芒种时做好的罨酱黄提前拿去太阳底下暴晒,待酱糕变成赤色,酱便熟了。


    最后一步,只需要将熟酱放进盐水里日晒夜露,直到变成紫红色,就可以封坛储存起来。


    在酱园忙碌半日,总算大功告成,事了太妃领众人去花间小筑歇息。


    溪水潺潺,凉风幽袭,很是畅快。


    吴越王忽把杨小九请去,说是太妃指名想要见他。


    想着自己客居王府,理应前去拜见,便前去请安。


    太妃很是慈爱,满脸笑意请他入席,席间鲜花果馔香气馥郁,很是令人舒心。


    吴越王和钱家的孙辈皆在场,太妃仔细将杨小九上下打量,含笑道:“杨公子前日冒雨将雪蕙送回来,她说想要当面谢过你,吾这才命人前去请!”


    “只是举手之劳,不必客气!”杨小九殷勤回话,忽瞧见盛装的钱雪蕙在仆婢的簇拥下姗姗而来。


    太妃拉住她的手道:“吾这孙女很是可怜,一岁时就没了双亲,一直养在吾膝下。除了萤儿,便也只有她最惹人疼!”


    钱雪蕙温柔地抬眸,低声道:“孙女所求之事,祖母当真应允么?”


    太妃慈爱地摸她的头,“你选定的人,祖母怎会反对?”


    “谢祖母!”钱雪蕙缓缓起身,将目光投向小九,“杨公子,烦请你站起身可好?”


    杨小九不明所以,只好站起身,却见对方走上前,取出一条玉带束在了他腰上,登觉疑惑,“这……”


    对上钱雪蕙楚楚可怜的眼神,更觉无所适从。


    见三人皆是一脸讶异,太妃含笑道:“蕙儿既以玉带相赠,你以后便是吴越王府的孙女婿了,吾也了却了一桩心事!”


    “什么?不可——”杨小九冲动之下脱口而出,忙拱手道:“蒙郡主错爱,愧不敢当!”说罢竟自行将腰带扯下归还。


    钱雪蕙面色雪白,却不去接。


    见王府众人无一不是大惊失色,然则不等太妃回话,钱雪蕙却冷冷道:“祖母,我早说过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区区一个护卫也知我配不上他,今日你亲眼所见定然信了!”说罢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蕙儿——”太妃着急,见留不住她,回头责骂钱俶道:“你手下的这个护卫是好大的身家么?竟连郡主也看不起,如此作为,叫蕙儿以后怎么见人?”


    “护卫?”钱俶大惑不解,“儿子何时说过杨将军是护卫?”


    然则眼下并非辩白身份之时,杨小九也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反应太过头,慌忙赔礼道:“在下微贱之身,焉敢瞧不起郡主?只是此事恕难从命,腰带还请收回!”说罢恭敬地将腰带递还。


    太妃直气的说不出话,别过头不去看他。


    钱俶沉声道:“杨将军,此事怕是有什么误会,不过照我吴越王府的规矩,玉带一旦送出,即代表许婚之意。你便是要退婚,也需按照规矩来,才不伤了蕙儿的颜面,如此当众拒绝,实在不妥!”


    杨小九问道:“那依太妃和王爷之言,如何归还这玉带才能不伤郡主颜面?”


    太妃不悦道:“王府西门之外十里有玉女台,你在归还玉带之前,必须每日黄昏去那里等着,等到蕙儿愿意出现,收回玉带方可;若她不愿意出现,你必须等到子夜才能回来!”


    吴人尝以此作为对负心郎的惩戒,说不上是否合情理,然则规矩如此,自该照办,念及自己尚有皇命在身,总不能无休止耗在这件事上面,遂追问道:“那如果郡主一直不出现,我就要一直等着么?”


    “退婚以七日为限,倘若守到第七日,女方还不现身,男方便不必归还信物,只有求亲之人才不必受时间限制。”太妃冷着脸解释,“钱塘境内不是没有苦守百夜终得佳人青睐之事,只是寻常人并不会去玉女台,去了的不过两日就能传遍全城。退婚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还望三思!”


    然则杨小九既无意于对方,又怎会爱惜脸面?


    更何况他可不信那雪蕙郡主只见了他一面就打定主意以身相许,后来还真让他查到了,这位郡主的身份暗藏玄机。


    只是眼下一切需按照吩咐,每至黄昏,必去玉女台等候,以免和吴越王府起冲突。


    七月流火,暑气依旧很重,每至傍晚,吴人多去城西的荷花荡消暑,途径玉女台,看到一个俊俏男子站在上面等候,自然免不了指指点点当作笑谈,甚至有人直接问他是求爱被拒还是负心退婚?


    杨小九抱臂站着,并不加理会,一等三个时辰,直到子夜才回去休息。


    夜风很凉,街头无人,杨小九踩着一地星光踽踽独行。


    隔街有一辆造型纤巧的马车驶过,镶以金玉,饰以铃铛,比寻常马车要窄很多,可车上动静颇大,夹杂着女子凄厉的哭声刺痛了耳膜。


    杨小九冲过去,瞧见马车的行踪,正欲再追,却有一黑衣男子从天而降,一脚将他踢退数步,淡淡道:“再往前追,那车上的女子可就没命了!”


    【作者有话说】


    “钱塘自古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出自柳永《望海潮》。


    第143章 之死靡它


    ◎你不是喜欢我的么◎


    “你是谁?”杨小九见他身手不弱, 凝神戒备。


    “翻天楼都知孟淮安,特意来寻杨将军!若将军想灭翻天楼的话,不妨跟我合作, 毕竟桓襄可不是那么容易杀的!”孟淮安说着将一张军事布防图抛给他。


    杨小九接在手里,疑窦丛生, 还是问道:“刚才那辆车是怎么回事?”


    “……”孟淮安犹疑, “如果你一定想听的话,我告诉你,那便是隋炀帝时合欢宗门人所进献的春恩车。桓襄一向自比帝王,要享尽世间女色, 那女子正是被带去给他的,而且到了之后会发觉春恩车根本不算什么——此车会直通六重阁,桓襄在寝室里放了八面五尺高的铜镜环绕床榻,御女之时的姿态纤毫皆映入镜中。且他的手段甚多,悬玉环、合欢太极丹都不算什么, 还有鲜少有人见识过的金蟾锁和白虎丝, 每次都会死人。”


    月光罩着孟淮安的脸, 虽瞧着有几分阴郁, 却也是一个风仪俊美的男子。


    可一想到那无辜少女与自己近在咫尺却相救不得, 只能任她落入桓襄魔掌之中供其淫乐, 杨小九便怒不可遏,怒吼:“似你这等助纣为孽之徒, 凭什么要我相信你?”


    “助纣为虐?”孟淮安冷笑, “翻天楼里有多少孤儿被桓襄养大,他们难道都是自愿的么?若你也是其中之一, 可还说得出这番话?”


    杨小九怔住, 他的确也是孤儿, 只不过运气好,跟了九个好哥哥才能有今天,头脑一热脱口而出:“好,如果这张布防图是真的,我答应跟你合作!”


    这几天晚上他一直守约在玉女台等候,钱雪蕙没有出现,孟淮安也没有,可城中每晚都有少女被掳上春恩车不知所踪,多半是被困在春宵九重阁里再难见天日。


    只是杨小九查看了孟淮安所给的布兵图后大为震惊,想不到区区一个吴越国叛逆,手下兵力竟有数万之众,若要一举歼灭怕是需从镇守扬州的周宏手里借兵才行。


    “这几天我暗中派人照图中所示前去探查,结果大相径庭,看来此图可信,孟淮安是真的想要投诚!”杨小九把布兵图摊开供他过目,果然话的十分详细,连翻天楼后山的几条绝密小道都标记出来。


    赵匡胤看罢沉声道:“难怪桓襄有恃无恐,怕是早知你只带了两千兵马,他自然不惧。朕这便传令到扬州,命周宏将军领一万精兵相助围剿,至于何时开战用何战术你且放手安排,不必顾虑!”


    “是,大哥!”杨小九心知大哥有意锻炼他独当一面,也不露怯一力担下,却仍不免担忧,“桓襄乃淫邪之徒,也不知今晚那春恩车会劫走谁家女子?而况他觊觎周娘娘已久,大哥不如带她暂避,更妥当些!”


    “说的也是——”赵匡胤皱眉沉吟道:“眼下权且先在这里安置一夜,明日再议!”


    分别后,杨小九又按照约定来到玉女台。


    今晚已经是第七夜了,钱雪蕙一直不曾出现,围观看戏的人只多不少。


    杨小九本不在意,却忽有一个女子的倩影出现在眼前,那是一身汉人装扮的萧念念。


    月光澄亮,洒在她身上,清冷的有些刺眼。


    见她走上玉女台,杨小九强自按捺着才不曾退后半步。


    时辰已晚,看客以为等到正主,皆在下面发出凑趣的笑声。


    数月未见,这位大辽郡主似乎已没了往日飞扬跋扈的气势,反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眸中泛着水光,低声问道:“小九,你真的在向人求爱么?”


    “……”杨小九不解释,背过身去冷冷道:“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萧念念哽咽着抓他的手臂,“小九,我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来寻你,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走啊——”杨小九厉喝,用力一甩,竟将她甩出去,从玉女台上跌下来。


    一时周遭看客皆愤慨:“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不喜欢就算了,怎么还动上手了?”


    钱雪蕙前来取回自己的玉带,瞧见这一幕,诧异地从萧念念身上经过,上了玉女台,看着杨小九道:“小九,我也喜欢你,好喜欢!”说罢紧抱住对方。


    萧念念狼狈地半坐起身,在烟尘里流着泪,问道:“小九,你不是喜欢我的么?”


    原来是二美争夫啊!


    场面登时轰动,观者纷纷起哄:“公子,这二位姑娘皆貌美如花,焉能厚此薄彼,要不你就两个都娶了吧!”


    “我看倒在地上这个更美,你不要的话给我也行!”


    “地上这姑娘真可怜,就算你不要人家了,又何必下手这么重?也不知道摔伤了没有……”


    说话的大娘把萧念念扶起来,温言劝慰道:“姑娘啊!我看那公子是变了心,他既如此薄幸,你又何必纠缠?早些回家去,没得被人看笑话!”


    萧念念摇着头啼哭不止,也不知自己是否还算得上是有家之人。


    玉女台上的钱雪蕙察觉到杨小九肢体僵硬,小声道:“我喘疾似要发作,送我回去好不好?”言罢已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杨小九揽住她的腰,犹疑片刻,抱起她走下来,自萧念念面前经过,不理会她近乎哀求的呼喊,头也不回地离开。


    萧念念见他走远,却还想跟上去,被大婶拦住,语重心长地道:“那姑娘我见过,是王府的郡主,那负心汉定是瞧上了对方的家世才抛弃你的,你跟上去能如何?万一再被他羞辱一番却又是何苦?”


    子夜万籁俱寂,唯鸣蝉犹自不歇,吵的人心烦意乱。


    钱雪蕙将头枕在他怀里,一时竟有些贪恋这般依靠,幽幽道:“杨公子当真一点儿不喜欢蕙儿?”


    话音未落人就被他丢下来,不耐烦地道:“已经快到王府了,烦请郡主自行回去,玉带还你,盼望以后莫再相扰!”


    钱雪蕙怒道:“我刚才帮了你,连个‘谢’字也不愿意说么?”


    “多谢!”杨小九依旧冷漠,他很清楚这郡主的底细,故而也不屑与其周旋,当下调头去寻萧念念。


    他虽能强迫自己斩断情缘,却在对方出现的那一刻心头翻起惊涛骇浪,而今怎能不顾她的安危而去?


    可她人已经不在玉女台,还好方才的大娘替他指了路,“那姑娘哭着走了,那边——”


    刚来钱塘不久,萧念念一时忘了落脚的客栈在何处,孤零零走在街上,越走越偏僻。


    暗夜中突然传来一阵铃声,萧念念抬眼去看,却见一辆纤巧马车疾驶而来,车中人伸出手臂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掳上去。


    不待拼力抵抗,那人触动机关,手足登时被锁动弹不得。


    追来的杨小九目睹这一幕,大惊失色,唤道:“念念——”纵身朝着马车扑去。


    “不知死活!”车中人窜出来,与他长拳相接缠斗不休。


    马车却不停歇,一径朝着前方灯火通明的九重楼阁驶去。


    吴越王府,帘幕低垂,窗外屋外月明如镜。


    睡梦中忽听得数声鸟鸣,嘉敏睁开眼,侧头看一会儿枕边熟睡的夫君悄悄披衣下床跑出花间小筑。


    陈抟老祖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笑道:“周娘娘,要你为了这件事而欺瞒皇上,真是为难你了!”


    嘉敏摇头道:“无妨!不过老神仙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么做究竟是何用意?”


    “这个倒也容易说清楚,皇上虽然同意解救被困在春宵九重阁中的女子,可他毕竟戎马半生,性子难免暴戾一些,若是沉不住气,惹恼了惜惜,怕是后果不堪设想!”陈抟老祖看出她满脸怀疑,淡淡道:“你可能觉得我说的这个人不是皇上,那是因为他将这一生为数不多的温柔全都给了你,他在别人面前和在你面前完全是两个人,故而他的暴戾你从未见过!但是别忘了春宵九重阁背后是势力庞大的叛党,身为帝王,他的首要任务自然是诛灭叛党,而不是解救那些风尘女子,除非你被困在里面,才会影响到他的战略,转而先将矛头对准那家青楼!”


    嘉敏皱眉道:“难道是要利用我引赵哥哥入局?”


    陈抟老祖点头,“不管承认与否,女子在这世间往往被视作无足轻重,纵然皇上已经答允施救,可那春宵九重阁绝非寻常去处,若是带兵强行围剿,只会两败俱伤。想要兵不血刃解救那些无辜女子,皇上势必要亲自走一趟,而周娘娘你则需留在他身边,时刻提醒不得冲动行事,今夜之局能不能破,全看你们夫妻二人了!”


    嘉敏茫然不解道:“虽然我不明白先诛叛党后救人,和先救人后诛叛党之间有什么区别,不过老神仙的话定然有几分道理,你说什么我照做便是!”


    “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待会儿我送你入阁,依计行事。危机时刻,莫忘了那一个月我在船上教你的本领!”陈抟老祖叮嘱完携着她离去。


    二人乘着夜风,不过几个转瞬,已到了春宵九重阁外。


    陈抟老祖将一块玉牌递给她,这时贺方回赶来,护送她一起进去。


    又是月圆之夜。


    柳宿昔坐在正厅舞榭的大鼓上,脚踝被两条红绫绑着动弹不得。


    鼓声响起,围在她周围的男人们开始竞价,而这种竞拍并非价高者得,出价前十皆可。


    四处的喧闹声她充耳不闻,仰头看向第五重楼阁。


    孟淮安正站在那里,也一直低头瞧她。


    今晚蝶蛉蛊就养成了,她是会羽化成蝶抑或乘风消逝并不得而知,可有句话藏在心底直到现在都说不出……


    正自思绪纷纷,竞拍突然结束,意外的是只有一个人,出价十万两黄金,不过却要求今晚不许有其他人染指柳宿昔。


    如此厚利,甄珠娘认定连楼主也会动心,遂同意了要求。


    而柳宿昔敏锐地察觉到靠近她的根本不是个男人,而是一个温婉柔弱的女子。


    春宵九重阁并不禁女客,而且女子所用之物一点也不比男人少。


    此刻的嘉敏有些胆怯,一切都是按照陈抟老祖的要求来做,她从未与风尘中的女子打过交道,世人亦是轻贱娼妓,可她并不这么看,鼓起勇气向柳宿昔伸出手。


    缚着双脚的红绫被解开,柳宿昔站起来,却没有去握她的手,而是张开手掌接那些从九重阁楼落下来的白色花瓣。


    花瓣越落越多,奇怪的是却只围着柳宿昔一人,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嘉敏却一片也不曾沾身。


    此时大门忽然洞开,那辆锁着萧念念的春恩车被一掌推进来,还有一路追打着的萧云雨和杨小九。


    场面登时一片混乱,孟淮安飞身而下,落在二人中间,无比疑惑地看着杨小九。


    春恩车的机关缓缓启动,杨小九来不及解释,想上前阻止,萧云雨拔出腰间软剑朝他刺来。


    贺方回趁乱飞身上台去抓柳宿昔的手臂,却被围在她周身的白色花雨击退。


    那不是花,是虫,长着尖利口器的虫!


    “勿再靠近!”柳宿昔叮嘱一句,自众人身旁掠过,携着浓密花雨飞身站在春恩车顶。


    机关会直接将这辆车送去六重阁桓襄面前,不会有任何阻拦。


    孟淮安瞬间醒悟她是要一个人去杀桓襄,可单只蝶蛉蛊怕是不够。


    此刻已然追之不及,更何况他根本上不了六重阁,情急之下抓住杨小九问道:“你带了多少人来,快点动手啊!”


    杨小九不明所以,“我追来救人,事出突然,并未带一兵一卒!”


    “你……”孟淮安气到失语,忽有几片洁白花瓣盘桓在头顶。


    接着听到了柳宿昔的声音:“淮安……别追来!”


    她终是没有将最重要的话说出口!


    春车很快升到六重阁,寝室的门应声洞开,数不清的蝶蛉虫恍似暴雨一样狂飙进去,击碎围着床榻的铜镜,冲向肉体凡胎的桓襄。


    “蝶蛉成虫,以血饲之,便成利刃,断铁如泥,蚀骨吸髓——居然能想出这种方法来对付我,好主意!”桓襄冷笑着夸赞,“可你怕是不知道,此虫有克星!”


    说罢气定神闲地闭上眼,面上不带半分俱意,顷刻间那些原本应该将他啃成飞灰的蝶蛉虫竟纷纷死在脚下。


    柳宿昔大惊,瞬间明白他所指,“天蚕甲——”


    眼见蝶蛉虫已死了一半,柳宿昔当机立断,割破手掌引所有蝶蛉虫攻其腰眼。


    察觉到腰间蚕丝似有异动,桓襄登时被激怒,一拳将她打飞数丈。


    柳宿昔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却正好碰到纤挽春车的机关。


    春车即从寝室里滑出来,很快降落到大厅里。


    立时车门打开,扣着萧念念四肢的机关也自松动,杨小九慌忙上前伸手拉她出来。


    萧念念黛眉紧蹙,握着他的手,却突然用力反将他拉进车中倒在自己身上。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来源于《诗经·柏舟》。


    第144章 郡主在上


    ◎今晚离开我可是会死的哦◎


    一击失败的柳宿昔见难逃一死, 想着虽大仇未报,大约也只能含恨九泉,干脆自六重阁跳下来。


    藏身第三重阁的范云突然飞身而出将她接住, 安稳落下,送入孟淮安怀中。


    柳宿昔重伤之下已是奄奄一息, 费力抬手摸他的脸, “淮安,这么多年,连累你了……”


    孟淮安握紧她的手,摇着头泣不成声。


    十年来两人见面从不说话, 可他还记得旧时约定,偷偷带来蝶蛉蛊给她,一年年等下去,直到今日才寻到机会施行刺杀计划,却终究只是以卵击石, 落得个惨淡收场。


    萧念念闻得声响, 察觉到此地之古怪, 和杨小九从车中跳下来, 大声道:“是谁把本郡主抓来这里, 快给我滚出来——”


    “是谁把嘉敏拐到这里来的, 麻烦顺道也滚出来!”一片混乱中,赵匡胤大踏步走进来, 身旁还跟着一个圆脸大眼的俏丫鬟。


    顷刻间混乱之中夹杂了几分怪异, 嘉敏跑过去抱住他带着哭腔道:“赵哥哥,刚才吓死我了!”


    而范云看着那俏丫鬟道:“阿宝——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阿宝亦是娇滴滴唤道:“云哥哥——有位道爷给了我一块玉牌, 说拿着这个就可以出入春宵九重阁, 我想帮你找娘, 就央求赵相公带着我一起来了。不过我们不是走进来的,是打进来的,外面围了好多兵,今晚我们一定能把你娘救出来!”


    这小丫鬟是范云两年前在钱塘江里捞上来的孤儿,一直跟着他,后来听说他想要寻母亲,就自动卖身入吴越王府帮忙打探消息,两人之间颇有情意,只是尚未挑明。


    众人七嘴八舌各说各话,唯独贺方回沉默不语,他为柳宿昔而来,可对方钟情之人好像并不是自己,心下难免有一丝古怪。


    然则仔细想来,柳宿昔一直待他冷漠,并不曾说过心许的话,自己的所作所为全是心甘情愿,似乎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迁怒于人,是以只好呆立着见机行事。


    六重阁上突然传来桓襄的大笑,“今夜武林盟主亲自到场,还带了朝廷的人。柳宗主,你意下如何?”


    他内力浑厚,声音传遍楼阁,见了赵匡胤,也不说大宋皇帝,而是称武林盟主,俨然是要激起柳惜惜的杀念。


    九重阁上果然传来飘渺的女子声:“门里的归我,门外的,归你!”话音落一阵劲风从高处扫下来,登时将大门紧锁。


    赵匡胤眉头深锁,这女子的声音虽轻,穿透力却强,只有内功已臻化境之人才能做到如此轻描淡写却似蕴含千斤之力。他一直自负武功高强,看来今晚是遇到对手了!


    楼里的宾客和妓女皆被吓呆,乱哄哄四处逃窜,萧云雨知道厉害,飞身上了四重阁,喝道:“不相干的人全部躲到屋里去!”


    众人闻言,皆入屋中把门窗紧闭,一时大厅里只剩下四对男女并一个孤家寡人贺方回,以及他从武林盟唤来的六名帮手。


    六人皆是与他有过命的交情,当下围着他道:“贺大哥莫慌,凭咱们兄弟的身手,还会怕一个合欢宗的老妖婆不成?”


    范云听了这般豪言壮语,登时泄气,抱臂叹息道:“武林盟的人是不是连春宵九重阁的基本构架都不知道就跑来送死?你们谁是盟主,待会儿好好指挥一下,说不定能死的慢一些!”


    赵匡胤淡淡道:“是我!”


    “那还行,看起来像个聪明人!”范云又重拾一点信心缓缓解释道:“听好了,春宵九重阁每一重都有机关,九重阁七位都知,掌管高一层的权限也高。比如淮安,他是第五重阁的都知,就能自由出入五重以下的地方,以上则毫无办法,而我只能到第三重,其余诸位则连第二重都上不去,若强行冲破,便会遭到碧血蜉蝣的攻击。那些虫子和柳姑娘操纵的蝶蛉虫一个原理,只肖片刻就能把人啃的连灰都不剩。现在知道为什么这二十多年来,武林盟寻上门来报仇的全都连尸体也找不到?因为是真的没有了,消解的比化尸粉还要干净!”


    众人直听的心底发毛,萧念念更是面如土色,颤声道:“碧血蜉蝣遇血则繁衍不息,一只虫能生出上千个虫卵,且皆在瞬息孵化,故而又名‘长生蛊’,因为根本杀不绝!”


    “原来如此!”此言一出,范云肃然起敬,拱手道:“我还以为姑娘只是个脾气暴躁的郡主,不想竟如此见多识广,不知可听过对付这长生蛊的办法?”


    萧念念瞧他性格颇为有趣,答话道:“倒是知道一些,此虫好美色,不饮美人血,男子则无幸。除非能在蛊虫出动之前杀死御蛊之人,否则就算是绝世高手也难逃一死!”


    范云听罢叹息不止,“柳宗主还真是恨男人入骨,连养的虫子都只吃男人!”


    赵匡胤理清头绪问道:“也就是说御蛊之人在九重阁之上,现在是不是连大门也被蛊虫堵着?”


    “想来定是如此,眼下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范云似乎已经对活着出去不抱希望,摸摸阿宝的头道:“这里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如果出不去的话,记得找我娘帮忙,她定会想办法照顾你。”


    阿宝嫌弃地摇头,“才不要,留在这里会被逼着接客,还不如让虫子吃了干净!”


    “……”范云登时语塞。


    阿宝虽小,可却机灵的紧,简直一语中的。


    萧念念突然提醒,“其实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你们难道没有发觉,聊了这么久,蛊虫都没有来攻击么?”


    “倒也是……”赵匡胤此刻也没空顾忌与萧念念之间的恩怨,问道:“郡主可否说的清楚一些?”


    萧念念神色古怪地道:“我也只是听巫医说起过,碧血蜉蝣颇通人性,最是怕人谈情说爱,不会攻击相爱的男女。待会儿若是那虫子真的出动了,第一波被吃掉的应该就是那边的几位了!”


    她所指乃是贺方回七人,如此奇怪的论调着实教人吃惊,又吃惊又好笑。


    七人中名唤韩玠的少年怒道:“这……还有没有天理,单身怎么了?活该被虫吃啊!”


    不说还好,一说范云几人绷不住,全都笑起来。


    萧念念侧头看着杨小九,眨眨乌灵如梦的眼眸,牵起他的手道:“小心一些,今晚离开我可是会死的哦!”


    杨小九心思复杂地想要挣脱,可被抓的很紧,正要使力,却听赵匡胤呵斥:“小九别闹!”登时乖觉下来,不再挣扎。


    “其实有个办法可以直上六重阁而不会遭到攻击!”一直默不作声的孟淮安突然道:“用春恩车上去,不过那辆车最多只能容下两个人,且直通桓襄寝室。他武功高强,寝室又机关遍布,上去也是死路一条,根本碰不到柳惜惜。”


    “我刚从那车上下来,是窄了些,名字也古怪,不会是……”萧念念猛然醒悟,不再说下去。


    杨小九却没在想那些,沉吟道:“大哥,我先上去!”


    萧念念登时把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举起来兴冲冲地道:“我也去,不过我要在上面,你在下面!”


    “噗……”范云直笑的倒抽一口气。


    杨小九红着脸斥道:“什么上面下面的,郡主休要胡言乱语!”


    萧念念以为他不懂,耐心解释道:“那辆车子躺在下面的人四肢会被锁住动弹不得,我可不想再被锁第二次,所以就是你躺在下面,我躺在你身上喽!”


    众人一片哑然,阿宝忙把耳朵捂住,这些话是她一个豆蔻少女能听的么?


    赵匡胤咳嗽一声道:“倒也不必解释这么清楚!”


    萧念念不理会,认真道:“都说了那虫子不饮美人血,万一遇袭,我也好替你遮挡!”


    杨小九摇头反对,“你是女儿家,该我保护你才对!”


    萧念念脱口而出,“你就那么喜欢在我上面吗?”


    万籁俱寂,赵匡胤闭上眼捏着眉心,怀里还抱着娇羞的嘉敏,范云则帮阿宝捂住耳朵躲远一些。


    杨小九只差给她下跪,连耳根也烧的通红,“你再说下去我可恼了!”


    “两位……”范云清清嗓子善意提示,“或者你们可以一起站在车顶上,还不用被锁!”


    杨小九点点头如释重负,好主意,这下不必争了。


    萧念念斜睨范云一眼冷冷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大聪明!”


    听她语气不善,范云方知自己坏了别人好事,懊恼地闭上嘴,偏偏小机灵阿宝拉着他的衣袖天真无邪道:“郡主姐姐好像不是很开心,她是不是想和杨公子一起待在车里?”


    范云摸摸她的头,“乖,说的真好,下次别说了!”


    尚未商议出个结果,忽听得九重阁楼上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琴声,一些闪着绿光的粉尘自最高处飘散下,头顶也笼罩着一团绿雾。


    萧念念不禁全身颤抖,“是蛊虫,蛊虫要出动了——”


    所有人中只有她研习过蛊术,也只有她清楚地知道蛊术的可怖,刚才那般轻松地解释一切是因为尚未亲眼见到,可这么一大片,只怕是个美人也不好使。


    眼见绿雾开始慢悠悠往下压,她慌忙抓住杨小九的双臂盯着他认真道:“小九……我怕只救得了你一个人,你跟我走好不好?”


    杨小九没有半分犹豫脱口而出,“那你救我大哥好不好?”


    话音落即见萧念念脸色瞬间惨白,呆愣着毫无生气,冷冷道:“你的心里只有你大哥,是吗?”


    杨小九暗悔失言,自嘲道:“是我犯傻了!”而后摸摸她的脸柔声道:“你有办法脱身便自己走吧,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言罢松开她的手转身跳到春车上启动机关。


    如果碧血蜉蝣真的会吞了所有人,他也一定要挡在大哥前面!


    萧念念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差点哭出来,抬头看他,却见他也正在瞧自己,眼神中已经没有了冰寒入骨的冷漠,而是刻骨的温柔与眷恋。


    车子缓缓上升,萧念念心头一热,飞身跳上去站在他面前。


    众人无话,只不谙世事的阿宝抽泣道:“能陪着心爱之人一起赴死而无怨无悔,郡主姐姐好美好勇敢!”


    杨小九心乱如麻,一时不知是该将她推下车还是抱她在怀小心守护。


    萧念念却豁达的多,朗声道:“看在你最后一眼是看着我而不是你大哥的份上,我原谅你了!别想着把我推下去,你死了你大哥也别想活,我毒死他!”


    绿雾往下压,车子却越升越高,赵匡胤急道:“郡主,劳烦赶快带小九下来!”


    萧念念对他不屑一顾,只看着眼前人问道:“你真的喜欢那个吴越王府的郡主?”


    “不喜欢!”杨小九干脆解释清楚,“我怀疑她是出于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才故意接近我,教我为难!”


    萧念念登时笑靥如花,又瞧见他胸口露出一个雪点,拿出来一瞧,正是自己的那串带羽毛的手环,当下不听狡辩,痛快塞回他怀里去。


    车架升到五重阁时绿雾已经近在咫尺,萧念念突然道:“俯身——”


    对方遂抱着她蹲下去,被她嫌弃道:“不是这样!”直接用力将人推倒,扯落自己身上的衣裳,按住杨小九的手臂道:“听话,不然真的会死哦!”而后低头强吻他。


    杨小九这次被她吃的死死的,动弹不得,也不想动。


    虽被罩在一团绿雾里,可下面一群仰着脖子的人还是看的一清二楚。


    “非礼勿视!”范云慌忙捂住阿宝双眼,自己则在看与不看之间犹疑不决。


    赵匡胤倒是不避讳,清楚地看到那些蜉蝣虫在萧念念背上停留不过一瞬,纷纷坠落下来,全死了。


    车架已升到第六重阁,缓缓滑进去,绿雾还在下沉。


    柳宿昔清醒过来,看了个大概,已然明白他们的计划,黛眉深锁幽幽道:“认真讲……这里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上过六重阁,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抛开桓襄的武功不提,他穿着天蚕甲刀枪不入,再则他手上还有金蟾锁和白虎丝,我怀疑打开七重阁的通道就在那里!”


    赵匡胤听出利害,问道:“那金蟾锁和白虎丝又是什么东西,很难开么?”


    “是桓襄用来享乐的东西,他凭借这两样器物夜御数女。”柳宿昔淡漠地说出令人闻之色变的话语,“原本今晚他应该是准备好了来招待这位貌美的郡主,现在她自投罗网,你说桓襄会不会放过她?既然我们这些人都已经非死不可,你又何必再送一个女子去受屈?”


    第145章 不二之臣


    ◎那么喜欢坏人好事◎


    虽说萧念念一直是个麻烦, 可赵匡胤打心底不愿她遭遇任何不测,听了这番话难免忧心,却并不辩解什么。


    倒是嘉敏禁不住维护夫君, 大声道:“这不是赵哥哥的主意!”


    可眼下也无人有心情顾忌这些,琴声开始断断续续, 碧血蜉蝣已压到了头顶寸许之地。


    赵匡胤把嘉敏护在怀里打算动手, 眼见长拳要挥出,却听嘉敏突然抓住他,“赵哥哥不要——”


    接着居然用力将他扯开,仰头看一眼碧绿的虫子, 松开夫君的手,像一只蝴蝶一样飞闪到舞榭旁,拿起鼓槌开始击打围在四周的六面乐鼓,每一个鼓点都与那断续回环的琴音遥相合。


    她自幼精研舞乐,且天赋异禀, 听出那琴曲本该是娇娆欢快, 可却弹慢了许多, 硬生生变作沉郁凄凉的调子, 故而后半段已收不住力, 收尾时反而弹的又疾又高, 杀伐之气大盛。


    鼓声清丽圆转,每敲一下都好似清风拂面, 明快舒朗, 弹琴者不自觉被其引导,竟而缓缓转回正曲。


    虽说千钧一发之际, 已无人有心思欣赏乐曲, 可那本该发动攻击的碧血蜉蝣竟然停止不动, 而后随着乐曲的流动,宛若一把被收起来的伞一样渐渐逆流回九重阁上消失不见。


    尝听闻御蛊之术多以乐曲为媒介,而绝世乐者所奏之曲,也只有遇上同样造诣高深之人才能心意相通。


    嘉敏紧张万分破了此局,待曲终时早没了力气,鼓槌自手中掉落,腿一软倒在夫君怀里。


    劫后余生的众人皆松了一口气,范云暗暗喟叹:“难怪那么多武林盟高手尽皆惨死,天底下哪里有如此精通舞乐的男人?”


    话音甫落一道紫衣身影挽着红绫自九重阁楼飘坠而下,铃伞遮住她的脸,可任谁都猜得出她便是武林盟追杀了几十年的合欢宗主柳惜惜。


    她看着嘉敏,眸中尽是震惊之色,问道:“你是谁?怎会知道我娘谱的曲子?”


    “我……”


    是陈抟老祖教的,可嘉敏又不能直接说出来,对方没了耐心,欺身上前来抓她,赵匡胤一拳将她打退。


    柳惜惜惊诧不已,她已二十多年未逢敌手,也未下过阁楼,而今见了这么多人竟有些局促,挽起红绫又飞身上阁,只留下一句话,“到九重阁上来寻我,饶你们不死!”


    “这什么意思?”韩玠等人摸不着头脑,“她是让我们都去九重阁,然后不杀我们吗?”


    “我猜她的意思是让赵相公的夫人去,其他的人可有可无。”柳宿昔耐心解释,“毕竟她刚才是想抓赵夫人上阁!”


    孟淮安点头道:“另一重意思是不去的话所有人都要死!事不宜迟,赵公子,我们引二位上六重阁,先去接应杨公子他们,再一起到九重阁去。”


    虽然众人不熟,可眼下合该同舟共济,赵匡胤当机立断,“贺公子,劳烦你带这几位兄弟原地镇守,我等上去会一会那位翻天楼主和合欢宗主。”


    春宵九重阁除了底层,每一重都有药人把守,药人只认都知和令牌。


    既已反出翻天楼,自然也不必对药人客气,柳宿昔直接用剩下的蝶蛉虫灭了他。


    二重阁和底层做的生意差不多,不过是多一些找乐子的手段,一路走过去,什么秋千阁、雀翎阁、双生阁、悬玉阁……看名称就知道里面在玩什么花样。


    只阿宝看着新鲜,问道:“云哥哥,其它的字我都明白,可双生阁是什么?”


    “别到处乱看!”范云低吼,可仍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就是双胞胎。”


    第三重阁的药人被范云用银针撂倒,因这一层是酒池肉林,有不少裸·身男女尚未来得及躲避,他几乎是捂着阿宝的眼睛走了一路。


    嘉敏也差不多,完全不知道路上有什么。


    想着阿宝稚弱,两人不宜继续前行,孟淮安道:“阁中到处都是翻天楼的人,范兄不妨就镇守三重阁,以做策应!”


    范云亦有此顾虑,遂点头道:“小心萧云雨!”


    四重阁的药人被孟淮安连砍八刀从楼上掉下去,原以为会躲在暗处偷袭的萧云雨竟然在屋内拍起了掌,“好刀法!”


    听得屋中还有女子哭声,孟淮安犹疑地拦住众人,皱眉道:“昔儿,你和赵夫人暂且留在门外不要进去。”


    说罢与赵匡胤对视一眼,抬脚踢开门。


    屋中并没有什么机关,可看到的东西比机关还易伤人——一个绮年玉貌的少女衣衫不整,被绑了四肢悬空吊着,犹如在受车裂之刑的重犯一样。


    萧云雨坐在对面三丈之外,抱着一盘荔枝打她的身体,少女痛哭流涕,每打中一次,便能换来她一声惨叫。


    “二位,一起来玩‘投壶’如何?投不中喝酒!”萧云雨兴致盎然相邀。


    那少女面色惨白根本不敢睁开眼,直到绑着她的红绫被刀斩断,有人脱下衣袍将她裹住抱在怀里柔声安慰:“不怕,没事了……”


    话音未落,四面暗箭齐出,赵匡胤抱起那少女闪身躲开,孟淮安则中箭扑倒在地。


    见赵匡胤手无寸铁,怀里还护着一个女子,萧云雨冷笑连连,拔剑欲上前行凶,倒在地上的孟淮安突然起身,自背后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赵匡胤抱着那遭受凌虐的少女,送回三重阁交由范云照顾,而后返回,踩着萧云雨的脸去往五重阁。


    孟淮安对自己手下的药人尚有几分怜悯,只用刀柄敲击后脑勺将他震晕。


    比起来这一层简单许多,只有制作出新品时,有人愿出高价尝试才会上来,故而除了看到一些夸张的器具,并无其它。


    六重阁直属于桓襄,四人闯进去时却不见药人把守。


    孟淮安道:“是了,杨公子和那位郡主早我们上来,定然会先遭到药人攻击,也不知他们两个如何了?”


    “去看看!”赵匡胤担忧小九安危,率先冲进去。


    彼时一场恶战刚过,桓襄已不知所踪,而杨小九则抱着重伤的萧念念暗自落泪,瞧见了大哥,才别过头将眼泪擦去,状若无事。


    柳宿昔难掩失落,看见萧念念身上勒着的白虎丝,还是先上前助她解开,接着又在四下仔细搜寻,片刻思忖道:“四位可否容我和淮安单独待一会儿?”


    赵匡胤忙道:“郡主身上的伤需要包扎一下,我们先退回五重阁吧!”


    想着他们大约有事商议,四人自然识趣地闪开。


    看着眼前的照壁,柳宿昔悄悄把一颗丹药含在舌下,而后不动声色地回头问道:“淮安,你可不可以再抱我一次,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她指的是十年前自己十六岁生辰那天晚上,当时的孟淮安也只有十八岁,两个人偷偷在后山的蝶蛉谷幽会,孟淮安抛下手中的礼物,捧着她的脸,停顿了很久,鼓起勇气突然吻住她。


    一开始两人只是抱着对方,后来就双双倒在了花丛里……


    五重阁,萧念念躺在杨小九怀里,任他帮自己小心清洗伤口上药包扎,眼眸一瞬不瞬凝着他,一直浅笑,也不觉得疼。


    可包扎完杨小九便换了一副面孔,冷冰冰将她推开道:“那个孟淮安行事古怪,怕是不可信,都已经这么久了,我上去看看!”


    萧念念白了他一眼道:“你就那么喜欢坏人好事,知不知道别人在做什么?”


    杨小九皱眉,“你在说什么?”


    萧念念一脸好笑地看着他,“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的?”


    “……”杨小九颇感无语,莫说眼下柳宿昔身受重伤,大敌当前,凭谁还有那份心思?


    “不信啊!要不要我说给你听?”萧念念站起身围着他走了两圈才道:“那位柳姑娘之前攻击敌人用的是蝶蛉蛊吧,知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


    赵匡胤闻言忙追问道:“郡主的意思是这蛊虫大有来历?”


    “何止是大有来历,简直千年难得一见,蝶蛉花化成虫本身就是一个几乎难以完成的奇迹!”萧念念感慨道:“要一个命格至阳的男子和一个至阴的女子,年不过二十,且皆是初次欢爱,二人的精血又正好落在花丛里,才能变花成虫。此虫只饮男子血,故而养这种蛊虫之人必是以自身鲜血为饲,若想要练成蛊,还须男子与心爱之人订下血契,终身不再对任何女子动心,只做她一个人的不二之臣,否则他的血便喂不了蝶蛉虫了。非但如此,此蛊耗损寿元,等于是男子以自己性命为燃料,替心爱之人打造出一把逃出牢笼的利刃。眼下蛊虫死了那么多,也就是说身为宿主的孟公子活着的时间怕也不长了!”


    如此绮艳诡绝的蛊虫着实令人吃惊,赵匡胤不觉失神,“是孟公子要去了么?”


    他爱嘉敏至深,自然懂得情爱蚀骨之滋味,虽与孟淮安并不相熟,却也不免替他难过,一时怔忡无言。


    嘉敏喃喃道:“难怪柳姑娘想单独和他待一会儿,想来一定有很多话要和他说!”


    “死倒也未必,我想柳姑娘和他单独在一起,是想解除血契。”萧念念话锋一转幽幽道:“怎么立的怎么解,说到底怕是总有一个人要丢掉性命,除非出现那个从未有人见过的奇迹……”


    余人一时皆甚好奇,“从未有人见过的奇迹,究竟是什么?”


    萧念念不觉有些黯然,“蝶蛉蛊的别名叫‘生死局’,历来都是宿主亡离主生,或是双死,从未有人见过的奇迹就是两个人都能活下来,那是天书才会记载的结局,等于不存在……”


    【作者有话说】


    萧云雨玩的投壶游戏化自《金瓶梅》潘金莲醉闹葡萄架那一章,原文太色了,改了些。


    第146章 浮生若梦


    ◎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那天晚上月色澄净, 白鹤在云中展翅。


    彼此思恋许多年的他们第一次解开了束缚,很莽撞,都伤到了对方。虽并不觉得如何蚀骨销魂, 可就是不愿意再分开。


    夜半时分,花丛里飞出许多雪白的“蝴蝶”, 就像盘旋的暴雨一样。


    两人抱在一起都看呆了, 幸好他们早知道这些是蝶蛉虫。


    翻天楼的杀手自幼学习毒术和蛊术,孟淮安在一本无人查阅的秘谱中找到了关于蝶蛉蛊的详细记载,就动了养蛊的心思。


    后来柳宿昔被送走,便再无犹豫, 用自己的血养蛊十年。


    原本有蝶蛉蛊护持,逃出翻天楼不无可能,只是柳宿昔改了主意,她并不想一个人走,这才铤而走险去杀桓襄。


    现在两个人都逃不出去, 结局似乎很可笑, 可好像却也没那么悲伤。


    孟淮安捧着她的脸, 呼吸直如旧时那般低沉而慌乱, 想要温柔地吻她, 却乱七八糟的力气很大。


    可柳宿昔力气比他还大, 等他醒悟过来,已被强逼着吞下一枚丹药。


    那是用来解除血契的虞美人丹, 一旦服下, 宿主和离主的身份互换——


    原来她早知道自己在为她养蝶蛉蛊,也早就悄悄配好了虞美人丹, 这种丹药的药引在谷底的蛇窟里面, 她那么害怕蛇, 也不知道是怎么进去的。


    两人纠缠了这么久,柳宿昔耗尽力气,倚着墙壁昏睡过去。


    孟淮安摸着她的脸颊苦笑:“你知不知道这么做没有用,我们的身份根本无法调换。”


    早在他养蛊的那一日就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他用的一直是心头血,蛊虫只会认唯一的宿主。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想过会失败,可于他们而言,双死也不坏。


    想来剩下的时间已不多,也没耽搁,就下楼去传消息:“通道打开了!”


    四人听罢皆是心头一震,安安静静跟在他后面。


    柳宿昔已将照壁后的门打开,露出七重阁楼的通道,人却倚在墙角坐着,似甚疲惫。


    孟淮安上前抱她在怀,缓缓道:“我和昔儿打算在这里等桓襄,就不陪诸位上去了。”


    四人心照不宣地点头,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沿着木制的楼梯上去。


    七重阁之上露天透光,栽满花木,连楼梯上也缠绕着碧绿藤蔓,甚至还能听到雀鸟的鸣叫声。


    而那个传言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合欢宗主柳惜惜也没有用什么阴毒手段偷袭,而是安静地站在花丛里等待,连声音也很平淡,“除了她以外,任何人不得再上前一步!”


    四人不由停下脚步,嘉敏虽有些胆怯,可想着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遂低声道:“柳宗主被困在这里二十几年,也只听说过她用碧血蜉蝣杀了追杀她的人,我想她不会害我的。”


    赵匡胤犹疑着扯过来一条红绫系在她腰间,另一端牵在自己手里,这才放心让她过去。


    花丛中彩蝶飞舞,夜月流光照在两个女子身上,将她们的黯影拉的交叠在一起。


    夜风吹起柳惜惜一头华发,秀丽的面容不带半分狠厉,只是刻满孤寂。


    过了许久,她终于再次问出口:“你是谁?”


    “我是你!”嘉敏幽幽回答,这个答案她想了一路,“我和你一样在乱世飘零,受尽欺凌,无处可躲藏。我娘死了,她把我托付给夫君照顾,我才能活下来!”


    她句句属实,说的都是自己,可却又像是在说柳惜惜,乱世红颜命运何其相似?


    柳惜惜不疑有它,眉头深锁,嗓音低沉犹如随风飞舞的烟尘,“你的娘也死了么?她是不是……也被人给吃了?被你爹吃了?”


    “不是——”虽然早已听过那段过往,可嘉敏犹觉胆寒,颤声道:“我娘是病死的,那时候有坏人一直欺辱我,娘日夜忧心,就得了重病过世了!”


    柳惜惜点头,“真好!她不是被吃了的,我娘当时才二十六岁,她长的可美了,可她给人家做妾。你知道妾是什么吗?就是给老爷和夫人干活,织布做饭洗衣挨打,做妻子要好的多,不会挨打,缺粮食的时候也是先吃小妾和小妾生的女儿。”说着关切地问道:“你是夫君的妻子还是妾?他待你如何?”


    “他待我如妻子,我是他唯一的女人!”嘉敏思量着,皇帝的妻子该是皇后,而她如今只是一个西宫娘娘,照理说并没有妻子的位分,可若说不是妻子而是妾室,似乎也有些怪异。


    正在捋思路,赵匡胤郎声道:“嘉敏自然是我的妻子,我此生也不会娶任何妾室。”


    本想着柳惜惜遭遇悲惨,性格会走极端,可却也好像并非如此,她竟是将目光投过来,柔声道:“我信你!虽然我此生只遇到过一个好男人,可他救了我,还照顾我,给我做饭洗衣,不让我做任何事,此生除了我娘,再也没有人如此待过我。”


    她所指自然是陈抟老祖,那个为了救天下弃她而去的男人。


    嘉敏小心翼翼地问:“你可怨他?”


    “怨?”柳惜惜怔忡片刻才道:“当年他叮嘱过我不要下山,等他回去。是我太思念他,不听话,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怎怨得了他?”


    见这妖女的心思竟比嘉敏还单纯许多,赵匡胤不禁喟叹:“可是身为丈夫理应陪在妻子身边,不然又怎配做人家丈夫?她弃你而去,你怨怼他也是应该!”


    柳惜惜认真地问:“所以你才绑着自己的妻子,生恐她离开你半步么?”一想不对,笑道:“还是你怕我伤害她?”


    “嗯!”赵匡胤面颊发烫,一个大男人,被人编排片刻离不开妻子,总归有失体面,是以不免有些局促。


    “你放心好了,我不是妖女,而且此生只杀过男人,不曾杀过任何一个女子。”柳惜惜突然背过身去,叹息道:“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何会奏我娘为我所谱的曲子?那曲子连我也只听过一次,而且每次弹都弹不对。”


    “那曲名叫《长命女》,是祝寿的曲子,我自幼精研舞乐,听你弹琴便听出来了。”嘉敏斟酌着道:“我想你娘为你祝寿之时定然寄托着令你福寿绵延的希望,曲调清丽明快,你之所以弹的不对,大约是因为这些年悲苦压在心头无处宣泄,所以才走了音。”


    虽说陈抟老祖的确教了她这首曲子,可连他自己都是跟柳惜惜学的,自然错漏百出,嘉敏改了好些时日才大致成型,好在确与原曲相差无几。


    “是么?”柳惜惜只觉面颊一片冰凉,抬手一摸,竟不知何时已泪落如雨,哽咽道:“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更加没有提起过我娘。数十年来,我的生命好像一直停留在娘为我祝寿那一日,记得那天海棠花开了满园,娘就坐在花树下弹这首曲子,她还教我跳舞——”说着回头看她,满眼殷切期盼,“你会跳这支舞吗?可以弹给我听,跳给我看么?”


    嘉敏喂曾料到她只是想听琴曲,想看跳舞,可并不想拒绝,轻颔首。


    二人并肩坐在琴台,略回想一下曲谱,嘉敏便开始抚琴。


    一个清雅起手式是旧时淑女常有的姿态,清丽明快的琴声合着她婉转的歌喉,连花间蝴蝶也惊醒了,纷纷飞出来。


    弹了一遍把琴交给柳惜惜,由她重弹,自己则步入花间,和蝴蝶一起翩翩起舞。


    她的腰肢很软,宛若随风摇摆的杨柳,又身轻如燕,每一次跳起来都像是要飞回天界的仙女一样。


    赵匡胤一时大为紧张,想着幸好红绫绑的紧,不然她真飞走了怎么追?


    好在她又落下来,舞步回旋,漫天花雨中露出明媚的笑颜,如这曲子一般温柔欢快。


    柳惜惜只觉指尖流淌出的琴音再无半分阴郁凄凉,禁不住也笑起来,所有的忧虑转瞬间一扫而空,渐渐开怀大笑。


    只是一曲未终,她却突然按下琴弦,颤抖了许久才抬头,喃喃自语:“我想起来了,我有过一个女儿,可生下来没多久就被人抢走了,武林盟的人抢走了她,桓襄答应帮我找,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我的女儿,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外面的人经常吃人,他们是不是也把她给吃了,所以连尸骨都找不到……”


    见她突然发狂,说出这般可怕的话,嘉敏慌忙将她抱住,泣道:“不会的,外面早已经不吃人了,你的女儿一定还活着,等我们出去了,再帮你一起找好不好?”


    柳惜惜摇头,眼泪汹涌如暴雨滂沱,“二十多年了,怎么可能找得到?她死了——她一定死了——”


    不知不觉天竟然亮了,嘉敏陡然间看清楚她的脸,温润光洁如鹅蛋的脸颊,眼角有一颗泪痣,乍一看竟有些眼熟,怔怔问道:“你的女儿长的很美,就像你一样,是不是?”


    “她生下来的时候皱巴巴的,只会哭,也不曾睁开眼,不过她的眼角和我一样有一颗泪痣。”柳惜惜回忆道:“对了,我还在她的身上放了一个铃铛,和铃伞上的一模一样……”


    此刻连赵匡胤三人也知道她说的是谁,震惊到失语。


    嘉敏抱住她的头,不想再听下去。


    偏在此时,身后响起了铃铛声,清灵灵的很是悦耳,还伴有一声微不可查的呼喊:“娘——”


    第147章 为欢几何


    ◎把眼睛闭上◎


    因受琴声惊扰, 柳宿昔自昏睡中苏醒,未免有些好奇发生了什么,孟淮安遂将她抱上来。


    正值黎明破晓, 她看见那个神秘的合欢宗主,只觉很是面善, 再仔细看, 赫然发现她的眉眼竟和自己很是相似。


    怔忡片刻又取出怀里的铃铛,清脆的响声瞬间将柳惜惜自悲痛之中拉出来。


    合欢宗的铃铛很特别,发出的声音能致幻,故而很容易分辨出来。


    柳惜惜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缓缓站起身,却根本站不稳,几乎摔倒,幸好嘉敏在旁扶着。


    待她颤巍巍走过去,看着眼前那张与自己神似的脸, 呜咽道:“女儿……你是我的女儿吗……这么多年……你在哪儿?”


    柳宿昔只觉头痛难忍, 这么多年她心心念念想要逃离的无间地狱, 却是由母亲在充当十殿阎罗, 这样的身世, 好像还不如是个孤儿的好, 越想越觉荒谬,满脸凄凉笑意道:“我就在这里, 在七重阁下,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娘?”


    这世上比怨恨更残酷的是心如死灰, 待众人想通这一层, 皆震惊到不忍再听下去, 嘉敏死死捂住嘴,眼泪已经掉下来。


    柳惜惜如坠冰窟,喃喃道:“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虽说她知道这里是青楼,可一直独居,对外界之事反应很慢,想了许久才想明白自己的女儿在这里遭遇了什么。


    她单薄的身体开始颤抖,越抖越厉害,咬牙道:“他告诉我会帮我找女儿……他告诉我会帮我找女儿……”


    柳宿昔一时不知是该同情母亲还是同情自己,苦笑道:“是桓襄养大我,把我送来了这里。娘,你被他骗的好苦啊!”


    长久的静默,柳惜惜孤零零站着,身边刮起一股罡风,越刮越大,刮的漫天流花似雪片,将她的长发尽皆染白,绾发的钗环掉落一地。


    眼见一个绝世高手走火入魔,赵匡胤慌忙将嘉敏护在怀里,其他人也不敢靠近。


    待周身风定,她一个字也不说,下了七重阁,走一路杀一路,逼问桓襄的下落。


    众人战战兢兢跟着她下来,守卫在底层将她团团围住,“带我去见桓襄!”


    守卫冲上前,她一挥手,登时血肉横飞,断臂残肢落了一地。


    嘉敏只瞧见一片血红色,眼睛就被赵匡胤蒙上,柔声道:“乖,把眼睛闭上!”


    一个幸存的守卫吓破了胆,大喊道:“翻天楼——他在翻天楼——”


    接着大门就被撞开,柳惜惜抓着那护卫朝翻天楼而去。


    “小九,调集人马跟上去,拿桓襄的人头来见我!”赵匡胤一边冷漠地下令,又把嘉敏抱起来,从残肢上面踏过去,闻言安慰:“这里的事结束了,我们回去!”


    嘉敏把头埋进他怀里,乖乖的不睁眼去看,此刻方体会到陈抟老祖所言,她的赵哥哥脾气并不是那么好,只是待她一人温柔。


    紧张杀伐一夜,人突然就全散了,最后只剩下孟淮安抱着柳宿昔走出她一直想要逃离的炼狱。


    天气有些古怪,霎时晴,霎时雨,霎时风,不过正好消解酷暑的炎热。


    柳宿昔闻着风里的花香缓缓睁开眼,突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抬手摸孟淮安面颊道:“淮安,这一世太苦,我们来生再见!”


    孟淮安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掉落下来,点头道:“嗯,来生再见!”


    见她的手缓缓垂下去,又缓缓闭上眼,孟淮安仰头深吸一口气,捋清头绪,抱着她回到翻天楼后山那一片开着蝶蛉花的幽谷,把她放在花丛里,最后一次吻过她的唇,而后带着长刀踏上属于仇人抑或是他自己的末路。


    而翻天楼此刻是真的已然翻了天,号称两万兵马,竟被一个疯女人杀的七零八落,十几个少楼主死了一大半。


    这疯女人单枪匹马从日中杀到天暮,桓襄躲避不出,此时山下告急,朝廷和吴越王府的人马已经进入出云山,东西合围,连拔十余营寨。


    桓襄强自镇定,眼下对他而言,那个失控的柳惜惜比谁都危险,需先除掉才是。


    一片混乱中属下来报:“楼主,有人在后山发现了孟淮安的踪迹,他抱着一个女子把她放在山谷里,然后躲起来了。”


    桓襄大笑,“甚好!将那疯女人引去后山,让她看看自己女儿的尸体,要死,就母女俩一起!”


    他料定柳宿昔已死,否则孟淮安不会抛下她独自离去。


    而柳惜惜本就已走火入魔,再遭受巨大刺激,必然会气血逆行,说不定直接爆体而亡,也省得他动手了。


    天色将暮,出云山头乌鸦乱飞,血流成河,新鲜尸体被啄食,阴森可怖宛若修罗场。


    站在死人堆的翻天楼士兵已无人敢再抵抗女魔头,突然高声喊:“在后面山谷里——”


    柳惜惜闪身上前将人抓住迫他带路,士兵连滚带爬一路将她带过去。


    山谷很安静,蝴蝶在花间飞舞,只是空无一人。


    “在那儿——”士兵指向不远处的蝶蛉花丛,里面躺着一个穿天水碧衣裳的女子。


    柳惜惜认出来是自己的女儿,慌忙跑过去,把她抱起来。


    身体尚有余温,可脉搏已经摸不到了,她手足无措的惊恐地哭,“女儿……女儿……你醒醒啊……不要吓娘……娘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可怀中人毫无反应,背后却刮来一阵阴风,猝不及防被打了重重一掌,鲜血自口中喷出来,染红了雪白的蝶蛉花。


    这一掌已经震断她的心脉,桓襄看着这个可悲的女人仰头大笑,“柳宗主,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啊!”


    柳惜惜眼下已无力与他对抗,问道:“你杀了我女儿?”


    桓襄冷冷道:“她背叛我,死不足惜!”


    柳惜惜自然无心欣赏他高高在上的姿态,只觉怀中女儿还有心跳,低喃道:“蝶蛉蛊?就是还没死喽!”


    空山幽寂,残阳如血。


    四下除了三人以外连个看客都没有,桓襄突然感觉到一阵虚无。


    不管柳惜惜是个多么愚蠢的女人,可她以一己之力冲杀数万兵马,当世之中难逢敌手,可却死的如此平淡,实在既荒谬又无聊。


    而如他这般壮志雄心之人,想要逐鹿天下,结局又当如何?


    正自思绪纷纷,忽觉身后一股凌厉的杀气逼近。


    “孟淮安——”桓襄怒喝一声,闪身避开对方的刀锋,可一套连环刀劈下来,凭他反应迅速,也难免左支右绌。


    蝶蛉花狂飞乱舞,纷扬如雪,柳惜惜全然不顾及周围发生了什么,扶女儿坐好,四掌相对,将自己残存的内功真气输送给她。


    桓襄呆愣片刻,突然笑道:“原来你的昔儿还没有死,何不回头看看?”


    孟淮安退后几步回头看,只见白色的蝶蛉花瓣围在母女二人周身,显然是在运动疗伤。


    桓襄趁机逃跑,他紧追不舍,不杀此人,就算昔儿能活过来也不会快活。


    追逐到山巅,桓襄不耐烦道:“孟九王爷,你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如此拼命?眼下翻天楼已成气候,你再加上我,恢复蜀国故土简直易如反掌,难道你就不想当皇帝么?”


    孟淮安冷冷道:“钱侥,到这个时候你还在做清秋大梦,那大宋的皇帝你不是见过么,比你如何?”


    桓襄怒道:“哼,赵匡胤不过是个趁火打劫的小人,夺孤儿寡母之江山,也值得你这般高看他?”


    “你嫉妒他,还是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孟淮安反攻其心,“你看看下面,今日之后,你的翻天楼还会存在么?”


    桓襄大骇,不过半天功夫,宋廷的军队竟已攻入核心,整个翻天楼四面楚歌。


    他满脸难以置信,想不到自己苦心经营半生,尚未开始逐鹿天下,就已经成了被困垓下的西楚霸王。


    “怎么可能这么快?”桓襄喃喃自语,瞬间明白是出了内鬼,恶狠狠地道:“是你——”


    见他双掌发黑,孟淮安不觉胆寒,明知不是对手,但求同归于尽。


    两道身影在崖上狂舞,山谷中昏迷之人已然醒来。


    柳惜惜已油尽灯枯,摸着女儿的脸如释重负,“我们母女相认不过一日便要阴阳相隔,娘实在舍不得……你不要怕,去找你爹……他的会照顾你的……他的名字叫陈抟……”


    “我不要爹,我要娘——”柳宿昔摇着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对母亲再陌生,也无法忽视一个放弃性命来救她之人。


    柳惜惜苦笑道:“世事多艰,你能好好活着……娘在九泉之下……也无遗憾……”弥留之际,仰头看天,“原以为你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受尽苦楚,可知道你中的是蝶蛉蛊,娘就……安心了……”


    宿主尚自存活,蝶蛉蛊的离主是死不了的。


    柳宿昔呆愣着看母亲在自己怀里断了气,甚至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娘,等她去了才一连喊了几十声,可她再也听不到。


    有乱兵逃来山谷,范云也来了,说是接到孟淮安的书信,恳请他前来此处为二人收尸。


    “淮安……淮安……”柳宿昔突然感觉到一股锥心之痛,慌忙问道:“淮安在哪儿?他在哪儿?”


    范云冷静地道:“我想他应该是去找桓襄报仇了!”


    崖上风很大,被长刀刺穿的身体恍似一片挂在枝头枯叶,摇摇欲坠。


    孟淮安已经看不清眼前之人,可就算走向末路,也不能让该死之人继续活在人世间。


    他拼尽力气抓住对方手臂,桓襄挣脱不开,干脆将刀刃又向前递出几分,捅穿他的胸膛。


    孟淮安剧痛难当,模糊间崖上又来了一人,白衣胜雪身姿婀娜,一双剪水秋瞳恬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走上前淡淡道:“楼主,我来接应你!”话音落抓住二人竟朝崖下飞去。


    赶来的柳宿昔惊声大叫:“淮安——”


    连范云也瞬间色变,喃喃道:“我们都算漏了一个人,一个灭门杀手,一个连刚出生的婴儿也不会放过的最温柔的灭门杀手——菩提夜雪李娥姿!”


    第148章 古相思曲


    ◎淮安在哪儿◎


    翻天楼覆灭以后, 桓襄和孟淮安被李娥姿拉下断崖双双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春宵九重阁被赵匡胤亲自带人放火焚烧,冲天火焰犹如钱塘怒潮, 烧的人心惊胆颤又震撼无比。


    阁中女子皆脱藉从良,暂时由吴越王府安排照顾。


    甄珠娘得以与儿子重逢, 重获自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告御状亲夫。


    赵匡胤亲自审判:“查江左盐铁使范执卖妻为娼、侵吞妻子嫁妆且与奸人勾结祸乱朝纲, 法理不容,数罪并罚,斩立决!”


    甄珠娘惊骇地闭目叹息,只觉心间的郁气散了大半, 由儿子陪着去往刑场。


    被押上斩台前,范执怒瞪着她问道:“你害死了丈夫,害死了自己孩子的爹,你可心安理得?”


    甄珠娘拂开儿子的手走到他面前来,却不说话, 只将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 独自站在最前面看他被押上斩台, 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原本事情尚算圆满, 意外的是那些从阁中被救出来的少女竟有几人先后自寻短见。


    这天晚上又有一女子投钱塘江, 赵匡胤匆忙赶去阻止, 表明自己是大宋皇上,以后绝不会再让她们含冤受屈。


    女子却冷笑道:“皇上……和其他的男人有区别么?男人们无休止烧杀抢掠, 男人们把女人卖进青楼, 男人们……男人们让女人失去一切……皇上……这天底下究竟出了多少个皇上,怎么, 你难道认为我该对你感恩戴德么?”


    女子冷笑着转过头去, 潮水瞬间将她吞没。


    赵匡胤被范云等人抓着, 钱塘潮之凶险,水性再好也不敢轻易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不见。


    这天又有一少女投缳自尽,因她身上披着皇帝的衣袍得以上达天听。


    这少女乃是当晚从萧云雨手中救出来的,因是安置在范云家中,才被及时发现救下来。


    赵匡胤抽空赶来,也不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坐在那少女床前道:“朕不想你死,你可不可以告诉朕怎样才能活下去?”


    少女一双水杏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半晌不出声,只是攥着他的衣袍,过了许久才闷闷地道:“似我这样的人,是死是活有什么打紧?”


    赵匡胤哀叹道:“朕自五代乱世而来,见过太多死人,故而珍惜活人。你若能活着,对朕而言将是莫大安慰!”


    “我已无家可归!”少女满脸阴郁,泪珠骨碌碌掉下来,“天地之大,已无容身之处,此生也不会再有人疼爱我了。”


    从阁中出来的女子大多如此,倒也不难想象,赵匡胤心间略感悲凉,“女子生来不易,便更应该多疼爱自己。朕带了些东西给你,看看喜不喜欢?”


    那是一个螺钿漆盒,里面装的脂粉钗环都是嘉敏亲自挑选。


    少女见他竟亲自送自己礼物,不禁面露喜色,把那件衣袍攥在手里问道:“那你可不可以把这件衣裳也送给我?”


    “这……”赵匡胤面露难色,缓缓解释道:“这件衣裳是我妻子一针一线缝制的,实在不宜送人,不过朕带了件红绸披风给你,你披上它一定很漂亮!”


    少女的脸色明显黯淡下去,特意带披风来,怕是正要交换衣裳。


    为缓解尴尬,赵匡胤干脆岔开话题笑问:“姑娘,你叫什么?”


    “周离,小字离离!”少女收起刁蛮性情,变的很是乖巧。


    “周离——”赵匡胤此时明白过来自己为何对她如此有耐心,乍一看她的面相和嘉敏颇有几分神似,皆是精致娇俏的小脸,明眸皓齿楚楚可怜,原来是堂姐妹。


    思量再三,先告知周宏来见堂妹,在嘉敏面前却暂且不提,以免她为堂妹之遭遇而伤怀,想着过段时间待安顿好周离,告知她人已找到即可。


    风波过后钱塘繁华如昔,天已渐转凉,尤其到了夜晚,有一股浸骨的寒。


    七月流火,八月授衣。


    乘着月色出门即听捣衣声,却是谁的心上人又流落天涯生死不知?


    这些天她见过翻天楼的残兵,见过大宋和吴越王府的军队,可是谁都没有孟淮安的下落。


    她每天一醒来就出门去寻,不管白天抑或黑夜。


    其实那天在崖上,二人亲眼看见孟淮安被长刀刺穿胸膛,已知多半无幸,可范云劝不动她,干脆由着她去。


    谁又能知道一对少年男女在翻天楼的凌逼之下是如何默默守着对方生死相许?即无法感同身受,又有什么权利去指摘别人疯魔?


    不过此事由皇帝亲自干预下令寻人,吴越王府的兵马在崖下搜寻半月有余未曾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遂作罢。


    毕竟跌落山崖尸骨无存乃是常事,尸身为猛兽所食也不奇怪。


    到后来已经没有人对这件事情上心,除了萧念念。这位辽国郡主大约是物伤其类,一直坚持不懈带人四处寻找,有时候碰见缩在街角哭泣的柳宿昔,还会上前抱她,安慰她不要放弃。


    杨小九虽刻意远离,却又不能完全放任不管,只得多调些兵跟随,意料之中一直没有收获。


    最近钱塘的死人很多,而且邪门到几乎全都是灭门惨案,还都是武林世家。


    武林盟由贺方回牵头,在太和楼相聚共商对策。


    一直在外探听消息的范云道:“龙家和楚家在江南武林颇有威望,却皆在一夜之间就被灭了满门,手段一模一样:先用温柔散令人四肢瘫软,再下金鹧鸪侵蚀五脏六腑,死时面如金纸,通体淡黄,连血液亦化作金水,满地皆洒着纸钱——毫无疑问,是菩提夜雪李娥姿!”


    若说闻风丧胆,柳惜惜或许还不算什么,毕竟她当初所杀之人大多是起了色心自取灭亡,且并不曾有灭人满门之事。


    而李娥姿下手的对象根本与她无冤无仇,甚至都不相识,可她却连稚弱孩童也不放过,简直丧心病狂。


    尚未商议出个首尾,韩玠怒而起身大声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号令武林盟前去围剿那妖女,断不能让她再次作恶!”


    可却无人回应,众侠客全都陷入了沉默。


    韩玠急道:“贺大哥,范公子,你们说话啊!难道你们都怕了她不成?”


    “那温柔散经风即散,去的越多死的越多,这个时候召集武林同道岂不是方便她一网打尽?”贺方回思忖道:“为今之计,最好是分散避开,等她毒药耗尽,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范云点头道:“我赞成!与其做无谓的牺牲,不如避其锋芒伺机而动……”


    话音未落韩玠凄声大吼,“你们就是不想去是不是?好!你们怕她我不怕,我一个人去——”


    见他提剑离去,范云抓住他的肩膀阻拦道:“四儿冷静一点……”


    韩玠甩开他涕泗横流:“你叫我怎么冷静?我全家都死了,我们家除了我没人了!我家里……我家里根本就没人认识她……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杀我全家……”


    贺方回忍着泪道:“我全家也都死了,本来还有个叔叔,前两天也没了……四儿,有时候活着比报仇重要!”


    韩玠讶然,擦干眼泪问:“那你报仇了吗?”


    贺方回摇头叹息:“打不过,不想去找死!”


    韩玠登时怔住,能从赫赫威名的峨眉掌门口中听到‘打不过’三个字,何其惊人?可也不好多问,好在人已冷静下来,不再想着冲动寻仇。


    因最近菩提夜雪出动频仍,范云担忧柳宿昔夜间跑出去寻人,在她门外等到熄灯方安心离去。


    可柳宿昔原就是为了避开他,待到夜深人静,即起身悄然离去。


    李娥姿本亦出身江湖武林,据说她第一个灭了满门的是自己的夫家,后面被她灭的家族看起来好像无冤无仇,可都是不愿为翻天楼所用之辈。


    故而她应该是听了桓襄的命令才去做那些事,那城南的甘家和孙家便极容易成为目标。


    果如她所料,子时刚过,那白衣胜雪的人影即出现在城南街道上,若非穿的吓人,她实在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无愧于“娥姿”这样动人的名字。


    二人迎面撞上,柳宿昔心底发毛,小心翼翼地道:“你可不可告诉我淮安在哪儿?那天你把他和桓襄一起抓下崖,他还活着么?”


    “你就为了一个男人敢拦我的路?”李娥姿讶然失笑,慢条斯理从她身边经过,回头道:“知不知道我手下从不留活口,尤其是男人?”


    柳宿昔眼泪一下掉出来,颤声道:“你是说你杀了淮安……他死了?”


    “是男人就该死!”李娥姿毫不在意地道:“今晚我要灭门甘家,要不你留下来当观众,好见识一下什么叫‘菩提夜雪’?”


    话音落一阵香风在周身散开,柳宿昔登觉手脚不听使唤,想要拔剑却毫无力气。


    李娥姿淡淡道:“这就是温柔散,不多,但足够让你乖乖听话!”


    多年来柳宿昔早已练就非同一般的生存能力,知道此时自己已毫无反抗之力,只得转身跟上她。


    直走过去就是甘家大宅,李娥姿站在门口吹响龙笛,幽怨的乐声撕裂夜空,震开大门,走出来的人宝剑尚未出鞘便尽皆倒在地上。


    李娥姿吹笛走进去,温柔散在空中飘散,不过片刻甘家的前厅后院无论人畜皆倒地动弹不得。


    不过她今晚似乎兴致很好,斜倚在院中的秋千上取出自带的酒壶和杯子,自斟自饮喝了三杯,瞧也不瞧一眼瘫软在地满脸惊惧之色的甘家人。


    三杯酒后,自怀中取出“金鹧鸪”的毒倒进酒壶里,之后开始给所有人喂毒酒。


    她似乎很享受喂毒酒的过程,一直满脸堆笑,喂的人越多,笑的越开怀。


    柳宿昔倚着一棵古树瘫坐在地,看着那些中毒之人垂死之际面色渐变金黄,伸腿瞪眼,嘴里流出的血宛若金水,吓得泪流满面颤抖不已。


    甘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就这样被她悄无声息在一个时辰之内屠杀殆尽,再见她从后院出来,手里洒着雪白的纸钱,宛若大雪纷扬。


    李娥姿面无表情道:“这就是‘菩提夜雪’,用最慈悲的方式送所有人去往西方极乐净土,你看他们,没有挣扎,没有痛苦,死的多安静!”


    柳宿昔像见鬼一样看着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嘶吼:“淮安在哪儿?他在哪儿?”


    李娥姿不耐烦道:“他死了,死的很安静,没有一丝痛苦!”


    柳宿昔闭上眼哭的肝肠寸断,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连婴儿也不放过,怎么可能放过淮安?


    见她着实伤心,李娥姿大发慈悲,晃一晃酒壶问道:“要不要我送你去见他?”


    【作者有话说】


    “七月流火,八月授衣”出自《诗经》。


    温柔散这种毒和《天龙八部》里面的悲酥清风比较类似,标注一下。


    第149章 死生契阔


    ◎他死定了◎


    五更天, 更夫先发现满府的死人,接着是巡城士兵。


    消息传至吴越王府更是人心惶惶,太妃吴氏惊吓过甚, 竟直接卧床不起,眼见就要大去。


    弥留之际太妃把赵匡胤请到床前, 亲口说出了钱王宝藏的秘密, 然则却是几句含糊不清的隐喻:“山上山,云中水,陌上花,胡不归?”


    赵匡胤与钱俶一合计, 把秘密在小范围内传播开来,以期能暂时转移凶徒视线。


    照二人推测,李娥姿武功不高,只以毒药害人,温柔散扩散的时间和范围必定无法做到完全一致, 吴越王府占地甚广且人多势众, 她未必敢来, 不如下个饵碰碰运气。


    只是这谜题的确教人疑惑不解, 回到花间小筑, 赵匡胤坐在东窗下沉思:“山上山是个出字, 云中水是个雨字,桓襄的翻天楼盘踞在出云山滴雨岩, 是不是早知道这宝藏的秘密?不过后两句非字谜, 倒像是在叙事,又究竟是何意?”


    嘉敏听罢一怔, 喃喃道:“这话听起来好耳熟!”低眉思索一阵, 说起了掌故, “夫君应该知道吴越国的开国君主钱镠乃是贩私盐起家的穷苦少年,娶妻庄穆夫人,亦是少年时共患难的青梅竹马。二人婚后感情甚笃,甚至到了暮年也总是形影不离。有一年庄穆夫人回娘家几日未归,钱王太过思念,就派人送去书信,不过寥寥数语:‘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庄穆夫人看了之后就收拾箱笼立时回返。”


    赵匡胤听罢笑道:“这钱王也是有趣,明明想念夫人,却说让她不急着回来……”说着疑惑道:“陌上花,缓缓归。陌上花,胡不归……难道说后面两句与庄穆夫人有关?”


    二人思量着,决定前去庄穆夫人旧时居所桑梓院看看。


    那座庭院业已陈旧,也没什么富丽堂皇的摆设,不过是宽敞些,清雅俭朴,多余的东西很少。


    “听说庄穆夫人生前乃是钱王的贤内助,江南之地丝织兴盛,她每年都亲自浴蚕缫丝,再织成华丽丝绸,府上儿孙乃至钱王衣物多半出自她之手!”嘉敏见屋中摆放着织布的花楼机,织了一半的布匹尚在,恍似几十年不曾被人动过。


    赵匡胤四下看过,觉着只是间普通的居室,当无机关暗室之类,笑道:“嘉敏,你不妨想一想,若是一家的主母想要藏钱的话,最有可能藏在什么地方?”


    “唔……这个么……”嘉敏手扶颔一根纤纤玉指打着脸颊认真思考,“都这么多年了,估计王府里的人连枕头被子也拆了好几遍,能找到早找到了!”


    此话赵匡胤深以为然,点头不语,在他想来,莫说枕头被子,怕是脚下的地板,屋顶的瓦片全都被揭开看过,之后又恢复原样了而已。


    嘉敏灵机忽现,“不过大多女人总是会有一些小心思和小习惯,有些人会把重要的东西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不妨想一想庄穆夫人平日在这间屋子里都会干些什么!”


    左右无事,干脆拉着夫君的手一步步模拟,先是到了寝榻旁,“听说庄穆夫人晚年身体抱恙,独寝时居多,早上起床定然会有些寂寞,洗漱后该是先坐在妆镜前上妆!”


    嘉敏说着自行坐下,瞥一眼铜镜里的自己,随手打开妆奁,倒不如何意外,里面除了些钗环首饰以外,并没有胭脂香粉这些。


    “不上妆仆俾便该上前来服侍用膳和汤药!”嘉敏说着又转去梨花木的圆桌旁边,“若是病着,饮食无味,药又太苦,口中含一颗糖,久了会觉着甜腻,大概会想喝水。”


    此处与花间小筑一样,在东窗设有茶席,不过地方不大,只有两个位置。


    “另一个位置多半是留给钱王的,照规矩,若夫妻二人同席,丈夫居上位,妻子坐下位,我猜她应该经常坐在这儿!”嘉敏说罢自行坐去了下首的位置。


    赵匡胤随之在对面坐下,面上的表情颇为玩味,振振有词道:“依我看她定然不是坐在那里!”


    嘉敏不解,瞪大眼睛问:“那该是坐在哪里?”


    赵匡胤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虽觉有几分故弄玄虚,嘉敏依旧乖乖地跑过去。


    “她会……坐在这儿——”赵匡胤突然抬手拉住她,往怀里一带。


    嘉敏跌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脖颈吃吃地笑,仰起脸,两人便吻在一起。


    杨小九正好经过,看到此等情景瞬间背过身去,站在大开的窗前给二人挡着,见小石头朝这边走过来,摆摆手把人轰走。


    光线忽被遮住,嘉敏睁开眼,直闹了个大红脸,慌忙从夫君怀里离开,躲到屋子里去。


    “何事?”赵匡胤倒是泰然自若,并不如何避讳。


    杨小九一副见过世面的模样淡然对曰:“无事,路过!”


    两人尚未攀谈,却听嘉敏在身后诧异地自言自语,“原来庄穆夫人最后不是在织布,是在拆线!”


    非但如此,所织的提线花纹仔细看,像是一个“返”字。


    “这算得上是线索么?”赵匡胤不解。


    两人又携手到了后院镜湖之畔,天光甚清,远处有丘壑,山影云影皆倒映在水中。


    嘉敏幽幽道:“当年钱王思念夫人,写信想让她回来,会不会最开始写的是‘陌上花,胡不归?’后来又恐扫了夫人的兴致才改成‘陌上花,缓缓归!’假设第一封信先到了庄穆夫人手里,她会不会立时写回信给钱王,信上只寄一个‘返’字?”


    赵匡胤不言,心想倒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嘉敏接着道:“之前你猜测翻天楼建在出云山滴雨岩,庄穆夫人从临安返回钱塘正好经过那里,所以桓襄是在找宝藏,我想他大约是找错地方了!”


    “你解出来了?”赵匡胤看着她的眼,心下蓦然一惊。


    嘉敏仰头看天,又低头看向面前湖里的水影,“山上山,云中水,所指会不会不是字谜,而是水中倒影?‘返’字,返家也,宝藏就藏在府中的水里!”


    如此异想天开的猜测令赵匡胤大吃一惊,低头看着湖中的山光云影却不得不承认确有几分道理,立时派人下去探查。


    过了大半个时辰,杨小九从湖底出来,大声道:“水底有暗道,尽头发现一座石城,大门紧锁,需增派人手前去。”


    等到第二波人下来,杨小九直接引他们前去把门撞开,见到里面所陈之物,尽皆瞠目。


    再过小半个时辰,赵匡胤携嘉敏穿着避水衣也到了这里,但见满室堆着金银珠宝,直如一座龙宫。


    而钱俶早得了母亲的指示,当下跪拜道:“皇上,吴越国对大宋忠心耿耿,谨以此宝藏进献朝廷,愿我大宋千秋万代永享太平!”


    此言非但献出宝藏,乃是献国之意,饶是赵匡胤这么多年早已练就一副不怒自威凛然不可侵犯的面孔,此刻也不禁露出些许喜色,笑道:“甚好!有了这笔宝藏,我大宋挥师北上夺取幽云指日可待。”


    想到此次多亏嘉敏的聪明才智才找到宝藏,四下又多是亲兵,便毫无顾忌乐不可支将她抱起来欢喜道:“嘉敏,这次你可立了大功了,整个大宋也要谢谢你,我好欢喜!”


    嘉敏羞涩地低头任他抱着,眼角突然瞥见一个阴鸷的人影。


    那人影扑过来,杨小九大喝:“大哥小心——”


    冲上去与他对了一掌,虽重伤对方,却察觉到掌心一阵刺痛,低头一看竟有一片金色在手掌蔓延。


    护卫把刀搁在刺客脖子上,见是桓襄。


    正待发问,萧念念带着一个鬓发凌乱的女子出现,大声道:“小九,王府混进来了刺客,是桓襄……”


    钱俶见了女子的面,登时热泪盈眶,“萤儿……”


    钱雪萤并没有理会自己的父王,而是恶狠狠看着桓襄。


    察觉到掌中之毒正在扩散,杨小九扼住手腕,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滴落下来。


    萧念念抓住他的手掌一看,花容失色喃喃道:“金鹧鸪——”


    眼见杨小九命在旦夕,瞬间惊怒,一脚踩在桓襄胸口厉喝:“解药呢?快交出来!”


    身受重伤的桓襄哈哈大笑:“这毒药本来就是给宋主准备的,怎么会有解药?可笑我钱家的宝藏竟被白白送给了姓赵的,钱俶,你可对得起列祖列宗?”


    钱俶叹息道:“当初钱家据乱世而称王,如今宋主高义,有经纬天地之大才,吴越王府早已归附,又怎能将宝藏据为己有?钱侥,你祸乱百姓,危害钱家,于国于家皆容你不得,你既化名桓襄,就不必再姓钱了,做一条丧家之犬如何?”


    桓襄咬牙切齿嘶吼:“你不能将我除名,倘若钱王泉下有知,他不会放过你的,我才是那个最像他的后代,最应该继承他衣钵之人!不像你,只会对着宋主摇尾乞怜,你才是一条狗,应该滚出钱家的人是你!”


    金鹧鸪毒性甚烈,不过一时半刻便能侵入五脏六腑,赵匡胤哪里还有心情听二人聒噪,怒喝:“再不交出解药,朕把你剁了喂狗,看看九泉之下的钱王怎么认你这个连个全尸都没有后人!”


    桓襄怨毒地道:“金鹧鸪没有解药,他死定了!”


    “啊——”萧念念惊怒之下大喝一声,拔刀便要砍死他。


    “住手!”一身白衣胜雪的李娥姿突然走进来,慢条斯理地道:“他没有解药,我有啊!”


    这是众人第一次见菩提夜雪之面,她的年纪看起来只比嘉敏大几岁,且颇有姿色,眉眼生的温柔姝丽,实在不像一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


    赵匡胤一心只想救杨小九,朗声道:“你要救此人性命,便将解药交出来,朕保你们今日能够安稳踏出吴越王府!”


    李娥姿冷笑道:“我从不相信男人的保证,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话音落神色忽变,将一把白色粉末撒出,大喝:“温柔散——”


    第150章 菩提夜雪(上)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难怪这毒药名字叫温柔散, 甫一散开,便宛若四月的春水柔柔绵绵酥软了四肢。


    好在李娥姿只是救走了桓襄,并不曾对任何人动手。


    二人藏身在城南一处废弃多年的宅院, 桓襄怒吼:“刚才我明明叫你杀了赵匡胤,为何不动手?”


    李娥姿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是瞎的么?没看到他尚有力气抱住身边的女子?强到能抵抗温柔散, 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体质特殊能够抗毒,二是他的武功至臻化境,我若靠近必然丧命,还怎么救你?”


    桓襄听罢躺倒在地大口喘着气道:“李娥姿, 当初我救你,还助你报仇,你发过誓要用性命来报答我,现在我不要你的命,你把周嘉敏带来给我……把她带来给我……”


    李娥姿不明白他为何死到临头依旧执着于一个女子, 可事已至此, 她已打算拉着整个钱塘陪葬, 倒是不介意再多一个周嘉敏。


    而吴越王府中, 杨小九所中金鹧鸪之毒, 连药王孙家之人也束手无策。


    眼见他吐出的血已掺上金色, 众人皆是心底一凛,赵匡胤慌忙将他扶好, 却听他迷迷糊糊地道:“大哥……我不成了……”


    “小九, 你听着,大哥不会让你死的!”赵匡胤紧皱眉头, 抓住他中毒的手掌, 开始替他输功疗毒。


    此法虽然延缓了他毒发身亡, 可赵匡胤却也因此而中毒,陷入昏睡。


    更糟糕的是李娥姿在钱塘城中大开杀戒,从城南到城北半城人中了温柔散和金鹧鸪,后来还闯进药王孙家,打算灭了最有可能制出金鹧鸪解药的药王世家。


    吴越王亲自前去交涉,却带回来一个糟糕的消息:“李娥姿指名要周娘娘前去,才肯交一瓶解药出来。”


    嘉敏满心都是赵匡胤的安危,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还叮嘱哥哥周宏一定要守好自己的夫君。


    周宏哪里舍得妹妹冒险,规劝道:“那女魔头又不认识你,为何指名要你前去换解药?我知道了,定然是桓襄要她这么做的!那两个人都是疯子,嘉敏,哥哥怎能让你落到他们手里?”


    嘉敏哭着摇头:“我不管他们想把我怎么样,去的晚了赵哥哥会没命的!”


    “你手无缚鸡之力,去了也是白白被人抓,还不一定换得回解药——”萧念念突然开口道:“既然那个女魔头不知你长相,不如让我替你去。你的赵哥哥是死是活我毫不关心,我想要救的人是小九!”


    虽说二人早已决裂,可杨小九垂死昏迷之际一直不停喊着念念,显然在他的心底从未真正抛弃所爱。


    而她跋涉几千里为他而来,又怎会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虽说众人对她辽国郡主的身份颇为介怀,可嘉敏深知爱一个人的滋味,半分怀疑也无,擦干眼泪拿自己的衣裙给她换上,又梳好一个简单的汉家女子发髻,便由小石头陪着前去换解药。为以防万一,自己则和哥哥跟在后面,若被对方戳破假冒,也好及时顶上。


    匆忙赶去药王孙家,看着躺倒一地中了温柔散的人,萧念念故作柔弱走上前去,“解药呢?”


    李娥姿果然不认识她,冷冷道:“先把毒药喝下去!”话音落丢了个瓶子给她,里面装的是金鹧鸪。


    萧念念无计可施,咬牙一饮而尽。


    喝完对方就又丢来一个瓶子,“这解药只够救一人性命,你现在吃了就不必死!”


    萧念念只觉手在颤抖,却还是把解药递给身后的小石头,低喝:“快走!”


    虽然明知这解药会给赵匡胤,可于她而言,能和小九共赴黄泉亦无遗憾。


    李娥姿并不拖延,直接将人抓到桓襄面前。


    天还亮着,三个人大眼瞪小眼,桓襄气的七窍生烟,咬牙切齿道:“抓错人了……”


    “……”片刻惊讶之后,李娥姿美丽的脸庞上写满了漠不关心,淡淡道:“我已经走了这一遭,抓对抓错你将就着吧,我还要赶回去处理孙家的人!”话音落即负手而出,再不理会他。


    天色终是黯下来,无星无月,幽风拂面。


    李娥姿吹着龙笛走过城南大街,连飞禽走兽皆闻笛声而避走,活人更是不敢出没。


    药王孙家的人白天刚被温柔散毒倒,过了两个时辰略有缓解,却又被毒了一次。


    李娥姿照例斜倚在坐榻上饮够三杯酒,而后开始在酒里下毒,自言自语道:“我五年没有出来灭人满门,乃是在制毒,如今我所拥有的毒药足够毒死一城的人。你们孙家虽不是武林世家,可却精通医术,万一研制出了解药跟我作对,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了?今日这酒滋味不错,便宜你们了!”说着便开始给人灌毒酒。


    此时大门被赵匡胤一脚踢开,沉声道:“住手——”


    李娥姿暗吃一惊,“你?你不怕我的温柔散吗?”


    赵匡胤淡然道:“你大可一试!”


    见他靠近,李娥姿扬手便洒了一包温柔散,然则对方身形快若闪电,一拳击中她小腹,她退后数丈,后背撞在大树上口吐鲜血。


    果然她最多只能算是一般高手,只是凭着毒药才所向无敌。


    可这女子脾性倔强,又去怀中摸毒药,赵匡胤上前直接断了她双手迫她跪倒在地怒道:“你究竟是什么厉鬼邪神,要杀这么多人?是不是桓襄指使你这么做的?”


    “他是说过要我帮他除去一些绊脚石,不过屠尽钱塘是我自己的主意。”李娥姿全然没有死到临头的恐惧,反而笑道:“你刚才是唤我‘厉鬼邪神’么?好!太好了!这样到了阴间再恶的鬼我也不怕了!”说着居然狂笑不止。


    赵匡胤耐心等她笑完,而后亲自将她押解出来,等在外面的是举着火把的全城百姓。


    “药王孙家的掌门人现在吴越王府,拿着你给的那瓶解药找到了最后一味所需的药材,百姓所中之毒已经解了。”赵匡胤解释了一句,将她推到侍卫手中道:“搜她的身,把所有毒药全都搜出来!”


    侍卫听令欲上手,瞧见火光中的李娥姿面色惨白瑟瑟发抖地闭上眼。


    想到对方虽是重犯,却也是个女子,忙道:“慢着,换个女子来!”


    可侍卫之中并无女子,百姓又对她十分惧怕,纷纷后撤,只阿宝冲出来道:“我来!”


    阿宝年纪虽小,却胆大心细,全身上下搜了个遍,连鞋袜也未曾放过。


    小石头在城北废宅救出奄奄一息的萧念念,众人虽有战损,好在总算无性命之忧。


    这晚钱塘百姓万人空巷,皆聚集在吴越王府门口,誓要看到厉鬼邪神伏法才肯散去。


    韩玠现在最前面大声喊:“李魔头,你可还记得五年前住在扬州城六合的韩家么?我们根本不认识你,你为何杀我全家?”


    “韩家?”李娥姿冷笑,“我记得,你一家姓什么不好,偏要姓韩,简直死有余辜!”


    韩玠大怒,只觉荒谬无比,恨恨道:“你杀我全家总不会是因为我家姓韩吧!”


    “确然如此!”李娥姿神色漠然,恍似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一时群情激奋,“那姓龙的、姓李的、姓楚的呢?”


    李娥姿满脸冷笑,不再解释一句。


    照百姓的意思要此女魔头就地正法,赵匡胤犹疑片刻,却是下令收监,待审断过后再斩首示众。


    嘉敏见他平安回来,立时扑过去将他抱紧,娇弱的躯体兀自轻轻颤抖,想来是担忧极了。


    赵匡胤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没事,药王断定我的体质抗毒,果然不错,她伤不到我!”


    满钱塘的人皆惧怕温柔散和金鹧鸪,唯独他在同时中了这两种毒之后反应甚轻,甚至无药自愈,否则以他皇帝之尊,又怎会亲自涉险前去抓人。


    时辰已晚,嘉敏本想服侍他就寝,他却摇头道:“我想去趟大牢,夜审李娥姿。”


    嘉敏不解:“为何?”


    赵匡胤叹息道:“我此生见过无数恶人,他们大多都是天生凶恶,而李娥姿眉眼温柔,所有的狠厉之色都像是装出来的,我想弄清楚她为何发狂杀人,为何偏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厉鬼邪神?”


    钱塘的大牢阴森湿冷,老鼠和蟑螂到处爬。


    赵匡胤一脚踩下去已感不适,瘫坐在稻草堆里的李娥姿却面无表情,似乎已不在意这世间的任何事,连火光照在脸上都毫无反应。


    相对沉默良久,赵匡胤缓缓开口道:“朕不相信一个国色天香的温柔女子会毫无因由发狂,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厉鬼邪神,听说你夫家姓韩,是不是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原本死到临头,李娥姿已不想再多说一个字,可这些年从未有人问过这件事,她的眼眸不由抬起来,喃喃道:“你想听么?”


    “嗯!”赵匡胤点头。


    “他们叫我‘菩提夜雪’,你可知是何意?”李娥姿曲起双腿抱膝坐着,“我小字叫‘菩提’,出生在一个小有名气的武学世家,十五岁那年,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了钱塘韩家的小儿子韩修,婚后一年便生下一对龙凤胎儿女,那时候一家四口人过的很快活安乐。我原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看着儿女慢慢长大,只是过了一年,公公回来了。”


    “我与公婆同住一个屋檐下,因养育两个孩子辛苦,平日里并不常见面,只是那几年府上的丫鬟总是接二连三出事。有一天,我偶然撞见一个神似公公之人奸污了一个十三岁的丫鬟绿珠,绿珠当天就服毒自尽。我心下害怕,可又恐认错了人,并不敢与相公提起,只是说孩子终日吵闹,怕扰的家中长辈不得安宁,想搬去偏僻的西园居住。相公一口答应,过了几天就带着我们搬走了。”


    “因住的远,除了逢年过节,倒是不必日日和公婆碰面,偶尔再听说府上有丫鬟寻短抑或被发卖,我都禁不住怀疑和公公有关。有次看见个丫鬟实在死的凄惨,遍体鳞伤,冲动之下就说要报官,婆母盯着我,一巴掌扇在脸上,责怪我多事,我便不敢再多言。”


    “又过了几年,孩子们七岁了,要办生辰宴,我一大早给女儿穿上新衣裳,梳漂亮的头,戴珠花。我女儿长的可美了,皮肤雪白,眼睛又大又水灵,鼻子很精致,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每天都会抱着我跟我说:‘娘亲,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囡囡最喜欢娘亲了,囡囡要一辈子都和娘亲在一起!’她的声音可好听了,比出谷黄莺还要婉转清脆……”说到此处,捂着脸无声啜泣。


    赵匡胤心头一酸,猜到孩子大概是没了,忙安慰道:“你女儿一定生的像你,天姿国色,是个美人胚子。”


    李娥姿哭了一会儿,接着娓娓道来,“那天宾客盈门,我和相公忙着招待,一时没发现小孩子贪玩,吃饱后就自己离席跑的不见踪影。等到我发现,就着急出去找,却在公公的房门口发现了摩诃乐碎片,那是我女儿最喜欢的玩偶。见门没有关严,我就透过门缝悄悄往里看,发现了女儿衣裙的碎片。我推门进去,看见女儿一动不动躺在公公床上,腿上全都是血……我抱着女儿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给她洗澡,她大哭不止,躲在我怀里一直重复说着:‘娘,阿翁坏——阿翁坏——’”


    见她抓着头痛哭,赵匡胤全身都僵了,他只猜到孩子大概遭遇了不测,却没想到竟是被祖父奸污,颤声问道:“你相公呢?他可有替自己的女儿讨回公道?”


    李娥姿嘴角泛出一丝冷笑,“他抱着女儿心疼的大哭,把她哄睡以后,提剑去找他爹报仇,半路又回来了。只说他爹心狠手辣,贸然前去怕一家四口都会有危险,嘱咐我收拾好东西,先把我们娘儿仨送去安全的地方,再回来讨公道。我听了他的话,当天晚上就开始收拾行装,打算五日后趁着朔月之夜潜逃,等一家人安全了再做打算。可那天傍晚,婆婆突然派人把我叫去,我怕露出马脚,只得前去。见婆婆只是在话家常,就着急说孩子离不开我,要回去,却听见她说早把孩子接过来了,在公公房里玩耍。”


    “我听了之后直如五雷轰顶,赶快跑去公公那里,见他坐在床上,抱着我的女儿要喂她吃一碗甜羹。女儿不吃,大哭大叫,安儿跪在他脚下喊阿翁,求他别伤害妹妹。我一时慌了神,拔出匕首想要跟他同归于尽,他却把甜羹递给我说:‘囡囡不吃,你吃!’”


    “两个孩子都在他手上,我没有办法,走过去把羹汤喝了,里面放着迷药,喝完之后就没力气了。我那个公公把两个孩子绑在椅子上,塞住他们的嘴,把我放在床上,撕烂我的衣裳,当着我两个年幼孩子的面奸污我。”


    她的声音那么平淡,却听起来比死还难受。


    “不知过去了多久,天黑透了,婆婆推门进来,后面跟着我的相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