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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家族复兴之路(科举)

    第111章


    眼见纪温不仅要成立琼州官商, 还要将府衙唯一的一艘双桅船租借给他们商用,何知府顿时坐不住了。


    他已向朝廷递了致仕折子,再过些时日便要退下去, 本无意与任何人作对,奈何纪温行事太过大胆,使得他不得不为自己致仕前的最后一段日子担忧。


    他谨慎了一辈子, 可不想临到晚年沾上了污点!


    当着邓同知的面, 何知府不住对纪温冷笑。


    “听闻府衙即将成立官商,本官竟是毫不知情, 纪大人,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邓同知一脸不赞同的看向纪温,因疟疾一事, 他对这位贵少爷再也不敢小觑, 可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大胆。


    纪温面不改色,微微笑道:“下官正要向大人禀报官商一事,这官商最重要的便是船只。府衙里的那只双桅船,还得大人出个价——”


    没想到对方竟还真的顺着杆子往上爬, 何知府冷哼一声:“本官还没走, 纪大人这就不将本官放在眼里了?”


    纪温温和的笑笑:“大人说的哪里话?没有大人的同意,就是皇上同意了,下官也不敢动呢!”


    何知府一时被哽住, 惊疑不定的看向他:“此前你递去上京城的折子便是为了此事?”


    纪温欣然颔首。


    何知府又问道:“朝廷应允了?”


    纪温再次点头。


    何知府与邓同知对视一眼,眼底均透露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无论如何, 料想纪温也不敢以下欺上, 何知府忍了忍,很快变换了情绪。


    他的声音依然冷硬:“即便是官商,到底还是商人, 府衙的双桅船只能用于公务,岂能随意让低贱之人借用!”


    纪温提醒道:“大人,是租,不白用——”


    “我堂堂府衙岂能与商户争利?!”


    “两千两!”


    何知府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纪温再次说道:“租金,两千两,一年!”


    何知府仿佛被定住,愣在了当场。


    纪温趁机循循善诱:“大人,如今琼州百废待兴,仅凭库房里那点儿银子如何够使?朝廷可不会再拨一回银子下来,若是府衙每年有了这租金,日后积少成多,总能攒下一笔来,我们也不至于回回都只能干等着朝廷相助。”


    何知府还在犹豫之中,纪温又劝道:“大人,府衙官员少有出行,那船闲着未免浪费,即便租借给官商,日后我们也可以随时乘坐,不妨碍府衙办事。再者,官商经营所得所有银钱,扣除各项开支后,剩余部分全部会用于环岛铺路,这绝对是一件利及子孙后代的大好事啊!”


    何知府与邓同知都是深耕琼州多年的老人,一说起铺路,两人同时眼中一亮。


    尤其是邓同知,他已将知府之位视为囊中之物,一旦琼州当真铺了路,他的政绩绝对跑不了。


    他心中有些激动,头一回觉得纪温的提议简直绝妙。


    何知府倒是颇显平静,他即将致士,功劳与他无关,但若是在他致士前出了岔子,过失定跑不了。


    他再一次向纪温确认:“这些事,朝廷都已同意了?”


    纪温取出朝廷的回函,双手递给何知府:“大人请看。”


    何知府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终是不得不松口道:“朝廷既已准许,本官亦不会阻拦,但有一点,此事由纪同知全权负责,不得有任何差池!”


    他一句话将自己与邓同知撇清,可见仍然不看好官商一事。但纪温并不介意,只要他们不从中作梗即可。


    经上下打通,官商一事就此定论。


    但更多问题接踵而来。


    第一个摆在纪温面前的就是招工一事。普通的长工、短工容易,可要为官商寻到一位优秀的管理者却并非易事。


    此人必须要有丰富的经商经验,极强的管理能力,敏锐的商业嗅觉,但这样一位商业人才,往往都已坐拥无数身家,有自己的营生。


    最令纪温为难的是,官商无法如民间商号一般将利润分成,扣除成本后的所有收益都必须作为用于铺路的储备银。


    这也意味着官商内从上到下的员工只能拿到固定的工钱,而无法参与经营利润分成。


    针对这一问题,纪温连夜修改了无数次官商的酬劳体系,可依然无人问津。


    究其原因,一是琼州地处偏僻,人才稀缺,二是官商名头虽好听,但商人重利,官商无法对外分成,每月那些工钱根本不被人看在眼里。


    一筹莫展之际,纪温派出暗卫纪牧亲自前往上京城,给好友程颉寄去信件,希望程氏商号能帮他寻觅人才。


    等待的时间的漫长的,眼看着官商即将成立的消息放出已有些时日,却至今不曾组建完成,邓同知逐渐对其不抱期望,甚至对纪温劝道:


    “纪大人,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如今难以实现,还是等琼州好些再考虑吧。”


    为了便于官商日后管理,纪温熬了好几宿,写出一系列细则,如今眼下都是一片青黑,连邓同知看了都不忍心泼他凉水,只委婉的提出建议。


    纪温谢过他的好意,却依旧坚持己见。


    彼时已至十一月底,纪温原以为就算程家为他找到了人,也要等到年后才会出发,谁知寒冬腊月里,一身风尘仆仆的纪牧带着两位来客回到了琼州府衙。


    一见纪牧带人回来,纪温分外惊喜。


    他身后是一位满面风霜的青年男子,身旁还站着一位看起来不足幼学之年的男童。


    纪牧先向纪温行礼过后,身后的青年男子也牵着男童一起向纪温跪地行礼。


    “草民阮濂携犬子阮泽叩见纪大人。”


    纪牧适时说道:“大人,这位便是程大人推荐之人。”


    说完,他递给纪温一封信。


    这对父子虽看起来有些落魄,但一举一动之间尽显礼数,应是富贵人家出身。


    许是遇见什么事,致使家道中落。


    纪温心中有了数,先客气笑着将他们叫起,方看起程伯父的信件。


    看着看着,纪温面色不由变得沉重。


    当年太后娘娘为防止官吏侵渔,在各府州施行粮长制,起初两年效果显著,可渐渐地,部分地方权贵大肆圈地,他们以各种方式避税,当地粮长无法向其征粮,又必须按期上缴足额的粮税,故而只得自己弥补这一空缺。


    扬州府阮家便是一地粮长,他们长期自掏腰包弥补税收,已是苦不堪言,眼看着连年入不敷出,阮家家主终于在一次面圣之时告发了当地权贵的圈地避税行径。


    可最终权贵仅仅只是被申斥,阮家却遭到了几乎灭顶的打击。


    阮濂便是阮家主的嫡长子,整个阮家,只剩他与幼子阮泽逃出生天。


    他们逃往应天府,投奔了世交程家,可也只能躲躲藏藏,不敢让人发现。


    直到纪牧带着纪温的命令找到了程家,程老爷顿时觉得这是一个天载难逢的好机会。


    琼州与内陆几乎隔绝,扬州府的人绝不会发现远在琼州的阮濂,即便发现了,彼时阮濂已是琼州官商之人,受琼州府衙庇护,无法轻易对其下手。


    放下信,纪温再次看向阮濂。


    感受到纪温的目光,阮濂有一瞬间的紧绷,他不确定这位纪大人会不会收留他,但这已是他和儿子唯一的机会。


    仿佛在接受审判一般,阮濂紧张的等待着,却听纪温开口问道:


    “请问阮先生,若你日后掌管琼州官商,该如何营生?”


    见他考校自己,阮濂努力平复下来,斟酌片刻,说道:“琼州环境不佳,百姓大多并不富裕,若在岛内做营生,利润极为有限。真想把琼州官商做起来,就必须要走出去,以岛内的产物赚取外头的银子,让海峡对面的银子流入琼州,才能改善琼州民生。”


    纪温又接连问了许多问题,阮濂一一对答如流,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渐渐找回了自信,不知何时,已没有了最初的紧张感。


    考较完毕,纪温心中十分满意,他抛出最后一个问题:“琼州官商不对任何人进行分成,所有收益都要用于铺设环岛驿,即便是官商大掌柜,也只有工钱和奖金。”


    阮籍有些苦涩,若是从前,他万万不会接受这样的差事,只拿工钱,他便给不了儿子如从前一般的富贵生活。


    可这也是他唯一的机会,整个大周只有琼州成立了官商,他只能进入官商,才可得到琼州府衙的庇护。


    他不假思索的点头道:“大人愿意收留草民,已是感激不尽,草民不敢要求其他。”


    他甚至都没有问一问工钱几何,奖金如何算。


    纪温笑着安抚道:“既然阮先生愿意,那此事便一言为定。府衙已为先生备好了舍居,先生可先歇息歇息,明日本官再与先生详说。”


    阮籍松了口气,再次牵着男童向纪温叩首谢恩。


    翌日,阮籍一早便来到纪温面前,眼中带着惊异之色。


    纪温了然一笑:“阮先生想知道些什么,尽管问便是。”


    阮籍不好意思的开口道:“大人,昨夜草民歇息的那间舍居附近有一大片空置房屋,这些房屋……”


    纪温点头印证了他的猜测


    “没错,那些全是为官商准备的。”


    这些房屋靠近府衙,其中包含了官商的办公场所以及官商所有人员的居住之地,甚至还有一间大厨房,为官商所有人准备一日三餐。


    如此周到的待遇,出乎了阮濂的意料。


    随后纪温又说道:“只不过这一切开支将由官商自己承担。所以,阮大掌柜,好日子还需你们自己创造啊!”


    第112章


    琼州官商定下了大掌柜, 纪温便可以放手了。


    后续的招工、经营等一系列问题,全都交由阮濂自己做主。


    官商正式成立当日,阮濂为其命名为琼州商号, 在一众以姓氏命名的商号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阮濂要的便是这份与众不同,“琼州商号”这个名字一眼便能看出与琼州府衙关系匪浅,背靠官府, 便无人敢打他们的主意。


    而他也是一位真正的行动派, 在租借到府衙双桅船的第二日,便已准备好一批沉香, 亲自带人乘船渡过琼州海峡,运送至雷州,卖给了雷州府的程氏分号, 成功获得了琼州商号的第一笔启动资金。


    在外一片值万钱的沉香木在琼州府内却是论根而卖, 阮濂这一趟眨眼间便获利百倍,大大鼓舞了琼州商号上下。


    但阮濂并不满足于此,雷州只与琼州相隔一片海峡,对于琼州的一应物什并不陌生。若想真正卖出高价, 还得往内陆而去。


    阮濂拿到第一笔启动资金后, 却没有乘胜追击,他似乎并不急于打响琼州商号名声,反而就此沉寂下来。


    知道纪温关注他们的动静, 师爷祝籍笑着说道:“这位阮大掌柜还算是沉得住气,如今竟亲自下到州县里去考察琼州那些特有的产物了。”


    纪温轻轻点头,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招了多少人?”纪温问道。


    “截止至今日, 一共十三人,其中三名船夫,四名匠人, 六名长工。如今这十三人已在商号舍居内。”


    “没有掌柜?”


    “暂时没有。”


    纪温若有所思,却不准备出手干涉琼州商号的经营。


    不仅他自己不会干涉,为避免官商勾结,以权谋私,他严禁府衙内所有官吏干涉琼州商号的经营。


    府衙只有监督查账之责,没有管理甚至控制商号的权力。


    整整一个月时间,阮濂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赶在除夕之前返回。


    自阮家出事以后,阮泽还是头一回与他爹分离这么久,一见他爹回来,欣喜不已。一想到这些时日的担忧害怕,忍不住大哭着抱住他爹。


    阮濂摸摸儿子的头,温声安慰:“泽儿莫怕,这里很安全,隔壁就是府衙,不会有再有人伤害你了。”


    这也是他能安心将儿子一个人安置在这里的原因。


    来了琼州,他的心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将儿子哄睡后,他第一时间走进隔壁的府衙,向纪温禀告这一路所得。


    “草民走过了琼州府大大小小的县城与村落,方知此处香品数量繁多,除了被称为“万香之首”的沉香,其他香品外界少有人知晓,这正是我们商号的可为之处。还有那可呈现自然纹理的琼州花梨,堪称鬼斧神工,甚至无需匠人刻意雕琢”


    阮濂越说越兴奋,这一路虽然艰险,但在他眼里,琼州已然成为了一座不被众人所知的宝岛,只觉满地都是金银。


    连纪温也不由佩服他的眼光,他说的这些,即便是在后世也十分珍贵,他倾力成立琼州官商,也正是因为知道琼州这些宝贵的特产,故而才有底气。


    看来在经营这方面,自己应该是不用担心了。


    但为了防止阮濂一味以利益为重,他告诫道:


    “本官相信,以阮大掌柜的手段与见识,琼州商号定会蒸蒸日上,日进斗金。


    但希望阮大掌柜明白,琼州商号是大周朝唯一一家官商,背靠府衙虽拥有极大的优势,同时也有着沉重的责任,官商与民商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官商并非利益至上,而更应拥有造福万民的心态。阮大掌柜也不仅仅只是一家商号的大掌柜,而是琼州府衙的一份子。”


    阮濂有些不敢置信,讷讷问道:“大人,草民草民也算是府衙的人?”


    世人对商户只有冷眼轻贱,纵使是阮家最富贵的时候,面对官府也只能卑躬屈膝、曲意逢迎。


    可如今纪大人的这一番话,却是将他及整个琼州商号拉入了府衙羽翼之下。


    纪温含笑点头:“当然,琼州商号也代表着府衙的脸面,所以你们更应谨言慎行,莫要为府衙招来祸患。”


    阮濂神色有些激动,认真道:“大人放心,草民这便回去对他们严加管教。”


    年后,元宵节前,一艘双桅船满载货物穿越琼州海峡,在雷州府登陆后,换乘车马远赴内陆。


    琼州商号的第二批货物一经投入,立刻引起了江南地区许多商号的注意。


    传说中燃烧可以通神明的沉香,天然拥有自然纹理的黄花梨,这些价值千金、有价无市的东西引得无数人为之疯抢。


    很快,一船货物售卖一空。


    仅这一趟,阮濂便已赚回了近十万两白银。


    看着阮濂呈上的账本,邓同知的手有些颤抖。


    去年疟疾死了那么多人,他们百般上奏祈求,朝廷才拨下了五万两白银,如今才不到三个月,琼州商号便已赚回了十万两。


    如此一来,他们往后何愁没有银子?


    邓同知一脸喜气的先将纪温夸了一番,又赞其高瞻远瞩、眼光独到,夸完后,才试探着问道:


    “下一回出海是什么时候?”


    他已经尝到了甜头,迫不及待的想要趁机多赚些银子。


    纪温却是不急不躁,温声道:“频繁出海易惹人眼红,这两次出海的成果已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听闻雷州府、高州府、镇安府也准备上奏朝廷,欲成立官商。况且琼州的这些沉香、黄梨木也库存有限,不可大量售出,暂且先缓缓。”


    邓同知一听,立时皱起了眉:“若是旁人也成立了官商,我们还能赚到银子吗?”


    纪温微微一笑:“各地都有自己独特的产物,琼州的许多东西都是别人效仿不来的,而且,本官相信阮大掌柜的实力。”


    见纪温看向自己,阮濂躬身说道:“启禀两位大人,沉香木太过稀少,故而草民打算不再直接售卖沉香,而是将其制成线香、香粉、香囊、配饰、佛珠等,再进行售卖。不止沉香,其他所有香品都一样,此外,琼州商号将每隔两月出海一次,限量售卖,以此保证货物价格与库存。”


    邓同知犹豫着问道:“如此会不会过于复杂了些?”


    纪温笑道:“过程的确复杂了,但得到的回报定少不了。”


    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琼州商号也将一并转型,由单纯的倒卖变为集生产加工、售卖为一体的大商号。


    这才是琼州商号的价值。


    阮濂本以为自己还要再解释一番,没想到纪大人瞬间便明白了其中道理,他有些惊讶,随即笑着附和:


    “纪大人所言极是,由这些香品制成的一应物件,极受贵人青睐,其价值往往能翻上一番。”


    因何知府已致士,新任知府暂未落定,府衙暂由邓同知与纪温这两位同知一并做主。


    此事在两位同知面前过了明路后,阮濂便开始筹备起各个作坊。


    建起作坊,商号便需要大量招工,一时间,琼州商号以极快的速度发展壮大。


    与此同时,纪温也开始筹备建立琼州考场。


    府衙库银余四千两,建起一座规模不大的贡院倒是绰绰有余,但纪温身为科举考试的过来人,深知考场环境对学子的影响,故而在琼州贡院建立之初,纪温亲自徒手画图,隔绝恭桶与号舍,且扩大了每间号舍的空间。


    赶在四月乡试之前,一座全新的琼州贡院终于建造完成。


    前来府城赶考的琼籍秀才们亲眼见证琼州贡院建成的那一刻,纷纷忍不住涕泗横流。


    多少年里,因琼州没有考场,他们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横渡琼州海峡,赶往雷州参加科考。


    九死一生奔赴雷州,却还被雷州学子当作外来人排挤。


    又有多少人因此而放弃科考,一辈子留在琼州郁郁终生。


    如今,琼州终于也拥有了自己的贡院,府衙更是下发告示,称来年会试,举子们凭身份可乘府衙的双桅船随琼州商号一同渡海。


    临近乡试,赶来琼州府城的秀才越来越多,且绝大部分年纪偏高。纪温命人打听过后,才知道他们大多是不愿再冒险横渡琼州海峡,多年止步于秀才之人。


    一位赵姓秀才甚至号召了不少人一同跪于府衙门前,叩谢纪大人再造之恩。


    当乡试开始,秀才们走入考场之后,更是发现了琼州考场与其他考场明显的不同之处。


    不仅号舍大了一倍,且其中干干净净,没有漏风漏雨之处。新的考场也没有令人深恶痛绝的“臭号”,恭房里不再只是一只恭桶,而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坑,坑上方还有一根绳子,往下一拉,便有水流出将坑中的污秽冲走。


    考场里提供的水不再是长满青苔的井里打出的污水,而是澄澈干净的清水,连木炭品质都提高了不少,燃烧时不再是浓烟滚滚。


    经历这一次乡试,琼州考场受到了所有琼州秀才的一致赞扬,一时间诗文满天飞,很快,琼州考场的优越环境传入内陆,传遍了整个大周。


    而琼州商号底下的各个作坊也终于完成了第一批货物的制作。


    纪温看着阮濂呈上来的第一批成品,毫不吝啬的夸赞道:“阮大掌柜是个有本事之人。”


    短短数月里,不仅完成了十二个作坊的建造,甚至还从内陆挖回了不少匠人,如今制成的这些手串、文房四宝、各类配饰等精妙绝伦,堪为藏品。


    纪温想了想,从中各挑选了一些,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上京城的皇宫。


    第113章


    当皇帝收到琼州寄来的那一箱箱各类香制品, 立时龙颜大悦。


    “纪温这小子在哪都能混得如鱼得水,连琼州那等偏僻困苦之地都能挖出金子来!”


    他好心情的看向李总管,卖了个关子, 问道:“你猜,琼州这回交了多少税银?”


    皇帝高兴,李总管也高兴, 他十分配合的凑趣道:“琼州往年都难以自保, 时常需要朝廷救济,更别谈税银。如今纪大人去了, 竟还能有余钱交上税银?”


    “他可不是旁人,他是纪温!”皇帝眼中闪着骄傲的光芒,纪温的成功也证明了自己的眼光, 在所有朝臣怀疑纪温时, 只有他力排众议相信纪温的能力!


    “琼州此次上缴的税银将近两万两!已经超出了大周一半府州!”


    饶是李总管已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吸了口气。


    “纪大人的官商才成立了多久!”


    皇帝十分兴奋:“如今商税十三税一,两万两税银,琼州至少已赚了二十多万两白银, 这才不到半年的光景!起初纪温与朕提及环岛驿一事, 朕只觉荒谬,可以眼下的情况,兴许十年以后, 琼州真能建成环岛驿!”


    李总管笑着附和:“纪大人若是千里马,皇上便是伯乐, 正是君臣相宜, 才能成就琼州。”


    此话说到了皇帝的心坎儿里,他有些自得:“朕老早就看出他不似寻常人!”


    得意过后,他忽然开始喃喃:“可纪温任期只有三年, 他若离任,琼州官商还能有如此光景吗?”


    李总管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顺着他的话说道:“皇上若是看中纪大人,将他再留任三年便是。”


    “那可不行,舅舅还等着他回来与表妹成婚呢!”


    “皇上何不给纪大人批个假?”


    可才新婚就被迫分离也不是个事儿,若真要纪温留任,皇帝总觉得有些亏欠舅舅与表妹。


    他忽然想起一事,朝李总管道:“把琼州知府的那道致仕折子找出来。”


    拿起折子看了看,他全然忽略了何知府在折子上对邓同知的夸赞,自顾自道:“既然琼州知府致仕,总该有人顶上去——”


    李总管暗暗心惊,纪大人已连升四级,这才多久,又要擢升?


    但皇帝的一时兴起很快被朝臣们集体压下。


    琼州虽有了起色,但也不足以再次逾制擢升纪温,这等升官速度,在整个大周都是史无前例。


    相比纪温,他们更看好琼州另一位资历深厚的邓同知。


    就连一向支持皇帝的翁阁老都认为皇帝此番过于激进了些。


    朝廷的这些官司纪温一概不知,如今纪温正与邓同知在琼州忙着选拔人才。


    琼州疟疾肆虐之时,不少官员无法承受压力,主动辞官,也有少部分人因玩忽职守被邓同知与纪温处置,府衙空出了些正八品经历、正九品知事、照磨的位置。


    如今乡试刚刚结束,琼州即将迎来一批新的举子,这些人将是填充府衙的最佳人选。


    令两人意想不到的是,竟还有一位从雷州府跨越琼州海峡,找到他们自荐的举子。


    邓同知十分高兴,满心以为是琼州如今大为改善的环境吸引了外地举子前来。


    但纪温在与此人的交谈之中,始终有些感觉不对。


    以防万一,他派出了纪牧前往雷州府调查。


    看到纪牧的调查结果,纪温哭笑不得。


    这位雷州举子来到琼州果然别有用心,但他的目的却是学习琼州商号的经营方法,从而带回雷州。


    值得一提的是,此前雷州府欲效仿琼州奏请成立雷州官商,朝廷很痛快的准了,然而雷州知府却迟迟招不到官商的大掌柜。


    真正有本事的大商人要的可不仅仅只是商号里每月发的那点工钱,他们要的是官商每年的分成!


    雷州知府很好奇为什么琼州就能顺利招到人,他甚至开始怀疑琼州是否在私下里许给了阮濂一部分分成。


    得知雷州举子的来意,邓同知当即变了脸色,甚至已经开始暗暗思考着如何将雷州举子驱逐出岛。


    纪温却摆摆手笑道:“随他去吧,若他当真能学到些东西带回雷州,也算是为大周贡献了一份力。”


    邓同知有些不解:“若是雷州官商当真崛起了,是否会对我们琼州商号造成影响?”


    纪温笑着点头:“会有影响,但不全是负面的。”


    “难道还能给我们带来好处不成?”邓同知不太相信。


    纪温解释道:“无论出现多少官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隶属于官府。官商越多,了解官商的百姓就越多,日后我们琼州商号无论去到大周哪一个角落,都不会无人知晓。”


    邓同知细细一想,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


    “那便留下那位雷州举子?”


    “邓大人无需刻意,我们琼州府衙选拔人才总归还是应该看能力。”纪温笑的一脸深意:“至于雷州,他们一计不成,定还会有另一计,或许,琼州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


    随着琼州商号数次出海,次次满载而归,眼见琼州赚的盆满钵满,隔海相望的雷州知府与高州知府终于坐不住了。


    一年前,琼州还是一座时常需要雷州与高州接济的贫困孤岛,区区一年,琼州已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座富裕的宝岛,在此期间,他们甚至还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的疟疾灾害。


    两位知府一商量,决定厚着脸皮向琼州的纪同知请教。


    收到雷州知府与高州知府的来信,纪温丝毫不意外。在他们向朝廷请命效仿琼州成立官商时,纪温便已有所预料。


    他并未洋洋洒洒写下一段经验之谈,而是真诚的邀请两府派出队伍至琼州实地考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有亲眼见过了才能真正学到东西。


    雷州知府与高州知府收到纪温回信,均有些意外。


    这位纪同知当真是不藏私啊!


    很快,两府各自组建了一支队伍,分别由两府同知带领。


    当两艘双桅船刚停靠在岸,便有琼州府衙中人将两支队伍迎至琼台驿。


    雷州同知看着脚下以青石砖铺成的驿道,一脸惊异:“琼州现在就已经开始建环岛驿了?”


    负责迎接的刘通判笑道:“环岛驿的建设刚刚才开始,只是这座琼台驿保存较为完好,因此修的最快,只需翻新一番,铺设好驿道即可。”


    琼台驿是琼州环岛驿的起点,也是最大最完整的一座驿站。


    一众人等甫一进入驿站,便有几名夫役走上前自发的接过车马,很快,接到消息的驿丞与吏员也迎了上来,快速为众人安排好房间。


    短短时间内,琼州就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众人对府城内的琼州商号越发好奇了。


    于是,刚刚将行礼归置,两位同知便忍不住想要前往琼州府城,一解心中之惑。


    此时纪温与邓同知一同在府衙内等候,双方见面之后,雷州与高州众人更为惊讶了。


    他们对琼州的纪同知早已有所耳闻,却不想治理疟疾、开设琼州考场、成立琼州官商、建造环岛驿的纪同知竟如此年轻。


    简单寒暄过后,在纪温与邓同知的陪伴之下,雷州与高州两行人终于走出了琼州府衙,准备前往参观琼州官商经营之所。


    正当他们等待着车马迎接之时,那位纪同知却是伸手一请,微微笑道:“琼州商号就在隔壁。”


    雷州同知与高州同知同时一愣,两人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的跟随往隔壁而去。


    路上,纪温边介绍边解释:“官商与府衙在一起,能加深官商对府衙的归属感与荣誉感,同时也能对官商形成保护,强化官商地位,如此才能吸引更多优秀人才加入官商”


    众人一路穿过,这座宅邸中不仅有琼州商号的办公场所,还是所有官商人食宿之地。一人入官商,全家都可入住,且能享受到官商提供的全方位福利。


    雷州同知忍不住问道:“这样的待遇是不是有些太过了?他们毕竟只是些商人。”


    纪温含笑道:“需求决定待遇,多方打通商路才是琼州的应行之道,不施以利,如何能吸引到这些商人?况且,从结果看来,此举于琼州而言大为有利。”


    两位同知不由点头。


    的确,结果说明一切。


    两府队伍在琼州府城待了半个月后,带着满船来自琼州的特产回到了各府。


    琼州商号带回的收益已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经作坊加工而成的一系列香木制品受到了所有贵族的喜爱,直至琼州商号成立两年之期,琼州商号的收益已超两百万两白银,琼州的税收也已超越了大周大部分府州,仅次于江南地区的应天府、扬州府、苏州府、杭州府与北方顺庆府,位列大周第六。


    然而即使取得了如此大的成就,琼州知府之位却迟迟未定。


    大周官员三年一考评,而此时,距离三年之期仅剩半年。


    半年后,纪温便能回京成婚了。


    苏家等了他三年,纪温年已十九,苏婉也已十八,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拖下去。


    琼州商号在阮濂的经营之下蒸蒸日上,已无需纪温忧心,只是环岛驿却还只完成了不到一半,预计待他卸任之时,可完成东线的建设,至于西线,只能留给邓同知或他的下一任了。


    这也意味着,不出意外的话,建成整条环岛驿的功绩将要落于邓同知身上。


    对此,邓同知既惊喜又惶然,他连连向纪温保证,即使纪温不在,他也一定会向朝廷上书替他表明功绩。


    可就在纪温临行之前,一道朝廷任命却突然下达。


    第114章


    两年前, 琼州商号刚刚做出成绩,皇帝便想让纪温升任琼州知府。


    毫不意外的迎来了所有朝臣的一致反对。


    这两年里,皇帝有意压下了所有奏请同知邓颚为琼州知府的折子, 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直到琼州税收一路水涨船高,纪温的功绩显而易见,在三年换任之际, 皇帝再次提起了此事。


    所有人都看清了皇帝的决心, 又因纪温的的确确做出了成绩,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渐渐地,有朝臣开始附和皇帝。


    朝廷任命传至琼州后,纪温与邓同知俱心情复杂。


    尤其是邓同知, 心中充满苦涩。


    为了再往上升一升, 他甚至让儿子娶了前任何知府的孙女,谁曾想,结果依然不尽如人意。


    纪温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此时此刻, 仿佛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显得十分苍白。


    张了张嘴, 他只好说道:“此次邓大人考评亦为优,只要保持下去,下一回定还有机会。”


    邓同知打起精神, 勉强笑了笑。


    纪温升任琼州知府的消息传出,琼州百姓一片欢呼。


    自从这位大人来了琼州, 已为琼州百姓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琼州疟疾肆虐之时, 也是纪大人与白太医将众人救了回来。


    白太医早已回了上京城,纪大人却一直留守在琼州,一步步将琼州变得越来越好。


    如今纪大人将继续留任, 这对琼州百姓而言无疑是一片福音。


    然而纪温上任琼州知府后第一件事便是告假回京。


    他必须要回京成婚了!


    上京城。


    纪家早已将一切准备妥当,连远在顺庆府祖宅的纪二伯、纪念青和年仅六岁的纪峥都早早来了上京城。


    承恩侯府等了纪温三年,虽明白事出有因,但承恩侯心中依然难免生出怨气。


    女儿家的岁月宝贵,眼下上京城里可有不少人家在暗地里嘲讽苏婉不仅被许配给罪臣之后,如今年过十八还未出嫁。每每现身宴会之所,都得被人拿出来说道一番,甚至还有人怀疑那纪温早已在琼州乐不思蜀,妾侍子嗣成堆了。


    苏侯憋了一肚子气,私下对着苏婉耳提面命:“他若敢在外闹出孩子,千万莫要忍让,只管回家来,我与你娘自会替你做主!”


    苏婉脸上红扑扑的,忍着羞意辩解道:“爹,纪伯父说他没有妾侍”


    这三年里,纪武行时不时就要登门拜访,与苏侯两人“促膝长谈”。


    但一位曾经的武将与一位曾经的文官哪里能谈到一处?


    两人常常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争的脸红脖子粗,每到最后,纪武行气冲冲的离开侯府,苏侯则是独自坐在书房生闷气。


    起初侯夫人担心与亲家闹的太僵影响女儿往后在纪家的日子,可不出几日纪武行又跟没事儿人似的笑嘻嘻的再次登门拜访。


    如此循环往复,回回大吵一场不欢而散,过几日又重归于好,侯夫人冷眼瞧着他们出不了大事,干脆也就撒手不管了。


    此刻听女儿这样说,苏侯不由敲打女儿:“那是他爹,能不说自己儿子的好话吗?你别看他爹莽撞蛮横,心眼儿可多着呢!他来我们家可不是为了来看我,而是为了替他儿子说好话!”


    看婉儿这副全然信任纪温的模样,很显然纪武行的计谋得逞了。


    这个诡计多端的无耻武人!


    苏婉不敢忤逆她爹,可犹豫半晌,低声反驳道:“爹,纪伯父并非莽撞蛮横之人……”


    苏侯气了个倒仰,伸手指着苏婉,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干脆对侯夫人道:“你来跟她说!”


    侯夫人拿起帕子掩住上扬的嘴角,对苏婉笑道:“别听你爹的,夫妻之间,就该互相信任。”


    苏侯不敢置信:“夫人?”


    然而侯夫人语气一转,又道:“除非那纪温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若当真如此,无需顾忌情面!”


    苏侯连连点头:“要拿出侯府嫡女的做派来!”


    侯夫人慢慢瞥他一眼:“侯爷那一匣子沉香不要了?那只黄花梨手串和仙鹤摆件也都不要了?”


    见她还要细数下去,苏侯登时有些挂不住脸,落荒而逃。


    苏婉不禁掩帕失笑。


    侯夫人忽然闻到女儿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陌生的异香,挑眉问道:“纪温又给你捎了些什么?”


    苏婉再度红了脸,轻声道:“是白木香。”


    白木香,又称女儿香,不仅能美容养颜,据传还有驱除邪祟之功效。原本以为此香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没想到纪温竟然能找到。


    侯夫人露出揶揄一笑:“算他有心了。”


    ***


    纪温一到上京,立刻得到了全家人的热情迎接。


    阔别三年,回到纪家,他先将礼物卸下,一一分发。


    这几年京城纪家已得了不少纪温寄回来的琼州特产,但纪二伯、纪念青与纪峥却是见得较少,一拿到各类香制品,纪二伯惊讶不已:


    “琼州沉香有多少?还有这些都是什么香?我竟闻所未闻,琼州商号可愿做大批买卖?”


    作为纪家除纪温外唯一拥有经商头脑的人,纪二伯一眼便看出了其中商机。


    纪温含笑点头:“二伯若是有意,可寻机往琼州与阮大掌柜面谈,我会派人在雷州港口接应。”


    纪念青抱着一匣子珍珠与一匣子沉香,好奇问道:“四哥,听说琼州遍地是黄金,我可以去看看吗?”


    六岁的纪峥也嚷了起来:“四哥,我也要去琼州!”


    纪温不由失笑:“这是谁传出的话?”


    不待纪念青回答,王氏摸了摸她的脑袋,抿嘴笑道:“你可不能去,你若去了,曾家可得找我要人了!”


    纪温立即意会过来:“念青定亲了?”


    十六岁的纪念青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她俏脸一红,低着头跑开了。


    王氏笑着解释:“曾家家主是你爹以往的同僚,是个厚道人,曾家没有主母,与念青定亲的是他家长子,那孩子我与念青都见过了,没什么不好的。我已去信问过你二婶,她也对这门婚事十分满意。”


    王氏的眼光,纪温还是十分认可的。


    纪温笑道:“我这便命人回琼州给她打一套黄花梨架子床、桌椅、镜台……就当是给她添妆了!”


    王氏嗔他一眼:“这些何需你准备?你二伯二婶早已备全了!”


    “多一套也好换着使!”


    王氏瞬间哭笑不得。


    众人散后,纪温独自来到纪老爷子的松鹤院。


    三年未见,纪老爷子似乎消瘦了些,他看着成长了许多的纪温,眼角流露出三分笑意。


    “你比老夫想象中做的更好。”


    能得到纪老爷子的夸奖,于纪温而言,比升官更值得高兴。


    他极力忍住上扬的嘴角,含蓄道:“这些不算什么,孙儿还需要多加努力。”


    纪老爷子忽然煞有介事的点头道:“与你表姐相比,的确略逊一筹。”


    纪温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


    他只有两位表姐,祖父总不可能会提及王家的明熙表姐。


    他睁大了眼睛,连番问道:“瓦剌终于有消息了?长公主殿下做了些什么?”


    纪老爷子笑意加深:“殿下说服了图鲁拜琥,联合准噶尔部落发动了对哈萨克汗国的远征,前不久传回消息,图鲁拜琥大获全胜。”


    哈萨克汗国位于瓦剌西部,一直对瓦剌虎视眈眈,双方多有摩擦。如今长公主和亲瓦剌区区五年,竟打败了这位长期以来的宿敌。


    一时之间,纪温亦喜不自禁。


    “如此看来,殿下在瓦剌的日子应当也不会太难过。”


    纪老爷子轻笑道:“你还不知道你已当了舅舅吧?”


    纪温顿时一脸懵然。


    半晌,他惊喜出声:“殿下有子嗣了?”


    纪老爷子点点头:“是个男孩,如今已经三岁了。”


    纪温喜得不能自己,恨不能立马与旁人分享这一喜讯,却被纪老爷子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此事,你知道即可。不得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爹娘。”


    纪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但很快,理智回笼后,他明白了纪老爷子的意思。


    显然纪老爷子的消息都是通过不为人知的渠道获取的,若是让旁人知道纪家与外族保持来往,必将大祸临头。


    他暗自心惊,自己差点害了纪家。


    见孙儿清醒过来,纪老爷子沉吟片刻,又低声说道:“若是不出意外,皇上很快便会召你入宫,你要小心一人。”


    纪温立时脱口而出:“祖父说的可是瞿大人?”


    纪老爷子眉头一挑,反问道:“礼部尚书瞿槐?”


    纪温十分意外:“瞿大人竟已经升任礼部尚书了?”


    犹记得他离开上京城前,瞿大人还只是礼部左侍郎。


    当年纪老爷子在朝时,那瞿槐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只是近几年才逐渐传出声名,两人并无来往,纪老爷子对其所知不多。


    “两年前皇上于近郊围场邂逅瞿槐嫡长女,后纳入宫中,封其为妃,称为瞿妃。不久,礼部尚书致仕,瞿槐顺利被擢升为礼部尚书。”


    纪温面露不屑:“终究还是让他得了逞。”


    纪老爷子皱了皱眉头,似瞿槐这等只会使卑劣手段的小人根本入不得他眼,他要让孙儿警惕的是另外一人。


    “皇上亲政后,成功拉拢到的第一位内阁大臣便是翁铭。此人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心思深沉,当年乃先皇心腹大臣。如能避免,你最好不要与此人对上。”


    纪温有些头大:“皇上身边怎么尽是些妖魔鬼怪?太后娘娘就这样坐视不理?”


    纪老爷子语气深重:“太后若是轻举妄动,只会越发引起皇上忌惮,不到万不得已,太后不会出手。”


    此时此刻,他有些庆幸孙儿留任琼州,能暂时远离这些是非。


    至于以后如何,谁又能说得准呢?


    祖孙俩刚刚交流完这三年的消息,宫中便来了人。


    皇帝对纪温的厚爱众人皆知,纪老爷子看着孙儿离去的背影,心中微不可查的叹气。


    也不知这份厚爱是好是坏。


    但无论如何,他都要替纪家做好另一份打算。


    时隔三年,纪温再次入宫,一切仿佛都不曾有变。


    但在养心殿前,一行人自殿内走出,恰与纪温正面相遇。


    为首的女子身穿宫装,容颜艳丽,姿态慵懒倨傲。


    如今后宫之中仅一后一妃,此人的身份不难猜出,定是瞿妃无疑了。


    纪温只看了一眼,连忙躬身退至一侧,心中尚且震惊不已。


    此女竟然就是瞿槐当年在礼部献给皇帝的那名舞女!


    当年他虽只匆匆瞟过一眼,可这张脸他绝不会记错!


    他低着头等待着眼前之人先行走过,可瞿妃经过纪温身边时,却忽然停了下来,她带着莫名的笑意开口道:


    “纪大人,别来无恙啊。”


    纪温顿时头皮发麻,这可是在宫里,无所顾忌的说出这样一句意有所指的话,满宫的人该如何想?


    他立刻拱手道:“下官拜见娘娘,娘娘可是认错了人?”


    瞿妃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婀娜多姿的离去。


    空气中徒留一抹淡淡的沉香香味。


    纪温立刻分辨出来,那是自己送给皇帝的沉香。


    看来这位瞿妃娘娘很是得宠啊。


    此时,走出殿外的李总管终于发现了纪温,他顿时笑出一脸褶子,热情的迎着纪温向殿内走去,嘴中不停说道:


    “纪大人,您可算回来了!皇上一早便惦记着您呢!这三年里,皇上就没有一日不曾念叨您的”


    纪温客气向着李总管回礼:“多谢皇上如此厚爱,这些时日,李总管费心了。”


    两人穿过养心门,绕过影壁,终于来到正殿,而此时,皇帝早在殿内等候已久。


    纪温正欲行礼,皇帝竟直接走下龙椅,亲自将之扶起,脸上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喜悦:“纪温,你终于回来了!”


    第115章


    任谁都看得出来, 皇帝是真的高兴。


    不仅仅是因为少年时与纪温相处的情分,更是因为这三年琼州之行,纪温替皇帝证明了他的实力, 助他在亲政之路上更进一步。


    这三年里,两人由少年变为青年,各自都有了不小的成长。皇帝更是一派意气风发, 没有太后的干预, 又有良臣替他治理天下,他终于成为一位真正的帝王, 比以前不知快活了多少。


    皇帝早已将纪温当做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此番纪温短暂回京,他甚至特意为纪温备了一桌宴席, 准备亲自款待。


    用膳前, 瞿妃派人来请,被皇帝随手打发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皇后也派了人来,却不是请皇帝一同用膳, 而是命人送来了一碗开胃小食。


    一见到坤宁宫的宫人, 皇帝面色不渝,当场将那道澄砂团子赏给了纪温。


    纪温不明白帝后之间怎会至如此地步,在他离京之前, 两人分明还好好的,甚至还配合着为他张罗了一场定亲。


    他舀起一只团子尝了尝, 顿时赞不绝口


    “面皮薄而爽滑, 澄砂甜而不腻,宫里的美食果真不是外头可比的!”


    皇帝笑道:“你若喜欢,朕让御厨多给你做些!”


    一旁坤宁宫宫女几欲落泪, 连忙跪下解释道:“这份澄砂团子是娘娘亲手做的,半点都不曾假手他人。”


    皇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纪温也做出一副惶恐模样:“原来是皇后娘娘所做……微臣……”


    皇帝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一脸冷硬,冷哼一声:


    “朕还以为,皇后只会为母后亲手作羹汤呢!”


    他又看向纪温:“朕既赏给了你,你只管吃了便是,怕什么!”


    纪温头一回在皇宫用膳,身边坐着的是心情不佳的皇帝,无人敢发出声响,这顿饭甚至比当初在外祖父家更为压抑紧张。


    好在用完膳后,皇帝并未继续留人,纪温终于能走出这座如牢笼般的皇宫。


    翌日,纪温携厚礼与他爹纪武行一同登上了承恩侯府大门。


    纵使对纪温有诸多不满,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苏侯心中的气已然消了大半。


    区区三年,给琼州带去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年仅十九岁便已升任知府,谁家女婿能有这般能耐?


    又见纪温一如既往的谦逊温和,饶是早早做好刁难准备的苏侯也不好意思再贸然发难。


    拜访过未来岳家,纪家与承恩侯府的婚事便已近在眼前。


    在此之前,纪温又特意找到了程颉。


    以往留在上京城的好友仅有程颉、陶诸与杜玉珩,在纪温回京之前,陶诸与杜玉珩已外放出京,仅剩程颉一人。


    三年未见,程颉似乎稳重成熟了不少,不复从前跳脱模样,连一向拿在手中的玉骨折扇也不见了踪影。


    旧友重逢,程颉提起酒壶,笑着朝纪温说道:“你再晚回来些,说不定我也要外放了。”


    纪温有些晃神,恍惚间觉得,程颉的笑容似乎都和以前不同了。


    他赶走杂念,也笑了起来:“你不是费尽心思才进了大理寺?这就要走了?”


    程颉的目光瞬间变得极为复杂,他声音苦涩:“大理寺是个好地方,只是这座上京城,却不是我该留之处。”


    “这是发生了什么?”纪温赶紧问道。


    “没什么,”程颉笑了笑:“你还是好好准备娶亲吧!娶回了新娘子,早些回琼州去。”


    见他不愿说,纪温认真道:“若是我能帮得上,尽管给我写信。”


    程颉将脸掩在酒壶后,只发出一道闷闷的“嗯”声。


    婚事进行的极快,原本早在三年前就已准备好一切,走完了大半流程,如今继续下去,很快便到了亲迎这日。


    太后、皇后都派人为苏婉送去了添妆,皇帝更是派出李总管至纪家赐下珍宝无数。能同时获得太后与皇上的赏赐,整个大周唯有这一对新人。


    作为冉冉升起的新秀,无论纪家的过往多么令人诟病,但此刻纪温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即便没有邀请,依旧有不少官员为纪家送来了贺礼。


    被迎回纪家的苏婉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的喜床上,面容娇艳如花,纪温已被众人簇拥着去了前院招待客人,只匆匆留下一句“待会念青会过来帮你”。


    一旁的大丫鬟书香见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凑到苏婉面前悄声道:“小姐,方才奴婢观察过了,姑爷的院子里真的没有丫鬟。”


    苏婉红着脸瞪了她一眼。


    不一会儿,纪念青果真来了。


    她蹑手蹑脚的关上门,转身掏出手帕包着的奶糕,甜甜笑道:“还好没碎,四嫂你快尝尝!四哥说此物好克化,特意让我为你取来!


    听见这一声“四嫂”,苏婉瞬间红了脸,她起身接过手帕,朝着纪念青莞尔一笑:“有劳妹妹了。”


    纪念青一双杏眼圆溜溜的,语气满含惊异:“四嫂,你真好看!”


    苏婉低头浅笑,小姑子的天真娇憨令她不由放松几分。


    良久,纪温终于借着酒意躲开了身后的喧嚣,被下人搀扶着进了喜房。


    苏婉担忧起身,却见关上门后,她那未来夫君瞬间恢复了清醒,哪里还有一丝醉酒的模样?


    新婚之夜,洞房之时。


    纪温两世为人,可这经历却还是头一遭,心中不免也有些紧张。


    然而眼看苏婉比他更紧张百倍,他强行稳了稳心神,干脆将自家所有成员全部介绍了一遍。


    苏婉静静听着,不时轻轻应和几声,心中的不安也逐渐一点点消散。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这一夜,将两个原本有些陌生的人结合到一起,成为最亲密的人。


    次日,苏婉醒的比平日里晚了些,一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头顶,昨晚的记忆渐渐回笼。她立刻意识到今日自己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


    纪温已不知何时起了身,她叫了声大丫鬟的名字,书香应声走了进来。


    “少夫人,您醒了?”


    苏婉有些着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纪——夫君呢?”


    书香笑道:“现下是辰时一刻,姑爷半个时辰前就已经起身了,说是要去前院练武,出门之前特意吩咐奴婢不要叫醒您。”


    苏婉嗔怪道:“今日还得拜见公婆,误了时辰可如何是好?”


    此刻她无比懊恼,哪有新妇第一日就睡过头的?简直没脸见人了!


    她快速起身更衣,刚刚穿戴好,纪温就回来了。


    “你起来了?睡得可还好?”纪温露出温和的笑容。


    苏婉越发愧疚不安,低声道:“今日起的晚了些,让夫君笑话了……”


    纪温轻轻抚过她的头发,为她插上一支发簪,嘴角始终噙着笑意。


    “不晚,此时刚刚好。”


    夫君的温柔令苏婉心中泛起一阵甜蜜,她不敢与之对视,小声忐忑道:“我们快些走吧,公公婆婆怕是等候已久了……”


    纪温牵起她的手,笑道:“放心吧,我爹每日也要练武至辰时。”


    苏婉感受到手心传来的温度,脸色微红,可没想到夫君竟就这样牵着她的手一路走到正厅。


    眼见纪老爷子、纪武行、王氏、纪二伯、纪念青与纪峥都已到了正厅,纪温才送开了苏婉的手。


    纪念青朝着两人促狭一笑,苏婉只觉脸上烫的厉害。


    温润如玉的纪温与温婉秀丽的苏婉站在一起,如同一副唯美的江南画卷,两人周身洋溢着岁月静好的祥和氛围,看起来登对至极。


    苏婉一一朝着上首的长辈敬茶,面对孙媳,纪老爷子严肃的面容微微露出一丝笑,并未多言,直接递给了苏婉一个厚厚的红封。


    王氏则是亲切的拉着苏婉笑道:“纪家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日后你也无需晨昏定省,只要你与温儿好好的,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苏婉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这是否是对她的考验,她连忙应道:“娘体谅儿媳,儿媳却不能不知事,这本就是儿媳应尽之本分……”


    纪温笑着将她打断:“你可没机会在家晨昏定省了,难道你不想和我一起去琼州吗?”


    苏婉顿时愣住了。


    挣扎片刻,她轻声说道:“夫君远行,妾身理应在家侍奉爹娘,以尽孝道……”


    纪温侧目:“祖父和爹娘自有下人照料,何需你随侍在侧?不过,你若是不想去琼州,留在家中也可以。”


    苏婉眼中闪过犹豫之色,她不由得看向了上首的王氏,只见婆婆含笑点了点头,竟真的没有丝毫不满。


    她这才咬牙说道:“夫君去哪,妾身就去哪。”


    说完,她又小心翼翼看了看众人的脸色。


    出嫁前,她就已做好了成婚后独守空房三年的准备。毕竟夫君是家中独子,自己没道理不代他留在家中侍奉尊长。


    可不曾想,纪家祖父与爹娘竟都是如此开明之人,竟然当真允她与夫君一同赴任!


    她心中雀跃不已,又担心这只是一场考验。


    若果真是考验,在她那句话出口之时,她应该已经被长辈厌弃了吧?


    然而她担忧的斥责并未出现,她的婆婆反而笑道:“看你们夫妻情深,我也就放心了。”


    她的小姑和小叔还在央求夫君也将他们一同带去琼州,见夫君不为所动,又一左一右抱着自己的胳膊摇晃,嘴中还道:


    “好四嫂,最美的四嫂,带我们一起去嘛!”


    苏婉只觉这一切如梦一般,恍恍惚惚的给小姑小叔送了礼,又恍恍惚惚的随夫君一同回院,直到夫君提醒,她才恍然大悟,她们要开始准备去琼州的行李了!


    成婚第三日回门之时,侯夫人云氏将苏婉拉到内室,细细问过女儿在纪家的一切,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感叹道:“你若能在姑爷离京前怀上孩子,那便再好不过了,否则,再等上三年,容易生变。”


    苏婉甜蜜笑道:“公婆和夫君都让我随他一同赴任呢!”


    “当真?”云氏有些惊喜。


    苏婉点点头。


    云氏拿起帕子掩嘴笑:“如此便好,若是姑爷独自一人奔赴琼州,六年,就是圣人,也得憋出个妾室来!”


    ***


    完成了人生大事,纪温的假期也即将结束,返回琼州之前,他再次与程颉相聚一处,把酒言欢。


    程颉谋了个外放的缺,不日也要离京赴任了。


    令纪温没想到的是,程颉本为正七品大理寺评事,如今外放,却也只是正七品知县,同级之中,地方官员本就矮了京官一筹,程颉此次外放,算是左迁了。


    可与前段时日相比,此时的他仿佛放下了什么包袱,整个人看似轻松了不少。


    程颉递给纪温几本厚厚的书籍,笑道:“你还记得托马斯吗?当初你让他写的书,他总算是写完了。”


    纪温眼睛一亮:“九年了,他终于出现了!他人可还在?”


    程颉摇摇头:“他将此书放在了淮安府程氏商号旗下的一家酒楼里,拿了银子便走了。”


    “多少银子?”纪温问道。


    程颉斜斜看他一眼:“本少爷还缺这点银子?”


    纪温顿时失笑。


    这一刻,程颉仿佛又回到了九年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小霸王模样。


    与家人好友告别后,纪温带上苏婉,一同踏上返回琼州的道路。


    就在纪温夫妻离开上京城数日后,数十家江南商户趁着上京送粮之际,敲响了都察院门前的鸣冤鼓,状告江南权贵大肆侵占土地,且拒不交税。


    因此一事,不少商户被逼的散尽家财,甚至家破人亡。


    此事一出,太后震怒。


    粮长制乃是太后一手推出,多年间曾为大周带来了数倍于以往的税收,而如今竟有人胆敢违抗懿旨,与民争利,太后终于无法再置身事外了。


    养心殿内,得知太后走出慈宁宫的消息,皇帝愤怒的砸碎了书案上的杯盏。


    上京城,风雨欲来。


    第116章


    上京城, 慈宁宫。


    皇帝不顾宫人劝阻,径直闯入宫中,正与太后坐在一处闲话家常的杜皇后一见之下, 惊得立刻站起了身。


    她连忙走上前,朝着皇帝行礼。


    愤怒的皇帝只对她冷笑一声:“朕的皇后不好好待在坤宁宫,倒是整日里往慈宁宫跑。”


    杜皇后面色难堪, 可皇帝却不顾她的反应, 径直看向上首的太后。


    “听闻母后方才召见了几位内阁大臣,不知是何意?”


    太后稳稳当当坐于高堂, 从始至终脸色丝毫未变。


    听到皇帝不客气的质问,她只淡淡道:“江南一向繁荣富庶,琼州兴起前, 大周每年税收九成来自于江南一带。如今江南蛀虫作祟, 皇帝不想办法清理,倒跑来慈宁宫质问哀家?”


    皇帝脸色漆黑如墨:“江南蛀虫,朕自会一个个连根拔起,此事与母后无关, 还请母后莫要多加干涉。”


    太后却是毫不退让。


    “据江南商户供述, 当地权贵已兴风作浪三年之久,吸空商户数家,残害百姓无数。这三年, 恰好是皇上亲政的三年,皇上难道从无察觉?”


    这正是皇帝最为恼恨的一点, 这三年的顺风顺水使得他无比恣意, 却不曾想,打脸来的如此之快。


    他咬牙道:“母后莫非怀疑是朕在背后撑腰?”


    太后别有用意的看了他一眼:“自然不可能是皇上,只是哀家担心皇上被奸人蒙蔽了双眼。”


    皇帝顿时惊怒交加。


    与太后想的一样, 此事一出,他第一反应也是怀疑自己身边之人出了问题。


    其中最令他怀疑的便是瞿妃的父亲,如今的礼部尚书——瞿槐,他一直都知道此人有些小心思,但正因如此,才更容易被自己利用。


    可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将他的一切动作尽数掌控。


    直到此时,他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但面对太后,他绝不能示弱。


    他冷然笑道:“朕会派人彻查,不管是谁,朕绝不会姑息!”


    太后慢条斯理道:“既然要查,怎么查?派谁去查?此人选乃是重中之重。”


    此人不仅需要过人的能力与胆识,更要确保与江南一事无关。


    此时皇帝脑海中第一个滑过的人选就是纪温,可惜纪温刚刚出发前往琼州,短时间内根本来不及。


    至于其他人,皇帝左思右想,只觉哪哪都不合适。


    他干脆开口问道:“母后既然说了出来,想必心中已有人选吧?”


    太后抿着嘴,似笑非笑:“大理寺卿张廷春,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下意识皱起了眉,此人是太后心腹,向来为他不喜,若不是这些年还算老实,早被他打发出去了。


    可随后,他不得不承认,恐怕真的无人比他更合适。


    正因为他是太后心腹,当年粮长制就是他一力推行,谁都有可能枉顾太后懿旨,只有他一定不会。


    皇帝心中纠结不已,既想查清江南一事,又不想让太后一派再度得势,当下陷入了两难境地。


    此时太后却给他来了一记重击:“皇上犹豫不决,难道是已猜出幕后之人,不愿揭穿?”


    皇帝立刻下定了决心。


    “朕认为张大人极为合适,明日早朝,朕会下旨任命其为钦差大臣,彻查此事。”


    说完这句话,皇帝头也不回的离去。


    一旁始终缄默不言的杜皇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中隐隐透着担忧。


    “皇上对母后误解颇深,母后为何不向他解释?”


    太后却突然笑了:“一位合格的帝王,不应被任何人的言语左右。”


    他们母子之间的误会,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杜皇后忧心忡忡,却只能强自按捺,勉强笑道:“总有一日,皇上会明白母后苦心。”


    太后沉默一瞬,忽而看向杜皇后:“你不必日日来慈宁宫,当务之急是与皇上重归于好,早日诞下子嗣才是。”


    帝后成婚三年,至今仍无所出,若不是杜阁老位高权重,朝中定要生出许多是非。


    可再拖下去,即便是杜阁老也压不了多久了。


    杜皇后满心苦涩,皇上早已将她厌弃,独宠瞿妃,已近两年不曾入坤宁宫,她又如何能怀上子嗣?


    太后明白她的苦楚,将她叫至身前,轻声安慰:“你放心,哀家绝不会允许储秀宫那位在你之前诞下皇子”


    杜皇后震惊抬头。


    ***


    皇帝带着一脸怒气大步回了养心殿,全程跟随的李总管小心翼翼递过一杯茶水,劝道:


    “皇上息怒,气坏了身子可万万不值。”


    皇帝端起茶杯一口闷下,愤怒的目光直直盯向前方。


    “此事一出,又给了母后可乘之机!如此贪得无厌之人,无论是谁,若是让朕查了出来,朕绝不轻饶!”


    若当真是瞿槐手脚不干净,自己也绝不会姑息!


    李总管不由攥紧了手中的拂尘,他弯着腰,仿佛为皇帝抱不平似的,试探着说道:


    “太后娘娘对此事也太过看重了些,几个商人的死活哪里值当如此……”


    皇帝忽然转头看向他,神色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无论什么身份,都是大周的子民。况且这绝不仅仅只是几名商户之事,更是事关我大周国库!朕以后不想再听见这样的话!”


    李总管慌忙跪地,一边自抽嘴巴一边告罪:“是奴才失言!”


    毕竟是自小陪伴自己的公公,见他这番模样,皇帝有些不忍。


    他想起那些被母后操纵着度过的每一个日夜,那些万事不由己的日子里,都只有李总管陪伴身侧。当其他宫人都对太后唯命是从时,也只有李总管愿意冒着被太后责罚的风险陪皇帝一起胡闹。


    因而皇帝对李总管信任有加,十分宽容。见其认错态度诚恳,便也不再追究。


    ***


    上京城风云涌动,远在数千里以外的琼州府却是一片岁月静好。


    纪温与苏婉车马行至雷州港口,恰好遇上准备带着琼州商号众人一同返回琼州的阮濂等人。


    一见纪温,阮濂连忙上前恭贺道:“恭喜大人双喜临门!”


    年纪轻轻不仅升任知府,还得皇上赐婚娶了侯府嫡女,谁不羡慕这位纪大人?


    纪温让下人带着苏婉登上了船,只见苏婉一路走过,即使戴着帷帽,也不难看出其通身气度。


    琼州商号的伙计们不敢多看,那可是知府夫人!


    纪温单独留下阮籍,问起了琼州商号近期的情况。


    想到这段时日的收益,阮濂眉飞色舞,兴奋说道:“前不久雷州官商与高州官商也正式成立了,正如大人所说,更多人理解了官商之名,趁着他们两家还未推出货物,我们又大卖了一番。按照这个速度,或许不用六年,我们便能赚足修建环岛驿的银子!”


    如今已是第四年,环岛驿也已修建大半,纪温也不由憧憬起来,离开琼州前,他真的能看到环岛驿建成吗?


    回到府衙后,苏婉看着四处空荡荡的后衙,全无女子生活的痕迹,心中的大石也终于落了下来。


    翌日,纪温一早便带着苏婉出了门,只说是要带她欣赏一番琼州的风景。


    二人上了马车,很快,阿顺驾着马车行驶在青石板驿道上,经过琼台驿后,马车沿着东线一路环岛而行,撩起车帘,目光所及之处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


    伴随着耳边一阵阵清脆的马蹄声,掩映在一排排椰树后的广阔大海神秘而危险,从未出过远门的苏婉被眼前的景色深深吸引,不由感叹道:


    “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莫道东坡先生被贬至此还能有如此雅兴,妾身总算明白了。”


    纪温看着这未经开发、纯天然的海景,此时未经后世污染,天空澄澈明净,海滩带着自然的野性,不时还有海鸟飞过,当温柔的海风拂过面颊,心灵也仿佛得到一片慰藉。此地若是稍加修饰,定然更具吸引力。


    他突然想到崖州,后人称之为三亚,那可是有名的旅游胜地。


    然而此时的崖州却只有流犯踏足。


    或许等到环岛驿建成后,琼州的旅游业也该发展起来了。


    回到府衙,纪温立刻将自己的想法誊写在纸上,经反复修改,再一一整合,两日后,终于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计划。


    他找到邓同知,说出自己的计划,并对他寄予厚望。


    “邓大人,此事须得等到环岛驿建成后才可实施,如无意外,本官应是等不到那时候了,琼州的未来,还是要交付于邓大人手中。”


    眼下两人早已不是平级关系,纪温已升任知府,根本无需征求邓同知的意见,只需告知即可。邓同知深知这一点,他不敢托大,心中却并不认同纪温的计划。


    有多少人会因为一处风景而不辞辛苦,奔波千里?


    琼州平日里连一个外来人都极为少见,作为世人眼里的不毛之地,除了犯了罪的被流放至此的犯人,根本无人登岛。


    纪温见他不信,向其描述了江南之地十里秦淮的盛景,言辞凿凿:


    “邓大人,本官坚信,若是你按本官说的做,日后的崖州定不会输给秦淮!”


    邓同知微微有些怔忪,当年他开设琼州考场、成立琼州商号之前,也是这般信心满满,而那时的自己只觉他在胡闹。


    可四年过去,事实证明,纪大人才是真正高瞻远瞩的那个人。


    他突然开始动摇了,也许,纪大人的计划当真可行呢?


    而此时的纪温已开始着手另一个问题。


    琼州若要发展旅游业,那道琼州海峡便是最大的阻碍,因而船只必定少不了。


    如何才能让朝廷同意造船呢?


    纪温冥思苦想一番,终于提起笔,开始写折子。


    这份折子里,不仅有提请造船一事,更主动请求朝廷派遣监察官员,全程监察造船出海,避免地方上的走私、内外勾结行为。


    如此一来,既能达成纪温的目的,又能解除朝廷的忧虑。


    纪温派人快马加鞭将折子递往上京城,满心期待着皇上的批复,可不曾想,这一等,就是三个月。


    他不知道的是,短短数月内,上京城的局势已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如今的皇帝早已陷入焦头烂额之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张庭春早已前往江南调查,随着张庭春的起用,太后一派又开始蠢蠢欲动,可想而知,若真是瞿槐出了问题,皇帝的势力必将大受打击。


    直到琼州的奏折抵达上京城一个月后,经李总管提醒,皇帝才想起此事。


    三个月后,朝廷批准了纪温奏请之事,与皇帝批复一同来到琼州的,还有一位监察官。


    而这位监察官,竟然还是纪温的熟人。


    第117章


    看到李总管的那一刻, 纪温目光深沉。


    皇上怎么会派了他来?


    舍弃都察院的御史,竟派来一位宦官监管造船之事。


    但很快,他扬起笑脸热情相迎:“李总管, 皇上竟舍得将你放出宫来?”


    此时的李总管不复在皇帝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样,他昂首挺胸,下颔微抬, 只有在面对纪温时, 才客气三分,露出一脸的笑。


    “纪大人, 毕竟兹事体大,若是换了旁人来,皇上始终无法放心啊!”他的语气里透露着一股骄傲, 极力彰显自己在皇帝面前有多得脸。


    他看了看纪温, 忽然又说道:“但纪大人可不是旁人,有纪大人在,想必咱家也不过只是走个过场,只等着回去交差了。”


    纪温谦虚道:“李总管过奖了, 造船之事, 本官也是头一回,难免有所疏漏,日后还得李总管从旁协助, 查漏补缺。”


    两人寒暄过后,纪温便将他带往后衙歇息。


    如今朝廷既已批复, 造船一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早在四年前, 纪温便让师爷开始四处搜寻造船工匠,此时事一落定,人不日便可就位。


    他们要造的是民用双桅船, 对于老工匠而言并不算很复杂,就在纪温筹备图纸时,师爷祝籍悄悄来报,李总管这些时日一直在府城看宅子,看那模样仿佛是想搬出府衙。


    纪温挑了挑眉,有些不明白李总管此举的意味。


    琼州府衙的宅子与上京城相比虽相差甚远,但在琼州府内,已算得上的顶好的了,而且这也是整座府城最安全的地方,李总管为何不愿住府衙,反而宁愿自掏腰包买宅子?


    不出几日,李总管果然搬出了府衙。


    当纪温询问时,他给出的理由是府衙人多,他想寻一处清净之地,因而搬了出去。


    这显然只是一个托词,只是他既然不愿说,纪温也不好多问。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总管时常亲至港口查看造船进度,俨然一副尽职尽责的监察官模样,只是纪温与之相处下来,却总觉得有些异常。


    直到纪温收到纪老爷子自上京城寄来的一封信。


    乍一看,信中通篇只写了家中琐事,但纪温了解纪老爷子,但凡传信,必定有事。


    他想起了纪老爷子曾教授于他的军中隐语。


    “军政急难,不可使众知,因假物另隐喻之。”


    脑中灵光一闪,再次看向这封信,果然看出了不一样的内容。


    这一看之下,他才知道在他离开后,上京城竟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


    江南权贵横行乡里,粮长制难以为继,大理寺卿张庭春被封为钦差大臣受命前往江南调查。


    短短几句话,却透露出庞大的信息量。


    在这一瞬间,纪温心中似有所悟,朝中怕是不太平了。


    好在他及时避开了这些风波,当真是险之又险。


    只是,他忽而想起阮濂所在的阮家似乎就是江南地带遭受权贵迫害的商户之一。


    招来阮濂后,纪温将此事告知,阮濂听过,待在原地怔愣半晌。


    良久,他惨然一笑:“没用的,那些人如此恣意妄为,定然是朝中有人撑腰。”


    纪温出言安慰道:“这件事已激起了皇上和太后的怒火,轻易无法善了。更何况,皇上派出的钦差乃是大理寺卿张大人,定能还你们一个公道。”


    阮濂忽觉眼中酸涩,他匆匆谢过纪温,狼狈的转身离去。


    崇治十七年春天,经工匠反复改进,历时四个月,琼州第一艘自主制造的双桅船终于成功下海,琼州海峡再也阻挡不住琼州与内陆的联系。


    身为监察官的李总管显得格外兴奋,不仅亲自登船试验,还兴致勃勃的拉着船夫询问了不少海上航行之事。


    纪温随口感叹一句:“李总管似乎对航海颇感兴趣啊!”


    哪知听到此话的李总管瞬间笑容僵硬,强自解释道:“咱家不过是随口问问。”


    看着李总管匆忙离去的背影,纪温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究竟是为哪般?


    回到府衙后,又听师爷祝籍来报,李总管近日大量采买干粮,甚至以银票兑换了不少黄金,怎么看都像是打算跑路的样子。


    纪温忽然想到闹得沸沸扬扬的江南一案,也不知张大人是否查到了什么。


    他对自己的暗卫纪牧吩咐道:“这些时日看紧李总管,如有异常,及时来报。”


    养心殿内,皇帝看着张廷春呈上来的密信,手中不自觉紧握成拳,面色阴沉的吓人。


    李总管不在,新近提拔上来的小太监仿佛不太机灵,竟在此时向皇帝献上一盏茶水,正正触碰到了皇帝的霉头上。


    他一把将茶盏砸出殿外,对着小太监怒吼道:“给朕滚出去!”


    小太监吓得立刻跪地连连磕了好几个头,才膝行出殿。


    殿外,另一名小太监怜悯的看向他,压低声音道:“和公公,你这是何苦?”


    和公公擦了擦头上被溅到的茶水,嘴角牵起一抹笑。


    殿内,皇帝独自坐在龙椅之上,满心愤怒与失望。


    任凭他如何猜想也从未想过竟然是他!


    这些年来,他最信任的人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收受贿赂,卖官鬻爵。


    若不是密信中详细列举出的一桩桩来往,他绝不会相信自己最为亲近之人背地里竟是这样一副面孔。


    他贪财无度,对送上门的金银来者不拒,不仅任由地方上的权贵仗势欺人,甚至干涉吏部选官用官之事,更是以此为要挟,长期吸财无数……


    仅仅凭着已调查出的那些,所收受的贿银便已高达数百万两。


    皇帝想起数月前李总管破天荒的自荐前往琼州监察一事,原来在那时,他就已经预料到即将东窗事发了吗?


    他顿感喉间腥甜,忍不住痛苦的低下头去。


    再次抬头时,眼中一片赤红。


    “来人!”


    小太监连忙推门进来。


    只听皇帝一字一句道:“传锦衣卫指挥使金毅,即刻启程前往琼州,务必将李德新押送回京!”


    ***


    琼州,自那日第一艘双桅船建成下海,李总管再也没有来过港口。


    但纪温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派人在他的宅邸附近蹲守。


    终于,这日申时后,纪牧突然来报,李总管于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城,眼下正乘坐马车往港口而去。


    纪温瞬间警醒,立刻带着人骑马赶往港口。


    此时的李总管正将一个个沉重的箱子往船上搬去,还没搬完,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即,纪温的身影映入眼帘。


    “李总管,天色已晚,你这是要去哪儿?”


    李总管的脸色变了又变,当下也明白自己在琼州的动作怕是早已落入纪温眼里。他镇定道:“皇上紧急招咱家回京,故而未来得及与纪大人告辞,还请大人见谅。”


    纪温笑了:“琼州的船才刚刚造好,日后出海还需李总管从旁监督,皇上怎会在此时招你回京?况且,皇上圣旨降临琼州,本官怎么不知?”


    “事急从权,皇上只降下口谕。”李总管的声线逐渐拉长:“况且,咱家与纪大人一同为皇上办事,就凭往日里相处的情分,纪大人难道还不相信咱家?”


    纪温面上笑的温和,话中却是没有丝毫退让。


    “本官自然相信李总管,只是海上航行十分危险,本官必须保证李总管的安危,不如就让本官派人一路护送李总管至上京城,如何?”


    可李总管哪里是想回京?他是要一路向海外遁去,远走高飞!


    “不劳纪大人费心,咱家已雇好船夫,此行绝不会有事。”


    纪温寸步不让:“不行,李总管若有任何差池,本官难辞其咎。”


    见纪温油盐不进,李总管眯起眼开始威胁:“纪大人若继续阻挠,待咱家回京,必定如实禀告皇上!”


    纪温义正言辞:“只要能护李总管周全,就是皇上降罪,本官也在所不惜!”


    李总管死死盯了纪温许久,十几个衙役已成包围之势分布四周,他明白,自己今日是走不了了。


    他心中恨极,咬牙道:“纪大人,今日之事,咱家记住了!”


    李总管又重新回到了府衙,只是自这日起,纪温以护其安危的名义派出一队衙役在其附近轮流值守。名为保护,实则看管。但凡他走出府衙,必定有四名衙役贴身跟随。


    寻不到逃跑的机会,李总管日益烦躁,看向纪温的眼神犹如蛇蝎。


    纪温老神在在,邓同知却是心惊胆跳。


    他不明白知府大人为何如此,那可是皇上亲自派下来的监查官,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啊!


    可纪大人似乎当真只是给李总管派去了几个衙役,随后便一心投入到第二批双桅船的建造之中。


    一个月后,三位身着飞鱼服、腰间斜跨绣春刀的男子出现在琼州府衙。


    一见这标志性的服饰,邓同知望而生畏,满心以为纪大人的行为被传至皇帝耳中,从而引来锦衣卫。


    却不想,三位锦衣卫直接开口问道:“李德新在何处?”


    李德新?


    邓同知愣了愣,他们府衙有这一号人物吗?


    此时,接到消息的纪温也赶了过来,与三位锦衣卫互相见礼后,便道:


    “前段时日李总管似乎想要回京,下官担心他的安危,将他暂时安置在后衙。”


    领头的锦衣卫指挥使金毅意外的看了纪温一眼,意味深长笑道:“纪大人果然慧眼如炬。”


    纪温谦虚一笑:“大人过奖。”


    一头雾水的邓同知直到此时才听得分明,三位锦衣卫大人千里迢迢来到琼州竟是为抓捕李总管!


    第118章


    看到锦衣卫的那一刻, 李总管心如死灰。


    而后锦衣卫又搜出十余万两黄金,并珍宝无数,总价值甚至超过了琼州商号四年来的总收益。


    就是大周皇帝都没有他这般富裕。


    临走之前, 李总管最后回头看了纪温一眼,忽然笑的诡谲:“纪大人,我原以为, 我们应是同一阵营。”


    三名锦衣卫与邓同知同时看向纪温。


    纪温淡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本官行事,只求无愧于天地, 无愧于大周百姓。”


    李总管还想说些什么,锦衣卫却不再给他机会,三人押着李总管一路向上京城疾驰而去。


    随着张庭春自江南回京, 江南一案的真相也逐渐明晰。


    被江南商户集体状告的五家权贵长期贿赂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德新, 在其羽翼之下,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当地官员莫敢与之对抗。


    经此一事, 张大人顺藤摸瓜, 竟查出吏部也有人与李德新互相勾结,收取贿银,从而左右官员调任升迁之事。


    此事曝出后, 五家权贵均被抄家,所有人流放千里, 而此前曾参与行贿一案的官员全部被罢免, 剥夺进士头衔。


    该处置的人均已受到处置,唯有李德新,迟迟没有迎来最终结局。


    这日早朝格外热闹, 以张廷春为首,沉寂许久的太后一派纷纷跳出来请求皇帝将李德新斩首示众。


    身为国丈的杜阁老却并未站到皇帝一边,而是始终保持不偏不倚的姿态,不曾表态。连坚定的保皇党瞿槐此刻也不知为何失了声音,异常的沉默。


    就在皇帝被群臣逼迫之时,翁阁老站了出来。


    “诸位何必心急?李德新还未回京,他贪墨的那些银子究竟有多少?藏于何处?都还不够详尽,何不等他全部交待后再行处置?”


    强有力的说辞加上阁老的身份使得众人很快平静下来,皇帝也终于能摆脱群臣。


    唯有一人,心中骤然升起强烈的危机感。


    下朝后,翁阁老走到瞿槐身边,关切问道:“瞿尚书今日可有不适?”


    瞿槐苦笑着捏了捏眉心:“这段时日如履薄冰,耗了太多心神。”


    江南一案结果出来前,皇帝猜测幕后主使为瞿槐,时常对其无端斥责,连后宫里的瞿妃都被关了禁闭。


    翁阁老心中犹如明镜,微微笑道:“瞿尚书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好在如今真相大白。”


    “承大人吉言。”


    瞿槐笑了起来,眼底的忧虑却越发浓郁。


    翁阁老仿若未见,状似无意道:“也不知李总管怎地如此糊涂?他可是皇上身边的第一红人,想要什么得不到?如今犯下此等罪孽,江南一带那些受害者定然已是恨极了他。”


    瞿槐心不在焉的点头:“李总管着实糊涂……”


    翁阁老又感叹了句:“此事一出,皇上陷入两难境地,等李总管回京,还不知会如何。”


    数日后,锦衣卫终于自琼州返京,却同时带回了李总管的死讯。


    原来一行人途径扬州时,百姓得知李总管的消息,纷纷将其包围,聚集咒骂,无数人向其扔菜叶、鸡蛋,甚至有不少人冲动的一涌向前。混乱中,李总管身中数刀,又遭受连番拳打脚踢,最终不治身亡。


    现场百姓实在太多,动手之人数不胜数,根本无法判断谁是最终的凶手。


    听到此消息,皇帝震怒,欲下命彻查,却被太后出手阻止。


    “在百姓眼中,李德新死有余辜,皇上若想为其伸张,置天下百姓于何处?一旦失了民心,皇上可曾想过其中后果?”


    太后的训斥令皇帝瞬间清醒,可同时也让他不由对太后产生了怀疑。


    莫非是母后担心自己放过李德新,因此先下手为强?


    这个念头一旦冒了出来,便再也止不住了。


    慈宁宫中,由太后口述,韩宫令执笔,一封信件很快完成。


    太后吩咐道:“务必亲手将信交至张大人手中。”


    韩宫令始终有些不解,小心问道:“娘娘,李总管之死,分明是瞿大人所为,为何您要让张大人查翁阁老?”


    太后冷笑:“瞿槐不过是一只跳梁小丑,姓翁的那只老狐狸才是藏的最深的,哀家不能任其蒙蔽皇上,不将他除掉,哀家死都不能瞑目!”


    韩宫令勃然色变:“娘娘,您何出此言?”


    “好了,去吧。”太后疲惫的摆手。


    她总以为自己还能帮扶皇上很久,可今日看到皇上怀疑的眼神,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疲乏无力之感。


    看着镜中自己眼角的皱纹,鬓边斑白的头发,她不得不承认,人啊,终究是要服老。


    就让她在彻底老去之前,为皇上扫去一切障碍。


    琼州府。


    自从李总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锦衣卫带走,府衙又重新归于平静。


    朝廷仿佛已然忘却了这片净土,竟也没再派下监察官来。


    而此时,纪温开始频繁的往返琼州与崖州,准备大刀阔斧的开展对崖州的改造计划,致力于打造出一个能全方位满足游客的旅游圣地。


    后衙里,苏婉正与邓同知的夫人封氏一同品香。


    自从苏婉来了琼州,这位年轻的知府夫人便成为了琼州所有官夫人与当地豪绅巴结的对象。


    苏婉性情温婉,说起话来如同轻风细雨,很快与这些夫人们打成一片。其中,邓同知的夫人封氏更是频频登门,每日与苏婉坐在一处闲话家常。


    至于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算盘,聪明人自然心中有数。


    今日封夫人带来了一盒新的香品,她刚揭开盒盖,苏婉忽然掩嘴干呕了一声。


    “对不住,”苏婉连忙道歉:“我并非有意,只是,我恐怕闻不得此香,请封夫人见谅。”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干呕。


    封夫人连忙合上盖子,看着苏婉的模样惊疑不定:“苏夫人可看过大夫了?你这副模样,看着倒像是——”


    苏婉轻轻拍了拍胸口,对封夫人道:“封夫人但说无妨。”


    封夫人忽然露出一抹笑:“我说话做不得真的,苏夫人还是请位大夫看看吧!”


    一回到后衙,便听闻苏婉请了大夫,纪温连忙大步走入内室,仔细将苏婉看了看,面色果然比他离开时苍白了些。


    他关切问道:“大夫怎么说?身子可要紧?”


    苏婉红着脸,欲言又止。


    纪温急了:“莫非有些严重?”


    苏婉的大丫鬟书香噗嗤一笑:“少夫人这是害羞了,就让奴婢说吧,少爷要当爹了!夫人已怀胎二月了!”


    当爹?


    纪温脑子里懵了一瞬,待反应过来,他猛然看向苏婉。


    “我要当爹了?”


    苏婉带着羞涩的笑意轻轻点头。


    巨大的惊喜在心中绽开,纪温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如同无头苍蝇般手足无措了一会,才渐渐找回思绪。


    “大夫!要让大夫写些注意事项!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孕期如何休养……”


    书香与苏婉相视一笑,答道:“少爷放心吧,已经让大夫都写过了!”


    “写过了?”纪温吩咐道:“稍后给我誊抄一份。”


    “对了!”他忽然想了起来:“要给家中去信!”


    见他匆匆离去,苏婉不自觉的抚上平坦的小腹,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


    苏婉怀孕了,可崖州的改造不能停,即使纪温每日自崖州返回,也有大半时辰不能陪伴在苏婉身边。


    对此,苏婉万分理解,可纪温却免不了愧疚。


    好在,岳母云氏自上京城遣送了两位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子过来,王氏也足足备了三车布料补品等物。


    有了岳母派的人,纪温总算放心了不少。


    如今琼州自造的多艘双桅船已停泊在岸,随时可以投入使用,环岛驿也即将提前建成,崖州的改造必须得加快速度。


    崇治十八年元月,在纪温来到琼州的第五个年头,耗时五年的环岛驿终于提前完工,自此,琼州全岛畅通无阻,沿途驿站功能齐全。


    千里青石驿道,昼夜马蹄铃音。自这日起,琼州将彻底改头换面,成为一座真正的宝岛。


    而就在这日,苏婉发动了。


    接到消息的纪温第一时间赶回了后衙,好在家中早已准备妥当,下人们有条不紊忙碌着。看着众人不断进出,屋内的苏婉不时疼出了声,纪温揪心不已,却又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忍不住想要进屋看看,却被稳婆一把推了出来。


    “纪大人,产房污秽,您可不能进去。”


    内室里疼的浑身冒汗的苏婉强撑着叫道:“夫君别进来!”


    纪温忙道:“我不进去,我就在门口陪你!”


    然而从白天等到黑夜,产房里一盆盆血水不断被端出,婆子的喊叫、丫鬟的鼓励和苏婉疼痛难耐的声音不停地传出,纪温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死死的扒住木门,直到从内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他的身体才终于恢复知觉,瘫软在地。


    不一会儿,产婆抱着一个襁褓打开了门,喜道:“恭喜大人!夫人产下了一位小少爷!”


    纪温连忙站起身问道:“婉儿呢?”


    “夫人虚脱昏睡过去了,并无大碍。”


    纪温这才松了口气。


    苏婉再次醒来时,见夫君正抱着孩子守在自己床边,心中瞬间无比柔软。


    襁褓中的婴儿已经睡了过去,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实在不算好看,可不知为何,苏婉只觉得他胜过了世间一切美好之物。


    “夫君,你可取名了?”她轻声问道。


    纪温兴致勃勃道:“元月出生与琼州,又正值环岛驿建成,不如就叫元奕如何?”


    纪元奕


    苏婉弯起嘴角,轻轻点头:“这个名字极好。”


    纪温将怀中的婴孩放在苏婉身边,俯身亲吻了苏婉的额头,温声道:“婉儿,辛苦你了。”


    苏婉羞的将头埋进了被褥里。


    琼州一片祥和,上京城朝堂之上却是剑拔弩张。


    昔日的大理寺卿张庭春经李德新一案后,成功升任刑部尚书。


    而后都察院御史们开始隔三差五参奏朝中要员,其中涵盖了不少地方官甚至上京城六部,短短时间内,不少官员或贬谪或罢黜,倒是有效肃清了官场风气。


    然而旁人或许不曾多想,翁阁老却是心中门清。


    这些被参奏的官员之中,大半都是他的党羽。他暗中经营数十年,拉拢官员无数,从未有人发现过他的动作,连先皇也丝毫不知,却不想,竟还是被人发觉了。


    张庭春,翁阁老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想起此人背后的靠山,他轻轻笑了。


    对付慈宁宫里那位,自然还得由皇上出面。


    第119章


    当纪温享受着初为人父的喜悦之时, 琼州也正式对外开放。


    琼州海峡上,每日早晚可见一艘艘稳固高大的双桅船行驶在海面上。


    第一批慕名而来的游客大多为此前与琼州商号有过合作的商人,他们自雷州港口乘船, 安然横跨琼州海峡后,于琼州港口上岸,再乘坐马车走上青石砖铺成的环岛驿道。


    沿途都是独特的椰林海景, 岛内雨林中掩藏着神秘的黎族部落, 换乘小舟便可一探其中究竟。不时路过一座座干净整洁的驿站,随时随地可下车稍作歇息。


    直至最南端的崖州,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金黄色的沙滩上零散的摆放着一些摇椅与油纸伞,可供游客遮挡头顶烈日, 众人的马蹄声惊起一片海鸟齐鸣。


    商人们一路行过, 只觉大开眼界,纷纷惊讶道:“这就是令人谈之色变的流放之地——琼州?”


    “那是五年前了。”一名商人感叹:“自从有了琼州官商,赚了银子,又造了船, 琼州是越来越好了。”


    “那我们岂不是也可以在琼州开设分号了?”


    此话一出, 立即得到了所有商人的一致认同。


    为了扩大宣传,纪温打出“天涯海角”的标语,命阮濂在琼州商号所有船只、货物上印上“天涯海角”的标识, 又给第一批来到琼州的商人们各自送了一份答谢礼。


    知府大人亲自赠礼,商人们自然忍不住四处宣扬。渐渐地, 更多人慕名而来。


    纪温来到琼州的第六年, 也将是他在琼州的最后一年。


    如今的琼州逐渐打开了口碑,呈现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无数名流慕名而来,南淮书院也有不少学子来到琼州, 多年前他们便已听闻纪温大名,如今琼州炙手可热,他们便再也忍不住,三五成群,相约往琼州而来。


    商户们瞅准商机,纷纷涌入琼州,连纪二伯也带着纪家长辈的祝福千里迢迢来到琼州看了眼小元奕。


    一时间,琼州海峡舟楫林立,环岛驿道昼夜不歇,琼州之名传遍天下。


    琼州的消息传至上京城,终于得以令久未开颜的皇帝露出了笑容。


    想到还剩不到半年纪温便能回京述职,皇帝不由隐隐开始期待,这一次,他一定要将纪温留在身边!


    他高坐于龙椅之上,耳边再次传来林御史义愤填膺的弹劾之声。


    “皇上,大同总兵之子康飞虎当街调/戏民女,罔顾军纪,百姓对其深恶痛绝”


    皇帝回想起翁阁老曾告诉他的一句话,太后似乎已经开始排除异己。


    近两年御史弹劾不断,其中涉及的官员已有三十余人,他令人暗中查探一番,果真发现这三十余人里竟无一人与太后有任何来往。


    林御史的声音还在继续,皇帝眼神冷了下来,他看了瞿槐一眼。


    瞿槐便立刻出列开口道:“此事可有证据?究竟是如何调/戏的?莫不是无意间说了几句话也算调/戏?”


    林御史呼吸开始急促:“街上来往者不知凡几,随便一人都可作证!”


    “那便请林御史将人请上来!”


    “你!”林御史伸手指着瞿槐,气的胡子乱颤。


    皇帝趁机打着圆场:“此事交由刑部去查,待查出结果再议。”


    虽是吩咐了下去,可既未限定时日,也未明确奖惩,该怎么查,要查多久,全由刑部自己看着办。


    张庭春冷眼看着,皇帝分明是存心和稀泥。


    他下意识看向翁阁老,却恰好看见对方嘴角那微微弯起的弧度。


    如此下去必不成行,最好能抓其把柄,直接给对方重重一击。


    然而,真正的较量还未开始,早已远嫁至西北瓦剌的长公主殿下却给大周送来了一封求援信。


    长期以来,瓦剌北部的沙皇俄国不停蚕食其领地,终于在两个月前,二者彻底爆发冲突,正式开战。


    可就在两军酣战之际,瓦剌东部的鞑靼集结大军驻扎在西部草原与瓦剌交界处。一方是劲敌沙皇俄国,另一方又有鞑靼虎视眈眈,瓦剌腹背受敌,不堪重负,不得不向大周求援。


    与长公主的信件一并带来的是瓦剌盟主图鲁拜琥的承诺:若大周愿意出兵相助,解瓦剌之忧,瓦剌愿从此归顺于大周。


    此事一出,皇帝当即决意出兵。


    不仅仅是为了收服瓦剌,更是为了一辈子献身大周,远嫁瓦剌的长公主。


    可朝臣却无一赞同。


    兵部尚书齐严直言道:“瓦剌大半兵力均集中于其北部对抗沙皇俄国,即便如此,战况亦不容乐观,更不可能再抽调兵力抵挡鞑靼。我们若是此时出兵,将要面临鞑靼全部兵力,八年前那一战尚且历历在目,还请皇上三思!”


    八年前,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段承平大人被封为征远大将军,率领十万大军北伐鞑靼。然而不到半月,征北大军不敌鞑靼铁骑,十万大军已去其二!


    那一战中,段大将军身负重伤,缠绵病榻多时,后魂散于边关,只余尸骨被部将带回上京城。


    在那之后,大周派出长公主与瓦剌和亲,两方结盟,才使得鞑靼退兵,消弭战事。


    纵使八年已逝,一众朝臣却都不曾忘记来自鞑靼铁骑的威慑。


    户部尚书忍不住站了出来,劝道:“皇上,每逢战事,必将死伤无数,流血千里,这些年国库虽有些余银,但若当真开战,那也必然远远不够。”


    皇帝面色冰寒,怒道:“昔年长公主为了大周自愿和亲,如今她有难,倘若大周坐视不理,瓦剌必将被沙皇俄国与鞑靼蚕食,届时长公主焉有命在?”


    朝堂陷入一片静默之中。


    良久,翁阁老站了出来,提出一个折中之法。


    “若我们晚些出兵,等到瓦剌消耗一部分鞑靼兵力,我们再出兵驰援,也能将伤亡降至最低。”


    这一法子提出后,立即得到了不少大臣的认同。


    皇帝看着众人,心中惟余失望。


    此法的确能将大周将士的伤亡降至最低,可瓦剌也将被逼至穷途末路,到那时,谁能保证长公主的安危?


    这一日朝会不欢而散,散朝后,瓦剌的消息瞬间散布至整座上京城,引得各方势力议论纷纷。


    再一次上朝之时,局势更加明显了。


    大臣们无论派系,意见竟出奇的一致,纷纷请求等到瓦剌与鞑靼两败俱伤后再行出兵。


    更令皇帝心寒的是,刑部尚书张廷春竟也为其中之一。


    众所周知,张廷春便代表着太后的意思,难道母后也不想救皇姐?!


    皇帝带着一腔愤懑踏入慈宁宫中,对着太后一通质问:“母后明知此事后果,为何不愿出手相助?就算不念及母女情分,她还是为大周奉献一生的长公主!母后就这般冷血无情?”


    太后神情冷漠,语气薄凉:“皇上是大周的天子,更应为天下万民着想。牺牲长公主一人,可护佑数万大周将士,这笔账,皇上总该不会算不清。”


    皇帝突然怒吼道:“朕自然没有母后这般杀伐果断!连朝夕相处十余年的养女都能随意当做弃子,想必朕在母后心中也算不得什么!”


    太后冷硬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破功,她攥了攥手心,强撑着说道:“哀家只想守住大周——”


    皇帝毫不客气的讥讽道:“母后可是忘了?朕才是大周的天子!”


    皇帝在慈宁宫中大闹一场,事情却没有任何转机。


    很快,长公主的第二封信件也已到达上京城。


    信中寥寥数语道尽了瓦剌与沙皇俄国战事的凶险,不到一月,瓦剌就已损失惨重,而鞑靼似乎也开始小动作试探,一旦发现瓦剌现状,必将趁虚而入,彼时瓦剌将毫无还手之力。


    长公主恳求大周尽早派兵增援,再拖下去,瓦剌或许当真将陷入绝境。


    可朝臣却依然认为没到时候。


    如今鞑靼未损失一兵一卒,大周如何能与之对抗?


    满朝文武都在等待着前线的消息,此时,一道人影悄悄潜入了刑部尚书张廷春府中。


    此人武功高强,轻松躲过张府所有视线,来到了张庭春面前。


    张庭春心中大骇,正欲开口叫人,那人却双手抱拳快速说道:“大人莫怕,小人是纪家的管家纪全,此番受老太爷之托来此,只为求大人一件事。”


    纪大将军?


    张庭春看着来人:“你说。”


    两日后,纪老爷子瞒着所有人,孤身出府。


    张廷春看着神不知鬼不觉出现自己书房的纪老爷子,不仅没有任何意外,甚至情不自禁赞道:“多年过去,纪大将军依然身姿矫健,功夫不输当年啊!”


    纪老爷子抱了抱拳:“此番多谢张大人!”


    张廷春摆了摆手:“本官不过是传了个话,将军的目的,本官明白。只是此事对大周影响太大,娘娘虽答应见您,却不一定会应您所求,大将军还是莫要抱有太高的期望。”


    纪老爷子却坚定道:“老夫会让娘娘答应。”


    张廷春看着固执的纪老爷子,无奈的叹了口气。


    慈宁宫内,太后在宫人的服侍下起身梳洗,韩宫令见其面色蜡黄,眼下青黑,便知其定又是一夜未眠。


    她担忧道:“娘娘还是寻太医瞧一瞧吧?如此下去怎么能行?”


    太后摆摆手:“哀家的身子,哀家知道。”


    她是病了,却是心病,药石无医。


    韩宫令忧心不已,太后近段时日本就身子不佳,常感疲乏无力,自那日与皇上闹将一场,又有了整夜失眠的毛病,可太后始终不愿传太医,她心中干着急,却也毫无办法,眼下也只能继续以脂粉为她掩去面上病色。


    待她装扮完成,又恢复成为那位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太后娘娘。


    片刻后,张庭春带着纪老爷子来到了宫里。


    纪家煊赫之时,太后还只是宫中一位没有姓名的美人,等到太后得势,纪家却已然败落。


    故而太后与纪老爷子虽彼此都早已听闻对方之名,今朝却还是头一回见面。


    纪老爷子落后张庭春半步,与之一同行礼后,太后缓缓道:


    “纪将军如此大费周折求见哀家,可是为了长公主?”


    早在二十余年前,纪老爷子便已被罢官夺爵,如今太后仍旧称其为将军,可见对其尊重之意。


    纪老爷子拱起双手,身子却站的笔直。


    “草民此举不仅是为长公主,更是为大周。”


    太后神色未变,声音蕴含着几分威严:“不知纪将军有何高见?”


    纪老爷子抬起头来,目光如炬,语气沉稳有力。


    “如今瓦剌两面受敌,听闻朝廷欲待瓦剌与鞑靼两败俱伤后再行出兵,草民以为,此举极为不妥。”


    不待太后发问,他继续说道:“瓦剌腹背受敌,无法集中全部兵力,已被沙俄打的节节败退,若同时与鞑靼开战,纵使全力一搏,也无法伤其根本。而一旦瓦剌覆灭,大周将直面沙俄与鞑靼两大劲敌,沙皇俄国实力强盛,侵略成性,漠北鞑靼与我大周世代为仇,届时,今日的瓦剌,便是日后的大周!”


    太后与张庭春同时陷入沉默之中,哪怕他们清楚纪老爷子有着自己的私心,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十分有理。


    对于这蛮夷之人,无人比纪大将军更为了解。


    “依纪将军之见,大周该何时出兵?”


    “越快越好!”


    太后垂下眉眼,神色莫名:“若是此时出兵,与八年前那一战无异,有此前车之鉴,只怕朝中大将无一敢战。”


    纪老爷子忽然跪了下来,一字一句,坚定道:“如若娘娘不嫌弃,恳请娘娘允草民领兵前往大同!”


    一旁的张庭春勃然一惊。


    太后看着下首这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岁月在他脸上雕刻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头发几乎已全部泛白,分明比自己都年长许多,却依然身姿挺拔,气势逼人。


    “纪将军年事已高——”


    太后刚一开口,纪老爷子立刻夺过话头。


    “草民虽不如年轻人健壮,然一身功夫从未落下,昔日草民曾与鞑子对战十余年,一举将他们赶回了蒙古老家,草民能赶他们一回,必定能赶他们第二回!”


    太后心中有些动摇,论作战经历,的确无人能出其左右,当年的纪老爷子可是有着战神之名!


    一旁的张庭春看的心惊,不由劝道:“将军何必如此?您若是有个好歹”


    纪老爷子斩钉截铁:“死又有何惧?能死在战场,是草民一生荣光!”


    这份气魄,令太后与张庭春均不由为之动容。


    沉默良久,太后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纪将军实乃我大周脊梁,如此英雄,绝不该被埋没。待将军北伐归来,哀家必将为纪氏正名,恢复纪家侯爵之位,还将军清白!”


    第120章


    太后虽已应允纪老爷子, 可如今对方不过只是一介草民,身上还背负着二十余年前的罪名,若要官复原职, 还得联合皇帝一同配合。


    否则,翁阁老及其党羽必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午膳后,太后派了人去请皇帝, 却直至日暮时分, 皇帝才姗姗来迟。


    他神色不善,冷冷问道:“母后可有要事?”


    太后不理会他的冷言冷语, 直接道:“哀家欲为纪远恢复威远大将军一职,命其率军前往边关,统领北伐之战。”


    短短一句话, 信息量极大。


    皇帝脑中转了好几个弯才想起纪远是皇姐的外祖父、纪温的祖父, 也是当年的永定侯爷、战神威远大将军。


    不怪他对此印象不深,纪老爷子威震天下之时,他还未出生。若不是因着长公主的缘故,他甚至都不知道有纪远这号人物。


    他难以置信的看向太后:“纪将军年岁不小了吧?竟还能征战?”


    太后坦然道:“纪将军身老心却不老, 领兵作战不在话下, 况且,其子纪武行当年也是一员悍将,即便是如今, 纪家仍有一脉常年驻守边关,北伐鞑靼, 大周上下无人比纪将军更为合适。”


    前几日太后还是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 无论如何都不愿出兵。今日态度却来了个大转弯,不仅愿意立刻出兵,甚至连人选都定好了。


    皇帝不明白太后为何突然有了如此大的转变, 一时间,他甚至都不知此事是好是坏。


    那可是纪温的亲人!


    纪温远赴琼州耕耘六年,不仅消除疟疾,将琼州变废为宝,还为大周国库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几个月后他便要回京述职,届时若是发现自己将他的祖父和父亲全都送上了战场,该如何作想?


    他皱着眉头问道:“大同总兵康石也已在当地驻守了数年,由他出战名正言顺,母后为何一定要选纪将军?”


    太后语气耐人寻味:“皇上也知道此时该由康石出战,朝中大臣没道理不知,可这些时日却无一人提出,皇上难道不知其中意味?”


    皇帝下意识想要反唇相讥,然而很快他想通了其中症结。


    朝中大臣不提此事,是因为他们对此战毫无信心,换言之,他们不相信大周有任何人能打赢此仗,包括大同总兵康石。


    而康石身为大同总兵,对战鞑靼本是他应尽之责,这么久以来竟也不曾对此事有任何表态,可见连他自己都不想与鞑靼开战。


    皇帝脸色有些难看,他突然想起,擢升康石为大同总兵的一事还是自己亲自批复的。这样的人,怎么配做大同总兵?!


    “母后可曾问过纪将军的意愿?”


    太后沉吟片刻,如实说道:“此事,实则是纪将军主动请缨。”


    皇帝愣了愣,脑中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


    但最后,他竟莫名的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纪温总不会怨他了吧?


    皇帝矜持的点头:“既然纪将军无异议,朕亦觉可行。”


    太后早已料到皇帝会答应,她抛出一个关键问题。


    “纪将军毕竟还背负着昔日的罪名,若贸然官复原职,师出无名,恐怕将会引起满朝文武的反对。”


    皇帝毫不犹豫道:“朕会提前告知翁阁老、杜阁老与瞿槐,保证他们全力支持此事,相信母后也能说服一部分大臣,有了他们的支持,剩下的人翻不出水花。”


    太后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微微翘起嘴角:“皇上的决定,哀家自当鼎力支持。”


    十余年来,这对母子还是头一回心平气和的达成合作。


    当天,皇帝与太后分别召见了不少大臣,几乎都是彼此的心腹。


    各自吩咐一番后,两人再次就即将公布之事进行了一番探讨。这对母子之间难得的和谐气氛令阖宫不由侧目,纷纷猜测皇帝与太后是否将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翌日朝堂之上,刑部尚书张廷春首先出列,提出为前威远大将军纪远官复原职,令其领兵前往边关,北伐鞑靼。


    在众臣还未反应过来时,礼部尚书瞿槐立即出声附议,并且大肆宣扬了纪将军以往的战绩。


    瞿大人竟会赞同张大人?


    众人还在惊讶之时,又见杜阁老、翁阁老甚至陆阁老依次站出附议,这样一个离谱且不合规矩的提议,眨眼间竟获得了半数重臣的认可。


    更离谱的是,以往水火不容的皇上与太后派系今日竟出奇的配合。


    他们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听上首的皇帝直接拍板道:“既然众爱卿均无异议,此事便就此定夺。”


    接下来,如同变戏法般,前方的掌印太监直接掏出一份圣旨,当众开始宣读。


    等到圣旨宣读完毕,众臣才纷纷回过味来,皇上这分明是早有准备啊!


    敢情是皇上与太后联手在他们面前唱了一出戏?


    圣旨传至纪家时,纪武行与王氏一阵懵然。


    然而当他们看见纪老爷子处变不惊、分外淡定的接旨谢恩,立即明白过来,老爷子怕是早已知晓。


    天使走后,纪武行格外激动道:“爹,您是怎么办到的?我们真的可以重新上阵了?”


    朝廷不仅恢复了纪老爷子威远大将军一职,同时也恢复了纪武行少将军之位,将其编入征北大军。


    纪老爷子没有解释,看向纪武行的目光深沉犀利:“时隔二十余载,那些本事可曾忘记?”


    纪武行兴奋地自胸腔发出一道有力的声音:“时刻准备着,从不敢忘!”


    纪老爷子点点头,又看了眼王氏。


    与兴奋的纪武行相比,王氏显得有些沉默。


    她抿了抿唇,低头道:“爹放心,儿媳会照顾好家里。”


    纪老爷子沉沉道:“温儿约莫两月后归京,届时你多劝着些。此次征战,是老夫主动向太后求来的,让他切勿冲动行事。”


    他们半月后便要启程,定然来不及相见了。


    王氏惊讶的抬起眼眸,随即轻声应下。


    纪武行忽然笑着感叹一声:“我还未见过我那宝贝孙儿呢,如今小元奕也该有一岁了,不知长得像谁多一些?”


    琼州。


    当纪温自纪牧口中得知上京城的消息时,纪老爷子与纪武行已然带领着十万大军整装出发,踏上了前往大同之路。


    他震惊的无以复加,他的祖父今岁六十有六,如此高龄再上战场,该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上京城那些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大周当真无人了吗?


    可别说此时他远在琼州,就是身在上京,一切也已来不及了,再过几日,大军说不定都已经抵达大同了。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遍一遍抚平心中的惊怒,脑中开始快速思考应对之策。


    既然无法阻止,他一定要全力保他们平安。


    眼下距离回京述职之日尚有一个多月,元奕还小,受不起路上的颠簸,这一路只能缓行,粗略一算,此时出发,待抵达上京之日,也差不多到了既定述职之日。


    事不宜迟,纪温立刻回到后衙,简单向苏婉解释一番,便开始着手交接府衙之事。


    知府大人突然迫切的准备回京,邓同知与阮濂均是一头雾水。


    好在经过纪温大刀阔斧的动作,如今的琼州一切都已稳定,两人也已得心应手,不至于措手不及。


    短短一日内交代完一切,纪温便带着妻儿与属下一同赶回上京城。


    苏婉从未见纪温有过这般愁眉不展的时候,她轻轻握住对方的手,近乎呢喃道:“夫君别担心,祖父与爹一定不会有事的。”


    纪温反手紧握住那一双柔荑:“他们绝不会有事。”


    回到上京城,孙儿的到来令王氏欣喜不已。


    如今一岁半的小元奕正是学说话的年纪,苏婉教了一路,终于在见到王氏的第一眼,元奕清晰地吐出了“祖母”二字,冰雪可爱的小孙儿立时驱散了王氏心中的阴霾,抱着元奕不肯松手。


    但她没有忘记纪老爷子的嘱托,见儿子隐有忧色,劝道:


    “你也不必太过忧虑,这一回是你祖父主动请缨向太后求来的机会,你爹可是喜不自禁,这是他们多年的夙愿,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事已至此,纪温唯有打起精神,祖父与爹不在,他就是王氏与苏婉顶梁柱,他不能再让二人为他担忧。


    思虑片刻后,估摸着应该快到下朝的时辰,他命阿顺给张廷春递去了一张拜贴。


    他必须要知道北方边境如今的情况,究竟是怎样的龙潭虎穴,能让大周所有将领退避三舍,不愿应战。


    时隔八年,张廷春再一次与纪温相见,两人不免都有些唏嘘。


    若不是立场不同,他们本可以有着更深一层的关系。


    但纪温今日拜访张廷春并非是为叙旧,他知道,祖父既然找上了对方,说明他们两人之间一定有过暗中联系,况且张大人身为太后娘娘的心腹,必定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简短的寒暄过后,纪温直接道出了来意。


    “不知大人可了解大同总兵康石?”


    张廷春有些意外,没想纪温这么快便找出了关键人物。他有心提点道:


    “康家世代驻守边关,只是从前纪将军风头极盛,康家声名不显,纪氏隐退后,康家才逐渐势起。据本官所知,康家与大同府纪氏支脉多年不和,近些年康石升任总兵后,更是对其打压的厉害。”


    大同府纪氏支脉,是三叔祖一家。


    纪温皱起眉头,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


    边关武将若要加官进爵,只能靠军功这一条路,而自纪氏之后,北方再无胜仗,康家靠什么得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