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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191章
之后的日子一切如常, 众人各自忙碌。
直到九月初九,重阳节。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九月九。
六人此前便约好今日要登高望远, 观舞狮、插茱萸。
一早,苍清起床后, 将昨日备好修过的山茱萸插到李玄度的髻上,以茱萸枝代替发簪。
“茱萸驱邪,保玄郎平安。”
李玄度也替她在发髻上簪上一枝茱萸, “也护佑阿清长平。”
红色的茱萸果垂在青丝间, 远远瞧着像极了相思子。
二人牵着手出屋,趴在挑廊上等另外四人,昨夜落了雨,后院黄泥地上还有坑坑洼洼的积水。
不多时,姜晚义先走出来,穿着玄色劲服配着黑鞓带, 用青黛色发带束着发, 手中拿着铜钱斗笠。
几乎是一身黑。
苍清问他,“十哥的茱萸呢?”
“他不要。”白榆从屋里出来, 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穿着琥珀色交领衫, 天青色合围前缀得朱色绶带上,缠着红色茱萸枝。
这一身秋色与姜晚义的玄色,当真是一点都不般配。
她手中另拿着一枝茱萸,本应当是给姜晚义准备的。
“本郡主再问你一遍,当真不要?”
“不要,戴再多茱萸也止不住有心人算计,靠这么个玩意就能驱邪保平安,那这世上早无邪……”
姜晚义话未说完, 白榆扬着头将手中多出的茱萸枝从二楼扔了出去。
茱萸枝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形,轻轻落在院中的积水里,沾上了污泥。
苍清微微睁大眼,抿紧嘴,悄悄打量眼前二人。
郡主向来傲气,她能问第二遍,已经是对姜晚义与众不同。
但姜晚义见了这一幕也只是闭上嘴,撇开了头。
祝宸宁和陆宸安走出来,这二人也在衣襟和发髻上别着茱萸枝。
六人中只有姜晚义一人没有插茱萸。
吃过朝食,出发去城中有名的不守春山。
据说是因这山头比较高,春日总是比城中其余地方短且晚,春辰常常转瞬即逝,得名不守春。
偏偏这山上有个道观叫长春观,意为:山不守春,观长春。
舞狮队伍也正是以此观为起始点。
早早出发,等到观中时也不过才刚过辰时。
云山观李玄度四人先在长春观中拜三清,等拜完出来时便见殿外等候的姜晚义正在和一位陌生年轻娘子说话。
二人瞧着甚是熟络,像是旧相识。
而白榆则在一旁不远处,找一位老道长解卦。
苍清走过去,就听这老道说:“女居士所求之物,远在千里近在身前,但得失无常,相见无期。”
她问:“阿榆你在求问何事?”
白榆随口回道:“替小姜问问姻缘。”
老道长闻言明显一愣,却捋着长胡未说话。
另外几人包括姜晚义与那陌生女子也走过来,都听到了她这话。
陌生女子一听,柔声笑起来,“晚郎的姻缘近在身边,莫不是说我?”又道:“还是算了,相见无期的姻缘可太令人难过了。”
“晚郎?”苍清面露震惊,不由重复了一遍。
这称呼可比什么姜郎、李郎这种关系近一些好友间也能喊得亲昵的多。
她细细打量起眼前这女子,清丽婉约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姜晚义笑道:“铃娘别开玩笑。”
又给众人介绍:“这是我儿时便相识的邻家阿姊,金照铃。”
苍清的目光从金照铃这处又飘回白榆身上,后者面色不见异样,只是垂眼看着手中的卦签似乎在出神,那薄薄的竹签传来轻微碎响。
她忙自荐:“苍清,晚郎的上司。”
李玄度很有眼力见,也道:“李玄度,晚郎的同僚。”
“祝宸宁,晚郎的同僚师兄。”
“陆宸安,晚郎的同僚师姐。”
几人合力将亲昵的称呼,变得大众化。
金照铃目光落在白榆身上,显然在等着她自荐。
按理说平日的郡主早该起来宣誓主权,可眼下她就是不说话,苍清忽而觉得她有些像客店里那头毛驴,死倔。
明明路都给她铺好了,只要说一句“白榆,晚郎的……”
晚郎的什么?同僚?朋友?苍清又觉得她不说话也很符合她的高傲性子,这应当由姜晚义来介绍才对。
她又转而瞧向姜晚义,结果看到第二头驴。
金照铃迟等不到,再次发问:“晚郎,这位貌美小娘子怎么称呼?与你是何关系?”
姜晚义回道:“白榆,我们……没关系。”
苍清众人:?
这小子被鬼附身了???项上人头还想不想要?
金照铃松口气:“那就好。”
“啪嗒。”郡主手中卦签断成两瓣。
老道长从刚刚开始就眼睁睁看着,却无力阻止,此刻皱起脸,显然心痛万分。
“不好意思老道长,想事想得太出神,没注意。”白榆放下一锭银作为赔礼,起身走到姜晚义旁边,没事人似的说道:“午间有舞狮会,这会子下山正好能一路瞧见。”
于是六人外加金照铃一同走出道观,行在山间几人宽的小道上,金照铃不是闷性子,一路和姜晚义行在最后有说有笑,说着儿时趣事。
小郡主原本也走在姜晚义旁边,听他二人说话,渐渐倒落了单,站在哪里都不合适。
行到半山腰路渐宽,正好见到长长的舞狮队伍,周边已经围了不少人,鼓掌起哄。
苍清六人三两一对,有前有后,渐渐被人群和舞狮队分开。
鼓声阵阵,黄橙的狮子随着节奏跳跃、翻腾,每一只都灵动可爱。
白榆今日穿得衣服主色正好是琥珀色,和小狮子的颜色相似,又长得出众,有一只狮子便舞到她身前,冲她摇头晃脑。
她倒是成了人群焦点,谁都往她身边挤。
原本还在和金照铃说话的姜晚义,视线穿过混乱的人群锁在她身上,眉毛忍不住拧起来,她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了。
金照铃问他,“你怎么不走了,在看什么?”
“没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回道。
姜晚义的目光下,白榆本在逗狮子玩,随着周围人越挤越多,她显出烦躁来,蹙起细长的纤眉。
近四月来,他在晨间为她描眉无数,渐渐练就一手描出清雅纤细另郡主满意的眉式。
也识得了许多不同的眉样,那个叫涵烟眉,那个又叫柳叶眉,郡主为了他能记住,使了不少法子,他也闹过不少笑话。
唇角不由自主荡起的笑意,又很快被他收回。
见她开始左顾右看地找人。
找谁?
管她找谁。
轮不到他来管,以她的能耐也不需要他。
低垂下眼只当不见,抬步准备走人。
“姜晩义……”
他的身形瞬间停住,周围人声鼎沸,本听不见她的说话声。
但他就是听见了,她独有的清悦嗓音穿过层层人群传进他的耳中。
又也许是瞧见的,她嘴巴开合间分明就是在叫他的名字。
“小姜……”
“姜晩义……”
声音里渐渐染上焦急,还夹带一丝哆嗦,他不敢确定。
她会害怕吗?会真的需要他?
脚比思想先动,身后金照铃在喊他,似乎还在说些什么,听不清。
只顾挤过重重人群去到她身边。
“小姜?”
她仍在喊他的名字。
“我在。”
姜晚义牵住她的手,温暖的触感让他心慌意乱的心,重新安定下来。
将她从人群中带出来,她抬眸看着他笑,带着几分得意与狡黠,像是在说,你果然会来的。
原来……是苦肉计吗?
姜晚义沉下眸光,在心中自嘲,下意识要松开她的手却没成功,她用劲将他死死拉住。
不远处有个小孩不知好歹冲进舞狮群,引起一阵骚动,向来对周遭环境敏锐的他下意识抬眼望去,就见金照铃冲到人群中,要去救那小孩。
一只跃起的狮子,来不及躲避,冲着金照铃踢去。
“金照铃!”
姜晚义稍一用力挣开白榆的手,身形如一道残影,也瞬势冲进人群。
“姜晚义!”
身后那道熟悉的声音又在喊他名字。
音色焦急。
这次他没回头。
白榆只觉手腕往下一沉,掌心脱离了那温暖的触感,眼看着他的身影冲进舞狮队中。
有利器的破空声从某处传来,冲着舞狮队中那玄色的身影而去,她立时解下腰间银鞭,凌空跃起朝着羽箭甩出长鞭。
舞狮队乱了阵型,场面本就已经纷乱,因这一箭更是拥挤起来。
这一甩她用了十足的劲,才赶上飞射的羽箭,羽箭被银鞭一击一卷,落在地上。
而她的眼里只有那道玄色身影,等她拦下箭矢脚步重新落地时,无意踩到一人的脚,身子一歪,往侧边倒去,还未站稳又不知被谁撞到肩头。
人挤人,脚下踩空,她无声无息从山路一侧的陡坡滚了下去。
行在前边的陆宸安听见后边的嘈杂声,回头看,就见后头的舞狮队早就乱了队形,人群骚乱,互相踩踏。
她想起什么,回身要去找白榆和苍清,祝宸宁拉住她,“师妹现在冲进去,也是为这乱阵多添一脚,有晩义在,小郡主不会有事的,小师妹和小师弟就更不用担心了。”
苍清和李玄度恰好从前头走回来,他俩走在最前头,根本没在后面。
李玄度问道:“后头怎么了?”
“像是观客太多,拥挤之下发生了踩踏。”陆宸安虽知祝宸宁所言在理,但不知为何还是惴惴不安。
苍清也皱起眉,“阿榆呢?在后头?”
等前头的舞狮队和后头的拉开距离,不大的小道重新宽敞起来。
后头的舞狮队和人群也终于渐渐恢复秩序,开始往前行进。
等在边上的苍清四人,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等到队伍最后却只见到姜晚义和金照铃。
苍清忙询问:“阿榆呢?”
姜晚义和她问出了一样的问题,“她人呢?”
“这要问你啊,她不是一直行在你身侧?”
“我……”姜晚义不知如何作答,等他抱起那小孩又拉过金照铃撤出舞狮阵时,回身去看,人群中已寻不见那抹秋色。
他只当她是先走一步。
金照铃帮着说话:“当时场面太混乱,晚郎是为了救我和那小孩,才没顾到白小娘子。”
陆宸安面色焦急,低着头走回头路,苍清跟在她身后,“会不会被挤下陡坡去了?”
在不宽的小道上来回走了一遍,并未见到白榆的身影。
只捡到一支歪折的羽箭,银色的铁质箭头闪着寒光。
“下面没人。”李玄度去陡坡寻过一圈回来。
姜晚义刚从陡坡下上来,陆宸安便冲上前推了他一把,“我那天怎么嘱咐的你?!你又是如何同我保证的?”
她难得发了火,“你说你定然不离郡主左右,那她现在人呢!?”
姜晚义被推得脚步往后退了半步,一言不发,只是轻拢眉心看着那支弯折的羽箭,以及上面利器造成的划痕。
祝宸宁上前拉人,“师妹,晚义不会比你好受。”
苍清面色凝重在旁说道:“十哥,同样的错误你怎会犯第二次。”
姜晚义明显身形有那么一瞬的凝滞,却仍旧缄默不言。
“阿清……”
“小师兄你别替他说话,不然你就是同他一样,”苍清的视线从金照铃身上快速闪过,语气冷了几分,“得陇望蜀。”
她手心朝前一摊,“十哥自己看看这是不是你的铜钱。”
掌心赫然躺着一枚普普通通篆刻着“宝兴重宝”四字的铜钱,正是白榆平日里挂在衣襟上的那枚。
姜晚义神色微变,却只说:“她不会有事,也许已经下山了。”
金照铃也开口:“还真是晚郎的铜钱,他这铜钱粗看和普通的一样,细看每一枚面上都有道细痕。”
她目光又落在苍清货郎包葫芦瓶旁缀挂的铜钱,笑道:“晚郎还真是四处送铜钱啊,还以为只单给了我一人。”
不知是不是故意,这语气听起来总让人觉得带着审问的意味。
姜晚义轻应:“嗯,所以没什么稀奇的。”
陆宸安被气笑,手握上腰间观澜剑,“不会有事?你知不知道她……”——
作者有话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唐 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第192章
“陆师姐……”
有人出声打断了陆宸安后面的话。
众人全侧身看去。
白榆从前头山脚的方向走上来, 发髻一丝不乱,全身上下干干净净,手中还拿着一支糖串。
除了面色有些白, 不见任何异样。
姜晚义紧拧在一处的剑眉瞬间松开,迎上前伸手去拉她, “你去哪了?不知道大家都在担心你?”
手落在半空,被巧妙地避过。
他有瞬间怔愣,目光又不自觉落在她有些倦怠的眉心, 细长的纤眉似乎和之前不同, 像是又重新描过。
这变化极其细微,但今早她的眉是他亲手所描,他不会看错。
白榆侧身从他边上走过朝陆宸安走去,“陆师姐别担心,我没事。”
她主动探手给陆宸安把脉。
“就是人太多觉得挤,便提前下山等你们。”
陆宸安捏上她的手腕, 见脉象平稳, 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没事就好。”
白榆笑回:“有陆师姐的药, 万事无忧。”
她垂着眼, 无人能瞧见她眼里到底有无笑意。
苍清只注意到她原本缠在腰间绶带上的茱萸枝不见了,额头似有青肿,覆粉后瞧不大清,脖侧有极细的划痕,也像是已经处理过。
便轻声询问她,“阿榆,这箭矢是你打落的?”
白榆抬起头睁着一双无辜星眸,略显惊讶, “什么箭矢?”
这折断的羽箭上有明显的刀片划痕,出自星临鞭一节节的榴花瓣。
可她不想说,苍清也不再问。
白榆确实不能承认,当时她踩空滚下山坡,凭借着一身功夫,硬是用手中银鞭勾住下滑途中的树干,堪堪止住身形,没有跌下山涧。
一手执鞭,一手护肚,顾头不顾尾,腿撞在石块上又痛又麻,头也在树干上重重磕了一下。
她吃下一颗陆宸安给的药,闭眼躺在泥地中,静等腿上的麻劲过去。
直到师父寻到她,将她从泥地中背起,说得第一句话是,“小郡主,他并未选择你。”
白榆趴在李观书宽厚坚实的背上,亦如儿时那般,他将在外玩疯了的她寻回。
儿时小小的她趴在二十出头的李观书背上,手上拿着糖串,小脚一晃一晃,还未到公主府,就睡熟过去,一松手,白胖小手中拿着的糖串就往地上掉。
糖从不会落地,李观书总能精准无误接住,给她放在卧房中,等她睡醒又能继续吃。
其实儿时出宫的机会不算太多,只是偶有机会在长公主府住上一段时间。
但与师父相处的点滴她都清晰记得,他比她不怎面见面的阿爹,更像她想象中的父亲。
眼眶不由就泛出红痕,连声音都带上几分哽咽。
“此次情况不同,他是为了救人。”
她拿袖子抹了抹眼,“若不是师父的箭,我也不会掉下来。”
李观书轻轻叹气,“看来郡主仍是执迷不悟。”
他一路将她背到山脚下某处无人的林间,扶她坐在石块上,探手把脉,“为什么不告诉他?”
白榆微扬起头,背脊挺得笔直,“平国公府又不是养不起孩子。”
“也许他会为了这个孩子选择你。”
“这样的选择我不需要。”
“小郡主是想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单单为了你这个人来选择你,是吗?”
白榆点点头。
她想知道,当二人间的窗户纸捅破后他会如何选择。
也想知道,当姜晚义知晓她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般天真无邪、纯洁良善时,还会不会一如既往爱她这个人。
更迫切地想知道,他对她此前的那些爱是不是也有条件,是不是不堪一击。
会不会像以往那些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一般,轻易上套,又在得知她的真面目时,唯恐避之不及。
李观书在她小腿处按了几下,替她消去腿上麻劲,“小郡主的倔强同公主殿下少时如出一辙。”
秋风吹动林间树叶,哗啦啦一阵响,落下无数枯叶,有一片悠悠打着转落在白榆身上。
随手拾起,边际焦黄的叶上有两个虫眼,不守春山的春日已经离去许久了。
秋日无桃花。
她将鬓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微瘪下嘴,“我不如母亲有能耐,也不如她果决。”
“呵。”李观书自嘲一笑,“她的果决和能耐,让我和她的孩子胎死腹中,小郡主还是莫要学的好,有时候性子太傲也不是好事,也该低头去平视心爱之人。”
他取出梳子给她重新梳齐跌乱的发髻,擦干净她脸上的泥灰,又细细替她按原样绘好纤眉。
最后拿出绣花针,缝补了她被荆棘藤蔓划开的裙子和衣袖。
一切又恢复如初。
唯独少了衣襟前的铜钱和腰间绶带上的茱萸枝。
“小郡主想知道他会在他们和你之间选择谁?”
“嗯。”
“那你便回去吧,明日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李观书将她送出林间,递给她一支用油纸包住的糖串,最后说道:“榆姐儿,明日他若是未选你,师父会替你杀了他。”
白榆的思绪到此处回拢。
她剥开手中糖串的糖纸,将糖送进嘴里。
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
甜中带着酸。
她扬眉浅笑,“清清不是还要去取为新郎官准备的喜服?赶紧走吧。”
苍清将她的手握进自己掌心,平日总温暖的手,今日有些凉,“从现在起到客店,阿榆要不离我左右。”
“好,那清清可别放手。”
一行七人便以二、三、二的队形走在街上。
之前的鲛人血珠和金跨带前两日已经取回,珍珠如今正挂在月魄剑手柄尾部。
等取回喜服准备回客店,金照铃才同他们告别,姜晚义打算送她回去。
李玄度将他拉住,“十哥别忘了,你一会还要陪我大师姐和白榆去宅子铺房。”
又拿眼暗示他,别做得太过分。
姜晚义作罢,只同金照铃嘱咐了几句。
六人继续往客店方向走去。
李玄度行在姜晚义边上,低声问他:“你怎么回事?脑子被驴踢了?分不清轻重。”
“你才被驴踢了。”姜晚义随口反击。
李玄度叹气,“你今日这事做得不好,那金娘子是救过你的命吗?不知分寸跟这么紧。”
姜晚义得目光落在前头一人的影子上,回道:“是,两年前在汴京她救过我的命,若非她,我早死了,你们也见不到现在的我。”
稍作停顿,又道:“那次是一只聚宝盆成精。”
前边有人的脚步滞了一瞬。
而李玄度噎了下,后头的话也就全数吞回腹中。
只有苍清说道:“聚宝盆成精,那岂不是有很多钱?你的铜钱莫非来自于此?”
姜晚义回她:“不是,我的铜钱是祖传手艺,有师承的。”
又说到他师父,那奇怪的男人,这回是都闭了嘴。
一路众人再无话,各有思量。
等回到客店,见大堂处堆着担担红木箱,每个箱子上都打着红花,足有数十个,将堂中一半的路都挤满了。
苍清望向同样一脸懵的李玄度,不用问也知这不是他送的,他的聘礼经众人商量只有一担,里面是三金。
金钏、金鋜、金帔坠。
以及销金喜服、销金盖头、珠翠冠、冠花等。
而这一担如今正放在苍清屋里。
店家儿子张生,拢着袖子揣着手走上前同他们打招呼,说起话来一股子酸腐气,“客人回来了?此乃赵家郎君送来的聘礼。”
他用拢住的袖子往苍清的方向拱了拱,“聘娶之人正是苍家小娘子。”
李玄度咬住牙根,恶狠狠说道:“店家这是不打算做生意了?将垃圾堆在大堂。”
“非也非也,嫁娶实为喜事,况那赵郎君出手阔绰,已将客店包圆,碍不着生意。”张生又取出一张聘礼单递过来。
李玄度扯过单子冷眼扫过,手一扬,聘礼单无火自燃,落在地上成为焦土的一份子。
他面如寒霜,抬脚踹倒一担红木箱,里面的金银器物、珠翠美玉哗啦啦倒了一地。
尤觉不够,抽出腰间月魄剑,一剑又劈开一箱,织金红裙、销金大袖倾倒而出,竟是新娘喜服。
赶在他砍下一箱前,苍清出手拦住,“他就是想膈应我们,随他去吧。”
回头与另外四人交换了眼神,将此处事宜交给他们后,哄着李玄度跨过一地狼藉先行回了客房。
屋中。
李玄度坐在桌前,拿起茶壶倒了杯茶水一口灌下,将茶盏重重磕在桌上。
在一旁准备明日衣物的苍清听到响声回头瞧他。
见他这番气恼模样,笑意难忍,“玄郎还在恼什么?他哪样比的上你?”
“恼他竟敢觊觎我的妻子。”又说:“他自是比不得我。”
苍清将金銙带和他的喜服、幞头、笏板都整理出来,“无论真假,且让他做梦去,阿清此生的良人仅玄郎一人。”
又将傧相服也分配好,“明日一早就要来迎亲,你早些去宅子那边准备。”
“这就急着赶我走了?”李玄度从桌前起身,走到她身边,睁着大眼做小狗乞怜状,“不想走,要不明日让十哥替我将同风牵过来,我直接从这处同阿清一起坐轿去新房。”
苍清伸指点他额头,“是你娶我还是十哥娶我俩?”
她又取出一套玄衣,“对了,这是阿榆昨日交代我的,说是明日必须要让十哥穿在傧相服里面。”
李玄度接下这套乌漆嘛黑的衣服,“她怎么不自己给?”
“阿榆大概是觉得她给的他不会接,更不会听话的穿上身。”
这回恼意爬上了苍清的眉间,两道柳眉聚到一起,“此前阿榆出事时十哥伤心欲绝,这回人丢了他比我们谁都淡然。”
她又松开眉心,怅然道:“他将星星摘下来,转手又不要了,爱时是真心,但真心无常。”
“前日暗探送来的消息,阿清也看了,十哥和郡主间隔着什么你又不是不知。”
李玄度试着替他开脱,“又也许他是强装镇定,何况他自认郡主从未喜欢他,他……总有自己的理由,想来忠义难全。”
苍清也知理是这个理,只是仍然会心生感慨。
“喜不喜欢不该看表面,再说这世间总有无数的理由叫有情人终成怨偶,都该学学我,从始至终从未退缩。”
“所以我说阿清最是勇敢。”李玄度笑道。
苍清叹口气,面上满是惆怅,“明日不太平,玄郎定要平安。”
“别担心我。”李玄度单手抚上她蹙起的眉心,指腹轻揉,要将她的忧愁熨开去。
他只想顺利将苍清娶回家,可纷争不止,无论将日子定在何时,他们都不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
但若退缩不娶,又恐此生无缘再娶。
红绳相缠之日,他承诺过,此生绝不再退缩。
“有十哥护在轿旁。”李玄度眼里闪着坚定眸光,“我信他。”
苍清:“若是他没有选择我们呢?”
李玄度的眸光中又泛上不易察觉的戾气,“我会亲手送他一剑,断了与他的兄弟情意。”
苍清不再多言。
她其实也在等一人坦白。
也在想这人到底会如何抉择。
九月九的重阳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作者有话说:郡主有孕在身,宝宝们是不是在上一卷就猜到了?
关于四个月显不显怀的事,作者真的去查过,还真有不显怀的,是符合逻辑的,更何况这是在奇幻,众所周知奇幻频最大的特点就是奇幻,想想影视剧中女娲后人,九个月要生了都和平地似的,是不是能接受了,hh-
婚礼参考资料皆来自《梦梁录》、《东京梦华录》、《中国装束.宋时天气宋时衣》、《我在宋朝穿什么》、《武林旧事》,后不再赘述。
婚礼流程只做参考不完全一致,李道长是皇子,应该穿紫色公服,抛开身份应该穿绿色,但这次还是决定穿红色,喜庆-
铺房:布置新房,婚礼前一天或前几天,女方要派人去新房挂帐幔,送部分嫁妆。
三金:金钏、金鋜(zhuo)、金帔坠。
金手镯、金戒指、霞帔上的金坠子。
男方的聘礼除去三金外还会准备新娘的大袖礼服、霞帔、盖巾、花冠等,女方也要为新郎准备公裳(青色官服)、幞(fu)头、靴、笏(hu)等。
第193章
九月初十。
黄道日。
宜:嫁娶、祭祀、行丧、成服。
忌:祈福、求嗣、入殓、会亲。
今日天朗气清。
天不亮, 苍清就被陆宸安从床上拉起来沐浴梳妆。
说是外头请来的梳妆娘子已经等候多时,男方的迎新队伍也已经在客店门口敲锣打鼓“催妆”。
等她沐浴更衣后,立刻被安置在铜镜前, 白榆将请来的梳妆娘子喊进屋。
苍清打眼一瞧,嗬, 好高挑的娘子。
和大师兄差不多高,半老徐娘,风韵犹存。
梳妆的手法极其娴熟, 画红妆, 描娥眉,点朱唇,贴珍珠、绘面靥。
梳妆娘子的手苍白修长,只是骨节稍大了些。
发髻梳的也是京城时新的样式。
又带珠翠冠,插上桃花菊,她还特意要求将那支弯月玉钗也一并簪戴上。
客店外催妆的奏乐声起伏不断, 陆宸安说道:“我去拿酒拦一拦。”
“陆师姐, 等会儿,”白榆将她喊住, “起了大早都未吃朝食, 还是得先拿元子羹迎一迎再拦,别忘了给抬轿奏乐的赠彩绢和喜钱。”
“好,”陆宸安应下准备出门,转头又问:“彩绢放哪了来着?”
“哎,还是我去吧,”白榆拉门出去,“陆师姐在这陪着。”
坐在铜镜前的苍清忙道:“给我也来一碗。”
不一会儿,白榆端着木盘回来, 盘中有八碗元子羹,给她和陆宸安各一碗后,端着盘子再次出门。
陆宸安不偏爱甜食,只随意吃了两口,放下勺说:“客店前门拥挤,我得去看顾着阿榆。”
苍清吃着元子羹随口问道:“大师姐近来对阿榆很是上心。”
“不上心侄儿跑了怎么办?”陆宸安话刚出口就捂住了嘴。
然而为时已晚,闻言受了惊吓的苍清一口元子噎在喉咙里,猛的咳嗽起来。
梳妆娘子给她抚背,不知敲了下她哪里,差点被噎死的苍清缓过来一口气。
陆宸安见她缓过气,不等她继续发问,转身开门溜了。
走到客店大厅,厅中坐着迎亲队众人,客店门口也站着许多人。
白榆在按俗“挤兑”李玄度,“新郎官一早就赶来,这么迫不及待见新娘?连剑都未解?要砍谁?”
李玄度一身绛罗色公裳,手中端着元子羹回道:“不放心,怕有人使绊子抢我新娘。”
清朗温润的嗓音带着迫不及待的愉悦。
白榆继续:“新娘仙姿佚貌,新郎官长得丑,难堪匹配实该担忧。”
“你说得对。”
李玄度剑眉星目,俊朗无双,但被说丑也只有应声的份,再毒的嘴今日都没法用。
白榆又给同样着朱色傧相服的祝宸宁,递去一碗圆子羹,最后分到站在客店门口的姜晚义面前。
她目光直白地盯着他看了许久,姜晚义从不穿红衣,唯有两次都是做傧相,这次外加在术青寨那次。
两次都好看。
见他也看着自己发怔,便问:“我穿朱裳好看?”
姜晚义点头,情不自禁说道:“你穿什么都好看。”
说完又像是意识到什么闭了嘴。
白榆闻言弯起眼,递出手中的元子羹,“吃吗?”
端着白瓷碗的手在空中停驻许久,他不接。
“姜爷怕我给你下毒?”
她收回伸在半空的手,拾起碗中瓷勺舀了一口送进嘴中,复又递出,“吃吧,很甜。”
可他仍是不接,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两厢僵持间,姜晚义身后蹿出一人,“给我吧,我正好饿了。”
金照铃拿过她手中的白瓷碗,勺子还舀在途中,未送进嘴里。
白榆手一扬,“啪”的一声,瓷碗被打落在地上碎成瓷片,一颗颗白胖可爱的小圆球混着乳白色浓稠的汤汁,散在青石板铺就的地上。
她收起笑,说道:“这碗我吃过了,金娘子去桌上另拿一碗吧。”
李玄度坐在一旁长凳上,支着条腿吃元子羹,瞧着这一幕,烦躁地转开了眼。
陆宸安面色纠结,脸皱得像桃花菊,“从没见小郡主脸这么黑过,眼都气红了,晩义也真是,元子羹我也吃了有没有毒我还不知道?”
祝宸宁先是一掌拍在李玄度支起的腿上,“新郎官注意仪态,哪学来的一身江湖气?”
又压低声用他们三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单给他下毒也不是不行。”
李玄度因他的动作,撑在膝盖上的手肘跟着一晃,手中的瓷碗没拿稳,洒出来些元子和汤羹,落在地上。
“大师兄拍那么用力做什么?差点弄脏喜服。”
他放下腿,为避免踩到洒出的元子弄脏官靴,视线便落在青石板上的两处元子上,颜色略有不同。
剑眉下那双亮如明月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他放下手中的白瓷碗,问道:“大师姐,你就将我的新娘一人留于屋中?
陆宸安很有自知之明,“小师弟觉得我在与不在有区别?”
“也有道理,那新娘何时可出门?”
“让你的迎亲队将“催妆”乐奏响些,将新娘子吵得心烦意乱,自然就出来了。”
陆宸安说完,走到门口将白榆拉回来,“不嫌人多挤得慌?”
白榆抿着嘴,半晌咬着牙说道:“陆师姐,拿苦酒灌他!”
李玄度上前欲要劝阻,刚起身离凳,白榆回头瞪他,“新郎官坐下!还想不想娶亲?他不喝,你喝?”
李玄度难得体验了番怂人的心情,默默坐回长凳上。
新娘还在兄嫂、弟妇手里,得忍。
十哥啊,不是兄弟不帮衬,是兄弟没资格喝,谁叫你不知好歹得罪郡主。
同样作为傧相有资格喝的祝宸宁站起身,将姜晚义拉进厅中,又挡在他身前,“请姑嫂赏喜酒。”
白榆站在放着元子羹的木桌前,眯起眼笑着倒了碗酒给祝宸宁,“今日喝不尽这坛酒,进不得门户,见不着新妇。”
陆宸安默默在旁递上第二只瓷碗,白榆往里倒上酒液,却拦住了陆宸安要递出的手,“陆师姐等等。”
白榆光明正大从袖中取出个小玉瓶,拿至酒碗上方,白皙的手指轻点玉瓶,白色细小颗粒顺着瓶口洒进酒碗中。
亲自取过碗晃了晃,递到姜晚义面前,“姜爷敢喝吗?”
陆宸安看着她的动作,抿紧嘴默不作声。
“催妆”的鼓乐声炮仗声越发响亮,新娘却迟迟催不出来。
白榆说道:“你不喝,你兄弟见不到新妇。”
身后观客和迎亲队伍开始起哄,“喝啊!快喝!管他加了什么,后生别孬啊!”
姜晚义眸光定定地看着她,接过酒碗送至嘴边,还未喝下,身后忽有人重重推了他一下,手中的酒碗一晃,大半酒水兜头照着白榆洒去。
白榆快速后撤,险险避开洒向她的酒水,脚绊在长凳上,后腰“砰”的撞上木桌沿,桌凳移位,连带着桌上的元子羹也一阵晃荡,扬出些在桌上。
没人注意到她身上,一个葫芦形小药瓶从袖中掉出,滚进桌脚边的阴影处。
陆宸安忙扶住她,关切问道:“如何?可有不适?”
“没事。”白榆重新站定。
目光从姜晚义身上流转到他身后的金照铃,语含讥讽,“真是配合默契。”
他明知是谁推的,却一言不发。
白榆冷笑着从他手中夺回酒碗,一口闷下剩余的酒,随手将酒碗搁在桌上,有些兴味索然,“陆师姐拦着吧,我去看看清清。”
陆宸安劝阻不及,眼看着白榆撞了后腰又喝了酒,气得瞪姜晚义。
往白榆搁下的酒碗里重新倒上一碗递过去,怒气冲冲道:“喝!”
“冲一冲你那被猪油蒙了的心。”
姜晚义瞧着离去的那道红色身影,心思不在酒碗上,接下碗胡乱灌进口中,眼神微动,这酒……
怎么是甜的?
回神仔细往碗底看去,底下还留着颗粒残渣,是砂糖啊……
李玄度走到他身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金照铃,说道:“十哥今日的心思到底在何处?可还能替我护好轿?”
姜晚义不答,只一碗碗接下陆宸安递来的酒,碗底砂糖融干净后,这酒只余苦涩,喝得他直皱眉。
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个嗜酒如命、两鬓斑白的男人。
似乎体会到了一些他的心情。
等酒坛见底,祝宸宁晃了晃手中只盛过一盏的酒碗,暗自感动,师妹对他真好。
陆宸安不知大师兄的自我感动,只恶狠狠看着姜晚义,“今日暂且饶过你。”
也转身走回了客房。
不多时新娘终于在白榆和陆宸安二人陪同下,顶着绛纱盖巾走出来。
李玄度的眼落在一身销金绛色盛装的苍清身上,便再移转不开。
顿时心花怒放,眼里再瞧不见其他。
视线穿过薄透的绛色盖巾,她杏面桃腮,半垂着眼。
视线下移,又见她唇点娇红,如珠如樱,心下发痒,迫不及待想尝尝这颗娇软欲滴的樱桃。
不出意外,他今夜就能吻她千遍万遍。
许是注意到他直白炽热的眼神,她微微抬眸,二人目光相撞。
她对他弯起眼。
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李玄度脚步不由往前凑。
媒人适时拦住他,笑道:“新郎官莫急,自去前头骑马引路吧。”
他只能看着新娘被扶进装点满鲜花的喜轿中,也转身上马,在一声一声的吉祥颂词中,骑着白马同风,引着花轿行在队首。
路上他频频回首,礼未成,心下焦灼难安。
另外四人都行在轿旁,姜晚义还破例重新拿上了夜影刀,苍清的货郎包背在白榆身上。
照理是不会有事的。
可今日,不同寻常。
喜乐吹吹打打,和着炮仗声、吵要喜钱声,哄哄闹闹一路向前,媒人说着吉祥话往路边撒糖果、小钱物。
好不热闹。
离新宅越发近,李玄度的心揪得更紧。
又转过一个街口,撞见一行舞狮队,重阳已过,今日为何还有舞狮队?
舞狮队没有昨日的狮子数量多,与昨日的颜色也不同,不是以黄橙为主,而是红色加白色。
李玄度喊停了迎亲队伍,等在路口,想让舞狮队横着先过去。
舞狮队却转了弯,改换路线就是要往喜轿前凑。
迎亲队伍的人数本来就多,再有瞧热闹的行人,一时间场面就拥挤起来。
迎亲的喜乐与舞狮的鼓声相撞,原本听鼓点而行,矫健灵活的狮子们有一只步子出了错,整队就都乱了阵脚。
同时也冲散迎亲队形与花轿前的另外四人,只剩姜晚义还守在轿前。
李玄度欲掉转马头,有一只狮子便有意无意的,拦在他的马前。
他并不打算与之纠缠,弃了马飞身而起,脚尖在同风背上一点,又借力踩过几只彩狮头,稳稳落在花轿前。
只有他头戴的直脚幞头翅脚晃了晃,帽上银胜头饰也跟着哗啦啦一阵颤。
身后媒人还在惊呼,“新郎官莫走回头路!”
他置之不理,只朝着花轿喊道:“阿清。”
许是周边嘈杂,花轿中无人回应。
他加重声音又喊了一声,“苍清。”
抬手欲掀花轿帘子,媒人匆匆赶来,阻止他的动作,“不合礼数,不合礼数。”
花轿中有了回应,“玄郎,我在。”
是她的声音没错,李玄度心下稍安,“可有事?”
苍清回他:“我无事,玄郎去前头吧,将队伍带出去。”
“好。”他应声。
又看了眼守在轿旁的姜晚义,几乎不喝酒的人被灌了一整坛酒,显然有醉意,眼里却还清明。
轿中又传来苍清的喊声,“玄郎。”
正欲转身的李玄度应道:“嗯?何事?”
轿帘下探出一只素手,他忙回握住,手心里传来异物感,等素手收回,他摊掌一看,是张不知谁画的平安符。
“玄郎定要平安。”
他柔声应道:“好。”
迎亲队伍重新整列,喜乐奏起,滴滴答答,咿咿呀呀……
舞狮队伍也恢复阵型,退出街口,继续横着从迎亲队伍前行过。
李玄度领着迎亲队行出街口,不远不近跟在舞狮队后头,冷眼盯着前方。
有轿夫奇道:“咦?新郎官是不是带错路了,怎么往新宅反向走?”
有人应他:“管他呢,多绕几圈总能走到的。”
无故刮起一阵阴风,乌云遮日,周遭灰蒙蒙一片。
该说不说今日可真是个黄道吉日,远远的竟有哀乐传来,混在嘈杂的舞狮鼓点声中。
直到乌云散去,金光重新洒在街道上。
一队抬着黑棺的行丧队,与渐行渐远的舞狮队擦肩而过,又与迎亲队迎面撞上。
喜队与丧队平行而过,反向而行。
红喜轿鲜花簇簇,黑棺木白幡茫茫,在一瞬相交,又一瞬分离。
生与死,囍与奠,阴阳两隔。
锣鼓喧天,咿咿呀呀,唢呐声声,呜呜咽咽。
奏出两重奏。
非喜即悲。
李玄度的视线落在那乌木棺上,一路看着行丧队安安静静、整齐划一从旁经过,未触及喜轿分毫。
四处飘飞的纸钱迷了他的眼。
迎亲队跟在舞狮队后走出很远,有张纸钱缓缓飘至李玄度眼前,又落在他盖于马身的红衣上,指尖夹起纸钱,他凝视良久。
回过头,喜轿旁四人紧随左右。
心下不安骤然升起,打马回身,急行至花轿前,队伍也因他的举动再次停步。
白榆问他:“怎么了?”
李玄度不答,翻身下马,不顾媒人阻拦强行掀开轿帘。
轿中早已空无一人。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惊呼出声:“人呢?!”
祝宸宁满面惊疑:“白事队伍行过时我们都在旁边,并未有人靠近分毫。”
惊愕之后回过神的陆宸安也道:“之前舞狮队虽冲乱了队伍,但那时明明还在的!晩义也守着的,对吧?”
姜晚义点头,低声应道:“嗯,我寸步未离。”
只有白榆沉着脸一声不吭。
李玄度只觉一股气血涌上头,“嗡”的一声在脑中炸开,之后嘈杂的嗡嗡声就一直在耳际徘徊,经久不散。
好一计抛砖引玉。
他掀帘只是为了确定,可真看见里头空空时,心还是被重击了一下,竟让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将阿清带走了。
他该注意到白事家属过于安静,脸上毫无哀戚之色,队伍过于整齐,仿若训练有素,更应该注意到,乌木的棺材怎会出现在平民家中。
也早该注意到抬棺之人,在经过舞狮队后脚步变重,那是空棺中多了人的缘故。
这么拙劣的演技偏偏骗过了他的眼睛。
可谁会在这时真的对浮生卷的主人下手,不该冲着他和姜晚义来吗?
重新翻身上马,两腿用力一夹,策马狂奔朝着行丧队伍而去。
姜晚义看了眼白榆,忽而想到什么,飞身上了屋顶,踩着瓦片疾行,走直线去追李玄度。
剩下三人的速度也不慢,抢过迎亲队伍里其他的马匹,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独留身后迎亲队在秋风中茫然无助。
行丧队伍离去的时间不算太久,但已不闻哀乐声,不知他们走了哪条街哪条巷子,李玄度便顺着方向一条一条街,一落一落巷,分毫不落的找。
马蹄声最终停在一个僻静破落,周遭几乎无邻的小巷。
空荡荡的巷子里,只有那么一口乌木做的棺材,放在死巷尽头,什么抬棺人,什么吊唁家属统统不见。
下马快步行到木棺前,一掌拍在棺盖首侧,“轰隆”一声,整个棺盖从前往后移开落地。
苍清一身绛色喜服平躺于棺材中,销金盖巾下的双眼紧闭,神态安详。
“阿清!”
李玄度俯身去抱她,手触到她身体的时候蓦然愣住,眼前人浑身冰冷。
手指探上她的颈侧,气息全无。
在她身上连点数下,不见作用。
他愣在当场,久久不能回神,刚刚他骑行于喜轿前的马背时,他的新娘躺在黑棺中与他擦身而过。
红白相错。
姜晚义比他后到一步,瞧见他这副失神模样,同样探手去摸苍清颈项,顿时一惊。
又去探脉搏,不敢置信,“三娘她……死了?”
另外三人赶到的时候,便恰好听见姜晚义这句话,白榆跃下马,几步冲到棺木前,与前面两人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她扶着棺木沿的手忽而一松劲,无声的缓缓跌坐于地,面色苍白悲怆。
她攥住陆宸安的罗裙,极轻地喊道:“陆师姐……”
“我腹痛……”
无人听见。
今日九月初十。
黄道吉日。
宜:嫁娶、祭祀、行丧、成服。
忌:祈福、求嗣、入殓、会亲——
作者有话说:成服:穿上麻衣丧服
行丧:举办丧事,出殡
入殓:进棺材
求嗣:求子嗣
会亲:与亲友相会
第194章
李玄度终于回神说道:“这不是她。”
这不过是偷梁换柱, 金蝉脱壳。
若不是他对阿清下过生死咒,二人之间有咒相连,真要被骗了。
众人只当他接受不了事实, 魔怔了。
他也不解释,唤出月魄剑, 在众人惊呼声中往棺中一挥,“故弄玄虚。”
原本还躺在木棺中的人,忽而化作两截碎黄纸。
李玄度转身骑上马, 不发一言再次离去。
“真是假的。”受惊不小的陆宸安缓过神, 深深舒口气。
这时才注意到裙头下拉的重量,低头就见白榆一手紧攥着她的裙角,一手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如纸。
忙问:“阿榆怎么了?”
蹲下身,耳朵凑到白榆唇边才听清她说:“清清没死?对吗?”
陆宸安点头,“棺里是假的。”
白榆松了口气, 哆嗦着说道:“陆师姐, 我腹痛。”
“给你的药呢!”陆宸安慌忙拉过她的手探脉息。
“药不见了……大概是掉了。”
陆宸安神色立时严肃起来,她之前炼出来的所有保胎药全给了白榆, 手上没有适用的成药。
当即就要将人从地上抱起来, “撑着,我带你回客店。”
忽而瞥见白榆身上背着苍清的货郎包,包上挂着的葫芦瓶里装满各式药物。
抱人的动作一止,慌忙将里头的丹药全数倒出来,找出一颗塞进白榆嘴里。
当时只是随手有什么丹药装什么,这一颗安胎药是最后看葫芦瓶还有空余,拿来凑数的。
陆宸安装药的习惯向来如此。
不曾想今日竟派上用处。
重又抬手探脉。
“没事,只是心绪起伏过大, 不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的,小师妹不会有事,小侄儿也不会跑的。
陆宸安不知是在安慰白榆,还是在安慰自己。
又红着眼轻声数落,“叫你喝冷酒,今日还如此不小心,撞了腰还骑马!你真当你功夫够硬,身体够好!”
越说越难过,声音都哽起来,“一个两个如此不省心……日日受伤等着我治,真当我是什么在世神仙?知不知道我每次提心吊胆的,这次若是小师妹真有事怎么办?侄跑了又怎么办?”
姜晚义回神听见陆宸安的话随口问道:“什么纸跑了?”
纸不是在棺材里吗?被九哥削成了两片。
转头见白榆面色惨白坐在地上,脸上浮出丝惊诧,犹豫着蹲下身问道:“你怎么坐地上?脸色还那么差,棺里是假的,三娘不会有事。”
他微眯起眼,语气带着试探,“不是吗?”
白榆有气无力说道:“不关你事,走远些。”
姜晚义又不说话了,却也不走,仍蹲在她身边。
陆宸安见了他,神色一亮,“你给她输真力。”
“啊?”姜晚义的脸上是一闪而过的茫然,“为什么?”
“别废话,不然有你后悔的,”陆宸安拉过他的手放在白榆小腹上,“往这输。”
说完起身牵过马,“我和师兄先去寻小师妹,你俩晚些时候跟上。”
临行前再次嘱咐道:“多输一会。”
姜晚义看着陆、祝二人扬马而去,目光收回到白榆身上,若有所思地问道:“真受伤了?何时受得伤?怎么没血?内伤?我看看。”
句句都是不信任。
却动作自然且娴熟地解她衣服的系带。
“看个屁!”白榆稍稍恢复了些神气劲,止住他掀衣服的手,轻声喝道:“姜爷哪来那么多问题,不舍得真力就滚。”
姜晚义被她一阻,意识到大白日即使是在无人的巷子,也不好随便掀娘子衣服。
讪讪收了手,“郡主哪里学来这些粗俗的话?”
“从你这里。”
“……”姜晚义默然不做声。
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不再多问,靠着棺材在她身侧坐下,将她从地上拖抱到他腿上,“地上凉,还脏。”
一手揽她后背,一手平放在她肚子上,听话地隔着衣服缓缓往里注真力。
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白榆这次没有推拒,二人此时的距离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也将千杯不倒的她熏醉了。
微仰头看他,看得发怔。
他那张笑起来时人畜无害的娃娃脸,如今瞧着也越发硬朗,下颌线条渐渐收紧,少年稚气渐退,不笑时确实有些乖戾。
和两年半前,她第一次偷偷去看他时,不太一样了。
当时的他骑在马背上,停在榆树下,穿着邢妖司的锦服,腰束黑鞓带,手挽银弓,晨间的光透过榆树叶,照在他肤白俊秀的脸庞,肆意张扬。
与人说话时,总弯着一双深邃星眸,露着小虎牙,等人一转身,便收了笑抬手对着人就是一弓。
她常躲在一旁远远观察他,想着该如何报复他,若是凑巧见到他同哪个小娘子多说笑两句,她转头就会在他执行任务时使些小绊子。
她也认识金照铃,不止一次瞧见他二人一起行动,金照铃总“晚郎晚郎”的喊他,听得人烦。
她不喜欢金照铃,从前现在都是。
但偏偏是金照铃救过他的命,在聚宝盆那次。
这怎么可能呢?那次不就是个敛财小妖吗?
她不过是使了些小手段,也是为了拖住他,莫要踏进玉京这条险路而已。
当时还同小六调侃“邢妖司饷银太低,叫姜判官挣些外快”。
他垂在额前的碎发,扫在她脸上,痒痒的。
唤回了她的思绪。
他如缎的乌发拿青黛色的发带随意扎着,用得不是她送的红绸。
白榆开口问道:“你都知道了是吗?”
“嗯?”姜晚义抬起垂着的头,二人视线相交,他又垂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应了声,“嗯。”
而后又是缄默不语。
近来他沉默的次数越发多,白榆轻声问他:“你到底要选哪边?”
他却同时出声,“你到底哪里受伤了?”
她轻轻推掉他抚在她小腹上的手,似笑非笑,“没有受伤,骗你修为。”
姜晚义眸色微动,认真考虑了她此话的真假,思量间不自觉抬头,便又见她那双闪着碎碎星光的黑眸。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能吻到她。
今日不胜酒力,他只觉自己真是醉了,张口说道:“郡主真的胖了,有小肚子了。”
她果然怒道:“滚!!!”
他却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垂下眼眸,尽量放缓声音叫人听不出情绪:“以后没有我替你跑腿买夜宵,会瘦下来的。”
“姜晚义。”
“嗯?”他抬眼。
她趁他抬眸之际,快速在他唇上轻轻一吻,“知道后,你还喜欢我吗?”
“会选我吗?”问得认真且执着。
姜晚义错神须臾,这算什么?美人计?
故技重施?
数次暗地谋害他,再问他喜不喜欢她?他是这么贱的人吗?
不等他回答,有道声音打断了他二人的谈话。
“你俩在做什么?”金照铃缓步走近,停在十步开外的地方,“晚郎不是说同她没关系吗?为何抱着她?”
姜晚义身子微动,松开了环在白榆后背的手。
白榆眼里的星光,瞬间黯淡下来,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撑着地从他腿上站起,冷声道:“你的好搭档来找你了。”
姜晚义想去扶她,手伸到半空又缩回,眼看她牵过之前骑过来的马,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只留一句,“我这碍事之人便不打扰你们了。”
他叹口气站起身,拍干净衣摆,开口问金照铃:“怎么回事?”
“该问问你的好郡主。”金照铃走上前语气不善。
姜晚义舔了舔唇,不作答。
见他不说,金照铃又说道:“她今早给你的元子羹里下了药。”
“我知道。”
“灌你酒也是想拖住你。”
“我也知道。”
“她还给你酒里加药!”
“那不是药。”
那是她知晓他不喜涩味,为他加的砂糖。
“你……”金照铃终于意识到些什么,面露迟疑,“你真喜欢她?你在保护她?你疯了?”
她冷嗤一声,不敢置信,“这还是我们冷情冷性的姜爷吗?”
姜晚义敛起眉,“金照铃,我欠你的人情会还给你,但别对我指手画脚。”
“你喜欢谁我管不着,”金照铃面色严厉,说话声都加重几分,“姜世子,别忘了你和她身份对立,不会有好结果,别坏了计划,到头来害了我们性命。”
“知道了。”姜晚义转身就走。
金照铃上前去拉他,“你去哪里?”
姜晚义避开她的手,说道:“你事情没做好,我替你去收尾。”
脚下步子加快,不让人追上。
天际烈日当头。
已是下午。
他这大半日除了一坛酒几乎水米未进,上腹饿下腹急,都快憋不住尿了。
路上瞧见卖鲜橘的,还是停下脚买了一篮子,她这段时日都快将橘子当饭来吃。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替她买橘子。
顺路回客店吃饭,放空了肚子里的水,人都清醒不少。
提着竹篮走上楼梯时,正巧遇见一列数十位女使,缓缓走下木梯,不知是谁家出行这么大阵仗。
将橘子放回她屋里,见桌上放着他幼时的那面拨浪鼓,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起来一瞧,其中一面的鼓面被沿着木围边割开,整张取走了。
思量不出个所以然,放下拨浪鼓,出了客店朝着新宅而去。
原本此时应该热闹的新宅,眼下冷冷清清宅门紧闭,唯有宅门前一对贴着囍字的红灯笼晃晃悠悠。
翻进宅中,只见四处挂着的红帐幔,都显出些萧条落寞来。
转过长廊,一道黑影在假山处一闪而过,他立时拔刀追上去。
刚转到假山背后,脚步急急止住,一把玉柄小剑抵上他的胸口。
他的脚不得不一步步往后退。
看着眼前拿小剑抵着他的黑衣人,轻声喊出她的名字。
“阿榆……”——
作者有话说:金娘子:我那恋爱脑同事没救了。
《急,上班已经够烦了,同事还是个恋爱脑怎么办?》
第195章
“表兄, 没多久又见面了,你的好搭档呢?”白榆轻笑一声,执剑的手并未放下。
姜晚义自嘲一笑, “你早就知道。”
“我就是为你而来,你不也知道吗?或许我该叫你赵晚义?或是李晚义?”白榆掀开黑色兜帽, 露出一张同样带着自嘲笑意的脸,“嗯?西夏世子。”
姜晚义深深叹口气,二人间的纸终于还是在此刻捅破。
“那你便动手吧。”
手一松, 夜影刀哐当掉在地上。
“杀了我这个细作, 去领功。”
姜晚义握住匕首剑身,锋利的刀锋立时划破他的掌心,他无知无觉,只握着小剑往自己心口送,“杀我!”
神色决然,星眸里有细细碎碎瞧不真切的悲切。
“郡主早就想这么做的, 不是吗?”
玉柄小剑的刀尖穿透衣服抵在他心口, 却未继续前进。
白榆握着剑柄的手,因用力过度在微微颤抖。
“你放手!”
他想送剑明明可以握她的手来用力, 偏要抓剑锋, 让手心鲜血淋漓。
“姜晚义,你放手!”
“郡主为何不动手?”
他即使握着剑锋力道仍是很大,她不得不铆足劲,用双手收住小剑,生怕没抓稳手一滑,刀锋会因惯性没入他心脏。
手心里渐渐渗出细汗,玉质的手柄沾了汗渍越发湿滑,叫白榆快要握不住。
“姜晚义, 我算计你许多回,但这一局我输了。”
即使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可那个晚上没杀你,从此再也杀不了你。
有微光在他的星眸中流转,但也只是一瞬,又立马黯淡无踪。
“郡主想好了?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她的眼落在他握着剑锋的手上,血一滴滴往下淌。
多疼啊。
花了近四个月,一日不落地为他上药,才将他身上那些旧伤消痕,今日却又叫他添了一道。
她撇开视线,轻声应道:“嗯。”
他松开剑身,她才松开剑柄。
小剑落地,玉质的剑柄磕在冷硬的地砖上,玉石俱碎。
或许这是他的苦肉计,但她心甘情愿中计。
在显真寺她问过了尘禅师一个问题。
若心意有违本愿,人应该随心而行,还是应该顺愿而为?
阻止他的行动,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是她的本愿,但偏偏他成了她的心意。
令人唏嘘。
若早知有今日,当年绝不使性子报复他,去多瞧他一眼,叫他成了心头牵挂。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白帕,抬起他的手替他包扎,“很痛吧?”
伤口太深根本止不住血,不过一会便渗湿了整张娟帕。
他就默默任她动作,不说话也不逃避。
包扎完,白榆缓了缓心绪问:“清清在哪里?”
姜晚义脸上出现一丝犹疑,“三娘不是已经被你们救走了?”
“那行丧队不是你们的人?”白榆也露出一闪而过的诧异,又很快被她藏起,“那木棺并非我们所为。”
怪不得他如此淡定,还会寻来新宅,原来以为人是被他们救走的。
白榆从货郎包上的葫芦瓶里找出颗止血药,强硬地塞进他嘴里,“不准吐!”
又道:“姜晚义你不能动她,不然我和九哥都不会原谅你。”
姜晚义自嘲一笑,“我本就没想动她。”
但你们不会信。
远处忽然射来一道凌冽银光。
姜晚义垂着的手,手指虚勾,地上的夜影刀重新回到他的手上。
“铛——”
击落一枚飞刀。
一刻未做耽搁,凌空掉转刀柄,反手朝隐在阴影中的某处掷去。
只听那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以及倒地声。
“郡主应当处理干净身后的尾巴。”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毫不避讳地杀人。
从前是怕她会不喜那样的自己,如今想来无论他是黑是白,都会叫她厌恶,毕竟他从那一箭起,就被她讨厌记恨了。
她现在说得每句话,每个行为,都会让他不由自主去想是不是又在耍计谋,引他自投罗网。
“我如今同郡主势如水火,日后再见便是敌人,走了。”
“姜晚义。”她出声将他喊住。
“郡主还有事?”姜晚义重新转回身,对上她那双装满星辰的漂亮眼眸,今日瞧着与往日大不同,多了些他瞧不明白的情愫。
“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杀我的机会。”
白榆无奈笑了一声,“姜晚义,今日……是我生辰。”
姜晚义一怔,他原本答应过今岁要陪她过生辰,可谁知这又是不是她想阻止他行动,随便找得借口。
无论生辰真假,以后岁岁年年大约都没有机会再陪她。
神思一晃,想起四个月前的五月初九日,她突然提出要请他去酒楼吃饭听曲,原是在为他庆生。
他从未提,她早已知。
从无人为他庆生,她又是第一个。
“算我食言,今日不能陪郡主过生辰了。”
“等等,我还有话同你说。”
白榆快步朝他走来,说道:“你蹲下来些,这样我就不用仰着头同你说话。”
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姜晚义还是乖乖照做,曲膝与她平视。
她看着他,水润的眼眸微微发红,“姜晩义,我还想同你说,我喜欢你。”
姜晚义的眼不自觉睁大,心里有道城墙轰然倒塌。
可不过片刻又重铸高墙。
曾经期待许久的话,今日终于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不敢信了。
他曾想过,放下一切隐姓埋名跟着她回平国公府。
或是她愿意,就带她远走高飞闯荡江湖。
但这些都是在知道她的真面目之前。
没人能办到一如既往去信任,和爱一个无数次要杀自己的人。
他是爱她,但真没这么贱。
姜晚义敛下眉宇间起得细微涟漪,说道:“郡主的话有几句真几句假?”
白榆原本与他平视的头,因这话微微扬起,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有眼睛泛得更红。
身形倔强而傲气。
姜晚义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郡主要找的东西,我早就给你了,你不必再在我这委曲求全。”
说谎骗我。
她在长春观与那老道长的对话,他都听见了,当时他同金照铃说着话,注意力却在她身上。
她求的卦,要找的东西,远在千里,近在身边。
就挂在她的脚踝上,一晌贪欢后的那个早上,他亲自替她戴上的。
那枚长平钱在一日,她就会平安一日,化险为夷。
说来也巧,这枚钱还是在追击成精的“聚宝盆”时意外获得。
姜晚义直起身,最后一次将白榆抱进怀里,“它会护你转危为安,万事无忧。”
不曾想她也抬手搂住他的腰,回抱了他,像是在做告别。
手还不安分地在他后腰间轻蹭。
姜晚义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下巴搁在她柔软的发上,有些贪恋这一时的温暖。
他说:“小姜谢过小榆不杀之恩。”
“去另寻良人吧,我祝郡主日后与真心喜欢的郡马,永结……永结、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短短一句,说出来要比想象中艰难。
“眼光放高些,至少不能比我差。”不然我会不甘心。
他松开她,轻声道:“走了。”
转身欲走,衣角却被扯住。
白榆红着眼,往他手里塞来一张纸,“本郡主记下你今日的话了,也送你四个字:孙庞斗智。”
她松手放开他的衣服,极轻地说:“再见。”
“再见郡马爷。”
不管他听没听见,她扬着头傲气十足,先他一步离开,转身走进长廊,脚步很快却很稳,脊背挺得笔直,又成了那个从不低头的祈平郡主。
姜晚义打开手中的折纸,是拨浪鼓那张被撕走的鼓面,看着上面的四个字,有一瞬惊诧和怀疑,复又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走到那处阴影寻回夜影刀,飞身上檐,出了新宅,一路往西夏据点而去。
这处据点选在城西一破旧城隍庙,还未靠近,便闻到里头传来浓重的血腥味。
姜晚义放轻脚步,一点一点摸过去,透过半掩着的院门看进去。
荒芜杂乱的院中,有一人身穿绛色公服,手中执剑背身而立,剑锋滴答滴答在淌血。
他的脚下正躺着一个死人,汩汩鲜血从这死人脖间流出,一直流到他脚边汇聚成滩,沾脏了他黑色的官靴。
院中人低哑的嗓音传来:“十哥不进来吗?”
“吱——呀——”
姜晚义推开老旧腐坏的院门跨进去,就见满院的尸体,掩在那些白的红的黄的橙的狮衣下,触目惊心。
心下一沉,在尸体中寻找是否有熟悉的身影。
李玄度背对着他,开口:“十哥在找谁?阿清?还是……”
他的声音听上去毫无生气,冷硬如刀,“金娘子?”
姜晚义还来不及说话,眼前寒光一闪,月魄剑带着凌冽威压朝着他而来。
剑锋上带的血珠,随着挥来的剑身在空中划过,洒在他脸上,冰凉刺骨。
最终剑锋停在他喉间,李玄度已与他相对而立,寒声说道:“姜晚义,我等你许久。”
这就是他真实的实力吗?
剑快得让他避之不及。
“九哥……”
“别喊我九哥!”
姜晚义想起阿榆塞进他手里的拨浪鼓面,上面写着四个字:燃萁煮豆。
以及她送自己的四字:孙庞斗智。
二雄不并立。
她在讽他。
亦是劝他,迷途知返——
作者有话说:白榆:药也下过了,美人计也用了,真心话也说了,尽力了,就是没留住人-
郡主和姜判官刚开始都以为妹宝在对方手里,所以并不太担心,结果却不在?那去了哪里?
你俩先别管她在哪,长公主当时是派了两个人盯着你啊,小郡主,眼下只除掉一个尾巴-
PS:李姓是西夏国姓,郡主和李道长的妈妈都姓李(一个叫李似和,一个叫李若俪,两人是族亲,俪娘子是似和夫人的远房堂姐,所以郡主是李道长的远房表妹,也就是说,郡主也是姜判官的表妹)。
族子是统称,包含世子(亲王的继承人)、侯爷、公爷、或无爵位的所有世家子弟。
第196章
苍清低垂着头, 坐在一张紫檀木圈椅里,手被反绑在背后,脚被绑在椅腿上。
有人推门进来, 她缓缓抬起昏沉的头,入眼是发虚的红。
来人一身绛色公服, 红烛的火光晃晃悠悠,她看不清晰他的脸。
她张口喊他:“玄郎……”
嗓子因长久未说话,有些嘶哑。
他没有应她, 走到她身前俯下身看她, 许久才说道:“你喊得是我,还是在透过我看谁?”
她猛然惊醒,用力晃晃头,努力想将来人看清,垂在眼前的绡金盖巾被一杆称挑起。
来人说:“你看仔细些我是谁。”
苍清轻晃脑袋,朝着来人看去, 入眼是与李玄度有几分像的容颜。
“赵隐……”
昭王赵隐放下手中的杆称, 温柔笑道:“与你结为夫妻是我曾埋藏于心的执念,如今总算称心如意。”
苍清眼前渐渐清明, 左右侧目, 她所处之处竟是间新房,红烛正燃,红帐高悬。
她转了转手腕,轻嗤出声,“你见过哪个新娘是被绑在椅上的?”
用得还是捆仙绳。
赵隐半眯起眸,扯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你是迫不及待要解绳与我拜堂洞房了?”
说出的话和语气与李玄度很像。
苍清不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 这人看着温润斯文,骨子里却透着阴鸷冷傲。
和小师兄两分像的脸,五分像的身姿,外表清风朗月,内里也许根本凑不出“光风霁月”四个字。
让她心生亲近,又忍不住心下发寒。
赵隐见她默默不语,凑得更近,低声说道:“你不高兴?”
声音柔和,像在哄人。
“成亲繁琐,一日未进食可是饿了?”
这人不大正常,这个时间她本来该同小师兄拜堂,被他藏进棺材掳到这里,还问她高不高兴?能高兴才有鬼了。
但“兵形似水”,该避就避。
苍清躲开他炽热的目光,垂头不语,不敢招惹他,更不敢激怒他。
赵隐直起身,出声朝门外喊道:“来人。”
一列数十位女使垂头而来,各个手里端着红木盘,盘里是珍馐佳肴、喜果喜糕,以及用彩线相连的珓杯。
女使井然有序地放下东西,安静退出房中。
屋里又只剩她和赵隐。
赵隐随手端起一碗樱桃冷元子,走回椅前,舀着手中勺送到她嘴边,“我喂你。”
苍清撇开头。
他抿起薄唇,唇边漾着冷笑,说出的话却十足温和,“要我一口一口用嘴喂你?”
“不用!”她忙拒绝,却不敢真的吃他的东西,慌忙间说道:“我最近吃不了凉的。”
“哦?是吗?”他一脸兴味地上下打量她,“那我替你将它温热。”
苍清便眼见着,他手中那碗冷元子上的碎冰逐渐融化,碎冰上的樱桃煎也沉到碗里,淹进元子中。
等碗里冒出白烟,他重新舀起勺送到她嘴边,“吃吧。”
她仍是不开口。
两厢僵持间,他放下勺,骨节如玉的手指捏开她的嘴,直接将碗送到她嘴边,要往她嘴里倒。
“吃!”
“烫烫烫!”苍清呸了两口。
这人真是脑子有疾!
坚决不肯吃眼前亏,就只能吃眼前元子,她咬牙说道:“我吃!”
赵隐收了手,脸上重露出温柔宠溺的笑来,“这才乖。”
一勺一勺将热元子送进她嘴里。
冷后又加热的元子硬梗梗的,没有晨间她同小师兄的元子羹好吃。
小师兄站在轿前喊她时,她的脖间抵着金照铃的尖刀。
掀帘的速度,绝不会有尖刀的速度快。
她递给他的平安符,是金照铃示意她递出去的,符好像是姜晚义的笔迹,而她那句“玄郎定要平安”也是在提醒他“不太平”。
小师兄一定能想到。
可递给他的消息也只能寻到舞狮队。
他们有计划的进行着这场婚礼,“树上开花”,借势做事,不想敌对方竟不单是冲着两位“九皇子”而来。
又杀出一方打乱了所有人的计谋,舞狮为砖,棺木为玉,借势抛别人的砖来引他的玉。
将苍清偷梁换柱装进棺材里,最后再施一计金蝉脱壳。
好个连环计。
苍清红着眼一口一口往下咽元子,直到整碗见底,赵隐才满意得收了碗,拿帕子轻轻替她擦拭嘴角。
“你唇间点的朱红,像极了这元子里的樱桃,该叫我尝尝。”
她抿紧唇不发一言,垂下头不去瞧他。
“看着我!”他却强硬地抬起她的脸,强迫她与他对视。
“怎么要哭了?不开心?”
上一秒还加重的音调,下一秒又变得温和,“你想要什么?江山?玉京?我都可以捧来送你。”
看着眼前人,她试探地问道:“真的?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点头,似乎很是满意她的配合,手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你说。”
苍清满脸诚挚地说道:“我想要云山观道长李玄度,想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屋中有一瞬的安静,赵隐的脸上很是精彩,几番变化,他沉声说道:“你嫁给我也一样。”
他俯下身,带着强势的威压,漆黑如墨的瞳色直直盯着她,似笑非笑,瞧不出喜怒,看得她脊背发凉。
“天上地下就是死了你都该是我的。”
苍清眼泛红光,“我同你才见过三次!”
“你只是将我忘了,可我刚被唤醒就迫不及待来寻你。”赵隐低低笑起来,“你以为,进洪州城后那些多瞧了你一眼的男人,都去了何处?”
他收起笑,眸光森寒,周身都罩着一股浓郁的戾气。
“那舞狮队敢劫你,我已将他们都屠了。”又冷哼一声,“哦,还剩几个漏网之鱼,我定然也不会放过。”
苍清听他说得心下惊疑,方才知他所穿绛色公服上,点点暗红色印子,是血不是水……
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人,当真是让她毛骨悚然,可听他这话的意思似乎是他们早就相识。
却不知是失忆前的还是苍官的。
脑子里犹如一团浆糊,咕咕哝哝起着泡泡。
苍清还在思量间,赵隐已从桌前取来彩线相连的珓杯,要与她喝交杯酒。
她的手被覆在身后。
赵隐便自己执杯,喝尽了手中杯盏里的酒,眸中竟有雾气,语气都带上几分酸楚,“从前没同你喝上的珓杯……我后悔万分,今日补给你。”
又将另一杯酒送到她嘴边,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灌进她口中,呛得她不住咳嗽。
“他那样对你,重来一世,你还是要重蹈覆辙,那为何不选我?我定不会伤你。”
他的手一下一下轻缓地给她抚背,隔着衣服,她仍觉得有股寒意侵透进她身体里。
忍着心中不适开口:“不会伤我还拿捆仙绳绑我?”
“那只是为了留住你的一些小手段。”他避重就轻,手摸上她带着花冠的发髻,声音冷然,“这钗是他送的?”
“只是普通的发钗。”话是如此,苍清还是本能地偏了偏头。
大概是看出她全身都在抗拒他的态度,赵隐冷了脸,抬手拔出她发髻上的弯月玉钗,拿在手上来回转着。
苍清的眼睛便一直盯在钗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却像是故意在逗弄她,玉钗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转了几个来回。
突然“一个不小心”,钗从他指骨间滑落,掉在地上,月毁玉碎。
她珍藏在心的月亮就此碎裂。
“赵隐!”苍清怒狠狠地瞪向他。
他瞧着心情又好起来,用脚尖拨了拨地上的碎玉钗,“这种不值价的东西,明日我赔你百个更好的。”
“你就是赔上百个,也比不上他一个!”苍清的身子整个往前冲,连带着椅脚都跟着挪动。
赵隐伸出两指摁住她的肩膀,将她制住,“怎么?不是说是普通的发钗吗?承认是他送得了?”
“对了,你手上那金镯我也替你摘了。”
那金镯上的铃铛一直响,吵死了。
苍清眼底爬上猩红之色,“赵隐!别叫我活着出去,我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我不过说他一句,你就如此?!”赵隐眼中光影晦暗不清。
从他进来后,她就有意识的在回避他,不看他不同他说话,缩着躲着。
可他不过是动了那人送得玉钗,她就激烈起来,整个人都鲜明无比。
真是护短啊。
不过无碍,如此她就能同他多说几句话。
“你现在眼里只有他,何时能看看我?”
你从前眼里也有我。
他的手抚上她的唇,拇指的指腹在她的红唇上,轻轻来回摩挲,这颗樱桃真是鲜艳欲滴。
“别碰我!”
苍清用力撇开了脸,他的手指从她脸庞一滑而过。
赵隐强势地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正,不容反抗地低头去吻她,还未真正触及又离开,眼神露骨地停留在她嘴边的两颗尖利狼牙上,冷笑道:“你也这样咬过他的嘴?”
她也冷笑着回道:“我怎舍得伤他。”
“那我是独一份?”他所有的五官里一双眼最像李玄度,此时乌黑的眸中浸满偏执,“那你便多咬我几回。”
真是个疯子。
苍清不去看他的眼睛,赶在他再次凑近前说道:“我记错了,你并非独一份,我咬过他,可我同他是唇舌缠绵,情难自抑,而你是撬不开嘴就遭了咬。”
她的态度和话语将他激怒。
赵隐的手指摸上她的两颗尖牙,来回摩挲,冷飕飕开口:“驯蛇人养蛇时会将毒蛇的牙掰断,以免伤及自身,不知狼牙做成坠子挂在身上能不能辟邪。”
苍清“嗖”的迅速收掉露在嘴外的狼牙,他的指腹没了阻隔,一下摁在她唇上。
她放着狠话又怂怂的模样,叫他忍俊不禁,“你这娇憨的样子真是叫我心下发痒。”
赵隐用拇指抹了一下自己嘴唇,擦拭掉唇上被她咬出的血。
看着指腹上染着的殷红血迹,眼里渐渐带上嗜血的欢愉,“其实我不介意你将我当作他。”
他将指腹摁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划,他的血涂在她唇上,原本只有唇间一点红的嘴唇,被整张涂满,鲜红妖冶。
“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苍清连声音都抖了几分,吼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对她的愤怒视而不见,“他是怎么唤你的?阿清?小仙姑?”
赵隐蹲下身瞧她,眼神一瞬间变得澄澈起来,竟与李玄度更像了几分。
连语气声音都几乎一模一样,“阿清,留在我身边可好?”
苍清心中对他的抗拒感轰然消失无踪,差一些就要回一句“好”,她移开视线不愿再瞧,“你真是个疯子!”
“我是疯了!”他的语气忽而激烈起来,可不过一瞬又放缓,眉头轻轻聚拢,染着淡淡哀戚。
“他只教我爱你,却让我求而不得。”
他抬手在她眼前轻轻拂过,苍清原本清明的双眼渐渐失焦,直愣愣盯着地上那碎裂的玉钗,温和却无神。
他说:“说你喜欢我。”
苍清带着血渍的嘴唇轻轻张合,跟着说道:“说你喜欢我。”
“不对。”他像是在教一个刚启蒙的学生,一字一字,极其耐心,“我、喜、欢、你。”
她也跟着说:“我、喜、欢、你。”
他眼里露出欣喜,像个得到了糖的小孩,将她的头转向自己,“看着我说。”
桌上红烛光影摇曳,照印得她那双散了神的眼温柔似水,就如真的在看许久未见的心上人。
他说:“玄、郎、我、喜、欢、你。”
二人对视着,她跟着说:“玄、郎、我、喜、欢、你。”
他又问:“你喜欢谁?”
她答:“玄郎。”
“谁是玄郎?”
“……你。”
他循循善诱:“连起来该怎么说?”
“玄郎我喜欢你。”
赵隐站起身,将两眼无神的她揽进怀中,眸光讳莫如深,“苍官,我也喜欢你。”
这回并非哄你。
从前就该真心实意同你说——
作者有话说:赵隐的真实身份,可大胆猜一猜。
所以城隍庙中一地尸体不是李道长杀的,他不杀人的。
树上开花:《三十六计》第二十九计,借局布势,借助某种局面(或手段)布成有利的阵势,兵力弱小但可使阵势显出强大的样子。
第197章
城西破旧的城隍庙。
数十具尸体混在颜色鲜艳毛茸茸的狮衣中, 四处乱溅得鲜血将这些代表着喜庆的狮衣,变得触目惊心。
满地血污。
穿着官靴的双脚从空中稳稳而落,脚尖先点地, 踩进院中一滩血泊中。
李玄度手中的剑仍旧指着前方,他其实一剑就能划开姜晚义的咽喉, 但他没有。
他下不去手。
看着眼前这个他视作朋友的人,多少次想问问“为何非要背叛”,最终都化作一招招剑式。
姜晚义握着刀的右手包着一块“红”帕, 正滴滴答答地在渗血珠, 他的身上也有浅浅剑痕,不严重,只划开朱色傧相服,露出了穿在里头的玄衣。
他将刀换至左手,说道:“我并不知三娘在何处,那棺木并不在我们计划之内。”
李玄度的剑朝着他挥出, “我还能信你吗?”
姜晚义的反手刀用得并不好, 堪堪避过凌厉剑气,“没有人会傻到在这个节骨眼上, 杀了浮生卷的主人。”
显然李玄度手下留了情, “我知道,但得到她就得到了玉京。”
他只是不明白还差一件神物,为何如此早的就对她出手,该先除掉他才万无一失。
思及此,眸色微闪:“你们已经找到最后一件神物所在?”
对于这个问题姜晚义并未作答,算作默认,只道:“你该去查其他地方了,不该再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李玄度抬眸随意瞥了眼四周屋顶, “一拨接一拨你也没打算真让我走。”
“对你而言,费点时间总能走脱的。”姜晚义执刀近到他身前,压声道:“我可以陪你演。”
“演?”他冷笑一声,“姜爷确实好演技,骗我们许久。”
李玄度心里憋着气,气他辜负他的信任,“为何非要选今日?!”
“我让你改期了。”姜晚义低声说道。
“这一日便是你所提议,你若真当我是兄弟,完全可以终止行动,你若不当我是兄弟,我改哪日你都会行动。”
他其实也在赌,赌姜晚义会选择他们。
“姜晚义,作为夏公主之子,西夏族子,你在西夏有说话权。”
刀剑相击,铮声轻响,久久不衰。
二人侧身对立,姜晚义一手握拳,撑着握刀的那只手肘,横刀竭力抵住月魄剑的威势,“我一直在提醒你。”
“那又如何?”李玄度的剑竖着砍在夜影刀上。
从客店的鬼新娘,到喜轿前递出的平安符。
他是一直在提醒他。
符是姜晚义所画,为了提醒他轿子里有其他人。
新娘霞帔披身,连货郎包都交予白榆,不会无缘无故手中多一张他人所画平安符。
若是姜晚义亲自布局,绝不会如此画蛇添足,也不知是如何哄金照铃照做的。
李玄度其实都知道,可……
“都不如你亲自收手!”
刀剑分离相交,你来我往间,铮声不歇。
三足鼎立,长公主和白榆还算与他们目标一致,目前不算敌人。
都知今日会有一场战,若姜晚义不行动皆大欢喜,若行动便一举端掉此处的西夏据点。
李玄度自信打完他还来得及娶亲。
偏出了岔子。
横生出三方势力外的人带走了她。
不知目的,不知何人。
再一次刀剑相击时,姜晚义忽而问他,“你手腕怎么了?”
“不关你事。”李玄度收剑一个旋身换了招式。
他双手手腕的皮肤上,印着麻花状的粗壮红痕,疼痛难忍,似有万只虫蚁在疯狂咬噬,但他执剑的手丝毫不见颤。
他给苍清下过生死咒。
“以吾之名,以吾之身,结生死契,承尔伤,替尔死,护尔此生周全。”
所有打在她身上的术法、受得伤,都会映射在他身上。
他活着,她就绝没死。
唯有一样不好,悬心铃无险不响,风险转移,她无险,铃无声。
他寻不到她。
“吱呀——”
老旧腐坏的院门在这时被打开,一道欠欠的声音传来,“哟,姜判官怎么以下犯上同琞王打架?”
“赵殊,别演了。”
李玄度和姜晚义异口同声。
暻王赵殊也不觉窘迫,不进院,只踩在门槛上,像是嫌院中脏污,“你二人说话还挺默契。”
天近黄昏,已到拜堂吉时。
但他的新娘今日怕是寻不回了,李玄度心中甚恼,一掌击开姜晚义,翻身一剑朝暻王刺去。
暻王手中的折扇瞬出,无数银针朝着他而来。
李玄度飞身而起,脚尖点在雪白的扇面上,躲过带毒的银针,用鞋印为暻王作了幅血色扇面。
剑锋朝下一挥,剑气瞬间划开暻王的左胳膊。
暻王根本不敌他,中了一剑连忙避开再不应敌,怒吼一声。
“——发箭!”
原本安静的屋顶瞬时踩过无数脚步声,无数的箭矢朝着院门射来。
暻王:“姜晚义,你就这么干看着他打我?!!”
“不然呢?”姜晚义随手击开一支流箭,撇过头视而不见。
“虽与你暂时联手,但老子向来看你不爽,你死了最好,一想到郡主要嫁你,老子五脏六腑都在冒火,恨不能亲自砍你两刀。”
李玄度随意挥开数枚箭矢,冷笑道:“原来还未谈妥,内讧不少啊。”
暻王勉力避开疯狗似的李玄度,朝着姜晚义道:“你最好盼着我今日死于此,若不然你交不了差,遭殃的不止你一人。”
李玄度接口:“我不会杀你,我有一百招让你比死更难受。”
然而姜晚义竟真动了,局势变成二对一,最后又成了李玄度同姜晚义在打。
剑光闪闪,空中只剩月魄剑和夜影刀凌厉的挥击声。
从院中打到屋顶。
刀剑互刺之际,李玄度忽而急急收势,看着没入姜晚义胸侧一寸的剑锋,眼里涌出不可置信,“你为何不躲?!”
“你不也未躲?”姜晚义的刀在最后关头收了势,虚砍在他的脖侧,嘴角挂着苦笑:“欠你的。”
一长串的血珠随着月魄剑离体洒在空中,剑锋一转一挥,一块绛色纱罗飘落于地。
剑出怨释,割袍断义。
“姜晚义,从此你我二人互不相欠,日后再见便是敌人。”
李玄度从屋顶飞身落地,往院门口走,无数羽箭如疾风骤雨朝他而来。
他边走边用剑挥掉四面飞来的箭矢,步子稳得仿若这些箭只是雨而已。
路过避在某处的暻王,见他捂着伤口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玄度笑起来,声音冷得令人发寒,“凭你也想阻我?”
话音刚落。
“铮——”
“铮——铮——”
身后传来三道锐不可当的破空声,带着浓重杀气穿过那些箭雨而来。
相比之下,从屋顶各方射来的箭雨,在它面前不足一提。
李玄度飞快回身,眼里印出一道极速逼近的狠厉银光,势如破竹。
右手一抬极限在心口处一挡,银光“铛”的击在月魄剑上又落于地,金属蜂鸣不断,剑身仍在晃。
他的脚都往后退了两步。
射箭之人必然是个真力深厚的弓箭老手。
另有两道银箭矢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仍站在屋顶的姜晚义而去,他本就受了一剑,虽不及要害也妨碍了左手使刀,左右快速换手,用有伤的右手挡偏其中一支已是极限。
身子虽快速作出了躲避,那箭却像是预判了他的身位。
两支箭,一支从腹部偏了方向,擦着腰身扎穿他左肋下。
另一支扎在他正心口。
两箭力道之大,姜晚义连身子都往后飞去,呈弧线,像断了线的纸鸢,落进院中满是血污的泥水里,一如那支被他丢出去的茱萸枝。
身上的血从他背后渗出,将周边野草浸红。
吸饱了血的泥地油亮发黑,湿润润的又像海绵,踩一脚挤一血水。
等明年春风一吹,院中野草定然欣欣向荣。
“十哥——!!”
李玄度穿过箭雨冲到他身边,慌了神,肩头随即中了支自远处屋顶树梢而来的羽箭。
他丝毫无觉,只将人从地上半扶起,又在他身上连点数下想要替他止血。
三支银箭,射向李玄度的那支,不过是为了拖住他的脚步,无所谓要不要命,冲着姜晚义的两支,却是实打实为取命而来。
眼看着姜晚义嘴角不断涌出污血,却还在笑。
“对不起……在你大喜之日给你找麻烦,实非我所愿。”
“别说话!我带你去寻大师姐。”他欲将他从地上背起来,失了力的身子太重,又扯到肩头的箭伤,李玄度单膝着地,拉了一次竟未成功。
泥地血水染上他绛色公服,多了深深浅浅,星星点点的暗红。
姜晚义扯住他的袖子,往他手中塞来一张纸,说话断断续续,呛出的血比话多,“我、我从一开始、接近你们……就另有目的……但我收不了手……我有了弱点,两边都不会放过我……
他选哪边都是死,他死或他们和她死。
“你们皆光明……”
有大好前途,唯他是晚夜,陷在泥沼中,挣不出来。
“九哥、哥哥……”
他的手垂了下去,再说不出一言。
身边嗖嗖羽箭声停止,门外另有一道哽咽的喊声传来。
“姜晚义——!!”
却迟迟不见人进来,只听到她在哭喊:“师父你放开我!!你放开我!让我去看看他!求你让我再去看一眼,就一眼……”
而后便息了声。
姜晚义的耳边从嗡嗡嘈杂渐渐无声,但他还是听见了,她在为他哭。
他都要死了已毫无利用价值,她再没演得必要,她是真得在为他伤心。
这就足够了。
咽喉里涌出的血,窒住了他的气息,让他再说不出一句话,也已经听不清九哥在说什么。
他努力想转头往院门外再看她一眼。
也想再对她说一句:小郡主,我其实后悔那日赌气没收你送的茱萸枝,叫它落进了泥水里。
瞳孔扩散……星眸里的光渐渐消弭……
他的眼阖上。
最终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说不出口。
今日九月初十。
她的诞辰,他的忌日。
重阳已过,无有茱萸。
……
李玄度手里紧紧捏着他塞给他的纸,一张模糊了的,画着胖娃娃抱着锦鲤的旧黄鼓面纸。
沾着血的纸面只有四个字。
燃萁煮豆。
他被捆仙绳伤着的手,终于在此刻剧烈抖起来,脸色惨白,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这怎么可能?这根本不可能。
冥府的册录绝不会错的。
这定是他想让他悔恨一生的计谋。
他和他怎么可能是同胞兄弟?他二人长得根本不像……
不像吗?其实连性子都很像。
他摇着头低低笑起来,似疯似癫。
这小子向来与他不对盘,连死都要他不好过,从来就是个促狭鬼。
同他一样的促狭……
他是气他的背叛,气他不选他们,也气他不拿自己当兄弟。
可他……喊他哥哥……
可他……没想要他死啊……
那银箭正中姜晚义心口,李玄度抬手挥剑斩断箭尾,欲带他离开这里。
门口又传来另一道清冷的声音。
音色与他的有些像。
“漏网之鱼死了一条,倒是不用本王亲自动手了。”
今日这小小的破城隍庙当真是热闹——
作者有话说:李道长:正得发邪。
姜判官:邪得发正。
本该自私淡漠的杀星,偏行义举-
在网上刷到别的作品的各种同人图(是这么叫的吧?),很羡慕,本来想给郡主约一张妹宝同款人设卡,但要花掉三个月稿费,所以还是先给姜判官约了一张李道长同款,他们的不到一个月稿费,还能承担,就当是姜判官的遗像吧[坏笑][狗头]
以后总会慢慢补齐他们的人设卡的,别人有的,玉京小队六人团也要有,也希望有机会能约一张六人同框的,嘿嘿。
觉得人设卡不符合想象的,请溺爱我一下吧,实在介意不看就好哈,只是个大概造型,脸还是随宝宝们自己想象的[可怜]。
燃萁煮豆:亲兄弟自相残杀。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涕,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七步诗》
第198章
同样一身绛色公服的昭王赵隐, 抬脚跨进院门。
见到避在门口捂着腹部的暻王赵殊,走上前在他身上点了数下,淡然问道:“六哥怎么伤这么重?”
暻王垂下眼不敢瞧他, 只支吾地喊了声,“三、三哥。”
赵隐冷着脸望向院中仍旧半跪于地李玄度, 眼眸中有暗潮翻涌,“他伤的?”
翻手聚气于掌心,一道火光朝着李玄度而去。
李玄度挥剑挡掉袭来的火术, 缓缓起身, 面上冷冽肃然,一双眼猩红,“昭王目的已达,何故逗留?”
手中剑鸣声不止,恍若下一瞬便会割开眼前人的咽喉。
“十皇子叛国该死。”赵隐瞧着他,亦是满脸冷漠, “你若是想为他杀我, 党同谋逆!”
李玄度横剑砍断扎在肩头的羽箭尾。
“你的好六哥同样勾结敌国,与你并非同个立场。”他加重语气, 冷声开口:“如何不杀?!”
赵隐抬步走进院中, 踏进一地污血里,与他相对而立,“如何?自是因为他乃我胞弟,他做错了事,自有我管教约束!”
他面上带着残忍的笑意,一字一句盯着他说道:“我与你不同,不会杀自己的亲兄弟。”
好个区别对待,好个恶意中伤, 意指李代桃僵。
李玄度面色惨然,月魄剑握在手中,不知是剑身自动,还是垂在袖摆中的手在打颤。
他理所当然会为此所激,赵隐说得何错之有。
若他收剑再及时些,别叫姜晚义先受了伤,他也许不会死。
这个“也许”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足够叫他自责懊悔终身。
有水滴落在他眉间。
下雨了?
晨间还如此好的日头。
今日不应当一直艳阳高照吗?
李玄度抬头望天,不知何时已是乌云密布,淅淅沥沥、冰冰凉凉地落下来刮人头脸。
细密的秋雨中,闪过一道寒芒朝他而来,迅速与月魄剑影相缠。
你来我往,招招狠绝。
赵隐赤手空拳手中无剑,却不落下风,他冷笑道:“你想再杀个兄弟吗?”
李玄度的发红的寒眸中,翻涌出狠厉之色,与赵隐竟如出一辙,“你也未手下留情。”
二人皆穿绛色公服,唯一区别只有李玄度的簪花幞头在路上已被他摘去,乌发用红绸束着,而赵隐则是玉冠束发。
除此之外,打斗间二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分不出谁是谁。
连一旁的暻王也心生惊诧,他从前怎不觉三哥和九哥如此像。
赵隐一掌拍在李玄度胸口,“你杀不了我,也没能力杀我。”
又一挥手,老旧木门在吱呀声中,“啪”的重重关上,“六哥莫再逗留,不然我定不饶你。”
暻王赵殊一句废话都无,马不停蹄地开溜,屋顶上、树上所有的暗流涌动,也在瞬间撤走。
李玄度被那一掌击退数步,生生忍住了咽喉处涌上来的血气。
“你不是赵隐。”
秋风萧瑟,昭王的绛色广袖被吹得猎猎作响,“我自然是赵隐。”
李玄度的长摆也随风而动,方才震荡的心绪渐渐冷静下来,终于意识到赵隐穿着和他相同的衣服,神色微变,“她在你手上?”
“你不是为了玉京,也不是为了大宋安宁而来。”
虽不明所以,但赵隐竟真是单单为她而来。
赵隐脸上带着挑衅的笑意,“终于叫你发现了。”
“她在哪?”李玄度手腕被捆仙绳灼伤的红印依旧,执剑的手却比之刚刚稳了许多。
“告诉你也无妨,远在千里,近在身前。”
李玄度眼眸微闪,看了院中满地的尸体一眼,视线又落在地上姜晚义身上,毫不恋战飞身而起,要跃墙而出。
脚腕被人拉住,往下一扯,他回身毫不留情,抬脚踹在赵隐身上,自己也因惯力往后,脊背撞在院墙上,重新落回院中。
赵隐被他踢退数步,眸光凌厉,“我敢来这,就不会让你走。”
“你想杀我?”
赵隐笑道:“我只要你这副身躯。”
“身躯?”李玄度愕然,但凭借多年来对危机的敏锐,剑已挡在身前,“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取走。”
两道绛色身影再次在雨中打斗交缠,看不清二人动作,出招快的只剩红色残影。
不过半炷香,其中一道身影以剑撑地,半跪于血污的泥地中,有血从他的嘴角溢出。
另一道绛色身影负手而立,身上亦是道道剑痕血口,他冷然开口:“我说了你打不过我。”
“你到底是谁?!”只这么一句话,便叫李玄度体内气血上涌,“哇啦”又吐了一口血。
“赵隐。”赵隐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但……我也是你。”
瞧见他满眼疑色,又说:“很奇怪吗?神君当年将我舍弃之时,可曾想过我也会拥有自己的意识。”
李玄度眉宇间全是惊诧之色,“何意?”
赵隐不想多做解释,将手掌抵在他额前,“我该回家了。”
李玄度偏头避开,“做梦!”
赵隐并不着慌,“你如今只是个凡人,而我却是神的一缕神魂,你要如何赢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强一分,我便比你强上一分,我会永远压你一头。”
李玄度撑着剑身站起来,“你既不能杀我,我便有机会赢你。”
赵隐冷笑着,抬脚侧踢在他的膝窝上,“别执着了,你的身体是我的,她也该是我的。”
李玄度再次单膝而跪,剑支于地,勉强没有倒下去。
雨水打湿他的乌发,水珠顺着鬓发滑落至下颌处,沾上他嘴角边的鲜血,水珠成了红珠一起跌落泥里。
在尘土中溅起一小圈细珠子,形似水晶冠,最终又迅速下落融入肮脏的血雨中。
抬手抹了把脸上雨水,李玄度再一次撑剑站起身。
看着他如此倔强的身影,赵隐心生厌恶,就如当年他忍着剧痛将他剥离时一般模样。
袖摆一挥,一道光打在李玄度膝窝上,叫他双膝跪地。
又张手扼住他的咽喉,眼里全是憎恶,“你知我有多恨你吗?!我原本可以同你一起光明正大爱她,与她相爱共结连理。”
赵隐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看着他额间暴起青筋,脸也因窒息而涨红,心中戾气却更甚,“你为了永远高高在上,不染尘埃,将我剥离出来丢弃,让我万事不知只知爱她,却求而不得!”
他将他摁倒在地,冷眼看着他跌进脏污的泥水中,“神君断情绝爱,不承认动了凡心,那就好好在上面待着,为何还要下来?!为何还要来同我抢她?!!”
空气中有一瞬的沉默,似乎连雨声都在这刻停滞。
“因为你就算剥离了情丝,依然逃不过再次爱上她的宿命,对吗?!”
李玄度一手抓在赵隐扼着自己脖子的手上,另一手仍旧死死握于泥地中的月魄剑柄,也抓了一手混着血的泥水。
找准了时机出手,电光石火间,赵隐却早有所觉,撤身避开。
脱离控制,李玄度呛咳好几下,才艰难从地上爬起,可已经站不起来,只能支着月魄剑半伏半跪,喘着气哑着声一字一句说道:“我不是月华。”
赵隐闻言只觉他滑稽至极,“你不承认也没用。”
看着李玄度满身污泥的绛色喜服,眼里尽是轻蔑之色,“你眼盲心瞎,从前不敢承认对她的爱,如今倒又迫不及待想娶她了?晚了!”
他近到他身前,撑膝俯身冷冰冰地看他,“你不配再次拥有她,你教她学着世人的模样来爱你,可当她满怀憧憬要嫁于你时,要与你饮珓杯时,你独留她一人在屋中,我一直在同你说,去找她,去找她,可你退缩了,你放不下九重阙的高位,还将我这缕情丝注入在你的一丝神魂中剥离丢弃,教我爱而不得。”
他直起身,将指尖点在李玄度的额间,“神君,我也想叫你尝一尝求而不得的滋味,让我来主导你的身体,我会替你好好爱她。”
“不……”李玄度吃力地挥开他抵在自己额间的手,眼里全是狠意,“你休想!”
赵隐嘴角的讥诮更甚,“我就是你,你拿什么反抗我?”
一道红光从赵隐的额间钻出,如烟雾般瞬间钻进李玄度的眉心,后者只觉一股寒意罩顶,直冲神识,眼神逐渐失去焦点。
身体里莫名起了股燥意,胸口处有什么东西在脉络间来回游走乱窜,让他浑身发烫。
两相交战,忽冷忽热,疼痛难忍。
李玄度再也撑不住,月魄剑“哐当”倒在地上,他也蜷身倒进被血色浸透的泥里,咬着牙难捱的闷哼出声。
汗水、雨水、泥水、血水分不清到底是哪个,爬上他的额头、脸颊,乃至全身。
将他的乌发捣乱,将他的红衣染污。
今早还喜服披身、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此时倒在泥泞的血泥里,与血色、污泥混为一团。
艰难的与那缕从前被神遗弃的神魂对抗着。
直到他的眼里恢复清明,大口喘着气平躺于地。
那缕神魂重新回到赵隐身上,他嘴角溢出血痕,满脸狐疑,“你为何神魂俱全?”
李玄度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拾起月魄剑,晃荡着身子用剑指赵隐,缄口不言只冷笑看他。
即使这般落魄模样,依旧一身傲气凌然,像易碎的琉璃,脆弱却坚硬。
赵隐俊朗的脸上愈发阴沉,“你真当自己铮铮铁骨?!”
他挥手间。
李玄度手中的月魄剑脱手而出,“铮”的一声钉在不远处的地上,没了支撑他也倒下去,双膝跪地。
他垂着头,发丝从额间垂落至眼前,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着水珠,一身喜服沾满污渍血水。
瞧着狼狈不堪,背脊依旧挺拔,就如那插在泥地中闪着寒芒的月魄剑,修长笔直。
不屈不服。
傲骨难折。
赵隐凑近他弯腰俯视,粗暴地抬起他的下巴,“我最讨厌你这副倔强倨傲的模样,整日自以为是!”
李玄度脸上挂着不屑的笑,眼神坚毅冷硬,回瞪他,“那又如何?你杀不了我,也取代不了我,再来啊!”
他语气发狠,“老子在这等着你。”
撇头脱离赵隐的手指,喉间的血将他的嗓音洇哑,嘴角也不断渗出血,笑一声,咳一声。
“我就是死了,你也得不到她的心意,更别说我未死!”
他血红的眼眸中闪着桀骜不驯的光。
挑衅与嘲讽并行。
赵隐冷笑连连,复又钳制住他的下巴,逼视着他,“你再用这眼神看我一下试试?!”
另一手拔出李玄度肩头中得箭,带出鲜血淋漓不尽,又用拇指使劲按在他的伤口处,旋转着一点一点往里摁。
“还不认输?”
二人目光对视,李玄度神情依旧倔强,不发一声,满目猩红咬着牙死撑。
“好,好,有骨气。”赵隐浑身罩上一股阴鸷,“我是杀不了你,可我有的是法子折磨你,既然用不了你的躯体,那我便剜了你这双眼,折了你这身傲骨。”
赵隐的手抚上他那双布满血丝的星目,“从前你眼里看不见她,以后也不用再看见她。”
“月魄!”李玄度嘶哑着嗓子轻声喊道。
月魄剑铮鸣一声重回他手上,剑身在瞬间燃起熊熊火焰,雨水滴落在上,立时蒸发化作阵阵白烟。
天色昏暗,雨水密集,院中处处血肉模糊,缭绕的白雾让整个场面更加鬼气森森。
像站在地狱炸鬼的油锅前,油锅烧得烟雾腾腾,锅里咕咚咕咚翻滚着气泡,手往锅里一伸,立即骨酥肉烂。
他却轻喝出个明亮漂亮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名字。
“——清风皓月!”
体内爆发出最后的残力,反手划过赵隐的腰腹。
又凶又狠!
刀锋深深没入赵隐的腹部,向左一划拉,升腾起大股白烟,是热血被燃烧产生的蒸汽。
嘀嗒雨声中,还能听见皮肉被烧灼的滋滋声,鼻尖闻到阵阵焦肉香。
一股鲜血溅在跪着的李玄度脸上,开出了朵温暖绚丽的花,又一下被冰凉的雨水冲尽。
赵隐这一次不躲不避,只集中了所有神力,来抵挡这能将人拦腰斩断的一击,“我说过,我会永远压你一头!你杀不了我!”
任腹部流出洇洇鲜血,像是不知疼痛,想来真的是恨极了,即使玉石俱焚也不要叫李玄度好过,速度极快,手拂过他的双眼,直截了当取走他的眼识。
李玄度那双倔眸在瞬间失了神采。
“你这辈子别想再见她。“赵隐轻轻一推李玄度的肩头,看着他倒下去,这时才痛苦地弯起身去捂腹部,兜住往外淌的肠子,封住穴位,让血不至于流尽。
因疼痛万分,赵隐的声音也带上狰狞,几近咬牙切齿,“而我会代替你与她结百岁之好。”
李玄度被推了一下,侧倒于地,溅起大片混着血色的脏污泥水。
浇灭月魄剑的火焰。
再无反抗之力。
如天际明月跌入沟渠,如昆山片玉落入泥潭。
月毁玉碎。
眼前灰蒙一片什么也瞧不见,只听得吃力拖沓的脚步渐渐远去之声,混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杀他打他都不能叫他失了斗志,唯独赵隐最后一句话,叫他一下跌落深渊,再爬不起来。
天光已退,天黑下来。
断夜了。
他的眼前也由灰转为漆黑。
雨水冲尽他身上的血渍,体内的血似乎要跟着流尽。
全身都被雨水打得湿透,也许是血水,谁知道呢?
黏黏腻腻地糊在身上,将他闷裹得喘不过气来,一阵阵发冷发晕,鼻腔中全是浓重的铁锈血腥气。
不知过去多久。
李玄度依旧躺在冰冷的红泥中,与这血地融为一体,像是被抓进这暗无天日的底下,吃掉了。
耳中传来脚步声,他冻麻木的手终于动了动,而后勉力半撑起身,侧着头哑声问道:“谁?”
“小友别紧张,是我,来给我那不成器的徒儿收尸。”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他身边,男人长吁一声,“小友瞧着不大好。”
脚步声又朝着另一边而去,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以及一连串的咳嗽声,“我将义儿带走了,小友保重。”
李玄度跟着咳起来,呛出一口血,声音越发嘶哑,“前辈,姓名。”
“姜化鹤。”
“何处祭他?”
“汴京。”
变得沉重的脚步声再次离去。
整个城隍庙的院中,只剩他和一地无声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李代桃僵:李树代替桃树而死,原比喻兄弟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后转用来比喻以此代彼或代人受过。
“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林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作为讽刺便是:桃李都知相伴,兄弟二人却反目成仇。
也可意为一方代替一方去死,以保全剩下那个。
“李代桃僵”也是《三十六计》中一计。
第199章
李观书打横抱着昏睡过去的白榆走在街上。
他早间乔装成梳妆娘子, 守着苍清,以护她周全。
等她上花轿,他换了模样, 打算假借凑喜继续护在轿旁,却被昭王拖住, 又同他确认了遍早就计划好的行动。
他们与昭王共同洽谈的此次行动,歼灭余党,除掉叛贼, 守住玉京。
他同他说话合情合理, 等他脱身,苍清已不知所踪。
有一滴冰凉的水落在李观书的脸上,紧接着脚下踩得青砖上开始出现一滴滴水印子。
如繁星点点。
落星了。
他运起真力,替怀中的白榆挡去渐渐密集的雨水。
原先白榆的目标是李玄度,盯着他以防他在寻玉京途中生出其他心思,对大宋不利, 她亦是长公主安插在玉京小队的眼线。
在查到姜晚义与西夏来往甚密, 手中疑有神物时,长公主便递信让白榆改了目标。
接近他, 拿到神物, 在合适的时机,杀了这位地位颇高的西夏世子。
再后来,又查出当年俪妃所诞为双生子,却买通宫人谎称只有一子,其心昭然。
两位九皇子。
兄弟分离,李玄度从小由大宋人带大,姜晚义自小被西夏人养大。
血浓于水,人心复杂, 很难保证李玄度会不会倒戈相向。
街道喧哗,雨声嘈杂,行人躲雨的纷乱脚步声,将李观书的思绪扯得更远。
他今年已近不惑,二十年前他也与这群孩子相同的年岁,年少气盛,意气风发。
秋雨淅沥,十八岁的李观书,刻意接近大宋千娇万宠的小公主赵韵,与她在同处屋檐下避雨,撞了满怀。
编造身世、步步欺瞒与她成为知己好友,成为恋人,又不慎叫她发现长此以往不过都是骗局。
她以剑相对,扬着头同他说:“你今日留下既往不咎,你若出了这道门,我与你破镜难圆。”
他同样心高气傲,头也不回地跨出那道门槛,去执行当日任务。
二人身份悬殊,从此势不两立。
她心灰意冷,亲手拿掉腹中孩儿,不曾同他提起分毫。
等他回来将脸色惨白的她抱进怀里时,她一把小剑扎在他心口,毫不留情,说:“李观书,收起你那副假模假样,叫本宫恶心。”
此后与她相爱相杀、互相利用十多年。
他杀过她,她要过他的命。
看着她另嫁他人,嫁于战场上与他敌对无数次的穆禾将军,也是他阿姊李似和的心上人。
洞房花烛夜,他难抑心中戾气,闯进新房,问独守空闺的公主讨杯喜酒喝。
第二日出来时,手臂挨了一剑,称心如意。
此后无数次夜闯平国公府,闯她的闺房,如入无人之境,二人行事时,前一秒笑语嫣然浓情似水,下一秒匕首寒芒从咽喉处堪堪划过。
她有目的时笑迎他,无所求时拿弓弩射他。
他乐在其中。
偶尔被青年白发的穆禾将军撞见,二人还打过几回。
他作为阿弟,替阿姊教训一下姊婿不行吗?
更何况这姊婿还成了公主的驸马爷,怎能不训?
但最终是他输了,并非是输在战场上。
而是输在长公主府,看着她起高台一步步走入权力中心,他的一身功夫化作公主府的一把利刃。
可二人走到至今,再无法真正信任对方。
天真无邪的小公主,长成步步为营的长公主。
早已破镜难圆。
他偶尔会想,那一日西夏族子李观书没有跨出那个门槛,没有弃她不归,今日又会是何种境地?
怀里的小郡主即使在昏睡中,仍眉心紧皱喊着“小姜”,一声声将他的思绪从过往中拉回。
他亲手射出的银箭杀了阿榆的心上人,等她醒来定不会原谅他。
不知还会不会跟在他后头“师父师父”的喊。
应当是不会了。
他原本还想等她腹中孩儿出生,亲自教习,想来也没有机会。
她的一身武艺,基本都是他偷偷所授,宫里那些教习师父教习时,怕金枝玉叶磕着碰着都是虚有其表。
她顺走的那本破书就是他亲自编写,里面的诗词、话本不过是障眼法,夹在里头的鞭法、易容术、御夫术、暗器、短刃、毒、才是重头戏。
穆白榆是甥女亦是小徒儿。
“哎——”
李观书叹口气,可他给过那孩子机会。
他不像他,只有夏人一个身份,没法选择。
若叫小郡主走上他和公主的老路,还不如他亲自替她斩断这孽缘。
一时伤痛总会过去,藕断丝连才最磨心智。
将人反复蹉跎到死。
转过这条街,前边就是客店,拐角处迎面撞上苍清那两位驾马而行的师兄师姐。
李观书的真力在瞬时撤去,任雨水打在身上。
马嘶鸣着在他眼前停下。
六目相对,大眼瞪大眼。
陆宸安下马,先一步冲上前,抓腕把脉,“阿榆怎么了?!”
祝宸宁打起伞护在旁侧,一脸警惕,“张郎君为何抱着我师妹?”
一身白襕衫的李观书,换上文绉绉的语调:“客人莫要误会,小生绝非歹人,偶遇小娘子晕在路旁,实为好意相助。”
不等祝宸宁继续发问,又忙道:“谁能接把手,一路行来小生实是抱不住了。”
他生得白,宽大的白襕衫罩在他身上,遮去了他的肌肉,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模样,动作间总觉下一瞬小郡主就要从他怀里跌落。
祝宸宁赶忙接过白榆。
李观书甩甩手,哎哟了几声,仔细瞧得话,还能发现他拢进袖袍中的手,在微微打颤,像真是用力过度了般。
“小生店中还有事,先行一步。”
“哎等等。”陆宸安想去拉他,也不见“张生”如何动作,就是极其自然无意般地避过她的手,迎着雨跑了。
正巧不知谁家也在今日办喜事,唢呐吹吹打打。
迎亲队热热闹闹从他们身边快速经过,轿旁跟有数十名女使撒着小银钱、喜果。
即使下着雨,仍有不少行人围上来抢喜钱,隔去了“张生”的身影。
有行人跟不上轿子抢不到喜钱,说道:“迎亲队脚步如此之快,想来是怕赶不上黄昏吉时。”
另有人说:“虽说已近黄昏,但这喜轿似乎是往城外去的。”
也有人说:“这迎亲队怎么不见新郎骑马引路?”
喜轿与陆、祝二人错开而行,早已离开老远,自然听不见路人对话,而等意识到小郡主身上,基本没有被雨水打湿时,“张生”更是不见踪影。
他二人原本与李玄度一起寻到城西的破城隍庙,进去先见到一地尸体,而后又有一拨人冲着他们而来。
李玄度让他二人先去寻人,他来处理断后。
出城隍庙后卜了一卦,竟与白榆在不守春山的长春观求得的卦象一模一样。
“远在千里,近在身前,得失无常,相见无期。”
方位为东。
以卜卦点城隍庙为中心,新宅便位于东边,而客店则在更东边。
先去的新宅,遇上骑马匆忙往城西赶的小郡主,一瞬间就与他们的马相行错开。
她往西行,他们往东,连喊一声都来不及。
新宅无果,立时往客店赶,就又凑巧与昏迷的郡主相遇。
此时已离客店很近,祝宸宁抱着郡主,弃马而行,陆宸安在旁打伞、牵马。
安置好白榆,陆宸安守在屋中照料。
祝宸宁一人在客店中搜寻,他去找客店掌柜与他儿子,却得知张生并非他儿子,他根本无儿。
倒是听闻昨日才入住的一员外郎,刚带着一群家眷离去。
楼梯上下来一小厮,满脸八卦说道:“掌柜,我跟你说,刚走的那赵员外屋里喜绸红罗,弄得像是处新房,连部分桌椅都被换了,你说稀奇不稀奇?”
掌柜还未动,祝宸宁已几步跨至楼梯上,“哪间?赶紧带我去看!”
小厮瞅向掌柜,祝宸宁取出一锭银扔给掌柜,一切就顺理成章起来。
等行至那间像新房的客房,竟与苍清和李玄度的屋子仅一墙之隔。
可里面已是空无一人,只留一张空椅,一桌空席。
各个机关算尽,但人算不如天算。
没有人能预料到,月华神君千年前遗弃的情丝神魂,偏在这时被唤醒,占了昭王赵隐的身躯“重生”-
十日后,洪州城三足县,谢小侯爷的“新宅”。
天降大雨。
陆宸安坐在廊下煎药,雨水顺着房檐滴落,如珠如帘,隔出一道水幕。
烟雨朦胧的雾气,与廊下两个药炉氤氲出的水汽,相缠交织不分你我,也分不清药炉与雨水,到底谁温热又潮湿的心在嘤嘤哭诉,化作这丝丝白烟。
祝宸宁从屋里出来,走到她身边,说道:“连日下雨,下得人心绪不宁。”
就好似老天也有流不尽的泪水。
她摇着手里蒲扇,轻声发问:“小师弟睡了?”
祝宸宁点头,“刚睡下,他的眼睛真治不了?”
“师兄每日都问。”
“他是亲王,日后得上庙堂,还是个道士,以后又要如何画符捉妖。”祝宸宁愁起脸,低声说道:“我怕他那么傲的性子会想不开。”
陆宸安有些烦躁,却还是将声音压到最低,“难道我不想治吗?可他不是普通的失明,是被取走了眼识,有珠无识,将别人的换给他?他会要吗?”
祝宸宁一愣,忙道歉:“我并非责怪你,是我口不择言,未顾及你的心情,抱歉。”
她心里定然更不开心。
陆宸安轻轻叹气,“师兄放心,小师妹一日未回,他不会想不开。”
药炉咕噜噜冒泡顶盖,她裹着厚布将盖掀开了些,顿时一股带着些苦涩的药香,随着白烟扑面而来。
“相比之下,我更担心小郡主,她看着能吃能睡,瞧不出一丝异样,但那篮橘子吃完后,新给她买的橘子一只未动,任它们烂在篮里。”
心照不宣,无需提他的名字。
祝宸宁接过她手里的蒲扇,“我来看着药炉,你去同她说说话,别老叫她一人待着。”
陆宸安起身让座,走过长廊敲开了白榆的屋门。
白榆坐在桌前看话本,抬头微微皱眉,说道:“又要喝药了?陆师姐帮我炼成丹药吧。”
连着喝了十日,实在是喝怕了。
她忽而体会到一些小姜每次吃药时,愁眉苦脸万分推拒的心情。
陆宸安在桌前坐下,笑道:“再喝两日就不喝了,阿榆忍忍。”
白榆脸上露出淡淡笑意,“九哥如何了?”
“身上的伤虽重,但再过几日也该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知心结能不能跨过去。”
“他可以的。”白榆说完,又低下头看话本。
“阿榆?”陆宸安喊她。
“嗯?”
“那你呢?”
“师姐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陆宸安转头去瞧放在窗边,新买的一篮子橘子,轻声说道:“橘子不吃就要烂了。”
“吃腻了。”白榆轻轻笑道:“之前叫他买了那么多回,临走还要再给我买一篮,多事。”
满满一竹篮,叫她都吃上火了,如今就她一人吃,好不容易赶在霉烂前吃完,酸的甜的,一只都没有浪费全进了肚。
再吃不了别的橘子。
看着陆宸安欲言又止的表情,白榆合上话本子,“陆师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事情走到这一步,非我们所有人所愿。”她认真说道。
“我同他一样流着一半西夏血脉,不同的是我选择大宋是大宋郡主,他选择西夏是西夏族子,我二人立场不同各为子民,子民无对错,错在执政者,若想征服他,必要吞并他。
“可兴、亡子民皆苦,子民何辜?若我和他今天只是子民也就罢了,偏都是执棋者,不能错上加错。
“他既已做出选择,想必……这结局他也早就料到了,他过不去心魔,忠义难全,是以……以死破局。”
陆宸安头回听到,不知人间疾苦的小郡主说出这般话,才真的深切感受到,她从前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性子不过都是伪装。
心中仍不免惋惜,“他也是大宋的皇子,他并非没有机会选择。”
“这就更糟糕了不是吗?无人认他这个大宋皇子,却又人人将他捆在这位置上,处处防范想除之而后快。”
他由西夏人养大,也早已认定自己的身份就是西夏世子,而非大宋皇子,自小被塞了满腔的家国情仇、权欲斗争。
忽而有一日得知自己也是大宋人,想必他定然迷茫过许久。
白榆托着下巴,思绪又回到两年前。
榆树下,他一身锦衣坐于马背,与他人言笑晏晏,咬着糖串,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笑起来时会露出两颗虎牙,比光还耀眼。
“可惜没有更早些与他相识,让他走了另一条路,时至今日才会做出这般选择。”
再见不到另一条路的风景。
她当时该走上前,对他说:“我叫穆白榆,白昼的白,榆树的榆,就是你头顶这个榆钱树。”
不用等他介绍,她会说:“很高兴认识你,姜晚义。”
我对你的了解,其实比你知道得还要早许多。
我与你早已相识多年。
于你而言的初遇,对我而言是重逢。
思绪回得更远……
逼仄窄巷。
他一箭射在她的轿顶上,扬声说着大不敬的烂话。
她此般身份,众星捧月,身边哪个不以礼相待,或是趋炎附势,他偏在知她身份后还对她这般无礼。
他在怎样的环境里长大,才会养出这般离经叛道的无拘性子。
这样的性子,平国公府困不住,她也留不住。
她早就知道的。
白榆托腮的手往前合上捂住脸,轻轻揉了揉带着薄雾的眼。
连日大雨,心间都跟着潮湿了。
她很快又松开手,浅浅笑说:“人各有选择,要走好自己脚下的路看自己的风景。”
“而我已经在那日就同他道过别了。”
此后她的人生里,再无那道耀眼的风景。
此后那道风景会在她的心间永存。
陆宸安觉得自己当真是不会安慰人,光张了半天嘴,没吐露出半个字。
白榆拉住她的手,轻声说道:“你在就很好,不必说什么。”
瞧,反倒被人安慰了。
若是小师妹在旁,定然能同小郡主多说上几句。
不似她笨嘴拙舌。
反叫人难受。
她看到被白榆合上的那本话本子,书封上写着书名:《春日繁花.下》。
不知上册在何处?
而小师妹……又在哪?
《长平钿》卷完——
作者有话说:这一单元其实是讲长公主和西夏族子李观书的故事,但因为临近后期要填主线坑,所以就以情况相似的郡主和姜判官来代讲。
ps:姜判官在不守春山会救小孩,并不是他转性变善良了,也不是完全只因为和郡主赌气,而是舞狮队是他们的人,如果任务前发生踩踏事件,宋官府介入是件很麻烦的事,这也是他同事金娘子会去救小孩的原因,更是李观书觉得姜判官选择了西夏没选郡主,所以发箭的原因-
回顾一下郡主和姜判官在京兆府荷花池边的那次见面。
姜判官:一见钟情
小郡主:久别重逢
《春日繁花》上下册这两本艳书,是带文字情节的,如果忽略里面的艳丽描述与图画,可以当故事书来看,正如本卷最初阿清和李道长所言,首尾呼应跌宕起伏。
所以郡主是在看书还是在思人?
第200章
又是一年寒冬时节, 襄州城已经落雪,白茫茫一片。
一辆能坐下数十人的马车,孤单地停在官道上, 被莹白月色罩上一层寒霜。
没有马夫,没有女使, 所有的一切全都销声匿迹,好似隐进大雪里。
唯赵隐站在一旁,左手腕间绑着一根金色长绳, 一直连到马车里。
马车上悬挂的黄皮灯笼, 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一道。
修长挺拔。
又落寞。
如此冬月,说着话扑面都是丝丝缕缕柔软的白雾气,他却未着斗篷,西北风猎猎撞在他的广袖上,“扑扑”作响。
他只是这样站着,随白雪落满头, 冷眼瞧着拦在马车前的那女子。
女子同他一样不知冷, 寒冬腊月只穿着一袭华美薄衫,雪避她而行。
她喊他:“阿兄, 许久不见。”
他眸中的冷意渐渐褪散, 浮上一抹思及遥远记忆的光晕,他想起来了,这女子他认识,曾喊过他阿兄。
也喊过姊夫。
“云寰?”他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都这么大了。”
云寰往前走了两步,“我不过是去了趟上界与冥府,阿兄可真是做了不少事啊。”
她身后雪地上却没有留下脚印,赵隐这才发现她光着脚, 雪白莹润的脚指丝毫不见冻红,他转开眼,步子朝着马车靠近了些。
“你是来抢人的?”
“不,至少不是现在,今日我只同你来谈合作。”
大概是出于九尾狐慵懒的本性,云寰瞧着总是懒懒散散一副松垮模样,“我此去查到几件事,你想要小道士的身体,我可以帮你。”
赵隐轻笑,眼中全然是不信,“他杀了苍官,你恨我们都来不及,哪里会如此好心?”
云寰嘴角也擒起笑,“没错,我同你一样恨月华,在你回到身体前,我自是要好好招待他。”
说着恨意,说话仍慢悠悠的,软软一团像打在棉花上,“你可知你为何拿不到躯体?”
“为何?”
“你当年……”她顿了半晌,似乎在找合适的措辞,又悠扬得啊了声,“应当说月华神君当年将你剥离后,没多久就亲手杀了苍官。”
这个他知道,虽未亲眼见到,但当年月华狠心将他剥离,就是发觉自己动了情,怕会下不去手杀苍官,如今苍官既然落入凡尘,那月华必然是按原计划下手了。
“情可以丢,记忆却丢不了。”云寰继续道。
“人死了他又后悔,踏遍万水千山想将她寻回,后来带着记忆下凡化为狼妖李玄烛,故技重施接近彼时已是狼妖的阿姊。
“偏阿姊不开窍,他这段情路有些坎坷,还在历劫时遭人暗算,阴差阳错差点神魂俱灭,是阿姊舍了一缕自己的妖魄给他,才叫他重新投生。
“为了护他不叫人查到,阿姊还用心良苦改了冥府册录,为此遭了天谴,堕入饿鬼道百年。”
这段记忆他没有,他在月华杀死苍官前就被剥离,苍清说是不开窍,但能为李玄烛做到这地步,月华的美人计想来又成功了。
所以无论来多少次,无论是何种性子,她都会爱上月华吗?
一时竟不知该喜该忧。
忽而有些理解,为何李玄度总也不肯承认自己就是月华。
他同他一样,他们是月华的一部分,但月华不全然是他们,他们早已是独立的个体,却又与本体藕断丝连。
马车厚厚的帘子被掀开,走出来一人,她的腕间连着金绳的另一端,手中挽着件斗篷,赵隐忙扶她下马车,“阿清出来做什么?”
苍清将斗篷替他披上,轻声说道:“玄郎,会着凉。”
云寰看着苍清没有神采的眼睛,以及二人腕间相连的捆仙绳,瞧不出情绪地笑道:“我愿意喊你一声阿兄,也是瞧在你生来只会爱阿姊的份上,你总不能一直拿绳绑着,用摄魂咒骗自己?”
“不用你管。”赵隐冷冷说道。
手上的动作却很温柔,将苍清拉进怀里用斗篷护住,不叫雪花落在她身上。
云寰那双在白雪映照下,有些发紫的摄人眼眸里,漾起柔和的微光,看着他继续道:“何况真正的“赵隐”即使因缘丢了一丝魄,被你鸠占鹊巢,但他的意志仍然很强吧?”
“你会不由自主去爱护他的家人,以他的思维去思考做事,时间一久,你能确保自己不被他所融合或说是……吞噬?他阴狠偏执,他可不爱苍官。”
她说话时总是缓缓的,拿捏着腔调,百转千回得绕进人心里去,“那阿姊就又被辜负了。”
这也是九尾狐族的特性,总是擅长蛊惑人心,放大世人的欲念。
“可小道士不一样,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等你们合为一体,若你为主,主动权皆在你手上,你知这个道理,也想这么做的不是吗?”
云寰继续循循善诱:“只要取出阿姊的那缕魄,你就能回去了,而我能帮你取。”
赵隐:“你如此劳心力,想要什么?”
“我想要阿姊的那缕妖魄。”
“你想让苍官也恢复记忆?让我二人反目成仇?”赵隐神情晦涩。
“那是你之后该考虑的事,等你拿回身体,有月华的大部分记忆,又有小道士的体魄,你也会很强,我们到时各凭本事如何?”
赵隐思量间忽而笑道:“你在对我用魅术。”
可惜他是神的一缕魂,没有那么容易被九尾狐蛊惑心智。
“你能寻到我和苍官,费点时间也定能寻到他,自行去将他抓了,一样能达成你的目的,何必来找我合作。”
云寰跟着笑,依旧气定神闲,“我自有我的原因,眼下只能告诉你,我不会强迫我阿姊做事,也不会限制她的自由,凡事需得她心甘情愿,只能使点手段找人帮忙喽。”
“阿兄,我们可以双赢。”
赵隐终于说道:“怎么合作?”
云寰手轻轻一挥,一只小纸狐飞到赵隐眼前,他接住打开来一看,略微皱起眉,“你若是将他弄死了……”
“我不会要他命,若我想他死可比现在简单,我只想要他痛不欲生。”云寰说这话的时候终于有了些狠意。
她一步步朝他和苍清走来。
赵隐揽着苍清,警惕地往后撤,“你要做什么?”
“呵,我要是想做什么,现在的你不会是我的对手。”云寰笑起来,一脸的意味深长,“这样的阿姊,小道士一瞧就知她被控制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赵隐冷笑,“他瞧不见,他的眼识在我手里。”
云寰停下脚步,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我当真没找错人,你对自己竟也如此狠。”
“狠吗?我还觉得不够狠。”
月华有九重阙,有苍生。
李玄度有亲人,有朋友,有大义,有梦想。
而独独他,只能困在爱她这一件事里。
他只是月华注入了全部情丝的一缕神魂,生来就是要爱她的,没有其他选择。
偏他是被舍弃的那个,被月华丢弃,被苍清舍下。
爱而不得。
千年来孤独且煎熬。
合作达成,云寰不再逗留,马车周围瞬间重新恢复原有的景象。
侍女、车夫、侍卫各司其职,另有几辆马车随行其后。
昭王府的老内知瞧见昭王不知何时下了马车,静立在雪中,赶紧走上前说道:“殿下怎下车了?雪夜天寒,赶紧回去吧。”
见他不动,又劝道:“殿下之前被歹人所伤,那么重的伤养了近两月,可莫要再受凉才好。”
赵隐终于有了动作,说得却是:“阿清很冷吗?手怎么在抖?”
苍清抬头看他,一双眼依旧无神,“阿清很冷,要回去。”
“苍小娘子怎么也下来了?”老内知甚是惊讶。
苍清却没有回话,她似乎只能听懂赵隐说得话。
老内知在心里摇摇头,暗叹:这苍小娘子人虽生得美,却是个有眼疾的傻子。
也不知殿下瞧上她什么,整日宝贝似的带在身边,还拿绳子绑着,派了专人服侍。
贵人的喜好他属实猜不透。
赵隐拍落身上的积雪,带她回了马车里,对老内知吩咐道:“找处避风的地方安营休息,明早再赶路。”
马车里一应俱全,燃着炭火,烧得很暖。
矮几上还放着盘鹅梨。
小榻上铺着柔软的褥子。
苍清一上马车就踩过厚厚的绒毯,跳到小榻上,将自己整个裹进被子里,缩在边上。
赵隐在矮榻前坐下,笑问:“有那么冷?”
“冷。”
“都说你是傻子,我瞧着挺机灵。”
“阿清不是傻子。”
车厢里迎来长久的沉默,赵隐不说话时,苍清一句话都不会说。
就像是上了机关的木偶,只能等着主人来按下那个开关。
赵隐看完暗探送来的消息,用边上的烛灯点燃,扔进炭盆中。
忽而发问:“你想他吗?”
“不想。”苍清毫不犹豫回道。
“你知道我说得谁?”
“不知道。”
“那你为何直接就说不想?”
“除了玄郎,阿清都不想。”
“那你想我吗?”
“阿清想玄郎。”
“我是谁?”
“……玄郎。”
一问一答,像极了主人和他心爱的木偶。
这样没有灵魂,只为“玄郎”量身定制的苍官确实无趣,但他却已经很知足,总比千年来饱尝孤独要好得多。
赵隐轻咳了两声,之前被李玄度拦腰砍得那一下,伤得实在太重,至今都还未好全。
不过等换回自己的身体,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马上就是冬至,在这之前将事情解决,你说好不好?”
许久苍清都没有回应,他侧头去看,她已经睡着了。
呼吸绵长,额头渗着细汗。
“不是说很冷吗?怎么还捂出汗了?”
他起身拿出帕子替她拭去汗水,想帮她把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掀开些。
偏她将自己裹成了一条毛虫,若是强行拉开大概会将她吵醒,赵隐只得作罢。
都说她是没有灵魂的傻子,做出来的行径,却还是叫他觉得可爱万分。
可爱的有些怪异。
抬手拂过她的双眼,加固了摄魂咒。
合衣在她旁边躺下,虽是小榻,但她缩在最里边,位置还有很大的空余。
想到从前与她一起下界寻材料,二人睡在一张床上,她将他推得远远的,说是嫌他占位子。
若不是他厚着脸皮软磨硬泡,估计应该睡在地上,且她睡相极差,从不管他死活,哪有如今这么安稳。
虽说是用了美人计,但苍官真的像石头般难打动,对他的美色无动于衷。
其实最初挺有挫败感的。
认定她这一族,天生无情无爱。
想着想着便睡过去。
可怜兮兮的连被子也没有,还好有斗篷盖着,炭火烧得也很足,只是旧伤未愈,依旧半夜咳醒好几次。
等早间醒来时,他身上盖着被子,苍清呆愣愣坐在塌边,垂着脚,无聊地玩着腕间与他相连的捆仙绳,像个没开智的小孩。
他问:“你给我盖的被子?”
“玄郎在咳嗽。”
他有一瞬间的怔愣,想到昨夜她主动出来给他披斗篷。
她在关心他
不是出于摄魂咒,而是真的在关心。
看着她不停扒拉腕间微微发着光的绳索。
之前竟未发现,她光洁如玉的手腕,因长期被绑着留下了深深的红印。
妖一旦被捆仙绳缚住,灵力即刻消散无踪,绝没有能力自己解开。
如果是纯粹的月华神魂,不会舍得拿捆仙绳绑她,但正如云寰所说,他的性情受到真正的“赵隐”三魂六魄影响,心狠手辣,反复无常。
他问:“很难受?”
“嗯,手很疼。”
“冬至后就给你解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