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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181章


    从斗兽场回到家已是第二日晌午。


    几人全累得扑进凉簟中, 门一关纱帐一放,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全然忘了邢妖司还有一个山主事在等他们。


    山主事一直等到初九的早上, 才见着琞王,身边只跟着个十七八岁见什么都好奇, 名叫阿音的少年。


    倒是毫无亲王架子,来同他交代八楼和九楼的事,只是说到此后不得再有此类斗兽活动时, 稍有些严肃。


    又说已经上禀官家, 不日就会有汴京邢妖司和佑宁观的人来处理这边的事,叫他好自为之。


    山主事叹气,罚俸是避免不了了,不知会不会遭贬谪。


    而后琞王带着那少年,去了趟斗兽场的十楼,等再出来时面色就不如之前好看了, 那少年则肚子圆滚滚的一直打嗝。


    他去十楼瞧了, 普普通通、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的一个楼层,就放着一架旧机杼, 散着些质地上乘的碎白绢, 也不知有什么稀奇。


    山主事当然不会明白琞王为何会变脸色。


    等琞王殿下晚间回到小院。


    同另外五人聚在一处吃晚食时,讲起斗兽场十楼的情况,五人也都神色各异,变了脸。


    苍清夹在筷间的炒鸡蛋掉在桌上,“你是说木有枝的尸体不见了?”


    李玄度点头,将掉在桌上的鸡蛋夹起吃掉,又夹了块新的放她碗里。


    他今日带着阿音去处理琼池水,夔妖可唤水亦可吞水, 却见十楼只剩下一地水和那机杼。


    阿音吞了水都不用他催,马不停蹄赶回上界,得将一肚子的水吐回星辰殿的琼池里去。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待他下回偷溜下界,不知几时。


    白榆轻声嘀咕,“处理的还挺干净。”


    祝宸宁听见了,说道:“看来幕后势力确实很大,往后我们得更加谨慎。”


    陆宸安忽而从桌前站起身,“忘了收药!你们先吃。”


    夏日天色暗得晚,本来吃完收正好,但说着事,吃饭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若是留到天黑透,草药就会受了夜间潮气。


    祝宸宁也起身,“我和你一起。”


    二人将一筐筐药往屋里搬,数量不多,几下功夫就搬完,陆宸安忽然咦了一声,“浮生卷怎么在我药筐里?”


    苍清吃着饭,这回是一点也不惊讶,“你们看,我就说迟早得送回来。”


    又问:“我的包呢?一起送回来了没?”


    陆宸安拿着浮生卷走回竹亭,“只有浮生卷。”


    “可恶!”苍清气愤地拿筷戳了两下碗。


    包没了,里面的东西自然全找不回来。


    李玄度拿眼看她,“舍不得小剑和毕方丹?”


    “当然是舍不得玄郎画得符,我在意着呢。”


    “符有什么要紧的?”话虽这么说,但李玄度的心里早乐开了花,她说在意他画的符,那等于就是众目睽睽下在说“我在意你”。


    当真是希望她再说几句“我在意”。


    苍清果然说,“当然要紧。”


    可也只说到这,因为白榆说道:“清清你再等几日,等我将我们六人都绣上去,你再拿去做货郎包。”


    苍清很是感动,注意力转移到白榆身上。


    李玄度也默默戳了两下手中的竹筷。


    这回换姜晚义乐了,试探地发问:“郡主将我放在那条小锦鲤旁好不好?”


    “好。”不想这回白榆答应的很是爽快,“就是最近总乏的很,夜间熬不到多晚就犯困。”


    她快速吃完碗中剩下的饭,拿茶水漱过口,起身要回屋,“不说了,这就去赶工,要不一会就该打瞌睡了。”


    姜晚义也三两口扒尽碗中米粒,又不小心吞了口漱口茶水,连咳好几声。


    苍清笑话他,“瞧你这点出息。”


    李玄度应声,“今日不是轮到你刷碗,别在这碍眼了,赶紧走。”


    祝宸宁慢条斯理坐下继续吃饭,也不由低笑出声。


    姜晚义自己也觉得好笑,转身回屋,临跨进屋时,却不自知地悄声叹了口气。


    进了屋,白榆已拿出针线筐在捣鼓。


    桌上一盏烛灯,一本破书。


    他坐到桌前,打开那本破书,翻到前几页在显真寺时看过的那个故事,开口问道:“《弃我不归郎执意做恨》里高门贵女和刺客相爱想杀的故事,在隐代谁?”


    白榆头也没抬,轻声回答:“大宋德顺长公主赵韵和西夏族子李观书。”


    “所以长公主的那些伴侍,都是同一个人……”


    “嗯。”


    姜晩义只觉脑中轰鸣声作响,太阳穴突突直跳,背上汗涔涔,透湿了衣裳。


    大约过了有那么半晌,他合上手中书,径直走到屏风后的浴桶前,宽衣解带泡进水中。


    冷津津的凉水漫过他的肩头,冲去一身冷汗,也让他清醒了些,但冷意渗到心头,忍不住打了个战。


    无力得靠上桶壁,身子不断往水中滑。


    喃喃自语:“郡主何必给我看这书,又何必诚实相告。”


    入水太深了,又想起少时被扔进水中的痛苦,他确实很讨厌水,这曾经是他唯一的弱点,如今又多了一个。


    洗完起身披衣,打算出门将桶中水换了,白榆喊住他,“不用去重新打水,我晚饭前已洗过了。”


    “对,忘了。”他便上了门闩,回身走去榻边。


    半倚在榻上看桌前的白榆低头绣花,桌上烛火将她的影子印在墙上,黑影大只更显得她小小一个。


    她比他矮了一个头,抱在怀里小小的,好像一捏就能碎,却不过是假象,她的肌体线条柔韧结实,和她的性子一样,是百折不屈的。


    她的手也小小软软的,能被他的手包裹住,但她的掌心指根处有茧,是使鞭子和短刃留下的茧子。


    她的指侧也有薄茧,是常年发暗器留下的茧。


    二人曾十指相扣,他熟悉她身上每一处肌肤,却刻意忽略了最不该忽略的地方。


    良久,他说:


    “郡主本就不是此行队伍中的一员,不如回汴京去吧?”


    “此地离汴京路途遥远,小姜放心我一人回去?”


    白榆捏着绣花针的手停下动作。


    “你还要跟我回平国公府吗?”


    “等此间事了,我、我就回汴京去找你。”


    白榆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轻笑出声,笑意尽带无奈。


    “平国公府困不住姜爷这尊大佛。”


    屋中再无他话。


    烛灯明明暗暗,剪了几回灯芯。


    夜渐深。


    白榆看着手中做好的荷包,起身从衣橱中拿出一件玄色衣衫,将荷包缝进了这件玄衣的衣襟胸口夹缝处。


    她的手艺很好,无论里外都看不出这衣服里暗藏玄机。


    做完这些她收掉针线筐,拿过一条薄毯走到榻前,姜晚义呼吸平稳,想来已是睡熟,眉心却轻轻蹙着。


    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眉心,低喃:“我该拿你怎么办?”


    姜爷的名号,在汴京耀武扬威的祈平郡主是早就听过的。


    光是暻王就常朝她抱怨,自己手下的降妖卫判官难搞,偏这姜判官不仅功夫好,道上有人,朝中还有靠山,打不过骂不得。


    先头井水不犯河水,她并未在意。


    但在巷中狭路相逢,一箭扎穿轿顶后,她不仅偷偷查过他,远远地去瞧过他无数次,还叫人背地里给他使过几次小绊子,叫他身上多贴了几道伤。


    在京兆府郭员外家再次正面遇上时,她一眼便认出他。


    趁他发愣偷偷绊了他一脚,可惜姜判官忙着一见钟情,还以为是自己慌了心,才不慎掉入湖中,却不想想好好的怎么会掉下去。


    他当她良善第一时间就将他救起,她不过是想戏耍他。


    他当她是照进生命的星芒,她却是一颗凶星。


    后来他知晓了她的郡主身份,二人各怀鬼胎对当年这事只字不提,互相扮着善面。


    其实她同他是一路人,白面黑心,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白榆将薄毯盖在姜晚义身上,俯下身在他唇边印下一吻。


    若是他有朝一日知晓自己的心上人,不知暗害过他几回,还会是心上人吗?


    白榆吹灭桌上烛灯,放轻脚步划开门闩,悄然出了门。


    漏进月光的屋里,榻上之人缓缓睁开眼,露出一个自嘲的笑,眼复又阖上,因那个吻陷入昏睡中。


    隔壁屋里。


    苍清还同李玄度在美人榻上对弈。


    她执黑子,“我同阿榆下棋时总不得胜。”


    “郡主在宫里免不了要学习琴棋书画,厉害很正常。”李玄度落下手中白子,“吃你一子。”


    “我是扑吃,置之死地而后生。”苍清神态自若,黑子放在眼位,“几方势力蠢蠢欲动,不如将他们全引在一处?”


    “阿清有长进,棋路诡谲,步步陷阱。”


    “这么简单的陷阱你会没看出?又故意让我。”


    “没有,”李玄度轻笑,在棋盘上应下一子,又敛起眉肃容:“此次的事似乎和妖界、上界均有所关联,一招错,步步错,需万分谨慎,你有几分把握?”


    “五成,都说擅弈者善谋,阿榆最喜用相思断,名断实连。”苍清拈着黑子在指尖摩挲,徐徐落下。


    “而玄郎每一步看似分散,实则处处关联统筹全局,等着大杀四方?”


    李玄度摇头,“才五成,你这一子未免太冒险。”


    苍清:“主动出击,逢危就战,势孤玉碎。”


    落子的速度渐快,屋中只剩棋子与棋盘撞击的“啪嗒”声。


    一局下罢,苍清莞尔:“玄郎输了。”


    “我服输,你靠过来些,把眼闭上。”


    “是有奖励?”苍清笑眯眯的,身子靠向放着棋盘的矮桌,又乖乖把眼闭上,“玄郎要亲就亲,怎么那么见外,还让人闭眼。”


    李玄度也倚身前倾,却是手中结印,快速轻诵出咒语。


    “以吾之名,以吾之身,结生死契……”


    伸指点在她额前。


    苍清隐约听见咒语,身子本能往后撤,可已经晚了一步,金光自她额间发散,迅速罩满周身,许久才消退。


    她睁开眼收起笑,“李明月你疯了?对我下生死咒?”


    “本就是我将你推上的这条路,往后路途凶险,你受的伤都由我替你承担。”


    “你把咒解了!”


    “不解。”李玄度下了榻走到她身前,将她抱起,往床边走去。


    “除非阿清哪日强过我。”


    “李明月你卑鄙!你无赖!你厚颜无耻!你毫无道德!”苍清愤怒地在他怀里甩着脚,拿头撞他。


    他还要调侃她:“你是练过铁头功吗?头那么铁。”


    她力大,几欲挣开,“你少拿我来促狭!”


    “阿清想听响?”


    苍清立时不动了,安安静静搂住他的脖颈。


    李玄度眸光如水,笑着安抚,“只要阿清平安,我就平安。”


    “李明月你这个痴儿!傻子!我现在最最怕的不是鬼。”


    “那是什么?”李玄度将她抱到床上,自己也上了床解下纱帐。


    苍清却不再答他,倒头将脸往枕间一埋,闷声闷气地说道:“睡觉!”


    傻子!傻子!最最怕的当然是你会因我而死。


    《鲛人瞳》卷完——


    作者有话说:今天更两章,一会11.30还有一章。[亲亲]-


    (1)扑吃是指落下一子故意让对方吃掉,以达到吃对方更多子的局面。


    (2)相思断,‘断’是围棋术语,相思断即为看似两边棋子毫无关联,事实上藕断丝连。


    (3)“逢危就战”,“势孤玉碎”,均是围棋术语,十句口诀中的两句。


    “置之死地而后生”,原为兵法,此处既是指卦象,也是围棋中的一种手段。


    《天龙八部》中有一局珍珑局,便以自杀棋子来获胜。


    第182章


    洪州城三足县。


    秋风萧瑟, 黑夜无边。


    月初的月色黯淡无光,零零散散洒在某处破庙的石阶上。


    阶上站着一位华服女子,仪态高雅, 云鬟雾鬓,年约三十五六。


    她说话时, 自带一股威仪。


    “郡主可寻到东西了?”


    穆白榆站在杂草丛生的前庭,与这女子面对面,不怯却也收起了平日里的张扬。


    “没有。”


    “郡主既然没有寻到东西, 就动手吧, 也是时候了。”


    即使夜色很暗,不大能瞧清楚,白榆也能感受到对面人盯在自己身上,那锐利坚定的目光。


    她踟蹰着不答话,似乎这般就能拖延着时间,不必面临抉择。


    那女子再开口, 语气并未因她的沉默而着恼, 依旧沉稳如水,“郡主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若下不了手, 本宫让你师父过来。”


    “不用,我自己来。”白榆急忙应声,明知德顺长公主是在逼她接话,可仍是不敢冒险,师父的能耐她见识过。


    她犹豫着询问:“母亲,他非死不可吗?”


    “郡主切不可感情用事,你们身份对立,如若他知你所行之事, 会对你手下留情吗?”


    德顺长公主朝她丢来一个小玉瓶,说话的声音放得温和了些,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劝诫。


    “榆姐儿,你且记着,人一旦得到某样东西,便会忘了曾经垫脚仰望星辰,求而不得的感受。”


    白榆攥紧手中的玉瓶,仍然倔强地问出了原本不该问得话:“那母亲同师父呢?也是如此吗?”


    德顺长公主有一瞬间的沉默,幽幽说道:“人都是如此,得到了便不会珍惜,本宫同你这般大时也曾几度迷茫,欲生欲死,可真正面临选择时,才知情爱是最不值当的,利益与权力才是维系关系最可靠的手段。”


    她说这话时多了平日里绝对不见的怅然,可再开口又恢复天之骄子该有的从容气度。


    “你的美人计有本事让他倒戈吗?”


    “本宫不逼你,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先去试试,看他会不会违背原本的心意来选择你。”


    白榆并非不明白其中道理,她其实早就试过,那本破书不就是隐晦的试探吗?


    她既害怕他看清她的伪装,又期待他发现真相,想知道他会如何抉择。


    可二人间这层薄纸还未捅破,他没有做出选择,她也就不知该如何抉择。


    “知道了,更深露重,母亲保重身体。”白榆将玉瓶收进袖中,转身走出破庙。


    她的身后,德顺长公主赵韵仍然立在阶前,惨淡月色打在她脸上,藏不住她眉心淡淡倦意。


    有一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身旁。


    此人肤色极白,近乎惨淡。


    身姿挺拔,宽肩窄腰,劲服之下胳膊和腿紧致的肌肉,都在显示着他的力量。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站着。


    长公主赵韵却先开口:“观郎认为本宫刚刚说得不对?”


    李观书轻应,“殿下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同你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赵韵扯出个笑来,“观郎且看着吧,看那后生会不会选她。”


    “也许他会的,殿下别低估了郡主的美人计。”


    “美人计啊……”赵韵眸光落在院中的荒芜之处,似是想起什么旧年往事。


    “本宫培养她,保她高官厚爵,就是看中她红尘不上心的性子。”


    白榆的绝色容颜是把利刃,汴京有多少青年才俊,甘愿拜倒在她的罗裙下,连那六皇子不也是?可她何曾动过心,每次都是又快又出色的完成任务。


    “不曾想这孩子也会深陷歧途,之前给她的情人蛊,她就没有好好执行任务,本来和赵玄的婚事该水到渠成……让赵玄成为她手上的利剑。”


    赵韵轻轻叹了口气,“这次她迟迟不下手我就该意识到的,两个九皇子,她都没拿下,终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殿下当知越是不懂情爱的人,在动心后往往会比旁人更执着更猛烈。”


    “那观郎你呢?”


    李观书沉默下来不答话,赵韵也不强求,只道:“派两个人去盯着郡主,若那九皇子选错了,她却依然执迷不悟,你就亲自动手,替她将人除去。”


    “嗯,好。”


    “还有……另一位九皇子,多加留意,必要时也可出手解决。”


    “别忘通知老三昭王,此次行动后,姑侄间的合作到此结束。”——


    作者有话说:这一卷比较特殊,任何有关身份、马甲、行为,以及其他疑惑的地方,本卷最后一章应该都会有解释,但不建议提前剧透,会索然无味。


    第183章


    苍清几人这回没有租宅子。


    因此次的卦很奇怪, 无论走到哪处,得到的卦象都是一样,就似乎那神物无处不在。


    所以行到哪算哪, 自然也只能住客栈里,因这客栈有闹鬼传言, 一行六人只订了四间客房,倒是省了另两间房钱。


    但即使同住一屋,李玄度显然也不顺心。


    与苍清在一起前, 他连自渎都不会, 在一起后,清心咒都压不下那一日高过一日的火气。


    明明两情相悦,每宿都同榻而眠、软香玉怀。


    可他的小仙姑并不想取他的童子身,苍清入睡的速度叫他惊叹,偶尔多亲她一会,都能叫她推开说困了。


    让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魅力, 忍不住问陆宸安:“大师姐还有绝情丹吗?”


    自然是被他大师姐轰出了屋。


    当然也有不困的时候。


    有一回, 情到深处,苍清说月事来了, 这理由她一月用二、三次, 他要不要去找大师姐问问,反反诈?


    还有一回,他使出浑身解数,都哄小仙姑同意了,郡主夜间想吃橘子,这个点只有城西破城隍庙附近的夜市还有摊子,且不一定有鲜橘,姜索唤要出门, 硬把苍清拉去陪白榆。


    更多的还有,她熬夜看了几宿兵法,还拉着他一起看。


    从第一计“瞒天过海”到最后一计“走为上计”,从“兵者,诡道也”到“兵形似水”,诸如此类。


    也不知她何时如此好兵学了。


    更有甚者,听见隔壁客房有老夫妻在吵架,苍清拉着他听墙角,他记得吵架内容是:


    女声:“这店里不仅闹鬼还是处黑店!就你偏要住这!”


    男声:“放屁!你就是看老头子我不爽,四处找茬,那么多人住着哪有事?!”


    女声:“我之前瞧见前后都是脸没有后脑勺的女人,刚刚又瞧见院中有人鬼鬼祟祟手中拿着刀,那刀上还在滴血!”


    “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


    “我不管,明日必须换一家。”


    男声:“胡闹吗!房钱都付了,你这老婆子尽爱瞎折腾!”


    女声:“好哇,年轻时追求我时日日将我捧在手心里,现在变了心了,敢大声同我说话了,男人果然得到了就不珍惜!”


    男声:“我说老婆子我们都知天命的岁数了,你能不能消停些?”


    从黑店吵到琐事,从闹鬼翻起旧账。


    吵了半宿,苍清拉着他听了半宿,直听得李玄度困得撑不住睡过去。


    而昨夜,苍清主动去找白榆,还不肯另开一间房。


    他和姜晚义被迫住一屋,上半夜谈武德,争床铺使用权,发现这小子深藏不露,使出的招竟还有些眼熟,似乎在郡主身上瞧见过。


    下半夜休战,双双打地铺,一左一右。


    李玄度想苍清想得无心睡眠,忍不住问道:“十哥看过那种书吗?”


    “什么书?”


    “就是……就是郎君娘子不同的生理性别造成的个体差异。”


    姜晚义:“?什么玩意儿?”


    一长串的。


    他忽然恍然大悟,“哦,男女房事的书,怎么九哥也想看?”


    “我作为道士怎么可能看那种书!”


    李玄度当然不是问得这个,但既然说起了艳书,要一本学学也不是不行,看看书上都是如何哄人的,保不准就是他一窍不通,阿清才回回推拒。


    于是沉默半晌他又道:“所以你有吗?”


    姜晚义低低笑起来,“我没有,你若想看我替你去外头寻一本。”


    他总不能把小郡主供出来,说她那本奇诡破书里就有这方面的内容,好像叫御夫术。


    仔细说起来他确实没有,这破书是郡主的。


    “别告诉我家小仙姑。”李玄度仍是一本正经,“其实我原先是想问,小娘子一月到底来几回月事。”


    这他没说谎,确实是想问这个来着。


    “书上说得是一回吧。”姜晚义仔细回忆了一下,郡主有来过月事吗?


    于是又改口:“可能体质有差,次数不同,有的多来几回,有的干脆不来?你应当去问陆师姐,我也不确定。”


    这两人,一个是老童子凌阳带大的,一个是酒鬼师父带大的,先前又都不近女色,对这方面的知识确实毫无涉猎。


    李玄度:“这不是羞于启齿吗?”


    姜晚义:“说得好像我就问得出口。”


    谈话到此结束,第二日姜晚义还真替他寻来一本书。


    趁无人时在走廊上扔给他,“接着,限量定制本。”


    薄薄一本,连字带图,稍一翻看便春光乍泄,李玄度啧了一声,“《春日繁花.上》?不愧是姜爷,没少去柳巷吧?”


    “别胡说,若是叫郡主听见,爷十族都不够她砍。”姜晚义转身就走,末了还补充一句,“小爷除了出任务的时候,从不去那地方,越是纸醉金迷、欲念盛行之地,鬼怪越甚。”


    这道理李玄度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将书揣进怀里,看来姜判官在汴京,真是出过许多任务,才有这么深刻的体会。


    然而这本书到了夜间,就被在他怀里摸小食的苍清发现,都怪他自己揣怀里后就给忘了,应该藏进乾坤袋里才是。


    苍清拿着书对着烛光翻看,“好啊,李明月,深藏不露啊。”


    “十哥的!”李玄度立马供出姜晚义,很没底气地说道:“我、我只是替他保管。”


    “十哥?他从何处来的?阿榆给他的?”


    又问:“怎么只有上册,下呢?”


    “不知。”李玄度跟在她旁边一起看,白日只是草草看过两眼,具体内容也是才刚映入眼帘。


    于是屋中只剩下纸张来回翻动之声,以及二人此起彼伏的“哇哦”声。


    苍清面带绯色,忽然将书合上,“哇什么哇,没收了!”


    李玄度:?


    “你不会是想吃独食吧?”


    “怎么可能,本仙姑不屑于看这种书。”


    “那小仙姑你先把口水擦一擦。”


    苍清吞咽了一下,眼睛在书和他之间来回扫,“其实第六页的姿势,啊不是,故事情节跌宕起伏,讲得不错。”


    “第十九页首尾呼应更精彩些。”李玄度同样脸上发烫,“阿清要与我试试吗?”


    二人越凑越近,屋里安静的只剩下渐渐变重的呼吸声,以及他“扑通扑通”加速的心跳声。


    “咚咚咚。”


    还未亲下去,门外传来敲门声。


    李玄度只觉身心皆恼火。


    但苍清没动,他便也没动,连脸都未转开,依旧盯着她的嘴唇,只是语气不善地问:“谁?何事?”


    门外是祝宸宁的声音,“见有烛光,小师弟和小师妹还未歇吧?”


    “歇了。”李玄度随手打了个响指,桌上烛灯“啪”熄灭。


    祝宸宁哦了声,“那我们就自己去吃夜宵了,有敖蟹。”


    李玄度叹口气,咬着牙用脸骂人,下次一定提前熄灯!


    果然苍清立马说道:“等等,我也去。”


    手一挥,烛灯重新亮起,她将手中书塞进新做得货郎包里,“书没收了,有机会你去把下册寻来。”


    李玄度无奈,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祝宸宁屋中。


    熟悉的画面,六人围坐桌前。


    桌上放着敖蟹、蒸糕、橘子、石榴,还有一壶茱萸酒和一叠姜醋。


    秋季的蟹正是肥美时,苍清剥蟹壳的手法相当熟练,都不需要用到小剪子。


    但常年在宫中被侍奉惯的小郡主,显然不愿这么吃,嫌麻烦她只吃了半个蟹,连茱萸酒也只饮了半杯,只顾剥橘子吃。


    苍清咬着蟹腿,“阿榆胃口不好?”


    姜晚义先笑答:“怎么可能,三娘没发现她都丰腴了些?”


    苍清仔细瞧了一番,点头,“确实是丰腴了些,珠圆玉润、肤如凝脂,更贵气也更好看了。”


    姜晚义语气自豪:“那都是我投喂出来的,阿榆日日不是想吃这就是想吃那,来回差使我出门买,我轻功都被练得越发精进。”


    白榆瞪他,“你不想替我去买直说,我换个伴侍。”


    姜晚义立时投降,“哪个索唤能有我脚程快,郡主错过了我,可就再没有更好的了。”


    苍清忙道:“我小师兄也很快!”


    “是吗?”姜晚义带着戏谑哦了一声:“那多喝些茱萸酒补补肾。”


    李玄度摇头否认:“我用不着,十哥夜夜辛劳,定然比我需要。”


    姜晚义的视线落在他眉心道印上,笑说:“九哥不会是不行吧?”


    “找死?”李玄度冷眼瞪他,“我送弟弟一程?”


    姜晚义笑得越发张扬,“九哥近来火气无处发,这般冲?”


    “是啊,”李玄度先前好事被扰,正想找人出气,轻笑一声,“你想找打直说。”


    “谁揍谁?有本事出去打一架。”


    两人的火气似乎都挺大。


    苍清及时拦住他们,伸出三枚手指晃了晃:“十哥,据我说知,阿榆召你的次数极少,你是不是不行?”


    李玄度发出一声嗤笑。


    姜晚义:“……”


    他的气焰一落千丈,委屈地同白榆抱怨,“阿榆你怎么什么都同她说!”


    白榆讪笑:“你太吵啦,谁叫你非要去取笑那小童子的,他道印都没人取,你让让他吧。”


    李玄度:“……?”


    他咬牙切齿,“阿清真是什么都往外说啊。”


    苍清挠头:“你们太吵啦!都罚俸!罚俸!”


    虽没有出去打架去肝火,但四个人仍是闹哄哄的,你一句我一言。


    陆宸安倒了一杯茱萸酒递给苍清,“小师妹,敖蟹性寒吃多了腹痛,你别贪多,佐着酒吃。”


    苍清接过,小抿一口后,转而问祝宸宁,“大师兄,今日卦象如旧?”


    祝宸宁点头,“如旧,浮生卷中可有指示?”


    苍清摇头,“没有指示,整张地图里除了我所在之处,再没有其他红点。”


    姜晚义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找到了又不是什么好事,来日方长慢慢来。”


    说着话顺手从白榆手中掰下一瓣橘子塞嘴里,立马皱起脸,“好酸。”


    白榆将手中的橘瓣送进嘴里,面不改色,“马上重阳节了,去登高赏菊、插茱萸吗?”


    祝宸宁赞同:“届时城中寺庙都会有斋会,还会有舞狮表演,定然热闹。”


    苍清一拍掌,“十哥说得对,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我们不如就将事情放一放,过了重阳再说。”


    陆宸安不动声色瞧了眼白榆,“人太多太杂,晩义到时要顾好小郡主。”


    姜晚义笑道:“我定然不离郡主左右。”


    众人一拍即合。


    因由虽各不相同,但谁的心里都隐约觉得,神物一旦全部寻回,离分别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却谁也没有说破——


    作者有话说:(1)“瞒天过海”、“走为上计”出自《三十六计》,“兵者,诡道也”、“兵形似水”出自《孙子兵法》。


    兵形似水:用兵当如水,避硬攻弱。


    第184章


    散了夜宵会, 苍清在客店后院溜达消食,李玄度在旁陪着她,显得闷闷不乐。


    苍清瞧出来了, 问道:“小师兄为何不开心?”


    李玄度叹口气,“你已经在这处转了数十圈, 是要代替那店家的驴拉磨吗?”


    他可太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几只敖蟹而已,哪里需要消食, 不过是不想回屋睡觉, 想将他磨困了再回去。


    圈厩里应景地传来一声“呃啊呃啊”的驴叫。


    苍清笑出声,“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店家若是肯出高价,我也不是不能替他拉磨。”


    李玄度不理她,只道:“我困乏了。”


    “真困了?”


    “嗯,回屋吧。”李玄度上前拉她的手, 行至一半, 忽而发问:“阿清对我是有哪里不满意?”


    “我对玄郎一百个满意。”


    “那你、那你为何总是拒绝我?”


    苍清一听就懂他话中之意,正要像往常般, 找托词搪塞过去, 李玄度已经料到并先她一步说道:“你是向来不守人间礼仪的。”


    他垂着头蹙眉看她,眸色清润显得很是委屈,“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别人,所以不愿?还是有其他苦衷不肯说?”


    苍清在心里深深叹气,这人怎么这么聪明?


    真是有苦说不出,若是告诉他真相,他定然不管不顾地来磨她,那她哪里还扛得住, 先前多少次都差点没守住。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不自觉就皱起眉心。


    李玄度见她这般模样脸上落寞之色更甚,也不再发问,拉着她转身回屋。


    苍清感受到他浓烈的情绪,将他身子往回带,正视他,“玄郎,我心里眼里只爱你一人,再装不下旁人。”


    眼见李玄度的眼睛瞬间亮起。


    她忙道:“但玄郎是凡人,凡人就是要讲究礼仪的,你必得先同我成亲。”


    “可在我心里我们已经拜过堂,阿清早已是我妻子。”


    他说这话时一脸认真,眼里流光溢彩。


    听得人心都要化成一汪春水,叫苍清真想立时将他拉进屋里去。


    忍了又忍,她才道:“我不管,你是琞王,你得找官媒来说亲,三书六聘将我娶回家。”


    “原来阿清要得是这个,怪我之前没猜透你的心思。”李玄度朗声笑起来,像是连月来的困惑,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那阿清将八字给我,明日我就找媒人合婚,但只以云山观道长李玄度的身份,而非琞王赵玄,可行?”


    苍清本来也就是虚找个由头,她想了想故作遗憾回道:“我不记得自己的出生年月和生辰,没有八字。”


    “那可怎么办是好?”李玄度又微拢起眉头,显然真的有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


    “慢慢想。”苍清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往门廊下走,“先回屋吧。”


    上了木梯,经过某间客房,里头传来小郡主的声音。


    “姜晚义,这艳书你哪来的?怎么只有下册,上册呢?”


    “九哥的!我只是替他保管。”


    “你还敢骗人了,九哥一个道士会看这书?”


    门外的苍清和李玄度对视一眼,可算知道下册在哪里了。


    李玄度摊摊手,无声的表达着一个意思:“看吧,我就说是十哥的。”


    这时候不嫁祸还有更好的时机吗?


    屋内白榆还在逼问:“说!上册在谁手里?”


    姜晚义无奈辩驳:“在九哥手里,就是他托我去寻的。”


    屋外走廊,苍清犹疑的目光落在李玄度身上,她可比小郡主要了解这小道长,后者默默转开视线望天。


    屋内白榆显然很笃定李玄度的品德。


    “不会是姜爷和哪个小娘子的定情信物吧?闻着一股脂粉香。”


    “绝对没有,小爷我发誓,上册真在九哥手里!不信郡主明日去问他。”


    白榆半信半疑,“你看这书是要干什么?破书还不够你看?”


    姜晚义声若蚊蝇,“精进技术。”


    “我都两月未召你了,你精进技术去哪用?”


    “郡主也知已经两个月未召我了?刚我还因此被三娘和九哥取笑了。”


    姜晚义满腹委屈,“是腻了?要换新人了?昨日就见你多看了两眼店家的儿子,他哪有我俊?年纪还比我长上许多,不过是长得白净些,可瞧着弱不禁风的,体力肯定不行,一身读书人迂腐气,定也不肯半夜给你去买橘子。”


    “我看两眼你话就这么多。”


    白榆好笑地解释,“我就是见他一直偷偷打量清清,才多看两眼。”


    “真的?那……郡主今夜召不召?”


    “行吧,”白榆回得很傲娇,又嗔道:“本郡主身娇体贵,你注意力道,动作轻些。”


    屋外走廊。


    苍清忙将李玄度拉走,“走走走,赶紧走。”


    后面的内容不适合高风亮节的李道长。


    李玄度根本未注意到屋里两人后头的话,语气森森,“那店家儿子在打你主意?”


    “指不定人就是觉得我好看多瞧两眼。”苍清将他拉回屋中,上了门闩,“赶紧洗漱睡觉。”


    “觉得你好看多看两眼?”李玄度眯起眼,“明日就换店住。”


    “换什么换!房钱都付了。”苍清不理他,自去床边铺床。


    “玄郎还说呢,一路行来你招蜂引蝶的,娘子们无论长幼各个都要多瞧你几眼,就大前日还有当着我的面将花往你怀里扔的,我说什么了?到我这里难得有不瞎眼的郎君,懂得欣赏我的美貌,你就这幅德行!”


    李玄度轻咳两声,“那就不换了。”


    过了一会又语气欠欠地说道:“阿清是说我瞎了眼才瞧上你?”


    苍清拿起床上软枕朝他扔过去,笑嗔,“就你嘴贱!非要说话!”


    李玄度笑着接住软枕,“那花其实是丢给大师兄的,就是准头不大行。”


    苍清整完了床铺,又去铜盆边取了刷牙子和牙粉来洁齿,含着木刷的嘴鼓鼓的,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少安慰我了,当我瞎?人家小娘子一直在对你暗送秋波,进了洪州城后,你们人人都被丢过花,就我没有收过花。”


    李玄度将枕头扔回床上,走到她身边拿铜盆里的水洗脸,水拍在脸上,沾湿了额发,“你想要花,我明日就去买,临近重阳桃花菊开的正好。”


    苍清蹲在他身侧,往地上的木桶里漱口,闻言抬头看他,“那不一样。”


    李玄度低下头也瞧她,额前被水打湿的碎发跟着垂下,“哪里不一样?”


    柔和的烛光打在他如玉的侧脸上,合着他的湿发氤氲出水汽,仿若晨间旭阳初升,芍药花蕊间来不及蒸发的水珠,柔和透亮,让人想连花带珠摘下来尝一尝。


    苍清看楞了,视线忍不住聚焦在他的唇上,用眼吻了千遍。


    “还买什么花,你就是世间最好的芍药花。”


    “嗯?”李玄度发丝上沾着的水珠顺着发尖滴落,正好滴在她额头。


    凉凉的,一滴入魂让苍清回了神,她赶忙抬手一抹,站起身随口说道:“也真是奇,一路来怎么除了玄郎,就没有其他郎君喜欢我,莫非玄郎真是心瞎眼盲?”


    李玄度已经收拾妥当,上前将她抱进怀里。


    “即使我真瞎了眼,在我心里阿清也是天下最好看的小娘子,我唯一喜欢的小娘子。”


    他像是知道她之前在想什么,也不打招呼,托着她的后颈将唇凑上来。


    脸渐红,心滚烫。


    热烈且绵长。


    苍清快要呼吸不过来了,忙将人轻推开。


    他微偏起头笑看她,长睫扑闪扑闪的,眼里带着朦胧水汽。


    “还要。”


    语气像是在撒娇,搂着她的力气却根本撼动不得分毫。


    苍清忙讨饶,“要先成亲。”


    再继续下去,她很难保证,不将眼前这朵世间最好看的芍药花采摘下来,收入怀中占为己有。


    “我知道。”他说。


    不等苍清松口气,李玄度被亲红的薄唇又说出了一句,“法子多得很。”


    “什么什么?!”苍清瞪大眼。


    “阿清看过书了应当知道我在说什么。”李玄度说完不管不顾又吻住她。


    苍清慌忙推开他,“我忽而想起,从前梦到的背影或许不是李玄烛而是月华,那喊得玄郎也可能是月华。”


    “这种时候,阿清别提扫兴的这两人。”李玄度不满地轻啧了一声。


    扫兴才对,她没藏住小心思,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故意喊道:“玄郎,玄郎啊。”


    李玄度毫不在意,玩味地目光在她脸上来回荡,也喊道:“阿清,阿清。”


    “玄郎。”


    “阿清。”


    “阿清……”


    瞧着他清眸里渐起的情愫,眉心道印颜色渐红,苍清倏然闭了嘴,怎么起了反效果?


    她又被他抱回怀里。


    桌上烛光随着二人动作间扬起的风,轻轻摇曳。


    光影印在墙上,一高一矮,重合交叠,矮个的影子身后探出尾巴,缠上了高个影子的腰。


    他抓着她的手,探进他的衣衫里,从心口一路往下直至腰腹。


    屋内黑下来。


    金銙带落地,在夜间发出一声脆响。


    青纱帐微微颤动,带出窸窸窣窣的轻咛声。


    黑暗中,传来男人低哑难抑的嗓音。


    “替我解决。”——


    作者有话说:怕鬼的宝宝们,下一章看到妹宝去后院等人就可以快速翻过,(前半部分有重要信息,不建议翻过。)


    牙刷北宋就有了哈,之前作话里有提过。


    菊自古是高洁雅致象征长寿的吉祥花,重阳节赏菊是雅事。


    桃花菊,粉嫩嫩的,花瓣层层叠叠特别好看。


    第185章


    翌日, 九月初一。


    吃过朝食后,苍清就不见李玄度的身影,一直到晚间她同另外四人一起在客店前厅用晚食, 他还未回。


    苍清难得胃口不佳,拿着筷子空夹着碗里的米饭, “小师兄忙了一天为何还没回来,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白榆直言:“清清在害相思。”


    少女情怀被戳破,苍清干脆放下筷子, 捂脸托腮, 坦然承认,“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陆宸安笑得开怀,“小师弟一早就给师父传符,细问你身份公验上所记载的出生年月,和救你回云山观的时间是否一致。”


    祝宸宁弯起桃花眼,“也给凌阳师叔传符, 告知了他要娶亲的消息, 这会肯定忙着在外筹备下定。”


    陆宸安接话,“恐怕这会全云山观都已经在奔走相告, 我们小师弟要娶小师妹了。”


    又埋怨道:“师兄, 你学学小师弟的速度,你走到哪步了?”


    祝宸宁:“师妹是要我同小师弟一起在外办了吗?”


    陆宸安掩唇而笑,“也不是不行。”


    听闻这个消息,苍清目瞪口呆,缓了缓才道:“全云山观是什么意思?”


    陆宸安答:“就是小师妹理解的意思,师弟师妹们都知道了你的身份。”


    “……”苍清以手扶额,“小师兄的行动也太快了。”


    想到李玄度昨夜行径,这般那般, 磨了她半宿,到后面不仅手酸,她全身都酸。


    要是真成了亲,日后还拿什么理由搪塞?


    “不行!”她急切出声,见众人都疑惑地朝她望来,又赶忙解释:“那个……那个身份公验上的不是我真实的生辰。”


    “那我再去走趟冥府,查查阿清真实的生辰?”偏偏李玄度正好回来,听见了她的话。


    “我以为八字只是走个形式,毕竟阿清真实的年岁也上不了合婚庚帖。”


    确实是形式,没必要让他为此走一趟冥府路,徒增风险。


    “别去冥府,我开玩笑的,”苍清回头看他,改了个理由,“你哪来的钱下定置办?”


    无论是先前吵架分手还是重新在一起,李玄度大部分银钱都收在她那里,手头上照理不会特别宽阔。


    这回为了阻他的行动,苍清更是故意拖延给他发薪资,又以替她买东西之名多次花掉他的私房钱。


    自他知道自己不是真九皇子后,就不喜琞王的名头,按理说也不会去钱庄动琞王的资产……


    苍清忙道:“不准耍手段去博戏。”


    李玄度回道:“阿清放心,我自有法子。”


    “那你……”一时没了办法的苍清嗫嚅,“那你也太急了。”


    “一日不将阿清娶回家,就一日不放心。”李玄度眼角眉梢都漾起张扬的笑意。


    这样的喜悦之色,也撞进苍清的心头,酥酥痒痒来挠她,叫她不忍扫了他的兴头。


    也叫她脸上绽出笑来,“大庭广众小师兄不知脸为何物了,少说几句快些来吃饭吧。”


    另外四人也发自内心跟着笑,若是时光在此刻停下,也是桩人间美事。


    白榆忍不住感慨,“显真寺还真挺灵,就是实现心愿的方式有些诡异。”


    求姻缘的、求财的、求平安的,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姜晚义问:“阿榆当时拜了满殿神佛,连送子观音也没放过,求了什么?”


    白榆眼神轻轻落在他脸上,眸色幽深,“我求心中所不决之事,能有个结果。”


    姜晚义毫不避讳,迎上她的目光,“那有结果了?”


    白榆先转开视线,无奈一笑,“方向有些不对,但不能说没结果。”


    “什么结果?”


    “喜果。”


    “看来郡主不决之事已有抉择,且顺心顺意。”姜晚义显然有自己的理解。


    白榆只笑不答。


    晚饭后李玄度又出门去,还交代苍清不必等他,早些回房。


    陆宸安将白榆拉走,嘀嘀咕咕好一阵,不知在说些什么。


    等白榆回房时,苍清也跟进去坐了会,直到姜晚义开始赶人,她才拖拖拉拉回到自己房中。


    时至二更,李玄度仍未归。


    苍清实在百无聊赖,便去客店后院溜达,还同圈厩拉磨的毛驴聊了两句。


    客店前门已关,想来李玄度只会从后门或是翻墙进来,她便在后门处等他。


    秋风萧索,吹在身上已带上些凉意。


    心中不知为何升起怪异感,后脖子寒森森的,她拢拢领口,轻声自语,“怎么还未回。”


    忽而听见身后传来“呲呲拉拉”石块相磨的声音。


    她立刻回头看去,借着不远处二三层各间客房里,漏出来的烛光打量四周。


    黑幢幢的院中什么也没有,只有黑白花的野猫,从院墙上跃过嗷了一嗓子。


    “嗷呜——”


    声音尖利如鬼魅。


    苍清转回头,重新看向半掩着,只漏有手臂宽一条缝的木门,轻轻踱了两下步子,显出焦急之态。


    身后再响起“呲啦呲啦”的磨石声。


    她又一次回头望去,依旧什么也没有,除了那黑白花的野猫蹲在墙头,用绿森森的大眼望着她。


    吹来一阵夜风,刚刚还不觉如何的后院,此时变得阴气森森。


    稳稳发毛的心神,朝着野猫龇了下牙,思量要不要回房等。


    磨石的“呲啦”声却再次传入耳中,同时还伴随着驴兄粗粝的一声,“啊——呃——啊——呃——”


    这是驴受了惊的表现。


    苍清猛地回头,只一眼便叫她愣住,黑夜中,院里西北角的磨盘竟自行在转。


    院中只她一人,那么重的磨盘不可能是风吹动的。


    想到昨夜自己玩笑的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觉头皮发麻,有冷汗从额角爬出。


    大着胆子喝道:“谁?别装神弄鬼!”


    无人回应,墙角的猫早已不知去了何处,连驴兄也不见踪影。


    院中磨盘还在转着,这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她低下头不敢瞧,撒丫子就往廊下跑,嘴里嘀咕着:“不管你是哪路神仙,昨夜并非有意冒犯,勿怪勿怪!”


    脚步急急刹在半路。


    眼前出现一双红色的绣花翘头履。


    视线上移,一位穿着红嫁衣的女子拦住了她的去路,脸白如纸,红唇如血,黑白分明的双眼死死盯着她。


    苍清吓得往后退开数十步,将将要靠上后门的门板,惊声发问:“你、你是人是鬼?”


    红衣新娘张开红唇,伸手指她,朱红色的长指甲似要来扣她的眼珠,嘴里“啊啊呃呃”发出奇怪声响。


    阴森诡异到了极点。


    苍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畏畏缩缩抖声安慰自己,“没见黑气就不是鬼,即使是鬼也绝非厉鬼,许是游魂……”


    抬手掐诀,“你、你若是人,这不会伤害你。”


    颤着声口诵杀鬼咒,还不等念完,先惹怒了眼前的红衣新娘。


    眼见新娘的面上逐渐狰狞可怖起来,身上散发出浓郁的黑气,周遭瞬间阴风阵阵。


    “娘呀!真是鬼!”苍清吓得腿打颤。


    鬼对于她而言是来自内心深处,难以克服的恐惧,再厉害的术法在她这里,见了鬼都要矮上三分。


    长久以来,她总躲在李玄度身后,从未真正一人对上过如此厉鬼。


    也不管会不会夜深扰人,朝着不远处客房大喊救命。


    “十哥!有鬼!姜晚义!姜晚义!!”


    “白榆——!!!”


    声音之大即将破音,却无人应她,只有眼前鬼新娘“咯咯咯”的凄厉笑声。


    客房中透出来的昏黄烛光愈发暗淡,变得极为不真实。


    鬼新娘脚尖点地,抬着后脚跟,一步一步朝着她走来,嘴里“啊啊啊”的说着什么。


    两只眼都流出血泪来。


    苍清赶忙重新捏决,尽管手抖得不受控制,杀鬼咒终归还是携着火光瞬出,冲着鬼新娘而去。


    寂静的夜空中划过一声尖利的鬼叫。


    鬼新娘的头,突然从脖子处耷拉下来,发髻上的花冠跟着晃晃荡荡,欲掉不掉。


    “咯咯咯”的笑声,依旧回荡在后院中。


    这样一击也未将这厉鬼打散,想来怨念极深,苍清手中没有符箓,打狗棍在屋里,和她也并未心念合一,无法召唤。


    腿因为极度恐惧已经动不了半分。


    眼见着鬼新娘抬手转动自己掉下的头,一点一点摸索着重新扶正,继续一步一踮脚地朝她走来。


    她这才发现这鬼的前后都长着脸,没有后脑勺。


    第186章


    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的, 这种时候,苍清竟想起李玄度给她画得杀妖符以及五张杀鬼符,全在彬州斗兽场随着之前的小锦包一起丢了。


    现在背得货郎包是新做的, 上头还有阿榆绣得代表他们六人的图样。


    花样是阿榆绣的,包是小师兄缝的, 里头还缝进了之前斗兽场那张追踪符。


    大师姐送了她一个装满药的葫芦瓶,就挂在包带上。


    大师兄在包上设了乾坤阵,让她可以多装些东西。


    而十哥送了她一枚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铜钱, 说要是哪天落魄了能买个馒头, 就挂在葫芦瓶旁边。


    思及此,苍清福如心至,提起包往自己身前一挡。


    鬼新娘猩红的指甲都已经戳到她眼前,愣是被包上的铜板一阵金光挡了回去。


    姜晚义一身走阴的本事,她猜他特制的铜钱定然驱鬼。


    但厉鬼终归是厉鬼,杀鬼咒都杀不死, 一枚铜板也不能叫这鬼有什么事。


    好在拖延一瞬也已足够, 苍清缓过劲,沉重的腿勉强能动。


    前面的路被挡住, 只能从后门跑出去。


    才转过身, 就见门缝处,伸来一双苍白细长的手,恰巧与她面对面近距离撞个正着。


    心猛地一提,似乎要从喉咙里冲出来,她捂住嘴,没有尖叫出声。


    “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


    门口站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院中昏暗,苍清一时也未认出这是何人, 只当后有红衣新娘,前有白衣男鬼,不得不又后退半步,颤声发问:“你、你又是人是鬼?”


    “鬼?小生自然是人。”青年男子见到她先是一愣,又问:“客人怎大半夜一人在此?”


    他这番行为动作,让苍清嗓子眼里的心重新落回去了些。


    “真是人?那赶紧跑!有鬼!”


    再顾不得多言,话未说完就要往外冲。


    “有鬼?”青年男子一脸疑惑,将她拉住,“院中仅小娘子你一人啊。”


    他忽然笑道:“莫非小娘子就是那书中所说,专吸人精气的美貌女鬼?”


    苍清被他阻了步伐,又听他这话心下惊疑,正要回头看,却见门口又拐进来一人。


    她立时越过青年男子,冲出门去跳起来扑进来人怀里,双腿环在他腰侧,像八爪鱼似的将人整个熊抱住。


    声嘶力竭地嚎哭道:“小师兄你怎么才回来!”


    李玄度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半步,一脸懵地将她托住,往上提了一下,“阿清这是怎么了?”


    “有鬼!我撞鬼了!这客店有鬼!”


    “谁是鬼?他?”李玄度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同样不可思议的青年男子。


    手里还拿着一朵桃花菊,是今日买来要送给她的。


    苍清转过头去看院中景象,驴兄好好在圈厩中,黑白猫也趴在墙头,唯独没有鬼新娘的身影。


    她仍然死死抱着李玄度不肯下来,“我真撞见了。”


    不远处客房二层的挑廊上趴出来个身影,“三娘,大半夜你鬼哭狼嚎什么?不就是将你赶出去了吗?没必要如此报复人吧。”


    苍清怒吼:“刚刚喊你救命都不知道应!要你何用!罚俸!”


    姜晚义疑惑:“你有喊我?”


    青年男子也和气说道:“小娘子定然是眼花瞧错了,小生家客店怎会闹鬼。”


    苍清将脸埋进李玄度的颈窝,委屈极了,“我就是瞧见了。”


    “我信你。”李玄度轻声安抚她。


    又看了眼青年男子,肤色极白,穿着白襕衫,自称小生,立时让李玄度想到姜晚义口中,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也就是多瞧了他家阿清两眼的店家儿子,说是姓张。


    开口时便带了几分刺,“张郎君的店里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客人勿要将莫须有的罪名扣于小生。”张生立刻文绉绉反驳。


    “没有最好。”李玄度抱着苍清抬步朝廊下走去,行至二楼遇上趴在挑廊上的姜晚义。


    苍清终于从李玄度身上下来,但手仍死死拽着人衣服。


    “十哥刚刚当真没听见我喊你?”


    姜晚义摇头,“进屋里说。”


    三人都进了屋。


    苍清:“我不仅喊过你,还喊了阿榆。”


    白榆坐在床沿边,“我也没听见。”


    姜晚义:“这么近的距离,你若真喊了,我怎么可能没听见?你刚刚抱着九哥鬼哭狼嚎,我在屋里就听得一清二楚。”


    “我真喊了。”苍清将遇见女鬼的事情简单讲了一下,“刚刚多亏了十哥的铜钱。”


    “小爷的铜钱自是独一无二。”姜晚义说着话却是看向李玄度,一挑眉,“兄弟我够意思吧?”


    李玄度只淡淡回道:“知道了,你这人情本道长记下了。”


    白榆的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货郎包坠着的铜钱上,“你的铜钱也给我一枚,我挂衣服上辟邪压惊。”


    姜晚义笑道:“给你的那枚已是这世上绝无仅有,可比三娘的那枚好了千百倍,还不够?”


    “是吗?那挂衣服上。”白榆抬起脚,要去解脚踝处拿红绳系着的铜钱。


    “等会。”姜晚义阻止她的动作,“挂衣服上的我另给你,这枚别摘。”


    白榆便作罢。


    她脚踝处的红绳铜钱只是漏出来一瞬,苍清也就只是随意瞥到一眼,似乎刻着“平”字。


    她现在心有余悸,根本也注意不到其他的东西。


    客店闹鬼竟是真的,几日来无事,还以为是以讹传讹,今早还又交了十日的费用,要一直住到重阳之后。


    这么想着,不自觉瘪下嘴,另外三人忙不迭开始哄上司。


    姜晚义安慰她:“三娘,小爷教你段咒,下次再撞鬼可以用。”


    他手上结印,诵道:“天官借道,百鬼莫近,仙家降世,诸邪回避。”


    “我就不能不撞鬼吗?”话是这么说,苍清还是老老实实记下了短短的咒语。


    等回了他们自己屋里,苍清只在床前呆坐着。


    李玄度蹲在她身前哄她,“我去将那鬼抓来,摁头让她给你道歉。”


    “不要,不想再见。”苍清撇开头。


    “那花也不要了?”他将手中桃花菊送至她眼前,层层叠叠的花瓣白里透粉,煞是好看。


    她终于转回脸来看他,“花还是要的。”


    他个子高即使蹲着依旧能与她平视,却敛了眼小心询问:“那我给你簪在鬓边?”


    “嗯。”


    得了令李玄度轻轻将花插到她发髻上,娇艳的粉花称得她乌发柔亮,面色嫣然。


    他哄道:“阿清最俊了,花都得羞。”


    见她还是恹恹,又道:“我现在去给你画符,画一百张,若是再遇见,你就拿符当柴烧使劲往她身上扔。”


    说着就要起身。


    她将他拉住,“你别走。”


    即使修为再高,哪可能一下画出一百张符箓,若真画出来,不是废符也得把人的精力耗光不可。


    他半起来的身子便又蹲下去,“那我不走。”


    苍清这才注意到他平日束发戴得玉簪不见了,又瞧见他腰间的金銙带换成了勒帛,今早可是她亲手替他系上的腰带。


    “你的金銙带呢?”


    “融了。”


    “腰间玉佩呢?”


    “当了。”


    “玉簪呢?”


    “卖了。”


    苍清越问越惊疑,“殿下这是要紫服换布衣了?”


    “阿清嫌弃?”李玄度执起她的手,“不想用琞王的身份,师父又不肯将多年来替我保管的老婆本还我,急着筹备只能如此。”


    他从怀里取出一份帖子,“这是细贴,里面详细记载了我的田宅、资产以及家中亲眷人口数,请阿清收好。”


    苍清只静静听着他讲。


    凌阳师叔自然是不肯同意她二人成婚,但徒儿执意,也知拦不住,便同她一样在钱上做点小动作,能拦一时是一时。


    李玄度又不想认琞王的身份,也不想等,恐夜长梦多,如此就越过了宫里和师父来娶亲,虽于理不合却很符合他的性子。


    见她默不作声,也不接帖子,李玄度一脸认真地说:“明日还会送来许口酒,阿清可别忘了‘回鱼箸’。”


    望着这么一双眸光灼灼凝着期盼的眼,苍清终于还是接下帖子,扯出个笑回应他:“那我还得去买活鱼?”


    见她收下,李玄度如释重负,“明日让大师兄大师姐陪你去买,他们是你的家人。”


    “明日你还要出门?”


    “嗯,从前不知道,原来婚礼如此繁杂,还有许多事要筹备。”


    “可我会想你。”


    听见这话,李玄度脸上蔓延开无尽的笑意,眸子如天上明月皎皎生辉。


    他站起身也坐到床边,将她搂进怀里,“明日我定会在天黑前回来。”


    “那客店中的鬼怎么办?”


    “十哥的老本行自是交给他,况且鬼也不在白日出来,你若是怕就寸步不离地跟着白榆。”


    “白日倒也没那么怕。”苍清颓丧地将头靠在他肩上,“我是不是很没用,这样要怎么做得好领队。”


    李玄度轻抚她的后背,“有血有肉的人谁没有弱点,我怕雷,十哥怕水,郡主怕脏。”


    他稍作停顿,语气认真诚挚。


    “万事不怕叫作胆大,迎难而上才是勇敢,阿清在我心里最是勇敢。”


    苍清从他肩上抬起头,伸手捏他的脸,“小师兄哄人的本事渐长啊。”


    他抬起手轻轻捧住她的脸,用温情脉脉的眼神注视她,柔和的能掐出水。


    “我说得是实话,若今日我们深陷险境,我相信只有阿清会奋不顾身将我们都救出来。”


    如此动人的情话听在人心里,能将所有歪歪绕绕的愁绪都清空。


    可与这样一双秋水盈盈的眼对视着,别有另一番情绪转着弯缠上心头。


    苍清闭上眼,主动凑上前献吻。


    亲上的却不是他柔软的唇,而是他温暖的手心。


    一睁眼,见他拿手挡住了嘴。


    “阿清,今日初一,忌食荤。”


    苍清终于憋不住,低声笑起来。


    先前害怕、低落以及自我怀疑的情绪,这才终于一扫而空——


    作者有话说:(1)勒帛:绫罗绸绉制成的布帛腰带


    (2)定亲前,男方要送一担许口酒,作为许婚信物,女方要将淡水两瓶、活鱼三五条和筷子一双放进这酒瓶里,便叫“回鱼箸。”


    婚礼流程出自《东京梦华录》


    第187章


    鸡鸣声起, 天际将白。


    李玄度醒来时苍清还未醒,他放轻手脚起身,里衣被什么东西压住, 抽了几次都未成功。


    回身轻轻掀开被子,见衣角紧紧拽在苍清手中, 她蹙着眉心,正轻声喊着什么。


    他俯下身凑近了听,才听出她在喊自己的名字。


    “玄郎……”


    “玄郎, 别走。”


    昨夜定然是将她吓坏了, 才会陷在梦魇中,若不是忙着婚事,他定要亲自将那鬼揪出来打散不可。


    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掐指捏决对她施了个安神诀,见她眉心渐渐舒展开,悄然松开她的手抽出衣角。


    起身穿戴梳洗, 又画了几张符箓放进她的货郎包里, 才推屋出门,去后院练剑。


    结束后在后院仔细搜寻了一番, 不见有何诡异之处。


    毛驴在圈厩中嚼嘴, 磨盘安安静静,没一会还有客店的小厮来磨豆子。


    同小厮交谈几句,也说未见诡异事件。


    抬头见到姜晚义的身影出现在挑廊上,招手叫他下来。


    “十哥可有看出这后院中哪里不对劲?”


    姜晚义也绕了一圈,又盯着拉磨的毛驴看了一会,摇着头,“不会真是三娘看花了眼吧。”


    他同他一样什么也没瞧出来。


    眼见天色越发亮堂,李玄度道:“我先去找大师兄, 叫他算个日子,看看九月哪日好些。”


    姜晚义跟着上楼,“九月哪会有适合成婚的日子,九哥就这么急?”


    “急。”


    不知为何,李玄度总觉得不尽快娶回家,这辈子就都娶不到了。


    姜晚义并不能理解他这迫切的心,“再急九哥好歹租处宅子?难道在这客店中嫁娶?”


    “有什么问题吗?只是走个形式。”话是这么说,但李玄度心里也觉得似乎不大合适,也想着所有事都做到最好,才配得上他的小仙姑,但精力财力人力皆有限。


    恰好在挑廊上遇见白榆,听见他这话,她立时反驳道:“你要么不做,做了就当做好,哪个小娘子不想风光嫁人?”


    李玄度便问:“小娘子当真都是如此想?”


    “自然,本郡主出嫁时虽比不得公主出降,但定然也是仪仗开路,有数百顶装满嫁妆的轿子随行。”


    白榆吐槽他,“你好好的亲王仪仗不要,非要在这办穷酸婚礼。”


    祝宸宁从屋里出来,听见了他们的谈话,笑道:“小师妹想来不介意,小郡主向来喜奢,不知晩义可有攒够老婆本?”


    李玄度先道:“没攒够也无妨,我朝重嫁成风,郡主的妆奁已足够风光。”


    姜晚义却轻笑一声,说:“哪轮得到我,她自有亲王郡马,比得上公主仪仗。”


    李、祝二人当他如常在拗性子,并未当回事,也未注意到一旁白榆脸上的笑落了下来。


    李玄度请祝宸宁帮着算日子。


    果不其然,大师兄也说九月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日子。


    “九月九倒是黄道日,但重阳日馀事勿取,何况小师弟也知道九数极阳,重九更是如此,这日子太好,物极必衰。”


    李玄度是道士,自然知道九数极阳,偏嘴硬,“九月九,久久长长,寓意其实不错。”


    姜晚义说道:“不如九月初十?撇开重九日。”


    白榆也道:“九月初十?正好是我生辰。”


    姜晚义轻挑了下眉,眼神在她身上辗转,“真的?那你去岁怎未说起?”


    白榆神色淡淡,“我如今说了你又不信,你要有心都不必等我说。”


    姜晚义被呛了一声,收回目光垂眼扮乖,“今岁的生辰我陪你过。”


    祝宸宁掐算一番,显然也不甚满意,“虽是黄道日……师弟不如再等等,过出九月,十月里有的是好日子。”


    李玄度也只能先作罢,“明日我先请媒人上门。”


    说完又要出门去,临走前不忘回头嘱咐,“她怕鬼,你们今日不要留她一人行动。”


    众人:“知道了!赶紧滚!”-


    苍清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身侧人早已不知所踪,昨夜梦魇连连,后头才睡得安稳些,一不小心就睡过了头。


    想着还要去集市买活鱼,再晚早市该收摊了,忙收拾妥当准备出门。


    门一拉开,就见祝宸宁和陆宸安在挑廊上说话,见了她立时说道:“小师妹我们陪你去买鱼。”


    苍清很是诧异,“嗯?你们怎么知道我要去买鱼?”


    陆宸安指指门口,“小师弟的许口酒都送门口了。”


    她侧转身往身后望去,门口果然放着罩花络的酒瓶,连同罗绢、八枚银胜和大花一同绑在担上。


    红艳艳的很是喜庆,将苍清的脸庞都映成绯色,不自觉就弯起眼,原本成亲只是托词,如今心下竟隐隐生出期待。


    祝宸宁说道:“作为小师妹的阿兄,这鱼当我去买。”


    于是三人一起去了市集,赶在收摊前,问鱼贩买了最后五条活鱼,苍清还不打算回去,又走进城中较大的一家珠宝珍玩铺子。


    店铺小厮立时迎上前,“客人要买什么?”


    “将你店中所有成色好的玉绦环拿来我瞧瞧。”


    在前台算账的掌柜一听这话,停下拨算盘的手,悄悄拿眼打量苍清三人,见样貌气度非凡,心想今日这单子若成,必是笔好买卖。


    从台后走出,亲自出来将人引至二楼,“客官楼上请,好东西啊都在上面。”


    苍清手上提着装鱼的小竹筒,脚步轻快,踩着木梯,蹬蹬蹬跟了上去。


    掌柜小心翼翼端来个木盘,里面平放着数十枚玉绦环,苍清只扫了一眼便摇头。


    于是第二批又拿上来,依旧是摇头。


    她倒是不算特别懂玉石,但从暻王手中得来的玉佩,此时正挂在她的腰带上,走起路来环佩叮咚,那成色要说能抵几家铺子呢。


    连着上来好几批,都没有另苍清满意的,正打算走人,眼一斜,正巧见到店铺一小厮端着个紫檀木盘往楼下去。


    紫檀木价贵,而木盘中放着的那枚海棠形玉绦环更是玉质温润,瞧着就价值不菲。


    她立时将人喊住,“掌柜为何不将那块拿出来,尽拿些次品敷衍我?”


    掌柜一瞧,顿时面露为难,“客人好眼光,只是这块玉绦环已有贵人定下,这不正要送下去,您要不再瞧瞧别的?”


    她还未回话。


    楼梯间传来一男子清润的声音,“小娘子眼光独到,竟与我相中同一块。”


    正是掌柜口中的贵人,想来是在楼下等的不耐,便自行上楼来。


    苍清偏头去看,眉尾不由轻挑,面上露出些惊异。


    这郎君自木梯处走上来,长身玉立,身形竟有五、六分像李玄度。


    再见这人容貌,五官清俊,鼻梁挺拔,脸上带着疏离感,也有两分同李玄度相似。


    让人不免觉得这人骨子里定也带着傲气。


    一旁陪同在侧的祝宸宁和陆宸安脸上也是惊愕之色。


    光说长相也就算了,但配上这身形气度以及说话的语气,两分像能添作五分,只是年纪稍长几岁,瞧着更为成熟,也更温润些。


    因这缘故苍清觉得此人面善,多了几分亲近,便问道:“那这位郎君可愿相让?”


    这男子笑道:“若是娘子自用,赵某愿意相让,敢问娘子可是?”


    苍清自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只道:“赵郎君出个价吧。”


    “赵某不缺钱。”


    “那算了,我们去别处瞧瞧。”她也不多纠缠,站起身要走人,腰间的绶带玉佩相撞,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小娘子且慢。”赵郎君出声将她喊住,“赵某愿意将此物转让。”


    苍清虽一眼相中这海棠纹的玉绦环,觉得它与小师兄实在相配,却也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只站着不答话,重新拿眼打量这人。


    但他仗着有那么几分像李玄度,叫她实在讨厌不起来。


    赵郎君显然瞧出了她的谨慎,笑道:“赵某当然也有私心。”


    他抬手一指苍清腰间那块从暻王手中得来的玉佩,“我看中了它,愿以此作为交换。”


    一路行来深知讨价还价的重要性,苍清故作冷笑不屑道:“赵郎君应知我这玉佩,比这海棠形玉绦环价高许多吧?”


    “赵某可再出三百金。”


    “成交!”苍清相当爽快地答应,利索地开始解腰间的玉佩。


    赵郎君脸上一滞,大概是在后悔价出高了。


    而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讫,苍清喜滋滋将交子和玉绦环藏进货郎包中。


    发现包中多了几张符箓,会心一笑。


    又从包里取出之前小鲛人送她的朱色珍珠交予掌柜,嘱咐道:“将这珍珠用银丝镶成坠子,不可损破,也不能打孔,五日后我来取。”


    掌柜从未见过如此之大色泽莹亮的朱色珍珠,小心接下,忙不迭点头,“客人放一百个心。”


    交了定金她便往店外走。


    身后赵郎君却将她喊住,“有缘相识,敢问小娘子名姓?”


    苍清回过头,正好见赵郎君轻扬唇角对她温柔一笑,这笑容将原本两分像的面容推至四分,差点晃了她的眼。


    “姓苍。”


    说完拉着师兄师姐走人,路上陆宸安问道:“那朱色珍珠是鲛人的血珠吧?和我观澜剑上镶得这颗一样。”


    苍清点头,“之前那个八号小鲛人送我的,我打算将它做成坠子挂在月魄剑上。”


    祝宸宁笑道:“据说这血珠,必然是织成过一次血绡才能产出一颗,还不是次次都有,就是不知有何用。”


    “就是无用也好看啊,朱色珍珠瞧着就稀奇。”苍清又拉着他俩去了趟钱庄,直接将刚得的交子换来三十两金锭。


    陆宸安感叹:“这金锭得快三斤了吧?”


    祝宸宁也问:“小师妹你要这金锭做什么?学小郡主打赏?”


    苍清神秘兮兮地说:“订做金銙带上的带銙。”


    陆宸安一听立时笑问:“本朝厚嫁,那小师妹不给自己准备妆奁?”


    祝宸宁也道:“怪不得小师弟舍了琞王的身份,原是怕小师妹的妆奁比不过聘礼。”


    苍清闻言还真有了片刻的愣神,这要是真一担担的聘礼往客店里抬,不说扰民,就是走得时候也带不走啊,回去定要同他说将聘礼兑成交子。


    陆宸安却当她在为拿不出嫁妆忧思,安慰道:“小师妹别担心,回了云山观叫师父补上,这妆奁钱当他出。”


    苍清回神笑出声,“那师父他老人家可得倾家荡产了,又是聘礼又是双份妆奁。”


    等去完金铺定下带銙样式后,三人又逛了会儿才回客栈。


    已是傍晚时分,李玄度也已回来。


    六人用罢晚食,祝宸宁便将准备好的两瓶淡水、五条活鱼和一双筷子放进许口酒瓶里。


    放完快意笑道:“我作为苍苍的阿兄今日代师父允了你们这婚事,小师弟准备下定吧。”


    李玄度也是喜眉笑眼,“阿玄谢过兄长。”


    陆宸安则幽幽说道:“小师弟,你若是敢负我阿妹,我定想法子将你毒死。”


    李玄度抖了抖,“不敢。”


    苍清的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原来和心上人定亲是这番心花怒放的滋味,管不得什么托词借口了,恨不得明日就将这亲结了才好。


    又想到他着公裳骑俊马的模样,绛色喜服自然是要金銙带来相称的,只觉自己今日当真做了个正确的决策。


    李玄度忽而凑近她,将不知何物簪到她头上。


    不等问姜晚义先戏谑道:“九哥这火急火燎的性子,再不拦着些,怕是明日就能吃上酒了。”


    白榆也笑:“我们新姑爷这是相看上了,迫不及待插钗子呢。”


    苍清听过也见过别人家娶亲,通常男方送完许口酒,女方回鱼箸表允,便到了定亲议程,在此之前男女相看,若相中了,男方要将一支钗插到女方帽子上,俗话叫“插钗子”。


    她即使平日里脸皮再厚,这会子心旌摇曳,周围人一起哄,也不由藏不住羞意,捂住了脸。


    见她如此,另外几人更是一阵调笑,到最后廊檐下只剩六人盈盈笑语。


    夜风徐徐,时光正好。


    ……


    等各自回屋。


    苍清取出海棠形玉绦环,递到李玄度眼前,“呐,送你的。”


    李玄度乐了,“原来阿清也迫不及待给自己准备着妆奁?”


    他接过玉绦环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瞧这喜不自胜的模样,若是让他知道,还给他打了配喜服的金銙带,保准要神气的上天。


    她忙矢口否认,“才不是,就是瞧不得你拿破布条作腰带,本仙姑发善心罢了。”


    李玄度将玉绦环收进怀里,又低头瞧自己的腰间,“这勒帛哪里破?十哥常用,我这就是问他拿的。”


    “十哥是走江湖的,他用勒帛身姿潇洒,何况他穿青衫时配得也是鞓带。”


    “阿清怎么还夸起旁人了。”


    苍清拿眼多瞧了两眼他腰间的黑色勒帛,“近来十哥是不是又不怎么穿青衫了?几乎日日是玄衣。”


    李玄度行至床边去铺床,随口应她,“习性难改,也许他穿不惯浅衣。”


    “可阿榆喜浅爱艳,十哥束发的红绸不就是阿榆送的?我还以为他会为她改了习性。”


    李玄度笑回:“深配浅,白配黑,也相宜。”


    “也对。”


    苍清今日的心情当真不错,不再深究,走到床边拉过他一起坐下。


    兴致盎然同他讲今日一天在外的事,说起鱼贩的最后五条活鱼。


    苍清道:“本来有六条的,其中一条死了,先被其他人买走,你说巧不巧,不买活的,买死的。”


    讲到珍宝铺那有两分像他的赵郎君,又说:“不知为何如今觉得你与十哥也越发相似。”


    李玄度好奇发问:“哪里相似?”


    “五官相似,不对,你与十哥说不上来哪里像,也许是性子像,总觉你二人就该做兄弟。”


    又继续讲起玉绦环,自然无数次地提起那赵郎君,“他真得很像你,比十哥更像。”


    李玄度本来津津有味听着,听到后头眯起了眼,眸中渐渐泛出危光。


    揽住她后腰往前一带,微微挑起眉垂头看她,“阿清提起他的次数太多了。”


    说着作势要来咬她的嘴。


    “不提了,不提了。”


    苍清嘻嘻笑着,头一歪故意躲开他的亲吻,松松插在发髻上的钗子落在床铺上。


    她拿起来一瞧,晶莹剔透的玉钗,是一轮弯月的形状。


    “玄郎这是将自己赠予我了?”


    “是,阿清可要将我珍藏于心。”——


    作者有话说:(1)馀事勿取:指除了黄历上宜做之事,其余都忌做。


    黄道日:黄道吉日,多数宜嫁娶。


    但九月九的黄道日例外,阳极必衰,忌嫁娶。


    (2)银胜:妇人的头饰,用银箔剪成小人形状的彩花。


    娶亲仪式均出自《东京梦华录》。


    (3)交子:类似于银票,宋朝专有。


    玉绦环:腰间系绦带时,配在绦带上的玉环,绦带有点像长长的细系带或是彩绳。


    (4)金銙(kua四声)带:金色装饰物的腰带,带銙:鞓(ting一声)带上的装饰物,有方形、圆心、心形,材质主要有玉、金、银、犀、铁等等,有等级制度区分,四品以上才能配金。


    第188章


    今日李玄度又起个大早, 这回拉上了姜晚义。


    被迫早起的白榆惺忪着眼跟在这二人身后,骂骂咧咧。


    “为何你们出来租宅子,我也得跟着?我又不懂风水。”


    李玄度回头诧异地看她, “你是睡傻了?明明是你自己非要跟着来。”


    “胡说。”白榆打着哈欠,她是不可能承认睡迷糊了这种事。


    一晌午, 三人看了多处仍未定下来,只要姜晚义说好的地方,白榆必能挑出错来。


    姜晚义不得不问道:“郡主今日对我是有哪里不满?”


    总不能是前夜他说话不算数, 索取无度, 她还在生气?当时就瞧她兴致缺缺,他的技术当真有这么差?


    于是又问:“还是郡主前日对我不满?”


    “都没有。”白榆不理他,转头走去李玄度身边,“其实本郡主知道有处地方符合要求。”


    李玄度疑问地啊了声,“郡主不是不懂风水吗?”


    “确实不懂。”白榆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处是我京中一位故友的别苑, 原是他为自己卸甲归田后所备,去瞧瞧吧, 当真是一处极好的地方。”


    姜晚义问道:“哪位故友?他能同意?”


    白榆只是点点头, 回答了他后一个问题,“以我同他的关系,他定会同意。”


    七拐八绕转过几条巷子,白榆带着他们停在一处没有门匾的朱门前,轻轻叩响了铜环。


    出来应门的是位老仆,见到白榆先是愣神半响,才凑近瞧了又瞧,似乎是老眼昏花看不清, 又似乎不敢置信。


    直到白榆出声喊道:“谢老伯,许久不见。”


    老仆闻言眼眶迅速泛红,不顾礼数上前拉住白榆的袖子,哽声喊道:“小郡主?”


    白榆竟反常的没有斥责老仆不懂规矩,反扶住老仆骨瘦如柴的手,“谢老伯,我来看他。”


    她这话叫老仆的眼泪夺眶而出,瞬间老泪纵横。


    站在石阶上的李玄度和姜晚义对视一眼,皆不明所以。


    等老仆收了泪,引着三人跨进大门转过垂花门,入眼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池塘里锦鲤成群,花圃中植满应季绿植。


    一看就被打理得很用心,确实是处好地方。


    白榆说明来意。


    谢老伯便道:“郡主所求,哪有不行的道理。”


    不知忆起何事,他又泪眼婆娑起来,“每年若不是平国公府出资修缮,我家小郎哪里还有栖身之所,是郡主心善。”


    白榆却只道:“谢老伯带他二人去四处瞧瞧,一切按他们说得做,我去看看他。”


    说完也不同另外两人解释,自行转入回廊离去。


    谢老伯应下后,带着李玄度和姜晚义在宅中游览,顺便各处介绍着。


    “这宅子里向来冷清,能办喜事再好不过,我家小郎从前最喜热闹。”


    李玄度虽心有疑惑,但也不好问人隐私。


    姜晚义毕竟关系不同,自然忍不住发问:“你家小郎是何人?为何不出来相见?”


    谢老伯带着他们在正屋瞧,“说来二位小郎君是小郡主的友人,我本该如实相告,但我家小郎身份特殊,实不便说起,郎君们不如亲自去问小郡主。”


    这意思是如果郡主不愿说,那他也不会说。


    李玄度安抚地拍了拍姜晚义,示意他稍安勿躁,不想姜晚义也就此作罢,只同他说了几句风水布局的事。


    三进宅院不算太大不多时便看完,定了哪间做婚房后,二人跟着谢老伯往郡主所在之处走。


    还在门外,便模糊听见郡主的声音,不太清晰。


    “谢小侯爷,本郡主今年二十了,小六也二十一了,该你唤我们阿兄阿姊了,我们都很好……不出意外平国公府会有人继承,你别记挂我……本郡主该走了,你可要护着我此行顺利。”


    “下次相见不知是何时,保重。”


    李玄度当即在脑中搜寻了一番,京中哪门哪户的侯爷姓谢,还未有结果,白榆已经出屋与在廊下的他们正面遇上。


    她说:“宅子看完了?那走吧。”


    除了眼尾微红,面上瞧着毫无不妥,看这样子是并不打算引见,也不打算解释。


    李玄度稍稍错了脚步,斜身趁着谢老伯关门前,往里头望了一眼。


    屋中一尘不染,不是书房也非卧房,唯一张桌案。


    案上放着香炉,供得是一方牌位,上刻:友人谢将军之位。


    李玄度一怔,谁会这般刻牌位?除非……这人的名姓是忌讳,不可为人知晓,也不当有牌位。


    郡主的故友竟是已故之人。


    出了宅院,行在路上,三人都各有思量,无人说话,街上的喧闹仿佛与他们无关。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呼唤,“义儿。”


    李玄度立时发觉身边姜晚义的身子一僵。


    待回转身,见到一两鬓斑白的男人,瞧着也就不惑之年,却早生华发,一脸憔悴。


    “义儿竟连师父也不叫?”


    姜晚义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握成了拳,直捏得咯咯作响,嘴上却仍闷声不吭。


    白榆拉住他握拳的手,上前半步侧身挡在他身前,“哪来老汉,乱认亲。”


    这男人拿眼扫她,目光落在她二人相牵的手上,又瞄见她挂在对襟系带上的铜钱,眼里露出些了然,讥讽道:“你当真是毫无长进!这般胆小无用,竟躲在弱不禁风的小娘子身后。”


    “弱不禁风?你是看不起他还是看不起我?”白榆腰间的鞭子早已握在手中,如游蛇般瞬势朝着男人扫去,攻势犀利狠绝。


    男人的速度也极快,避开打来的鞭子,一道残影似的近到白榆身前,徒手去抓银鞭。


    却抓了个空,姜晚义眼疾手快,搂住白榆迅速后撤,不让男人靠近分毫,而银鞭同时一转方向,打在男人脚下阻了他的步子。


    男人再想近前,一柄未出鞘的宝剑拦在身前。


    “这位不知名前辈,你出言挑衅在先,又以大欺小,真是不讲武德。”


    明明是他们先动手,到了李玄度嘴里,愣是说成男人无理。


    男人咳嗽两声,似乎有些气喘,收了势看着李玄度微微愣神片刻,才笑道:“义儿也有朋友了。”


    笑容里不知是讽刺还是欣慰,叫人捉摸不透。


    又道:“许久未见,你不与为师说两句吗?”


    姜晚义松开揽在怀中的白榆,上前几步对男人说道:“我与你早已恩断义绝,无话可说。”


    男人又猛烈咳起来,“你拿什么与我恩断义绝?咳咳,你手中的刀都是我赠予,除非将你这一身本事还与我。”


    话说到这份上,在场人也都猜出这男人的身份,李玄度想到阿音在斗兽场时说过,姜晚义在心魔里喊过‘师父’,更是心下明了几分。


    他放下拦在男人身前的月魄剑,说道:“既是师徒一场,拜入门时磕过头,出师时自然也该磕头三响。”


    这话已是给了两方台阶,但下不下全在这二人自己。


    既是心魔,哪有那么容易破。


    不曾想姜晚义竟真当街双膝跪地,手中的夜影刀放于膝前。


    “砰砰砰”地磕下三个头,声音重得行路人皆驻足注目。


    等起来时额上已是破了口,沾着灰尘,鲜血如注。


    男人受下他这三声响头,咳嗽连连,咳得直不起腰。


    姜晚义站起身,抹了把顺着鼻梁流下来的血,一言不发走到白榆身边,想去牵她的手,伸手时见自己手上沾着血迹,又默默收回手。


    只说:“走吧。”


    缩回的手在半路被白榆拉住,她拿出帕子替他拭去手上的血,又抬手去擦他额间滴流下来的血。


    踮起脚轻轻吹着他的伤口,“痛不痛?”


    她的动作很轻,血一时止不住染透帕子也弄脏她的手,她丝毫无觉,只专心做着这一件事,就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比这一件更要紧。


    看着她眼眶微红,姜晚义却无声笑了,抬手止住她的手,握进自己掌心,“别擦了,走吧。”


    又招呼李玄度:“九哥走了。”


    而后头也不回转身离去,独将夜影刀留在原地,这是既要出师也决心断义。


    李玄度正要抬步跟上,这男人将他喊住,“小友留步。”


    他回头,见男人拾起地上的夜影刀,“麻烦小友将这刀给他送回去吧。”


    “前辈不如自己去送。”李玄度不接手,也没迈步。


    他在等更多的解释。


    男人却并不打算多说,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他决意如此,若我去送他定不会要。”


    李玄度仍是不接,“师徒一场自然互相了解,他执意之事,我去结果也是一样。”


    说完要走。


    “那麻烦小友替我将此物转交于刚刚那位耍鞭的小娘子。”男人又从袖中取出一个老旧的拨浪鼓,“这是义儿幼时之物。”


    木质的拨浪鼓红色漆皮都已经剥落大半,鼓面的印花更是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瞧出是个胖娃娃抱着条锦鲤。


    唯独手柄处光亮,像是被握在手中无数次拈转,以至于都包了浆。


    “这刀小友替义儿收着吧,日后他想要就给他,若是不要……再丢了便是,我留着也无用。”


    前边,姜晚义已经在催促他,“九哥还在磨蹭什么?”


    “来了。”李玄度思量片刻,接下拨浪鼓和刀转身离去。


    第189章


    客店大堂。


    苍清正同大师兄、大师姐一起用午饭。


    客店门口走进来一位娘子, 身穿紫色褙子,她拿眼在堂中一扫,立时笑着走到苍清身侧。


    露出一个恰到好处不谄媚, 也不寡淡的笑,“这位可是苍家小娘子?”


    苍清看她这打扮便知是媒人, 笑着应声,“是我。”


    媒人立即递上一张帖子,“这是细贴, 清苍小娘子过目。”


    “细贴?”


    苍清心中纳闷, 写着男方信息的细贴李玄度已经亲自给过她,为何请媒人再转交一次?


    陆宸安也道:“怎么是官媒?小师弟最终还是打算用上身份?”


    媒人也分好几种,能穿紫色褙子的是宫廷官媒,专为达官显贵、皇亲国戚说亲。


    媒人捏着声笑道:“为亲王说亲,自是官媒。”


    苍清这才放下手中筷子,接过帖子, 笑嗔, “小师兄真是多此一举。”


    官媒人见她接下了帖子,脸上更是笑得可亲, “苍小娘子既然接下了帖子, 请将八字告知于我,若是需要相看……”


    “等会。”苍清打断她的话。


    这话听着越发不对劲,她忙打开细贴一看,怔在当场。


    帖子上写得亲王名姓不是赵玄,更不是李玄度,而是赵隐,这资产倒是挺丰富。


    她所认识的亲王只有两位,一位琞王赵玄, 一位暻王赵殊。


    “谁是赵隐?”苍清将细贴塞回官媒人手中,“你找错人了。”


    官媒人心下一惊,她奉命而来,那亲王瞧着温润如玉,但说话时总让人觉得不寒而栗,若是不能将事说成,怕是要惹祸上身。


    忙捋平整被捏皱的细贴,重新放置于桌上,“哪会错呢。”


    凭借多年来的三寸不烂之舌,官媒人面上故意挤出一丝可惜之色,压低声,“要说娘子这般品相也就昭王可与您般配,若是错过这般佳婿还去哪处寻?小娘子莫要在这时候矜持。”


    “昭王?”苍清重新拾起筷扒饭,笑道:“又是来寻麻烦的。”


    这昭王怕不是替他那胞弟暻王来报仇的。


    她稍侧头看媒人,“你都说了是昭王,他的婚事能轮到自己做主?”


    “这……”官媒人哑口。


    她也不是没质疑过,但昭王执意,并表示任何后果他自会承担,她只需要将东西送出去,就能得丰厚的酬金。


    本想着一介平民遇上金龟婿,这事稳成,不想这小娘子如此不识好歹。


    只好改口,“即使日后真不能做大娘子,以昭、赵郎君的身份地位,也是一辈子荣华富贵,赵郎君肯亲自提亲足以见重视,自是对娘子你爱慕非常,有夫君宠爱着,和那正头娘子又有甚区别?”


    见苍清只知吃饭,官媒人又将目光投向桌前另外二位,“苍小娘子年纪还小,不懂其中道理,二位作为亲眷年长几岁,应当知晓媒人我用心良苦说得都是正理。”


    陆宸安开口赶人,“媒人还是别费心了,赶紧回去吧,我家阿妹自有两情相悦之人。”


    客店门口又进来一身穿褙子的妇人,头戴冠,晴日里手中还撑着把小伞,一进店便四处张望,似在寻人。


    这身装扮必然是私媒。


    赶在她上前询问店家前,苍清朝她招手,“你要寻得人在这。”


    这妇人笑着迎上来问道:“是苍小娘子?”


    苍清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答,私媒人立时挤开官媒人往前凑,递出一张帖子,“这是李家郎君托我送来的合婚庚帖,下定的日子记在里头呢。”


    苍清放下筷子接过帖子,这回先打开看过后,才重新合上放进小包中,又拿出一吊钱递出,“媒人来一趟辛苦,这钱请你喝酒。”


    私媒人笑嘻嘻接下,说着吉祥话,“小娘子与李郎君当真是天作之合。”


    官媒人急了,“你们已经进行到下定了?”


    苍清不回答她这个问题,只将桌上那张细贴塞进她手里:“你回去带句话给赵郎君,玩过得了,有事直接来,我同玄郎在这等着他。”


    官媒人手中攥着细贴,琢磨着这话的意思,怎么想都觉得这话不能带回去,思量间,门口出现一人替她解决了这难事。


    来人正是昭王赵隐,“苍娘子的话不必托人传达了。”


    官媒人迎上前,微弓着腰,轻声说道:“赵郎君,您看这。”


    赵隐面上依旧和煦,“你先回去吧。”


    官媒人虽如获大赦,却就是觉得昭王是面如冠玉,心下指不定多黑,也定在怪罪她没将事情做好,脚下抹油赶紧跑了。


    苍清叹口气,也对私媒人说道:“你先回去吧。”


    等私媒人走后,她才再次开口:“赵郎君没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赵隐面上含笑,款款走到她身边寻了张凳子坐下。


    这张布满虫洞不知被多少人坐过,早已经发乌发亮瞧不见木纹的烂木长凳,硬是被他坐出了金丝楠木椅的效果。


    苍清别开眼,“别人吃饭时,就该回家了。”


    赵隐低低笑起来,“苍娘子真是幽默。”


    “……”苍清第一次遇见比自己脸皮还厚的人,“骂你没教养听不出来?”


    赵隐露出些许委屈的神色,“不是苍娘子说让我直接来的吗?如今我来了你又不欢迎?”


    苍清答:“那是在不知道赵郎君就是昭王之前。”


    这人明明对她的行踪名姓全部了如指掌,昨日在珍宝铺却还要故意问她名姓,昭王定然要比他那胞弟暻王难搞。


    可小师兄是假的九皇子,怎么会和真皇子们长得像?


    她昨日也正是因此没想到这一层,更不会去留意他姓赵。


    果然赵隐说道:“我并未刻意隐瞒,只以为苍娘子聪慧,见了我的样貌又知我姓赵,必能想到。”


    好嘛,还反过来被人阴阳着骂蠢,怼不过,想小师兄。


    苍清忿忿,朝着祝宸宁和陆宸安投去求助的眼神,结果这二人对她耸耸肩,一脸的爱莫能助。


    骂人这事,他们不在行。


    赵隐见她不说话,换坐到她的长凳上,离她仅一人距离,语气极其认真地问:“苍娘子为何不收我的细贴?对我的条件不满意?”


    苍清忍不住转头去看他,“你是疯了吗?问出这种……”


    话到一半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赵隐竟趁她转头时忽而凑上来,二人差点对上脸,吓得她身子急急后仰来避,重心不稳险些从长凳上摔下来。


    祝宸宁眼疾手快站起身托住她后背,护她到自己身侧,在二人中间重新坐下,隔开了她与赵隐,并说道:“赵郎君自重,我家阿妹已经许人了。”


    “只要未拜堂,便不算夫妻。”赵隐依旧面如春风,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觉得凉飕飕的,“即使拜了堂,也可和离。”


    苍清抓着祝宸宁的胳膊从他背后探头去看赵隐,“你为了恶心我们,竟愿意牺牲至此?”


    赵隐也歪着头看她,“我为何要恶心你?”


    苍清嗤笑,“那你还能是真看上我了不成?”


    “还真是,一见阿清误终身。”赵隐这张金质玉相的脸,温和地说出这般情话,换任何女子听在耳中,都可能会面红耳赤。


    连苍清都有些许晃神。


    但以他们的关系他当众喊得如此亲昵,真是相当失礼,就是李玄度初时都很少这般喊她。


    这可真是个没皮没脸难缠的主。


    原本因着他同李玄度几分像的面容,还心存客气,眼下已是荡然无存,苍清沉下脸,“玩笑开够了吗?”


    “我并非玩笑。”赵隐眸色深深地瞧她。


    眼神热切,看得苍清心生怪异。


    “真是疯子。”


    她白他一眼,缩回头掩在祝宸宁身侧,不再理会。


    “那三哥定然一语成谶。”李玄度抬步从客店门口进来,面上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要误了终身,孤独终老。”


    他刚到客店门口,还未见到人,先闻其声,昭王那句“一见阿清误终身”,直接唤出他的危机感,怒气随之涌上心头。


    又讥讽道:“三哥短短几十年寿数,忍一忍眨眼就过,不似我修行之人,要同心上人相携几百年。”


    就差直说短命鬼,别肖想了。


    “九哥还是这般尖酸刻薄。”赵隐收回落在苍清身上的视线,转而看向李玄度,眸色冷了几分,“除非盖棺定论,又怎知花落谁家,九哥别到时百岁千岁独过。”


    “三哥的嘴也不遑多让。”李玄度走到苍清身边,跨坐在长凳上,挑衅地回看赵隐。


    后一步进来的白榆见了赵隐,吓了一跳,匆匆放开拉着姜晚义的手。


    支吾地喊道:“表、表兄。”


    姜晚义手中一空,眸光暗下来,轻呵一声,自顾走进客店,临近找了张空桌,在长凳上背对桌坐下,支起腿冷眼看着。


    陆宸安一眼瞧见他的伤,忙走到他这张桌上坐下,问他情况替他处理伤口,他认真回答着,眼却忍不住往白榆地方瞥。


    白榆挪着步,走到赵隐跟前,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看来榆姐儿近来过得很是滋润,不如在汴京时苗条。”赵隐笑看她,又平淡地说了句:“该居安思危啊。”


    白榆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只默默在旁坐下。


    苍清却看不过眼,侧过身极其娴熟往跨坐着的李玄度怀里一靠,说道:“吃你家米了?废话如此多。”


    她现在有靠山了。


    “苍娘子就是幽默。”赵隐偏头瞧她。


    视线从她半倚靠着的姿势,又落在李玄度腰间的绦带上配着的海棠形玉绦环,语气冷下来,“作为郡主,她难道没吃吗?”


    苍清回怼:“她现在是我的人,自有我发薪俸。”


    赵隐丝毫不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的饷银又从何而来?”


    苍清一噎,但无需她出声求援,李玄度已抿起薄唇冷笑道:“三哥好胆魄,叫弟弟佩服。”


    他将手中的夜影刀放到桌上,“啪”的一声,让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此处。


    “若是我就不敢说郡主吃着我家米。”


    李玄度笑容不减,目光沉沉,“三哥是聪明人,应当分得清掌国库和食国禄的区别,平民便作罢,身在皇家我们同郡主可无分别,还是说……”


    偏在此处停顿了一下,复才说道:“你有其他不该有的心思?”


    赵隐黑眸一眨不眨看着他,眼里带着的冷意,如千年不化的寒冰。


    好一会他脸上才重新恢复温润笑意,“九哥言重,我不过是同表妹玩笑,她爱吃谁家米吃谁家米,只要别数典忘祖就好。”


    说这最后一句时,他又移开视线转而看向白榆。


    桌上氛围剑拔弩张。


    各个说话声音不重,气势不小,祝宸宁夹在他们中间,思来想去,说道:“你们继续。”


    而后从长凳上站起,跨出来坐去了姜晚义和陆宸安那桌,“那桌夹枪带棒,还是小孩桌好啊。”


    白榆也起身,低声说了句,“表兄不必挂怀我吃谁家米,我自不会数典忘祖。”


    说完也走到另一桌坐下。


    这桌便只剩坐在同一张长凳上的李玄度、苍清、赵隐三人。


    赵隐刚往苍清方向挪了挪,那把刚刚还被放在桌上,通体漆黑的刀便抵上他胸口,虽未出鞘,也能感受到从刀柄处传来的力道。


    李玄度执刀的手微微朝前用力,阻了赵隐继续靠前的动作,“我们很忙没空招待,有事说事。”


    赵隐握住剑鞘,也使了劲,一寸一寸往旁边移开,面上仍一派和气,“我不过是来通知九哥,你要的,我也想要,各凭本事。”


    他站起身,姿态优雅地跨过长凳,也不等人回话,转身走出客店。


    苍清侧身仰头问李玄度,“他想要什么?玉京?”


    “大概是吧,不然还能是什么。”李玄度歪头垂眼看苍清,对上她的明眸,一瞬间觉得昭王要的也许不是玉京,也不是王座,而是他眼前这个人。


    不然为何单单说来通知他“九哥”,而不是来通知“他们”。


    这根本就是明晃晃在朝他下战书。


    他摇摇头,定是自己想多了,昭王同苍清算上之前在珍宝铺,今日也不过才第二次见面。


    另外几人又坐回这张桌上。


    说起官媒人的事,苍清笑道:“昭王想要玉京竟如此明目张胆,但将主意打到我身上,未免有些舍本琢末。”


    祝宸宁道:“也不算舍本琢末,毕竟你掌着浮生卷。”


    李玄度听完敛起眉心,除了他琞王,没有一个亲王会明目张胆谋求玉京,若昭王敢,刚刚也不会被他三言两语用官家掣肘。


    心下反而更加肯定了自己刚刚所想之事。


    昭王要得绝不是玉京这么简单。


    心慌更甚,将眼前人揽进怀里,郑重说道:“阿清,我不想等了,九月初十就挺好。”


    第190章


    李玄度执意要将日子定在初十, 祝宸宁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原本婚礼都在黄昏时,我们需稍提前些。”


    李玄度点头, “好,只有我们几人没那么讲究。”


    又对姜晚义道:“让你磕头拜别, 没让你以头抢地,破了相如何做我的傧相?”


    “九哥出得馊主意,这会又埋怨上我了。”姜晚义前额已经被缠上白色纱布。


    若不是他今日扎头发的是朱色发带, 白布缠头瞧着多少有些想要俏一身孝的意味。


    陆宸安对自己的医术很是自信, 一拍桌子,“小师弟还未进我家门,就开始质疑师姐我了?”


    准姑爷李玄度立时不敢再造次,使劲摇头,“不敢。”


    为了转移话题,他忙从乾坤袋里取出拨浪鼓, “白榆, 刚那男人给你的。”


    “给我的?”白榆好奇地拿起来瞧,顺手就拈着木柄转了两下, 发出“咚咚”脆响声, “为什么要给我这么个破烂玩意儿?”


    李玄度回道:“说是十哥幼时之物。”


    苍清也凑上前瞧,“很难想象十哥幼时拖着鼻涕水玩拨浪鼓的模样。”


    祝宸宁笑着接话,“这有何难?你想想小师弟幼时的模样不就行了?”


    绝对比姜晚义的幼时更开朗无拘。


    陆宸安点头,“他穿着抱腹和开裆裤当街撒尿,小师妹又不是没见过。”


    苍清陷入一阵沉思,拿犹疑的目光在李玄度身上来回扫。


    开始怀疑自己一个近千年的妖怪,怎么会喜欢个小破孩。


    李玄度立马打断她的思绪,“别想了。”


    陆宸安又道:“小师弟也用不着害臊, 你忘了其实小师妹幼时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她还……”


    苍清忙去捂她的嘴,“别说了。”


    但李玄度的思绪已经被拉回幼时,她还……


    她还在他与别的小孩比谁尿的远时,做过裁判……


    气氛一时沉默下来,只剩下拨浪鼓被拨转时发出的“咚咚”声。


    众人终于注意到一言不发,盯着拨浪鼓发愣的姜晚义。


    苍清拿过白榆手中的拨浪鼓,来回轻轻晃了一下,“怎么感觉这个拨浪鼓声音和其他的不太一样?”


    正待仔细听,姜晚义忽而从她手中抢过拨浪鼓砸到地上,“九哥怎么什么东西都往家拿。”


    李玄度知他有心结一时难解,只道:“那切瓜刀想来你也不会要了,不如送给我?”


    “你要就拿去。”姜晚义站起身,转身就走,“我先回房了。”


    从在显真寺端午后起,姜晚义就几乎和白榆形影不离,但最近这二人分开的时候越来越多,这几天更是越发明显。


    苍清看着姜晚义离去的背影,思量间说道:“阿榆,我们是好友,亲如姊妹,对吗?”


    白榆正弯腰去捡被砸在地上的拨浪鼓,听见她的声音,轻声应道:“嗯。”


    苍清的眼神跳过拨浪鼓,落在她手指的血印子上,这是姜晚义额间的血,还没来得及洗。


    换做平时小郡主早该嚷着让姜晚义去打水洗手。


    苍清浅笑盈盈,真诚发问:“那你做我的傧相吧?”


    “我自然要做的。”白榆脸上登时扬起笑,她已经直起身,手中缓缓拨转着拨浪鼓。


    拨浪鼓的鼓面不知磕到地上哪块石子,划破了,转起来时多了杂音。


    下午众人又各自忙碌。


    到了晚间。


    姜晚义如前两夜般,被打发在后院守株待“鬼”,他没有老实待在后院,飞身上了客店二层楼顶。


    夜风吹起他束发的朱色绸带,扬在他轮廓日渐坚毅的下颌上,添了几分少年意气。


    从袖中摸出一片茱萸叶,放在唇间吹出那首特定曲子。


    不多时前矢出现在他身侧,递给他一张卷起来的黄纸,“烛君要我查得有关暻王,以及长公主和郡主的事,都记在上面。”


    姜晚义的目光在纸上来回梭巡,眸光愈暗,脸色愈沉,意气便消散,融进沉沉夜色里,再也捞不出半分。


    心中怀疑之事,在此刻全数得到认证。


    手一扬,引火诀起,手中黄纸化为灰烬。


    他僵硬地说出一句,“俪妃娘子那边继续查。”


    等前矢走后,姜晚义仍踩在房顶黑瓦上,任夜风吹起小郡主送得朱红色发带,与额头白纱相缠,悠悠转着圈来打他的脸。


    良久,才蹲坐下来,和在梧州三合县时守在她屋顶上,一般无二的姿势。


    脑海中不断嗡嗡作响,额前磕伤的地方钻心的痛,他用手捂住头。


    不敢想,不肯想,忍不住想。


    她提灯站在夜空下的荷花池边,比星辰还要耀眼,成了黑夜中唯一的光,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明媚张扬。


    掉湖里的第二日,寻了借口去见她,她将他逼在门上,说:“你长得不错,那方面也很行吧?要不你教教我?”


    在江县,她夸他:“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的小郎君。”


    又每每忽地蹭到他身边,扬声说:“我要和小姜一起!”


    醉酒拉着他的袖子,满脸泪水,说:“表兄,别走。”


    她对他笑:“你身上没有阴煞气,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挡在他身前,替他辩驳:“他明明正直坦率,光明磊落。”


    一勺一勺给他喂药,“本郡主从未照顾过其他人,你是头一个!”


    偷偷给他准备了蜜煎却不承认,强硬地塞他嘴里,只说:“吃太多糖会蛀牙哦。”


    无法无天胆大妄为,却在见到小虫时,躲到他身后,扯着嗓子喊:“小姜!!”


    替他包扎伤口时,会轻轻吹气,问:“痛不痛?”


    又曾说:“我与你一同去闯荡江湖可好?”


    这才是杀人不见血的美人计……


    白发回首,仍是那个星星点点的夜晚,和少女皎皎如月的面庞。


    无需赤膊相见,就轻而易举攻破了他的城池。


    姜晚义长吁一口气,随手拾起片青瓦往下砸去,“啪”的一声,青瓦砸落在后院地上,粉身碎骨。


    一切,都是骗局。


    她带着目的一步步刻意接近。


    就为了等着有一日他动心后,反来羞辱他,报那一箭之仇。


    也怪他当时年轻气盛,出言无状得罪了她,叫她讨厌了。


    活该如此。


    而之所以最后放过他没有羞辱,也只是因为得了更狠的任务。


    他的初吻是她的计谋。


    取他的铜钱只是在寻那样东西。


    说要找伴侍也不过是单为他一人设得局。


    那把枕下的玉柄小剑要杀之人,也正是他。


    他意乱神迷,爱得不可自拔的那晚,她在迎着欢,谋算如何取他性命。


    他以为的“光”步步是陷阱。


    他垫脚仰望的星辰,拉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进这陷阱中。


    他还甘之如饴。


    “光也会杀人。”


    姜晚义又拾起一片青瓦重重往下一砸,许久都未传来瓦片落地之声。


    起身往下望,见李玄度站在后院仰头看着他,手中拿着他砸下去的青瓦。


    “十哥不抓鬼,在屋顶躲懒也就算了,还暗害兄长。”


    姜晚义藏起情绪破颜一笑,飞身下了屋顶,“你怎么来了?三娘呢?”


    李玄度将手中瓦片随手放在院中角落,“我来寻你抓鬼,她同白榆和我大师姐在一处。”


    又问:“可有反常?”


    “没有。”姜晚义懒散地在后院逛了一圈,最后脚步停在栓驴的圈厩前。


    天色越来越暗,鬼却无影无踪,只有毛驴在“啊呃啊呃”的叫唤。


    李玄度见他兴致缺缺,随口问他:“和小郡主闹矛盾了?”


    姜晚义在圈厩前盯了毛驴半晌,“我什么身份,哪敢和她闹矛盾。”


    李玄度当他如常玩笑,“又没人真拿你当伴侍,全当你是准郡马爷。”


    姜晚义冷笑一声,“我算哪门子郡马爷?高攀不起。”


    京兆府重遇那日,她就说过“你知道本郡主什么身份吗?就敢高攀”。


    想来重头到尾,只有这句是真心话。


    李玄度见他如此神色,又听他继续这般讲话,也知这二人间,平和的外表下藏着深不可测的裂痕。


    并非全是高攀不起之类的理由,此前来了个竹马暻王,他也能正大光明吃醋,神赳赳拿弓箭射人,暗讽暻王“射不中”。


    “你别自馁,阿清和我说,小郡主对你同别的郎君都不同。”


    “是吗?睡过一张床榻总得有些不同。”姜晚义伸手去捋驴面,一下一下顺着毛,“这点不同有时候会要命。”


    “不怕九哥笑话,你见郡主何时说过心悦于我之类的话?”


    她永远都是高高在上,从不曾真的平视过他。


    即使在情动缠绵、十指紧扣时,她都不会喊他一声“晚郎”说一句“我喜欢你”。


    仔细说来算上第一回 ,她其实只召过他四个晚上,陆师姐给的避子药一共十颗,如今还有七颗。


    其中一晚是前几日他求来的。


    记得她说得是“行吧”。


    多勉强。


    他是她从一开始就讨厌的人,这四夜大概也是虚与委蛇,不得不行的骗局。


    她不满,并非他索取无度、技术不好,是他并非良人。


    她对他没有爱意,自然不愿同他亲近,她未当他是良人,也不愿送他亲手绣得荷包。


    京城人都知祈平郡主倾心昭王,也唯有昭王能制住她,今日见了昭王就急着与他撇清关系,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九哥知道要怎么训驴吗?”姜晚义的手摸上毛驴耳后根,驴在他手中安静下来。


    “拉磨时要蒙住眼,他便不会知道自己在原地打转;要哄着他说他才是世上最好的驴;不能叫他知道主人心狠曾杀过多少驴;更不能叫他知晓主人最后会将他也杀死。”


    九哥,我就是那头驴。


    迟迟不杀,不过是东西还未寻到。


    夜色深沉,他眼里无光,嘴角的笑都带着自嘲,“我和她这辈子都不可能了,她会回汴京做她的高门贵女,我若是能留得命在……算了,是我自己眼盲心瞎。”


    李玄度面上严肃起来,“往事已过,你该信她,今日不过是见了几个人,那谢小侯爷是已故之人,至于昭王,虽然京城都传她对他……”


    姜晚义却直接打断他的话,“这毛驴耳朵里塞了东西。”


    “嗯?”李玄度上前两步,指尖燃起火焰,火光照到姜晚义手中所执之物,他皱起眉,“符纸?”


    姜晚义展开黄符纸,上面的符已经花得瞧不清,“看来是有人做了手脚。


    “这鬼是人为制造的假象?”李玄度指尖流转的火焰,映在他脸上淡漠的眉宇间,眸中多了些意味不明的神色,“这就迫不及待开始行动了。”


    姜晚义眸光微动,“九哥,有时候即使是身边人也不可信,娶亲时万事小心,若是延期更好。”


    李玄度将符纸收进袖中,熄灭了指尖的火焰,周围霎时陷入黑暗中,再看不清他的神情。


    “该来的躲不掉,有你做傧相护在一旁,定然事事万全。”


    良久,姜晚义才回道:“你执意,兄弟便祝你此行平安顺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