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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181章
从斗兽场回到家已是第二日晌午。
几人全累得扑进凉簟中, 门一关纱帐一放,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全然忘了邢妖司还有一个山主事在等他们。
山主事一直等到初九的早上, 才见着琞王,身边只跟着个十七八岁见什么都好奇, 名叫阿音的少年。
倒是毫无亲王架子,来同他交代八楼和九楼的事,只是说到此后不得再有此类斗兽活动时, 稍有些严肃。
又说已经上禀官家, 不日就会有汴京邢妖司和佑宁观的人来处理这边的事,叫他好自为之。
山主事叹气,罚俸是避免不了了,不知会不会遭贬谪。
而后琞王带着那少年,去了趟斗兽场的十楼,等再出来时面色就不如之前好看了, 那少年则肚子圆滚滚的一直打嗝。
他去十楼瞧了, 普普通通、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的一个楼层,就放着一架旧机杼, 散着些质地上乘的碎白绢, 也不知有什么稀奇。
山主事当然不会明白琞王为何会变脸色。
等琞王殿下晚间回到小院。
同另外五人聚在一处吃晚食时,讲起斗兽场十楼的情况,五人也都神色各异,变了脸。
苍清夹在筷间的炒鸡蛋掉在桌上,“你是说木有枝的尸体不见了?”
李玄度点头,将掉在桌上的鸡蛋夹起吃掉,又夹了块新的放她碗里。
他今日带着阿音去处理琼池水,夔妖可唤水亦可吞水, 却见十楼只剩下一地水和那机杼。
阿音吞了水都不用他催,马不停蹄赶回上界,得将一肚子的水吐回星辰殿的琼池里去。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待他下回偷溜下界,不知几时。
白榆轻声嘀咕,“处理的还挺干净。”
祝宸宁听见了,说道:“看来幕后势力确实很大,往后我们得更加谨慎。”
陆宸安忽而从桌前站起身,“忘了收药!你们先吃。”
夏日天色暗得晚,本来吃完收正好,但说着事,吃饭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若是留到天黑透,草药就会受了夜间潮气。
祝宸宁也起身,“我和你一起。”
二人将一筐筐药往屋里搬,数量不多,几下功夫就搬完,陆宸安忽然咦了一声,“浮生卷怎么在我药筐里?”
苍清吃着饭,这回是一点也不惊讶,“你们看,我就说迟早得送回来。”
又问:“我的包呢?一起送回来了没?”
陆宸安拿着浮生卷走回竹亭,“只有浮生卷。”
“可恶!”苍清气愤地拿筷戳了两下碗。
包没了,里面的东西自然全找不回来。
李玄度拿眼看她,“舍不得小剑和毕方丹?”
“当然是舍不得玄郎画得符,我在意着呢。”
“符有什么要紧的?”话虽这么说,但李玄度的心里早乐开了花,她说在意他画的符,那等于就是众目睽睽下在说“我在意你”。
当真是希望她再说几句“我在意”。
苍清果然说,“当然要紧。”
可也只说到这,因为白榆说道:“清清你再等几日,等我将我们六人都绣上去,你再拿去做货郎包。”
苍清很是感动,注意力转移到白榆身上。
李玄度也默默戳了两下手中的竹筷。
这回换姜晚义乐了,试探地发问:“郡主将我放在那条小锦鲤旁好不好?”
“好。”不想这回白榆答应的很是爽快,“就是最近总乏的很,夜间熬不到多晚就犯困。”
她快速吃完碗中剩下的饭,拿茶水漱过口,起身要回屋,“不说了,这就去赶工,要不一会就该打瞌睡了。”
姜晚义也三两口扒尽碗中米粒,又不小心吞了口漱口茶水,连咳好几声。
苍清笑话他,“瞧你这点出息。”
李玄度应声,“今日不是轮到你刷碗,别在这碍眼了,赶紧走。”
祝宸宁慢条斯理坐下继续吃饭,也不由低笑出声。
姜晚义自己也觉得好笑,转身回屋,临跨进屋时,却不自知地悄声叹了口气。
进了屋,白榆已拿出针线筐在捣鼓。
桌上一盏烛灯,一本破书。
他坐到桌前,打开那本破书,翻到前几页在显真寺时看过的那个故事,开口问道:“《弃我不归郎执意做恨》里高门贵女和刺客相爱想杀的故事,在隐代谁?”
白榆头也没抬,轻声回答:“大宋德顺长公主赵韵和西夏族子李观书。”
“所以长公主的那些伴侍,都是同一个人……”
“嗯。”
姜晩义只觉脑中轰鸣声作响,太阳穴突突直跳,背上汗涔涔,透湿了衣裳。
大约过了有那么半晌,他合上手中书,径直走到屏风后的浴桶前,宽衣解带泡进水中。
冷津津的凉水漫过他的肩头,冲去一身冷汗,也让他清醒了些,但冷意渗到心头,忍不住打了个战。
无力得靠上桶壁,身子不断往水中滑。
喃喃自语:“郡主何必给我看这书,又何必诚实相告。”
入水太深了,又想起少时被扔进水中的痛苦,他确实很讨厌水,这曾经是他唯一的弱点,如今又多了一个。
洗完起身披衣,打算出门将桶中水换了,白榆喊住他,“不用去重新打水,我晚饭前已洗过了。”
“对,忘了。”他便上了门闩,回身走去榻边。
半倚在榻上看桌前的白榆低头绣花,桌上烛火将她的影子印在墙上,黑影大只更显得她小小一个。
她比他矮了一个头,抱在怀里小小的,好像一捏就能碎,却不过是假象,她的肌体线条柔韧结实,和她的性子一样,是百折不屈的。
她的手也小小软软的,能被他的手包裹住,但她的掌心指根处有茧,是使鞭子和短刃留下的茧子。
她的指侧也有薄茧,是常年发暗器留下的茧。
二人曾十指相扣,他熟悉她身上每一处肌肤,却刻意忽略了最不该忽略的地方。
良久,他说:
“郡主本就不是此行队伍中的一员,不如回汴京去吧?”
“此地离汴京路途遥远,小姜放心我一人回去?”
白榆捏着绣花针的手停下动作。
“你还要跟我回平国公府吗?”
“等此间事了,我、我就回汴京去找你。”
白榆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轻笑出声,笑意尽带无奈。
“平国公府困不住姜爷这尊大佛。”
屋中再无他话。
烛灯明明暗暗,剪了几回灯芯。
夜渐深。
白榆看着手中做好的荷包,起身从衣橱中拿出一件玄色衣衫,将荷包缝进了这件玄衣的衣襟胸口夹缝处。
她的手艺很好,无论里外都看不出这衣服里暗藏玄机。
做完这些她收掉针线筐,拿过一条薄毯走到榻前,姜晚义呼吸平稳,想来已是睡熟,眉心却轻轻蹙着。
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眉心,低喃:“我该拿你怎么办?”
姜爷的名号,在汴京耀武扬威的祈平郡主是早就听过的。
光是暻王就常朝她抱怨,自己手下的降妖卫判官难搞,偏这姜判官不仅功夫好,道上有人,朝中还有靠山,打不过骂不得。
先头井水不犯河水,她并未在意。
但在巷中狭路相逢,一箭扎穿轿顶后,她不仅偷偷查过他,远远地去瞧过他无数次,还叫人背地里给他使过几次小绊子,叫他身上多贴了几道伤。
在京兆府郭员外家再次正面遇上时,她一眼便认出他。
趁他发愣偷偷绊了他一脚,可惜姜判官忙着一见钟情,还以为是自己慌了心,才不慎掉入湖中,却不想想好好的怎么会掉下去。
他当她良善第一时间就将他救起,她不过是想戏耍他。
他当她是照进生命的星芒,她却是一颗凶星。
后来他知晓了她的郡主身份,二人各怀鬼胎对当年这事只字不提,互相扮着善面。
其实她同他是一路人,白面黑心,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白榆将薄毯盖在姜晚义身上,俯下身在他唇边印下一吻。
若是他有朝一日知晓自己的心上人,不知暗害过他几回,还会是心上人吗?
白榆吹灭桌上烛灯,放轻脚步划开门闩,悄然出了门。
漏进月光的屋里,榻上之人缓缓睁开眼,露出一个自嘲的笑,眼复又阖上,因那个吻陷入昏睡中。
隔壁屋里。
苍清还同李玄度在美人榻上对弈。
她执黑子,“我同阿榆下棋时总不得胜。”
“郡主在宫里免不了要学习琴棋书画,厉害很正常。”李玄度落下手中白子,“吃你一子。”
“我是扑吃,置之死地而后生。”苍清神态自若,黑子放在眼位,“几方势力蠢蠢欲动,不如将他们全引在一处?”
“阿清有长进,棋路诡谲,步步陷阱。”
“这么简单的陷阱你会没看出?又故意让我。”
“没有,”李玄度轻笑,在棋盘上应下一子,又敛起眉肃容:“此次的事似乎和妖界、上界均有所关联,一招错,步步错,需万分谨慎,你有几分把握?”
“五成,都说擅弈者善谋,阿榆最喜用相思断,名断实连。”苍清拈着黑子在指尖摩挲,徐徐落下。
“而玄郎每一步看似分散,实则处处关联统筹全局,等着大杀四方?”
李玄度摇头,“才五成,你这一子未免太冒险。”
苍清:“主动出击,逢危就战,势孤玉碎。”
落子的速度渐快,屋中只剩棋子与棋盘撞击的“啪嗒”声。
一局下罢,苍清莞尔:“玄郎输了。”
“我服输,你靠过来些,把眼闭上。”
“是有奖励?”苍清笑眯眯的,身子靠向放着棋盘的矮桌,又乖乖把眼闭上,“玄郎要亲就亲,怎么那么见外,还让人闭眼。”
李玄度也倚身前倾,却是手中结印,快速轻诵出咒语。
“以吾之名,以吾之身,结生死契……”
伸指点在她额前。
苍清隐约听见咒语,身子本能往后撤,可已经晚了一步,金光自她额间发散,迅速罩满周身,许久才消退。
她睁开眼收起笑,“李明月你疯了?对我下生死咒?”
“本就是我将你推上的这条路,往后路途凶险,你受的伤都由我替你承担。”
“你把咒解了!”
“不解。”李玄度下了榻走到她身前,将她抱起,往床边走去。
“除非阿清哪日强过我。”
“李明月你卑鄙!你无赖!你厚颜无耻!你毫无道德!”苍清愤怒地在他怀里甩着脚,拿头撞他。
他还要调侃她:“你是练过铁头功吗?头那么铁。”
她力大,几欲挣开,“你少拿我来促狭!”
“阿清想听响?”
苍清立时不动了,安安静静搂住他的脖颈。
李玄度眸光如水,笑着安抚,“只要阿清平安,我就平安。”
“李明月你这个痴儿!傻子!我现在最最怕的不是鬼。”
“那是什么?”李玄度将她抱到床上,自己也上了床解下纱帐。
苍清却不再答他,倒头将脸往枕间一埋,闷声闷气地说道:“睡觉!”
傻子!傻子!最最怕的当然是你会因我而死。
《鲛人瞳》卷完——
作者有话说:今天更两章,一会11.30还有一章。[亲亲]-
(1)扑吃是指落下一子故意让对方吃掉,以达到吃对方更多子的局面。
(2)相思断,‘断’是围棋术语,相思断即为看似两边棋子毫无关联,事实上藕断丝连。
(3)“逢危就战”,“势孤玉碎”,均是围棋术语,十句口诀中的两句。
“置之死地而后生”,原为兵法,此处既是指卦象,也是围棋中的一种手段。
《天龙八部》中有一局珍珑局,便以自杀棋子来获胜。
第182章
洪州城三足县。
秋风萧瑟, 黑夜无边。
月初的月色黯淡无光,零零散散洒在某处破庙的石阶上。
阶上站着一位华服女子,仪态高雅, 云鬟雾鬓,年约三十五六。
她说话时, 自带一股威仪。
“郡主可寻到东西了?”
穆白榆站在杂草丛生的前庭,与这女子面对面,不怯却也收起了平日里的张扬。
“没有。”
“郡主既然没有寻到东西, 就动手吧, 也是时候了。”
即使夜色很暗,不大能瞧清楚,白榆也能感受到对面人盯在自己身上,那锐利坚定的目光。
她踟蹰着不答话,似乎这般就能拖延着时间,不必面临抉择。
那女子再开口, 语气并未因她的沉默而着恼, 依旧沉稳如水,“郡主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若下不了手, 本宫让你师父过来。”
“不用,我自己来。”白榆急忙应声,明知德顺长公主是在逼她接话,可仍是不敢冒险,师父的能耐她见识过。
她犹豫着询问:“母亲,他非死不可吗?”
“郡主切不可感情用事,你们身份对立,如若他知你所行之事, 会对你手下留情吗?”
德顺长公主朝她丢来一个小玉瓶,说话的声音放得温和了些,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劝诫。
“榆姐儿,你且记着,人一旦得到某样东西,便会忘了曾经垫脚仰望星辰,求而不得的感受。”
白榆攥紧手中的玉瓶,仍然倔强地问出了原本不该问得话:“那母亲同师父呢?也是如此吗?”
德顺长公主有一瞬间的沉默,幽幽说道:“人都是如此,得到了便不会珍惜,本宫同你这般大时也曾几度迷茫,欲生欲死,可真正面临选择时,才知情爱是最不值当的,利益与权力才是维系关系最可靠的手段。”
她说这话时多了平日里绝对不见的怅然,可再开口又恢复天之骄子该有的从容气度。
“你的美人计有本事让他倒戈吗?”
“本宫不逼你,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先去试试,看他会不会违背原本的心意来选择你。”
白榆并非不明白其中道理,她其实早就试过,那本破书不就是隐晦的试探吗?
她既害怕他看清她的伪装,又期待他发现真相,想知道他会如何抉择。
可二人间这层薄纸还未捅破,他没有做出选择,她也就不知该如何抉择。
“知道了,更深露重,母亲保重身体。”白榆将玉瓶收进袖中,转身走出破庙。
她的身后,德顺长公主赵韵仍然立在阶前,惨淡月色打在她脸上,藏不住她眉心淡淡倦意。
有一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身旁。
此人肤色极白,近乎惨淡。
身姿挺拔,宽肩窄腰,劲服之下胳膊和腿紧致的肌肉,都在显示着他的力量。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站着。
长公主赵韵却先开口:“观郎认为本宫刚刚说得不对?”
李观书轻应,“殿下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同你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赵韵扯出个笑来,“观郎且看着吧,看那后生会不会选她。”
“也许他会的,殿下别低估了郡主的美人计。”
“美人计啊……”赵韵眸光落在院中的荒芜之处,似是想起什么旧年往事。
“本宫培养她,保她高官厚爵,就是看中她红尘不上心的性子。”
白榆的绝色容颜是把利刃,汴京有多少青年才俊,甘愿拜倒在她的罗裙下,连那六皇子不也是?可她何曾动过心,每次都是又快又出色的完成任务。
“不曾想这孩子也会深陷歧途,之前给她的情人蛊,她就没有好好执行任务,本来和赵玄的婚事该水到渠成……让赵玄成为她手上的利剑。”
赵韵轻轻叹了口气,“这次她迟迟不下手我就该意识到的,两个九皇子,她都没拿下,终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殿下当知越是不懂情爱的人,在动心后往往会比旁人更执着更猛烈。”
“那观郎你呢?”
李观书沉默下来不答话,赵韵也不强求,只道:“派两个人去盯着郡主,若那九皇子选错了,她却依然执迷不悟,你就亲自动手,替她将人除去。”
“嗯,好。”
“还有……另一位九皇子,多加留意,必要时也可出手解决。”
“别忘通知老三昭王,此次行动后,姑侄间的合作到此结束。”——
作者有话说:这一卷比较特殊,任何有关身份、马甲、行为,以及其他疑惑的地方,本卷最后一章应该都会有解释,但不建议提前剧透,会索然无味。
第183章
苍清几人这回没有租宅子。
因此次的卦很奇怪, 无论走到哪处,得到的卦象都是一样,就似乎那神物无处不在。
所以行到哪算哪, 自然也只能住客栈里,因这客栈有闹鬼传言, 一行六人只订了四间客房,倒是省了另两间房钱。
但即使同住一屋,李玄度显然也不顺心。
与苍清在一起前, 他连自渎都不会, 在一起后,清心咒都压不下那一日高过一日的火气。
明明两情相悦,每宿都同榻而眠、软香玉怀。
可他的小仙姑并不想取他的童子身,苍清入睡的速度叫他惊叹,偶尔多亲她一会,都能叫她推开说困了。
让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魅力, 忍不住问陆宸安:“大师姐还有绝情丹吗?”
自然是被他大师姐轰出了屋。
当然也有不困的时候。
有一回, 情到深处,苍清说月事来了, 这理由她一月用二、三次, 他要不要去找大师姐问问,反反诈?
还有一回,他使出浑身解数,都哄小仙姑同意了,郡主夜间想吃橘子,这个点只有城西破城隍庙附近的夜市还有摊子,且不一定有鲜橘,姜索唤要出门, 硬把苍清拉去陪白榆。
更多的还有,她熬夜看了几宿兵法,还拉着他一起看。
从第一计“瞒天过海”到最后一计“走为上计”,从“兵者,诡道也”到“兵形似水”,诸如此类。
也不知她何时如此好兵学了。
更有甚者,听见隔壁客房有老夫妻在吵架,苍清拉着他听墙角,他记得吵架内容是:
女声:“这店里不仅闹鬼还是处黑店!就你偏要住这!”
男声:“放屁!你就是看老头子我不爽,四处找茬,那么多人住着哪有事?!”
女声:“我之前瞧见前后都是脸没有后脑勺的女人,刚刚又瞧见院中有人鬼鬼祟祟手中拿着刀,那刀上还在滴血!”
“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
“我不管,明日必须换一家。”
男声:“胡闹吗!房钱都付了,你这老婆子尽爱瞎折腾!”
女声:“好哇,年轻时追求我时日日将我捧在手心里,现在变了心了,敢大声同我说话了,男人果然得到了就不珍惜!”
男声:“我说老婆子我们都知天命的岁数了,你能不能消停些?”
从黑店吵到琐事,从闹鬼翻起旧账。
吵了半宿,苍清拉着他听了半宿,直听得李玄度困得撑不住睡过去。
而昨夜,苍清主动去找白榆,还不肯另开一间房。
他和姜晚义被迫住一屋,上半夜谈武德,争床铺使用权,发现这小子深藏不露,使出的招竟还有些眼熟,似乎在郡主身上瞧见过。
下半夜休战,双双打地铺,一左一右。
李玄度想苍清想得无心睡眠,忍不住问道:“十哥看过那种书吗?”
“什么书?”
“就是……就是郎君娘子不同的生理性别造成的个体差异。”
姜晚义:“?什么玩意儿?”
一长串的。
他忽然恍然大悟,“哦,男女房事的书,怎么九哥也想看?”
“我作为道士怎么可能看那种书!”
李玄度当然不是问得这个,但既然说起了艳书,要一本学学也不是不行,看看书上都是如何哄人的,保不准就是他一窍不通,阿清才回回推拒。
于是沉默半晌他又道:“所以你有吗?”
姜晚义低低笑起来,“我没有,你若想看我替你去外头寻一本。”
他总不能把小郡主供出来,说她那本奇诡破书里就有这方面的内容,好像叫御夫术。
仔细说起来他确实没有,这破书是郡主的。
“别告诉我家小仙姑。”李玄度仍是一本正经,“其实我原先是想问,小娘子一月到底来几回月事。”
这他没说谎,确实是想问这个来着。
“书上说得是一回吧。”姜晚义仔细回忆了一下,郡主有来过月事吗?
于是又改口:“可能体质有差,次数不同,有的多来几回,有的干脆不来?你应当去问陆师姐,我也不确定。”
这两人,一个是老童子凌阳带大的,一个是酒鬼师父带大的,先前又都不近女色,对这方面的知识确实毫无涉猎。
李玄度:“这不是羞于启齿吗?”
姜晚义:“说得好像我就问得出口。”
谈话到此结束,第二日姜晚义还真替他寻来一本书。
趁无人时在走廊上扔给他,“接着,限量定制本。”
薄薄一本,连字带图,稍一翻看便春光乍泄,李玄度啧了一声,“《春日繁花.上》?不愧是姜爷,没少去柳巷吧?”
“别胡说,若是叫郡主听见,爷十族都不够她砍。”姜晚义转身就走,末了还补充一句,“小爷除了出任务的时候,从不去那地方,越是纸醉金迷、欲念盛行之地,鬼怪越甚。”
这道理李玄度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将书揣进怀里,看来姜判官在汴京,真是出过许多任务,才有这么深刻的体会。
然而这本书到了夜间,就被在他怀里摸小食的苍清发现,都怪他自己揣怀里后就给忘了,应该藏进乾坤袋里才是。
苍清拿着书对着烛光翻看,“好啊,李明月,深藏不露啊。”
“十哥的!”李玄度立马供出姜晚义,很没底气地说道:“我、我只是替他保管。”
“十哥?他从何处来的?阿榆给他的?”
又问:“怎么只有上册,下呢?”
“不知。”李玄度跟在她旁边一起看,白日只是草草看过两眼,具体内容也是才刚映入眼帘。
于是屋中只剩下纸张来回翻动之声,以及二人此起彼伏的“哇哦”声。
苍清面带绯色,忽然将书合上,“哇什么哇,没收了!”
李玄度:?
“你不会是想吃独食吧?”
“怎么可能,本仙姑不屑于看这种书。”
“那小仙姑你先把口水擦一擦。”
苍清吞咽了一下,眼睛在书和他之间来回扫,“其实第六页的姿势,啊不是,故事情节跌宕起伏,讲得不错。”
“第十九页首尾呼应更精彩些。”李玄度同样脸上发烫,“阿清要与我试试吗?”
二人越凑越近,屋里安静的只剩下渐渐变重的呼吸声,以及他“扑通扑通”加速的心跳声。
“咚咚咚。”
还未亲下去,门外传来敲门声。
李玄度只觉身心皆恼火。
但苍清没动,他便也没动,连脸都未转开,依旧盯着她的嘴唇,只是语气不善地问:“谁?何事?”
门外是祝宸宁的声音,“见有烛光,小师弟和小师妹还未歇吧?”
“歇了。”李玄度随手打了个响指,桌上烛灯“啪”熄灭。
祝宸宁哦了声,“那我们就自己去吃夜宵了,有敖蟹。”
李玄度叹口气,咬着牙用脸骂人,下次一定提前熄灯!
果然苍清立马说道:“等等,我也去。”
手一挥,烛灯重新亮起,她将手中书塞进新做得货郎包里,“书没收了,有机会你去把下册寻来。”
李玄度无奈,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祝宸宁屋中。
熟悉的画面,六人围坐桌前。
桌上放着敖蟹、蒸糕、橘子、石榴,还有一壶茱萸酒和一叠姜醋。
秋季的蟹正是肥美时,苍清剥蟹壳的手法相当熟练,都不需要用到小剪子。
但常年在宫中被侍奉惯的小郡主,显然不愿这么吃,嫌麻烦她只吃了半个蟹,连茱萸酒也只饮了半杯,只顾剥橘子吃。
苍清咬着蟹腿,“阿榆胃口不好?”
姜晚义先笑答:“怎么可能,三娘没发现她都丰腴了些?”
苍清仔细瞧了一番,点头,“确实是丰腴了些,珠圆玉润、肤如凝脂,更贵气也更好看了。”
姜晚义语气自豪:“那都是我投喂出来的,阿榆日日不是想吃这就是想吃那,来回差使我出门买,我轻功都被练得越发精进。”
白榆瞪他,“你不想替我去买直说,我换个伴侍。”
姜晚义立时投降,“哪个索唤能有我脚程快,郡主错过了我,可就再没有更好的了。”
苍清忙道:“我小师兄也很快!”
“是吗?”姜晚义带着戏谑哦了一声:“那多喝些茱萸酒补补肾。”
李玄度摇头否认:“我用不着,十哥夜夜辛劳,定然比我需要。”
姜晚义的视线落在他眉心道印上,笑说:“九哥不会是不行吧?”
“找死?”李玄度冷眼瞪他,“我送弟弟一程?”
姜晚义笑得越发张扬,“九哥近来火气无处发,这般冲?”
“是啊,”李玄度先前好事被扰,正想找人出气,轻笑一声,“你想找打直说。”
“谁揍谁?有本事出去打一架。”
两人的火气似乎都挺大。
苍清及时拦住他们,伸出三枚手指晃了晃:“十哥,据我说知,阿榆召你的次数极少,你是不是不行?”
李玄度发出一声嗤笑。
姜晚义:“……”
他的气焰一落千丈,委屈地同白榆抱怨,“阿榆你怎么什么都同她说!”
白榆讪笑:“你太吵啦,谁叫你非要去取笑那小童子的,他道印都没人取,你让让他吧。”
李玄度:“……?”
他咬牙切齿,“阿清真是什么都往外说啊。”
苍清挠头:“你们太吵啦!都罚俸!罚俸!”
虽没有出去打架去肝火,但四个人仍是闹哄哄的,你一句我一言。
陆宸安倒了一杯茱萸酒递给苍清,“小师妹,敖蟹性寒吃多了腹痛,你别贪多,佐着酒吃。”
苍清接过,小抿一口后,转而问祝宸宁,“大师兄,今日卦象如旧?”
祝宸宁点头,“如旧,浮生卷中可有指示?”
苍清摇头,“没有指示,整张地图里除了我所在之处,再没有其他红点。”
姜晚义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找到了又不是什么好事,来日方长慢慢来。”
说着话顺手从白榆手中掰下一瓣橘子塞嘴里,立马皱起脸,“好酸。”
白榆将手中的橘瓣送进嘴里,面不改色,“马上重阳节了,去登高赏菊、插茱萸吗?”
祝宸宁赞同:“届时城中寺庙都会有斋会,还会有舞狮表演,定然热闹。”
苍清一拍掌,“十哥说得对,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我们不如就将事情放一放,过了重阳再说。”
陆宸安不动声色瞧了眼白榆,“人太多太杂,晩义到时要顾好小郡主。”
姜晚义笑道:“我定然不离郡主左右。”
众人一拍即合。
因由虽各不相同,但谁的心里都隐约觉得,神物一旦全部寻回,离分别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却谁也没有说破——
作者有话说:(1)“瞒天过海”、“走为上计”出自《三十六计》,“兵者,诡道也”、“兵形似水”出自《孙子兵法》。
兵形似水:用兵当如水,避硬攻弱。
第184章
散了夜宵会, 苍清在客店后院溜达消食,李玄度在旁陪着她,显得闷闷不乐。
苍清瞧出来了, 问道:“小师兄为何不开心?”
李玄度叹口气,“你已经在这处转了数十圈, 是要代替那店家的驴拉磨吗?”
他可太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几只敖蟹而已,哪里需要消食, 不过是不想回屋睡觉, 想将他磨困了再回去。
圈厩里应景地传来一声“呃啊呃啊”的驴叫。
苍清笑出声,“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店家若是肯出高价,我也不是不能替他拉磨。”
李玄度不理她,只道:“我困乏了。”
“真困了?”
“嗯,回屋吧。”李玄度上前拉她的手, 行至一半, 忽而发问:“阿清对我是有哪里不满意?”
“我对玄郎一百个满意。”
“那你、那你为何总是拒绝我?”
苍清一听就懂他话中之意,正要像往常般, 找托词搪塞过去, 李玄度已经料到并先她一步说道:“你是向来不守人间礼仪的。”
他垂着头蹙眉看她,眸色清润显得很是委屈,“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别人,所以不愿?还是有其他苦衷不肯说?”
苍清在心里深深叹气,这人怎么这么聪明?
真是有苦说不出,若是告诉他真相,他定然不管不顾地来磨她,那她哪里还扛得住, 先前多少次都差点没守住。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不自觉就皱起眉心。
李玄度见她这般模样脸上落寞之色更甚,也不再发问,拉着她转身回屋。
苍清感受到他浓烈的情绪,将他身子往回带,正视他,“玄郎,我心里眼里只爱你一人,再装不下旁人。”
眼见李玄度的眼睛瞬间亮起。
她忙道:“但玄郎是凡人,凡人就是要讲究礼仪的,你必得先同我成亲。”
“可在我心里我们已经拜过堂,阿清早已是我妻子。”
他说这话时一脸认真,眼里流光溢彩。
听得人心都要化成一汪春水,叫苍清真想立时将他拉进屋里去。
忍了又忍,她才道:“我不管,你是琞王,你得找官媒来说亲,三书六聘将我娶回家。”
“原来阿清要得是这个,怪我之前没猜透你的心思。”李玄度朗声笑起来,像是连月来的困惑,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那阿清将八字给我,明日我就找媒人合婚,但只以云山观道长李玄度的身份,而非琞王赵玄,可行?”
苍清本来也就是虚找个由头,她想了想故作遗憾回道:“我不记得自己的出生年月和生辰,没有八字。”
“那可怎么办是好?”李玄度又微拢起眉头,显然真的有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
“慢慢想。”苍清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往门廊下走,“先回屋吧。”
上了木梯,经过某间客房,里头传来小郡主的声音。
“姜晚义,这艳书你哪来的?怎么只有下册,上册呢?”
“九哥的!我只是替他保管。”
“你还敢骗人了,九哥一个道士会看这书?”
门外的苍清和李玄度对视一眼,可算知道下册在哪里了。
李玄度摊摊手,无声的表达着一个意思:“看吧,我就说是十哥的。”
这时候不嫁祸还有更好的时机吗?
屋内白榆还在逼问:“说!上册在谁手里?”
姜晚义无奈辩驳:“在九哥手里,就是他托我去寻的。”
屋外走廊,苍清犹疑的目光落在李玄度身上,她可比小郡主要了解这小道长,后者默默转开视线望天。
屋内白榆显然很笃定李玄度的品德。
“不会是姜爷和哪个小娘子的定情信物吧?闻着一股脂粉香。”
“绝对没有,小爷我发誓,上册真在九哥手里!不信郡主明日去问他。”
白榆半信半疑,“你看这书是要干什么?破书还不够你看?”
姜晚义声若蚊蝇,“精进技术。”
“我都两月未召你了,你精进技术去哪用?”
“郡主也知已经两个月未召我了?刚我还因此被三娘和九哥取笑了。”
姜晚义满腹委屈,“是腻了?要换新人了?昨日就见你多看了两眼店家的儿子,他哪有我俊?年纪还比我长上许多,不过是长得白净些,可瞧着弱不禁风的,体力肯定不行,一身读书人迂腐气,定也不肯半夜给你去买橘子。”
“我看两眼你话就这么多。”
白榆好笑地解释,“我就是见他一直偷偷打量清清,才多看两眼。”
“真的?那……郡主今夜召不召?”
“行吧,”白榆回得很傲娇,又嗔道:“本郡主身娇体贵,你注意力道,动作轻些。”
屋外走廊。
苍清忙将李玄度拉走,“走走走,赶紧走。”
后面的内容不适合高风亮节的李道长。
李玄度根本未注意到屋里两人后头的话,语气森森,“那店家儿子在打你主意?”
“指不定人就是觉得我好看多瞧两眼。”苍清将他拉回屋中,上了门闩,“赶紧洗漱睡觉。”
“觉得你好看多看两眼?”李玄度眯起眼,“明日就换店住。”
“换什么换!房钱都付了。”苍清不理他,自去床边铺床。
“玄郎还说呢,一路行来你招蜂引蝶的,娘子们无论长幼各个都要多瞧你几眼,就大前日还有当着我的面将花往你怀里扔的,我说什么了?到我这里难得有不瞎眼的郎君,懂得欣赏我的美貌,你就这幅德行!”
李玄度轻咳两声,“那就不换了。”
过了一会又语气欠欠地说道:“阿清是说我瞎了眼才瞧上你?”
苍清拿起床上软枕朝他扔过去,笑嗔,“就你嘴贱!非要说话!”
李玄度笑着接住软枕,“那花其实是丢给大师兄的,就是准头不大行。”
苍清整完了床铺,又去铜盆边取了刷牙子和牙粉来洁齿,含着木刷的嘴鼓鼓的,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少安慰我了,当我瞎?人家小娘子一直在对你暗送秋波,进了洪州城后,你们人人都被丢过花,就我没有收过花。”
李玄度将枕头扔回床上,走到她身边拿铜盆里的水洗脸,水拍在脸上,沾湿了额发,“你想要花,我明日就去买,临近重阳桃花菊开的正好。”
苍清蹲在他身侧,往地上的木桶里漱口,闻言抬头看他,“那不一样。”
李玄度低下头也瞧她,额前被水打湿的碎发跟着垂下,“哪里不一样?”
柔和的烛光打在他如玉的侧脸上,合着他的湿发氤氲出水汽,仿若晨间旭阳初升,芍药花蕊间来不及蒸发的水珠,柔和透亮,让人想连花带珠摘下来尝一尝。
苍清看楞了,视线忍不住聚焦在他的唇上,用眼吻了千遍。
“还买什么花,你就是世间最好的芍药花。”
“嗯?”李玄度发丝上沾着的水珠顺着发尖滴落,正好滴在她额头。
凉凉的,一滴入魂让苍清回了神,她赶忙抬手一抹,站起身随口说道:“也真是奇,一路来怎么除了玄郎,就没有其他郎君喜欢我,莫非玄郎真是心瞎眼盲?”
李玄度已经收拾妥当,上前将她抱进怀里。
“即使我真瞎了眼,在我心里阿清也是天下最好看的小娘子,我唯一喜欢的小娘子。”
他像是知道她之前在想什么,也不打招呼,托着她的后颈将唇凑上来。
脸渐红,心滚烫。
热烈且绵长。
苍清快要呼吸不过来了,忙将人轻推开。
他微偏起头笑看她,长睫扑闪扑闪的,眼里带着朦胧水汽。
“还要。”
语气像是在撒娇,搂着她的力气却根本撼动不得分毫。
苍清忙讨饶,“要先成亲。”
再继续下去,她很难保证,不将眼前这朵世间最好看的芍药花采摘下来,收入怀中占为己有。
“我知道。”他说。
不等苍清松口气,李玄度被亲红的薄唇又说出了一句,“法子多得很。”
“什么什么?!”苍清瞪大眼。
“阿清看过书了应当知道我在说什么。”李玄度说完不管不顾又吻住她。
苍清慌忙推开他,“我忽而想起,从前梦到的背影或许不是李玄烛而是月华,那喊得玄郎也可能是月华。”
“这种时候,阿清别提扫兴的这两人。”李玄度不满地轻啧了一声。
扫兴才对,她没藏住小心思,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故意喊道:“玄郎,玄郎啊。”
李玄度毫不在意,玩味地目光在她脸上来回荡,也喊道:“阿清,阿清。”
“玄郎。”
“阿清。”
“阿清……”
瞧着他清眸里渐起的情愫,眉心道印颜色渐红,苍清倏然闭了嘴,怎么起了反效果?
她又被他抱回怀里。
桌上烛光随着二人动作间扬起的风,轻轻摇曳。
光影印在墙上,一高一矮,重合交叠,矮个的影子身后探出尾巴,缠上了高个影子的腰。
他抓着她的手,探进他的衣衫里,从心口一路往下直至腰腹。
屋内黑下来。
金銙带落地,在夜间发出一声脆响。
青纱帐微微颤动,带出窸窸窣窣的轻咛声。
黑暗中,传来男人低哑难抑的嗓音。
“替我解决。”——
作者有话说:怕鬼的宝宝们,下一章看到妹宝去后院等人就可以快速翻过,(前半部分有重要信息,不建议翻过。)
牙刷北宋就有了哈,之前作话里有提过。
菊自古是高洁雅致象征长寿的吉祥花,重阳节赏菊是雅事。
桃花菊,粉嫩嫩的,花瓣层层叠叠特别好看。
第185章
翌日, 九月初一。
吃过朝食后,苍清就不见李玄度的身影,一直到晚间她同另外四人一起在客店前厅用晚食, 他还未回。
苍清难得胃口不佳,拿着筷子空夹着碗里的米饭, “小师兄忙了一天为何还没回来,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白榆直言:“清清在害相思。”
少女情怀被戳破,苍清干脆放下筷子, 捂脸托腮, 坦然承认,“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陆宸安笑得开怀,“小师弟一早就给师父传符,细问你身份公验上所记载的出生年月,和救你回云山观的时间是否一致。”
祝宸宁弯起桃花眼,“也给凌阳师叔传符, 告知了他要娶亲的消息, 这会肯定忙着在外筹备下定。”
陆宸安接话,“恐怕这会全云山观都已经在奔走相告, 我们小师弟要娶小师妹了。”
又埋怨道:“师兄, 你学学小师弟的速度,你走到哪步了?”
祝宸宁:“师妹是要我同小师弟一起在外办了吗?”
陆宸安掩唇而笑,“也不是不行。”
听闻这个消息,苍清目瞪口呆,缓了缓才道:“全云山观是什么意思?”
陆宸安答:“就是小师妹理解的意思,师弟师妹们都知道了你的身份。”
“……”苍清以手扶额,“小师兄的行动也太快了。”
想到李玄度昨夜行径,这般那般, 磨了她半宿,到后面不仅手酸,她全身都酸。
要是真成了亲,日后还拿什么理由搪塞?
“不行!”她急切出声,见众人都疑惑地朝她望来,又赶忙解释:“那个……那个身份公验上的不是我真实的生辰。”
“那我再去走趟冥府,查查阿清真实的生辰?”偏偏李玄度正好回来,听见了她的话。
“我以为八字只是走个形式,毕竟阿清真实的年岁也上不了合婚庚帖。”
确实是形式,没必要让他为此走一趟冥府路,徒增风险。
“别去冥府,我开玩笑的,”苍清回头看他,改了个理由,“你哪来的钱下定置办?”
无论是先前吵架分手还是重新在一起,李玄度大部分银钱都收在她那里,手头上照理不会特别宽阔。
这回为了阻他的行动,苍清更是故意拖延给他发薪资,又以替她买东西之名多次花掉他的私房钱。
自他知道自己不是真九皇子后,就不喜琞王的名头,按理说也不会去钱庄动琞王的资产……
苍清忙道:“不准耍手段去博戏。”
李玄度回道:“阿清放心,我自有法子。”
“那你……”一时没了办法的苍清嗫嚅,“那你也太急了。”
“一日不将阿清娶回家,就一日不放心。”李玄度眼角眉梢都漾起张扬的笑意。
这样的喜悦之色,也撞进苍清的心头,酥酥痒痒来挠她,叫她不忍扫了他的兴头。
也叫她脸上绽出笑来,“大庭广众小师兄不知脸为何物了,少说几句快些来吃饭吧。”
另外四人也发自内心跟着笑,若是时光在此刻停下,也是桩人间美事。
白榆忍不住感慨,“显真寺还真挺灵,就是实现心愿的方式有些诡异。”
求姻缘的、求财的、求平安的,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姜晚义问:“阿榆当时拜了满殿神佛,连送子观音也没放过,求了什么?”
白榆眼神轻轻落在他脸上,眸色幽深,“我求心中所不决之事,能有个结果。”
姜晚义毫不避讳,迎上她的目光,“那有结果了?”
白榆先转开视线,无奈一笑,“方向有些不对,但不能说没结果。”
“什么结果?”
“喜果。”
“看来郡主不决之事已有抉择,且顺心顺意。”姜晚义显然有自己的理解。
白榆只笑不答。
晚饭后李玄度又出门去,还交代苍清不必等他,早些回房。
陆宸安将白榆拉走,嘀嘀咕咕好一阵,不知在说些什么。
等白榆回房时,苍清也跟进去坐了会,直到姜晚义开始赶人,她才拖拖拉拉回到自己房中。
时至二更,李玄度仍未归。
苍清实在百无聊赖,便去客店后院溜达,还同圈厩拉磨的毛驴聊了两句。
客店前门已关,想来李玄度只会从后门或是翻墙进来,她便在后门处等他。
秋风萧索,吹在身上已带上些凉意。
心中不知为何升起怪异感,后脖子寒森森的,她拢拢领口,轻声自语,“怎么还未回。”
忽而听见身后传来“呲呲拉拉”石块相磨的声音。
她立刻回头看去,借着不远处二三层各间客房里,漏出来的烛光打量四周。
黑幢幢的院中什么也没有,只有黑白花的野猫,从院墙上跃过嗷了一嗓子。
“嗷呜——”
声音尖利如鬼魅。
苍清转回头,重新看向半掩着,只漏有手臂宽一条缝的木门,轻轻踱了两下步子,显出焦急之态。
身后再响起“呲啦呲啦”的磨石声。
她又一次回头望去,依旧什么也没有,除了那黑白花的野猫蹲在墙头,用绿森森的大眼望着她。
吹来一阵夜风,刚刚还不觉如何的后院,此时变得阴气森森。
稳稳发毛的心神,朝着野猫龇了下牙,思量要不要回房等。
磨石的“呲啦”声却再次传入耳中,同时还伴随着驴兄粗粝的一声,“啊——呃——啊——呃——”
这是驴受了惊的表现。
苍清猛地回头,只一眼便叫她愣住,黑夜中,院里西北角的磨盘竟自行在转。
院中只她一人,那么重的磨盘不可能是风吹动的。
想到昨夜自己玩笑的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觉头皮发麻,有冷汗从额角爬出。
大着胆子喝道:“谁?别装神弄鬼!”
无人回应,墙角的猫早已不知去了何处,连驴兄也不见踪影。
院中磨盘还在转着,这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她低下头不敢瞧,撒丫子就往廊下跑,嘴里嘀咕着:“不管你是哪路神仙,昨夜并非有意冒犯,勿怪勿怪!”
脚步急急刹在半路。
眼前出现一双红色的绣花翘头履。
视线上移,一位穿着红嫁衣的女子拦住了她的去路,脸白如纸,红唇如血,黑白分明的双眼死死盯着她。
苍清吓得往后退开数十步,将将要靠上后门的门板,惊声发问:“你、你是人是鬼?”
红衣新娘张开红唇,伸手指她,朱红色的长指甲似要来扣她的眼珠,嘴里“啊啊呃呃”发出奇怪声响。
阴森诡异到了极点。
苍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畏畏缩缩抖声安慰自己,“没见黑气就不是鬼,即使是鬼也绝非厉鬼,许是游魂……”
抬手掐诀,“你、你若是人,这不会伤害你。”
颤着声口诵杀鬼咒,还不等念完,先惹怒了眼前的红衣新娘。
眼见新娘的面上逐渐狰狞可怖起来,身上散发出浓郁的黑气,周遭瞬间阴风阵阵。
“娘呀!真是鬼!”苍清吓得腿打颤。
鬼对于她而言是来自内心深处,难以克服的恐惧,再厉害的术法在她这里,见了鬼都要矮上三分。
长久以来,她总躲在李玄度身后,从未真正一人对上过如此厉鬼。
也不管会不会夜深扰人,朝着不远处客房大喊救命。
“十哥!有鬼!姜晚义!姜晚义!!”
“白榆——!!!”
声音之大即将破音,却无人应她,只有眼前鬼新娘“咯咯咯”的凄厉笑声。
客房中透出来的昏黄烛光愈发暗淡,变得极为不真实。
鬼新娘脚尖点地,抬着后脚跟,一步一步朝着她走来,嘴里“啊啊啊”的说着什么。
两只眼都流出血泪来。
苍清赶忙重新捏决,尽管手抖得不受控制,杀鬼咒终归还是携着火光瞬出,冲着鬼新娘而去。
寂静的夜空中划过一声尖利的鬼叫。
鬼新娘的头,突然从脖子处耷拉下来,发髻上的花冠跟着晃晃荡荡,欲掉不掉。
“咯咯咯”的笑声,依旧回荡在后院中。
这样一击也未将这厉鬼打散,想来怨念极深,苍清手中没有符箓,打狗棍在屋里,和她也并未心念合一,无法召唤。
腿因为极度恐惧已经动不了半分。
眼见着鬼新娘抬手转动自己掉下的头,一点一点摸索着重新扶正,继续一步一踮脚地朝她走来。
她这才发现这鬼的前后都长着脸,没有后脑勺。
第186章
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的, 这种时候,苍清竟想起李玄度给她画得杀妖符以及五张杀鬼符,全在彬州斗兽场随着之前的小锦包一起丢了。
现在背得货郎包是新做的, 上头还有阿榆绣得代表他们六人的图样。
花样是阿榆绣的,包是小师兄缝的, 里头还缝进了之前斗兽场那张追踪符。
大师姐送了她一个装满药的葫芦瓶,就挂在包带上。
大师兄在包上设了乾坤阵,让她可以多装些东西。
而十哥送了她一枚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铜钱, 说要是哪天落魄了能买个馒头, 就挂在葫芦瓶旁边。
思及此,苍清福如心至,提起包往自己身前一挡。
鬼新娘猩红的指甲都已经戳到她眼前,愣是被包上的铜板一阵金光挡了回去。
姜晚义一身走阴的本事,她猜他特制的铜钱定然驱鬼。
但厉鬼终归是厉鬼,杀鬼咒都杀不死, 一枚铜板也不能叫这鬼有什么事。
好在拖延一瞬也已足够, 苍清缓过劲,沉重的腿勉强能动。
前面的路被挡住, 只能从后门跑出去。
才转过身, 就见门缝处,伸来一双苍白细长的手,恰巧与她面对面近距离撞个正着。
心猛地一提,似乎要从喉咙里冲出来,她捂住嘴,没有尖叫出声。
“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
门口站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院中昏暗,苍清一时也未认出这是何人, 只当后有红衣新娘,前有白衣男鬼,不得不又后退半步,颤声发问:“你、你又是人是鬼?”
“鬼?小生自然是人。”青年男子见到她先是一愣,又问:“客人怎大半夜一人在此?”
他这番行为动作,让苍清嗓子眼里的心重新落回去了些。
“真是人?那赶紧跑!有鬼!”
再顾不得多言,话未说完就要往外冲。
“有鬼?”青年男子一脸疑惑,将她拉住,“院中仅小娘子你一人啊。”
他忽然笑道:“莫非小娘子就是那书中所说,专吸人精气的美貌女鬼?”
苍清被他阻了步伐,又听他这话心下惊疑,正要回头看,却见门口又拐进来一人。
她立时越过青年男子,冲出门去跳起来扑进来人怀里,双腿环在他腰侧,像八爪鱼似的将人整个熊抱住。
声嘶力竭地嚎哭道:“小师兄你怎么才回来!”
李玄度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半步,一脸懵地将她托住,往上提了一下,“阿清这是怎么了?”
“有鬼!我撞鬼了!这客店有鬼!”
“谁是鬼?他?”李玄度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同样不可思议的青年男子。
手里还拿着一朵桃花菊,是今日买来要送给她的。
苍清转过头去看院中景象,驴兄好好在圈厩中,黑白猫也趴在墙头,唯独没有鬼新娘的身影。
她仍然死死抱着李玄度不肯下来,“我真撞见了。”
不远处客房二层的挑廊上趴出来个身影,“三娘,大半夜你鬼哭狼嚎什么?不就是将你赶出去了吗?没必要如此报复人吧。”
苍清怒吼:“刚刚喊你救命都不知道应!要你何用!罚俸!”
姜晚义疑惑:“你有喊我?”
青年男子也和气说道:“小娘子定然是眼花瞧错了,小生家客店怎会闹鬼。”
苍清将脸埋进李玄度的颈窝,委屈极了,“我就是瞧见了。”
“我信你。”李玄度轻声安抚她。
又看了眼青年男子,肤色极白,穿着白襕衫,自称小生,立时让李玄度想到姜晚义口中,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也就是多瞧了他家阿清两眼的店家儿子,说是姓张。
开口时便带了几分刺,“张郎君的店里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客人勿要将莫须有的罪名扣于小生。”张生立刻文绉绉反驳。
“没有最好。”李玄度抱着苍清抬步朝廊下走去,行至二楼遇上趴在挑廊上的姜晚义。
苍清终于从李玄度身上下来,但手仍死死拽着人衣服。
“十哥刚刚当真没听见我喊你?”
姜晚义摇头,“进屋里说。”
三人都进了屋。
苍清:“我不仅喊过你,还喊了阿榆。”
白榆坐在床沿边,“我也没听见。”
姜晚义:“这么近的距离,你若真喊了,我怎么可能没听见?你刚刚抱着九哥鬼哭狼嚎,我在屋里就听得一清二楚。”
“我真喊了。”苍清将遇见女鬼的事情简单讲了一下,“刚刚多亏了十哥的铜钱。”
“小爷的铜钱自是独一无二。”姜晚义说着话却是看向李玄度,一挑眉,“兄弟我够意思吧?”
李玄度只淡淡回道:“知道了,你这人情本道长记下了。”
白榆的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货郎包坠着的铜钱上,“你的铜钱也给我一枚,我挂衣服上辟邪压惊。”
姜晚义笑道:“给你的那枚已是这世上绝无仅有,可比三娘的那枚好了千百倍,还不够?”
“是吗?那挂衣服上。”白榆抬起脚,要去解脚踝处拿红绳系着的铜钱。
“等会。”姜晚义阻止她的动作,“挂衣服上的我另给你,这枚别摘。”
白榆便作罢。
她脚踝处的红绳铜钱只是漏出来一瞬,苍清也就只是随意瞥到一眼,似乎刻着“平”字。
她现在心有余悸,根本也注意不到其他的东西。
客店闹鬼竟是真的,几日来无事,还以为是以讹传讹,今早还又交了十日的费用,要一直住到重阳之后。
这么想着,不自觉瘪下嘴,另外三人忙不迭开始哄上司。
姜晚义安慰她:“三娘,小爷教你段咒,下次再撞鬼可以用。”
他手上结印,诵道:“天官借道,百鬼莫近,仙家降世,诸邪回避。”
“我就不能不撞鬼吗?”话是这么说,苍清还是老老实实记下了短短的咒语。
等回了他们自己屋里,苍清只在床前呆坐着。
李玄度蹲在她身前哄她,“我去将那鬼抓来,摁头让她给你道歉。”
“不要,不想再见。”苍清撇开头。
“那花也不要了?”他将手中桃花菊送至她眼前,层层叠叠的花瓣白里透粉,煞是好看。
她终于转回脸来看他,“花还是要的。”
他个子高即使蹲着依旧能与她平视,却敛了眼小心询问:“那我给你簪在鬓边?”
“嗯。”
得了令李玄度轻轻将花插到她发髻上,娇艳的粉花称得她乌发柔亮,面色嫣然。
他哄道:“阿清最俊了,花都得羞。”
见她还是恹恹,又道:“我现在去给你画符,画一百张,若是再遇见,你就拿符当柴烧使劲往她身上扔。”
说着就要起身。
她将他拉住,“你别走。”
即使修为再高,哪可能一下画出一百张符箓,若真画出来,不是废符也得把人的精力耗光不可。
他半起来的身子便又蹲下去,“那我不走。”
苍清这才注意到他平日束发戴得玉簪不见了,又瞧见他腰间的金銙带换成了勒帛,今早可是她亲手替他系上的腰带。
“你的金銙带呢?”
“融了。”
“腰间玉佩呢?”
“当了。”
“玉簪呢?”
“卖了。”
苍清越问越惊疑,“殿下这是要紫服换布衣了?”
“阿清嫌弃?”李玄度执起她的手,“不想用琞王的身份,师父又不肯将多年来替我保管的老婆本还我,急着筹备只能如此。”
他从怀里取出一份帖子,“这是细贴,里面详细记载了我的田宅、资产以及家中亲眷人口数,请阿清收好。”
苍清只静静听着他讲。
凌阳师叔自然是不肯同意她二人成婚,但徒儿执意,也知拦不住,便同她一样在钱上做点小动作,能拦一时是一时。
李玄度又不想认琞王的身份,也不想等,恐夜长梦多,如此就越过了宫里和师父来娶亲,虽于理不合却很符合他的性子。
见她默不作声,也不接帖子,李玄度一脸认真地说:“明日还会送来许口酒,阿清可别忘了‘回鱼箸’。”
望着这么一双眸光灼灼凝着期盼的眼,苍清终于还是接下帖子,扯出个笑回应他:“那我还得去买活鱼?”
见她收下,李玄度如释重负,“明日让大师兄大师姐陪你去买,他们是你的家人。”
“明日你还要出门?”
“嗯,从前不知道,原来婚礼如此繁杂,还有许多事要筹备。”
“可我会想你。”
听见这话,李玄度脸上蔓延开无尽的笑意,眸子如天上明月皎皎生辉。
他站起身也坐到床边,将她搂进怀里,“明日我定会在天黑前回来。”
“那客店中的鬼怎么办?”
“十哥的老本行自是交给他,况且鬼也不在白日出来,你若是怕就寸步不离地跟着白榆。”
“白日倒也没那么怕。”苍清颓丧地将头靠在他肩上,“我是不是很没用,这样要怎么做得好领队。”
李玄度轻抚她的后背,“有血有肉的人谁没有弱点,我怕雷,十哥怕水,郡主怕脏。”
他稍作停顿,语气认真诚挚。
“万事不怕叫作胆大,迎难而上才是勇敢,阿清在我心里最是勇敢。”
苍清从他肩上抬起头,伸手捏他的脸,“小师兄哄人的本事渐长啊。”
他抬起手轻轻捧住她的脸,用温情脉脉的眼神注视她,柔和的能掐出水。
“我说得是实话,若今日我们深陷险境,我相信只有阿清会奋不顾身将我们都救出来。”
如此动人的情话听在人心里,能将所有歪歪绕绕的愁绪都清空。
可与这样一双秋水盈盈的眼对视着,别有另一番情绪转着弯缠上心头。
苍清闭上眼,主动凑上前献吻。
亲上的却不是他柔软的唇,而是他温暖的手心。
一睁眼,见他拿手挡住了嘴。
“阿清,今日初一,忌食荤。”
苍清终于憋不住,低声笑起来。
先前害怕、低落以及自我怀疑的情绪,这才终于一扫而空——
作者有话说:(1)勒帛:绫罗绸绉制成的布帛腰带
(2)定亲前,男方要送一担许口酒,作为许婚信物,女方要将淡水两瓶、活鱼三五条和筷子一双放进这酒瓶里,便叫“回鱼箸。”
婚礼流程出自《东京梦华录》
第187章
鸡鸣声起, 天际将白。
李玄度醒来时苍清还未醒,他放轻手脚起身,里衣被什么东西压住, 抽了几次都未成功。
回身轻轻掀开被子,见衣角紧紧拽在苍清手中, 她蹙着眉心,正轻声喊着什么。
他俯下身凑近了听,才听出她在喊自己的名字。
“玄郎……”
“玄郎, 别走。”
昨夜定然是将她吓坏了, 才会陷在梦魇中,若不是忙着婚事,他定要亲自将那鬼揪出来打散不可。
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掐指捏决对她施了个安神诀,见她眉心渐渐舒展开,悄然松开她的手抽出衣角。
起身穿戴梳洗, 又画了几张符箓放进她的货郎包里, 才推屋出门,去后院练剑。
结束后在后院仔细搜寻了一番, 不见有何诡异之处。
毛驴在圈厩中嚼嘴, 磨盘安安静静,没一会还有客店的小厮来磨豆子。
同小厮交谈几句,也说未见诡异事件。
抬头见到姜晚义的身影出现在挑廊上,招手叫他下来。
“十哥可有看出这后院中哪里不对劲?”
姜晚义也绕了一圈,又盯着拉磨的毛驴看了一会,摇着头,“不会真是三娘看花了眼吧。”
他同他一样什么也没瞧出来。
眼见天色越发亮堂,李玄度道:“我先去找大师兄, 叫他算个日子,看看九月哪日好些。”
姜晚义跟着上楼,“九月哪会有适合成婚的日子,九哥就这么急?”
“急。”
不知为何,李玄度总觉得不尽快娶回家,这辈子就都娶不到了。
姜晚义并不能理解他这迫切的心,“再急九哥好歹租处宅子?难道在这客店中嫁娶?”
“有什么问题吗?只是走个形式。”话是这么说,但李玄度心里也觉得似乎不大合适,也想着所有事都做到最好,才配得上他的小仙姑,但精力财力人力皆有限。
恰好在挑廊上遇见白榆,听见他这话,她立时反驳道:“你要么不做,做了就当做好,哪个小娘子不想风光嫁人?”
李玄度便问:“小娘子当真都是如此想?”
“自然,本郡主出嫁时虽比不得公主出降,但定然也是仪仗开路,有数百顶装满嫁妆的轿子随行。”
白榆吐槽他,“你好好的亲王仪仗不要,非要在这办穷酸婚礼。”
祝宸宁从屋里出来,听见了他们的谈话,笑道:“小师妹想来不介意,小郡主向来喜奢,不知晩义可有攒够老婆本?”
李玄度先道:“没攒够也无妨,我朝重嫁成风,郡主的妆奁已足够风光。”
姜晚义却轻笑一声,说:“哪轮得到我,她自有亲王郡马,比得上公主仪仗。”
李、祝二人当他如常在拗性子,并未当回事,也未注意到一旁白榆脸上的笑落了下来。
李玄度请祝宸宁帮着算日子。
果不其然,大师兄也说九月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日子。
“九月九倒是黄道日,但重阳日馀事勿取,何况小师弟也知道九数极阳,重九更是如此,这日子太好,物极必衰。”
李玄度是道士,自然知道九数极阳,偏嘴硬,“九月九,久久长长,寓意其实不错。”
姜晚义说道:“不如九月初十?撇开重九日。”
白榆也道:“九月初十?正好是我生辰。”
姜晚义轻挑了下眉,眼神在她身上辗转,“真的?那你去岁怎未说起?”
白榆神色淡淡,“我如今说了你又不信,你要有心都不必等我说。”
姜晚义被呛了一声,收回目光垂眼扮乖,“今岁的生辰我陪你过。”
祝宸宁掐算一番,显然也不甚满意,“虽是黄道日……师弟不如再等等,过出九月,十月里有的是好日子。”
李玄度也只能先作罢,“明日我先请媒人上门。”
说完又要出门去,临走前不忘回头嘱咐,“她怕鬼,你们今日不要留她一人行动。”
众人:“知道了!赶紧滚!”-
苍清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身侧人早已不知所踪,昨夜梦魇连连,后头才睡得安稳些,一不小心就睡过了头。
想着还要去集市买活鱼,再晚早市该收摊了,忙收拾妥当准备出门。
门一拉开,就见祝宸宁和陆宸安在挑廊上说话,见了她立时说道:“小师妹我们陪你去买鱼。”
苍清很是诧异,“嗯?你们怎么知道我要去买鱼?”
陆宸安指指门口,“小师弟的许口酒都送门口了。”
她侧转身往身后望去,门口果然放着罩花络的酒瓶,连同罗绢、八枚银胜和大花一同绑在担上。
红艳艳的很是喜庆,将苍清的脸庞都映成绯色,不自觉就弯起眼,原本成亲只是托词,如今心下竟隐隐生出期待。
祝宸宁说道:“作为小师妹的阿兄,这鱼当我去买。”
于是三人一起去了市集,赶在收摊前,问鱼贩买了最后五条活鱼,苍清还不打算回去,又走进城中较大的一家珠宝珍玩铺子。
店铺小厮立时迎上前,“客人要买什么?”
“将你店中所有成色好的玉绦环拿来我瞧瞧。”
在前台算账的掌柜一听这话,停下拨算盘的手,悄悄拿眼打量苍清三人,见样貌气度非凡,心想今日这单子若成,必是笔好买卖。
从台后走出,亲自出来将人引至二楼,“客官楼上请,好东西啊都在上面。”
苍清手上提着装鱼的小竹筒,脚步轻快,踩着木梯,蹬蹬蹬跟了上去。
掌柜小心翼翼端来个木盘,里面平放着数十枚玉绦环,苍清只扫了一眼便摇头。
于是第二批又拿上来,依旧是摇头。
她倒是不算特别懂玉石,但从暻王手中得来的玉佩,此时正挂在她的腰带上,走起路来环佩叮咚,那成色要说能抵几家铺子呢。
连着上来好几批,都没有另苍清满意的,正打算走人,眼一斜,正巧见到店铺一小厮端着个紫檀木盘往楼下去。
紫檀木价贵,而木盘中放着的那枚海棠形玉绦环更是玉质温润,瞧着就价值不菲。
她立时将人喊住,“掌柜为何不将那块拿出来,尽拿些次品敷衍我?”
掌柜一瞧,顿时面露为难,“客人好眼光,只是这块玉绦环已有贵人定下,这不正要送下去,您要不再瞧瞧别的?”
她还未回话。
楼梯间传来一男子清润的声音,“小娘子眼光独到,竟与我相中同一块。”
正是掌柜口中的贵人,想来是在楼下等的不耐,便自行上楼来。
苍清偏头去看,眉尾不由轻挑,面上露出些惊异。
这郎君自木梯处走上来,长身玉立,身形竟有五、六分像李玄度。
再见这人容貌,五官清俊,鼻梁挺拔,脸上带着疏离感,也有两分同李玄度相似。
让人不免觉得这人骨子里定也带着傲气。
一旁陪同在侧的祝宸宁和陆宸安脸上也是惊愕之色。
光说长相也就算了,但配上这身形气度以及说话的语气,两分像能添作五分,只是年纪稍长几岁,瞧着更为成熟,也更温润些。
因这缘故苍清觉得此人面善,多了几分亲近,便问道:“那这位郎君可愿相让?”
这男子笑道:“若是娘子自用,赵某愿意相让,敢问娘子可是?”
苍清自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只道:“赵郎君出个价吧。”
“赵某不缺钱。”
“那算了,我们去别处瞧瞧。”她也不多纠缠,站起身要走人,腰间的绶带玉佩相撞,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小娘子且慢。”赵郎君出声将她喊住,“赵某愿意将此物转让。”
苍清虽一眼相中这海棠纹的玉绦环,觉得它与小师兄实在相配,却也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只站着不答话,重新拿眼打量这人。
但他仗着有那么几分像李玄度,叫她实在讨厌不起来。
赵郎君显然瞧出了她的谨慎,笑道:“赵某当然也有私心。”
他抬手一指苍清腰间那块从暻王手中得来的玉佩,“我看中了它,愿以此作为交换。”
一路行来深知讨价还价的重要性,苍清故作冷笑不屑道:“赵郎君应知我这玉佩,比这海棠形玉绦环价高许多吧?”
“赵某可再出三百金。”
“成交!”苍清相当爽快地答应,利索地开始解腰间的玉佩。
赵郎君脸上一滞,大概是在后悔价出高了。
而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讫,苍清喜滋滋将交子和玉绦环藏进货郎包中。
发现包中多了几张符箓,会心一笑。
又从包里取出之前小鲛人送她的朱色珍珠交予掌柜,嘱咐道:“将这珍珠用银丝镶成坠子,不可损破,也不能打孔,五日后我来取。”
掌柜从未见过如此之大色泽莹亮的朱色珍珠,小心接下,忙不迭点头,“客人放一百个心。”
交了定金她便往店外走。
身后赵郎君却将她喊住,“有缘相识,敢问小娘子名姓?”
苍清回过头,正好见赵郎君轻扬唇角对她温柔一笑,这笑容将原本两分像的面容推至四分,差点晃了她的眼。
“姓苍。”
说完拉着师兄师姐走人,路上陆宸安问道:“那朱色珍珠是鲛人的血珠吧?和我观澜剑上镶得这颗一样。”
苍清点头,“之前那个八号小鲛人送我的,我打算将它做成坠子挂在月魄剑上。”
祝宸宁笑道:“据说这血珠,必然是织成过一次血绡才能产出一颗,还不是次次都有,就是不知有何用。”
“就是无用也好看啊,朱色珍珠瞧着就稀奇。”苍清又拉着他俩去了趟钱庄,直接将刚得的交子换来三十两金锭。
陆宸安感叹:“这金锭得快三斤了吧?”
祝宸宁也问:“小师妹你要这金锭做什么?学小郡主打赏?”
苍清神秘兮兮地说:“订做金銙带上的带銙。”
陆宸安一听立时笑问:“本朝厚嫁,那小师妹不给自己准备妆奁?”
祝宸宁也道:“怪不得小师弟舍了琞王的身份,原是怕小师妹的妆奁比不过聘礼。”
苍清闻言还真有了片刻的愣神,这要是真一担担的聘礼往客店里抬,不说扰民,就是走得时候也带不走啊,回去定要同他说将聘礼兑成交子。
陆宸安却当她在为拿不出嫁妆忧思,安慰道:“小师妹别担心,回了云山观叫师父补上,这妆奁钱当他出。”
苍清回神笑出声,“那师父他老人家可得倾家荡产了,又是聘礼又是双份妆奁。”
等去完金铺定下带銙样式后,三人又逛了会儿才回客栈。
已是傍晚时分,李玄度也已回来。
六人用罢晚食,祝宸宁便将准备好的两瓶淡水、五条活鱼和一双筷子放进许口酒瓶里。
放完快意笑道:“我作为苍苍的阿兄今日代师父允了你们这婚事,小师弟准备下定吧。”
李玄度也是喜眉笑眼,“阿玄谢过兄长。”
陆宸安则幽幽说道:“小师弟,你若是敢负我阿妹,我定想法子将你毒死。”
李玄度抖了抖,“不敢。”
苍清的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原来和心上人定亲是这番心花怒放的滋味,管不得什么托词借口了,恨不得明日就将这亲结了才好。
又想到他着公裳骑俊马的模样,绛色喜服自然是要金銙带来相称的,只觉自己今日当真做了个正确的决策。
李玄度忽而凑近她,将不知何物簪到她头上。
不等问姜晚义先戏谑道:“九哥这火急火燎的性子,再不拦着些,怕是明日就能吃上酒了。”
白榆也笑:“我们新姑爷这是相看上了,迫不及待插钗子呢。”
苍清听过也见过别人家娶亲,通常男方送完许口酒,女方回鱼箸表允,便到了定亲议程,在此之前男女相看,若相中了,男方要将一支钗插到女方帽子上,俗话叫“插钗子”。
她即使平日里脸皮再厚,这会子心旌摇曳,周围人一起哄,也不由藏不住羞意,捂住了脸。
见她如此,另外几人更是一阵调笑,到最后廊檐下只剩六人盈盈笑语。
夜风徐徐,时光正好。
……
等各自回屋。
苍清取出海棠形玉绦环,递到李玄度眼前,“呐,送你的。”
李玄度乐了,“原来阿清也迫不及待给自己准备着妆奁?”
他接过玉绦环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瞧这喜不自胜的模样,若是让他知道,还给他打了配喜服的金銙带,保准要神气的上天。
她忙矢口否认,“才不是,就是瞧不得你拿破布条作腰带,本仙姑发善心罢了。”
李玄度将玉绦环收进怀里,又低头瞧自己的腰间,“这勒帛哪里破?十哥常用,我这就是问他拿的。”
“十哥是走江湖的,他用勒帛身姿潇洒,何况他穿青衫时配得也是鞓带。”
“阿清怎么还夸起旁人了。”
苍清拿眼多瞧了两眼他腰间的黑色勒帛,“近来十哥是不是又不怎么穿青衫了?几乎日日是玄衣。”
李玄度行至床边去铺床,随口应她,“习性难改,也许他穿不惯浅衣。”
“可阿榆喜浅爱艳,十哥束发的红绸不就是阿榆送的?我还以为他会为她改了习性。”
李玄度笑回:“深配浅,白配黑,也相宜。”
“也对。”
苍清今日的心情当真不错,不再深究,走到床边拉过他一起坐下。
兴致盎然同他讲今日一天在外的事,说起鱼贩的最后五条活鱼。
苍清道:“本来有六条的,其中一条死了,先被其他人买走,你说巧不巧,不买活的,买死的。”
讲到珍宝铺那有两分像他的赵郎君,又说:“不知为何如今觉得你与十哥也越发相似。”
李玄度好奇发问:“哪里相似?”
“五官相似,不对,你与十哥说不上来哪里像,也许是性子像,总觉你二人就该做兄弟。”
又继续讲起玉绦环,自然无数次地提起那赵郎君,“他真得很像你,比十哥更像。”
李玄度本来津津有味听着,听到后头眯起了眼,眸中渐渐泛出危光。
揽住她后腰往前一带,微微挑起眉垂头看她,“阿清提起他的次数太多了。”
说着作势要来咬她的嘴。
“不提了,不提了。”
苍清嘻嘻笑着,头一歪故意躲开他的亲吻,松松插在发髻上的钗子落在床铺上。
她拿起来一瞧,晶莹剔透的玉钗,是一轮弯月的形状。
“玄郎这是将自己赠予我了?”
“是,阿清可要将我珍藏于心。”——
作者有话说:(1)馀事勿取:指除了黄历上宜做之事,其余都忌做。
黄道日:黄道吉日,多数宜嫁娶。
但九月九的黄道日例外,阳极必衰,忌嫁娶。
(2)银胜:妇人的头饰,用银箔剪成小人形状的彩花。
娶亲仪式均出自《东京梦华录》。
(3)交子:类似于银票,宋朝专有。
玉绦环:腰间系绦带时,配在绦带上的玉环,绦带有点像长长的细系带或是彩绳。
(4)金銙(kua四声)带:金色装饰物的腰带,带銙:鞓(ting一声)带上的装饰物,有方形、圆心、心形,材质主要有玉、金、银、犀、铁等等,有等级制度区分,四品以上才能配金。
第188章
今日李玄度又起个大早, 这回拉上了姜晚义。
被迫早起的白榆惺忪着眼跟在这二人身后,骂骂咧咧。
“为何你们出来租宅子,我也得跟着?我又不懂风水。”
李玄度回头诧异地看她, “你是睡傻了?明明是你自己非要跟着来。”
“胡说。”白榆打着哈欠,她是不可能承认睡迷糊了这种事。
一晌午, 三人看了多处仍未定下来,只要姜晚义说好的地方,白榆必能挑出错来。
姜晚义不得不问道:“郡主今日对我是有哪里不满?”
总不能是前夜他说话不算数, 索取无度, 她还在生气?当时就瞧她兴致缺缺,他的技术当真有这么差?
于是又问:“还是郡主前日对我不满?”
“都没有。”白榆不理他,转头走去李玄度身边,“其实本郡主知道有处地方符合要求。”
李玄度疑问地啊了声,“郡主不是不懂风水吗?”
“确实不懂。”白榆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处是我京中一位故友的别苑, 原是他为自己卸甲归田后所备,去瞧瞧吧, 当真是一处极好的地方。”
姜晚义问道:“哪位故友?他能同意?”
白榆只是点点头, 回答了他后一个问题,“以我同他的关系,他定会同意。”
七拐八绕转过几条巷子,白榆带着他们停在一处没有门匾的朱门前,轻轻叩响了铜环。
出来应门的是位老仆,见到白榆先是愣神半响,才凑近瞧了又瞧,似乎是老眼昏花看不清, 又似乎不敢置信。
直到白榆出声喊道:“谢老伯,许久不见。”
老仆闻言眼眶迅速泛红,不顾礼数上前拉住白榆的袖子,哽声喊道:“小郡主?”
白榆竟反常的没有斥责老仆不懂规矩,反扶住老仆骨瘦如柴的手,“谢老伯,我来看他。”
她这话叫老仆的眼泪夺眶而出,瞬间老泪纵横。
站在石阶上的李玄度和姜晚义对视一眼,皆不明所以。
等老仆收了泪,引着三人跨进大门转过垂花门,入眼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池塘里锦鲤成群,花圃中植满应季绿植。
一看就被打理得很用心,确实是处好地方。
白榆说明来意。
谢老伯便道:“郡主所求,哪有不行的道理。”
不知忆起何事,他又泪眼婆娑起来,“每年若不是平国公府出资修缮,我家小郎哪里还有栖身之所,是郡主心善。”
白榆却只道:“谢老伯带他二人去四处瞧瞧,一切按他们说得做,我去看看他。”
说完也不同另外两人解释,自行转入回廊离去。
谢老伯应下后,带着李玄度和姜晚义在宅中游览,顺便各处介绍着。
“这宅子里向来冷清,能办喜事再好不过,我家小郎从前最喜热闹。”
李玄度虽心有疑惑,但也不好问人隐私。
姜晚义毕竟关系不同,自然忍不住发问:“你家小郎是何人?为何不出来相见?”
谢老伯带着他们在正屋瞧,“说来二位小郎君是小郡主的友人,我本该如实相告,但我家小郎身份特殊,实不便说起,郎君们不如亲自去问小郡主。”
这意思是如果郡主不愿说,那他也不会说。
李玄度安抚地拍了拍姜晚义,示意他稍安勿躁,不想姜晚义也就此作罢,只同他说了几句风水布局的事。
三进宅院不算太大不多时便看完,定了哪间做婚房后,二人跟着谢老伯往郡主所在之处走。
还在门外,便模糊听见郡主的声音,不太清晰。
“谢小侯爷,本郡主今年二十了,小六也二十一了,该你唤我们阿兄阿姊了,我们都很好……不出意外平国公府会有人继承,你别记挂我……本郡主该走了,你可要护着我此行顺利。”
“下次相见不知是何时,保重。”
李玄度当即在脑中搜寻了一番,京中哪门哪户的侯爷姓谢,还未有结果,白榆已经出屋与在廊下的他们正面遇上。
她说:“宅子看完了?那走吧。”
除了眼尾微红,面上瞧着毫无不妥,看这样子是并不打算引见,也不打算解释。
李玄度稍稍错了脚步,斜身趁着谢老伯关门前,往里头望了一眼。
屋中一尘不染,不是书房也非卧房,唯一张桌案。
案上放着香炉,供得是一方牌位,上刻:友人谢将军之位。
李玄度一怔,谁会这般刻牌位?除非……这人的名姓是忌讳,不可为人知晓,也不当有牌位。
郡主的故友竟是已故之人。
出了宅院,行在路上,三人都各有思量,无人说话,街上的喧闹仿佛与他们无关。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呼唤,“义儿。”
李玄度立时发觉身边姜晚义的身子一僵。
待回转身,见到一两鬓斑白的男人,瞧着也就不惑之年,却早生华发,一脸憔悴。
“义儿竟连师父也不叫?”
姜晚义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握成了拳,直捏得咯咯作响,嘴上却仍闷声不吭。
白榆拉住他握拳的手,上前半步侧身挡在他身前,“哪来老汉,乱认亲。”
这男人拿眼扫她,目光落在她二人相牵的手上,又瞄见她挂在对襟系带上的铜钱,眼里露出些了然,讥讽道:“你当真是毫无长进!这般胆小无用,竟躲在弱不禁风的小娘子身后。”
“弱不禁风?你是看不起他还是看不起我?”白榆腰间的鞭子早已握在手中,如游蛇般瞬势朝着男人扫去,攻势犀利狠绝。
男人的速度也极快,避开打来的鞭子,一道残影似的近到白榆身前,徒手去抓银鞭。
却抓了个空,姜晚义眼疾手快,搂住白榆迅速后撤,不让男人靠近分毫,而银鞭同时一转方向,打在男人脚下阻了他的步子。
男人再想近前,一柄未出鞘的宝剑拦在身前。
“这位不知名前辈,你出言挑衅在先,又以大欺小,真是不讲武德。”
明明是他们先动手,到了李玄度嘴里,愣是说成男人无理。
男人咳嗽两声,似乎有些气喘,收了势看着李玄度微微愣神片刻,才笑道:“义儿也有朋友了。”
笑容里不知是讽刺还是欣慰,叫人捉摸不透。
又道:“许久未见,你不与为师说两句吗?”
姜晚义松开揽在怀中的白榆,上前几步对男人说道:“我与你早已恩断义绝,无话可说。”
男人又猛烈咳起来,“你拿什么与我恩断义绝?咳咳,你手中的刀都是我赠予,除非将你这一身本事还与我。”
话说到这份上,在场人也都猜出这男人的身份,李玄度想到阿音在斗兽场时说过,姜晚义在心魔里喊过‘师父’,更是心下明了几分。
他放下拦在男人身前的月魄剑,说道:“既是师徒一场,拜入门时磕过头,出师时自然也该磕头三响。”
这话已是给了两方台阶,但下不下全在这二人自己。
既是心魔,哪有那么容易破。
不曾想姜晚义竟真当街双膝跪地,手中的夜影刀放于膝前。
“砰砰砰”地磕下三个头,声音重得行路人皆驻足注目。
等起来时额上已是破了口,沾着灰尘,鲜血如注。
男人受下他这三声响头,咳嗽连连,咳得直不起腰。
姜晚义站起身,抹了把顺着鼻梁流下来的血,一言不发走到白榆身边,想去牵她的手,伸手时见自己手上沾着血迹,又默默收回手。
只说:“走吧。”
缩回的手在半路被白榆拉住,她拿出帕子替他拭去手上的血,又抬手去擦他额间滴流下来的血。
踮起脚轻轻吹着他的伤口,“痛不痛?”
她的动作很轻,血一时止不住染透帕子也弄脏她的手,她丝毫无觉,只专心做着这一件事,就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比这一件更要紧。
看着她眼眶微红,姜晚义却无声笑了,抬手止住她的手,握进自己掌心,“别擦了,走吧。”
又招呼李玄度:“九哥走了。”
而后头也不回转身离去,独将夜影刀留在原地,这是既要出师也决心断义。
李玄度正要抬步跟上,这男人将他喊住,“小友留步。”
他回头,见男人拾起地上的夜影刀,“麻烦小友将这刀给他送回去吧。”
“前辈不如自己去送。”李玄度不接手,也没迈步。
他在等更多的解释。
男人却并不打算多说,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他决意如此,若我去送他定不会要。”
李玄度仍是不接,“师徒一场自然互相了解,他执意之事,我去结果也是一样。”
说完要走。
“那麻烦小友替我将此物转交于刚刚那位耍鞭的小娘子。”男人又从袖中取出一个老旧的拨浪鼓,“这是义儿幼时之物。”
木质的拨浪鼓红色漆皮都已经剥落大半,鼓面的印花更是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瞧出是个胖娃娃抱着条锦鲤。
唯独手柄处光亮,像是被握在手中无数次拈转,以至于都包了浆。
“这刀小友替义儿收着吧,日后他想要就给他,若是不要……再丢了便是,我留着也无用。”
前边,姜晚义已经在催促他,“九哥还在磨蹭什么?”
“来了。”李玄度思量片刻,接下拨浪鼓和刀转身离去。
第189章
客店大堂。
苍清正同大师兄、大师姐一起用午饭。
客店门口走进来一位娘子, 身穿紫色褙子,她拿眼在堂中一扫,立时笑着走到苍清身侧。
露出一个恰到好处不谄媚, 也不寡淡的笑,“这位可是苍家小娘子?”
苍清看她这打扮便知是媒人, 笑着应声,“是我。”
媒人立即递上一张帖子,“这是细贴, 清苍小娘子过目。”
“细贴?”
苍清心中纳闷, 写着男方信息的细贴李玄度已经亲自给过她,为何请媒人再转交一次?
陆宸安也道:“怎么是官媒?小师弟最终还是打算用上身份?”
媒人也分好几种,能穿紫色褙子的是宫廷官媒,专为达官显贵、皇亲国戚说亲。
媒人捏着声笑道:“为亲王说亲,自是官媒。”
苍清这才放下手中筷子,接过帖子, 笑嗔, “小师兄真是多此一举。”
官媒人见她接下了帖子,脸上更是笑得可亲, “苍小娘子既然接下了帖子, 请将八字告知于我,若是需要相看……”
“等会。”苍清打断她的话。
这话听着越发不对劲,她忙打开细贴一看,怔在当场。
帖子上写得亲王名姓不是赵玄,更不是李玄度,而是赵隐,这资产倒是挺丰富。
她所认识的亲王只有两位,一位琞王赵玄, 一位暻王赵殊。
“谁是赵隐?”苍清将细贴塞回官媒人手中,“你找错人了。”
官媒人心下一惊,她奉命而来,那亲王瞧着温润如玉,但说话时总让人觉得不寒而栗,若是不能将事说成,怕是要惹祸上身。
忙捋平整被捏皱的细贴,重新放置于桌上,“哪会错呢。”
凭借多年来的三寸不烂之舌,官媒人面上故意挤出一丝可惜之色,压低声,“要说娘子这般品相也就昭王可与您般配,若是错过这般佳婿还去哪处寻?小娘子莫要在这时候矜持。”
“昭王?”苍清重新拾起筷扒饭,笑道:“又是来寻麻烦的。”
这昭王怕不是替他那胞弟暻王来报仇的。
她稍侧头看媒人,“你都说了是昭王,他的婚事能轮到自己做主?”
“这……”官媒人哑口。
她也不是没质疑过,但昭王执意,并表示任何后果他自会承担,她只需要将东西送出去,就能得丰厚的酬金。
本想着一介平民遇上金龟婿,这事稳成,不想这小娘子如此不识好歹。
只好改口,“即使日后真不能做大娘子,以昭、赵郎君的身份地位,也是一辈子荣华富贵,赵郎君肯亲自提亲足以见重视,自是对娘子你爱慕非常,有夫君宠爱着,和那正头娘子又有甚区别?”
见苍清只知吃饭,官媒人又将目光投向桌前另外二位,“苍小娘子年纪还小,不懂其中道理,二位作为亲眷年长几岁,应当知晓媒人我用心良苦说得都是正理。”
陆宸安开口赶人,“媒人还是别费心了,赶紧回去吧,我家阿妹自有两情相悦之人。”
客店门口又进来一身穿褙子的妇人,头戴冠,晴日里手中还撑着把小伞,一进店便四处张望,似在寻人。
这身装扮必然是私媒。
赶在她上前询问店家前,苍清朝她招手,“你要寻得人在这。”
这妇人笑着迎上来问道:“是苍小娘子?”
苍清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答,私媒人立时挤开官媒人往前凑,递出一张帖子,“这是李家郎君托我送来的合婚庚帖,下定的日子记在里头呢。”
苍清放下筷子接过帖子,这回先打开看过后,才重新合上放进小包中,又拿出一吊钱递出,“媒人来一趟辛苦,这钱请你喝酒。”
私媒人笑嘻嘻接下,说着吉祥话,“小娘子与李郎君当真是天作之合。”
官媒人急了,“你们已经进行到下定了?”
苍清不回答她这个问题,只将桌上那张细贴塞进她手里:“你回去带句话给赵郎君,玩过得了,有事直接来,我同玄郎在这等着他。”
官媒人手中攥着细贴,琢磨着这话的意思,怎么想都觉得这话不能带回去,思量间,门口出现一人替她解决了这难事。
来人正是昭王赵隐,“苍娘子的话不必托人传达了。”
官媒人迎上前,微弓着腰,轻声说道:“赵郎君,您看这。”
赵隐面上依旧和煦,“你先回去吧。”
官媒人虽如获大赦,却就是觉得昭王是面如冠玉,心下指不定多黑,也定在怪罪她没将事情做好,脚下抹油赶紧跑了。
苍清叹口气,也对私媒人说道:“你先回去吧。”
等私媒人走后,她才再次开口:“赵郎君没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赵隐面上含笑,款款走到她身边寻了张凳子坐下。
这张布满虫洞不知被多少人坐过,早已经发乌发亮瞧不见木纹的烂木长凳,硬是被他坐出了金丝楠木椅的效果。
苍清别开眼,“别人吃饭时,就该回家了。”
赵隐低低笑起来,“苍娘子真是幽默。”
“……”苍清第一次遇见比自己脸皮还厚的人,“骂你没教养听不出来?”
赵隐露出些许委屈的神色,“不是苍娘子说让我直接来的吗?如今我来了你又不欢迎?”
苍清答:“那是在不知道赵郎君就是昭王之前。”
这人明明对她的行踪名姓全部了如指掌,昨日在珍宝铺却还要故意问她名姓,昭王定然要比他那胞弟暻王难搞。
可小师兄是假的九皇子,怎么会和真皇子们长得像?
她昨日也正是因此没想到这一层,更不会去留意他姓赵。
果然赵隐说道:“我并未刻意隐瞒,只以为苍娘子聪慧,见了我的样貌又知我姓赵,必能想到。”
好嘛,还反过来被人阴阳着骂蠢,怼不过,想小师兄。
苍清忿忿,朝着祝宸宁和陆宸安投去求助的眼神,结果这二人对她耸耸肩,一脸的爱莫能助。
骂人这事,他们不在行。
赵隐见她不说话,换坐到她的长凳上,离她仅一人距离,语气极其认真地问:“苍娘子为何不收我的细贴?对我的条件不满意?”
苍清忍不住转头去看他,“你是疯了吗?问出这种……”
话到一半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赵隐竟趁她转头时忽而凑上来,二人差点对上脸,吓得她身子急急后仰来避,重心不稳险些从长凳上摔下来。
祝宸宁眼疾手快站起身托住她后背,护她到自己身侧,在二人中间重新坐下,隔开了她与赵隐,并说道:“赵郎君自重,我家阿妹已经许人了。”
“只要未拜堂,便不算夫妻。”赵隐依旧面如春风,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觉得凉飕飕的,“即使拜了堂,也可和离。”
苍清抓着祝宸宁的胳膊从他背后探头去看赵隐,“你为了恶心我们,竟愿意牺牲至此?”
赵隐也歪着头看她,“我为何要恶心你?”
苍清嗤笑,“那你还能是真看上我了不成?”
“还真是,一见阿清误终身。”赵隐这张金质玉相的脸,温和地说出这般情话,换任何女子听在耳中,都可能会面红耳赤。
连苍清都有些许晃神。
但以他们的关系他当众喊得如此亲昵,真是相当失礼,就是李玄度初时都很少这般喊她。
这可真是个没皮没脸难缠的主。
原本因着他同李玄度几分像的面容,还心存客气,眼下已是荡然无存,苍清沉下脸,“玩笑开够了吗?”
“我并非玩笑。”赵隐眸色深深地瞧她。
眼神热切,看得苍清心生怪异。
“真是疯子。”
她白他一眼,缩回头掩在祝宸宁身侧,不再理会。
“那三哥定然一语成谶。”李玄度抬步从客店门口进来,面上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要误了终身,孤独终老。”
他刚到客店门口,还未见到人,先闻其声,昭王那句“一见阿清误终身”,直接唤出他的危机感,怒气随之涌上心头。
又讥讽道:“三哥短短几十年寿数,忍一忍眨眼就过,不似我修行之人,要同心上人相携几百年。”
就差直说短命鬼,别肖想了。
“九哥还是这般尖酸刻薄。”赵隐收回落在苍清身上的视线,转而看向李玄度,眸色冷了几分,“除非盖棺定论,又怎知花落谁家,九哥别到时百岁千岁独过。”
“三哥的嘴也不遑多让。”李玄度走到苍清身边,跨坐在长凳上,挑衅地回看赵隐。
后一步进来的白榆见了赵隐,吓了一跳,匆匆放开拉着姜晚义的手。
支吾地喊道:“表、表兄。”
姜晚义手中一空,眸光暗下来,轻呵一声,自顾走进客店,临近找了张空桌,在长凳上背对桌坐下,支起腿冷眼看着。
陆宸安一眼瞧见他的伤,忙走到他这张桌上坐下,问他情况替他处理伤口,他认真回答着,眼却忍不住往白榆地方瞥。
白榆挪着步,走到赵隐跟前,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看来榆姐儿近来过得很是滋润,不如在汴京时苗条。”赵隐笑看她,又平淡地说了句:“该居安思危啊。”
白榆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只默默在旁坐下。
苍清却看不过眼,侧过身极其娴熟往跨坐着的李玄度怀里一靠,说道:“吃你家米了?废话如此多。”
她现在有靠山了。
“苍娘子就是幽默。”赵隐偏头瞧她。
视线从她半倚靠着的姿势,又落在李玄度腰间的绦带上配着的海棠形玉绦环,语气冷下来,“作为郡主,她难道没吃吗?”
苍清回怼:“她现在是我的人,自有我发薪俸。”
赵隐丝毫不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的饷银又从何而来?”
苍清一噎,但无需她出声求援,李玄度已抿起薄唇冷笑道:“三哥好胆魄,叫弟弟佩服。”
他将手中的夜影刀放到桌上,“啪”的一声,让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此处。
“若是我就不敢说郡主吃着我家米。”
李玄度笑容不减,目光沉沉,“三哥是聪明人,应当分得清掌国库和食国禄的区别,平民便作罢,身在皇家我们同郡主可无分别,还是说……”
偏在此处停顿了一下,复才说道:“你有其他不该有的心思?”
赵隐黑眸一眨不眨看着他,眼里带着的冷意,如千年不化的寒冰。
好一会他脸上才重新恢复温润笑意,“九哥言重,我不过是同表妹玩笑,她爱吃谁家米吃谁家米,只要别数典忘祖就好。”
说这最后一句时,他又移开视线转而看向白榆。
桌上氛围剑拔弩张。
各个说话声音不重,气势不小,祝宸宁夹在他们中间,思来想去,说道:“你们继续。”
而后从长凳上站起,跨出来坐去了姜晚义和陆宸安那桌,“那桌夹枪带棒,还是小孩桌好啊。”
白榆也起身,低声说了句,“表兄不必挂怀我吃谁家米,我自不会数典忘祖。”
说完也走到另一桌坐下。
这桌便只剩坐在同一张长凳上的李玄度、苍清、赵隐三人。
赵隐刚往苍清方向挪了挪,那把刚刚还被放在桌上,通体漆黑的刀便抵上他胸口,虽未出鞘,也能感受到从刀柄处传来的力道。
李玄度执刀的手微微朝前用力,阻了赵隐继续靠前的动作,“我们很忙没空招待,有事说事。”
赵隐握住剑鞘,也使了劲,一寸一寸往旁边移开,面上仍一派和气,“我不过是来通知九哥,你要的,我也想要,各凭本事。”
他站起身,姿态优雅地跨过长凳,也不等人回话,转身走出客店。
苍清侧身仰头问李玄度,“他想要什么?玉京?”
“大概是吧,不然还能是什么。”李玄度歪头垂眼看苍清,对上她的明眸,一瞬间觉得昭王要的也许不是玉京,也不是王座,而是他眼前这个人。
不然为何单单说来通知他“九哥”,而不是来通知“他们”。
这根本就是明晃晃在朝他下战书。
他摇摇头,定是自己想多了,昭王同苍清算上之前在珍宝铺,今日也不过才第二次见面。
另外几人又坐回这张桌上。
说起官媒人的事,苍清笑道:“昭王想要玉京竟如此明目张胆,但将主意打到我身上,未免有些舍本琢末。”
祝宸宁道:“也不算舍本琢末,毕竟你掌着浮生卷。”
李玄度听完敛起眉心,除了他琞王,没有一个亲王会明目张胆谋求玉京,若昭王敢,刚刚也不会被他三言两语用官家掣肘。
心下反而更加肯定了自己刚刚所想之事。
昭王要得绝不是玉京这么简单。
心慌更甚,将眼前人揽进怀里,郑重说道:“阿清,我不想等了,九月初十就挺好。”
第190章
李玄度执意要将日子定在初十, 祝宸宁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原本婚礼都在黄昏时,我们需稍提前些。”
李玄度点头, “好,只有我们几人没那么讲究。”
又对姜晚义道:“让你磕头拜别, 没让你以头抢地,破了相如何做我的傧相?”
“九哥出得馊主意,这会又埋怨上我了。”姜晚义前额已经被缠上白色纱布。
若不是他今日扎头发的是朱色发带, 白布缠头瞧着多少有些想要俏一身孝的意味。
陆宸安对自己的医术很是自信, 一拍桌子,“小师弟还未进我家门,就开始质疑师姐我了?”
准姑爷李玄度立时不敢再造次,使劲摇头,“不敢。”
为了转移话题,他忙从乾坤袋里取出拨浪鼓, “白榆, 刚那男人给你的。”
“给我的?”白榆好奇地拿起来瞧,顺手就拈着木柄转了两下, 发出“咚咚”脆响声, “为什么要给我这么个破烂玩意儿?”
李玄度回道:“说是十哥幼时之物。”
苍清也凑上前瞧,“很难想象十哥幼时拖着鼻涕水玩拨浪鼓的模样。”
祝宸宁笑着接话,“这有何难?你想想小师弟幼时的模样不就行了?”
绝对比姜晚义的幼时更开朗无拘。
陆宸安点头,“他穿着抱腹和开裆裤当街撒尿,小师妹又不是没见过。”
苍清陷入一阵沉思,拿犹疑的目光在李玄度身上来回扫。
开始怀疑自己一个近千年的妖怪,怎么会喜欢个小破孩。
李玄度立马打断她的思绪,“别想了。”
陆宸安又道:“小师弟也用不着害臊, 你忘了其实小师妹幼时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她还……”
苍清忙去捂她的嘴,“别说了。”
但李玄度的思绪已经被拉回幼时,她还……
她还在他与别的小孩比谁尿的远时,做过裁判……
气氛一时沉默下来,只剩下拨浪鼓被拨转时发出的“咚咚”声。
众人终于注意到一言不发,盯着拨浪鼓发愣的姜晚义。
苍清拿过白榆手中的拨浪鼓,来回轻轻晃了一下,“怎么感觉这个拨浪鼓声音和其他的不太一样?”
正待仔细听,姜晚义忽而从她手中抢过拨浪鼓砸到地上,“九哥怎么什么东西都往家拿。”
李玄度知他有心结一时难解,只道:“那切瓜刀想来你也不会要了,不如送给我?”
“你要就拿去。”姜晚义站起身,转身就走,“我先回房了。”
从在显真寺端午后起,姜晚义就几乎和白榆形影不离,但最近这二人分开的时候越来越多,这几天更是越发明显。
苍清看着姜晚义离去的背影,思量间说道:“阿榆,我们是好友,亲如姊妹,对吗?”
白榆正弯腰去捡被砸在地上的拨浪鼓,听见她的声音,轻声应道:“嗯。”
苍清的眼神跳过拨浪鼓,落在她手指的血印子上,这是姜晚义额间的血,还没来得及洗。
换做平时小郡主早该嚷着让姜晚义去打水洗手。
苍清浅笑盈盈,真诚发问:“那你做我的傧相吧?”
“我自然要做的。”白榆脸上登时扬起笑,她已经直起身,手中缓缓拨转着拨浪鼓。
拨浪鼓的鼓面不知磕到地上哪块石子,划破了,转起来时多了杂音。
下午众人又各自忙碌。
到了晚间。
姜晚义如前两夜般,被打发在后院守株待“鬼”,他没有老实待在后院,飞身上了客店二层楼顶。
夜风吹起他束发的朱色绸带,扬在他轮廓日渐坚毅的下颌上,添了几分少年意气。
从袖中摸出一片茱萸叶,放在唇间吹出那首特定曲子。
不多时前矢出现在他身侧,递给他一张卷起来的黄纸,“烛君要我查得有关暻王,以及长公主和郡主的事,都记在上面。”
姜晚义的目光在纸上来回梭巡,眸光愈暗,脸色愈沉,意气便消散,融进沉沉夜色里,再也捞不出半分。
心中怀疑之事,在此刻全数得到认证。
手一扬,引火诀起,手中黄纸化为灰烬。
他僵硬地说出一句,“俪妃娘子那边继续查。”
等前矢走后,姜晚义仍踩在房顶黑瓦上,任夜风吹起小郡主送得朱红色发带,与额头白纱相缠,悠悠转着圈来打他的脸。
良久,才蹲坐下来,和在梧州三合县时守在她屋顶上,一般无二的姿势。
脑海中不断嗡嗡作响,额前磕伤的地方钻心的痛,他用手捂住头。
不敢想,不肯想,忍不住想。
她提灯站在夜空下的荷花池边,比星辰还要耀眼,成了黑夜中唯一的光,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明媚张扬。
掉湖里的第二日,寻了借口去见她,她将他逼在门上,说:“你长得不错,那方面也很行吧?要不你教教我?”
在江县,她夸他:“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的小郎君。”
又每每忽地蹭到他身边,扬声说:“我要和小姜一起!”
醉酒拉着他的袖子,满脸泪水,说:“表兄,别走。”
她对他笑:“你身上没有阴煞气,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挡在他身前,替他辩驳:“他明明正直坦率,光明磊落。”
一勺一勺给他喂药,“本郡主从未照顾过其他人,你是头一个!”
偷偷给他准备了蜜煎却不承认,强硬地塞他嘴里,只说:“吃太多糖会蛀牙哦。”
无法无天胆大妄为,却在见到小虫时,躲到他身后,扯着嗓子喊:“小姜!!”
替他包扎伤口时,会轻轻吹气,问:“痛不痛?”
又曾说:“我与你一同去闯荡江湖可好?”
这才是杀人不见血的美人计……
白发回首,仍是那个星星点点的夜晚,和少女皎皎如月的面庞。
无需赤膊相见,就轻而易举攻破了他的城池。
姜晚义长吁一口气,随手拾起片青瓦往下砸去,“啪”的一声,青瓦砸落在后院地上,粉身碎骨。
一切,都是骗局。
她带着目的一步步刻意接近。
就为了等着有一日他动心后,反来羞辱他,报那一箭之仇。
也怪他当时年轻气盛,出言无状得罪了她,叫她讨厌了。
活该如此。
而之所以最后放过他没有羞辱,也只是因为得了更狠的任务。
他的初吻是她的计谋。
取他的铜钱只是在寻那样东西。
说要找伴侍也不过是单为他一人设得局。
那把枕下的玉柄小剑要杀之人,也正是他。
他意乱神迷,爱得不可自拔的那晚,她在迎着欢,谋算如何取他性命。
他以为的“光”步步是陷阱。
他垫脚仰望的星辰,拉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进这陷阱中。
他还甘之如饴。
“光也会杀人。”
姜晚义又拾起一片青瓦重重往下一砸,许久都未传来瓦片落地之声。
起身往下望,见李玄度站在后院仰头看着他,手中拿着他砸下去的青瓦。
“十哥不抓鬼,在屋顶躲懒也就算了,还暗害兄长。”
姜晚义藏起情绪破颜一笑,飞身下了屋顶,“你怎么来了?三娘呢?”
李玄度将手中瓦片随手放在院中角落,“我来寻你抓鬼,她同白榆和我大师姐在一处。”
又问:“可有反常?”
“没有。”姜晚义懒散地在后院逛了一圈,最后脚步停在栓驴的圈厩前。
天色越来越暗,鬼却无影无踪,只有毛驴在“啊呃啊呃”的叫唤。
李玄度见他兴致缺缺,随口问他:“和小郡主闹矛盾了?”
姜晚义在圈厩前盯了毛驴半晌,“我什么身份,哪敢和她闹矛盾。”
李玄度当他如常玩笑,“又没人真拿你当伴侍,全当你是准郡马爷。”
姜晚义冷笑一声,“我算哪门子郡马爷?高攀不起。”
京兆府重遇那日,她就说过“你知道本郡主什么身份吗?就敢高攀”。
想来重头到尾,只有这句是真心话。
李玄度见他如此神色,又听他继续这般讲话,也知这二人间,平和的外表下藏着深不可测的裂痕。
并非全是高攀不起之类的理由,此前来了个竹马暻王,他也能正大光明吃醋,神赳赳拿弓箭射人,暗讽暻王“射不中”。
“你别自馁,阿清和我说,小郡主对你同别的郎君都不同。”
“是吗?睡过一张床榻总得有些不同。”姜晚义伸手去捋驴面,一下一下顺着毛,“这点不同有时候会要命。”
“不怕九哥笑话,你见郡主何时说过心悦于我之类的话?”
她永远都是高高在上,从不曾真的平视过他。
即使在情动缠绵、十指紧扣时,她都不会喊他一声“晚郎”说一句“我喜欢你”。
仔细说来算上第一回 ,她其实只召过他四个晚上,陆师姐给的避子药一共十颗,如今还有七颗。
其中一晚是前几日他求来的。
记得她说得是“行吧”。
多勉强。
他是她从一开始就讨厌的人,这四夜大概也是虚与委蛇,不得不行的骗局。
她不满,并非他索取无度、技术不好,是他并非良人。
她对他没有爱意,自然不愿同他亲近,她未当他是良人,也不愿送他亲手绣得荷包。
京城人都知祈平郡主倾心昭王,也唯有昭王能制住她,今日见了昭王就急着与他撇清关系,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九哥知道要怎么训驴吗?”姜晚义的手摸上毛驴耳后根,驴在他手中安静下来。
“拉磨时要蒙住眼,他便不会知道自己在原地打转;要哄着他说他才是世上最好的驴;不能叫他知道主人心狠曾杀过多少驴;更不能叫他知晓主人最后会将他也杀死。”
九哥,我就是那头驴。
迟迟不杀,不过是东西还未寻到。
夜色深沉,他眼里无光,嘴角的笑都带着自嘲,“我和她这辈子都不可能了,她会回汴京做她的高门贵女,我若是能留得命在……算了,是我自己眼盲心瞎。”
李玄度面上严肃起来,“往事已过,你该信她,今日不过是见了几个人,那谢小侯爷是已故之人,至于昭王,虽然京城都传她对他……”
姜晚义却直接打断他的话,“这毛驴耳朵里塞了东西。”
“嗯?”李玄度上前两步,指尖燃起火焰,火光照到姜晚义手中所执之物,他皱起眉,“符纸?”
姜晚义展开黄符纸,上面的符已经花得瞧不清,“看来是有人做了手脚。
“这鬼是人为制造的假象?”李玄度指尖流转的火焰,映在他脸上淡漠的眉宇间,眸中多了些意味不明的神色,“这就迫不及待开始行动了。”
姜晚义眸光微动,“九哥,有时候即使是身边人也不可信,娶亲时万事小心,若是延期更好。”
李玄度将符纸收进袖中,熄灭了指尖的火焰,周围霎时陷入黑暗中,再看不清他的神情。
“该来的躲不掉,有你做傧相护在一旁,定然事事万全。”
良久,姜晚义才回道:“你执意,兄弟便祝你此行平安顺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