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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家族复兴之路(科举)》 第91章
太后深深看了眼皇帝, 那目光似乎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令其如芒在背。
皇帝渐渐有些绷不住脸,却仍倔强的与之对视。
大殿寂静的可怕, 所有人都默默等待着这对母子的决定。
最终,太后扯着嘴角微微一笑:“便依皇上所言。”
皇帝猛的松了口气。
再度回神,他已极力平复好心绪。
“填榜吧。”
……
再度来到保和殿前, 一众贡士无不激动。
今日即将举行传胪大典, 最终名次也将在此揭晓!
自保和殿内传来悠扬的丹陛大乐,随着殿前鸣鞭声响, 一声高亢的声音骤然响起:“宣新科进士觐见。”
众人按顺序排着队入殿,只见文武百官均身着朝服依次站于丹墀之内。
就位后,一鸿胪寺官员高声宣布:“癸酉年四月廿五日, 策试天下贡士,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注释1)
紧接着,传胪官开始唱名:
“第一甲第一名, 杨先知。”
纪温心念一动, 会试第二名的杨先知竟在殿试反超杜玉珩,高中状元!
很快,前方一位男子应声出列, 由于背对着纪温,使得他看不清面貌, 只能依稀通过身形看出此人年岁稍长。
经籍贯核对后, 杨先知跪于御道左侧。
“第一甲第二名,杜玉珩。”
一身贵气的青年从容不迫的走出,上前跪于御道右侧。
纪温心跳莫名开始加速, 前二名已经公布,国子监已拿下榜眼,若南淮书院不能拿下探花,此次必败无疑!
胡思乱想间,传胪官的声音再次响起:“第一甲第三名,纪温。”
中了!
纪温几乎控制不住嘴角。
他强忍着内心的激动,上前核对了自己的籍贯,接过公服,晕晕乎乎的跪在了杨先知身后。
后面的唱名,他几乎没怎么听,唯有听到陶诸与程颉的名字时,才动了动耳朵。
陶诸名列第五,与会试相比上升了一名。
而程颉则由一百八十名直接上升到第八十九名,成功吊在了二甲末尾,拥有了进士出身。
不知过了多久,唱名结束,一甲三人直接被授予了官职。
第一名状元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第二名榜眼及第三名探花被授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而二甲、三甲诸生则需于保和殿参加朝考,成绩优异者方可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其余人则分至六部或地方。
保和殿前再次响起中和韶乐,礼成后,皇帝乘舆还宫。
待叩别皇帝舆驾,銮仪卫校尉举亭送至东门大街张挂,纪温与众进士一起随榜出宫。
出保和殿,状元杨先知带领众位新科进士一同于长安左门观看黄榜。
长安左门又名“龙门”,黄榜挂起的地方又被临时搭起一座“龙鹏”,恰应了那句“鲤鱼跃龙门”。
顺天府尹亲自为状元插上鲜花,戴上红绸。杨先知本是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戴上一朵鲜花显得有些俗气,但他看起来颇为随和,自出宫后,始终是一副乐呵呵的表情。
在他的带领之下,众人陆续骑上高头大马,开始登科后最令人振奋的一个环节——游街。
新科进士们刚刚骑马离去,一群人忽的涌到黄榜前。
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目光仔仔细细数着榜上的名单,有人边看边道:
“状元人已至中年,子女成群,无需考虑了,榜眼杜玉珩倒是样样都好,可惜早已成了亲……”
有人嗤笑:“就是没成亲,人家也是你能肖想的?堂堂名门贵公子,未来的国舅爷,你啊,还不如看看那位纪温,虽然年纪小的点,但据说还未定亲!”
一听说探花郎还没定亲,果然不少人眼中一亮。
然而,立刻便有知情人说道:“这位探花郎你们可得仔细着些,别不知根底便凑了上去。”
“此话怎讲?”
“这位探花郎姓纪,乃前永定侯之孙!”
永定侯……
此处不乏官宦之家,一听永定侯之名,立刻想了起来。
“是当年的纪大将军!”
上京城的永定侯府曾也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但凡有些底蕴的人家,无人不知纪大将军之名。
“那这位探花郎岂不是罪臣之后??”
众人面面相觑,均默契的放弃了纪温这一佳婿人选。
正打马游街的纪温还不知道他已被上京城所有老丈人排除在外,此时的他与杜玉珩一道,骑着马跟在杨先知身后,接受两侧上京城子民沉重的热情。
而在他们身后,跟着的是二甲、三甲共二百多名进士。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支长长的队伍一路鼓乐齐作,引得路人频频张望,新科进士所到之处,现场热闹非凡。
哪怕队伍已经走过,众人也都津津乐道,赞不绝口。
最前方的杨先知虽贵为状元,却其貌不扬,年岁已高。而后方的杜玉珩与纪温并排走在一处,当真是令人赏心悦目。
杜玉珩剑眉玉面,清冷矜贵;纪温温润和雅,气质斐然。单论外貌,两人平分秋色,均是难得一见的俊俏郎君。
只是杜玉珩已然及冠,比如今年方十五的纪温又多了几分青年人的成熟,更令姑娘们为之着迷。
一时之间,大量荷包、手绢纷纷砸向杜玉珩,令这位不苟言笑的贵公子颇为狼狈。
相比之下,纪温虽也被砸了不少荷包,可好在他有功夫在身,轻松的躲过了所有的“暗器”。
直到路过一家酒楼,纪温一眼便看到了二楼窗口那几张熟悉的面孔。
是他爹、他娘、阿顺,和几个下人。
他刚对他娘露出一个笑容,就见他爹突然朝他扔来一个分量十足的异物。
他赶紧伸手抓住,竟是一只装满银子的荷包。
以这荷包重量,若是砸人头上,定要头破血流了。
不过,以自己的功夫,抓一只荷包绰绰有余。
纪温的功夫被有心人看在眼里,不免又是一阵叹息:
“这样的一位大好儿郎,怎么就出自纪氏?”
游街结束,杜玉珩身上已挂满了荷包与香囊,若不是纪温帮着出手挡了挡,只怕贵公子这张脸都要被砸肿了。
杜玉珩脸色有些黑,似乎丝毫不为金榜题名而欣喜,他拱手正色对纪温道谢:
“多谢纪兄!”
纪温笑了笑:“杜兄不必客气。”
下了马,纪温在人群里寻找着两位好友的身影。
离他较近的陶诸面色绯红,纪温一眼看出不对,奇怪问道:
“陶兄,你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陶诸小心看了眼四周的人群,低着头讷讷不语。
纪温便明白他是担心旁人听见,于是不再追问。
不一会儿,程颉也出现了。
他笑的一脸春风得意,一把挤到纪温与陶诸身边,打开折扇掩住嘴,小声笑道:
“你们应该收到不少姑娘家的香囊了吧?”
纪温瞥他一眼:“区区香囊,还砸不中我。”
程颉顿时向看怪物一般,惊讶的张大嘴巴:
“纪温,你都十五了,不会还没开窍吧?!”
就这秉性,月老的红绳都系不住他!
纪温懒得解释,因为他注意到陶诸的神色越发不自然了。
直到回家纪家,陶诸才红着脸小声解释道:“方才有一位大人给了我一块玉佩……”
程颉顿时来了兴趣:“哪位大人?可是想收你为婿?”
陶诸有些不习惯这样直白的话语,他无措的看了眼程颉,在对方的坏笑下,终究还是说了实话:
“那位大人……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因此事八字还没一撇,为姑娘家着想,在下无法将具体信息告诉你们……
我爹娘此前已经上京,现下还在路上,若是不出意外……”
程颉笑出了声:“你这榆木脑袋,关键时候还挺机灵,不似某人,看似机灵,实则是榆木脑袋!”
纪温斜眼看他:“我比你们小了三岁,何必着急?倒是你,就没人看上你这副皮囊?”
程颉甩着折扇,昂起头来:“我今日便写信,让我爹上京。”
纪温一惊:“有眉目了?”
程颉摇摇头:“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将我爹接来,万一有人看上了我的文采……”
纪温嗤笑一声,不再理他。
他来到纪老爷子院中,亲自向纪老爷子禀告了这一好消息。
纪老爷子老怀宽慰,纪家离开官场已有十五年了,他等待这一日也已有十二年了,如今,纪家终于又重新回到官场。
也不知当年那些老伙计如今还剩下几人?
“文人之中,常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一说,如今你虽已是翰林院编修,但万里路途不过才将将启程,入了官场,更要加倍当心。”
纪温笑着回道:“孙儿省的。”
眼见纪温似乎并不如何在意,纪老爷子有意警醒,他沉下声音,问道:
“杜玉珩本为会元,殿试后,那杨先知却成了状元,你可有看出什么?”
纪温收起几分笑容,思索一番,才答:
“皇上对杜玉珩并无好感。”
“还有呢?”
纪温抿了抿唇:“皇上不喜太后娘娘为其定下的皇后人选。”
“没了?”
纪温仔细搜罗着,最后说道:“皇上……对太后娘娘不满。”
纪老爷子直接开口:“你看到的只是结果,却不曾想过未来可能出现的后果。”
“如今朝中几大派系,你可看明白了?”
纪温试探着道:“皇上一派,太后娘娘一派?”
“不止!”纪老爷子语气冷硬:“你若连朝中派系都看不清,日后也不过是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第92章
纪老爷子毫不留情的训斥令纪温脸色一白。
刚刚高中探花的喜悦与自满尽数消散不见, 他终于开始沉下心细想其中一切。
良久,他才重新开口道:“太后娘娘把持朝政已久,定已笼络了不少朝中大臣, 至少大理寺卿张庭春便是其一;
至于文华殿大学士杜大人,虽其女被太后选定为皇后,也不能因此证明杜大人效忠于太后娘娘。但以皇上对待杜玉珩的态度, 即便杜大人不愿, 只怕也将被逼倒向太后一方。
而皇上如今还未亲政,身边最得力的人手恐怕只有养心殿的宦官了, 其中尤以总管太监李德新最为得脸——”
纪老爷子抬手将他打断:“区区阉人,难成大器。皇上虽未亲征,但朝中必有其拥趸, 宗室不会允许皇室大权旁落, 礼部那些固守礼教之人也不会一直容忍一介女流之辈长期摄政!”
纪温可不会小看阉人,自古阉人得势、擅权摄政之事时有发生。他冷眼瞧着,那李德新在皇帝面前卑躬屈膝,背着皇帝却又是另一副面孔, 他日若是得势, 说不得就要祸乱朝纲。
但眼下一切还未可知,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转而说道:
“祖父, 皇上和太后娘娘毕竟是亲母子,日后是否还会有转圜之机?”
上位者互相较量, 难免殃及底下人。
纪老爷子沉吟片刻, 才道:“若是将来皇后娘娘能得皇上看重,许能从中斡旋。”
但以皇帝现下的态度,皇后娘娘怕是难以与之相处了。
出了纪老爷子的松鹤院, 纪温又来到王氏院中请安。
此时王氏屋内正展开一件带有深青缘边的深蓝罗衣,那是皇帝为新科进士赐下的进士巾袍。
纪武行见儿子前来,笑道:“你这件衣袍可让你娘好生稀罕,已在这折腾许久了!”
王氏轻轻看他一眼,目光中隐含嗔怪之意。
她对儿子展颜笑着,问道:“温儿今日骑马游街,甚是威风。这一路上,可还安生?”
纪温不明所以,只以为他娘说的是那些砸香囊的人,当下便道:“儿子的身手虽远不如爹,要躲过那些香囊却也并不难,娘放心便是。”
王氏抿着嘴,笑容不减:“那就好,明日可有恩荣宴?”
纪温点点头:“明日皇上将于礼部设宴,宴请众新科进士。”
一提到这恩荣宴,纪温又有些头疼。
恩荣宴堪称国宴,皇帝兴许也会亲自到场,新科进士们少不得又得一展所长,大发诗兴了。
而他名次靠前,乃本届探花郎,怕是也难以逃脱。
王氏知道儿子不擅作诗,关切道:
“明日可有准备?”
纪温垂眸沉思半晌,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
“儿子这便去准备!”
王氏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笑容一点点自脸上消失,渐渐露出一丝愁绪。
纪武行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王氏捏着帕子缓缓坐下,语气充满忧虑:
“我本还担心有人榜下捉婿,抓到了温儿,可如今无事发生,我倒越发不得劲了……”
纪温高中探花,人品心性相貌皆为上佳,居然至今也无一家表露结亲之意。
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们都忌讳着纪家的过往。
纪武行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他比王氏豁达许多,劝道:
“温儿如今年方十五,不急着定亲,再缓几年也无不可。”
王氏侧过身子,看着他道:
“就是允他晚些,待他年至十八,无论如何也该成亲了。可三年后与如今相比又能有什么不同?那些人现在忌讳那些事,三年后难道就不忌讳了?”
纪武行揽住她轻声安抚:“你也不必总将目光放在那些文官身上,我们武将没那么多讲究,实在不行,我去找找昔日的同僚,看谁家有年岁相仿的闺女……”
纪家虽已离开官场多年,但武将中依然有不少人对纪老爷子心存感念。
王氏立即摇头:“文官家的女儿更适合温儿,日后还能与温儿琴瑟和鸣,吟诗作对。”
“那便看看那些门楣稍稍低些的。 ”
“也不可。且不说温儿日后前途如何,温儿的妻子便是纪氏长房嫡支未来的宗妇,小门小户大多短了些见识,如何能顾好纪氏这一大家子?”
纪武行忍不住笑了出来:“容娘,难道你还担心温儿娶不到媳妇? ”
王氏默默看他一眼,却不说话。
只是脸上忧虑之色依旧不曾褪去。
纪武行拍着她的肩膀,说道:“武将家的姑娘也有那擅长诗文的,咱们家的念青不就是吗?莫要过于担忧,温儿如此优秀,长得好,又能文能武,哪家闺女看了不动心?”
王氏勉强笑了笑,眉目却始终无法舒展。
她的儿子卓尔不群,可家族不仅无法给与任何帮助,如今反而因着那些过往,使他受人轻视。
每每想起,她都揪心不已。
待纪武行走后,她命人研墨,提笔给娘家大嫂写信。
纪温不知他娘的心思,全副心神都在为明日的恩荣宴做着准备。
程颉与陶诸来时,只见纪温正手持一根末端被磨得尖细的生铁,生铁顶端嵌入一根圆木之中,他将生铁末端放入火堆,直至泛红,才取了出来。
随即,他以烙铁为笔,在一只葫芦上刻画着。
程颉看了许久,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纪温的心神已全然沉入手中的葫芦之上,并没有回答。
陶诸仔细看了看,眼中惊疑不定。
“这难道是”
“是什么?”程颉十分好奇。
陶诸定定看着忙碌的纪温,心底一片惊叹。
翌日,所有新科进士齐齐向礼部赴宴而去。
此次也是崇治帝登基后头一回亲自参加恩荣宴,这也代表着,本届新科进士才是真正的天子门生,凡是能入皇上眼的,待日后皇上亲政,极有可能得到皇上重用。
穿过礼部大堂,便见院中已到了不少人。
场中众人各自聚在一处,泾渭分明的分成三派。
不难看出,一派是以杜玉珩为中心的国子监诸生,一派是以杨先知为首的中立派学子,还有一派便是南淮书院众人。
一见纪温三人前来,南淮书院众人顿时有了主心骨,纪温可是南淮书院名次最高之人,若不是他力挽狂澜,拿下探花,书院定要败给国子监了。
此次会试不知是否因皇上首次阅卷之故,三甲人数比上一回几乎翻了一番。南淮书院共有一百余人参加,最终得中进士者共计二十一人,比上回多出十一人。
李荣生朝着纪温招了招手:“纪师弟,这里!”
待三人走近,他对陶诸笑道:“许久不见陶师弟了。”
这位李荣生便是杏榜公布之时找到纪温,希望纪温能一举超越国子监的那位李举人。
如今他也高中二甲,有了进士出身。
“实不相瞒,当时找到纪师弟,实乃无奈之举,但没想到纪师弟竟真于殿试中晋升一甲之列!”
纪温对着众人拱拱手,谦虚道:“多亏皇恩眷顾。”
传胪大典之前,因着南淮书院在会试排名略显颓势,遭受到不少来自国子监贡士的嘲笑,绝大部分的人都以为书院此次必输无疑了,谁知殿试来个大反转,一甲三人中,国子监与南淮书院各占其一,险险打了个平手。
有人哼哼道:“纪师弟如今年仅十五,若是再有几年,谁人能与之争锋?”
此话被不远处的国子监众人听在耳中,只觉受到挑衅,也不甘示弱道:
“当初就该比名次才对,探花与榜眼虽同为一甲,却也有高低之分,若是比一甲名次,我们国子监赢定了!”
南淮书院立时有人开始呛声:“是谁在殿试前大放厥词,将状元视为囊中之物?如今状元之位花落别家,可真讽刺。”
国子监:“贵院所谓的天子骄子,如今也只得了个第五,不过如此!”
两派人等争论不休,一旁的中立派津津有味的看戏。纪温担忧的看向陶诸,却见他神色从容,似乎并不将旁人的诋毁放在眼里。
他轻轻一笑:“纪兄放心,那杜玉珩痛失状元之位,受到的非议比我更多,他都能淡然处之,我自然不可耿耿于怀。”
程颉刚替书院怼完国子监,转头对陶诸挤了挤眼:“我替你将他们骂了一顿!”
陶诸顿时哭笑不得。
随后,礼官到场,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没多久,皇帝仪仗鱼贯而入,身着明黄色衮服的崇治帝在诸多官员及宫人的簇拥下隆重出场。
殿试中的提调官、监试官、受卷官、弥封官、掌卷官等尽皆到场,与新科进士们齐齐向着皇帝行礼。
在此肃穆环境之中,年轻的皇帝也比往日多了几分威严。
礼毕,为嘉奖新科进士,皇帝特赐下盛宴,恩荣宴膳食品类丰富,令人眼花缭乱。
可没有人当真为这膳食而来。
就在此时,一名出自国子监的进士起身道:
“皇上对我等厚爱有加,学生感激不尽,愿作诗一首,献给当今圣君。”
皇帝若是点头应允,便意味着新科进士们要一一开始献诗了。
这也是恩荣宴上历来的传统。
可皇帝却并未第一时间点头,他想起某人素来不擅作诗,他这一点头,那人可就要丢脸了。
不过,他一向主意多,想来不会被这点事情困扰吧?
所有人都静静等待着皇帝的答复,最初出声的那位国子监进士已是满头大汗,他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久久没有反应,难道皇上不喜欢诗?
没等他想明白,皇帝已开口应允。
“准。”
他松了口气,好在诗是一早备好的,否则在这种心境下,定然作不出好诗来。
有他抛砖引玉,其他人也纷纷献出自己的诗。
这些人能从数万名学习中脱颖而出,文采自不必说,不时有人引得满堂喝彩。
但相对而言,国子监人多,作出的好诗也更多,反观南淮书院,就数程颉作出的诗最为徜徉恣肆。
陶诸别出心裁的作了幅画,当场画出了今日这宴会之景,也得了皇帝一番称赞。
然而当杜玉珩的诗一出,顿时将其他人比进了泥里。
皇帝还未出声,官员们已齐声叫好。
他似笑非笑,突然开口道:
“怎么不见探花郎?”
纪温已独自在后方忙碌许久,众人献诗之时,他已托下人为自己带来了一应工具,在程颉与陶诸掩护之下,又特意寻了个偏僻地,若不是皇帝开口,怕是都无人注意到他。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盯着角落里的探花郎,纪温收起最后一笔,站起身,双手递出一只葫芦:
“皇上,臣献丑了。”
这是……
见多识广的杜玉珩目光一缩:
“是早已失传的葫芦烙画!”
第93章
葫芦烙画指以烙铁在葫芦上熨出烙痕作画, 使画与葫芦融为一体,留存百世。
但距今,这一技艺已失传了数百年, 民间早已没有了相关记载。
杜玉珩还是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有关“葫芦烙画”的只言片语,没成想今日在这恩荣宴上竟见了真迹。
在场众人大多从未听闻葫芦烙画,见纪温献出一只葫芦, 心中纷纷泛起嘀咕。
这探花郎不会是没有提前准备, 作不出诗,随意找了只葫芦来吧?
可杜玉珩那一脸惊异落入所有人眼中, 瞧着不似作假,更何况,这位贵公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 何曾有过这般绷不住的时候?
这葫芦究竟有什么猫腻?
李总管接过纪温手中的葫芦, 小心翼翼的以双手呈递至皇帝面前。
皇帝凑近一看,眼睛倏地放大,又亲自拿起,仔仔细细看了半晌, 渐渐笑了起来。
“这葫芦乍看普普通通, 拿近了看方知其中妙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朕今日也算是见识到了。”
不愧是纪温,鬼点子层出不穷, 从不让朕失望。
纪温拱手谦虚道:“皇上谬赞。”
此时,皇帝终于注意到底下一众人等不解又渴望的眼神, 连一贯清冷的杜玉珩都频频向他手中张望。
他微微翘起嘴角, 大方挥手:“传下去,让他们也看看。”
终于等到这一刻,杜玉珩立刻出声道谢:“多谢皇上。”
第一个拿到葫芦的是状元杨先知, 他先是一惊:“这画——是方才陶诸所画的恩荣宴图!”
一旁的杜玉珩偏头看着,沉着道出一句:“其上小字所题之诗正是方才场中所作。”
那是程颉作的诗,可他已然不记得程颉名讳了,倒还记得他的诗。
杨先知连连惊叹:“这葫芦高不盈尺,作出的画却是精妙入神。”
杜玉珩接着补充道:“胸有沟壑,行笔流畅,已至因情落笔、随形赐艺的境界。”
状元与榜眼赞不绝口,其他人听了,不免越发好奇了。
“究竟是何等神奇之物,能令状元与榜眼连声赞叹?”
杨先知顾念着后方之人,看完后便将葫芦往后传去。
可他下首便是杜玉珩,这位贵公子显然不曾考虑旁人的想法,拿着葫芦看了又看,惹得下方之人心焦不已。
杨先知笑呵呵打着圆场:“葫芦自古有“福禄”之意,寓意大吉,如今纪编修又在这福禄之上增添了如此精妙的画作,恰应了那一句“福泽绵长”。”
皇帝听的舒心,温声赞道:“探花郎巧思敏捷,朕心甚慰。”
一时间,看过葫芦与没看过葫芦的都沉默了。
有皇帝这句话,纪温也算是崭露头角。
这厮可真是好运,不仅能在殿试中异军突起,还在这恩荣宴上得了皇上青睐。
顶着众人的目光,纪温站起身道:
“此画出自陶诸之手,诗也是源于程颉,臣不过只是搬运到葫芦上,当不得如此盛誉。”
“纪大人莫要过于自谦。”
竟是杜玉珩站了出来。
“葫芦烙画技艺之所以失传数百年,正因此技难度极高。葫芦壁薄,易灼伤,若是控制不好烙铁与力度,一着不慎便会破了方寸。纪大人短短时间内便能使之成型,当真是世所罕见。”
没想到这个时代也有如此懂行之人,纪温笑的十分和煦:
“杜大人博学多才,竟连此等小道也有所涉足。”
杜玉珩却认真道:“据传此技对笔意要求极高,绝非一日之功,纪大人定是下了大功夫练过,方能至此。”
有人立刻抓住了重点,不怀好意道:“纪大人年纪轻轻,不仅学问扎实,还能抽出时间来研习旁物,此等能力,真令我等望尘莫及啊!”
不由得他们不怀疑,一位年仅十五的探花郎已是足够令人震惊了,若换了旁人,就是不眠不休,昼夜读书,恐怕也做不到如此。
更何况这位探花郎还能分心学些其他东西。
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站在他们眼前的并不是十五岁的纪温,而是带着后世知识回来的纪温。
纪温似乎看不出旁人的质疑,只微微笑着:“本官平日里喜好研究些旁门左道,比如有些方法可助读书,不仅能在诵读时加深记忆,还可达到快速默记的效果”
程颉立刻出声附和:“没错,若不是有纪大人的方法,在下如今恐怕连举人都中不了,更是没资格参加会试!”
陶诸亦心生感叹:“当初在下能成为应天府解元,纪大人的“记录本”、“重点记忆法”功不可没!”
李荣生更是说道:“纪大人心胸宽广,将好的学习方法都大方的拿出来与同窗们分享,书院本届参与会试人数与往年相比翻了一番不止,中榜人数更是大大增加,其中必有纪大人一份功劳!”
他们说的诚恳,纪温听着有些赧然,但这些同窗们能顾念着这一片情谊,他心中多是欢喜。
国子监惊疑不定的看向南淮书院这一行二十一人,人数的确比往年多了不少,而且多了许多年轻人。
莫非真有什么诀窍?
南淮书院众人的经历,皇帝亦感同身受。
他与纪温一同读书数月,见识了不少对方的鬼点子,而且还十分有用。
故而他丝毫不怀疑南淮书院众人的话,甚至有些怀念当初与纪温一同念书的日子。
他当众劝勉道:“读书一道,勤奋固然重要,读书的方法亦值得深究。若不然,便是以头悬梁,以锥刺股,也不过是事倍功半。”
场中之人以皇帝年岁最小,如今不过十四,却以老生在在的语气说着劝学的话语,纪温听了不由心生怪异之感,面上却一如寻常。
无论如何,皇帝乃九五之尊,高贵的身份足以压过一切,包括年岁。
宴会接近尾声,皇帝仪仗先行离开,临走前,又为所有新科进士赐下官服。
纪温正准备与南淮书院众人一同离开,已至礼部门口,忽然来了一位小太监,悄声对纪温道:
“纪大人,还请留步。”
纪温看了眼身边的好友,程颉忙道:“我们先走了,你且忙你的。”
一见这位小太监,谁还不知其背后的主子?
顶着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纪温随小太监向后院走去。
眼见四周越发僻静,纪温心中疑窦丛生,恩荣宴结束,皇上不回宫,逗留在礼部是何意?
终于来到一处院前,小院门前守着四名侍卫,小太监转头躬身对纪温道:
“还请纪大人稍等片刻,奴才这便进去通报。”
纪温拱了拱手:“多谢公公!”
不一会儿,小太监再次现身,将纪温带了进去。
此时皇帝正拿着一颗夜明珠欣赏,下首站着一位身着绯色公服的中年男子,见纪温前来,那中年男子似乎隐隐皱了皱眉。
“纪温,这位是礼部左侍郎瞿大人。”皇帝随意介绍着。
纪温立时对瞿大人行了一礼,便听那瞿大人说道:
“本届探花郎果真丰神俊朗、气质卓绝,皇上当真是慧眼识珠。”
皇帝笑了起来:“日后都是自己人,纪温初入朝堂,还需瞿大人多多关照。”
这一句“自己人”令纪温心中狠狠一跳。
皇上竟不知何时已有了自己的势力了!
这是下定决心要与太后对立了吗?
瞿大人当场满口应下:“既已得皇上认可,臣自当尽心尽力!”
纪温压下心头的跳动,俯身拱手:“多谢皇上,多谢瞿大人。”
这位瞿大人看似十分热情,便是对着纪温这位刚绶官的七品翰林院编修也丝毫不冷待。
许是因着皇上的吩咐,瞿大人当下便邀请纪温前往前院:
“往往入仕之初,许多规矩或许闻所未闻,本官为官多年,也有着不少心得,纪大人若不嫌弃,可愿听本官细细说来?”
纪温本以为皇上只是随口吩咐,瞿大人也只是随口应下,就是自己也没有当真。
谁知瞿大人这样急切,现在就要开始教导自己了?
他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微微点头,于是他便应道:“多谢瞿大人了。”
皇上似乎还要在此休憩片刻,两人便相继告退,往前院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纪温看着侃侃而谈的瞿大人,心中怪异之感更深。
对方的确讲述了不少官场潜规则,但似乎过于墨迹了些,往往一件小事,能毫不停歇的说上许久。
恩荣宴结束后,礼部官员也陆陆续续回了家,此时衙门里人烟稀少,四周一片寂静。
好不容易等到瞿大人告一段落,纪温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听瞿大人一席话,胜过苦读十年。只是这次还是别让皇上等太久了,下官下回再向您请教罢。”
瞿大人丝毫不为所动,笑眯眯道:“无妨,本官还有好些没说完。”
“可皇上那”
“纪大人不必担心。”
这明显的拖延让纪温心跳逐渐开始加速,瞿大人为何如此笃定?
难道他对皇上做了些什么?
一想到这个可能,纪温再也坐不住了,他腾地站起身来。
瞿大人面色一变:“纪大人,你要干什么?!”
纪温沉沉看向他:“瞿大人,下官必须要亲自确认皇上的安危。”
瞿大人冷哼一声:“莫非你以为本官图谋不轨?”
纪温快速说道:“下官不相信大人是这般之人,但大人一再拖延,下官不敢冒险。”
他抱了抱拳:“大人,得罪了。”
说完,他直接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全然不顾瞿大人的怒喝。
有下人冲出来想要拦住他,可区区几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又哪里拦得住?
纪温循着记忆找到了方才的院落,刚一靠近,便听里面的丝竹之声传来。
还能听曲,看来是无事,纪温松了口气,随即又不由得想到,皇上不会在此寻花问柳吧?
有侍卫发现了他,经通传,纪温被请进了小院。
一名身着长袖舞衣的貌美女子娇滴滴地向皇上告退一声,又婀娜多姿的离开。
纪温:……
纪温心中五味杂陈,难道皇上竟是这般好色之人?
皇帝听了纪温来意,不由抚掌大笑:
“纪温,这礼部上下都是朕的人,又怎会伤害朕?”
话虽如此,但纪温如此在意他的安危,甚至不惜得罪高官,皇帝心中顿觉一片暖意。
纪温此刻深觉自己多管闲事,他低头闷闷道:“微臣无状,打搅了皇上雅兴,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瞥了眼李总管,李总管会意,遣退场中所有宫人。
没有外人在,皇帝才说道:“瞿大人盛情相邀,朕又怎能拒绝?”
纪温瞬间明白了一切。
瞿大人大费周折的将皇帝请来,又想方设法将他支开,为的就是给皇上进献美人。
皇上年纪渐长,后宫亟待充盈,有些人便忍不住了。
纪温犹豫半晌,还是进言道:“瞿大人……只怕图谋不小……”
皇帝轻笑:“你当朕看不出来?不过就是一个宫妃的位置,给他便是。”
他说的轻巧,纪温却神情凝重。
“如今您还未大婚,皇后娘娘还未入主后宫……”
“放心,朕不会在大婚前乱来。”
“可今日之事,瞒不过太后娘娘。”
皇帝毫不在意:“母后知道又如何?礼部一向只站正统,她早已知晓礼部的态度,如今不过是让朕与礼部的关系更为紧密罢了。”
见皇帝一心笼络官员,纪温心中沉沉。如今太后大权在握,若是她当真恋权不放,只需再狠心一点,罢黜礼部主要官员,拔了皇帝的爪牙,他又能如何?
之所以迟迟不出手,十有八九是顾念着母子情分。
纪温隐隐感觉,太后娘娘对皇上依然心存慈爱,否则,又怎会数次给他机会,为他保留人手?
第94章
任何一位君王都不会容忍大权旁落, 即便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纪温能理解皇帝努力想要掌权的心情,可此举难免会伤了太后之心。
瞿大人一路怒气冲冲的赶来院中,及至皇帝面前, 立刻又换了副面孔。
即便心中恼恨纪温坏他好事,面上却依然笑的和气:
“纪大人这下可放心了?皇上身在礼部,能出什么差错?本官就是拼上性命, 也绝不会让皇上伤了一根汗毛。”
纪温低头作赔罪状:“是下官言语无状, 行事冲动,还请大人恕罪。”
当着皇帝的面儿, 瞿大人就是再恼,也不能拿他如何。
不仅不能如何,还得替皇上好生栽培。
但凡有点眼力见儿的都能看得出来, 皇上对这位新科探花郎厚爱有加。
他如同一位慈爱的前辈, 语气十分真诚:
“纪大人也是关心则乱,皇上能得这样一位衷心的臣子,本官只有替皇上高兴的份,又如何会责怪?”
皇帝心情甚是愉悦, 他打断两人的你来我往, 为此事下了最终定论。
“行了,不过是个误会,不必言重。”
虽然早已料到皇帝的态度, 瞿大人依旧笑的有些僵硬。
他堂堂正三品礼部左侍郎,不仅被一七品翰林甩了脸, 还由着他在礼部衙门里四下乱窜, 最终竟然只得了一句“误会”。
这纪温究竟是如何得了皇上青眼?竟令他如此看重!
然而无论心中如何作想,瞿大人依旧不得不笑道:
“皇上说的是。”
待皇帝回宫后,瞿大人看着纪温, 目光深沉:
“纪编修好生能耐,此前可与皇上有过渊源?”
纪温笑而不答,反道:“与瞿大人相比,下官逊色不少,日后还得靠大人多多提携。”
瞿大人扯起嘴角:“既已是同一阵营,本官自然不会不顾你。”
“那便多谢大人了。今日天色已晚,下官这就告辞了。”
离开礼部衙门,纪温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许是受前世观念影响,在他心目中,凡是试图以美色惑主之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这位瞿大人给他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
皇帝还年轻,又急于笼络人心,可莫要受此人影响才好。
回到家中,陶诸正在埋头苦读,为两日后的朝考做准备。
同为二甲进士,程颉却乐得逍遥自在,半分不为朝考担忧。
见纪温回来,程颉立刻好奇问道:
“皇上寻你何事?可是看中你了?”
不待纪温回答,他语重心长的拍拍纪温肩膀:“纪兄,苟富贵,勿相忘啊!”
纪温横他一眼:“朝考在即,陶兄都在奋笔疾书,你就这么有把握?”
程颉甩开折扇,满脸无所谓的态度:
“陶兄那是奔着庶吉士去了,我定然是考不上的,何必费那等心思?只管安安心心进入六部或者下放做个知县,岂不逍遥自在?”
纪温冷笑:“可你若是考的太差,指不定就要去那等民风彪悍、困苦不堪的偏远小县当知县了!在那等民不聊生的地方,你还能如何逍遥?”
程颉手中一顿:“我殿试名次也不差,此次朝考应当不至于考的那样差吧……”
纪温毫不留情打击道:“莫非你忘了殿试是怎样升上来的?朝考可不一定会再有那般合你心意的考题了!”
程颉再也无法淡定,他一把收起折扇,悲愤道:
“读书就读书,过了这两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读了!”
纪温闲闲看他:“去吧。”
他不会告诉这个怨种,科考虽已到了尽头,可入仕后又是一扇新的大门。
他的确无需再学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但却要开始对治下税收、农耕、经商甚至工事的学习。
读书,永无止尽。
临走之前,程颉忽然说道:
“我爹娘来了上京,朝考后,我便要回到自家宅子里了。陶兄家中父母也来了,前不久已置了一座宅子,许是不久后也该回家了。”
纪温打趣道:“伯父伯母可是来为你们操持婚事?”
程颉面上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只留下一句“待朝考后再与你细说”便落荒而逃。
翌日,纪温独自前往翰林院报到。
本朝历来素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说,如今的几位阁老尽皆出自翰林院。
作为代表着最高文人水平的翰林院,多年来已累积了不少状元、榜眼及探花,储备的庶吉士更是不知凡几。
因此,除了看起来过于年轻的面孔,纪温这位新晋探花郎丝毫不引人注目。
然而在拜见翰林学士薛大人,报出身份后,薛大人不由得正色几分:
“你就是南淮书院那位号召数千南方士子联名上书的纪温?”
纪温端正行礼,不卑不亢:“正是下官。”
薛大人认真打量了一番,眼前之人目光清明,眉目舒朗,从面相上看来,不似奸佞之辈。
他不由开口训诫:“没想到搅动南方士子之心者竟如此年轻,能做成那样一番大事,想必你定有过人之处。只是这般少年意气,日后在官场定不能再有了。”
这是告诫,也是敲打。
纪温不曾多想便应了下来。
当初之所以闹出那么大动静,只因自己无权无势,唯有通过那样极端的方式来引起朝廷注意。
如今自己已经入仕,自然能有更多其他的手段,再不必如此冒险。
薛大人看着眼前的少年人,他温润端方,谦虚有礼,全然看不出曾带领数千人对抗朝廷的张扬模样,仿佛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但他仍然有些不放心,只觉少年气盛,难以自制,需得再磨砺一番才好。
于是纪温被分配至一位段姓侍讲手下。
除了纪温,段侍讲下首还有修撰一人,编修三人,加上纪温,一共五人。
好巧不巧,那四人竟全部出自国子监。
当他们得知纪温名讳,脸上瞬间变了色。
虽然纪温从未参与过南淮书院与国子监之间的文斗,但那场声势浩大的上书却实实在在是由他发起,若不是南方士子言辞激烈,国子监又怎会站出来与之对立?
在他们心中,国子监才堪称天下士子的表率!
于是,当纪温本着交好同僚的心与四人一一寒暄时,得到的却只是四人冷淡的回应。
他们自持身份,干不出平白无故当面讽刺挖苦之事,但也不愿搭理这位出自南淮书院的狂妄无知的同僚。
纪温很快发现,自己被孤立了。
对此情形,段侍讲仿若未闻。
如今翰林院分外清闲,翰林们本应承担经筵日讲、记注起居等职责,却因皇帝长期无召,皇室人丁不兴等原因逐渐形同虚设。
翰林院一众官员也只有在主持科考、编纂史书时才会有部分人稍显忙碌。
但这并不妨碍段侍讲为纪温派活儿。
他为纪温分派的任务是修复破损的书籍。
翰林院中藏书甚巨,因时日渐长,许多书籍或遭虫蚁啃食,或潮湿发霉,已十分影响阅览,纪温的任务便是要修复这些书籍。
这无疑是一项又苦又累的任务,可纪温却无法拒绝。
而比他晚来半日的杨先知与杜玉珩二人却没有被分配任何任务,整日下来,始终都只是看书。
尤其是杜玉珩,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冷脸,却得到了翰林院上下一致的热情。
那可是内阁大学士之子!
翰林院之所以能成为所有士子的向往所在,皆因入翰林乃是入阁的第一步。
天下士子的终极目标不就是进入内阁,辅佐君王吗?
如今内阁大学士之子就在身边,此时不结交更待何时?
奈何杜玉珩清冷孤高,对待同僚甚至上峰的态度都只是淡淡,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令人无从下手。
而此时的纪温已深入藏书阁中,那些陈旧不堪、长年无人问津的典籍早已落满尘埃,随意抽出一本,都能带出一阵烟尘。
不一会儿,他已是灰头土脸。
正在此时,却有一管事太监登入了翰林院大门。
宫里已是许久不曾来人了,翰林院学士薛大人带着一众侍读侍讲客客气气的迎接了管事太监。
待进了屋,薛大人小心问道:
“高公公,可是皇上有何吩咐?”
高公公手执拂尘,笑容满面:
“薛大人,翰林院的运道可算是来了,皇上今日突然来了兴致,想听讲书了。”
薛大人一听,顿时心喜。
常人都道翰林院清贵,贵就贵在他们能时常面见皇上,直达天听。
可当今皇上过于年轻,且并不热衷于听书,极少宣召翰林们入宫。
长期无法得见天颜,没有圣心,他们要至何时才能出头?
薛大人立刻就在心中酝酿起此次讲书人选,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必须好生把握住才行,只要能让皇上满意,不愁没有下一回。
若不是顾及脸面,真恨不能自己亲自上场。
他权衡再三,提出了两个人选。
“杜修撰乃今科榜眼,学识出众……”
还没等他说完,高公公已皱起了眉。
薛大人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又说起了第二个人选。
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嘀咕,原来传闻是真的,皇上当真不待见杜玉珩这位未来的国舅,还好他早有准备!
“……这钟侍讲乃上一届状元,通晓古今,亦为不可多得的博学之才……”
高公公恢复了面上的微笑,就当众人以为此事即将落定之时,却听他问道:
“怎么不见今科探花郎纪大人?”
薛大人顿时哑然,莫非皇上想见的是纪温?
略略诧异了一瞬,他很快恢复如常,笑道:
“许是忙于公务,高公公若是要见纪编修,本官这就让他过来。”
高公公含笑点头。
“那便劳烦薛大人了。”
此时的段侍讲心下一片慌乱,万万没想到高公公竟亲自指明了要见纪温,早知他有这般能耐,自己又怎会给他指了那样一个任务?
随即又不停安慰自己,好在只是第一日,那纪温说不定还未开始干活,等到这次过后,自己再为他换一个轻省点的,应当便无事了吧?
薛大人见段侍讲面色有异,心中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可高公公在此,他也无法深究。
等到下人将纪温带来,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只见那位少年郎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从头到脚处处尽显狼狈,甚至头发上还沾着一片蛛网。
随着他行礼的动作,灰尘扑簌簌的自身上落下。
薛大人面色一变:“纪编修怎会如此?”
纪温正欲开口,许是被尘埃呛住,忍不住咳了起来。
带他前来的下人便替他答道:“小人找到纪大人时,他正独自一人在藏书阁深处修书。”
段侍讲的整颗心顿时沉入谷底。
完了!
他不过是想压一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锐气,薛大人也曾吩咐对他多加磨砺,事情究竟是如何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
瞥见薛大人失望的眼神,段侍讲顿觉冤屈。
高公公见此情形,十分意外:“咱家没想到,翰林院诸位大人的公务竟是如此脏累,瞧瞧纪大人这一身,浑身上下就没一处干净地儿。”
他的眼神在众人身上逡巡,那表情似乎在说:怎么唯独纪温一身脏乱,你们却如此整洁体面?
薛大人并未粉饰太平,而是沉声道:
“修书并非一人之力所能完成,至少得派下人先清扫面上的灰尘。此事是下面出了些差错,本官亦有责任,让高公公见笑了。”
高公公看着纪温这一身,露出恰到好处的愁绪:
“这可如何是好?皇上可是点明要让纪大人入宫讲书,可不好让皇上久等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皇上要让纪温讲书??
这位入仕第一日的少年究竟何德何能?
众人既惊讶又羡慕,他们在翰林院熬了多少年了,好不容易熬到皇上长成,却始终没有机会得见天颜。
如今纪温不过上衙第一日,便被皇上亲自派人宣召入宫讲书。
段侍讲更是面无血色,一时间心提到了嗓子眼。
薛大人早已有所猜测,此刻只是开口说道:“洗漱是来不及了,只能先换件衣裳。”
趁着下人准备的空档,他对着纪温殷殷嘱咐:
“你既已参加过殿试,想必一应规矩已无需多说,本官不管你与皇上有怎样的渊源,切记本分行事,莫要妄议朝政。”
纪温认真点头:“大人放心,下官明白。”
无论他是真心为纪温着想,还是担心纪温为翰林院招来祸端,纪温都承下了这份好意。
等到纪温换了衣袍随高公公进入养心殿,正百无聊赖的皇帝一见纪温这副邋遢模样,险些喷出一口茶水。
他坐于龙椅之上毫不留情地大笑出声:
“纪温,你头上有蛛网!”
第95章
顶着养心殿众宫女太监惊异的目光, 纪温尴尬的拍了拍头顶,几缕蛛网顺势落了下来,他无奈道:
“皇上, 您就别取笑微臣了。”
皇帝笑过后,不由问道:“你今日不是应该在翰林当值吗?莫非翰林院已破败至此?”
纪温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殿外,李总管小心关上殿门, 转身一眼对上了等候在门外的高公公。
高公公四下里看了看, 跟着李总管走远了些,这才小声问道:
“李总管, 这纪大人究竟有何特别,竟在皇上面前如此得脸?”
自从皇上渐渐长大,平日里时常有意端着架子, 何曾有过这般放松的时候?
方才皇上那一声大笑可将他吓得不轻!
李总管一改往常卑躬屈膝的模样, 居高临下看着眼前对自己躬身俯首的高公公,大义凛然道:
“纪大人乃长公主殿下的亲表弟,长公主殿下为了大周和亲瓦剌,心中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一位, 皇上自然待他与众不同。”
高公公连连点头, 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还是李总管最为了解皇上!”
这句话令李总管心中十分受用,他傲然道:
“皇上幼时我便在他身边伺候着,这十几年可不是白处的!”
高公公竖起一根大拇指, 附和道:“那是,您可是皇上身边的第一红人!”
***
殿内, 皇帝听完纪温叙述, 张口就是一通教训:
“你终究还是要为自己的张扬付出代价,那件事即使朕不追究,母后也不追究, 国子监那些学子还有如今朝中的一些老学究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说到底,还是因你没能展现出足够的实力,让旁人认为你德不配位。若你拥有璋南先生那般名声,他们只会赞你一身傲骨!”
纪温不否认皇帝此言,可他却还是认真说道:
“皇上教训的是,可倘若再来一次,微臣定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在那般处境之下,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长公主和亲而无动于衷,哪怕知道一切都只是徒劳,他也要拼尽全力一试!
皇帝也想起了远在他乡的长公主,当下陷入了一阵沉默。
良久,他才泄愤似的说道:“国子监这些年是越发退回去了,教出的学生就这品行?还有那翰林院,都道其清贵,如今竟连下面的人也管不好了!”
这明显是迁怒。
纪温等他气消了些,从旁劝道:
“皇上,臣等不过都是些普通人,是人总会有情绪上的弱点,微臣能理解他们今日的做法,只要没有对微臣造成损失,微臣并不介意。”
皇上皱眉看向他:“那几个同僚孤立你,就这么算了?”
“只要不给微臣使绊子,微臣并不在意。”
“上峰故意刁难你,也就这么算了?”
纪温笑了笑:“其实他们已经得到了惩罚,经此一遭,想必他们在皇上这里难有出头机会,人生无望,已经是对他们最大的惩罚了。”
皇帝傲娇扭头:“朕可没说要替你撑腰!”
此时,李总管匆匆进入殿内,向皇帝禀告:“皇上,太后娘娘派人来了。”
皇帝瞬间收起所有神色,淡淡看着来人步入殿中。
来者正是曾在王家与纪温有过一面之缘的韩宫令。
待她向皇上行礼之后,纪温也连忙与其见礼。
韩宫令微微点头,并未对其多加关注。
正当纪温准备告退时,她已直接向着上首的皇帝表明来意:
“纳彩在即,娘娘希望皇上能亲自至近郊打一对大雁……”
皇帝冷哼一声:“此等小事何需朕亲自出马?命侍卫打了回来便是!”
韩宫令顶着压力,继续说道:“皇上亲自打的大雁更能显出皇家诚意,毕竟是您的结发妻子……”
“母后不是常说此女聪慧大方,有容人之量?既如此,想必也不会介意朕命侍卫打雁吧!”
韩宫令低着头,语气不变:
“近来朝中议论纷纷,皇上在殿试中的态度对杜编修——略显不善,若不加以制止,致使流言甚嚣尘上,恐会寒了杜大人之心,还请皇上三思。”
皇帝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又是如此!又是如此!
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却回回都被迫妥协!
究竟何时才能真正掌权,再也不用顾及旁人?
皇帝迟迟不开口,韩宫令显然对其十分了解,径自行了一礼,便就此离去。
虽然皇帝并未给出明确答复,但双方都知道,他一定会去。
韩宫令走后,皇帝阴沉着脸坐于龙椅之上,不言不语。
纪温等了半晌,估摸着皇帝心情应当平复了不少,才出声道:
“皇上,若无要事,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然而皇上却问他:
“纪温,你说朕像不像个傀儡?”
纪温心中一惊,他若是将自己比作傀儡,又置太后与何地?
他斟酌许久,才答道:
“皇上,此前外祖父给您授课时,微臣曾听到一句话,“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越是身居高位,越发顾虑重重。没有人是生而自由的,更何况您是一国之君,生来便被国家困住,被天下万民困住。
当您坐上龙椅的那一刻,心中已装进了您的子民,再也做不回您自己了。”
皇帝听了这番话,一时有些迷惘,一时又不由生出一腔豪情,隐隐约约间,他似乎回忆起璋南先生此前的那些教导。
见皇帝果真听了进去,纪温再接再厉,试探着建议:
“其实,若能有杜大人从旁襄助,定能为您减轻不少麻烦。便是太后娘娘亲自选定的皇后,也决计不会差了去,皇上何不优待杜家,给皇后娘娘一些体面?”
皇帝本听的入神,直至最后一句,他突然清醒过来,冷笑道:
“母后亲自选定的儿媳确实不差,此女性情古板,貌若无盐,直接绝了惑乱后宫的可能,当真是用心良苦!”
这是明晃晃的嫌弃杜皇后无趣且丑陋?
纪温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杜玉珩那张白皙俊秀的脸庞,怎么也不相信他嫡亲的妹妹会丑到哪儿去。
于是他问道:“皇上见过那位杜小姐了?”
皇帝摇头:“此等小事,朕怎会亲自出面!”
既然皇帝没见过,那定然是身边有人告诉他了。
他依然不相信那一句“貌若无盐”,身为阁老的嫡亲女儿,杜玉珩嫡亲的妹妹,那位杜小姐便是相貌平平,多年熏陶教养之下,气质总该有了,又怎么可能“貌若无盐”呢?
但若此言不真,又是谁故意在皇帝面前抹黑杜小姐?此人意欲何为?
他压下心底的猜测,对皇帝笑道:
“自己的妻子,总该要自己瞧一瞧才好,从旁处听来的始终隔了一耳朵,容易出差错。”
皇帝不屑一顾:“莫非还能将美娇娥误看做无颜女不成?”
纪温想说若是有心,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考虑到那位有异心之人极有可能就是这殿内宫人中的一个,为避免打草惊蛇,他明智的闭上了嘴巴。
回到翰林院,纪温瞬间从小透明一跃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历届新科进士从没有出现过如纪温这般能在当值第一日得到皇帝点名召见的情况,哪怕是当朝阁老之子,未来的国舅,都没有此等殊荣。
偏偏这位不起眼的纪温做到了。
可以预见,只要这一回纪温成功给皇上留下了好印象,日后前程必定差不了。
翰林院里人心浮动,有人想到那纪温与杨先知、杜玉珩乃是同期,便向两人打听起有关纪温之事。
杜玉珩的清冷一如既往,并不搭理这些别有用心的问题。
相比之下,杨先知颇为和气。
他感叹道:“恩荣宴上,纪大人的葫芦烙画技惊四座,不仅令我等开了眼界,更得了皇上青眼。”
“葫芦烙画?那不是早在几百年前就已失传了吗?”
“葫芦烙画是为何物?”
……
杨先知一一与众人解释着,温和的脾性赢得了不少好感。
段侍讲一直悬着心等待着纪温归来,当亲眼看到他的那一刻,连忙挤出一丝笑容,上前关切道:
“在宫里可还好?皇上可有吩咐?”
纪温低头掩下上扬的嘴角:“回大人,一切顺利,皇上并未多言其他。”
“那便好!”段侍讲有些踌躇,嘴唇动了动,艰难说道:
“其实本官命你修书,并非有意针对,只是……只是……”
纪温笑着接过话:“只是大人担心下官逞一时意气,想要压一压下官的心性。”
段侍讲十分意外:“你都知道了?”
纪温点点头:“大人此举,无可厚非,下官并没有放在心上。”
“当真?”
“千真万确。”
段侍讲悄悄松了口气。
“你能理解便是万幸,倒是本官狭隘了。”
可纪温不与他计较,掌院薛大人却不会将此事轻轻放下。
他一脸怒容,对着段侍讲劈头盖脸的责难:
“本官让你对纪温加以磨砺,不是让你去故意为难!好在今日皇上不曾申饬,若不然,就凭今日之事,足以让皇上厌了翰林院!”
段侍讲正为自己会错了意而深感懊悔,他连忙补救道:
“下官回去便为他另做安排。”
“那修书之事呢?”
“即将新来一批庶吉士,下官安排那些人去做!”
薛大人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几日过后,朝考结果已出,名列一等之人均可补入翰林院,充做庶吉士。
与此同时,一则小道消息迅速在整个朝堂传开。
皇上竟亲自带人至近郊,为未来的皇后娘娘打下一对大雁!
第96章
皇帝不满太后定下的皇后人选, 此事早已众所周知。
甚至在面对未来的国舅时,也丝毫不留情面。
谁知临纳彩之时,皇帝竟出人意料的亲自出宫为未来的皇后娘娘打下一对大雁。
身为九五之尊, 皇帝本不必事事躬亲,然而如此一来,不仅体现了皇家的诚意, 更表达了皇帝对未来皇后的看重。
翰林院众人纷纷向杜玉珩道喜, 然而杜玉珩却始终冷冷清清,令人辨不出情绪。
朝考结束, 程颉与陶诸的官职也分别定了下来。
不出所料,陶诸被评为一等,成功进入翰林院, 成为了一名庶吉士。
日后若是等到一个好时机, 他便可正式绶官。
而程颉则是入了大理寺,成为了一名正七品评事,幸运的留在了上京。
无论如何,京官总是比外放更为吃香。
作为在金银窝里长大的富贵子, 程颉在上京城的宅邸里大摆宴席, 大手笔的请了上京城有名的戏班子入府,又将一众南淮书院的同窗们都请入府中,一时间山珍海味、美酒佳肴, 令人大开眼界。
南院北监的长期争斗使得南淮书院的学子们空前团结起来,令原本并不相熟的同窗之间莫名多出几分亲切感。
是以, 如今还逗留在上京城的学子大半都来了程府, 为得以高中的同窗送上祝福。
觥筹交错之间,俱是一派和乐。
而纪温这位探花郎毫无疑问成为了众人的焦点,为避免喧宾夺主, 他悄悄躲进了一间屋子里。
不曾想,没多久,陶诸也避了进来。
纪温消失不见,众人可不就盯上陶诸了?毕竟,南淮书院这一届进士里,唯有他们二人入了翰林院。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二人四目相对,同时苦笑一声。
陶诸在纪温身旁坐下,随后倒了两杯茶,自己拿起一杯,向纪温敬道:
“纪兄,这段时日多亏有你相助,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机会,在下定然报答于你。”
纪温按下他的手,推辞道:“我与你相交一场,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绝非小事。”陶诸一派认真:“自从与纪兄结识,在下受益良多,纪兄品行高洁,从不曾藏私——”
话未说完,门突然再次被推开。
“就知道你们来这儿躲清闲了!”
程颉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酒杯,面上带着几分醉意。
“李师兄当真是海量,我不行了,我也要来歇歇!”
李荣生此次朝考名次不佳,被安排到一个偏远小县当知县,日后怕是再难与众人相见了。
纪温感慨道:“李师兄对书院感情深厚,这一赴任,从此相隔千里,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金陵。”
陶诸皱眉叹息:“天高皇帝远,这种偏远小县最是难治理。”
“没错!”程颉忽然放下酒杯,悄悄对两人说道:
“若不是我爹上下打点,只怕我也要被打发到地方上去了!”
纪温挑眉:“程老爷能耐不小啊!”
若他没记错,程老爷应当只是地方布政使司的一名从七品都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资格干涉京官的任命。
莫非是金钱的力量?
程颉神秘一笑:“他似乎结识了一位大人物,近来忙个不停,说是要趁着他还在上京的日子替我把路打通。”
程老爷可是以送粮的名义才能来了上京,过不了多久就得回应天府处理公务。
他显得格外兴奋:“大理寺卿张大人,你们应当听说过吧?我爹打听到张大人是太后娘娘的心腹大臣,特意托了人将我安排进大理寺。”
纪温心中一跳。
大理寺卿张大人不就是张廷春吗?
他不仅认识,而且渊源颇深。
只是,因着两人立场不同,终究还是渐行渐远。
如今眼看着程颉竟也要向着太后一派靠拢了,纪温心中沉闷,说不出是何滋味。
陶诸在一旁公正评价:“听闻这位张大人为人正直,大公无私,令尊好眼光。”
程颉笑着摆手:“我不过只是一名小小的评事,如何有机会接近张大人?”
纪温见他已醉的有些飘飘然,叮嘱道:“以后可不能在旁人面前说这些。”
程颉虽然醉的厉害,却仍大着舌头表态:“我只拿你们当作知心好友,除了你们,我谁也不说!”
宴会过后,纪温又恢复了每日在翰林院当值的日子。
在此期间,皇帝隔三差五便派人宣纪温入宫,至如今,翰林院所有人都知道,纪温是皇上跟前的红人。
甚至比阁老之子杜玉珩更受皇上器重。
此子前途不可限量,长的又是一表人才,至今不曾定下亲事,不少人忍不住动起了心思。
只是,纵使千般好,“罪臣之后”这一名头始终令人望而却步。
在纪温声势渐长之时,他却没有一鼓作气,反而向掌院薛大人告假归省。
本朝有一不成文规矩,新科进士绶官后,往往可告假归乡省亲,路途远些的,假期可达两个月。
假期批下来后,纪温便将此事告知了祖父与爹娘。
三位长辈一年前才来到上京,未免舟车劳顿,此次他本打算独自归乡,谁知祖父竟也要与他一同回岳池县去。
王氏笑着解释道:“你大哥早已定好了人家,只待你高中归乡便将大事给办了,我们又怎能不回去?”
纪温十分诧异:“大哥竟已到了娶亲的年纪了?”
王氏嗔他一眼:“你大哥都十九了,再过一年都该行冠礼了,若不是投身行伍,早该娶妻生子。”
纪温有些恍惚,他与大哥纪勇分别之时,他还是只是一位十四岁的少年,转眼间,竟已过去了五年。
“大哥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听你二婶来信说,是泸州卫指挥使安大人的嫡女,”王氏拿起帕子掩着嘴角笑:“你大哥自进了泸州卫,颇得安大人青睐,前不久又被提拔为正七品总旗。说起来,这位安大人还是你祖父的学生。”
泸州卫指挥使安崇则,纪温已听说过多次了。
安大人身为正三品要员,能在纪家如今这种境况下将嫡女下嫁,可见是真的十分欣赏大哥。
“起初你祖父还不同意这门婚事,道是不愿高攀。”
纪温愕然:“那又是如何同意的?”
王氏轻笑:“你大哥写了数封信件回来,表明他与那安小姐两情相悦,可你祖父依旧不肯松口。直到安大人亲自书信一封,才让你祖父打消了疑虑。”
这个理由看似十分合理,可纪温隐隐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祖父何时变得这般固执迂腐了?
待私下里问了他爹,他才终于明白。
提起安大人,纪武行神色复杂。
“崇则是你祖父唯一的学生,当年也曾与我们一同出生入死,你祖父待他犹如亲子,不仅传授他一身功夫,更数次救他性命。后来我们回京,他入了卫所,成了一方大员。
纪家出事后,你二叔祖父与二伯曾第一时间给他写信求助,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那时的纪家招了先皇的眼,神仙也难救,无人敢触碰霉头,他此番作为不难理解,只是,到底还是意难平。”
纪温沉默片刻,问道:“既是如此,他又为何要与纪氏结亲?”
纪武行声音沉闷:“崇则那时虽选择明哲保身,却也不是全然不顾。你娘生你之时,是他派人送来了药物,流放那三年里,也是他悄悄派人给管事塞了不少银子,这才能让我们好过些。”
纪温心中蓦然升起一阵猜测:“他将嫡女下嫁,莫不是为了弥补当年的亏欠?”
纪武行讶然看了他一眼:“你祖父也是这样想,所以迟迟不同意这门亲事。”
纪温明白了,祖父不愿意接受这种形式的弥补,也不知安大人的书信中写了些什么才使得祖父改变了心意。
为了纪勇的婚事,一家人整整齐齐自上京城出发,往顺庆府而去。
念着纪老爷子的身子,马车行驶较为缓慢,这一道上陆路加水路,约莫过了半个月,几人才踏上岳池县地界。
纪温刚下马车,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直奔自己而来。
他伸出手正欲抵挡,却被对方轻松的化解,随即一掌重重拍向自己的肩膀:
“四弟,五年未见,你这身功夫退步了啊!”
一听这声音,纪温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大哥!”
正如五年前那般,如今十九岁的纪勇依然比十五岁的纪温高出了整颗头,他站在纪温面前,如同一座高山,身高上,已经与纪武行相差无几了。
五年里,他由少年变为了青年,容貌、体型、声音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可身为至亲,纪温依然能从中看出他少年时的影子。
许是入了军营的缘故,纪勇不仅身材高大,还带着一身遒劲的肌肉,力量感十足。凭着方才简单的交手,纪温便已知道,论功夫,自己远不如他。
人逢喜事精神爽,纪勇揽住纪温的肩,滔滔不绝的说着:
“我跟兄弟们说我四弟是个文曲星,他们都不信,我便告诉他们你三十岁前必定能高中进士,他们还道我吹牛呢!结果你才十五就去考会试了。
那帮兄弟们得知后,说你中不了,非得与我打赌,我岂能认怂?赌就赌!这下他们可把老婆本都输给我了!哈哈哈哈!”
纪温也不禁笑了:“你就不怕我中不了?”
纪勇胸有成竹:“便是一回不中,下一回也总能中,我这银子不怕赚不回来!”
此时二叔祖与纪二伯紧赶慢赶,也终于迎了上来,听到纪勇这句话,纪二伯啐他一口:“温儿可是文曲星,怎么会不中!”
二叔祖则与纪武行一道,将纪老爷子扶下了马车。
纪温与家人说完话,这才发现了不远处站着的几道熟悉的人影,他连忙走上前去,对为首之人拱了拱手:
“顾大人,您也在此?”
顾知县微微笑着点头:“听说纪大人衣锦还乡,本官便也来此迎一迎。”
竟还真是特意来迎自己的!
纪温顿时笑道:“怎好劳烦顾大人亲自出面?该当由在下上门拜访才是。”
顾知县语气诚恳:“纪大人高中探花,对本县亦是莫大的荣耀,本官理应亲自相迎。”
此事也是他的一大政绩,有了这一出,想必下回考评定能取优,说不得还能往上爬一爬。
纪温对此心中了然,他又问起顾重元:
“不知顾兄如今可还好?”
顾知县点点头,颇有些感慨:“也许投身行伍于他而言并非是一件坏事。”
他看了眼纪温后方的纪勇,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中意味不明:
“近来本县发生了一件怪事,说起来还与纪大人有些关系。”
纪温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本县有一位秀才,名为孙卓,纪大人可还有印象?”
是那位意欲教坏念青的孙卓?
“他怎么了?”
“前些时日,那孙卓每回出门,总要被人套上麻袋一顿暴揍。他来县衙告了状,但本官派人查了许久,始终查不出蛛丝马迹。
孙卓不堪其扰,干脆闭门不出,谁知在家也能遭受横祸,睡觉时被人蒙着眼睛堵了嘴捆绑在塌上……”
纪温眉心跳了跳,总觉得这个作案手法有些熟悉。
他忍着揉眉的冲动问道:“此事与本官有何关系?”
顾知县的目光越过纪温,直直看向后方的纪勇:
“那孙卓出事之前,曾蓄意散播对纪大人不利的谣言……”
纪温顺着顾知县的目光看过去,眉心顿时跳动的更厉害了。
“不知顾大人可有头绪?”
顾知县收回目光,忽然一笑:
“贼人应为团伙作案,功夫极强,且十分狡猾,县衙至今不曾查出什么来。只是,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孙秀才也得了应有的惩罚,希望那贼子能悬崖勒马,日后莫要再犯。”
第97章
看顾知县这模样, 分明认定此事乃大哥纪勇所为。
就是纪温自己心中都不由怀疑起来,毕竟看这作案手法,的确像是大哥能做出的事情。
可说到“团伙作案”, 纪温又有些不确定。
纪勇哪里有什么团伙?纪二伯是决计不会掺和进这种事情的。
于是他对顾知县笑了笑:“既是多人所为,想必是那孙卓运气不佳,被一伙地痞流氓盯上了。”
顾知县笑容不变:“那伙人行动迅速, 手法娴熟, 身手绝佳且颇有分寸,本官瞧着倒像是出自军营。”
他语气一转:“听闻纪大人的大哥前不久自军营里回来了——”
纪温已大感不妙, 但心底仍然有些疑惑。
“没错,我大哥是回来了,可就他一人——”
话音未落, 那方纪勇高声朝着纪温喊道:
“四弟, 快来,我给你介绍介绍我的这些个好兄弟!”
他机械转头,果然看见三位笑的十分憨厚的青年。
纪温:……
回过头来,顾知县正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纪温脸上有些发热, 他镇定道:
“顾大人说的是, 那孙秀才既已受到教训,想必贼子也该就此罢手了!”
“如此便托纪大人吉言。”
顾知县见目的达成,也不久留。
“纪大人一路舟车劳顿, 本官便不再叨扰了,改日再请纪大人喝茶。”
纪温与之别过,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回到纪家祖宅。
待纪勇将他那几位兄弟安顿好, 纪温与其一同前往后院给二太夫人与二婶请安的路上,直截了当问道:
“大哥,你是不是带人去揍了孙卓?”
纪勇丝毫不意外, 甚至还有些小得意:“顾知县告诉你的吧?他就是知道是我/干的,也定找不出证据来!”
他拍了拍纪温的肩膀,重重叹了口气:
“大哥离家数年,辛苦你们了!没想到连这等货色也敢欺辱我的弟妹,真当我纪勇是吃素的不成!”
纪温的劝告就这样被卡在了喉咙里,他胸中涌起一股暖流,转而说道:
“大哥,你不必担忧,我们岂是任人欺负的?”
他将乡试前孙卓在珍馐记中里“一泻千里”的事迹说了出来,使得纪勇眼中频频放光。
“四弟,你这办法好!直接毁他名声,够绝!难怪那厮这般憎恨于你!”
纪温一听便问:“他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纪勇哼哼道:“我回来没多久,正在酒楼里请兄弟们吃饭时,撞见这厮坐在大堂肆意散布你的谣言,说你恃才傲物,看不起同年,还说你心思歹毒,嫉妒成性!
我上前一问,才知他原是秀才之身!简直可笑!你堂堂当朝探花,会嫉妒他一介秀才?我看他是得了失心疯了吧!”
“所以,你就揍他了?”
纪勇梗着脖子据理力争:“我可没当场动手,都是在没人的时候……保证没人瞧见!”
纪温有些无奈:“若是当真天衣无缝,顾知县又怎会如此肯定是你?”
纪勇想了想,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道:
“你说得对,下回我得先寻好替死鬼送到顾知县手里,免得他总抓着我们不放!”
……
两人越过影壁,穿过游廊,来到了后院。
二太夫人的院里,王氏、纪二婶、念青以及六弟纪峥都已在此。
见两人前来,念青率先惊喜出声:
“四哥!”
三岁的纪峥如同一只小炮弹,飞快的冲进了大哥纪勇的怀里,又露出一只眼睛,好奇的看向纪温。
一年多未见,小六竟然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纪温对着妹妹与六弟笑了笑,才一一与长辈们见礼。
上首的二太夫人笑的一脸慈祥,她语速缓慢道:
“温儿高中探花,再为纪氏增添一道荣耀。先祖们恐怕想不到,有朝一日,纪氏门前也能建一座进士牌坊!”
“可不是!”纪二婶随即接过话:“自从温儿高中,可有不少人都想来家中拜访!”
王氏抿嘴含蓄笑着:“那些人可不全是冲着温儿来的,勇儿也升了官儿,如今又即将与安大人结为亲家,谁不想来套几分近乎?”
说起这事,纪二婶几乎笑的合不拢嘴。
任她如何想也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竟也能迎娶高官嫡女。
这足以代表安大人对自家儿子的看重!
自从收到纪温即将归乡的信件,纪家已开始为纪勇筹备起婚事。
如今府中四处张灯结彩,阖府弥漫着洋洋的喜气。
新娘也已自泸州出发,不出三日便可到达顺庆府。
越是临近婚期,纪家越是络绎不绝,以往那些因顾忌着纪家出事而退避三舍的人又一一登上了纪家大门。
连顾知县也派人送了一份礼来。
县衙内院,知县夫人奇怪道:“你不是说他们是罪臣,已惹了皇家厌弃,不可来往吗?”
顾知县侧头瞥向潘氏:“纪温的探花可是皇上钦点的,足可见当今圣上并不在意纪氏的过往,既如此,我们也不必再顾忌。”
潘氏出自将门,性子直爽,忍不住嘲笑道:“别人落魄时你避之不及,别人得意时你曲意逢迎。你这般捧高踩低,他们怎么会看得上你?”
顾知县听了此话并不恼怒,微笑着道:“本官虽未施以援手,但也不曾落井下石,顾家根基浅薄,容不得半分行差踏错,这般行事也不过是为了保全我顾氏罢了。
如今我也不求能与他们交好,只求无功无过,淡然处之即可。”
自家相公一向谨小慎微,一心保全自家,念及此,潘氏扭过头去,到底没再说出讽刺挖苦之言。
而纪温归乡之后便开始忙碌起来,昔日的好友、同窗不少都留在了岳池县,纪温头一个找的便是潘子睿。
如今他正在备考乡试,家中已为他定了一门亲事,只待乡试过后便可成亲。
两人在酒楼包间畅聊,潘子睿端着酒杯,高兴的一连灌下好几杯酒。
一边喝,一边断断续续说道:“纪兄,太快了!你走的实在太快了!我本来还以你为目标,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高中探花!”
他喝下一杯酒,继续道:“当年县试被你压下,我还颇不服气,如今我算是想明白了,根本就不能与你相比!”
纪温轻轻拍拍他的肩:“以你的天赋,中举并不难,无非只是比我晚一些罢了。”
潘子睿笑了起来:“希望如此,我若落了榜,可更加没脸再见你了!”
与潘子睿分别后,纪温循着记忆,来到了钟秀才家。
当年钟秀才与纪温一同参加乡试,遗憾落榜,接连失败了三回,他心灰意冷的回了家乡,也不知如今是何境况。
钟秀才家是一座二进的小院,瞧着有些年头了,两扇木质的破旧大门中间甚至露出了几个不小的孔洞。
从孔洞向内看进去,几个幼龄孩童正在里面玩耍。
他扣了扣门,一位身长约莫不足三尺的孩童开了门,看着这位陌生面孔好奇问道:“你是来找钟夫子的?”
钟夫子?
看来钟秀才还真的回乡开了私塾。
纪温温和笑道:“我姓纪,是钟夫子昔日的同窗,钟夫子可在?”
正在此时,听到动静的钟夫子走出了屋内,一见站在门外的少年,诧异又惊喜。
“纪——纪大人!”
“大人?”孩童们纷纷震惊的望向纪温,眼神逐渐变得畏惧。
这位看起来长得好看又温柔的大哥哥竟然是一位大人!
纪温看着瞬间挤在钟秀才身后抱着大腿缩成一团的孩童们,笑道:“钟师兄,不请我进去坐一坐?”
钟秀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大人里面请!”
他转头看向一群小豆芽:“你们还不回学堂去!”
穿过庭院,两侧的东西厢房都被用来做了学堂,此时学堂内的学童们都探出头来好奇的瞧着。
进了正房,钟秀才的娘子为两人端上两杯茶水,拘谨的退了下去。
身份地位的转变使得钟秀才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纪温微微笑着,声音带着些安抚的力量:
“钟师兄,我今日前来,是以昔日故人的身份,不必拘礼。”
钟秀才点头应是,却仍旧无法放开。
纪温便笑道:“钟师兄这里的孩童颇有灵气,看起来都十分聪慧,且很是有礼,钟师兄教导的极好。”
提起自己的学生,钟秀才眼角溢满笑容。
“你方才见到的都还是刚刚开蒙的蒙童,最是天真无知的时候,这个年岁的孩子一言一行都得靠夫子教导,以免日后长歪了;
右厢房里是大一些、已经知事、还未考取童生的学生,他们有不少出自农户,家境贫寒,常常连束脩也凑不齐,书本全是借旁人手抄的;
左厢房里是已经考取童生的学生……”
说起自己的学生,钟秀才如数家珍,可见他已是沉浸在教书育人的满足感之中。
纪温静静听完,不时含笑点头。
两人交谈许久,见纪温始终不曾露出任何不耐,钟秀才胆子大了些,犹豫着张口询问道:
“纪大人,若是可行,可不可以请您给这些孩子们说一说话?”
不待纪温回答,他赶紧道:“一句也行,不拘说些什么,只要是您说的,他们必定奉为圭臬!”
纪温失笑,欣然应允:“有何不可?”
钟秀才大喜过望,连忙走出正厅,将所有孩子都叫到了庭院里。
等他们依次站好,他高声道:“肃静!今日上京城翰林院纪温纪大人有话对你们说,务必好好听着!”
上京城翰林院的大人!
他们不知道其中的分量,但他们只知道眼前人是来自上京城的官员!
知县大人就已经是天大的官了,他可是来自上京城!
学生们兴奋极了,目光牢牢盯在最前方的纪温身上。
纪温回忆起初时在采石场启蒙的日子,略略酝酿片刻,开口道:
“余幼时读书,环境艰苦,没有笔墨,便将树枝削尖了写在土地上,没有书本,便以大地为书。
后虽境况有所改善,写字的习性却练左了,于是便在手腕上悬上重石,昼夜练着……
终日而思,不如须臾之所学。诸生谨记,学习方法更重于学习本身。”
纪温从采石场的启蒙说到南淮书院,不仅讲述了自己大半的求学经历,更为他们介绍了自己的学习方法,连一旁的钟秀才都忍不住提笔记了下来。
底下的学子们瞪大眼睛听着,生怕自己无意间错过了分毫,这可是翰林院大人的学习秘笈!真正的千金难求!
经此一遭,随着学生们的四处宣扬,钟秀才的私塾在整个岳池县里名声大噪,据传不仅有当朝探花郎亲自现身授课,更有他所授的独家秘笈!
第98章
掐着时间拜访过故友后, 纪家便迎来了长孙纪勇的婚事。
纪氏自落魄以来,常年深居简出,不曾与旁人来往。
今日却是宾客满盈, 不复以往冷清迹象。
为了这一日,纪二婶已尽心筹备了数月,可许多不请自来的客人仍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令她措手不及。
这些人往往都携着重礼, 甚至还有不少出自官宦之家,值此大喜之日, 纪二婶既不敢轻易收了礼,也无法撵人出门,急得火冒三丈, 就怕一个不小心平白得罪了人。
好在有王氏这位出身大族的妯娌, 在王氏的建议之下,他们扬起笑脸迎了人进门,却婉拒了所有的礼。
潘子睿也来纪家参加了这一场喜宴,只是, 他却不是作为纪温的好友登门拜访, 而是头一回代表着整个潘家而来。
他收起一派轻松的笑脸,正色道:
“纪兄,早在你我于县试之时相见, 我便告诉过你,家中长辈对纪氏很是钦佩, 你可还记得?”
纪温点点头, 那时,纪氏还是旁人眼中的罪臣,潘子睿明明知晓, 却无半分芥蒂。
潘子睿首次说起了自己的家族:
“我祖父乃渠州卫指挥佥事,多年以来,一直十分推崇纪大将军,若非职责所在,定早已亲自前来拜访老爷子。”
指挥佥事乃正四品,是地方卫所中的高级官员。
即便如今纪温高中探花,入了翰林院,纪勇迎娶泸州卫指挥使之女,与安家成为了姻亲,纪家与潘家相比,官位与权力上仍是多有不如。
纪温有些感触:“没想到还有人记着那些往事,祖父若是得知,定然欣慰不已。”
潘子睿掩嘴悄悄道:“便是在你家刚出事的那几年,我祖父也没少提及纪大将军的英勇,且多次为你们打抱不平,只是最终还是被上头制止了。”
这些事,潘子睿不说,纪家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对于潘老爷子默默做的这一切,纪温郑重拱手:
“我代纪氏多谢老爷子!”
潘子睿摆摆手:“我祖父一早便想与你们结交,可始终寻不到机会,如今趁着你高中,又是你大哥成婚,总算有了个由头,这便命我代潘家前来,”
纪温无奈的笑了笑:“待此间事了,祖父与爹娘便会与我一同上京,留守在岳池县的唯有二叔祖一家。”
“那可真是不巧!”潘子睿一脸遗憾:“等了这么多年,我祖父终归还是见不到纪大将军了!”
纪温笑道:“日后总会有机会的。”
今日冲着纪温这位新科探花郎而来的人不少,无论是否相识,纪温都一一与他们见过,给众人留下了一片温润知礼的好印象。
于是,王氏又收到了不少明里暗里的试探,这样一位年少多才,前途无量的未婚少年,谁看了能不动心呢?
王氏不动声色解决掉一个个有意结亲之人,惹得纪武行一阵侧目。
“你不是一直为温儿婚事担忧吗?怎么如今有人打他主意反而不见你高兴?”
王氏叹了口气:“这县城里的小门小户如何担得起纪氏长房主母的位置?”
可上京城里真正有底蕴的人家无一不在意纪氏的过往……
王氏心内一片纠结。
一日热闹过后,第二日新人敬茶时,纪温终于见到了大嫂安氏的真颜。
那是一位看起来英姿飒爽的年轻妇人,许是出自将门,她性子十分直爽,行走间似乎还有功夫在身。
她身段高挑,气势凌人,与身材高大的纪勇站在一起,显得十分登对。
只是不知是不是纪温的错觉,仿佛每每在她面前,大哥似乎都有几分气弱。
首次见面,她十分大气的命人抬了一箱古玩字画送给纪温做见面礼,并对他说道:
“四弟,我与你大哥都是俗人,不懂这些文雅之物,听说你们读书人喜欢,希望你莫要嫌弃。”
纪温顿时受宠若惊:“大嫂,这些太贵重了……”
安氏抬手将他制止:“这些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堆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四弟可千万别推辞。”
大哥纪勇也笑道:“你大嫂给你你就收着!”
在安氏的大手笔之下,唯一的小姑子纪念青同样也是满载而归,连小六纪峥也得了许多稀奇的玩意儿。
纪温不由啧啧称奇,这位大嫂可真是个大方人儿!
忙完了纪勇的婚事,迎进了新妇,在纪老爷子的带领之下,一家人来到了西边儿的祠堂。
每一回来到这存放着纪氏满门英魂的地方,纪温心中总会无端升起一股肃杀悲壮之感。一如十二年前那般,他再一次独自跪在大厅中央,耳边是纪老爷子缓慢庄严的声音:
“十二年前,在诸位先祖的见证之下,长房嫡孙纪温弃武从文,如今终不负先祖所望,得以金榜题名,高中探花。”
十二年前,同样的位置,纪老爷子曾张口问纪温“你可有信心得中进士”,彼时的纪温不过三岁稚龄,却已坚定的告诉他“定全力以赴”。
纪家从未有人走过这条路,对于前路,纪老爷子也曾有过彷徨。
可谁曾想这十二年来,小孙子果然应了他那句话:全力以赴!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不曾见他有过懈怠,如今不过区区十二年,他已带领纪氏再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不只是他,在场的二叔祖、纪武行、纪二伯与纪勇同样感慨不已。
绝境之时孕育出麒麟子,或许纪氏当真是否极泰来!
***
纪勇婚后不久,便带着大嫂安氏返回了泸州。
纪二婶十分体谅这对新婚小夫妻,并未留下安氏随侍,纪二伯甚至为他们在泸州置了一座宅院,如此一来,安氏不仅无需侍奉公婆,还可以时常回娘家看看,对待纪家人更是感激。
与此同时,纪温也带上祖父与爹娘一同踏上了返回上京城的道路。
没有人能想到,这一分别,再见时,已是物是人非。
因帝后大婚之期临近,上京城里愈发热闹起来,各大街小巷对此事津津乐道。
朝中形式也逐渐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帝后大婚,意味着皇帝要一步一步开始亲政,原本是一边倒的太后一派,如今也有不少开始向皇帝倾斜了。
毕竟,皇上才是大周正统。
这种变化甚至影响到了纪温这位小小的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再次走进翰林院,同僚们十分关切的问他家中是否安好,一副与之交情甚笃的模样。
他一时有些不适应这些过分热情的关心,礼貌疏离的一一回应后,直接躲进了少有人前往的藏书阁深处。
不曾想他竟在此遇见了一位熟人。
“杜兄?你也在此?”
杜玉珩淡淡抬头看他一眼:“看来你也受不了。”
纪温苦笑:“咱们这也算是有缘了。”
杜玉珩不再答话,视线重新回到手中的书上。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纪温想了想,随口寻了个话题。
“皇上与皇后娘娘即将成婚,这还是皇上登基以来头一件大事,杜家想必已忙的不可开交了吧?”
杜玉珩头也不抬:“与我何干?”
这态度
纪温心中愕然,干笑着道:“也对,此等普天同庆的大喜事,自有宫里去——”
话未说完,杜玉珩倏然抬起头来,表情分外讽刺:“喜事?”
纪温顿时说不出话了。
杜玉珩究竟是怎么了?自己嫡亲的妹妹成婚,为何如此冷淡?
两人静默的待了半晌,忽然有下人找了过来,看见纪温,一脸惊喜:
“纪大人,可算是找着您了,皇上召您进宫讲书!”
纪温放下手中的书,含笑应了声:“本官即刻就来。”
他朝杜玉珩拱拱手告辞,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回应,转身便打算离去。
谁知杜玉珩却在背后突然开口道:“我劝你,离那些事远点!”
纪温意外的回过头,可杜玉珩已然将视线挪回了书上,仿佛不曾变过。
他轻笑一声,语气中满是坚定:“即便不愿入局,可却早已身入局中,倒不如尽力一搏。普天之事,尽在人为。”
说完,他离开了这间藏书阁。
可杜玉珩却在他走后缓缓抬起了头。
普天之事,尽在人为
再一次来到养心殿,殿内却多出了一人。
纪温面上带笑,与皇帝行礼过后,恭敬向着那人见礼:“下官见过瞿大人。”
此人正是曾向皇帝进献美人的礼部左侍郎瞿大人。
瞿侍郎亦笑着点头。
见两人已见过礼,皇帝示意瞿侍郎继续方才未尽之言:“纪温是可信之人,你且接着说。”
瞿侍郎看了眼纪温,才接着道:“此番是皇上登基后头一回大喜事,其中意义自然不言而喻。礼部本欲在册立奉迎当日以红毯铺路,使宫内外人人穿红戴绿,各个宫门高悬彩灯锦绸,但太后娘娘道其过于铺张,驳回了礼部的提议。”
他看了看皇帝的脸色,语气中带着些委屈:“不仅太后娘娘这般斥责,就连杜阁老也一同附和,微臣不过是想要皇上的大婚办的盛大些,好给皇上和皇后娘娘留下一段珍贵的回忆,左不过也就这一回”
皇帝本不觉如何,听到杜阁老附和太后之言,语气顿时不佳。
“这也是他女儿的荣耀,他有什么好拒绝的?”
瞿侍郎低着头,试探着道:“微臣斗胆猜测,或许,正因此提议乃太后娘娘所出?”
皇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纪温低垂着眉眼,不动声色的以眼角余光看了眼瞿侍郎,他的感觉没有错,此人果真居心叵测!
第99章
皇帝心中存着气, 冷哼一声:“那便如他们所愿,诸事从简吧!”
瞿侍郎似乎尤嫌不够,继续拱火道:
“皇上也是想给皇后娘娘一份体面, 旁人劝阻也就罢了,这杜阁老……”
他拖长了话音,一副想说又不便说的模样
果不其然, 皇帝面色更加难看了。
此时, 瞿侍郎突然看向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的纪温,问道:
“不知纪大人对此事可有看法?”
纪温面色如常, 淡淡看了瞿侍郎一眼:
“皇上既已有明示,自当遵循圣意。”
这是在暗指他越俎代庖呢!
瞿侍郎定定看着纪温,忽然笑了起来:“纪大人所言极是。”
待他退下后, 纪温心中千头万绪, 一时担心年轻的皇帝被奸臣蒙蔽,一时又不停告诫自己谨守臣子本分,言多必失。
可上首的皇帝却忽然变了个脸色,脸上的愤怒已尽数褪去。
他端坐在龙椅上, 神色一派轻松:“朕知道, 你不喜欢瞿侍郎。”
皇帝情绪的转变让纪温有些怔忪,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躬身俯首, 说出了实话:“微臣总觉得瞿大人——心术不正……”
皇帝笑了起来:“他的确不是个好人,但也不坏, 不过是有些私心。总之, 若你想要与他作对,日后怕是要吃些苦头。”
纪温的心无限下沉,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 令他大着胆子问道:
“皇上既知此人目的,为何还要如此纵容?”
皇帝沉默了许久,幽幽道:“纪温,你与朕一同听过璋南先生讲学,应当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纪温心中一紧。
他当真是活回去了,仗着与皇帝的那点情分,不知天高地厚,竟问出了如此愚蠢的问题。
帝王的心思,岂容他人窥测?
反应过来,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跪下请罪:
“微臣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殿内一片寂静,皇帝看着深深伏在地上的纪温,目光中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良久,他再次笑道:“起来吧,朕不过是开个玩笑,瞧你吓的。”
纪温脸色有些难看,他先朝着皇帝行了拜礼,才缓慢站起身。
他明白,这一次是皇帝给他的警告。
无论两人交情如何,天子之威绝不容旁人冒犯。
皇帝已在不知不觉间迅速朝着一位合格的帝王成长了。
见纪温神情略显萎靡,皇帝沉沉道:“纪温,你是朕最信任的人,先生曾说,身为帝王,绝不可轻易信任一人。可那种日子太过孤独,朕想要信任你,朕能相信你吗?”
纪温不知此刻的皇帝有几分真、几分假。这短短的一刻钟里,皇帝频频出乎他的意料,一次又一次突破自己对他的认知。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敢随意猜测了。
他小心斟酌道:“微臣愿为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帝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你不负朕,朕亦绝不负你。”
走出养心殿,纪温看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久久回不过神。
直到李总管在一旁轻声提醒:“纪大人?”
纪温收回目光,歉然一笑:“抱歉,李总管,这宫里的云彩都与外头不同,让本官看的有些挪不开眼。”
李总管抬头一看,空中阴云一片,哪里有什么云彩?
他了然的笑了笑,仿佛不经意道:“纪大人年纪轻轻,已与皇上有了非同一般的情分,比这天底下无数人都幸运不少。多少人想看看宫里的云彩,终其一生也得不到机会。纪大人是个有福之人!”
纪温笑着点头应和:“李总管所言极是,本官竟是一叶障目了。”
可不到最后,是福是祸,谁又能说得准呢?
及至年底,上京城愈发热闹起来。
因着来年开春便是帝后大婚之日,甚至许多异族人不远万里前来,只为一观盛景。
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之后,冬至日前,太后娘娘携皇帝及一应官员至太庙行告庙仪,祭祀宗庙的同时向诸位先祖宣告帝后大婚之日。
年节过后,崇治十三年二月初,宫廷命使带领一众女官,手捧皇后典册、宝级、朝服等至杜家行册后之仪。
自此,杜家嫡长女正式被册封为当朝皇后,统领后宫事务,并成为天下女子的表率。
奉迎入宫当日,黄昏之时,皇宫内外严阵以待,无数民众站在街道两侧翘首盼望。
皇宫使臣进入杜府宣读制书后,在一应宫人的簇拥之下,杜皇后身着皇后朝服,登上重翟车。
一应随同的文武百官紧紧跟在銮驾之后,再其后,是装扮喜气的仪仗队伍。
长长的队伍一路自人群中穿过,众人的喝彩与锣鼓声响彻天地之间。
此时,朝堂之上,皇帝身着冠冕高坐于龙椅之中,文武百官分立两侧。
随着皇后銮驾入宫,宫廷内外钟鼓齐鸣。
皇帝带领百官亲自至大殿之外迎接,此时的皇后带着厚厚的妆容,全然辨不清真实容貌。
依着规矩,皇帝伸出一只手,牵引着皇后一同走上宴席。
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下,两人喝过“合卺”酒,随后宫人便带领着皇后来到临时搭建的寝宫。
当皇帝来到寝宫,看到那位已换上常服,洗去铅华,露出一张清丽秀容的皇后,不由有几分恍惚。
这便是他那位“性情古板,貌若无盐”的皇后?
杜皇后与皇帝年岁相仿,前不久才刚及笄,面庞还带着些许幼童般的圆润。
听到皇帝走进寝宫的动静,她心中一阵紧张,却强自镇定,回忆着嬷嬷教导的礼仪,半低着头端正屈膝行了一礼:
“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静静站了许久,杜皇后便也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半蹲了许久,直到她白皙的额头上开始浮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皇帝忽然伸出一只手,勾起杜皇后的下巴。
黛眉远釉,绿鬓朱颜,许是因此略显轻佻的动作,此刻的杜皇后眼中泛起点点泪光。
四目相对之间,皇帝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撩拨,他迅速收回了手。
“起来吧。”他背着手淡淡道。
杜皇后随即起身,收起有些失态的情绪,静静站于一边。
皇帝想要为自己方才的失礼解释一番,思来想去,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抬起手,僵硬的抚了抚杜皇后的秀发,不自然道:
“方才,是朕不对。”
杜皇后惊讶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去。
皇上这是在道歉么?
可是,父亲母亲和兄长都曾多次告诫于她,她是太后娘娘选出来的皇后,皇上对她并无好感,日后在这宫里,她需尽力做好一位皇后,保全自身,不可奢求皇帝的爱重。
她只能是大周的皇后,无法成为皇上的发妻。
面对皇帝的歉意,杜皇后轻声道:“皇上并无不对之处,是臣妾不好。”
内室中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气氛逐渐变得有些尴尬,皇帝随意灌了口水,强忍着心跳故作镇定道:“时候不早了,就寝吧。”
杜皇后霎时红了双脸,她捏紧帕子,屈了屈膝:“臣妾为您更衣。”
她一步一步靠近皇帝,几乎要与其贴近,一双素手开始为其宽衣解带。
如此近的距离,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皇帝垂下头,看见杜皇后脸颊上的红晕已蔓延至耳根,他心跳的更快了。
烛火渐旺,夜幕已深。皇帝紧紧揽住杜皇后,一同坐在塌边,与之进行晋江不可描述之行为。
大婚次日,皇帝携杜皇后一同至寿皇殿行庙见之礼,以示周氏皇族对杜皇后这位新妇的认可。
自这一日起,空悬了十三年的后位也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皇宫也终于迎来后宫之主。
庙见礼毕,皇帝逐渐开始接触朝堂政事,在太后有意放手之下,满朝文武奏请的折子经内阁之手开始送入养心殿内,皇帝变得忙碌起来。
但许是有了杜皇后的陪伴,皇帝竟开始琢磨一些以往从不曾考虑的问题。
这一日,纪温再次被召入宫。
距离上一回入宫,已过去一月有余。
皇帝自大婚以来,每日忙碌不停,如今又开始理政,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但纪温万万没想到,即便是在如此忙碌的时刻,皇帝仍不忘关心他的终身大事。
听到皇帝意欲为他赐婚,纪温一时不知该喜该忧。
皇帝兴致勃勃道:“前日里,朕的舅舅承恩侯携妻女进宫觐见,皇后见了朕的那位表妹,大赞其明眸善睐,蕙质兰心。
如今表妹即将及笄,正是许人家的时候,恰好你也尚未婚配,朕觉得,你们两人很是般配,待她及笄那日,朕便为你们赐婚如何?”
纪温无法拒绝,却也不愿直接应下,便委婉道:
“以微臣家中境况,怎敢高攀侯府之女?”
皇帝露出自信的笑容:“朕的舅舅并非那等目下无人之辈,更何况,有朕在,你的前程差不了。”
纪温低着头,快速想着应对之法,可又不由得开始多想。
皇帝此举,当真是一时兴起,还是在拉拢人心?
可无论如何,皇帝既已开了口,轻易不会再收回,纪温一筹莫展,只得暂且先答道:
“自古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微臣不敢擅专,还请皇上容臣先行回家请示长辈。”
“朕就知道你不会轻易答应,”皇帝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表情:“你若实在不放心,朕可让你见一见表妹。”
纪温赶紧俯下身:“微臣惶恐,皇上如此关心微臣,微臣岂有不放心之理?”
皇帝好笑的摆了摆手:“好了,你就回家等朕消息吧!”
第100章
皇帝的话如同一道惊雷, 在纪温耳边炸响。
他如今这具身体才十六岁,实在不想过早成婚。奈何天命难违,眼下, 他只能先回家与祖父商议一番。
回到纪家,纪老爷子听闻此事,竟似是早有所料, 并未露出诧异之色。
纪温苦着脸向纪老爷子讨教:
“祖父, 这可如何是好?孙儿尚且年轻,可从未考虑过成婚之事!”
纪老爷子全然无视了纪温的苦恼, 他冥思片刻,兀自点了点头:
“承恩侯苏秉本为一地知府,当今圣上登基后受封为承恩侯, 虽是外戚, 却并不张扬跋扈,这些年极少露面。
身为太后娘家,皇上外家,能同时得太后与皇上的看重, 可见此人颇有些能耐。”
以如今朝堂境况, 派系逐渐明朗,唯一不受影响的也就只有承恩侯府一家了。
纪温有些着急:“祖父,无论对方是谁, 孙儿都不想这么早成婚!”
纪老爷子轻声笑了笑,语气充满回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也不愿成婚, 那时意气风发,满腔热血,只觉少年郎自当跨马扬鞭, 驰骋沙场。可直到成婚有了妻室,心中才逐渐有了牵挂。”
他语气变得认真:“一纸婚约,缔结的是两姓之好,身为纪氏长房唯一的嫡孙,你更应明白这个道理。”
纪温心中一阵别扭,面对一位十五岁的少女,他怎么下得了手啊!
可身处这个时代,他改变不了所有人的思想,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纪老爷子见他不再抗拒,接着说道:
“以我纪氏如今门第,与承恩侯府结亲算是高攀了,既是圣上赐婚,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唯有一点,无论如何,都得先瞧一瞧那苏氏女,娶妻不贤毁三代。”
他想了想:“此事,还得由你娘去做。”
很快,纪武行也被传至纪老爷子的书房。
“什么?皇上要给温儿赐婚?”他紧紧皱起眉头:“怎会如此突然?莫不是那苏氏女有什么毛病?”
不怪他如此想,堂堂侯府之女,突然间下嫁至落魄的纪家,任谁看了心里都免不了嘀咕几句。
纪老爷子瞪了他一眼:“温儿日后且还得用着,皇上只会施恩于他,怎会行此等不义之事?”
出于对自家儿子能力的信任,纪武行很快认可了这一说法。
可他并不觉荣幸,反而怜悯的看向纪温:“温儿,虽然你不能选择自己的妻室,但皇上既然看重你,想必他为你选的也不会差了去。”
冷静了许久,纪温也已想通了。这世道如他爹这般能自己追妻的又有多少?
更何况,他爹并不是祖父的嫡长子,当年他爹上头有大伯承担家族重任,下首还有位六叔,相对而言,纪老爷子并未对其严苛管教。
谁能料到,大伯与六叔年纪轻轻便命丧敌人之手,长房嫡支仅剩他这一脉。
当王氏得知此事后,出现了一瞬间的忧虑。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纪家与承恩侯府从无往来,对于那位苏小姐更是毫无印象,这门亲事也不知是好是坏。
纪武行向她转达了纪老爷子的话:
“我们是男子,不便贸然打探姑娘家,你在上京城可有相识的夫人?可否打听到那苏小姐的消息?”
王氏捏着帕子想了想,点了点头:“我明日便打发人去送帖子。”
当年闺中之时,她有一位密友嫁来了上京城,只是后来纪家出事,两人便从此断了联系。
如今两人身份地位相差悬殊,如非必要,王氏决计不会主动找上她。但为了儿子,她说什么也得跑这一趟了。
然而不等她打探回来,杜玉珩却破天荒的为纪温递来了帖子。
翰林院藏书阁内,一如既往的人烟稀少,唯有杜玉珩与纪温二人在此躲清闲。
两人本安安静静的各自看书,一旁的杜玉珩却突然取出一张帖子,递到纪温眼前。
“我近来新得了本古籍,纪大人若是得空,两日后休沐日可来杜家一同研习。”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丝毫看不出邀请的诚意。
纪温心中更是十分意外,一时不明白他此举所为何意。
顿了顿,杜玉珩又刻意说道:“恰好那日内子也邀请了苏侯家的小姐前来赏花。”
纪温恍然大悟,皇上让他等着,怕就是等在这里了吧?
只是万万没想到,竟是在杜家,由此可见,此事皇后娘娘也没少出力。
纪温脸上有些赧然,他终于也要迎来古代版的相亲了。
他接过杜玉珩的帖子,轻声道谢。
过了两日,天刚蒙蒙亮,纪温就已起身练了套拳法,洗漱过后,换上常服便准备出门。
阿顺看着他迟疑道:“大人,您就这样去?”
纪温顿住了脚步,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直裰,想到今日好歹也是相亲,无论如何总该尊重些,便转身换上一件青色圆领长袍。
这一年里,他的身量迅速拔高,虽还未及八尺,瞧着也比大部分人都高些了。
这一身青衣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连王氏看了也在心中暗自点头。
来到杜府,门房早已等候多时。
他随着杜府下人刚走几步,杜玉珩已亲自迎了上来。
“我父亲进了宫,稍后只需到我祖母院里见个礼即可。”
纪温心中明白,若不出意外,或许会在杜太夫人院里见到那位苏小姐。
他拱了拱手:“多谢杜兄。”
杜玉珩将他带至书房,竟当真取出了一本古籍。
纪温原以为这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借口,可他接过杜玉珩的古籍一看,登时惊诧不已:“这是欧阳先生的《仲尼梦奠帖》?”
杜玉珩点点头:“此乃偶然所得,我观其中说法,颇有几分道理。此间世事无常,凡事都有因果报应,仲尼梦奠,倒与庄周梦蝶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这角度倒是清奇。”纪温笑了:“这可是十大传世名帖之一,任谁看了,都会被其中书法所吸引,唯独你确实更注重典故。”
杜玉珩眼眸深沉:“许是因仲尼这一梦更能使我共情。”
纪温偏了偏头,玩笑道:“能与佛门共情,莫非杜兄还有几分慧根?”
杜玉珩浅浅弯起嘴角。
不一会儿,杜家下人来报,道是太夫人想要见一见纪温。
纪温精神一振,总算来了!
杜玉珩看了他一眼,带着他往后院走去。
路上,他难得的说起俗事:“承恩侯府家风清正,子孙算不得出息,但也并非好事之徒,于你而言,这是门不错的亲事。”
纪温轻声应下:“多谢杜兄指点。”
杜府一应布景比之金陵王氏有过之而无不及,纪温走马观花般草草看了一眼,入目皆是美景,转眼却都没能留在心底。
及至一处略显古朴的院落,杜玉珩着人先前往通传一声,这才带着纪温一前一后跨入了正厅。
屋内一阵幽香扑鼻,纪温感觉到左右两侧都站着人,他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与杜玉珩一同朝着上首的太夫人行了礼。
太夫人慈祥的笑声响起,声音苍老而缓慢:“这位就是纪大人吧?老身还从未见过这般年轻的大人。”
站于左侧的杜夫人掩嘴笑道:“纪大人不仅才学出众,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苏夫人,您说是不是?”
纪温耳朵一动。
苏夫人,便是苏侯的正妻、苏小姐的母亲了吧?
苏夫人看着下首那位始终垂着眼的少年,自他出现在自己视线之内,便已开始不动声色的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不得不说,这位少年远超自己的想象,哪怕是与杜家嫡长子站在一处,也丝毫不落下风。
她噙着一抹笑,点头回应道:“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儿郎。”
杜夫人闻弦知意,又对着纪温笑道:“纪大人,苏夫人如此夸赞,你还不上前谢过?”
纪温硬着头皮,稳稳向前走了几步,直到苏夫人的裙角出现在视线之中,他站定拱手作揖:“多谢苏夫人夸赞。”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纪温下意识看去,恰见婆子挑起门帘,一位身着鹅黄色窄袖襦裙,明眸皓齿,气质娴雅的少女提着裙角跨入门内。
纪温连忙低下头,心中已然猜到少女身份。
少女款款行近,随即一道悦耳的声音在纪温耳边响起:“见过太夫人、杜伯母。”
上首的太夫人笑不绝口:“婉儿来了?”
苏夫人笑的颇有深意:“来的正正好!”
苏婉面颊绯红,行完礼便退至苏夫人身后。
纪温只看到一片鹅黄色的裙角从身侧飘然而去,鼻尖似乎嗅到了一抹淡淡的清香。
他心中不由自主的泛起一片涟漪,然而身为男子,他不可在杜家后院久待,很快,便与杜玉珩一同告退。
回到家中,王氏的打听也终于有了结果。
“据说苏家那位小姐很是娴静文雅,人品心性均为上佳,且于书法一道颇有些造诣。至于相貌,想必你今日也已亲自看到了。”
纪温耳根微红,轻声道:“娘说好便是好。”
王氏捏着帕子笑了起来:“总归是你娶妻,还得你愿意才行,若你不愿,纵使有千般好,也终究不合适。”
纪温压下心中异样的感觉,思考片刻,认真说道:
“既是皇上的意思,自当唯有遵从的份。以儿子今日见到的苏夫人与苏小姐,此事着实是皇上给儿子的恩典,儿子更不能不识好歹。”
这话让王氏无端有些心酸,她忍下心中的情绪,柔声道:“娘只愿你能与发妻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