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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家族复兴之路(科举)》 第121章
张庭春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犹豫着是否该说出实情。
他能相信纪将军,可纪温却是皇帝的人。
最终,他只略作提点道:“康石在五年前经皇上首肯, 升任大同总兵。”
皇上?
纪温心中顿时疑窦丛生。
此时的纪老爷子已领兵十万抵达大同,而鞑靼也收回了驻扎在草原西部的兵力,转至大同边境。
瓦剌的危机卸下了一半, 可大周的危机却即将到来。
纪老爷子抵达大同的第二个月, 便向朝廷奏请划拨军费,用于修筑边墙、军堡、墩台, 从而以此拒敌。
开口就是八十万两,若再算上十万征北军与大同边关将领的粮饷,一年所需白银不低于两百万两。
更何况, 此战必将是一场长久之战, 长年累月的耗下去,国库怎么禁得起这般折腾?
故而大半朝臣纷纷开口驳斥,纪老爷子的奏章也就此被压了下来。
不出几日,皇帝遣人召见纪温。
没有了李总管,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年轻的和姓小公公。
和公公没有李总管那般圆滑老道, 规规矩矩的将纪温带入养心殿,便垂着头随侍在一旁。
经历李总管一事,皇帝对这些太监再也不如以往那般亲近, 只在纪温来时露出了一丝笑脸。
纪温此次入宫特意带上了一匣子产自琼州的水晶,皇帝打开一看, 水晶有五色, 大小如拳,晶莹圆彻,比他见过的所有水晶都更为澄澈。
纪温趁机说道:“水晶圣洁吉祥, 此五色水晶更是其中翘楚,微臣见到它的第一眼,便觉它应属皇上。”
皇帝顿时龙颜大悦,打趣道:“纪温,你也学会拍朕马屁了!”
纪温一本正经:“微臣全然发自肺腑,绝非马屁。”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你既已在琼州待了六年,也是时候该回来了。日后就留在朕的身边,大理寺少卿的位置,朕可是一直为你留着!”
他甚至都已经为纪温规划好了日后的晋升之路,先去大理寺,再到六部,将几个部门轮上一轮,攒足了资历,便能名正言顺的入阁。
可不曾想,纪温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纪温直接跪伏在地,说出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念头。
“承蒙皇上厚爱,微臣感激不尽。但微臣的祖父与父亲身处前线,微臣夙夜难寐,心中着实不安。微臣斗胆,求皇上允臣前往大同。”
皇帝嗤笑道:“你就是去了大同,还能与他们并肩作战不成?”
纪老爷子与纪武行虽久未露于人前,但曾经都是身经百战的大将,而纪温再有才能,也只是一介文臣。
纪温却认真道:“微臣不敢妄自尊大,领兵作战或许不可行,但筑边堡守,防御工事,微臣自认不在话下。”
皇帝听明白了他言下之意,当下气笑了:“你这不仅仅只是想要去大同,还想让朕准了威远大将军的奏章,为大同拨下军费!”
纪温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他正色道:“皇上,这只是一个开始,战事所耗甚巨,一旦开战,粮草、军需、武器甚至火器都将成倍消耗,朝廷必须有所准备,一旦供应出现缺口,极有可能影响战况。”
这些皇帝都明白,他有些心烦意乱:“纵使你在琼州那些年替朕收上不少税银,国库也撑不起这样的消耗!”
纪温早有准备,当下便道:“微臣有两计,皇上可愿听听?”
“你说。”
“其一,屯田边关,以耕养战。抽调将士轮流耕种,实现一部分粮草自足。其二,借官商之利养战。如今各地官商兴起,除去商税,官商所得之利尽数入了各地府衙,朝廷可征收其中一半,用于养战。”
皇帝思索片刻,竟说不出反对的道理。
他面色不虞,冷声道:“为了去大同,你可谓是费劲了心思。”
纪温心中有些内疚,身为一位帝王,皇帝对他当真是拿出了几分真心,正四品大理寺卿的位置多少人求而不得,可他不能不顾祖父与爹。
他沉默片刻,坚持道:“待此战一了,微臣任凭皇上吩咐,绝无二话。”
皇帝烦闷地挥手,一旁的和公公立刻对纪温请道:“皇上乏了,纪大人这边请。”
这一回面圣不欢而散,皇帝虽未答应,可也没有明确拒绝,纪温怀着希望耐心等待着。
可他没等来皇帝的决定,却等来了边关的消息。
鞑靼小王子率军十万攻打大同!
北方开战了!
满朝文武都不曾想到,战争来的如此之快。
纪温更是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插上双翅飞往大同。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焦灼,皇帝终于下定了决心,朝廷的任命很快下来了。
纪温升任正四品右佥都御史,提督山西。
即使纪温违背他的意愿,甚至以臣子之身提出诸多要求,可皇帝仍旧念及情分,不忘提拔。
更令纪温惊喜的是,昔日好友杜玉珩升任正五品户部郎中,分管山西粮草之事。
纪温站于院中,遥遥望向皇宫的方向,心中充满感激。
拿到任命后,纪温第一时间去往杜家。
多年未见,杜玉珩越发清瘦了,气质也比从前更加清冷。
纪温拱拱手道:“杜兄,征北军的粮草可就托付于你了。”
杜玉珩嘴角微微牵出抹笑容,仿佛笑了,又仿佛没笑。
他淡淡道:“放心,皇上既特意挑了我,我知道自己此行任务。”
显然,皇帝也担心旁人对粮草做手脚,这才派了与纪温相熟的杜玉珩。
纪温面有赧色:“如今大同不太平,劳累杜兄冒险跑这一趟”
“无妨,”杜玉珩始终神色如常:“我本就不愿留在上京,只要不是上京,去哪儿都不打紧。”
“这是为何?”纪温有所不解。
为官者谁不想留京?离开上京城,便是离开了权力中心,时日久了,总不利于前程。
杜玉珩一副看尽世事的沧桑模样,轻声道:“筹谋半生事,逢日却化空。何必?”
纪温听的云里雾里,总觉得这些年里,杜玉珩似乎又参透了些什么。
他不由想起了程颉,按理说,程颉此时也该回京述职了,可至今仍旧不见他来到上京,也不知在他离京之前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了。
北方战事一触即发,在杜玉珩的筹备下,户部很快划拨完粮草。
就在纪温与杜玉珩一同押送粮草前往大同的路上,鞑靼铁骑与大周征北军开始了第一场交锋。
得知消息,纪温再也等不及,抛下大部队独自快马加鞭往大同赶去。
皇宫。
近日宫中气氛持续低迷,自从北方开战,皇帝与太后虽面上不显,却都比往日里沉闷了许多。
这是崇治帝登基以来首次主动与鞑靼开战,也是皇帝与太后这对母子第一次联手力压群臣争取来的出战。
一旦败了,不仅皇家颜面无存,大周将士再无信心,甚至将被鞑靼铁骑踏破国门,直指京师。
因此,第一战,尤为重要。
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连储秀宫的瞿妃都不敢触皇帝霉头,一连几日都安静的待在宫中。
这时,陪嫁丫鬟巧儿轻轻走了进来,见瞿妃一副懒散模样,往四下里望了望,将小宫女们都赶到了门外,又一一关上门窗。
瞿妃自贵妃榻上坐起身,疑惑问道:“这是怎么了?”
巧儿快步来到瞿妃塌边,凑近了轻声道:“娘娘,皇后已经两个月没来月事了。”
瞿妃脸色一变:“她怀上了?”
巧儿不敢将话说满,只道:“皇后未请太医,究竟有没有,许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定然是有了!”瞿妃恨恨地锤在塌上,咬牙道:“这些年来,皇上都不曾去过坤宁宫,这段时日不知为何突然与太后关系有所缓和,竟然还宿在了坤宁宫!”
巧儿十分不忿:“若不是太后,娘娘早已生下了龙子!”
提及此事,瞿妃眼中怨恨至极。
长期以来,皇上独宠她一人,可自己却始终不见动静,瞿妃心中早就有所怀疑。
只是,那时的她怀疑的是中宫皇后,对其百般防范,甚至极少前往坤宁宫请安。
反正皇上也不在意,她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可时日渐长,在她严防死守之下依然不见有孕,这才寻求了父亲的帮助。
瞿家悄悄送进来了一位女医,平日里便扮做宫女陪伴在瞿妃身边。在女医的仔细查探之下,终于在一只金连珠手镯上找出了问题所在。
而这只手镯,是她入宫次日拜见太后时,太后亲手戴在她的腕上。
无论前朝或是后宫,太后都极具威望。能得太后亲手赏赐,她一直将此视为荣耀,对于这只镯子十分珍惜,这几年常常戴在腕上。
万万没想到,下手之人竟然就是太后!
更没想到自她入宫第一日,太后便起了这等心思!
若不是女医发现手镯内藏玄机,她这辈子都不会怀上龙子!
瞿妃攥紧手心,长长的指甲深深嵌入到掌心,几道月牙状的印记快速由红转青,几乎要渗出血来。
巧儿一把抓住她的手,惊呼出声:“娘娘!”
瞿妃缓缓松开手,一个恶毒的想法忽然油然而生。
大同。
纪温一路疾驰,赶到大同时,第一轮交战已经结束。
威远大将军亲自领兵,历时两天两夜,征北军终将鞑靼铁骑击退。
大同首战告捷!
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蔓延至四周,大同府城内处处洋溢着喜气。
这可是北方二十多年来头一回胜仗!
听到大街上传来的消息,纪温微微松了口气。
可随即他又提起了心。
众人只知战胜,却不知伤亡,不知道祖父与爹是否安好?
第122章
大同作为边防重地, 各处城门均有重兵把守,等闲不得出入。
直到纪温拿出了朝廷文书,才有一名百户亲自带着纪温出城, 一路向北,很快来到一座古朴巍峨的军堡前。
百户姓秦,对于纪温这样一位来自上京城的御史大人, 虽面上恭敬有余, 实则处处提防戒备。
“烦请纪大人稍等片刻,军防重地, 戒备森严,请容下官先行通禀。”
纪温微微颔首:“你且先去。”
他骑着马,静静候在原地。
这座军堡名为宏赐堡, 规模极大, 肉眼可见随处都有值守的兵将。但此时堡内似乎显得有些寂静,许是征北军还未归来。
不一会儿,秦百户跟在一位体型彪悍的大汉身后,亦步亦趋向他走来。
“你就是朝廷派来的右佥都御史?”大汉上下打量着纪温, 毫不客气的问出了一句。
秦百户连忙上前介绍道:“纪大人, 这位是高参将!”
原来是康石麾下的参将。
参将为正三品,品级虽在纪温之上,但纪温身为朝廷派下的御史, 有监察百官之责,倒也不必惧怕。
只是, 令纪温意外的是, 这位参将怎会亲自出来迎接自己?听这语气也不像是热情好客之人。
他掩下疑惑,客气笑道:“正是本官。”
高参将看着纪温略显消瘦的身子骨,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屑, 这样一位弱不禁风的文臣,见了战场还不吓得屁滚尿流?
他没有任何寒暄,直接转过身去,只留下一句:“跟我来。”
秦百户尴尬笑着望向纪温,十分担忧这位御史大人受到冷遇后愤然离去。
然而纪温面色不变,含笑跟着高参将踏入了堡内。
穿过重重把守,高参将将纪温带到了一人面前。
眼前之人身着对襟鱼鳞甲,一顶尖顶银盔置于一侧,只第一面,纪温便已猜出了此人身份。
他当先拱手道:“下官参见康大人。”
不知为何,康石笑的分外和善。
“纪大人远道而来,定是困乏至极,此地贫瘠无长物,唯有略备薄酒,还望纪大人莫要嫌弃。”
说完,他拍拍手,一群侍女每人端着一碟佳肴鱼贯而入。
纪温可没有心思品尝,他客气谢过康石,问道:“听闻大同首战告捷,还不知具体伤亡情况如何?征北军何时归来?”
康石面色有一瞬间的难看,很快又恢复如常,笑道:“征北军与鞑靼在岭北交战,战事既已结束,此刻理应返回,本官也不知为何还没回来,或许威远大将军另有一番考量吧!”
纪温听了,面上带笑,心头却是一阵火起。
他的祖父与父亲拼着性命在外征战,如今好不容易得胜,这康石竟敢暗搓搓在背后给他们挖坑。
若朝廷派遣来此的御史不是他,但凡是别人,定要受康石影响,对祖父生出偏见。
不过,这康石既然敢在他面前行此等不轨之事,难道还不知道他与祖父的关系?
康石的确不知道。
哪怕同样都姓纪,他也不曾想过眼前的纪温就是纪大将军的孙子。
纪家几代上下全是武将,怎么可能会出一个文官?
见纪温似乎听了进去,康石越发说的起劲。
“纪将军自来了大同,每日粮草消耗都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平日里我们为了替朝廷节省军费,一日只吃两顿,粮草紧张的时候只吃一顿。如今纪将军体恤兵情,每日让他们吃三顿,将士们是吃好了,可大周的粮库已然将要见底,还不知朝廷下回什么时候能送粮来。”
康石早已琢磨过,上京城里那些文官最怕的两件事,其一担心武将频频立功风头盖过他们,其二便是怕花银子。
毕竟,国库若是空了,他们可就捞不着油水了。
如今纪远虽打了胜仗,可却耗去了数倍粮草,这送上门的把柄,他们能不把握住?
纪温听了,果然皱了皱眉,随即便道:“朝廷下拨的粮草已在路上,约莫再有两日便可抵达大同。”
“这么快?”康石有些意外,朝廷竟然大方了一回?
纪温微微一笑:“大将军向朝廷奏请划拨军费,用于修筑边墙、军堡、墩台,皇上准了。”
康石心中瞬间五味杂陈,这些年来,大同粮草哪会不是一拖再拖?若不是他请了那位大人相助……
可如今纪远才来了大同多久?不仅耗空了大同的粮仓,甚至能说动朝廷再送来一批。他若当真得皇上看重,皇上又何必特意派了御史来此督察?
说到底,不过是昔日罪臣而已。
尽管心中郁郁,面上却还是一派和气。
“如此甚好,短期内纪将军也不必再为粮草发愁了。”
纪温点点头,突然道:“既然纪将军不回来,不若我们去军营里看看可好?”
他实在担心祖父和他爹,不亲眼看见,心中始终难安。
然而此话落在康石耳中,又有了另一番理解。
御史主动要求前往军营一观,还能是看什么?定然是去搜寻把柄了!这群御史们整日里不安好心,见着自家儿子与姑娘家说了几句话都要参上一本,若是去了军营,不愁寻不着把柄!
康石立刻点头,甚至大手一挥,准备亲自与纪温走这一趟。
出了军堡,康石看向高参将,正欲为纪温安排一辆马车,不料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文官竟一挥衣袍,灵巧的翻身上马。
两人身为行伍之人,自然能一眼看出,这位御史竟然是有功夫在身的!
高参将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异色,高声赞道:“纪大人好身手!只可惜没能入我大营!”
康石虽未开口,心中却又有了一番衡量。
这位纪大人,当真与其他文官不同。
纪温一手拉起缰绳,侧头笑道:“区区雕虫小技,怎能与将士们相提并论?”
一行人骑着马往北边疾驰而去,随着距离越远,康石与高参将心中越是诧异,这位御史竟能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未落后过。
这足以说明,他绝非花架子。
越靠近岭北,越是寒冷孤寂,绵延数十里的荒地只剩漫天黄沙,目之所及,全无人迹。
马蹄卷起滚滚烟尘,一阵阵向着更远处席卷而去。
不知走了多远,前方终于出现黑压压的一片,那便是征北军的军营所在。
按理,此时康石应该先派出一人前往报信,然而他却丝毫没动静,甚至大言不惭道:“纪将军久久不归,莫非是在此地勤加操练?”
征北军刚刚结束一场大战,自然该做一番休整,康石故意说出练兵,等到纪温前往军营看到一群懒散的将士,心中定会生出不喜。
他想的很好,哪怕是一眼能看出的阳谋,也免不了中计。
可他却不知道,纪温不是来督察征北军,而是来帮助征北军。
随着一行人的靠近,军营守备早已在营地外等候,等到看清来人,瞬间提高了警惕。
康总兵向来与大将军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亲自来到此地?
高参将一马当先,对着营地外的守备高声道:“总兵大人到此,速速散开!”
即便高参将气势极盛,几名守备却是寸步不让,面上恭敬道:“烦请大人稍等片刻,下官这就回去通禀。”
高参将眉头竖起,大喝道:“放肆!总兵大人亲至,何需通禀!”
大同总兵本应拥有当地最高军事指挥权,可朝廷却另派了威远大将军前来,两人之间不分上下,只是,纪老爷子统领十万征北军,而总兵康石则能就近调派周边所有卫所的兵力,两方暂时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只是,众所周知,这只是暂时的。
一山不容二虎,大同边境的兵力也不可能分化,纪老爷子与康石之间,必有一人妥协。
如今康石身为大同总兵,却连军营都入不得,心中自是气急。
考虑到御史就在一旁,他压下了阴沉的脸色,转而笑道:“那便去通传吧,毕竟是纪将军的地盘,本官也不可坏了纪将军的规矩。”
这话做足了姿态,若是其他御史在此,定然要对纪老爷子产生蛮横无理、恣意妄为的印象。
守备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康总兵何时这般善解人意过?
可他没有多话的权力,只能赶紧派了人入内通传。
很快,小卒回来了。
“大将军请总兵大人进去。”
仅仅只是一句话,既没有亲自迎接,也不曾派出任何人来。
高参将脸上生出怒气,正要开口呵斥,康石抢先说道:“那我们就进去吧。”
他在心中不断冷笑,很好,今日那纪远当着御史的面儿数次让自己难堪,这般嚣张跋扈的态度,他就不信御史回京不参他一本!
他越是不给面子才越好呢!趁着御史在一旁,只管可劲儿的折腾!
而纪老爷子果真如他所愿,等到康石带着一行人走入了纪老爷子的营帐,就见纪老爷子正与属下在一副舆图前探讨着什么,似乎根本没发现康石的存在。
康石就这样被晾在了一边。
心中有气的康石并没有注意到身旁御史的眼神逐渐有些不对。
纪温看到自家祖父与爹的那一刻,心中的大石骤然落地,虽隔了些距离,可他仍然能看出纪老爷子的面色有些苍白,嘴唇失了些血色,怕是受过伤了。
再看他爹,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居然比在家时还多了几分精气神。
正在此时,纪武行似有所感,抬头朝纪温看了过来。
这一看之下,顿时一惊。
好在他没有贸然开口,只对纪老爷子示意了一番。
见纪远终于看了过来,康石刚要开口,就见身旁那位年轻的御史抢先一步直接双膝跪地,开口道:“下官拜见纪大将军。”
第123章
看着分外反常的纪温, 康石心中十分纳闷。
他犯得着对纪远行如此大礼么?身为御史,怎的一点风骨也没有?
更令他气愤不已的是,自己品级并不低于纪远, 为何不见这位御史对自己这般恭敬?
纪老爷子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孙儿,心底里讶异了一瞬,面上却不动声色。
“起来吧。”他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波澜。
纪温起身后, 主动解释:“下官乃皇上钦点的右佥都御史, 日后便要叨扰纪将军了。”
居然派孙子来监督祖父。
身后的纪武行一个没忍住,忽然笑了出来。
这究竟是哪位天才想出来的办法?
这一笑声在静默的营帐内显得格外突兀, 几位征北军中的将领都认为纪温是朝廷派下来监督纪将军的耳目,他们全然无法理解少将军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同样无法理解的还有康石。
他的心中逐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仿佛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了。
然而这一段小插曲过后, 纪温并未在意众人的异样, 转而问起了第一场战事的情况。
第一战甫一结束,纪老爷子便命人快马加鞭将捷报送回了上京城,只是那时纪温已出发在路上,恰好错过了捷报。
此时当面再问, 纪老爷子也并未隐瞒。
“这第一战其实是鞑子对大周的试探。”他凝眉道:“鞑靼与大周多年不曾开战, 双方对彼此的实力都了解不足,此次鞑靼小王子亲自率兵前来,主要目的便是为了刺探大周虚实。”
“征北军伤亡如何?将军可曾受伤?”
听到孙儿语气中隐藏的关切, 纪老爷子只道:“此次参战五万人,伤者近千, 战亡者二百余人。鞑子并不恋战, 交战一场后便退回蒙古草原,此战过后,他们必定卷土重来, 下一回,就不是这般小打小闹了。”
身后征北军的一位将士笑道:“那些鞑子一听纪大将军之名,个个闻风丧胆,还未开战,气势先去了一半,哪里还敢再战?”
一旁的康石语气凉凉:“既然如此,纪将军为何不尽早回到大同?这岭北四面都是荒地,鞑子若是此时打了过来,岂不是刚好逮个正着?”
纪老爷子淡淡看他一眼:“大同虽已有镇边五堡,却是堡单力孤,缺少屏障。一旦五堡覆灭,鞑子将直达大同城下。大同是距离京师最近的一道门户,绝不能有任何差错。故本将在此岭北之地挖壕沟,设下第一道防线,将边线前移。本将已上书朝廷,沿此线修筑边墙与墩台,镇边五堡以西还需再增筑五堡——”
听着纪远滔滔不绝,康石不耐烦道:“纪将军张口便来,这银子从哪儿来?”
纪温适时开口:“户部已将粮草军费运抵大同,想必这两日便能送往军营了。”
康石骤然看向纪温,眼中惊疑不定。
他怎么感觉这位御史像是与纪远一伙儿的?
这时,纪老爷子又问道:“康总兵可还有事?”
这是要逐客了。
康石板起脸:“本官特意护送朝廷御史前来——”
纪温含笑开口:“多谢大人一路护送,下官欲留在此地就近督察,便不劳烦大人了。”
康石愣了愣,心中怪异之感更甚。
他好像被这两人一道排挤了
康石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位御史对纪远恭敬有加,对自己却这般不客气?
难道他们真是一伙儿的?
直到回到宏赐堡内,收到上京城来信,他顿时怒了。
这位御史竟然是纪远的亲孙子!
而此时,征北军军营内,只剩下纪家亲近之人。
此次征战,不仅纪老爷子与纪武行来了,连他们的长随也一并充入征北军中。
没了外人,纪温再也忍不住,看着纪老爷子关切道:“祖父,您可是负伤了?”
纪老爷子刚要张口说无碍,纪温立刻将他堵了回去:“您可休想蒙混过关,孙儿也读过不少医术,多少也能察言观色!”
纪武行大着嗓门说道:“温儿,既然你来了,可要好好叮嘱你祖父,岁数大了身体哪儿还能跟年轻人似的硬扛着?该休养就得休养——”
纪温顿时有些着急:“祖父,您究竟伤在哪儿了?”
纪老爷子无奈,只得在换药之时让孙儿看了眼伤口。
只见其右上臂外侧有一道深深的箭擦伤,皮肉都已翻滚,换下来的纱布早已被鲜血染红。
纪温狠狠皱起眉头:“这是怎么伤的?”
纪老爷子的长随解释道:“第一战为振奋士气,将军坚持亲自领兵出战。那些鞑子恨将军入骨,无数暗矢直奔将军而来,将军不慎被其中一支擦伤手臂”
纪温下意识问道:“有毒吗?”
长随愣了愣:“军医不曾说过有毒——”
纪温尤不放心:“鞑子既是恨毒了祖父,必然要将此事做绝,极有可能在箭上淬毒。”
纪老爷子安抚道:“若是用毒,伤口大多会变色,军医已经看过了,不曾查出有毒。”
纪温略略松了口气。
纪老爷子重新包好伤口后,第一时间问起朝廷下拨军费之事。
这可是关系到边境存亡的大事。
纪温缓缓说道:“这一回朝廷虽然拨下了一年的粮草与军费,但战争所耗巨大,国库也无法支撑太久,下一回怕是难了,我们得尽早另做打算。”
纪武行毫不犹豫道:“那便以战养战!我们打入草原,去抢鞑子的粮草!”
“这是一个方法,但难以实现。”纪温对此并不抱期望。
“鞑靼铁骑本就骁勇善战,若是在他们的主场作战,爹有几分把握可以取胜?”
纪武行想了想,有些泄气:“若是二十年前,我倒是能有几分把握,如今这群将士与二十年前相比相差甚远,还得多操练操练!”
纪温又说道:“所以,我们若想打入草原,绝非一时之功,而眼下若不解决粮草问题,一年后,征北军或将陷入困境。”
纪老爷子问他:“你可是有什么主意?”
纪温点点头:“此事孙儿已向皇上禀明,北方边境存在连绵数百里的荒地,非战时征北军可抽调部分兵力开荒耕种,实现部分粮草自足。”
“让将士们去开荒种地?”纪武行有些不敢置信。
沉吟半晌的纪老爷子开口道:“这的确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翌日,杜玉珩带着粮草来到了宏赐堡,康石早已自信上得知此人身份背景,对于这位阁老之子,当今国舅,他表现的十分客气有礼。
“杜大人舟车劳顿,着实辛苦,边关苦寒,唯有略备薄酒,望杜大人莫要嫌弃。”
杜玉珩板着一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冷硬回道:“不必,下官还要赶往征北军大营。”
区区一位正五品户部郎中,竟也敢给自己冷脸,康石的心瞬间沉了下来。
可谁让对方背景深厚呢?
他忍了忍,皮笑肉不笑:“既然如此,本官就不留你了。”
杜玉珩立即便带着人和几十车粮草往岭北而去。
待人走出老远,高参将突然问道:“大人,那些粮草怎么一点也没留下?”
康石也反应了过来,那可是朝廷给大同的粮草,凭什么全拖到征北军营里?!
前有纪温,后有杜玉珩,手握一方大权的总兵康石接连受挫,顿时怒从心起。
“征北军,区区十万兵力,还想与鞑靼对抗?届时短了兵力,本官就等着纪远亲自来求!”
上京城,皇宫。
自从大同捷报传来,宫中氛围顿时一松,正值此时,中宫传出有孕,阖宫上下更是一片喜气洋洋。
这个孩子不仅是中宫嫡子,更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又赶上了这难得一遇的胜仗,皇帝对其寄予厚望,连带着对皇后都温和了不少。
慈宁宫内,却是愁云惨淡。
太后日渐消瘦,面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甚至偶尔还会陷入昏迷之中。
太医诊脉许久,却查不出原因。
就连韩宫令都怀疑是否因太后平日里忧思过重,才迅速败坏了身子。
慈宁宫每日汤药不断,即使太后不许宫人声张,皇帝也很快得知了消息。
当他再一次踏入慈宁宫时,想起自己上一回来此,还是因为纪将军出征一事。转眼间,已过去三月有余。
仅仅三月不见,太后仿若变了个人。
若不是身旁随侍的韩宫令,皇帝几乎都要认不出自己的母后。
“母后,这是怎么了?”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不曾发觉的一丝颤抖。
太后刚刚从昏迷中醒来,见到皇帝,她无力的笑了笑:“是燊儿啊。”
燊儿,皇帝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恍惚间他想起了幼时在养心殿中,母后一边温柔哄他,一边处理奏折的那些日子。
彼时的太后在短短时间内实现了身份上的巨大跨越,从此一步登天,成为大周最尊贵的女人。可年幼的君主无力承担国事,为了替儿子守好这片江山,她不得不走出后宫,用柔弱的肩膀挑起这份大梁。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太后习惯了以强势作风武装自己,从不在任何人面前露出任何软弱的一面。
可当她被病痛折磨的神志不清后,终于再也无法维持坚强。
看着病重的太后,皇帝心中不禁涌出一阵悲伤,朝着身后的和公公大喝道:“速宣钟院使!”
一夜之间,太后病危的消息传遍上京。
而此时,远在岭北征北军军营里的纪老爷子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晕倒在地。
第124章
纪大将军毫无征兆的晕厥使得在场众人纷纷色变。
纪武行离得最近, 动作最快,在落地那一瞬间险险接下了他爹的身子,随后众人蜂拥而上。
有人大声叫着军医, 有人惊慌失措,更多人围在纪大将军身周,密不透风。
纪温压下心中的慌乱, 拨开众人跪在纪老爷子身侧, 仔细看了看,确定他只是暂时晕厥后, 抬头高声道:
“还请诸位散开些,切勿吵闹。”
纪温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群武将之间,直到纪武行大吼一句:“都给老子闭嘴!”
场中顿时一阵寂静。
很快, 军医被纪老爷子的长随负在身后, 一路飞奔而来。
此时纪武行已将纪老爷子抱上了塌,顾不上喘气,军医先给纪老爷子把了把脉,疑惑道:“从大将军脉象看来, 似乎并无不妥之处……”
纪武行当即呛了一声:“都晕过去了还无不妥?”
军医有些尴尬, 又仔细再号了号脉,弱弱道:“下官技艺不精,的确探不出来……”
纪武行烦躁的在一旁走来走去, 正要骂上几句,纪温开口问道:“祖父的身子与上回相比可有不同?”
军医愣了愣, 再次开始号脉。这回比前两次耗时更久, 只见他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口中喃喃:“不对,上回不是如此——”
“发现了些什么?”纪温连忙问道。
军医看着纪温, 神情凝重:“大将军的心肺受到了些损伤,上一回将军被箭擦伤时,还不曾出现这种情况。”
“可能查出受损原因?”
军医摇了摇头。
待军医走后,纪武行愤愤道:“军中这些大夫大多医术不精,还得回城内再搜罗些大夫才行!”
纪温的脑海里顿时划过一道人影。
论医术,民间大夫怎能比得上太医院的太医?
恰好,纪温就认识这样一位太医。
他站了起来,立刻提笔开始写信。一封给白术,一封给皇帝。
白术的医术他是亲眼见识过的,对于医道的痴迷,他论第二,无人敢居其上。不仅涉略广泛,而且无一不精。
若是白术能来,说不定能找出原因。
养心殿里,太后的病情越发严重,看着自己曾经尊贵不可一世的母后日益虚弱,皇帝心中焦虑不已。
恰在此时,和公公为他送来了纪温的信件。
看着信中纪温描述的纪将军病情,忽然的晕厥,不明缘故的心肺受损以及身子一日日虚弱却丝毫没有中毒迹象,这不正与母后的病况一模一样吗?
只是,太医院数十位太医,纪温为何点名要让资历尚浅的白术前往大同医治?
白术是太医院中最为年轻的一位太医,因声名不显,且制成的药常常带着无法预料的副作用,皇室极少宣召白术。此次太后病危,太医院大半太医都参与了医治,只除了白术。
因他一身怪癖,哪怕他与纪温一同解了琼州疟疾之忧,也不曾受到旁人重视。
皇帝忽然对和公公吩咐:“去将白太医请至慈宁宫,为母后诊脉。”
慈宁宫内,太后已病至无法起身。
韩宫令小心翼翼的喂着汤药,可太后却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了。
皇帝进来看到太后这副形容枯槁的模样,心中无比酸涩,掩饰般的叫了白术上前诊脉。
隔着一道薄纱,白术静心悬丝诊脉,久久不见动弹。
正当皇帝心中开始怀疑他的医术时,他开口道:“娘娘心气衰弱,气血亏损,若不及时护住心脉,恐将危矣!”
皇帝顿时慌了神:“怎么就如此严重了?!你究竟是如何号的脉!”
此时的太后终于略略清醒了些,缓慢无力的说道:“以往那些太医都不敢说出来,白太医是个实诚人,皇上不必怪罪。”
皇帝强忍着心痛,对白术吩咐:“无论什么方法,必须护母后性命无忧!”
白术却跪下道:“微臣有一法子可短期内护住娘娘心脉,只是需要微臣亲自施针,每日一次。”
韩宫令面色一变,咬着唇挣扎不已。
本朝极重男女大防,后宫之中尤甚,太医为太后娘娘把脉都只能隔着轻纱悬丝诊脉,施针更是被严令禁止。
皇帝沉着脸问道:“你可有把握治愈?”
白术摇摇头:“微臣查不出原因,无法对症下药。针灸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只能暂时阻挡心脉衰弱的速度,无法治愈。”
可若是再不施针,太后命不久矣!
皇帝看着太后气若游丝的模样,很快做出了决定。
“日后你便每日来慈宁宫为母后施针。对外只宣称熬药医治,不得透露针灸一事。”
白术施针手法极其复杂,每一针落下的穴道似乎都出人意料,但经白术施针后,太后的精气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过来。
皇帝不禁一阵惊喜,那么多太医都束手无策,这白术果真有些本事!
可随即,他不由想起了纪温的信,纪将军如今也正等着白术前去救治。
若是一直找不到根治的办法,白术就只能每日往慈宁宫施针为太后保命,可纪将军
皇帝怔怔看着养心殿外的天宫,茫然不知所措。
征北军营里,纪温等了大半个月,纪武行已不知寻了多少大夫回来,全都束手无策,而上京城仍旧没有丝毫动静。
他不得不怀疑其中是否出了什么岔子,以他与皇帝的情分,白术早该抵达大同了,难道有人拦截了他的信件?
为保险起见,纪温再次写了两封信,命自己的两名暗卫分别经由不同的路赶往上京城。
这一日,纪老爷子悠悠转醒,自从上一回晕厥,他的身体仿佛出现一个缺口,生机快速流逝,整个人羸弱不堪。
大夫只能查出他的心肺在持续受损,却查不出受损原因,用尽各种法子也无法阻止情况恶化。
纪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纪武行更是一日比一日更暴躁。
纪老爷子难得清醒了些,将儿子与孙子叫至身边,逐字逐句的吩咐:
“边防之事,不可轻忽。大同城外五堡势单力孤,如今既已拨下军费,当尽快于西北再筑军堡。老夫曾设想于北部增筑边墙,东起天镇县东北镇口台,西至丫角山,使墩墩相接,堡堡相连,成为大周难以逾越的一道屏幕。鞑靼铁骑屡次进犯,危及我大周江山,纪氏子孙当不畏生死,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守住北方防线。”
这如同临终嘱托的一番话使得纪武行与纪温双双红了眼眶,纪武行挺直身躯跪在地上,毅然决然道:“爹放心,儿子此生与鞑子不死不休,终有一日,儿子必将打入漠北草原,取那俺答项上人头!”
纪温声音低沉,却不难听出其中的义无反顾:“孙儿谨记祖父之言,此生不破胡虏誓不还!”
***
上京城,皇宫。
今日皇帝再次将一众太医召入养心殿,大发雷霆:“已经过了这么久,还没找出办法?”
众太医战战兢兢,纷纷低头不敢言语。
皇帝愤而将手旁的一只砚台砸出:“一群废物,朕要你们有何用!”
将太医们赶走后,皇帝颓然坐于龙椅之上,书案上是纪温亲笔书写的那两封信。
纪将军病危,随时或将有性命之忧。
可若是没有白太医,太后也活不了多久。
两难的境地使他每日备受折磨,他知道,一旦纪将军出了差池,纪温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即便如此,他也无法狠心将白太医送走。
万望纪将军此遭能逢凶化吉,否则
***
北方边境,征北军军营里。
今日的纪老爷子似乎好了些,甚至还想强撑着身子走出营帐看看,被纪温言辞制止。
祖父的身子断断续续,时好时差,他不敢让祖父冒一丝风险。
好不容易安抚好祖父,刚走出营帐,便撞上了在帐外徘徊的杜玉珩。
自来了征北军军营,杜玉珩仿佛一位隐形人,显得极为低调,军中少有人知其背景来历。
纪温见到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杜兄,可是有事?”
杜玉珩点点头,神情严肃,却没有开口。
看出他有要事,纪温也不由正了脸色:“随我来。”
两人走入纪温的营帐中,确认四下无人,杜玉珩才开口道:“太后病危,据说与纪将军病情十分相似,宫中太医对此束手无策。此前一度药石无医。一个月前经白太医救治,才堪堪保住性命,你不妨写信至上京,向白太医寻求些法子。”
纪温有些怔愣。这一瞬间,他似乎想明白了许多,怪道自己数次去信,也没能等到白术前来。原来,他被留在了宫中给太后医治。
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纪温眼中神色复杂至极。
短暂的恍惚之后,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他不能坐以待毙,既然白术无法前来,必须另想它法!
可就在此时,营地忽然响起尖锐的号角声,随即,帐外传来一阵骚动,纪温与杜玉珩对视一眼,神色同时变得凝重。
长号角声响,敌军来犯!
主帅病重,少将军纪武行临时扛起大梁,他站于高台之上,听着斥候不断传来前方敌军消息。
“将军,正北方约有五万敌军,已出草原,即将进入岭北!”
“将军,西侧十五里外约有五万敌军!正向我方靠近!”
“将军,东北三十里外约有五万敌军!”
众人齐齐色变!
十五万!
征北军一共也才十万人,其中还有不少火兵。而三路敌军共十五万兵力,此次鞑子当真是大手笔!
第125章
敌军自三面包围而来, 纪武行当即高声下令:
“左参将穆坤,领兵三万往东北方向抵御敌兵!”
一人应声出列:“末将领命!”
“右参将罗山,领兵三万往北方去, 将敌人引入漕沟,务必守住防线!”
“末将领命!”
纪武行看了看下首的纪温与杜玉珩,目光最终定格在后者身上。
“户部郎中杜玉珩!”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不明白少将军为何点到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连杜玉珩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应声道:“下官在。”
纪武行朗声吩咐:“即刻去信至宏赐堡,请求康总兵调兵支援!”
边防有诸多卫所, 每一卫中约有兵力五千六百人,九边重镇所有卫所兵力合计也有约十万左右,只是, 只有大同总兵拥有调动卫所兵力的权力。
康石与纪老爷子素有嫌隙, 只怕不会轻易支援。
但若征北军败了,大同边境五堡将直面鞑靼铁骑,康石必定也得不着好。
但愿康石能顾全大局,再者, 杜玉珩身后还有皇后娘娘与杜阁老, 康石总不能不顾他的颜面。
安排完毕,纪武行留下一万兵力固守营地,便带着最后的三万人准备往西行去。
纪温有些担忧, 敌方来了十五万,己方却只有九万迎战, 鞑靼铁骑素来悍名远扬, 征北军能实现以少胜多吗?
纪武行豪迈一笑:“温儿,莫担心,你爹曾经只带了一个卫打退了两万鞑子!如今三万对五万自然也不在话下!”
纪温勉强安了安心, 看着大军陆续远去。
担心下人分量不足,杜玉珩准备亲自至宏赐堡面见康石,请他调兵。
纪温拍了拍他的肩膀,真诚说道:“此番,拜托杜兄了。”
杜玉珩侧头看他一眼:“保卫大周,吾亦有责。”
直到杜玉珩也离开了,此时营地中仅剩不足万人,这一万人中除了火头军、下军,真正能参战的兵力不足五千。
纪温第一次距离战争如此之近,紧张肃杀的气氛使得他心中始终难以安定。
他忽然想到,眼下东北、正北与西侧均有双方作战,但凡任意一方不敌,营地将直面鞑靼袭击。
届时仅凭营地中这五千兵力,如何能与之抗衡?
想到身体虚弱的纪老爷子,纪温顿时坐不住了,他叫来了驻守营地的张守备,问道:
“眼下营地中炮兵有多少?可还有火器?”
张守备不明所以,如实答道:“炮兵大多已随军出征,营地里只有不到一百人,神铳还有不少。”
火器再多,没有炮兵,也是无用。
可纪温却不这么想。
他想起历史上战车的雏形,对着张守备吩咐:“从现在开始,搜罗所有的马车、骡车,将神铳藏于车厢之中,以铁锁连之。若有战,骑兵居中,每车翼以刀牌手五人,如贼人进犯,刀牌手击之。”
张守备略略一想,便明白了纪温的意思,不由惊讶于对方的巧思,只是,他为难道:“营地中骡车数量不少,可却是没有车厢……”
这荒野之地,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找到材料临时做成车厢。
纪温想了想,有了决定:“用牛皮、马皮,再不济,便用芦苇席和木板!”
这样的车厢真的有用吗?
张守备不敢反驳纪温,眼前之人不仅是朝廷钦派的御史,还是大将军的嫡长孙,身份贵重,岂能容他置喙?
趁着众人准备“战车”的间隙,纪温也终于见到了大周的火器——神铳。
他只知神铳笨重,亲眼见到,更觉此言非虚。
这种神铳每次需要填充约十斤重的铅弹,可击打至千米开外,伤人马数百。虽威力大,可发射一回后,需要再次补充铅弹,耗时过长,往往还未准备完毕,敌人就已至眼前。
纪温背着手,看着这些临时组装的“战车”沉吟片刻,对张守备道:
“若敌人来犯,切勿让所有神铳同时发射,应分为两批,趁着上一批补充铅弹时,迅速启用第二批,不给敌人可乘之机。稍后装整完毕,还请张大人先行演练一番。”
张守备张了张嘴,这种打法,他还真从未见过。
但面对纪温,他只需听令行事。
按照纪温的指令,他召集所有士卒于营外进行了首轮演练,连火头军也被临时调出充做步兵,纪温则在一旁亲自观察。
纪温做出的这种简易临时战车操作并不复杂,即便是火头军也能快速掌控,刚刚完成一轮演练,纪温正在调整布局时,号角声再一次响起。
他猛地抬头,此时敌军来袭,意味着出战的三方至少有一方被破,究竟是哪一方?他爹现在如何了?
很快,斥候来报,敌军从东北方向而来,初步估计约莫有两万人。
东北方,那是左参将穆坤防守的方向,众人心中明白,穆将军与其麾下三万将士怕是凶多吉少了。
来不及为穆将军担忧,此时两万敌军正向营地袭来,而留守在营地的一万人中真正的士卒只有不到五千,其他人大多是从未上过战场的火头军与下军。
一股恐慌的情绪逐渐在营地中蔓延,穆将军三万兵力对战鞑靼五万落败,仅凭营地中这些人,怎能敌得过两万铁骑?
纪温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见众人群龙无首,慌乱不知所措,他气沉丹田,高声道:
“众将听令!”
众人纷纷抬头看向他。
纪温再次出声:“按方才演练排兵布阵,速速各就其位!”
张守备恍然大悟,忙指挥众人架起临时战车。
可不少火头军、下军不过是头一回摸到神铳,慌乱之下,方才学到的技能立时忘得一干二净。
纪温死死皱起眉头,高声道:“切勿惊慌,我们还有机会——”
话未说完,另一道声音突然将他打断:“不过一死,何惧之有!”
纪温蓦然回头,竟是纪老爷子!
他不知何时起了身,还披上了一身铠甲,这些时日的病痛将他折磨的骨瘦嶙峋,铠甲中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可那一身气势却丝毫不输从前。
接着,他的声音传遍整座营地:“身为将士,当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死于战场,方为将士一生之荣耀!每一位牺牲的将士,征北军将护其家人,育其子女,保其一生无忧!”
此话一出,又有大将军亲自坐镇,众人惊慌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纪温定定看着纪老爷子,眼中逐渐噙满泪水。
以他的身子,根本经不起这样一番折腾,如今能站在此处说出这样一番话,定已是透支了全身的力气,不过是凭着最后一口气强撑着罢了。
他是诸位将领的定心丸,可只有纪温知道,祖父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拼命咽回泪水,他知道自己定然劝不动纪老爷子,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打赢这一战!
***
就在征北军大战之时,杜玉珩已带着手下来到宏赐堡。
前方如此大的动静,康石自然早已知晓,可他老神在在,似乎全然不受影响。
杜玉珩被客客气气的迎进堡内,他不顾康石的寒暄,直接问道:“康大人究竟何时出兵?”
康石故作无奈:“本官已命人快马加鞭赶往各处卫所,毕竟不在一处,调兵遣将总需要些时辰,还请杜大人见谅。”
他说的振振有词,杜玉珩无法反驳,只能耐着性子等着。
康石笑道:“左右干等着也是无事,杜大人不若先行休憩一番?”
杜玉珩冷冷回道:“不必。康大人还是尽快召集卫所兵力,若是延误军机,北方防线失守,大同五堡也将陷入战乱之中。”
康石丝毫不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个道理本官自然知晓,北方战事,本官绝不会坐视不理。”
杜玉珩骤然看向他,心中已明白他的打算。
这位总兵大人怕是想等征北军与鞑靼两败俱伤,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
等到康石出兵,征北军早已死伤无数。杜玉珩轻轻摩挲指尖,心中已有了决定。
而此时岭西一带,纪武行带领的三万征北军与五万鞑靼铁骑交战正酣,纵使兵力处于绝对劣势,可在纪武行的指挥之下,征北军逐渐起势,隐隐胜过鞑靼一筹。
以此看来,取胜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可纪武行却不见轻松,冥冥之中,他总感觉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一把刺穿一名鞑子胸膛,纪武行对身边的长随道:“我总觉得康石不会好心支援,以防万一,你且先去长宁卫!”
纪氏三房,纪温从未见过的三叔祖便是长宁卫指挥使。
与周边诸卫一样,长宁卫若想出兵,必须经由大同总兵康石首肯。
可纪武行的心跳的厉害,他担心自己的爹和儿子,然而此战短时间内无法结束,不得以,他只能求助于长宁卫。
***
征北军营地,两万鞑靼铁骑奔腾而来,大地仿佛在颤抖,远处巨大的沸腾声此起彼伏的响起。
众人一阵心惊,可看到身后的纪大将军,又莫名生出一股勇气。
随着纪温一声令下,一排神铳齐齐发射,瞬间给鞑子带去成千伤亡。
纪温站于高处指挥道:“一排下,二排上!”
架着神铳的战车立刻退下补充铅弹,与此同时,第二排战车开始了新一轮的发射。
鞑子成片倒下,在一阵阵神铳的攻势之下,转眼间,已伤亡过半。
剩下的人则以同伴尸体做挡,一步步逼近征北军营地。
张守备大声吼道:“纪大人,他们要来了!”
纪温拿起一杆长/枪,直指敌寇:“将士们,且随本官一同上阵!”
说完,他一马当先,冲出营地,与鞑靼铁骑交战在一起。
“冲啊!”征北军纷纷紧随其后,冲入战场。
真正的厮杀这才开始。
留守在营地的纪老爷子看着自己英勇果敢的孙儿,嘴角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这才是他纪氏的嫡长孙!
子孙如此,终能安息。
鞑靼铁骑虽被神铳去了一半,可剩下的一万战力依然远远高于此时的征北军。
纪温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倒在自己长/枪之下,他不知疲惫的杀着,脸上、身上早已溅满鲜血,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永远闭上了双眼,他的心中已然痛到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突然爆出一阵欢呼:“援军来了!”
“是长宁卫!”
纪温抬眼看去,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快速向己方奔来,随着对方由远及近,正在交战的鞑子心知毫无胜算,竟直接调转准备撤离。
长宁卫的将士们直直向着四散奔逃的鞑子追击而去,而纪温似有所感,下意识看向后方营地。
那里,始终如雕塑一般的纪老爷子正缓缓倒下。
第126章
纪温目眦欲裂, 顿时什么也顾不上,推开众人径直朝纪老爷子奔去。
然而有一道人影比他更快。
此人身着盔甲,骑马而来, 及至纪老爷子身边,不待马停便狼狈的下了马,而后一把托住纪老爷子, 悲呼出声:“大哥!”
纪老爷子已闭上了双眼, 面目安详,纪温颤抖着握住他的手, 鲜血顺着他的手流到了纪老爷子掌中,可他却只觉手心逐渐冰凉。
他弓着身子,深深埋着头, 极力强忍心中悲恸, 可依然忍不住浑身的颤栗。
忽然,一只大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抬起赤红的双眼,眼中积聚的泪水使他看不清眼前之人的面貌, 只听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温儿, 让你祖父安息吧。”
纪温再也忍不住,泪水滴滴滚落,埋着头泣不成声。
***
残余的鞑子被长宁卫将士追杀的七零八落, 只剩寥寥数人逃回漠北草原。
没多久,纪武行带兵得胜归来。
一见营地中的乱象, 他面色剧变, 大踏步走入主帐,一眼便看见静静躺在棺椁之中的纪老爷子。
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浑身的力气,手中长/枪掉落在地, 他踉跄着跪倒在棺椁边,小心翼翼叫道:
“爹,您这是怎么了?”
他抓住纪温,眼中满含悲伤却又隐隐有着希翼:“温儿,你祖父怎么了?”
好不容易按耐住的情绪再度涌上胸口,纪温看着棺椁中的纪老爷子,轻声说道:“你们走后,东北方有两万敌军来袭,祖父不顾病痛,坚持亲自出面镇守,直至三叔祖带兵增援,眼见鞑子彻底落败,他才倒了下来……”
纪武行怔了半晌,转头看向纪老爷子,双拳紧紧握住,又松开来,轻轻扶在棺椁边缘。
良久,他自胸腔发出一道沉闷的声音:“康石,总有一日,本将要将你碎尸万段!”
此仇不报,他枉为人子!
听到纪武行的誓言,纪温的理智逐渐回笼。康石之仇,必定要报,可他却觉得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纪老爷子的病势极有可能来自于那道箭伤,换言之,此事必然是鞑靼所为。
可为何远在上京城的太后竟与纪老爷子的病情一般无二?
难道世上真有这样巧合的事?
此次鞑靼举兵进犯,征北军以少胜多,可谓是大获全胜,狠狠打击了鞑子的气焰。
可全军上下并无丝毫欣喜之意。
征北军虽是胜了,却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大将军亡故,左参将穆坤及其麾下三万将士全军覆没,右参将罗山以两万人为代价险胜,连留守在营地的一万人也死伤大半。
这一场战争下来,十万征北军仅剩四万余人。
上京城,太和殿。
因近期河南一带突发蝗灾,皇帝欲效仿琼州,直接就近自当地官商取银救灾。然而这时才发现,河南多处官商竟无银可用。
如今官商盛行,且占据着许多民商得不到的便利,不可能长期赚不到利润,之所以无银可用,多半被人中饱私囊。
皇帝盛怒,下命彻查此事,然而就在此时,一道捷报传来。
北方战事同样也牵动着皇帝与满朝文武的心弦,听闻捷报来临,皇帝面上一喜,登时顾不上其他。
传信的将士只跪地说了一句:“启禀皇上,鞑靼兴兵十五万大举进犯我大周边境,现已被征北军击退。”
“快将捷报拿给朕看看!”皇上迫不及待道。
和公公自将士手中接过捷报,再小心呈给皇帝。
皇帝带着满面笑容打开捷报,随着一字一句印入眼帘,他的笑容慢慢凝固在脸上。
待看完整份捷报,他一时失神,捷报竟自手中滑落,翻滚着掉下龙椅。
皇帝的失态落入群臣眼中,顿时引来众人一阵猜测。
皇上究竟看到了什么?
此时,一向低调不多话的杜阁老却突然出列。
“皇上,老臣有本启奏。”
皇帝瞬间被惊醒,心不在焉道:“何事?”
哪知杜阁老直接一语震惊四座。
“老臣欲参奏大同总兵康石,蓄意拖沓,延误军机,在鞑靼进犯之时迟迟不曾派兵增援,令征北军不得不以十万兵力抵挡敌军十五万,致使征北军伤亡惨重。”
此话一出,朝臣们尽皆侧目。
皇帝蓦地睁大双眼,不敢置信:“杜阁老所言当真?”
杜阁老抬头坚定道:“老臣绝无半点虚言!纪少将军派遣前往求援之人正是户部郎中。”
皇帝想了起来,派往大同的户部郎中是杜玉珩,杜阁老的嫡长子!
他的心中腾地生出一股怒火,捷报上纪将军亡故的消息令他瞬间六神无主,然而此时在得知大同总兵康石未及时增援后,这股怒火终于有了发泄之处。
他连连冷笑:“好!好!身为大同总兵,对征北军的生死存亡冷眼旁观,全然不顾大局,纪大将军身亡,征北军损失过半,他居功甚伟!此等不忠不义之人,朕要他何用!”
众臣震惊于皇帝透露出的消息,唯有几位阁老面色如常。
皇帝显然在气头上,此时并不是相劝的好时机。翁阁老皱了皱眉头,还是不曾开口。
待皇帝发泄一通后,他当即下了命令:“革去康石大同总兵一职,即刻押送回京。由纪武行接任威远大将军,兼任大同总兵,掌管征北军与大同诸卫。”
此时,翁阁老再也忍不住了。
他使了个眼色,一名官员犹豫着站了出来,小心翼翼问道:“如此一来,纪将军是否兵权过重?”
整个北部边防的兵力尽数落入纪氏手中,还有一支满编十万的征北军,这在大周可是独一份。但凡纪氏有反心,上京城危矣。
皇帝冷冷道:“纪大将军已为大周战死沙场,十万征北军仅剩不足五万,如此英雄,岂能以小人之心妄加揣测?朕不仅要加封纪武行,还要对所有参战之人大肆嘉赏!”
掷地有声的话语令所有人感受到了皇帝的决心,可按理言之,任何一位皇帝都不能容忍臣子权势过重,他们不明白,为何当今圣上对纪氏如此信任?
退朝后,皇帝回到养心殿,怔怔看着那份捷报,默然不语。
他知道,若是自己依纪温之言将白术送去,纪将军或许能保住一命。
可为了太后,他留下了白术。
而今,纪将军竟然真的死了。
他的心中无法抑制的被愧疚填满,他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哪怕让纪武行升任威远大将军,兼任大同总兵,都无法抵消这份愧疚之情。
他本该宣大军回京,再一一论功行赏,可他忽然怕了。
他不敢见到纪温。不知该如何面对纪温。
慈宁宫中,太后悠悠转醒。
虽有白太医每日施针续命,可毕竟无法根治,太后的生机依然在不断地消逝。
她抬眼听着来来去去的宫人,敏锐的发现今日众人似乎轻松了许多,浑身透着股喜气。
她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韩宫令笑着回答:“此前怕您担心,没有告诉您,鞑靼再次进犯,带来了十五万兵力,而今捷报传来,征北军将其打的落花流水,铩羽而归。”
“十五万?”太后皱起眉头。
韩宫令连忙道:“您别担心,大周已经胜了!”
太后又问道:“征北军伤亡如何?”
韩宫令犹豫片刻,轻声道:“征北军伤亡过半……”
“伤亡过半?”
太后伸出一只手臂,韩宫令连忙将她扶起。
喘了几口气,太后问道:“纪将军可还安好?”
韩宫令抿了抿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太后怒了:“说!”
韩宫令低着头:“纪将军已经亡故。”
太后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纪将军是怎么死的?”
韩宫令讷讷不言。
太后愤怒的指向她:“你们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哀家!”
韩宫令满脸焦急,跪伏于地,在太后连番逼问之下,只得将事情一五一十道出。
听到因为自己,白太医没能前往大同为纪将军医治,间接致使其病重身亡,太后脸色越发惨白几分,喃喃道:
“哀家曾经承诺,待纪将军得胜归来,还他清白之名,恢复纪氏侯爵之位,可如今……”
她想起了曾经的纪皇后,戚贵妃在宫中横行霸道的那些年,是纪皇后屡次解她之危,她曾答应过纪皇后好好待她的女儿,可自己却将长公主送往瓦剌和亲。
如今,连她的父亲,也间接因自己而死。
她猛地开始咳嗽,咳着咳着,竟咳出了鲜血。
韩宫令面色大变,跪地哀求:“娘娘,求您一定要保重身子,皇上已经处决了康总兵,皇上会为纪将军报仇!”
太后缓过气来,终于察觉出此事的蹊跷。
她病重已久,本也以为是自己平日里忧思过甚,败坏了身子,可今日才得知远在大同的纪将军竟与她病情如此相似。
此事,必有人暗中下手。
“传张廷春入宫觐见。”
皇帝很快发现了太后的动作,自从太后病重,他便派了人密切关注慈宁宫的消息。
而今太后身处病中,竟还召见朝中大臣,可见定有要事。
然而,在得知太后的猜测后,皇帝又惊又怒。
“母后怀疑宫里有人下毒?”
“恐怕不只是宫里,”太后声音虚弱,面容冷肃:“纪大将军也中了招,宫外也少不了贼人,说不得,还不只是宫外……纪大将军可远在边关……”
皇帝勃然色变:“有人与外族勾结!”
这是皇族最不能容忍之事,太后看着皇帝,有气无力道:“皇上,宫中与朝堂,都该整顿了。”
第127章
经太后点拨, 皇帝终于意识到此事中不同寻常之处。
惊怒之下,他叫来锦衣卫指挥使金毅,命其彻查此事。
如若果真有人从中作梗, 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大同,宏赐堡内。
康石万万想不到,征北军竟真能以十万兵力战胜十五万鞑靼铁骑。
他本做好了打算, 只待征北军与鞑靼两败俱伤, 再出兵增援,不仅能直接拾取胜利果实, 还能让纪远欠他一条命。
谁知,纪远死了,征北军胜了。以至于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出兵。
此事若被朝廷知晓, 定免不了一番责罚。康石心中有些不安, 思来想去,还是该给那位大人写封信,届时也好替自己说道说道。
他提起笔,正准备蘸墨, 一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慌张道:“大人,纪少将军来了!”
康石当即呵斥道:“就是他爹纪远来了也得客客气气按本官的规矩来,不过是纪武行, 何必惧怕至此?”
话音刚落,纪武行已然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 是被揍的鼻青脸肿的高参将。
康石面色一变, 板起脸紧盯纪武行:“纪少将军不请自来,蓄意打伤本官麾下参将,究竟是为何意?若不给个说法, 本官定要向朝廷参奏一本!”
纪武行冷笑道:“本将与高参将可是光明正大的切磋,何来蓄意打伤?康大人若是不信,大可问他!”
高参将眼神躲闪,一脸羞愧,不敢抬头。
纪武行气势汹汹孤身来此,一看就是来找茬儿的,以高参将的脾性,如何能忍?
他早想会会被军中夸得天花乱坠的纪家人了,今次刚好有了机会以切磋之名羞辱一番。
谁知羞辱不成,反被羞辱,高参将自觉颜面无光,一句话都不敢说。
康石顿觉胸闷,没好气道:“就算此事揭过不提,少将军擅闯宏赐堡,同样也是目无法纪!”
“目无法纪?”纪武行嗤笑一声:“本将今日来此,就是来向总兵大人讨个说法!鞑子来袭时,为何迟迟不出兵?就算康总兵眼里没有征北军,可还有大周十万将士?”
康总兵梗着脖子道:“本将行事自有道理,纪少将军无权多问!”
“好一个自有道理!那本将也想让康大人见识见识我的道理!”纪武行磨拳霍霍,眼神中透露着危险的意味。
康总兵顿感不妙,看向纪武行,色厉内荏:“少将军想干什么?这里可是宏赐堡!”
堡内所有将士都是他的人,任凭纪武行功夫如何好,也逃不过将士们的围攻。
可他不知道,纪武行可是有备而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直接上手拎住康石衣领,随后眼神一瞟四周:“如今本将刚刚立下大功,朝廷说不得就要召征北军回京封赏,看谁敢对本将动手!”
此话一出,还真无人敢动手。
毕竟,纪少将军此番打了大胜仗,立下大功,极有可能要直面天颜的,若是被他们打伤,落入皇帝眼中,他们说不定就脑袋不保了。
康石气的七窍生烟,狼狈大吼:“纪武行,你敢!”
纪武行抓着他的衣领,突然凑近,笑道:“康总兵怕什么?本将又不会对你如何。”
说完,手忽然一松,康石险些摔倒在地。
康石又急又气,恨恨道:“纪少将军可别忘了,长宁卫指挥使未经本官允许,私自出兵,依照军法,该施以杖行!”
这是对纪武行无可奈何,准备拿三叔祖开刀了。
纪武行虎目一瞪:“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纪指挥使及时出兵,解救了征北军大营,该一同论功行赏!”
康石冷笑一声:“军法不可违,他若是立下功劳,朝廷自有奖赏,但违背军令也是事实,本官若要罚他,任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突然,一道声音从旁传来:“总兵大人要罚,旁人自是无从置喙。只是不知大人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
康石转头看去,见是杜玉珩,心中虽极为不满,却也不敢将他如何,神色不善道:“杜大人此话何意?”
杜玉珩语气极为冷淡:“下官何意,想必康大人很快便会知晓。”
康石心中顿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不出几日,上京城来了人,不仅当众宣读圣旨,罢黜了康石大同总兵一职,甚至不顾康石激烈反抗,当即将其押解回京。
与此同时,征北军营里也终于等来了朝廷的封赏。
继纪老爷子之后,纪武行受封为威远大将军,兼任大同总兵,成为大周手握兵力最多的将军。
而征北军麾下诸多将士也一并得到封赏,长宁卫指挥使纪战升任从二品山西都司指挥同知,从此得以进入行省,无需再镇守边关。这也将为身为大同同知的纪武行提供极大便利,日后若有需要,山西都司将能调动行省范围内所有卫所兵力给予襄助。
由此可见,纪氏当真是简在圣心,换了旁人,皇室绝不会容许外姓掌握如此庞大的兵权。
众人皆震惊于纪氏兵权之重,以至于纪温再次连升数级,由正四品右佥都御史升任从二品大同巡抚一事都少有人关注。
朝廷大肆封赏总算使得连日沉闷的征北军营里有了丝喜气,纪温也终于得以见到纪氏三房的亲人。
三叔祖膝下共有两子,其中长子为纪温三叔,次子为纪温七叔,皆已于早年战亡。
纪三叔离世前留下两子,乃纪温二哥与三哥。
如今站在三叔祖身后的便是他们兄弟二人。
两人长相极为相似,均有着纪氏一脉相承的气势与脾性,整个纪家,仿佛只有纪温一人格格不入。
除了三叔祖一家,纪温还见到了二十年未见的纪五叔。
当年三岁的纪温刚回到纪氏祖宅,纪五叔便自请来到大同,一别二十年,如今的纪五叔早已在大同成家立业,全然没有了年轻时的冲动。
纪氏亲人团聚之时,上京城皇宫之中,一场腥风血雨正在逐步酝酿。
听闻锦衣卫已查到了自己头上,瞿妃心神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不出几日,锦衣卫查出礼部尚书瞿槐府中一位幕僚竟曾与外族人有过接触,皇帝一声令下,瞿尚书阖府上下尽皆落入大牢。
瞿妃越发心惊胆战,她的药是父亲给的,至于父亲从何而来,她全然不知,怎么竟还牵扯上了外族?
她不知道这药与外族有没有关系,但她很清楚,既然已经查到了瞿府,下一个一定就是自己。
究竟该如何是好?
她心中惧怕不已,在自己宫中坐立难安,随侍的医女见了,从旁献计道:“娘娘,奴婢有一个法子,即便皇上查到了您,也不会对您如何。”
瞿妃瞪大眼睛:“什么法子?”
医女笑道:“若是您身怀龙子,便是皇帝,也不会加害自己的亲子。”
瞿妃泄了气,一时间又咬牙切齿:“这还用你说?本宫也想怀上,若不是那个老妖婆——”
医女轻声道:“奴婢有一种药,服下后可使人假孕”
瞿妃不敢置信:“当真?”
“奴婢怎敢欺骗娘娘?”医女自信点头,俯在瞿妃耳边道:“初初服下此药,脉象如同怀孕两月,往后便如正常孕期妇人一般,甚至连肚子也会一日日变大,待十月瓜熟蒂落,我们再想办法狸猫换太子”
瞿妃眼中逐渐亮起光芒。
瞿府上下尽数被押入大理寺候审,很快,便有人将瞿妃招了出来。
当锦衣卫至瞿妃宫人拿人时,却不想,瞿妃竟声称已身怀龙子。
经太医把脉,果真已怀孕两月。
皇帝虽愤恨,可他多年膝下无子,皇后还在孕中,瞿妃肚子里这个也是他得之不易的亲生子,再如何恼恨,也不能伤害了孩子。
瞿妃就此被软禁在宫中,虽失去了自由,却保住了性命 。
而瞿家人则没有这般幸运,因通敌叛国之罪,以瞿槐为首的瞿家男儿尽数被斩首,女眷没入官妓,只是,直到最后一刻,瞿槐仍高声喊冤,可惜早已无人理会。
慈宁宫中,太后的病一日比一日更重,如今就连白术施针也阻挡不了心肺的损伤,每日里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机流逝,生命也终于进入了倒计时。
可恨那瞿槐死到临头仍不知此药究竟是为何药,只知道是府中一名幕僚所提供,等到锦衣卫找到那名幕僚时,此人却已气绝多时。
太后得知此事因果,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连坐起的力气的都没有了。
韩宫令将她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缓了几口气,太后伸出一只手,用尽力气抓住皇帝的手臂,缓缓说道:
“皇上,仅凭瞿槐,还没有这般能量,此事背后必定另有其人!”
皇帝不忍看太后这般模样,安慰她道:“母后,锦衣卫已经查的清清楚楚,您切勿再为此事忧心,保重身子要紧。”
太后却执拗的不肯松手,是她低估了那人的实力,本以为此次即便不能将之连根拔起,至少也要让他暴露出来,没曾想他竟早已有所准备。
而瞿槐,不过只是一个替死鬼罢了。
她已预感自己时日无多,可此人不除,她如何能安心闭眼?
“皇上,切记一定要提防一个人,此人藏之弥深,连先皇都不曾发觉,你记住,一定要小心此人——”
皇帝一头雾水,不知太后为何忽然这般激动,为了安抚她,只得顺着她的话问道:“母后说的是谁?”
太后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翁阁老。”
第128章
岭北之地, 刚刚获得封赏的征北军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为了兑现纪老爷子生前的承诺,纪武行将上京城送来的一半赏银分发给战亡、重伤将士的家人, 以保他们后半生生活无忧。
此举大大安了将士们的心,投身行伍之人,大多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只有家中的父母妻儿始终牵挂在他们的心头上。
如今既无后顾之忧, 自是再无所顾忌,大战过后的征北军虽伤亡惨重, 却因着一股信念与力量,很快重整旗鼓。
纪温与纪武行站于高地,此时的他们不仅是父子, 更是将并肩作战的大同总兵与大同巡抚。
纪老爷子去世后, 纪武行仿佛一夜之间沉稳了不少,他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荒地,对纪温说道:
“你祖父生前心心念念的便是这边境固防之事,如今他虽已离去, 我们也必须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纪温点点头:“修边墙、砌墩台、筑边堡, 此事刻不容缓,趁着鞑子休养生息,我们至少要先将这一带的边墙立起来。此外, 边关粮饷、军费,每年都是一笔庞大的数字, 纵使皇上愿意倾力支持, 只怕国库也撑不了多久,开荒种地,势必在行。”
“好!”纪武行欣慰的一拍儿子肩膀, 豪迈道:“既然你已心中有数,此事便交于你去做,军中若有人反对,只管跟我说!”
纪武行长于带兵作战,而纪温深谙边务,父子俩完美契合,很快,边关开始了大刀阔斧的建设。
朝廷此前已拨下一年军费,只是,边防建设万事不可轻忽,用材用料都以防御性至上,半年后,纪温便发现军费撑不了多久了。
将士们虽已开始屯田种粮,可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无法带来任何收入,修筑城堡,还得靠朝廷拨银。
正当纪温打算向朝廷递交奏折,请求朝廷再度拨下军费时,上京城却传来了太后崩逝的消息。
被病痛折磨大半年的太后终究还是没能熬下去。
纪温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是在心中默默念着纪老爷子。
太后崩逝没多久,杜皇后诞下嫡子,为当今圣上嫡长子。
皇帝嫡长子的诞生冲散了太后崩逝的阴霾,借由这个时机,纪温与纪武行一同向上京城送去了一份奏折,然而这份折子入了上京城后,却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上京城,皇宫。
瞿妃已“怀孕”九月,再有一个月,孩子便该呱呱坠地了。
越临近产期,瞿妃越发不安。
皇帝虽暂且饶了她一命,却也将她软禁在宫中,甚至派了侍卫严加看护。
在这般严密看守之下,她根本不可能从外带一个孩子回来。
可产期将至,她若再寻不到办法,届时东窗事发,下场可想而知。
身边的宫人都已被皇帝发落,那些她培养多年,自瞿家带入宫中的心腹全都被皇帝处死,如今只有医女一人还守候在她身边。
这日,医女忽然神神秘秘的关上门,将一张纸团递给瞿妃:“娘娘,方才门外忽然飞出此物”
瞿妃并未亲自接过,而是就着她的手看去,只见纸条上写着一句话:“十月初八日,李代桃僵之时。”
她浑身一惊,失声问医女:“这是谁扔进来的?他怎会知道此事?!”
医女摇了摇头:“奴婢只看到这张纸团飞了进来,等奴婢开门去看时,那人早已没了踪影。”
瞿妃厉声质问:“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为何旁人会得知?”
医女吓得赶紧跪了下来,抱着瞿妃的双腿哭诉:“娘娘,您相信奴婢,奴婢没有告诉任何人!自那日后,奴婢就与您一同被软禁在这宫中,从不曾与外人有过接触,你是看得见的呀娘娘!”
瞿妃抑制住心中的颤抖,她闭了闭双眼,眼下只有医女一人得用,就是她不信也得信。
她声音放缓:“本宫相信你,起来吧。”
医女仿佛死里逃生般,身上已惊出一阵冷汗,知道听到瞿妃此言,才轻轻松了口气。
瞿妃重新打量起纸团,镇定过后,也终于回过神来了。
“不管此人是谁,既然没有告诉皇上,想必另有所谋。”
医女为了表忠心,也忙帮着一同分析道:“娘娘,十月初八,差不多是您临产的日子,此人莫非是想帮您李代桃僵?”
瞿妃若有所思。
艰难的熬过一个月,到了十月初八这日,瞿妃显得十分心神不宁。
今日是她临产之日,阖宫上下竟无一人关注,甚至至今连产婆也毫无踪影。瞿妃心中恼怒的同时也不免暗自庆幸,无人关注才好,如此更方便行事了。
等了一整日,直至夜色已深,就在瞿妃以为那人不会来时,门外突然有了动静。
瞿妃与医女对视一眼,医女立即起身前往院中查看。
打开门,原本应值守在门口的侍卫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位穿着太监服、深深低着头的人将手中包裹往医女怀里一塞便匆匆转头离去。
医女看了眼他的背影,随即关上门,抱着包裹回到殿中。
瞿妃激动地接过包裹,打开一看,一张通红的小脸映入眼帘,瞧着仿佛是才出生的模样。
再往下看去,竟还是个带把儿的。
“是谁送来的?可有说些什么?”瞿妃迫不及待问道。
医女面露难色:“来人仿佛是位公公,奴婢以前从未见过的模样,将孩子塞进来就走了,不曾留下任何话。”
瞿妃抱着孩子爱不释手,闻言略略沉吟一番,道:“此时不露面,总有露面时。既已帮本宫做成此事,想必图谋不小”
想到这里,瞿妃心中一个咯噔。对方特意送了一个男婴,莫非是为了
几日后,皇帝才得知瞿妃已诞下一名皇子。
他恍惚了一瞬,才想起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
近来因着各地官商乱象从生,税收连连大幅下降,国库一度空虚,他每日焦心不已,骤然得知自己多了位二皇子,心中不免感到丝丝安慰。
可一想到他的母妃,他又深深皱起眉头。
瞿妃不能留,孩子更不能养在她身边。
可大皇子如今也才几个月大,皇后必然无法教养二皇子,宫中又无其他妃嫔。
他在心中不住的考量,眼神不经意间又瞥到了纪温的那份折子。
这是征北军第二次请奏划拨军费,距离第一次还不到一年。
筑边堡、修边墙,他也知晓此事的重要性,奈何国库当真无银可用,当年琼州及琼州官商充入国库的那些银钱,半数都以军费、犒赏等形式给了征北军。
纪温赚回来的银钱,最终又回到了他那里。
皇帝头痛欲裂,从前他一心把控朝政,只觉太后就是最大的障碍,可如今太后不在,方知没有太后的朝堂更难以掌控。
官商之乱、河南蝗灾、瞿氏伏诛,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令皇帝颇感力不从心。
而本是唯一可以依仗的翁阁老,也无法再全然的信任。
太后的话,到底还是让他心底起了疑。
翁阁老是先皇时期的老臣,深受先皇器重,及至当今圣上登基,太后执政,才逐渐退出权力中心。
皇帝本以为他只会追随于每一任皇帝,故而太后执政时从不冒头。可太后的模样,却让他不由想得更多。
***
折子石沉大海,朝廷迟迟没有音讯。
纪温知道,朝廷怕是指望不上了。
可边防建设不能停,鞑子不知何时又会卷土重来,他们必须抢抓一切时间,争分夺秒完成布防。
如此一来,银钱供应绝不能断。
万万没想到,成为从二品大员后,摆在纪温面前的第一道难题,竟是筹钱。
但一个人的到来,解决了纪温的燃眉之急。
看到程颉的那一刻,纪温惊喜万分。
可随即他不免疑惑起来,在外赴任的官员无故不得离开任地,程颉怎会在此时来了大同?
多年未见,程颉浑身透着一股沧桑,不复以往翩翩公子的潇洒模样。
“纪温,我早已没做官了。”
他微微笑了笑,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纪温十分惊诧,他可是知道程老爷对程颉的期望,历经千辛万苦高中进士,怎会放弃仕途?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纪温问道:“上一回见面我就已发现你的不对,只是你不愿多说,我也不便多问,这回总该说了吧?”
程颉摇头失笑,眼神悠远绵长:“你可还记得李总管?”
纪温点点头:“莫非与他有关?”
说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程颉显得十分淡然,他道:“其实当年我能进大理寺,是因为我爹攀上了李总管,给他塞了不少银子,这才得以留京。”
纪温张了张嘴,突然想起李总管被定下的罪名中,其中一项便是卖官鬻爵,干涉吏部选官用官一事。
那一回除了李总管,不少行贿之人都被罢黜,剥夺进士功名,不曾想,程颉竟也是其中之一。
他半晌无言,程颉看在眼里,忽然笑了起来。
“我早已看开了,不必为我担心。”他说的一派轻松:“当年我爹攀上他后,他便开始无休止的朝我爹索要银钱,我早已厌烦,他出了事,我也能松口气了,以后再也不必受人掣肘。”
见他神情不似作假,纪温也松了口气:“那你日后作何打算?”
程颉笑道:“我啊,我要走遍这大好河山,将程氏商号开遍大周。日后你若是打败了鞑子,我还能将程氏商号开到鞑靼去!”
第129章
想让程氏商号开进鞑靼, 除非征北军能深入草原,打入敌人老巢,彻底征服这些鞑子。
连纪温都没有这般自信, 程颉倒是志向高远。
对此,程颉显得十分洒脱。
“就是鞑靼不行,西北的瓦剌总是可以的吧?”他问道:“你可知瓦剌近来战况如何?”
纪温点点头, 嘴角流露出一丝笑容:“征北军到大同边境后, 鞑靼也将兵力自西部草原转移至此,瓦剌没有了鞑靼的威胁, 总算能集中兵力对抗沙皇俄国,如今交战形势已然好转。瓦剌虽远不如沙皇俄国,但对方似乎也并不想为此战付出太大代价。”
程颉也笑了起来:“我可还记得, 那图鲁拜琥曾经有过承诺, 但凡大周愿出兵相助,瓦剌将对我大周俯首称臣。待瓦剌战事结束,两边交好,不知朝廷可否恢复通商, 允我程氏商号进驻瓦剌?”
纪温侧头看他:“瓦剌还不知是何等境况, 程氏商号久居江南富庶之地,坐拥金山银山,何苦不远千里来此?”
程颉的笑容浅了些, 语气藏着说不尽的沧桑。
“江南的确富庶,但自我出了那事, 江南之地便再也没有我程氏容身之处。”
纪温略略想了想, 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出了位被罢黜官职、褫夺功名的子弟,程氏商号恐怕早已被所有人摒弃,谁也不敢与他们沾上半点干系。
“你想清楚了?当真要往塞外去?”
程颉坚定看向他:“我不仅要往塞外去, 还要将程氏商号迁移至大同。”
纪温一惊。
程颉随即又问道:“不知巡抚大人愿意不愿意?”
程氏商号的事,却来问纪温,显然另有深意。
纪温明白,自己一旦应下,便意味着自己在大同任职期间,要为程氏商号提供庇护,日后程氏商号若是当真来了大同,当地权贵圈子里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们的后台是大同巡抚纪温。
这也是司空见惯的做法,任何一家大商号都少不了后台。以前的程氏商号也有,只是程颉出事后,那些人也迫不及待地与程氏撇清了关系。
而在大同,大同总兵、征北军大将乃纪温父亲,与程颉也曾有过数面之缘,而大同巡抚纪温更是他的挚友,可以说,大同已尽数掌握在纪氏手中。
程氏商号要搬迁,选址在大同,无疑是唯一的、也是最正确的一个选择。
纪温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程颉便再度开了口:“我知道,如今征北军正在大肆修筑边防,此事最是耗费银钱,以朝廷如今情景,怕是难以为继。我愿捐出程氏一半家财,助征北军戍边驻防。”
纪温当下狠狠吃了一惊,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一半家财?!”
程氏商号产业遍布大周,其财力之雄厚,在整个大周都堪称数一数二,竟愿意捐出一半来?那究竟是多么庞大的一笔数额!
程颉点点头,面上带着讽刺的笑:“捐给征北军,程氏还能保住一半,若不然,只怕迟早要被人拆皮剥骨、瓜分干净了。”
坐拥金山银山又如何?没有能保住它的实力,便也只能任人宰割。
纪温尚且震惊于程颉此举之魄力,沉吟片刻后说道:“程兄,我倒也不瞒你,征北军的确需要大量银子,但你捐出一半,未免也太多了些,你愿意,你爹能愿意吗?”
程颉垂下眉眼,声音低沉:“我爹已经不在人世了。”
纪温愣了愣,也沉下了声音:“何时的事?”
程颉苦笑一声:“当初我爹为了使我仕途畅通,花大价钱攀上了李总管,怎料此人贪得无厌,一次次派人找上我爹,每一回我爹都得拿出至少万两银票才能将人送走。李总管出事后,我被罢了官,我爹一直认为是他害了我,那段时日我也魂不守舍,竟未发现我爹的病情,直到后来再也无法挽回”
谈及此事,程颉心中不是没有悔意,但在他爹临终前,他答应过一定会好好活着,将程氏商号延续下去。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绝不能让商号被那些人吞没。
一时之间,纪温心底感慨良多。
恍惚间想起程老爷的模样,初次见面时他还是位圆润白胖的中年男子,第二次见面时,为了下乡收粮,他已经成了黑瘦的小老头。
为了让儿子入南淮书院,他捐献巨资为书院修建屋舍,甚至起了一栋藏书阁。
不过几年未见,竟已天人永隔。
再看程颉时,纪温多了几分了然。遭逢如此大变,就是任性洒脱的阔少爷程颉也不得不快速成长起来。
他沉吟许久,才道:“令尊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如今的你,想必也会欣慰不已。”
程颉压下了心底的情绪,故作轻松问道:“所以,纪大人,您这是答应了吗?”
纪温拍了拍他的肩膀,如同少时那般,也笑道:“程氏商号若是来了大同,于大同而言只有好处,我自是没有不赞成的。”
程颉轻轻松了口气:“我还真怕你顾及着避嫌,不愿让我来呢。”
“避嫌?”纪温笑了笑:“能为朝廷节省数百万两银子,就是旁人知晓你我之间的关系,也无从置喙。”
程颉这才放下心来。
一切商谈妥当后,程颉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回应天府,开始准备转移商号下的各大店面、铺子。
从今往后,程氏商号将不再是江南豪绅。
而纪温这边,有了程颉的捐赠,修边驻防算是有了银钱保障,可一应军饷、军需等仍然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深秋时节,天气转凉,而大同的边关更是格外寒冷荒凉。纪温必须得提前为将士备好冬日的衣物。
他再次写了一封奏折,署上他爹的姓名命人送往上京城。
与庞大的修边驻防工程相比,这样的军需费用已算是九牛一毛,多地将领都会在冬日来临前向朝廷奏请军需。
可出乎意料的是,这样一道折子竟然也石沉大海,迟迟没有音讯。
不过是十万两银而已,国库难道连这些银子也拿不出来?
纪温等了许久不见回音,心中不由沉沉。
朝廷究竟是怎么了?
思虑再三,他前往征北军军营,找到了他爹。
彼时他爹正在练兵,将士们操着整齐划一的动作,黑压压一片,看起来气势十足。
在他爹的操练之下,就是才加入没多久的新兵也都有了质的飞跃,一众将士们的精气神似乎都与以往截然不同。
见到纪温前来,纪武行脸上不由露出笑容,对着下首的参将吩咐了一番便走了过来,一把搭在纪温肩上,如同好哥儿俩般勾肩搭背的回了营帐。
他眉飞色舞的说起了新兵们的趣事,嘲笑了一番某些愚蠢的新兵蛋子们,与纪温一起笑过后,才问道:
“温儿,今日来此可是有事?”
纪温点点头:“爹,我们的军需折子至今仍被留中不发,我想知道上京城究竟是什么情况。”
纪老爷子生前曾秘密培养了不少探子,专用于在外打探消息,甚至还有深入皇宫的,这也是他久居深宅却能知天下事的原因。
在他去后,下一任家主纪武行便继承了这一支力量。
纪武行嗤笑一声:“朝廷确实没工夫理会我们,他们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如今已是自顾不暇了。”
纪温疑惑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纪武行突然想起自家儿子与皇帝还有着几分交情,当下收起了几分轻视,正色道:“据说皇上病倒了,已多日不理朝政,如今朝臣们正为两个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奶娃娃斗得火热。”
皇上病倒了?
纪温微微一愣,连忙问道:“皇上病的可严重?为何突然生病了?”
纪武行摇摇头:“不知道,宫中并未传出些什么来,想来是有意封锁消息。”
越是如此,越发显得不同寻常。
皇帝正年轻,怎会突然中病倒?
那两个奶娃娃,指的应当就是杜皇后所出的大皇子与瞿妃所出的二皇子了。
纪温十分不解:“大皇子乃中宫嫡出,母家乃是杜阁老,而瞿家早已被降罪处死,二者之间有何可比性?”
纪武行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干脆叫了一人过来,让他与纪温解释。
此人名为纪密,是纪老爷子一手栽培起来的得力之人,日常隐在暗中,为纪老爷子管着所有的探子。昔日纪老爷子所得知的事,几乎全部来源于此人。
纪老爷子去世后,他便跟在了纪武行身边,时常为他讲述一些各地近况。
他对纪温说道:“单凭二皇子及瞿妃之力,自然不被众人看在眼里,甚至连储秀宫都出不得。但翁阁老却突然站了出来,声称二皇子也是皇上的亲骨肉,只要皇上一日不发话,他便是实实在在的天家贵胄。”
翁阁老。
纪温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纪老爷子生前就曾提醒过他要小心翁阁老。
如今一看,纪老爷子所言果然不错。
翁阁老有意扶持牙牙学语的二皇子,莫非是想当上辅政大臣?
第130章
迟迟等不到朝廷的回音, 纪温也不由悬起了心。
如今没有了太后,皇上也不知病情如何,朝政怕是要乱了。
但纪温远在大同, 对上京城之事爱莫能助,只能默默在心中祈祷皇帝安康。无论是为大周,还是为了两人之间的情谊, 他都不希望皇帝出事。
朝廷不曾拨下军需, 纪温只得另想办法。好在程颉刚刚捐助了一大笔银子,短期内, 大同暂且能有余力,只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一年冬日, 当北方边境正在热火朝天的建设中时, 天使忽然降临大同。
纪武行得知天使来临,眉头一挑,私下里气冲冲道:“冬日都过了小半,现在才想起送冬衣来?若真等着朝廷, 将士们早被冻死了!”
师爷祝籍若有所思, 沉吟着道:“如若果真是军需,应由户部郎中押送。此次来的是天使,只怕不是来给我们送军需的。”
纪温总感觉眼皮跳的厉害, 仿佛将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他按了按眉心,语气沉沉:“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 先将人迎进来吧。”
令人意外的是,来人竟是曾与纪温有过数面之缘的高公公。
高公公虽不是太监总管,却也在养心殿中服侍, 是皇帝身边的近侍。
他的到来,意味着此行乃是受皇上指示,传达圣旨来了。
纪温心中不妙的预感愈甚,与他爹一同行礼后,便听高公公表明了来意。
皇帝欲召纪温入京,详谈边境布防一事。
此话一出,纪温与纪武行对视一眼,眼中均凝重了几分。
皇上何时关心过边境布防之事?更何况如今竟特意遣了天使下来奔波数百里传纪温入京。
此行日夜兼程,赶了一路,高公公看着格外憔悴,说起话来也令人莫名感受到一股子沉重。
“纪大人,时候不早了,您若没有什么要事,即刻便出发吧?”
纪温心中一惊,低声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为何如此匆忙?”
高公公面露难色,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
叹了几口气,他只说道:“等见了皇上,大人自会知晓一切。”
就连粗神经的纪武行都从中嗅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带着怀疑的目光看向高公公,半是客气半是威胁,质问道:“如此紧急,莫非此行有危险?公公不能说实情,总该给我们提个醒。”
高公公犹豫再三,忽然说起一事。
“前不久,刑部尚书张大人被查出贪墨,现如今已被贬至地方上。”
刑部尚书,那不正是太后娘娘的心腹大臣——张廷春吗?
这看似毫不相关的一件事,却让在场几人心中警铃大作。
张廷春究竟有没有贪墨,他们无从得知。但太后娘娘才崩逝,第一心腹便遭受贬谪,任谁都不免在心中嘀咕几句。
莫不是有人见他没了靠山,想要铲除异己吧?
张廷春既已落败,说明此时朝堂太后一派将不复存在,那么,如今又会是怎样的形势呢?皇帝此时召见纪温,究竟意欲何为?
怎么想都觉得不是什么好事,纪武行皱起眉头,正考虑着用什么法子才能将此事搪塞过去,就听自家傻儿子笑着答道:
“还请高公公稍等片刻,书童已为本官去取行李了。”
纪武行不赞同的看向他,但在儿子安抚的眼神下,暂且按耐住心思,不曾开口。
高公公显然十分急切,看着纪温几欲开口,又摄于一旁纪武行的威势,最终只道:“咱家等着便是只是,皇上还在宫里等着,纪大人还是快些准备吧!”
“这是自然。”纪温笑的温和。
回到内室,纪武行当即问道:“温儿,此时回京定然没有好事,为何还要去?”
纪温无奈的笑了笑:“爹,皇上都已经派了近侍下来,儿子又如何逃得了?”
纪武行毫不客气道:“那就拖着!不能违抗圣命,总还能用各种法子拖上一拖,且先看看上京城局势再说!”
纪温摇摇头:“爹,皇上已是十万火急,非要儿子前去不可了。皇上待我不薄,于情于理,我都该走这一趟。”
“非去不可?”纪武行仍不死心。
“非去不可。”纪温神色坚定。
见改变不了儿子的想法,纪武行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了几步,才道:
“那你多带些人,放心,不带在明面上,我会让他们暗中护着你。”
纪温露出一抹笑意:“多谢爹。”
由于来去匆忙,纪温只命阿顺草草收拾了一番,便与高公公一路轻车简行,朝上京城而去。
一晃近五年过去,再次回到上京城时,一切仿佛都不曾有变。
但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来不及回家,在高公公的带领下,纪温径直入了宫中。
从前每次入宫,那位年轻的皇帝总带着一脸笑容坐于正殿中等待着他的到来。可今日高公公却直接将他带入了后殿,进入了皇帝居所。
这意味着什么,纪温已隐隐有所猜测,他的心也不由快速下沉。
步入一间屋内,中间有一座宽大厚重的楠木屏风,隔绝了内外视线。
纪温随着高公公一同跪下,便听高公公道:“奴才叩见皇上。”
不一会儿,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和公公走了出来,一见纪温,和公公面上一喜:“纪大人,您总算来了!”
似乎每一回回京面圣,都能听到这么一句话。
纪温压下心中的感慨,朝着和公公笑着点头。
和公公说完一句话,便又走入了内室。
隐约间,纪温听到屏风后的对话传来。
“皇上,纪大人来了。”
良久,一道喑哑的声音传出:“纪温来了,让他进来。”
和公公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却只道:“是”
纪温有些不敢置信发出这般声音的竟然是皇上,在他记忆中,皇上向来都是肆意张扬,意气风发的模样,待走入内室一看,眼前之人更是令他震惊不已。
那位比他还小一岁的皇帝,如今却如同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者,枯瘦的不成样子。
他的眼圈有些发酸,跪于塌边,声音轻颤:“皇上,微臣回来了”
皇帝竟然露出了一抹笑容,如多年前那般语气轻松道:“纪温,你终于回来了。”
纪温心中五味杂陈,他与皇帝年少相识,情谊深厚。他曾将自己派去了疟疾肆虐的琼州,又将他祖父派往了边关作战,这些年来,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然而他为皇上出生入死,皇上对自己的信任也从未变过。
这些年来的种种,也曾令他对皇帝始终保持一份警惕与提防。可看到皇帝病成这副模样,让他心中的防线不由开始一点点溃败。
“大同边防筑事有总兵大人就够了,微臣已在边关驻守五年,也该回京为皇上效劳。”
眼下上京城局势不明,连皇帝都成了这般模样,此时回京,绝不是好时机。
可纪温心中却突然涌出一个强烈的念头:他要留在皇上身边!
哪知,皇帝虚弱的笑了笑。
“那可不行,纪温,你还得回大同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