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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家族复兴之路(科举)》 第81章
他自顾自进了正房, 直接坐在了上首的太师椅上,还尝了尝桌上的茶水,立刻嫌弃的一口吐出。
“呸呸呸, 纪温,他们王家就给你喝这种陈茶?好歹也是你的外家,简直太不将你放在眼里了!”
纪温无奈解释道:
“回禀皇上, 王家久居金陵, 此番也只是临时起意上京,家中还来不及采买, 就连学生外祖喝的亦是往年的陈茶。”
皇帝将双手搭于扶手之上,一派威严架势,纪温等了好一会儿, 皇帝也没告诉他长公主究竟让他带了什么话。
他只好主动问道:
“敢问皇上, 不知长公主殿下为学生带了什么话?”
年轻的皇帝顿时神情一滞。
纪温心中无语,该不会忘了吧?
皇帝对自己的贴身太监使了个颜色,李总管立刻体贴上前,尖着嗓子道:
“长公主殿下希望纪举人能在上京城多留些时日。”
皇帝微微抬起下巴, 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既然皇姐希望你留在上京城, 就别回南淮书院了,朕明日便安排你入国子监!”
纪温连忙跪下谢恩,连带着婉拒了皇上的好意:
“多谢皇上, 有外祖父在此,倒不必麻烦国子监诸位大人。想来如今的国子监也不大欢迎学生。”
皇上微微一挑眉, 李总管立刻附耳小声提醒:
“国子监正与南淮书院斗的厉害……”
皇上想起来了, 数月前南方士子联名请愿一事令他气愤不已,天家威严岂容冒犯?
可国子监赞扬和亲同样令他气不打一处来,将皇家长公主拱手送人竟还拍手叫好?
顿时, 他也不觉得国子监是什么好地方了。
他仿佛一位长辈,一边思索一边评价:
“璋南先生虽性子差了些,学问却是一等一的,跟着他学也行,皇姐应当也能放心了……”
看着这位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少年装模作样,纪温心中发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外祖父知识渊博,学问深厚,能随外祖父念书,学生已比旁人幸运许多。”
皇帝嘴角向下一撇,可别学成个书呆子了。
他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突然问道:
“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纪温不知这位少年天子又想到哪一出,谨慎答道:
“学生每日大半时辰都在独自温书,偶尔会向外祖父请教。”
“没了? ”皇帝有些不敢置信。
纪温不明所以,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若是得了空也会练练武。 ”
皇帝有些烦躁的看了李总管一眼,李总管登时会意,笑着问道:
“听闻上京城不少地方有趣得紧,那些京城少年郎爱去的地方,纪举人可曾去过?”
纪温恍然大悟。
这才是皇帝溜出来的目的吧?
他如实答道:“学生来上京城也不过两日,对其知之甚少……”
希望皇上不要四处乱跑,出了事他可担待不起。
可他不愿带皇上玩,自有他人拍马赶上。
李总管谄媚笑着:“皇上,奴才听闻西市常有人街头卖艺,每每引得无数人拍掌叫好,皇上可想去看看? ”
皇帝果然来了兴趣:“那朕便去看看! ”
纪温心中一跳,西市,这种人多的地方最是危险不过,万一有人图谋不轨可如何是好?
他正要开口阻拦,便听皇帝道:
“纪温,你也来!”
他有些着急:“ 皇上……”
李总管一把将他拦住,笑眯眯道:
“纪举人,皇上既已开了口,你便乖乖跟着,皇上难得出宫一回,莫要扰了皇上的兴致。”
纪温顿时无法开口了。
一路跟在皇帝身后,他不住地朝着四周隐晦之处看去,希冀着能看到隐藏的暗卫的身影。
连商户出身的程颉都有暗卫随身保护,一国之君应当更不会少吧?
穿着常服的皇帝一入西市,如同鱼儿入了水,东看看西看看,什么都想摸上一摸。
在这一刻,皇帝的少年心性尽显无疑,恐怕任谁看到也不会想到这位富贵公子哥便是当朝天子。
狗腿子李总管只顾跟在后头付银子,纪温则全程高度紧张,唯恐突发暴乱。
若是让皇帝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受伤,只怕纪家真就再无起复可能了,甚至更会遭受灭顶之灾。
穿过人流如织的街道,几人终于看到了李总管所说的卖艺人。
只见那一处已被大量人群围住,现场人头攒动,不时从人群里发出阵阵叫好声。
纪温眼睁睁看着皇帝眼睛一亮,随即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他顿感头皮发麻,立刻与李总管一同扎了进去。
顶着身边人的咒骂声,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纪温终于拽上了皇帝的衣角,此刻他已顾不得上下尊卑,说什么也不会将手松开。
皇帝正看得兴起,与身旁人一起拍手叫好,他看了眼挤到身边的纪温,指着场中正表演徒手入油锅的卖艺人高声叫道:
“赏!”
纪温左右看了看,不见李总管的身影,只好自掏腰包取了一小块碎银子,远远扔过去,正中放银子的铁锣之中。
皇帝顿时不满的看了他一眼。
纪温无奈,只好再次取出一小块。
眼看皇帝还不满足,他凑近小声道:“少爷,这“胸口碎大石”、“徒手入油锅”不过是些障眼法,您若有兴趣,学生回去也可为您展示。”
皇帝眼神中带着怀疑:“当真?”
纪温苦笑:“学生岂敢欺——骗您?”
皇帝似乎暂且相信了他,终于不再要求纪温打赏。
一路心惊胆战,眼看天色渐暗,皇帝也终于逛累准备回宫了。
直至亲眼看着皇帝进了宫门,纪温方才如释重负。
可算是送走了这位小祖宗!
殊不知,这只是噩梦的开端。
没过几日,皇帝忽然再次神不知鬼不觉的登上了王家大门。
纪温迟疑着问道:
“皇上,这一次可有何指示? ”
皇帝心情极好,轻车熟路的向纪温院子里走去,李总管自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袱里掏出一盒茶叶为他泡上,才听他道:
“朕此番依旧是为皇姐带了话来。”
纪温嘴角抽抽,身为一国之君,整日里不干正事,只想着亲自替人跑腿给人递话,让人知道简直要笑掉大牙!
他问道:“不知长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李总管答道:
“长公主殿下担心纪举人荒废学业,特特托了皇上前来督促。”
有那么一瞬间,纪温觉得李总管在说谎。
长公主殿下怎么可能三番五次为了丁点小事麻烦皇上?
太后娘娘又怎么能准许皇上如此频繁的出宫?
皇上身居高位,难道就没点正事?
他做出一副惶恐模样:“学生何德何能,竟劳皇上圣驾亲临,皇上日理万机——”
皇帝嗤笑一声:“有母后在,朕无需打理政务!”
此话带着十足的不满,令纪温一时不敢再开口。
忽而他语气一转:“上回走得急,你说的那些障眼法——”
纪温嘴角抽抽,皇上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些而来吧?
他恭敬道:“所谓“徒手入油锅”,其实只有上面一层是油,下面全是醋,那底下翻滚沸腾着的也都是醋,看似很烫,其实不然。”
皇帝有些不信,他便命人支起一口锅,当场演示了一番。
看着纪温面不改色的将手伸入沸腾的油锅,皇帝心中蠢蠢欲动。
李总管哭丧着脸死死抱住皇上的手臂:
“皇上,不可啊!”
皇帝略显遗憾的打消了亲自上手的想法,对纪温大加赞叹:
“你还真与寻常读书人不同,颇有些巧思!”
纪温低头含蓄一笑:“世人眼中出乎常理的现象必有其中原理,这不过是其中最为浅显的一部分。
还有如那写字无迹、空掌招蝶,只要有心,都可办成。然这不过是些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
皇帝眼中放光:“写字无迹是为何?”
见皇上对此极感兴趣,纪温便介绍道:
“将黑鱼骨研磨成粉,调入墨内书写,约莫半年后,字迹可消失不见。”
这个方法一般用于逃避债务或承诺,手段低劣,相信皇上一定不会用到。
“还有这等神奇的法子?”皇上大为惊奇。
他又追问道:“那空掌招蝶又是为何?”
“采集百花花蕊晾干,在夜露之下漂七夜,再加以蜂蜜,将之涂抹于双掌,便可引得蝴蝶纷纷而来,如同百花仙子一般。”
皇帝目露憧憬,心下决定回宫便找来宫人试上一试。
他大手一挥,又摆出帝王的姿态,傲然道:
“你这些奇思妙想深得朕心,待朕回宫,定会好生嘉奖于你!”
纪温连忙跪下谢恩,心中却盼望着皇上早些回宫,可别再来了。
皇帝回宫后,纪温一五一十的向王老太爷诉说了今日之事,得到了王老太爷毫不留情地嘲笑:
“痴儿,长公主殿下这是在有意培养你与皇上的情分,你怎么就看不明白?”
纪温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
“殿下她……”
“殿下是担心自己远嫁后无人庇佑于你,这是在为你铺路呢!”
纪温胸腔顿感沉闷,他眼睛一酸,有些自责:“是孙儿愚钝,竟不曾想到这一点。”
王老太爷抚着长须笑道:
“瞧你那没出息的模样,好在你虽迟钝了些,结果却是好的,如今皇上对你印象倒是不错。”
话音刚落,下人来报,宫里来了圣旨,请表少爷前去接旨。
王老太爷与纪温一同到了前院,一眼便看见了一排排红绸包裹着的东西,李总管亲自前来,笑道:
“恭喜纪举人,这些可都是皇上亲自为纪举人挑选的赏赐!”
……
王老太爷抚着胡须,含笑看了纪温一眼。
第82章
纪温万万没想到, 堂堂一国之君竟沦落到有家不能回的地步。
皇帝近来频频出宫,对于王家已经颇为熟稔。
这日,他再次换好常服, 在小太监的掩护之下,与李总管一同悄悄的溜出宫去。
进了王家大门,他登时轻松起来, 一路大摇大摆穿过游廊, 仿佛回到了自己家中。
待纪温得知消息赶出来迎接时,皇帝已走到了纪温小院门口。
纪温正欲行礼, 皇帝已越过他踏进了院中,看着书房还没来得及合上的门,他负着双手摇摇头:
“又在看书?每日从早看到晚, 你不累吗?”
纪温心中颇为无语:“皇上, 来年便是会试,学生再不抓紧时间,定要落榜了。”
皇帝忽的一笑:“差点忘了你还是位举人!”
他走进书房,拿起伏于书案上一本书, 正是纪温刚刚看的那本。
他有些惊诧:“《肘后备急方》, 你还看医书?科考可不考这些!”
纪温微微笑了笑:“学生只是想学些平常用的到的救急的法子,以便做策论时尽可能的周全。”
皇帝蹙起眉头:“医书与时策有何关系?”
纪温含笑解释道:“大周国土辽阔,各地风水均有所不同。如云南、琼州、贵州、徽州等地多发疟疾, 治理此处需格外注意。
《肘后备急方》中便有一方可治寒热诸疟,若是解除疟疾之患, 则可大大减轻治理压力。”
皇帝偏头看着纪温, 嘴里嘀咕道:“不过只比朕大了一岁,怎么竟似是什么都懂?”
纪温假装没听见,却在此时, 自院外传来一阵颇为明显的动静。
皇帝皱眉看向院外:“何事如此喧哗?”
纪温打发了一个小厮前去打探,还没走出院门,已有人前来通禀:
“表少爷,宫里来人了!”
王家下人并不知皇帝身份,只以为是某位身份高贵的公子哥。
纪温闻言,看了皇帝一眼。
皇宫的主人都在这里了,怎么还有人来?
哪知皇帝同样也是一脸懵然,他沉着脸道:“去看看。”
说完,他当先走了出去。
李总管连忙跟上,纪温也紧随其后。
前厅里,王老太爷好整以暇坐于太师椅上,一位身着交领夹袄,头戴官帽的女官坐于下首,正与之寒暄。
“有先生在,太后娘娘想必可以放心了。”
王老太爷一手抚着长须,笑的分外和善:
“能得太后娘娘看重,老夫自当尽力而为,只是结果如何,老夫却是不敢保证。”
女官看了眼屋外,笑道:“这回,皇上再也躲不过了。”
***
皇帝来到前厅外,一眼便看见院里整整齐齐站着的十几名侍卫,心中顿时生出不妙的预感。
慢了一步的纪温见此情景,第一反应是家中出了大事。
他大步向前,直到看见安稳坐于高堂的王老太爷,方才松了一口气。
女官见着来人,连忙站起,疾步出来与皇帝见礼:
“臣参见皇上。”
这不是母后身边的宫令女官么?她来此作甚?
皇帝面色不虞:“什么风竟将韩宫令也吹来了?”
韩宫令似乎早已习惯皇帝这般的冷言冷语,闻言仍半低着头恭敬道:
“娘娘听闻皇上近日频频出宫往王家而来——”
还没说完,皇帝气愤的将之打断:
“怎么?不是早已有人向母后报备过了吗?现在又不让朕出宫了?竟还派了这么些侍卫来捉拿朕?!”
他怒火中烧,自己宛若一只笼中鸟,处处被监视,处处受限制,哪里有一位帝王该有的威严?!
“皇上误会了!”韩宫令急急说道:“太后娘娘并非要让您回宫,这些侍卫也不是为了带您回宫!”
皇帝憋着气看着她。
她连忙继续道:“娘娘见您常往王家来,故命璋南先生代行教导之责,自今日起,您可以日日来王家念书,至宫门落钥前回宫即可。”??
皇帝不可置信的看看韩宫令,又看看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笑容的王老太爷。
他指着王老太爷:“母后竟让他教导朕??”
韩宫令十分肯定地点头,看向王老太爷的目光甚至带着几分敬意:
“璋南先生乃当世大儒,深明睿智,品行高洁,娘娘曾说过,以先生之大才,堪为帝师。”
皇帝只觉荒谬:“宫里那几位帝师还不够?竟又给朕在宫外加了一位?”
韩宫令不疾不徐,反问道:“听闻几位帝师的课,皇上已许久不曾听过了?”
皇帝一时语塞。
他贵为天子,不想听课,谁又敢将他绑了去?
任凭那几位帝师气到吹胡子瞪眼,皇上就是不听。
甚至已经有帝师愤而辞官了。
想到这里,他又打算故技重施,一甩袖子便要溜之大吉。
“朕要回宫!”
然而刚一踏出前厅,瞬间被侍卫们拦住。
皇帝怒不可遏:“你们竟敢拦朕?!”
韩宫令打破了他的幻想:
“皇上,您不必为难他们,太后娘娘对他们下了死命令,除非璋南先生许可,否则您不能离开王家半步,便是回宫也不行。”
皇帝气极反笑:“整个皇宫都是朕的,现在你们居然不让朕回宫?”
韩宫令顿时跪了下来,背脊却依旧挺直。
“娘娘此番都是为您着想,还望皇上体谅娘娘一片苦心!”
皇帝却只是一声冷笑。
韩宫令走后,那十五名侍卫却留了下来,显然是在此看着皇帝。
皇帝黑着脸,不言不语。
李总管在一旁小意劝慰,也不见皇帝脸色舒展。
此时,王老太爷站起身道:“老夫先行告退,皇上请便。”
说完,真就慢悠悠的向外走去。
皇帝欲言又止,他朝李总管递了个眼色,李总管立即会意道:
“先生请留步!”他快步小跑至王老太爷身边,陪笑道:“出来这么久,皇上也该回宫了,先生可否先让侍卫退下?”
王老太爷抚着胡须缓缓摇头:“皇上还未完成今日的功课,老夫岂敢擅自放人?”
皇帝脸色更黑了,李总管拉着王老太爷衣袖,开始谆谆善诱:
“先生何必如此较真?您只要随了皇上的意,日后定少不了好的!”
王老太爷轻轻一笑:“多谢李总管好意,只是老夫身无一官半职,早已不慕那名利场了。”
李总管气结,竟暗暗威胁道:“您不慕名利,家中后人总还是要入仕的吧?”
王老太爷半点不以为怵:“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夫老咯,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是真不担心,自己唯一的嫡孙留在了书院,外孙有长公主这位大靠山,何惧之有?
好话歹话说尽,这老爷子就是油米不进!
李总管没了法子,讷讷回到皇帝身边,小心翼翼劝道:
“皇上,要不然,您还是学一学吧?”
皇帝黑着脸,负手而立,他赌气似的说道:“朕一个人学有什么意思,纪温便与朕一起吧!”
你不放过朕,朕也不放过你的外孙!
纪温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其实,他很愿意跟着外祖父念书。
***
自这日起,纪温便随皇帝一同跟着王老太爷念书。
不是伴读,胜似伴读。
只是,因着两人身份之差,王老太爷对两人教授的内容也大不相同。
皇帝常常为此感到不解:“朕为何还要学习税收?这不是户部的事吗?”
王老太爷斜眼看向他:“皇上若是不懂税收,怎能知晓大周民生?
一亩地需交几分银,卖出一匹布需缴纳多少商税,百姓每年能有多少结余,是否足够吃饱穿暖,皇上若是不知晓这些,仅凭户部官员上报,无异于一叶障目。”
“那治水呢?朕莫非还得亲自到地方上盯着那些人不成?”
“治水往往耗费甚巨,皇上若是不懂其中猫腻,就等着人将国库搬空吧!”
王老太爷说话十分不客气,皇帝面上有些不好看,好在还是知道些好歹。
这些知识,是他从前从不曾学过的,宫里的帝师大多教他以史为鉴,正德修身,每每听到都忍不住昏昏欲睡。
相比之下,璋南先生务实多了。
王老太爷虽主要是为教导皇上,然而因着身份便利,纪温也跟随着学到了不少。
这些专为帝王定制的学习内容再一次拓宽了纪温的知识面,令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学会站在上位者的角度思考问题。
但在皇帝面前,他不敢显露分毫。
两人这般学了数日,在太后娘娘的有心掩护之下,朝中无一人发现异常。
而皇帝起初是被太后娘娘派人一路“护送”而来。渐渐地,他竟也不再排斥,每日下了朝便换上便服往王家而来。
至三月底,纪温突然收到爹娘来信,祖父与爹娘即将上京!
信中写到祖父身体经过休养,已恢复大半,收到纪温来信,当即便决定上京。
为纪老爷子身子着想,马车速度将放慢些许。纪温算了算日子,约莫还有七八日,他们应当便能到达上京城,刚好能赶在长公主启程之前!
纪温兴奋激动之余,立刻开始忙碌起来。
纪家在上京城的一应家产早已被抄,祖父与爹娘若是到来,一家人一并住在王家定多有不便,他还得在上京城买座宅子才行。
爹娘捎来的信里附有五张千两银票,应是足够买到一座不错的宅子了。
王老太爷得知此消息,亦抚掌大笑:“没想到老夫有生之年竟还能再见到纪远那个老东西!”
当年两人一同在朝为官,一人为当世大儒,文官清流中代表人物,一人乃征战四方的大将军,武将中当之无愧的领头人。
每每见面,必要争辩不休,互相攻讦。
一晃眼,竟已过去了十四年。
第83章
王家管事久居上京, 对于京城各街坊一应大小事物颇为熟悉,是以,隔日纪温便获知了不少宅院买卖消息。
上京城寸土寸金, 市面上出售的宅院并不多,尤其是王家所在的棋盘街,因距离皇城较近, 附近邻居皆为官宦之家, 极少有宅子出售。
好在王家管事消息灵通,通过一位相识的下人打探到前街一座意欲出售的宅子。
那是一座三进的宅院, 大小适宜,既不逾矩,也够纪家人居住。
最重要的是, 它位于棋盘街, 且与王家相距不远,日后他娘也能时常回家看看了。
那家大人乃一府知州,长年外放,眼看如今即将致仕, 家中子孙却并无出息之辈, 这一生或许都无法再回到上京城了。
如今他们还没找上牙行,纪温却先一步得到了消息。
正因供不应求,这座三进宅院的价格十分高昂, 纪温只身前往时,对方竟给出了四千两的高价!
直到王家管事报出了金陵王氏的名头, 四千两瞬间降为了一千五百两。
纪温不由咋舌。
这就是普通举人与当世大儒的区别待遇吗?
虽然纪温有些动心, 但他终究还是清醒的。面对知州家的大老爷,他笑道:
“这座宅子远不止这个价格,晚辈可不能占这个便宜, 还望大老爷给个实在价。”
大老爷笑着打哈哈:“纪举人何必如此客气?我郑家一番诚意,只希望能与王氏交好,还望纪举人莫要推辞。”
纪温摇摇头:“一码归一码,郑老爷若执意如此,晚辈可不敢买这座宅子了。”
郑大老爷盯着纪温看了许久,见其神色坚决,方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
他还想借此机会将自己的小儿子引荐给璋南先生呢!
若是能得先生教导,日后定然前程无忧,郑家说不得也能再次兴起了。
可惜……
最终,纪温以三千五百两的价格买下了这座三进的宅院。
院子里一应家具摆设俱在,纪温只需派人上上下下清洗一番,再换掉部分家具即可。
纪老爷子与纪武行、王氏抵达上京城时,新宅子里才刚刚将主院收拾了出来。
纪温早已等候在城门口,连王老太爷也破天荒的给皇帝放了一日假,与纪温一同等候。
城门口人流如织,可纪温一便看到了骑着高头大马的纪武行,他身边是两辆青帷马车,正缓慢朝着他的方向而来。
纪温立刻迎了上去,他克制着内心的兴奋,恭恭敬敬的朝纪武行行了个礼:
“爹。”
纪武行脸上笑容明显,他打马上前,驻足在纪温身前,看着儿子的目光带着十足的骄傲之色。
“听说你在南边儿闹腾得很,不愧是我儿子!”
一提起此事,纪温的心情便沉重了三分。
此时,后方马车里的王氏撩起帘子探出头来喊道:
“温儿!”
纪温闻声,连忙走上前行礼。
王氏仔仔细细的将纪温上下打量了一番,满脸怜爱:
“我儿瘦了不少,这些时日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纪温心中顿时淌过一丝暖流,他摇摇头:
“娘放心,儿子不苦。”
王氏将儿子看了又看,然此处人多嘴杂,最终她只道:
“你祖父在前面那辆马车中,去看看他吧。”
纪温依言走到第一辆马车前,他先在外扬声行了礼,随后一脚踏上车辕,掀开了厚重的帷帘。
两辆马车外表看上去别无二致,然而内部却大为不同。
他祖父的这辆马车内部将座椅扩大了一倍,且铺上了数层厚厚的褥子,此时祖父正安座于内,腿上还盖着一层貂皮。
他的面色依然有些苍白,然而目光却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锐利,看起来精神头尚可。
再次见到孙儿,纪老爷子冷硬的脸庞稍稍柔和了些许。
“温儿,你做的很好。”
简简单单几个字,于他而言已是极为认可的表现了。
祖父从未如此赞扬过他,纪温却羞愧的低下头:
“孙儿无能”
纪老爷子敛下神色,缓缓开口:“非你之过,是我纪氏无能——”
他周身似乎酝酿着一场风暴,倏忽间又即刻散去,仿佛方才只是一场错觉。
良久,纪温听到:“走吧,先回去。”
他正要开口说起外祖父,却听外祖父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
“老匹夫,多年未见,如今竟连马车也下不得了?”
纪温深深低着头,小声道:“孙儿还未来得及告诉您,外祖父也来了。”
纪老爷子忽然笑了起来,朝外扬声道:“你这歪嘴和尚,还不值当老夫下车一趟!”
王老太爷身姿矫健,一把掀开了马车帷帘,随即便将纪温赶了下去。
纪温站在马车边,听着车厢内不时传来的两人争吵声,与纪武行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纪武行咳了一声,若无其事道:
“你祖父与你外祖许久未见,一时聊得投机,我们先将他们带回去吧。”
纪温立时点头。
到了新买的宅子里,王家的下人还在马不停蹄的清理打扫,几间主院倒是勉强能住了。
众人先将纪老爷子安顿好,王老太爷也跟着留在了他的院内。
王氏一边指挥下人安置行礼,一边又令王家的下人赶紧找了人牙子来。
纪温这才想起,他一直借用王家的下人,竟忘记给家中买下人了。
王氏瞅着空儿对纪温耳提面命:
“旁人用过的东西,我们怎好再用?这宅子里大半物什都得换了。
你祖父近来需要休养,他屋内的地龙、床榻都需格外注意,你爹每日都得练武,前院还得开辟出一块空地作为练武场”
王氏絮絮叨叨许久,纪温惊觉自己简直成为了生活白痴,这内宅之事门道竟如此之多,还好他娘心细如发。
眼看纪温一脸懵然,王氏掩嘴一笑:“我与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心中有数,日后总归还有你媳妇为你打理。”
纪温顿时有些不自在:“娘,您说什么呢?我还小”
纪家与王家男儿结亲都比旁人家晚了些,他爹纪武行十八岁才娶回王氏,表哥王元彦如今十九了,也只是定了亲,而纪温可才十四呢!
王氏偏头看他:“你这个年岁,虽不急着成亲,但也该定下来了。大多好人家的姑娘自小便定了亲事,再大一些,可不好寻了。”
纪温心中不由开始警惕,家中不会直接给他定下亲事吧?
为了防止自己某日忽然多了一位“未婚妻”,他认真对王氏道:
“娘,儿子如今一心科考,半点心思也分不出了,亲事还是暂且放放。”
纪温科考是大事,王氏自然也明白其中道理。
她点点头:“你放心备考便是,娘也就是提这么一嘴,本也是打算着待你考完再开始相看的。”
纪温依旧有些不安心,他再次说道:“娘,家中为我定下亲事前,一定要先告知我一声,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王氏只觉好笑:“你还担心盲婚哑嫁不成?现下大多人家结亲前都会让小儿女见上一面,不会随随便便定下的。”
“那便好。”纪温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要到成亲那一日才能看见未来妻子的模样呢。
新宅子有了女主人,不过一日,便已大大变了样。
翌日,纪温早早出发,往王家而去。
如今他虽不住在王家,却仍需日日陪着皇帝听王老太爷讲学。
但今日又有所不同。
他已托皇上将纪家人进京的消息转告于长公主殿下,如无意外,或许这几日便能收到殿下的消息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殿下竟直接亲自出了宫!
看到皇帝身边那位身材瘦小、皮肤白皙的小厮时,纪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皇帝对于纪温这副受到惊讶的模样感到十分满意,这个主意可是他给皇姐出的!
打扮成小厮模样的昭和长公主避开人群,褪去了畏缩胆小的模样,露出一张明艳动人,言笑晏晏的脸庞。
“温表弟,我来了。”
纪温忙收起惊讶的神情,低头行礼后,才道:
“殿下比学生想象中快了许多。”
长公主眸中闪着光,清冷的声音染着几分人间烟火气息:
“这一日,我等候已久。”
皇帝负着手,当下毫不犹豫道:
“那还等什么,事不宜迟,现在便去纪家吧!”
纪温适时提醒道:“皇上,您还需听外祖父讲学。”
皇帝顿住了脚步,眼睛一横:“就不能再休半日?”
李总管也在一旁陪笑附和:“今日长公主殿下也在,就让皇上再松快松快吧……”
谁知长公主撇了李总管一眼,淡淡道:
“本宫与温表弟一同前往纪家即可,便不打扰皇上念书了。”
皇帝不敢置信的看着长公主:“皇姐……”
长公主对皇帝微微一笑:“皇上日后是要成为一代明君的,怎可因我而懈怠读书?”
说完,她转身登上了纪温早已备好的马车。
纪温迅速朝着皇帝行礼告退,随即骑上马跟上了马车。
长公主独自坐于马车之中,心底各种情绪纷乱繁杂。
对于即将见到的纪家人,这从未谋面的血亲,她既期待,却又忍不住心生怯意。
于她而言,这是从不曾有过的感觉。
很快,马车行至纪家门口。
纪温在马车旁轻轻道了声:“殿下,到了。”
长公主伸手掀开了车帘,干脆利落的跳下了马车。
纪温微微一怔,殿下竟也是习武之人。
此时,纪武行已搀扶着纪老爷子,与王氏一同在门口等候着。
眼见长公主下了马车,几人均露出激动的神色。
第84章
长公主虽扮成小厮的模样, 但下人们都知道此人身份不寻常,没看见连表少爷都骑着马一路护送此人吗?
眼下纪家新买的下人还在接受调教,外间伺候着的只有少数几位从纪家一并带来的。
纪武行一眼看见长公主, 当即便要上前行礼,被纪老爷子一把按住。
他深深看了眼做寻常打扮的长公主,随即对纪温道:“先进去再说话。”
说完, 他转身向内走去。
纪武行只好一并转身, 却还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长公主。
直至进入内院,隔绝了外人视线, 纪老爷子忽而对长公主深深躬身:
“老夫,拜见——长公主殿下!”
纪武行与王氏也随之一并躬身行礼。
长公主连忙亲手托起纪老爷子,脸上露出一丝关切:
“外祖父不必多礼, 快快请起。”
她又看向落后一步的纪武行与王氏:
“舅舅舅母亦是如此, 如今此处唯有家礼,该当由兰茵向外祖父、舅舅舅母行礼才是。”
纪老爷子顺着长公主的力道起身,嘴中坚持道:
“礼法不可废,先国法而后家礼。长公主殿下乃天家贵胄, 岂能怠慢?”
长公主柔声道:
“外祖父、舅舅舅母唤我兰茵便好, 如若这般见外,叫兰茵情何以堪?”
纪老爷子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细细看着周兰茵的面庞, 双目逐渐变得混浊。
“这张脸……你与你娘长相极为相似,当年她离家进宫之时, 也是你这般年纪……”
纪老爷子最后一次见到纪薇, 是她出嫁那日。
同样十六岁的年纪,她一身大红嫁衣,嫁与当年的太子为妃, 自此宫墙相隔,父女再也不复相见。
如今,同样的年纪,外孙女也即将远嫁,母女两人的命运竟是惊人的相似!
纪武行也不由回忆起了妹妹当年的模样,那张脸与周兰茵的脸一重合,立时勾起他心中压抑许久的悲愤。
“当年你娘含冤而亡,至今仍未洗清冤屈,如今竟还要你出塞和亲,大周皇室无人了吗?”
周兰茵垂下眉眼,这些年来,她也一直在想办法查寻当年发生之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她诸多努力之下,她查到了不少线索,然而最终所有的线索全都指向了一人……
她娘是冤枉的,甚至至死都背负着一身脏污,可是她却无法替她讨回公道。
此事注定只能成为皇室的隐秘。
她默默将此事埋于心底,并不打算告诉眼前的至亲。
让他们知晓也不过是徒增伤悲罢了。
她轻巧的略过前一话题,含笑道:
“我是自愿请求和亲,并非旁人逼迫。”
纪武行已自纪温信中知晓一切,但他对此仍然难以理解:
“瓦剌部落众多,那图鲁拜琥也不过只是其中之一,即便他为各部盟主,其他部落也未必会听命于他。
要想号令瓦剌各部归顺大周,只怕难如登天。”
年少时他也曾与鞑靼多次对战,对这些蛮夷之人了解不少。
那时的瓦剌各部分散于西部草原,各部落如同一盘散沙,根本不成气候,后来图鲁拜琥异军突起,才堪堪成为了众多部落的盟主。
可图鲁拜琥所在的和硕特部并非瓦剌实力最强的部落,长公主怎么能将一生尽皆压付于此?
周兰茵浅浅笑着:“如今和硕特部的确不是瓦剌实力最强的部落,甚至比之准噶尔都多有不如。
但正因如此,才有我可为之处。公主和亲,必厚奉遗之,在我大周扶持之下,和硕特部定能超越准噶尔,成为瓦剌四部之首。”
她看向纪老爷子:“我相信,图鲁拜琥能成为瓦剌各部盟主,定不会是愚蠢之人。”
纪老爷子目光悠远深长,他曾驻守边关数十载,对于这些“老邻居”,大周无人比他更为了解。
“图鲁拜琥此人,先因广善布施而得部众爱戴,后又凭借一己之力平息瓦剌与喀尔喀战事,逐渐获得瓦剌部众推崇。
又因其英武不凡,方能顺利继承盟主之位。不得不说,此人当真是有些本事。”
他突然皱起眉头:“长公主要嫁之人是谁?”
周兰茵答道:“图鲁拜琥第四子,名为达什巴图尔。”
“第四子……达什巴图尔……”纪老爷子皱眉思索着,问道:“此人年岁几何?”
“如今年方十七。”
十七年前,纪家还未失势,可纪老爷子却对此人毫无印象。
周兰茵抿了抿嘴唇,半晌才道:
“达什巴图尔乃图鲁拜琥第四夫人所出。”
纪老爷子霎时震怒:
“第四夫人,连侧室都不是,最多不过是个小妾。殿下乃堂堂大周长公主,即便要和亲,怎能嫁与一介庶子!”
纪武行也反应过来,同样怒气冲冲。
“他们既派出一位庶子,皇上何不收一位义女封为公主!”
周兰茵不急不缓,轻声解释:
“达什巴图尔虽是庶子,却是图鲁拜琥最为看重的儿子,如无意外,日后也将由他继承瓦剌盟主之位。”
纪老爷子这才面色稍霁,可到底还是不放心。
“人心最是难测,如今图鲁拜琥重视第四子,难保日后不会生变。”
周兰茵轻轻一笑:“大周既已与之联姻,又岂是他想变就能变的?”
这番霸气自信的话语令纪老爷子不由侧目,他终于注意到这位外孙女似乎当真与寻常闺阁女子有所不同。
孙儿的信中其实已有过明示,但亲眼得见之后,方觉所言非虚。
他一时生出无限感慨,大笑一声:“好!殿下有此心性,老夫再不必忧虑!”
纪武行却仍有些意难平,他看了看满脸欣慰的纪老爷子,又看了看一身布衣难掩风华的周兰茵,最终妥协道:
“如若殿下一定要去,定要多带些人手。宫里虽会配备陪嫁侍卫,到底不是自己人。”
纪老爷子点了点头:“纪家虽失了势,当年征战之时却也收留了不少人,都是些随纪氏一同上过战场的老人,与我纪氏有着多年的情谊。
殿下若想成事,没有自己的人手难免不便。”
周兰茵眸光一亮,笑的真切:“宫里万事都已为我准备妥当,唯独少了些可用之人,外祖父此举当真如同及时雨!”
纪老爷子神色认真:“殿下心中大有宏图,纪氏自当鼎力支持。”
周兰茵心中深受感动,今日虽是头一回见到外家之人,可纪家人毫不掩饰的热忱与满腔真心唤起了她体内与之相连的血脉之情,令她升起一股源源不绝的温情。
她竭力控制着汹涌的情绪,在这温情之中缓声说道:
“送嫁队伍将于十日后启程,届时外祖父与舅舅舅母不必相送,以免见之伤心感怀。
兰茵此去漠西,怕是难以归来,但终有一日,待瓦剌臣服于大周,我的后辈将替我回到这片土地!”
在场几人均为之动容,纪温忍不住说道:
“殿下,您一定能再回来!”
周兰茵笑了笑:“若有生之年能再回大周,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临走之时,纪家人默默相送,这一别,即是生离,或许此生将不复再见。
周兰茵最后看了眼纪家众人,随后如来时那般轻巧的跳上了马车。
看着离去的马车,纪老爷子沉沉叹气:“若薇娘当年也能如此”
王氏亦低声喟叹:“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
回到宫里,周兰茵重新梳妆洗漱完毕,便前往慈宁宫向太后娘娘问安。
太后的书案上堆放着许多奏折,见周兰茵归来,她停下朱笔,严肃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去见过纪家人了?纪大将军身子可好些了?”
周兰茵神色恭敬,答道:“回母后,外祖父如今已能下塌,只是面色瞧着还有些苍白。”
太后看了眼身旁的韩宫令,韩宫令会意,立即将宫中一应宫人遣退。
没了旁人在侧,太后终能露出几分真实情绪。
她轻按了按眉心,缓缓叹了口气:
“当年之事,想必你也已查清,那件事——是皇家对不住纪氏”
周兰茵双膝跪地,肃容道:“此事与母后并无干系,母后何必为此伤神?”
太后自嘲一笑:“昔年哀家受纪姐姐恩惠良多,可如今明知她含冤而去,却无法为其伸张正义。”
周兰茵摇摇头:“母后将儿臣教养长大,多年来从未有过半分亏待,若我娘泉下得知,想必也是感激的。”
然而太后声音越发低沉:“纪姐姐若是知道哀家将你送往瓦剌和亲,恐怕再也不会原谅哀家”
“和亲实属儿臣自愿,”周兰茵言辞恳切:“儿臣身为大周公主,该当尽公主之责,母后实在不必为此愧疚。”
太后神色复杂:“你自小便格外懂事,有这样一位公主,是大周之福。”
她曾不止一次想过,这样的心性,万幸只是位公主。
否则……
“母后抬举儿臣了。”
周兰茵说完,低头拱手而立:
“儿臣这一去,从此便与大周永别,心中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儿臣的外家。
纪家昔年遭逢大难,一蹶不振,如今唯一的表弟弃武从文,背负着那样一个污名,温表弟日后若能入朝为官,只怕要受人攻讦。
还望母后照看一二。”
“这是自然。”太后欣然点头应允:“旁人不知内情,哀家总不会让功臣受辱,你放心便是。”
可她话音一转:“如今皇儿已对哀家生出怨怼,那纪温既已在皇儿面前露了好,日后他便算是皇儿的人了,哀家若是有所表现,只怕适得其反。”
早在周兰茵请王老太爷与纪温入宫之时,太后便已猜到她的打算。
是以即便她有意示好纪家,且颇为欣赏纪温这位小小的举人,但依然对其不假辞色。
因为只有如此,他们才有机会在皇儿跟前得脸。
周兰茵的心思,从未有意避着太后,因为她知道自己难以藏住,倒不如大大方方的示人。
她面露感激之色:“母后如此为纪家着想,儿臣感激不尽。”
太后娘娘亦露出微笑:“纪氏本就值当如此,更何况你为大周牺牲良多,哀家无以为报,也唯有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安安自己的心罢了。”
周兰茵再三谢过太后,直至双目通红,方走出慈宁宫。
她拿起帕子擦掉眼角的一滴泪,转身朝着宫人问道:
“皇上可还在养心殿?”
她深知自己这一走,终有一日,太后皇上对她的情分也将一点点被时光消磨殆尽。
故而她必须要在走之前安排好一切。
趁着太后与皇上对她心存愧疚,她要为纪家铺好未来的路!
第85章
崇治十一年四月末, 昭和长公主自上京城出发,欲往瓦剌和亲。
出行当日,水路开道, 锣鼓喧天,万民夹道相送。
长长的送嫁队伍及无数陪嫁之物绵延数里不绝,场面之盛, 空前绝后。
皇帝亲自将长公主送至宫门之外, 临分别之际,满目不舍。
先帝子嗣凋零, 如今存活于世的唯有昭和长公主与皇帝。
两人自幼一同长大,情分深重,于皇帝而言, 诺大的皇宫, 能理解自己的也唯有皇姐一人。
他的身后是满朝文武,然而背对着众人,他轻声低落道:
“皇姐这一去,这偌大的皇宫, 再也无人知朕。”
周兰茵身着凤冠霞帔, 明艳尊贵,气质卓绝。
她侧身认真看向皇帝,如小时候那般亲昵叫道:
“承平, 其实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皇帝撇过眼去,闷闷道:
“皇姐这话已说过不知多少回, 母后如何, 朕自有决断,不必诸多赘述。”
周兰茵眉间带着几分无奈,这对母子, 当真无法调和了吗?
“皇上不喜欢听,那臣便不说了。今日一别,或许便是一生,往后的日子里,万望皇上多加保重。”
皇帝顿时又难受起来:“是朕不好,皇姐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朕都听着。”
周兰茵笑了起来:“臣别无所求,唯有一人……”
皇帝立刻便道:“皇姐指的可是纪温?皇姐放心,只要他不作奸犯科,朕绝不会亏待于他!”
这不仅是因纪温本人深得他心,更因此乃皇姐临走之前唯一的请求。
周兰茵看了眼下首的百官,最后对皇帝深深躬身:
“皇上,你是大周的皇上,是万民的天子。臣会在遥远的瓦剌等待皇上成长为一代明君。臣相信,终有一日,大周将迎来万国朝贡,皇上将成为真正的千古一帝,名留青史!”
皇帝深受震动,心中蓦然升起万丈豪情。
“朕,必不负皇姐所愿。”
直到亲眼看着长公主踏上肩舆,他的心中依然久久无法平静。
长长的送嫁队伍缓缓出了宫,走上了宫外大街,等候已久的人们顿时开始骚动。
只见那一车车被大红绸盖着的嫁妆十分醒目,据说,此次皇室十分大手笔,为长公主准备的嫁妆中不仅有令其这辈子都穿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绫罗绸缎、金石玉器,更有不少能工巧匠、器械药物,佛经、医书、医者等不计其数。
甚至,长公主殿下还带了数倍于以往的陪房。
这些人将随长公主一同安居于瓦剌,世代与瓦剌通婚,并传授耕作、织造等技艺。
纪温与纪武行一左一右扶着纪老爷子,正坐于二楼临街包厢之中。
即便长公主不让他们随同送行,可他们又如何能安心待于家中?
今日一别,此生难再见。能见的每一眼都显得弥足珍贵,他们怎能轻易放弃?
队伍打头的是数十名侍卫,往后是十几位骑着马,看起来无比华丽的宫女,再往后,终于得见长公主肩舆。
周围人声鼎沸,众人为这历史性的一刻欢呼喝彩,可包厢之内的纪家几人却毫无喜色。
马车繁杂华贵的装饰遮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任凭他们如何期盼,却未曾得见公主真颜,只能眼睁睁看着长长的队伍走出城门。
这支声势浩大的送嫁队伍将一路西行,并于一月后抵达祁连山,瓦剌迎亲之人也将在祁连山下等候长公主大驾。
纪家祖孙三人沉默的看着外头一片喧嚣,良久,才回到纪家。
***
和亲一事过后,日子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皇帝与纪温再次如往常一般前往王家念书,只是,留给两人的时间却不多了。
再过三个月,王老太爷便要返回金陵,为嫡长孙王元彦主持大婚。
或许是因时间紧迫,又或许是因周兰茵临走之前的一番肺腑之言,皇帝似乎在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
他不再有意与王老太爷争辩,多半时候只静静听着,偶尔才会问几句,倒让王老太爷多少有些不适。
因时间所剩不多,王老太爷开始加快教授进程,如今他不再为两人细细讲解民生政要,而是将大部分时间用来为皇帝传授帝王之术。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授课之时,王老太爷并未避着纪温。
“帝王之道,在于制衡。身为帝王,绝不可轻易信任他人,不可循自己心意而为,皇上的每一道旨意,都必须考虑到朝中平衡。
朝中大臣互相制衡,才可使皇权稳固,皇上才能无忧……”
皇帝已渐渐沉入其中,纪温默默坐于一旁,心中充满疑惑。
按常理而言,他本不该知道这些,皇帝的专属课程,他在一旁凑什么热闹?
此时皇帝尚且年轻,心思较为单纯,可日后他终会成长为一代帝王。
为君者,最忌讳被臣子探出君心。届时难保不会对自己心生不喜。
可两人都不曾开口,纪温也不好出声打断,只觉如坐针毡。
然而很快他便明白了王老太爷的意图。
讲授完帝王驭人之术,王老太爷当场便开始告诫纪温:
“温儿日后若是入仕,应谨记臣子本分,不可恃宠生娇,逾越礼制。即便得皇上看重,有意抬举,切记皇上不只是大周的皇上,更是万民的天子!”
此话明面上是在告诫纪温,但纪温知道,外祖父实则是在说与皇上听。
他早早替纪温扮好一副谨守本分的纯臣模样,待他日皇上亲政,他便是最能理解皇上的人。
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王老太爷其实还有另一层深意。
剩下的日子里,王老太爷开始频繁的为纪温出各类考题。
大多时候,纪温都在一旁独自答题,而皇帝则在聆听王老太爷授课。
等到纪温答完题,王老太爷再当着两人的面讲授。
皇帝看过一次纪温的答卷后,便对他的答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纪温的时策里常常出现一些独特的观点,更夹杂着许多他从未听闻的小技巧,每每都能令他耳目一新。
只是,唯独每回作出的诗总不尽如人意。
皇帝拿着纪温最新答完的考卷毫不留情的嘲笑道:
“朕三年前作的诗都比你这首好!你若拿这参加会试,只怕要让人笑掉大牙!”
王老太爷亦是一脸嫌弃:“你当真是没有丝毫灵性!”
纪温无奈苦笑,作诗向来是他的短板,这么多年也没能将之攻克,如今他也有些黔驴技穷了。
他朝着王老太爷拱手鞠躬:“还望外祖父指点迷津。”
王老太爷手一指窗外,问纪温:“你看到了什么?”
纪温认认真真看去,仔细答道:“一颗柳树,两只鸟。”
王老太爷又问皇帝:“皇上可曾看到了什么?”
皇帝轻松笑道:“白云飘飘,杨柳依依,春光无限也。”
王老太爷摊摊手:“这便是你不会作诗的原因。你眼中无景、心中无情,又怎能作出好诗来?”
纪温顿时怔住了。
皇帝哈哈大笑:“纪温,你可真是个书呆子!”
纪温两世为人,心如止水,早已没有了少年人的感性与冲动,皇帝开始给他支招:
“许是这景过于寻常,你若出去走走,说不定能有所收获!”
纪温偏头看他:“皇上当真不是自己想要出去玩乐?”
太后将皇上交给了王老太爷,王老太爷凭着一队侍卫,将皇上看得死死的,使得他根本不能踏出宅院一步。
皇帝猛地摇头:“朕岂是这般胡闹之人?”
纪温:你是!
无论皇帝如何怂恿,纪温始终不为所动,皇上若是在外有任何闪失,他可承担不起这后果。
但皇帝说得对,他的确应该多看看不一样的景色,兴许也能如旁人一样有感而发,激发诗兴。
于是纪温念书之余,开始琢磨起人工造景。
王家院子里有一片桃林,此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落英纷飞,满地桃花香,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皇帝也开口赞道:
“虽远不如宫中御花园里的盛景,倒也算是小景小意,令人心旷神怡。”
可纪温却对此毫无感觉。
不仅没有诗兴大发,甚至只觉此景平平无奇。
这景似乎有些单调了。
他心下琢磨了一番,顿时有了计较。
他叫来阿顺,暗中吩咐了一通,阿顺听着听着,不由瞪大眼:
“少爷,这事儿……小的去干会不会不太合适?”
纪温浑然不觉有何问题:“你不做,难道要王家小厮去做?”
阿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低下了头闷闷道:
“那好吧。”
皇帝凑过来问道:“什么事?”
纪温胸有成竹:“皇上等着瞧便是,七日后便可见分晓。”
皇帝顿时来了兴趣:“还挺神秘!朕倒是要看看你在玩什么花样!”
七日过后,皇帝一早便迫不及待来了王家,抓着纪温问道:“时间到了,该告诉朕了吧?”
纪温抿嘴一笑:“皇上请跟我来。”
皇上充满期待的随着纪温来到王家的桃花林,四下里一看,依旧与上一回没什么两样。
他皱起眉头:“你到底要让朕看什么?”
纪温笑的一脸自信:
“只有桃花未免无趣,若有仙人引蝶而来……”
皇帝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空掌招蝶法!”
他明白了,纪温定是寻了仙娥以空掌招蝶法引来蝴蝶!
他的脑海里不自觉开始浮现出一幅幅身着仙衣广袖的仙娥在桃花林间翩翩起舞的画面,那些仙娥身周环绕着无数的蝴蝶,当真是仙气十足,美妙绝伦!
他激动的拉住纪温的手,问道:“人呢?蝴蝶呢?”
纪温抬起双手,拍了拍。
随即,皇帝便眼睁睁看着一位小厮胡乱挥舞着双手,向两人所在之处跑来。
果真有不少蝴蝶环绕在其周围。
……
皇帝的笑容一点点消失,若他没记错,这位小厮应该就是纪温的书童吧?
少爷没叫停,阿顺只好继续在林间跑着,大批蝴蝶追寻着他的双手,垂涎那浓郁的百花香味。
皇帝听见身旁的纪温一本正经的点评:
“美感还是差了些,下次要让他换一身好看些的衣袍。”
他嘴角开始抽搐,头上不由自主冒出青筋,半晌,终于咬着牙问道:
“纪温,你不是说有仙娥吗?”
纪温一脸疑惑:“皇上可是听岔了?学生说的是仙人。”
……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仙人?
阿顺还在林间跑着,皇帝越看越气,挥手将他叫停:
“快别跑了,跟跳大神似的!朕都没眼看了!”
阿顺闻声停了下来,一脸无辜的看向自家少爷。
第86章
皇帝年纪轻轻, 尚未成婚,如今正是对姑娘家好奇懵懂的时候。
经此一遭,如同当头遭人泼了一盆冷水, 那些刚刚冒出的旖旎念头瞬间消弭殆尽。
纪温对他投以怀疑的眼神:
“皇上莫不是以为会有姑娘家出来?”
皇帝恼羞成怒,没好气道:
“堂堂男儿如此行径,你自己觉着好看吗!”
纪温一本正经道:
“学生目光并不在于人, 而在于翩翩起舞的蝴蝶。”
……
皇帝深觉自己不能再说下去了。
再说下去, 自己就要被眼前之人衬得宛如一个色胚。
“呆子!”
他暗暗唾弃一声,随即愤而拂袖离去。
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 纪温也十分无奈。
皇帝如今十三,应当是还未知事的年纪,后宫尚且空无一人, 可见太后娘娘对其女色之上管教颇为严格。
纪温可不敢随意安排女子与皇上见面, 若是一不小心被皇帝看上,不仅太后饶不了他,恐怕连未来的国丈——文华殿大学士杜大人也不会放过他。
那杜家小姐四年前便被太后选为当朝皇后,彼时杜家小姐还未及笄, 皇帝也尚且年幼, 故婚事暂且延后。
据说待皇帝束发以后,两人方可完成大婚。
如若皇上在大婚之前闹出事来,可就不好看了。
时光一晃而过, 转眼间,王老太爷便要启程返回金陵了。
因着来年初便是会试, 纪温并未与之同行, 只将早已备好的礼物交托于王家下人。
临走之前,王老太爷与纪老爷子促膝长谈半宿,无人知晓两人谈话内容, 只是自那以后,纪老爷子仿佛想通了什么,精气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过来。
自王老太爷走后,皇帝也结束了在王家念书的日子,轻易出不得宫门。
但在最后一日,他对着纪温耳提面命:
“此次殿试还是朕头一回亲自阅卷,你可得争点气,别连入殿试的资格都没有!”
纪温绷着脸,认真道:“学生定全力以赴。”
但说的轻巧,做起来谈何容易?
每回会试参与举子不下万人,可最终得中者仅仅约三百人。
纪温也不过只是一位新晋举子,如何能跟那些学问深厚、经验丰富的前辈相比?
此次会试与他而言过于仓促,可再三权衡之下,他依然决定参加。
与其再等三年,不如拼搏一番。
只要能中,哪怕得不到好名次,有与皇上的情分在,日后也能比旁人便利许多。
纪温开始沉下心在家中闭关,自此两耳不闻窗外事。而此时,各府州举子也开始纷纷赶赴上京城。
距离三年一度的会试仅剩半年,上京城各大酒楼、书肆甚至烟花之地都已开始对此津津乐道。
其中,最令人关注的当属文华殿大学士杜大人的嫡长子杜玉珩。
父亲乃当朝内阁大学士,嫡亲的妹妹乃未来一国之母,自身更是上京城解元,家世才华样样不缺,早在四年前,杜玉珩之才名便已传遍整个上京。
如今会试在即,众人第一时间想起的便是这位名门贵公子,杜玉珩的名气再次被推至顶峰。
除杜玉珩之外,金陵举子陶诸亦是众人讨论的对象。
同样年少成名,陶诸虽家世背景不如杜玉珩,但金陵乃文风盛行之地,人才辈出,应天府的解元可比上京城的解元更有分量。
是以,两人几乎是在同时成为了上京城舆论中心。
更有意思的是,杜玉珩出自上京城国子监,而陶诸出自金陵南淮书院,南院北监积怨已深,如今又同时出了一位天才人物,少不得要拿出来比较一番,不少国子监与南淮书院的学子纷纷亲自下场,更是将舆论推至顶端。
对于外界的这一切,纪温浑然不知,但闭关的他却收到了程颉与陶诸的来信,二人已自应天府出发,赶赴上京城备考。
他派出阿顺带着几位小厮至城门口等候,不出几日便等到了二人。
纪温前往相迎之时,却只剩了程颉一人,他不由问道:
“陶兄人呢?”
程颉咧着嘴幸灾乐祸的笑:“刚入了城,便遇见书院里的几位师兄,他们正与国子监那帮人吵得火热呢,这一看见正主,可不就立马将人给带走了!”
纪温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为何又吵起来了?这与陶师兄又有何干系?”
程颉顿时侧目:“你在上京城待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如今这里已经吵翻了天?”
纪温茫然摇头:“近来我一直在家中闭关,从未与旁人有过联系。”
程颉又看向阿顺:“你也没听说过?”
阿顺低着头诺诺道:“少爷一心备考,小的怎好拿这些事让他分心。”
程颉打开折扇,啧啧叹道:“哪有少年不轻狂?偏偏就你能沉得住气。”
纪温淡淡瞥他一眼:“会试在即,这般下去,我看你能轻狂到几时。”
程颉倒是十分洒脱:“我本没打算参加此次会试,没成想你竟然要参加,那我便舍命陪君子了,便是不中也无大碍,总归日后机会还多着!”
这心态不错。
纪温点点头,还是劝道:“即便如此,你也得好好学一学,不中还有下一回,若是中了个同进士可如何是好?”
“同进士也没什么不好,”程颉一脸无畏:“身居高位的能有几人?大部分人即使中了二甲,一辈子也只能在地方上当个小官。”
纪温无情道:“你若不努力,同进士也无缘。”
程颉脸一板:“那可不行,我还想日后能有机会面见太后娘娘呢!”
“你见太后娘娘作甚?”
程颉笑容满面:“若不是太后娘娘施行仁政,又为我爹赐下恩典,我程家也无法在短短时间内改换门庭,太后娘娘实乃我程家的大恩人!”
纪温沉默半晌,才道:“如今你已是天子门生,未来若是入仕,也当为皇上办事,还是不要将太后娘娘挂在嘴边。”
程颉有些奇怪:“这有何区别?皇上与太后娘娘是为亲母子,更何况,如今皇上不是还未亲政吗?”
纪温无法透露太多,只含糊道:“你听我的便是。”
程颉眼珠一转,附在纪温耳边小声问道:“莫非”
纪温一把将他打断:“慎言!”
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程颉终于安静下来,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到纪家。
程家在上京城也有宅子,但程颉更愿意与纪温住在一起,便直接将行礼搬进了纪家。
没多久,陶诸竟也找来了。
他一身狼狈,满脸苦笑的向纪温求助:“纪兄,在下实在是无处可藏了,不知纪兄可否收留在下一阵?”
纪温赶紧将人迎进了屋,才问道:“陶兄这是怎么了?”
程颉手执折扇,笑的十分可憎:“看来人太出名也不行啊!”
纪温瞬间明白了。
陶诸坐下喝了口茶,又长长吁了口气:“人实在太多了,师兄们过于热情,每每有人谈及那杜玉珩,师兄们都要将我带过去,简直一刻也停不下来。此番我还是偷跑出来的,行李还在客栈呢!”
纪温心中十分同情,于是说道:“陶兄别担心,晚些我派人替你将行李带来。”
陶诸连忙摆手:“不必了,我那间房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若想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难如登天,除非是会飞檐走壁的高手。”
纪温笑了笑,却没有开口。
程颉摇着折扇一声嗤笑:“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总归还得是殿试见真章!”
陶诸叹息道:“那杜玉珩的文章我也曾拜读过,对上他,我还真没几分胜算。”
纪温出声安慰:“陶师兄何必妄自菲薄?会试也并非全凭文采,还得看是否合主考官心意。
听闻本次主考官乃寒门出身的左都御史明大人,此人更注重实务,若能摸准其脉络,不定会比那杜玉珩差。”
陶诸一听,顿时问道:“纪兄可知晓这位明大人?”
明大人官居二品,寻常人难以查到他的过往,即便是富可敌国的程家也买不到他的文章。
纪温能知晓,全靠王老太爷。
这位明大人年轻时曾经与王老太爷有过一段师徒之谊。
“明大人入都察院前,曾辗转大周各地任职,有大量地方上的治理经历,十分关注百姓民生。
且明大人为人正直,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自从进入都察院,下参一县知县,上参太后娘娘,满朝文武,大半都被他参过,是一位极其有胆量之人。”
正因为明大人过于刚直,才与洒脱随性,行中庸之道的王老太爷渐行渐远。
陶诸不胜欣喜,一脸感激:“多谢纪兄,不瞒纪兄所说,在下已经多方打探了许久,只探出明大人刚正不阿,频繁参奏,却不知他的那些过往。”
纪温笑了笑:“在下也是侥幸,若能对陶兄有所帮助,当真再好不过。”
陶诸欣喜过后,认真看着纪温说道:
“我虽是应天府解元,但纪兄亦为顺庆府解元,未必就比我差了去,说不得我做不到的事,纪兄可以办道。”
纪温不由失笑:“陶兄说笑了,我与陶兄相差甚远,虽同为解元,但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陶诸摇摇头,正色道:
“或许从前纪兄尚有不如,但你进步神速,早已一点一点缩短了此中差距,或许连你自己都没发现,其实,你并不比我差。”
程颉听了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有恒心有毅力,认真刻苦的人,更何况你还有不少得用的点子,不似旁人那般读死书。
常常一段时间未见,你已然到达了另一个高度,简直令我拍马不及。”
第87章
阿顺的到来打断了三人的对话。
他看了眼在场的程颉与陶诸, 走到纪温身边,掩嘴附耳小声道:
“少爷,李大人派了人来给您送东西了。”
李大人?
纪温认识的人中, 能称得上大人,且为李姓的唯有一人。
皇上身边的李总管。
他不动声色,笑着向两人拱手道歉:
“实在抱歉, 家中来了客……”
程颉满不在乎的挥挥折扇:“你只管去便是。”
陶诸也连忙拱了拱手:“有劳纪兄了, 我们稍后自会回到院中。”
纪温来到前厅,只见一位小太监正提着一个书箱, 纪武行在一旁与之搭话。
小太监见到纪温本人,才将手中的书箱放下。
“皇上口令,命奴才为纪举人送来此物。”
说完, 他又自怀中掏出一封信, 双手递给纪温。
纪温谢过皇上,送走了小太监,才打开信看了起来。
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几行字:
纪温,朕已为你将明致这些年来的奏折搜罗来, 你若能超越杜玉珩, 朕重重有赏!
……
纪温额上的青筋忽然狠狠跳动了一番。
皇上似乎有些过于高看他了?
一旁的纪武行见儿子面露异色,不由问道:
“怎么了?皇上可说什么了?”
纪温一笑置之:“皇上念及儿子即将会试,特意为儿子送来了主考官以往的奏折。”
纪武行看着书箱, 神色复杂。
大周皇室残害忠良,他对先帝满心怨愤, 奈何仇人已逝, 仇人的儿子却与他的儿子有了交情。
他心中冷笑,可真是歹竹出好笋!
皇帝送来的奏折装了满满一整个书箱,且并非旁人抄录版, 而是明大人本人的真迹,甚至还带着先皇与太后娘娘的朱笔批示!
也不知道皇上此举,太后娘娘是否知晓。
这样的一箱,怕是将明大人入仕数十年来的奏折全送过来了。
纪温心中隐隐有些激动,这些奏折里有大量参本与奏事,但一本本看下来,参奏之人与所奏之事并不曾涉及朝中重臣或重大要务,许是皇上有意如此。
这也让纪温暗中松了口气,皇上还是有分寸的,他可不想过早知道的太多。
但即使只是普通的日常折子,也足以得见明大人的政见,还能自奏疏中学习明大人的措辞、行文以及向上呈报的方式方法。
这对于即将参加会试的他而言极为有用。
不过,纵使皇上鼎力相助,若想让他超越杜玉珩,简直是痴人说梦。
连陶兄对上他都毫无把握,更何况是初出茅庐的自己?
他看着这一箱奏折,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将它们分享给两位好友。
原因无他,这东西实在太过敏感,普天之下,唯有太后与皇上才能随意取用,他若是拿了出来,与皇上之间的关系定也瞒不住了。
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也时常通过口述的方式将他自奏折中了解到的关于明大人的消息分享给程颉与陶诸,
两人虽惊叹于纪温消息灵通,却也不曾开口询问。但纪温的分享如同为两人指点了方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三人各自闭关于院中,潜心向学,不问世事。
南淮书院炙手可热的少年英才陶诸忽然自客栈中消失,若不是在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众人定以为陶师弟遭遇不测,准备报官寻人了。
因着陶诸的行李尽数置于客房内,不少人守在客栈等候陶师弟的归来。
哪知第二日,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所有行李竟不翼而飞。
主角遁走,上京城的这出戏却依旧不曾停下。
以往南院北监隔空斗文,如今南淮书院顶尖学子尽数来了上京城,斗文愈发激烈,两方学子甚至当众下了一场豪赌。
上京城登科楼内,两方举子相对而视,现场气氛剑拔弩张。
此时国子监一名举子提议道:
“文比终归比不出个结果,不若我们在会试上比一比?”
南淮书院举子立时出声:“怕你不成?比就比!”
但还是有人说道:“我南淮书院应考人数比国子监可少了不少,这该如何比?”
国子监举子信心满满:“我们也不是那等欺负人的,不比杏榜人数,只比一甲人数!”
一甲仅有三人,乃状元、榜眼及探花。
可国子监占据官学优势,尽揽天下英才,每回殿试一甲必有人出自国子监。
相比之下,南淮书院略显不足,也就上一届高中探花的赵怀予为南淮书院挣回了些脸面。
见南淮书院众人还在犹豫,国子监举子开始冷嘲热讽:
“我们都已经做出了让步,莫非你们还是不敢应战?可要我们再退一步?”
立时有人受不了这等刺激,呛声道:
“有何不敢?你们有杜玉珩,我们也有陶诸,指不定鹿死谁手!”
“好,那便一言为定!今日之比,众人皆知,殿试过后,我国子监与南淮书院便可分出高低,日后任何人不得对此结果有异议!”
“一言为定!”
……
缩在角落里的杨举人低垂着眉眼,满脸不屑。
即便他出自南淮书院,也不认为南淮书院能与国子监相提并论。
这群无知蠢货,被人一激就应下了这场比试,等着对国子监俯首认输吧!
他思索一番,趁着众人不注意出了登科楼,来到一处赌场。
如今赌场里最为热闹的便是状元人选之赌,其中压杜玉珩的人最多,其次为陶诸。
杨举人毫不犹豫的拿出全部身家,压了杜玉珩。
走出赌场,他的心中不住冷笑。
那杜玉珩可是未来的国舅,这状元之位非他莫属!
崇治十二年二月,天下举子共会上京,比试科艺。
此时,纪温三人纷纷出关,而王氏已贴心的为纪温备好了考篮。
三人修养几日,养足了精神,直至二月初八日,三人在纪武行的护送下,一路来到贡院门口。
会试流程与乡试大抵相同,只是会试参与人数远超当初顺庆府乡试人数,这上京城贡院也比顺庆府贡院大了数倍不止。
贡院门口已是人满为患,举子们正等候着逐一搜检,在场立时有人认出了多日不见的陶诸,惊喜叫道:
“陶师弟!”
这一声引得不少人看向三人所在方向,很快,不少认出陶诸的南淮书院学子开始围了过来。
纪武行牢牢护在纪温身边,不让旁人靠近分毫,程颉也在数名护卫的保护下安然无恙,唯有陶诸瞬间被众人围在了中间,一脸苦笑。
南淮书院举子们纷纷说起了与国子监的比试。
“陶师弟,成败在此一举,南淮书院可就靠你了!”
陶诸一听,顿感压力:“各位师兄着实高看了在下……”
见到陶诸这副进退维谷的模样,纪温深表同情,想了想,还是出声道:
“我们南淮书院人才辈出,除了陶师兄,亦还有不少曾名扬江南的前辈,学问资历样样不缺,说不得此次便有高中一甲之人!”
这番话说的漂亮,不仅转移了南淮书院举子们的注意力,也令那些年纪稍长,学问深厚的举子心中十分熨帖。
会试当前,谁不喜欢听几句吉利话呢?
陶诸终于得以自人群中解脱出来,他第一时间来到纪温身边,吁了口气,轻声向纪温道了声谢。
纪温对他微微一笑,然而纪武行却突然对陶诸说道:
“你看看你身上是否多了什么东西?”
陶诸怔愣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快速将自己全身检查了一番,果真在袍内胸口处发现了一张写着蝇头小楷、薄如蝉翼的棉纸。
纪温悚然一惊,看向纪武行:
“爹,您何时发现的?”
纪武行紧紧护在纪温身边,答道:“方才一群人围上去,有一人神情与旁人不同,且鬼鬼祟祟的贴着他,我便觉有异。”
陶诸先向纪武行深深鞠了一躬以示感激,才问道:
“纪伯父可有看清此人相貌?”
纪武行摇摇头:“那人提着考篮,身量不高,始终低着头,得手后便淹没在了人群里。”
他手一指:“应当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其实以他的身手,本可以当场将人抓住,但他不敢离开纪温半步,无论如何,还是自己的儿子最为重要。
纪温与陶诸向着那个方向看去,密密麻麻全是人头,根本看不出什么。
程颉在一旁听着,顿时气道:“哪里来的无名鼠辈,竟敢行此等肮脏之事!”
他特意抬高了声音,好让围在旁边的这些学子都能听到。
果然,此话一出,立时有相识的南淮书院学子问道:
“程师弟,发生了什么事?”
程颉拿扇子指着陶诸,面上满是义愤填膺:
“有人往陶师弟身上塞小抄,欲构陷他夹带作弊!”
南淮书院众人顿时一惊。
“什么!何人如此歹毒?”
“定有人嫉恨陶师弟!”
陶诸后怕过后,已镇定下来,他朝着众人高声道:
“今日多亏高人相助,我已得知那人相貌,待会试过后,必会将人找出!”
纪温也在一旁提醒着:“各位师兄弟还是好好检查一番自身及各自考篮,以免遭人陷害!”
众举子一听,心下凛然,纷纷开始自查。
正在这时,纪武行望着一个方向再次开口:“有人要出事了。”
众人正对“出事”二字分外敏感,循着纪武行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督察官强行撬开一名举子嘴巴,然而并未搜查出什么。
可下一刻,这名举子仍然被拖了下去。
现场顿时响起一阵凄厉的哭喊叫冤声。
旁人隔着远看不见,但纪温却看的分明,在张嘴的那一刻,那名举子喉间滚动了一阵,显然吞下了什么东西。
第88章
下一刻, 督察官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
只见那位督察官浑然不顾一旁的哭喊,登上高位对还在排队等候的举子警告:
“考场禁止夹带,你们就是吞进了肚子里, 我们也能给你掏出来!若还有人心存侥幸,他便是你们的下场!”
说完,那位考生便被两名衙役如同拖死尸一般拖了出去。
依大周律, 科考舞弊者, 将褫夺功名,流放边疆, 永生不得参与科考。
这一插曲着实震慑住了不少人,场中顿时鸦雀无声。
很快,队伍又恢复了流动, 只是与方才的人声鼎沸相比, 此时众人不约而同压低了声音,高谈阔论变成了窃窃私语。
陶诸一想到自己险些被奸人所害,脸色一阵苍白,他的书童同样后怕不已, 再也不敢离开少爷半步, 甚至恨不得多长出几双眼睛,紧盯着自家少爷四周。
这种时候,拥有四名护卫的程颉便格外令人羡慕。
在四大护卫的包围之下, 连一只蚊蝇都无法靠近程颉。
陶诸苦笑道:“程兄勿怪,不瞒你说, 我本还觉着你未免有些太过夸张, 如今再看,该被笑话的竟是我自己。”
念及陶诸刚逃过一劫,程颉倒没如往常那般嘴欠, 他将陶诸拉进自己的包围圈内,斜着眼道:
“如今你可是上京城里的名人,不少人视你为眼中钉呢!不谨慎些怎么行?”
纪温站在陶诸身后,将他置于程颉与自己中间,形成一个包围圈。
他有他爹护着,比一队护卫更令人安心。
陶诸脸色沉沉:“我没想到人心竟险恶至此,是我太天真了。”
他年岁与程颉一般,自出生起人生便是一帆风顺,又一心沉于读书,几乎不曾经历过什么坎坷,性子较为单纯。
纪温担心此事给他造成阴影,影响后面几日的考试,劝道:
“方才人多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后面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贡院里规矩极严,陶兄不必过于担忧,仔细做完考题便是。”
陶诸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此番多亏了纪伯父,待会试过后,在下定亲自登门道谢!”
前方队伍渐渐缩短,纪温三人也顺利通过搜检,进入了考场。
再次进入这间狭窄逼仄的“鸽子笼”,纪温的记忆瞬间被拉回了乡试之时。
但幸运的是,他既没有被分到“臭号”,也没有如上回那般有一位一直咳嗽的“邻居”。
第一日无需考试,对面那位考生竟然已经开始呼呼大睡,看起来似乎睡得还挺香。
在这样的环境都能适应的如此之快,可真不是一般人。
他一边对此啧啧称奇,一边心想着:只要此人不打呼噜就行。
然而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多会儿,对面便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呼噜声。
起初声音较为微弱,只有纪温这般离得近,听力又异于常人的才能听的清楚。
而后呼噜声愈来愈大,已逐渐开始影响到整条号舍了。
此时天色已晚,纪温也打算先歇息歇息,可在这魔音之下,哪里还能睡得着?
但显然被这呼噜声困扰的不止纪温一人,左侧一间号舍内突然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瞬间将纪温对面打呼之人惊醒。
于是,世界安静了。
趁此机会,纪温抓紧时间闭目养神,没一会便在木板上睡了过去。
第二日,第一场的考卷终于发了下来。
仍旧与乡试相同,这第一场以四书五经“命题试士”。
四书五经乃学子读书习字之基础,对于所有学子而言,是科考三场中最为简单的一场。
但会试似乎加大了这第一场考卷的难度。
纪温一眼看到考题上的“春秋”二字,立刻明白,这是一道二字题。
但四书五经中有关“春秋”的记载可不少,比如《孟子》中便有记录:“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又比如《中庸》里也曾有过吕氏春秋的记载。
仅凭这二字,如何能得出其出处?
纪温决定先将此题放下,开始看向其他考题。
另外两道四书题,一道为截搭题,另一道为截上题,都不是平日里常见的题型,再加上第一题的二字题,会试考题难度果然超出乡试许多。
虽有些出乎意料,但纪温好歹还是答了出来。
直到答完了这两题,他才明白了第一题的出处。
第二题出自《大学》,第三题出自《孟子》,按科考一贯的规矩,这第一题便只能是《中庸》了。
有了方向,纪温下笔如有神,唰唰的在稿纸上写着。
答完三道四书题,剩下的经义倒是显得中规中矩,唯有最后的五言八韵诗令纪温颇有些头疼。
他凝神思考许久,也始终寻不到灵感,待回过神来,只觉腹中饥肠辘辘,身上一片寒意。
二月份的上京城虽已迎来春意,可冬日里的寒凉并未完全褪去,纪温听见外头寒风呼啸的声音,身边的木板都带着几分凉意。天一凉,号舍里不少衣着单薄的学子们开始瑟缩起来。
好在他的这间号舍虽狭窄简陋,但至少不漏风,也不知那些年久失修,四处漏风的号舍中的学子该如何度过?
他支起炉子,燃起炭火,号舍里的温度迅速开始上升,但考场里的煤炭过于劣质,浓烟呛人,他只烧了一壶热水便灭了火。
就着热水,他简单吃了两张烙饼,又闭目养了养神,才开始后面的答题。
许是养回了些精气神,再答题时,他终于有了一丝作诗的灵感,略略酝酿片刻,便开始提笔写诗。
到了夜间,对面的呼噜声又开始了,不仅如此,旁边不知哪间号舍又传出了滋滋的磨牙声,纪温压下心中的躁动,平心静气,和衣而眠。
考第二场时,考场里已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臭味。
每间号舍里都有一只黑色小桶,用于考生小便,四天下来,每间号舍里的臭味连成一片,笼罩着整座考场。
即便早已经历过一回,再次身处这臭味之中,纪温依然难以适应,整张脸憋成了酱色,脑袋嗡嗡作响。
他本想用衣袍捂住口鼻,但一想到后面还有五天,他放弃了抵抗,强迫自己习惯这环境,闭上眼反复呼气吸气,才终于赶走了心中的杂念。
在多番心理建设之下,第二场的官场应用文总算是写完了。
直至第三场,空气中的气味已有如实质,连对面打呼噜的邻居与那磨牙的考生也睡不着了。
纪温在心中安慰自己,臭气与噪音,好歹消失一个了。
第三场的一道考题出乎纪温意料,竟与税收有关。
该考题为: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纪温本以为,以明大人那般刚正不阿的性子,多半会出清廉为官、修身养性之类的考题,就连程颉与陶诸也是如此认为。
哪知最终的考题竟是税收。
但好在纪温自幼便比较关注大周税课,对于大周税收也有一定了解。
朝廷收入来源绝大部分靠征收各种税目,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看似是一个悖论,但其实也不是没有能实现的方法。
若要达成此目的,必须促进子民产出。老百姓种出的粮食多了,商人赚的银子多了,即便不加收税,也能使国库充盈。
对于促进子民产出,纪温写下三点:青苗法、募役法与方田均税法(标注1)。
此三点通过利民方式保障农民能有余力参与农事,以此扩大农业产出。
但在写第三点时,纪温微微有些犹豫。方田均税法若要实施,必将清查出大量隐瞒的土地,从而牵扯到不少高官贵禄利益。
真要推行,定然困难重重。
但想到本次会试主考官乃是左都御史明大人,纪温心下稍安,坚定的写了下去。
第三场答完,纪温陡然放松下来,身体与大脑里的空虚感同时袭来,令他有一瞬间的眩晕感。
在如此污秽的环境之中,他明明极度饥饿,却没有丁点食欲;明明困乏至极,却没有丝毫困意。
他甩了甩头,重新恢复了一丝清醒。
等到考卷被收了上去,没多久,关闭多日的小门终于被打开。
纪温走出考场,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考场外清新的空气,只觉自己仿佛又重获新生。
纪武行第一时间迎了上来,大掌拍上了纪温的肩膀,笑道:“我就知道我儿子没事!”
纪温本就脚步虚浮,险些被拍了一个踉跄。
好在阿顺及时赶了过来,直接为他披上了一件大氅。
他哀怨的看着自家爹:“爹,儿子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纪武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若是强弩之末,你看看他们该是什么?”
纪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几名考生一出考场便晕了过去,家人手忙脚乱的背着他们去寻医馆。
纪武行又道:“早在几日前就有被抬出来的,据说是分到了什么“席号”。”
那可真是倒霉透了。
纪温低声解释:““席号”是最老的一批号舍,破旧不堪,甚至有些都无法遮风挡雨,“上雨旁风,架构绵络”,前几日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只怕那位考生冻得不轻。”
刚说完,他立即反应过来:“爹,您在这等了几日?”
纪武行摸摸鼻子,眼睛看向别处:“不是为了等你,只是随意在这附近转悠。”
纪温可不信他这说辞:“会试要考九日,爹何必早早在此等着。”
阿顺嘴快道:“老爷担心少爷也被抬着出来,日日在此守着!”
纪武行一双虎目瞪向阿顺:“胡说!”
阿顺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出声。
纪温简直哭笑不得,正想说些什么,纪武行道:
“那个姓陶的小子出来了。”
纪温打眼看去,果真见到陶诸扶着墙壁歪歪斜斜的缓步走了出来。
他的书童立时迎了上去,纪温也一同上前扶着陶诸。
陶诸强撑着走到了门口,再也撑不住,一头晕了过去。
书童惊呼出声:“少爷!”
纪武行一把将他扛上马车,旁边的大夫探着脉,思索着道:
“寒气入体,幸好还未发热,按方喝药,回去养一段时日即可。”
不一会儿,程颉也出来了。
他与陶诸境况相同,好在还没完全晕过去,但也染上了风寒。
因着多了两个病号,纪温立时便坐上马车,将两人送了回去。
回到家里,纪温洗漱一番,便来到了纪老爷子院中。
如今纪老爷子身子已是大好,甚至偶尔还能在院中练上几拳。
见纪温前来,纪老爷子问道:“此番可有把握?”
纪温迟疑着摇头:“不确定,杏榜四月才出,若不然,孙儿前往张家,向张大人请教一番?”
此次会试于他而言意义重大,这也是他最没底气的一次考试。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自己的答题水平。
如今上京城里他认识且学识足够的唯有大理寺卿张廷春一人了。
可纪老爷子却否定了他这一想法。
“等着吧,无需焦虑。至于张大人,日后能不联系就不联系。”
纪温愣了愣:“为何?”
纪老爷子神情莫测,轻声道:“他是太后娘娘的人。”
纪温顿时明白了纪老爷子的想法,他想了想,仍心存侥幸:
“也许皇上并不在意……”
纪老爷子深深看向他:“张大人可有主动找过你?”
来上京城后,纪温曾至张家拜访,张廷春也不止一次向纪温释放出善意,可自纪温那回入宫以后,两人再也没有了往来。
纪温隐隐有过猜测,但他始终不敢相信。
纪老爷子沉声说道:“你既已选择了皇上,便该懂得放弃哪些人。即使你还未入仕,却已深陷局中。
这盘棋,早已经开始了。你若想走的长远,从现在起,你的一举一动都必须三思而后行。”
纪温浑身一震,耳边骤然响起一声警钟。:
第89章
纪温从未意识到, 朝堂之争竟距离自己这样近。
这一刻暗中潜伏已久,却又来的猝不及防。
回想起皇帝以往流露出的对太后的态度,他不得不承认, 祖父说的是对的。
自纪老爷子院中出来,他收起心事重重的模样,前往王氏院里请安。
王氏等候已久, 一见到纪温, 先是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又关切问道:
“考场那几日可熬坏了吧?身子可有不适?你大舅舅当年会试只堪堪坚持到最后一日答完考卷, 便晕在了考场里,还是被人抬出来的!”
纪温笑着摇头:“儿子自幼跟着爹习武,身子骨比旁人壮实不少, 并无任何不适。”
王氏有些嗔怪:“太瘦了, 瞧着一点儿也不壮实!考了一场,更瘦了些,这下巴都尖了!”
纪温失笑:“娘未免太夸张了,才九日, 哪里就能至此?儿子没病没灾的, 不像陶兄和程兄,如今可都还躺着呢!”
那两人才真真是遭了大罪。
他们自幼生于南边,初次来到寒冷干燥的上京城, 多有不适,更何况身处号舍里那般恶劣的环境, 能撑过九日已是极限。
王氏想着那两位后生的凄惨模样, 不免有些担心。
“他们受了风寒,得好生将养些时日,也不知是否影响了前面的考试……”
她又回忆道:“当年你大舅舅虽是坚持着打完了考卷, 到底还是被影响了,如若不然,名次定要高出不少。”
纪温心里也正担心着,他告别王氏,来到前方的客院。
程颉歇息了半日,如今已恢复了些精气神,他连声叫道:
“若不是那间号舍有一处漏风,我绝不会如此丢人!”
纪温笑着安慰:“程兄并不丢人,许多考生都还不如你呢。陶兄都比你严重多了。”
说起陶诸,程颉啧啧感叹:
“他比我更倒霉,我那里只是漏点风,他那间不仅漏风,顶上竟然还漏雨!”
纪温一惊,第一反应是:“考卷可有淋湿?”
若是考卷被雨淋湿,可就直接被刷掉了!
程颉摇头:“他将考卷护的很紧,雨水一滴也没有落在考卷上,倒是将他自个儿淋了个透。”
纪温有些唏嘘:“难怪陶兄一出来便晕倒了,能坚持到最后已是极为难得。”
两人去看望陶诸时,陶诸还没醒过来,但即使是在睡梦中,他也睡不踏实,眉头紧锁,仿佛陷入梦魇之中。
陶诸的书童守在一旁,眉宇间满是忧心。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睛,见着一旁的书童与两位好友,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茫然。
随即似乎想起什么,紧张道:“我怎么会在这里?考卷”
纪温笑着安抚他:“放心,你是自己走出考场的,想来应是已经答完考卷上交了。”
陶诸这才回想起晕倒前的那些记忆,心下一松。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挣扎着立起身子,拱手向纪温道谢:
“多谢纪兄了!”
这时程颉凑到跟前,十分不解:“不就是一次考试?至于拿命去拼吗?你还这么年轻——”
这回不行还有下回!
纪温连忙堵住了后面那句不吉利的话:“想来是此番众人期望太高,陶兄心里压力太大。”
陶诸苦笑着点头:“整个上京城都等着我与那杜玉珩一较高下,同窗们也都指着我将国子监压在脚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并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此番怕是要让大家失望了。”
他神色寞落,有种对未来的惶然无措。才刚考完,远不到张榜之时,他却已悲观的预想到了未来的结果。
纪温想了想,安慰道:“陶兄不必在意他人的目光,南淮书院并不是只有你,他们本就不该将希望尽数托付于你。
还有李师兄、袁师兄也都是饱学之士,此番定榜上有名,不一定就比国子监差了去。更何况,此时结果还未出,不可不必杞人忧天,说不定你的文章更合主考官心意呢!”
听到最后一句,陶诸眼中透出一道光。
考前的那些日子,纪温没少介绍这位主考官,根据纪温提供的消息,他也曾潜心研究过这位明大人的偏好。
此次考题虽并非他所预料的方向,但自己答题的思路完全是按着明大人的喜好来的,若是纪温的消息无误,定然差不了。
他面色缓和了些:“纪兄言之有理,是我着相了。”
历经会试摧残的举子们在休养两日后,又重新焕发出活力。他们开始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谈论此次的考题。
不时有人大喜过望,又不时有人呼天抢地,上京城登高楼里每日热闹非凡。
被人提及最多的自然还是杜玉珩与陶诸。
陶诸那日一出考场便晕倒在地的模样落入不少人眼中,国子监的举子暗中窃喜,南淮书院众人却是十分忧心。
然而无论旁人如何惦念,两位当事人却始终不曾现身。
陶诸实在疲于应对这些过于热情的师兄弟和国子监那些不怀好意的举子们,考完便一头扎在纪温家中不走了。
恰好纪温也不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两人一拍即合,在纪家里每日看看书,谈谈当朝政事,打定了主意放榜前不出门。
这可憋坏了程颉,好不容易熬过了会试,却仍不得放松。若让他一人出门,又不免有些无趣,每日里看着另外两人闲适的模样,他不由问道:
“你们就不想出门与人探讨一番?”
纪温与陶诸相视一笑,同时道:“等着放榜吧!”
四月十五,杏榜出。
早在多日前,贡院周边大小酒楼里的雅间都已被人订满,程颉财大气粗,一早便花重金订好了离贡院最近的那座酒楼。
出门前,陶诸强笑道:“你们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消息。”
纪温明白,他是担心名次出来令众人失望。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等出了榜,我们第一时间派人告知于你。”
纪温便与程颉还有一早便起来等消息的纪武行来到了酒楼包间。
贡院门口等候的人比之当年乡试放榜时的人数更多,但大多是家中下人或亲人,许多举子自持身份,便是心里着急,也不会亲自等候在门前。
纪温与程颉也只是派出了书童前去候榜。
程颉本不在意此次会试结果,然而真到了放榜之时,却又情不自禁开始期待起来。
万一运气好过了呢?
他越想越焦急,与同样焦虑的纪武行一起在包间里来回踱步。
三人之中唯有纪温看似颇为镇定,只静静坐在桌旁品茶。
但若仔细看去,便能注意到他端在手中许久的那盏茶,其实一口也没喝。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程颉累的瘫倒在椅子上,纪武行额上都已渗出汗水,连纪温都感觉手臂发酸。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中,一队官差带着杏榜姗姗来迟。
所有疲惫立时驱散一空,三人不约而同站到了窗口,紧紧盯住那张杏榜。
然而距离实在有些远,即便是纪武行这等高手都无法看清榜上的名单。
但很快,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呼:“榜首是杜玉珩!杜玉珩是会元!”
“国子监赢定了!”
纪温与程颉对视一眼,双双看出了眼底的担忧。
陶诸终究还是败给了杜玉珩。
很快,程颉的护卫回来了,他跪在地上,一脸激动:“少爷,您中了!”
程颉有些不敢置信,他睁大眼睛:“当真?”
护卫猛地点头:“小的亲眼所见,第一百八十名!”
程颉顿时喜笑颜开,一见纪温,立马又收敛了神色。
直至阿顺连滚带爬进了包间,甚至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衫,声音颤抖道:“中了中了!少爷中了第五名!”
纪温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个名次令他十分惊喜!
纪武行更是激动不已,仰天大笑:“哈哈哈!我儿中了!”
程颉也放开了心情,拿着折扇开始挥斥方遒:
“今日喜事临门,小爷要包下整座闻月楼,让所有人尽情吃喝!”
纪温收拾好心情,看着阿顺问道:“可曾看到陶兄的名次?”
阿顺连连点头:“陶举人刚好在您之后,他得了第六名!”
整个大周朝的第六名,这名次不可谓不高,已经是令无数人望尘莫及的了。
可于陶诸而言,恐怕还不够。
纪温没想到,陶诸名次竟然还低于自己。
一时之间,心情十分复杂。
然而很快他便没了心思,越来越多的人得知这间包间里同时出了两位贡士,报喜之人一波接一波的来。
酒楼掌柜亲自上门恭贺,主动免去了包间高额的定金,数不清的陌生人轮番上前道喜。
通过会试,更为了贡士,未来可就是板上钉钉的进士老爷了。
毕竟殿试只排名,不淘汰。
因而此时不结交,更待何时?
众人热情却又带着几分拘谨,纪温与程颉正欲寻个机会脱身,此时,几位南淮书院的师兄也来到了此处。
纪温能超越陶诸,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
避开众人,南淮书院的李举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叹:
“纪师弟当真是一鸣惊人,如今我南淮书院众多举子之中,唯有纪师弟名次最高!”
纪温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真,下一刻,李举人又道:
“前六名里,你第五,陶师弟第六,我们南淮书院占了两人。恰好国子监也有两位,一位榜首,另一位排名第三。”
他殷切的看向纪温:
“纪师弟,我们不能输给国子监,现在唯一的机会便是殿试了,你有信心得中一甲吗?”
国子监与南淮书院比的是一甲人数,一甲共三人,按如今会试的排名,国子监占了两位,另一位出自顺德府学,既不属国子监,也不属南淮书院。
纪温倍感压力,他能排上第五都已是荣幸至极,前三,还真不敢想。
他苦笑道:“李师兄,我也不希望书院输给国子监,只是我真不敢妄自断言……”
一旁一位祝姓举人眉头紧皱:“杜玉珩成了会元,如今国子监那些跳梁小丑已经开始得意起来了,若真让他们赢了,定会将书院踩进泥里,届时书院名声只怕不好了。”
哪怕几人此时坐在酒楼二楼雅间里,都能隐约听到街面上传来的议论声。
“前三名国子监拿下了其二,南淮书院可是一位都没有,这差距也太大了些!”
“国子监可是官学,区区一个山里的私塾,也配与国子监相提并论?”
“是时候让南淮书院那帮山野村夫见识见识了!”
……
眼前几位南淮书院的举子气的脸色发青,纪温心中同样不好受。
他沉思片刻,方缓缓说道:
“会试排名只是暂时,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且看殿试便是。”
第90章
纪温隐隐有所察觉, 皇帝似乎对杜玉珩这位未来的国舅并无几分好感。
论远近亲疏,自己与皇帝的关系应当远不及杜玉珩。然而皇帝却特意派了人为他送来主考官明大人的奏疏,甚至鼓励他超越杜玉珩。
也许, 皇帝并不希望杜玉珩拿到状元之位。
拜别南淮书院众人,纪温与程颉、纪武行回到了纪家。
此时报喜之人刚走,纪家大门前还存留着热闹过后的痕迹。
下人们见几位主子回来, 纷纷上前说着各式各样的吉祥话。
纪温这位正主还未如何, 连带着听了一耳朵恭贺的程颉已喜不自禁的开始见人撒银子。
惹得纪温频频侧目:“你若再撒下去,我家的下人都想要另投你程家了。”
阿顺在一旁听了, 连忙表忠心:
“少爷,虽然程少爷有钱又大方,但小的绝无二心, 定不会为了银子抛弃少爷!”
程颉摇着折扇瞥他一眼:“你收小爷银子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纪温笑着摇头, 并不当真。
纪家的下人不多,但他们都曾陪伴纪家度过了那些从高处落到泥里的日子,多年来不离不弃,早已成为了纪家的忠仆, 经得起各种考验。
纪武行已经迫不及待去王氏院里分享喜悦了, 纪温则先去了纪老爷子院中。
纪老爷子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二年了。
自十二年前发现纪温的读书天赋后,他便知道,纪家或许能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重新崛起。
可他从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
短短十二年, 他的嫡长孙如今年仅十五,便达到了旁人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当真是天佑纪氏!
面对纪温之时, 他仍旧一如往常, 神色不惊。
“过几日便是殿试,你也并非头一回入宫,想来已对宫里有了些印象, 不至于临阵怯场吧?”
纪温微微笑着:“祖父放心,孙儿也是纪家男儿,怎会如此胆怯?”
纪老爷子点了点头,告诫道:“虽说你与皇上有些情分,但皇上毕竟还未亲政,若你自己不争气,纵使他有心抬举你,恐怕也无能为力。”
纪温犹豫着说道:“皇上曾说,此次殿试,他会亲自阅卷……”
纪老爷子轻笑一声:“太后娘娘也算是有心了,特意给了机会让皇上培养自己的门生。”
“那皇上岂不是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定下名次了?”
如此一来,杜玉珩岂不是岌岌可危了?
纪老爷子淡淡瞥了他一眼:“皇上只不过是殿前阅卷,大权仍在太后手中。身为一国之君,若他当真全凭喜好行事,亲政之日必将遥遥无期。”
纪温心神一凛,瞬间反应过来:“此次也是太后娘娘对皇上的一次考验!”
纪老爷子既不肯定也不否认,神情莫测,却不再开口。
纪温心中沉沉,他本希望皇帝能给自己一个好名次,好扭转南淮书院的败局。
说到底,南淮书院之所以与国子监斗得火热,自己那回联名上书便是一个导火索。
更何况南淮书院乃王老太爷一手创办,多次成为自己的后盾,自己也早已对书院有了深厚的感情。
可皇帝若当真仅凭个人喜好,不顾大局,长此以往,他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位合格的帝王。
他是长公主的皇弟,可他更是大周的天子。
所以,打铁还需自身硬。
为今之计,唯有抓紧时间做好万全的准备,只有自身学识足够,才能得到太后娘娘与诸位读卷官的认可!
出了纪老爷子的院子,他来到了陶诸的客院。
陶兄此次会试得了第六,不仅输给了杜玉珩,甚至名次还在自己之下,他一向拔尖,也不知能不能接受这一结果。
此时,程颉也正在陶诸院内,眉飞色舞的说些什么。
“你是不知,杏榜一出,那些师兄们寻不到你,便一窝蜂的找上了纪温,开口就是让他加把劲儿奔着一甲去!”
陶诸低着头,微微翘起嘴角:“我早知纪兄并非池中之物,不曾想这么快便一飞冲天。”
纪温走了进去,见陶诸并不像他所想那般失落,一时之间有些诧异。
他按下心中的疑惑,面色如常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
程颉语气玩味:“正说着你呢,还得多谢你为陶兄分担了压力,那些师兄们总算不全盯着一个人了!”
再看陶诸,果然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模样。
他拱拱手,语气诚恳:“我早知自己无法与那杜玉珩相比,时刻担心着恐令书院蒙羞。如今会试结果一出,果真相差甚远,万幸纪兄异军突起,书院又多了一分希望。”
纪温心下了然,不由苦笑:“陶兄都自愧弗如,我又何尝不是?即便会试侥幸得了第五,也还是与国子监相差甚远。”
程颉一把收起折扇,正色道:“你们可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国子监出了个会元,又得了个第三,那又如何?最终结果如何还得看殿试!”
陶诸有些踌躇:“按以往惯例,殿试结果与会试排名相差无几”
程颉眼睛一横:“可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还想奔个进士呢!”
他会试排在一百八十名,若殿试仍是这个名次,少不得要落到同进士了。
同进士与进士虽同样都是进士出身,地位却是千差万别。
陶诸连忙告罪:“是我一时失言,程兄定能得中二甲!”
纪温笑道:“既然我们全凭殿试翻身,还是抓紧时间念书吧!”
程颉苦了脸:“仅剩这几日了,念书还有用吗?”
陶诸也一脸愁云,他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低声道:
“此次会试,多亏了纪兄将主考官的喜好告知于我们,才能取得如此成绩,殿试可没有投机取巧的机会了。”
纪温觉得好笑,解释道:
“你以为就我们得了主考官的消息?那杜玉珩身为大学士之子,难道会不知?那位得了第三名的国子监举子同样出身贵胄,家中长辈与明大人乃是多年的同僚,难道会不了解明大人为人?”
他感叹着:“前六名中,唯有第二名的杨先知出自寒门,除了顺德府学,再无任何背景,当真是全凭实力!”
这些,都是纪老爷子命管家纪全调查后告诉他的。
两人听后,均精神一震,复又重拾信心。
于是,三人又开始闭关为殿试做着准备。
但这一次三人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因殿试前十名考卷将呈递至皇帝跟前,由皇帝定夺名次,故纪温为陶诸讲述了不少皇帝平日里对文章的偏好。
作为曾与皇帝一同念书的“伴读”,纪温已对皇帝的一些政见、文字风格都有不少了解,在这一点上,众考生中无人能出其左右。
而程颉名次差的太远,他的考卷应当是没有被皇帝看到的可能了,待八位读卷官评完,便可定下殿试名次。
三人闭关期间,投入纪家的拜帖与请帖如雪花般纷至沓来。
一连三人得中,还都是未及弱冠、尚未成婚的少年英才,这该是多么大的荣耀?
一时间,试图结交的、有意结亲的都找上门来。
主母王氏不愿打搅三人,替他们婉拒了所有的邀约,不仅没收任何礼,且十分细心的为每一位递贴之人送去一份小礼物以表歉意,使得原本颇有微词的来客再也无话可说。
在这平静之下,纪温三人心无旁骛的度过了五日。
四月二十一,天还未亮,三人已到达宫门。
此时已有不少贡士等候,面对一排排神情肃穆的侍卫,无人交头接耳,场中气氛冷凝。
至黎明时分,终于有宫人前来带领诸位贡士入宫。
与此同时,纪温注意到最前方一位身着青圆领云纹长袍、长身玉立、气质卓绝的青年。
仅凭一个背影,便能感受到十足的贵气。他走在人群中,如同鹤立鸡群。
这时,一旁有人悄声道:“那位便是本届会元杜玉珩。”
果然是他。
众人来到保和殿前,便见太后娘娘与皇上一同坐于上首。纪温只看了一眼便立即垂下眉眼。
诸位贡士按会试名次依次站好,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之后,天已大亮。
随着众人坐定,宫人开始颁发策题。
殿试只有一道策问题,纪温拿到考卷,先仔细写下三代履历,才看向考题。
“少壮尽行,内骚华夏,外戍八荒若垂衣而治,又恐蛮貊生齿之?”(标注1)
看到这道题,纪温不由感叹,果然所有的准备都并非毫无用途。
曾经乡试之时,漠北鞑靼进犯,他与程颉猜测着考题或许会与战事有关。
然而一番准备之后,最终考的却是海事。
万万没想到,如今殿试又重新提起战事。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怀疑这道考题是皇帝特意为他选的。
毕竟在场一众书生有谁能比他这位将门之后更懂战事?
但很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潜心沉入考题之中。
这道考题直接表明了朝廷如今并不想打仗,若大量子民奔赴战场,农田无人耕种,大周将陷入无粮境地。
可若不屯兵,他日敌国来袭,大周更无还手之力。
纪温一时陷入沉思之中。
解甲归田决然不行,保住了粮食,却失去了防线,有何意义?
大周不仅要有兵,更要练出精兵!
良久,他在稿纸上写下一句:屯兵塞上,且耕且守。
他一口气写下大半,直到太阳西斜,仅剩末尾部分,才微微松了口气。
在此期间,皇帝数次下场巡视,也曾久久驻足于纪温身后。
早已与皇帝相熟的他没有丝毫紧张感,甚至不曾因此分心。
不一会儿,他誊完整张考卷,并于日暮之前上交。
回到纪家,程颉显得格外兴奋。
他眼巴巴看着纪温,因顾虑着一旁的陶诸,欲言又止。
陶诸却在此时问道:“纪兄,不知殿试那道题,你是如何答的?”
纪温便道:“屯兵塞上,且耕且守,此为其一。令兵役有期,到期放还,循环往复,此为其二。”
陶诸有些疑惑:“兵役有期,到期放还是为何?”
“用时全民皆兵,不用时回归农田。”
陶诸沉着思考片刻,恍然大悟:“此法甚好!”
程颉目露惊异:“我本以为我的论点定然可行,这一对比,倒略显拙计。”
纪温笑了笑:“无论什么法子,还得大周用得上的才行。”
……
经过两日批阅,前十名终于被呈递至皇帝面前。
看着为首那份考卷上令人膈应的名讳,皇帝微微皱眉。
他忍着烦躁一连看完了三份,才在第四份考卷上发现了纪温的名字。
考完纪温的考卷,他不由暗自点头,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直到将十分考卷全部看完,一旁的文渊阁大学士陆大人道:
“皇上,若是名次定下,便可填榜了。”
皇帝抽出纪温的那张考卷,微微笑道:
“朕以为,顺庆府举子纪温言之有物,所提策论大有可行之处,此子堪为一甲状元。”
此话一出,下首的数位大臣纷纷面色有异。
他们评出的头名可是未来的国舅,皇上此举,莫非是对未来的皇后不满?
不,或许是对太后不满。
太后端坐于上首,神情未变,似乎早已料到此局面。
她的语气自带威严,令人顿感压迫。
“纪温的办法虽好,然真正施行起来困难重重,短期内看不出成效。更何况他的文章作的并不出彩,比起前面几人稍显逊色,皇上还是再斟酌一二。”
皇帝沉下了脸。
太后此言与其说是让他斟酌,其实就是逼着他改变主意。
他心有不甘,却也明白现在的自己无法与之抗衡。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让那杜玉珩拿了头名。
于是,他又抽出第二份考卷。
“顺德府的杨先知亦胸有大才,朕认为,比之杜玉珩有过之而无不及。”
底下的臣子均低着头不敢出声。
明眼人都能看出皇上有意压下杜玉珩。
“至于纪温,便放在一甲第三吧?以他的才学相貌,一个探花总是够得上的,母后意下如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