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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171章
中了涣神散的苍清醒来时, 发现自己被关在铁笼里。
身上毫发无伤,悬心铃还在,只有背得锦包不见了, 脚踝处套着个铜环,上面投射有号数二九。
周边的笼子里关着其他的妖, 蛟蛇妖娇娇在其中哭哭啼啼。
她想安慰几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引动体内真力试着开铁笼, 毫无意外烫伤了手。
楼梯拐角处传来脚步声, 来得是柳四郎样貌的朱婶,他走到铁笼前对着她笑。
“得到苍官你在城中的消息时,我不知有多兴奋,想都不想就同意了和他们的合作,抓到你竟意外的顺利,不是天助我是什么?”
苍清说不了话, 只能静静看他, 问不了他“合作”是什么,“他们”又是谁。
“你当年为了月华杀我一次, 今日能看你二人对上, 谁死我都畅快极了。”
听他这话,苍清微歪起头,这意思是要让她和小师兄打?怎么打?
且这人似乎不知苍官后来已经和月华反目成仇。
她无声张嘴吐出几个字:“你死心吧。”
无论会不会对上,她都不会对李玄度动手的。
柳四郎并未读懂她的唇语,掌心中升起一团银光,手掌一翻银光打进苍清身体中。
“苍官便代替那只狼妖下场吧,别想着跑,你跑不掉的。”
他一挥手, 所有的铁笼门全部“咔哒”一声打开。
苍清走出笼子,她也没想着跑,脚上的铜环是邢妖司特制,若能轻易逃跑,那些妖在灵力恢复以后,怎么可能还乖乖听话去打斗。
再者也不知他刚刚在她身上施了什么法。
有一只不信邪的小妖,刚出笼子便朝着柳四郎袭去,只听柳四郎轻轻念了句什么,那妖倒在半路,痛苦地打滚呻吟。
看吧,果然如她猜测的一般。
柳四郎收了术,喝道:“赶紧都给我滚下场!”
二楼有专门下到角斗场的通道,苍清下到场中,先是被鲜血淋漓的角斗场,熏得干呕了一下。
到处散落着断肢残臂,围墙上也溅满血,脚踩在地上黏黏糊糊的,走动时能听见鞋底与地面发出“咕叽咕叽”声。
浓重的血腥气,让人不由自主想到残忍的角斗画面,心中多了几分畏惧。
满地血污的场正中,站着执剑而立的李玄度,红绸覆眼,白衣翩跹。
长身玉立,连衣角都干干净净。
如悬在天边永远洁净温和的银月,与这个地狱般的红色角斗场割裂开来。
少年气的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脸与两年前相比,褪却了些稚气,越发棱角分明,却仍带着股纯良感。
满脸写着四个大字:正的发邪。
再加八个字:尔等逆贼,速来受死。
苍清无声笑起来,没有即将与心上人对立的惧意,见了他反倒叫她心间原有的几分恐惧顿消,生出安心之态。
数了场中妖的数量,算上她自己一共三十二个,虽不知李玄度会在场中的具体缘由,但大约也能想明白其中关窍。
那总角小妖又立时躲去了边上,苍清跟着他走过去,在他旁边找了块相对还算干净的地蹲下。
指了指地上掉的稀疏小珍珠,对他莞尔一笑,做出口型:“你是鲛人?”
总角小妖不答话,只是害怕地往后退了退。
也不知听没听到,瞧这样子像是怕苍清偷袭他。
身边又走来一人,苍清回头见是蛟蛇妖娇娇,哭哭啼啼地来拉她的袖子,眼睛肿得像核桃,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说话直打嗝。
苍清安抚地摸了摸她的手背,又翻过她的手写字,结果娇娇抽抽搭搭地说道:“我、我不识字。”
“……”
蛟蛇妖常年在深山中,不识字也很合理。
苍清只能张张嘴无声安慰她,“别怕。”
指了指李玄度,“我的人。”
而后这三只妖一起蹲在边上“观戏”,若有瓜子的话,她定然会和旁边这两位分享,边磕边看。
眼下这种情况,几十只妖虎视眈眈对着李玄度,苍清是不可能为了自保对他用雷决的,也不会上去与他对打半招。
今日他若是铁了心要下杀招,场中所有妖,包括她在内都难逃一死,她的生死不过在他一念间。
但她不觉害怕。
毕竟她又不是逆贼。
已经有隔间的观客开始吵嚷:
“二九号怎么同那八号一起躲角落里不上啊。”
“那么凶的狼妖定然是蓄势待发,那八号之前不就如此?”
“同她一起的四五号就是蛟蛇妖吧?我押了她来着,长得真是好可爱,好想养。”
“疯了你,妖会吃人的。”
而场中。
站在正中的李玄度气势太慑人,他手中的月魄剑,无论是从前在苍官手中,还是后来在他手中,都斩过无数妖魂。
看着这样一把寒芒四射,嗡嗡作响的剑,没有哪只妖敢第一个做出头鸟。
李玄度等得有些倦,先发话:“各位有想上的便一起上,若不想上……”
一道白光夹带着寒气破空而来,李玄度侧身避开。
这位头个发招的妖大哥,恶狠狠喊道:“他都看不见我们,怕什么!迟早都得死,不如争一争!”
有人带头,另有几位也开始发招。
李玄度勾了勾唇发出一声轻笑,口诵法决,周围的灵气波动汇聚成金色光圈,以他为中心,一圈圈快速朝外扩大而去,将袭来的妖全数震开。
金圈扫荡全场,像是在确定场中所有妖兽的方位,自然也往苍清所在的边上而来。
苍清默念口诀,手上掐诀的动作极快,在这金圈打过来前,在三人身前撑起一把朱色的半透明伞。
她和娇娇倒还好,这小鲛人怕是再受不起这一击。
小鲛人一脸诧异地看她,满脸写着“你为何要救我”的疑问。
苍清努力露出一个和善的笑,伸手去摸他的头发,依然被无情躲开。
她不觉尴尬,收了伞目光重新落回场中心。
李玄度翻身躲过几招袭来的妖术,身形变换间,月魄剑离手绕在他周身,修长的手指快速掐着决。
“一念为善一念作恶,善恶昭彰,追踪无形,去!”
手一挥,无数荧光洒向场中各处,落在众妖身上,吓得他们连连后退,纷纷出招躲避,荧光无孔不入沾在身上,甩也甩不掉。
连躲在边上的苍清三个也被洒中,娇娇和小鲛人很是害怕,苍清作为一个哑巴,不得不努力安抚这两妖。
她听见了小师兄念出的咒,虽没学过,但想来就是用来追踪妖行迹的。
渐渐的也有妖发现这荧光,并无什么异样和疼痛。
李玄度手中掐诀的动作未停,剑指朝上,往天一指,“破!”
原本设在一楼角斗场的结界应声碎裂。
他又重新握上月魄剑,剑气如虹朝前一挥,“开!”
同一时间,苍清将左右两侧的小鲛人和娇娇,用力往场中一推,迎上了那剑气。
吓得飞身而起的两妖脸色骤变:???
然而这剑气并未伤到他们,反而破开了脚上的铜环。
“看在小仙姑的面上,本道长今日放你们一马。”
李玄度停下所有动作,垂剑而立,“我在各位身上下了追踪术,无论你们从前如何,但凡日后敢伤人,必然妖丹爆裂而亡。”
苍清听见这话,眉眼弯弯脸上抑制不住扬起笑,他当真记着那夜她说的话,嘴上说是绝不手下留情,却终归因她对妖多了些怜悯。
她今日也会因他的怜悯心,留下一条小命。
众妖却是面面相觑,不知此话是真是假,会不会是这些狡猾的凡人耍他们的手段。
很快顶上又要重新罩上新的结界,透明的无形罩子向场中心靠拢。
苍清起身走向娇娇,对她指指顶上,又推推那小鲛人示意他们赶紧跑。
蛟蛇妖娇娇来拉她的手,“一起走!”
苍清摇头后退两步避开,指了指李玄度和自己,又对她摆手,做出口型:“快走!”
眼见着出口渐渐缩小,娇娇再顾不得其他飞身朝着顶上而去,顺利出了一楼,撞破蚌壳琉璃窗,跃进三楼某个隔间,引来一阵惊呼。
那小鲛人也跟着要跑,忽然回头朝苍清扔来个葡萄大小的朱色东西,才飞身跃起出了角斗场,再未回头。
她伸手接住一看,竟是颗温润圆亮的红珠。
场中众妖见真的没有陷阱,纷纷趁着结界重新合拢前,逃出了这要命的角斗场。
楼上隔间里瞬间乱成一团,尖叫声四起。
自然有那凶恶的妖想趁机报复,然而刚起个歹念,场中执剑之人只是轻轻打了个响指,恶妖便真的爆体而亡,炸出的血沫碎肉溅满隔间。
在三楼津津有味看戏的暻王,瞬时目瞪口呆。
先是震惊李玄度的修为,后是心有余悸自己先前对他的挑衅。
最后想到折子,又笑着对身侧的白榆说道:“看来榆姐是拿不到折子了。”
白榆侧头看他,“小六再仔细想想,你当时的要求是什么?”
暻王楞了仅瞬间,破口大骂,“他竟同本王玩文字游戏!!”
姜晚义好奇地问道:“他的要求不就是九哥下场吗?还能是什么?”
“他的要求是‘场中妖孽一个不留’。”
字面意思,眼下场中确实一个妖也未留下,都跑了。
白榆笑着朝暻王伸手,“小六不如现在就将折子给我。”
暻王阴恻恻开口:“榆姐儿是早就知道了九哥的计划?”
“不知道啊。”白榆答得很是无辜,“我怎么可能猜到臭道士在想什么,不过我相信他们。”
暻王摇着手中折扇,意味不明地说道:“我说郡主身边的二位,还是多长点心吧,特别是……”
白榆扫了个冰冷的眼神过去警告他,背着的手朝暻王打出一枚绣花针,被后者扬扇打落到地上。
在暗地里打了两个来回,直到姜晚义不耐地皱起眉,看似巧合地往后退了一步。
二人才迫不得已停手。
白榆回转头面向姜晚义和祝宸宁时,已是脸上带笑,一双眼灿若星辰。
祝宸宁站在窗前,并未留意暻王的话,仍紧张地望着场中,“小师妹为何不走?”
暻王的目光也扫向场中,冷哼,“不是还有个苍清吗?她也是妖,也不算一个不留。”
“这话你敢当着琞王的面说吗?”白榆跟着看过去,而后长眉轻蹙。
不知何时回来,一直默默拱手站在旁侧的山主事,无声地勾起了嘴角,无人知道真正的山主事,此时正昏死在某个隔间中。
角斗场中。
只剩下缚眼的李玄度,和说不了话的苍清,二人面对面而站。
先前结界一破,外头的喧闹声传进角斗场中,隐约能听见远处有阵阵雷响。
别人瞧不出,苍清却一眼发现小师兄在硬撑,眼下结界明明重新合上,而那雷声不仅未停,反而越来越近。
先不说朱婶单给她施了术跑不了,哪怕只因这无故传出的雷声她也不能跑。
李玄度出声问道:“你为何不跑?”
他用红绸覆着眼,看不清眼前景象,所有一切瞧着都是一片朦胧的红雾,如梦魇中那般。
苍清没法回答他。
“铜环没开?”李玄度耳朵微动,重新挥剑,她脚上的铜环碎开,“竟独独漏了你。”
他靠打出的金圈和听声辨位,金圈被她的伞挡掉了,开铜环时她又蹲在边上,脚都没移动一下,只将小鲛人和娇娇推出去,自然漏了她。
“我再给你开一次结界。”他捏决的手因时不时的雷声,在轻轻打颤。
苍清手指一点,一束白光朝着他缚眼的布条而去。
“你这小妖怎么还动手动脚?”李玄度撇头躲过,脸上似笑非笑,“你不走,我摘不得覆眼的布条。”
场中妖孽必得一个不留才能拿到折子。
“一会赶紧走!有东西要来了。”
苍清有些急,即使他看不见,也绝对不会让她有机会近身,想探手止住他捏决的手都不行。
不等再次破开结界,那东西便已出现在场中。
面如龙、状如牛仅一腿。
“夔妖?”苍清无声地说出这两字。
李玄度给她讲过上古妖兽夔的睡前故事,发声如雷,可唤水除障。
怪不得会有雷声,她立时拦在李玄度身前,将他护在身后。
手中结印,炽热的火焰从掌心挥洒而出,一条朱色火龙撞上眼前的夔妖。
雷声暂止,夔妖口中喷射出冲天水柱缠上火龙,火焰熄灭,火龙成了水龙,倒回头冲着苍清而来。
第172章
身后人搂住她的腰, 带着她后撤开,躲过击来的水龙。
“你这小妖,让你走非不走。”
苍清回头, 见李玄度已经解开布条,笑吟吟看着她, “我这次认出你了。”
见她眼里的疑问,他说道:“只有阿清会护在我身前。”
被下了善恶追踪术的妖,起心动念间, 善与恶便都会被他感知到。
在他还未问出“你怎么不跑”时, 就感受到了眼前人对他强烈的善意。
这世上没有哪个妖,会傻乎乎的冲过来想要保护他,除了苍清。
无论他多强大,在她心里仍然是要被保护的对象。
何况这回,他的心比眼睛先一步认出她。
苍清对他微张了张嘴,用手点了点, 示意他自己说不了话。
李玄度抬手解开她身上的禁制, 立刻听到她叽里呱啦一长串的说话声。
“你为何会下场?”
“阿榆呢?”
“又怎么知道我在场中?是何时认出我的?”
“刚刚的雷声不是我发的震字诀。”
“怎知就不是哪只小妖看上你长得俊,要报答你的不杀之恩, 所以才不怕死地冲过来保护你?”
哑了那么久不能说话, 可真是把苍清憋死了。
其实她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也有很多事想告诉他,但是有些话不能当众说和问。
李玄度带着她又避开一次攻击,只笑着回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所以你是觉得我长得俊,要报答不杀之恩?那便以身相许,回去我们就拜堂成亲,洞房花烛。”
“呸,脸皮越发厚了!”
他们的说话声, 毫无遗漏通过角斗场特殊的机关构造,传至观席各个隔间,还没走的观客都大为震撼,这种时候这自称道长的降妖卫,还有心情和二九号妖调笑?
不知名降妖卫一剑破开结界,放走众妖不说,又与传言最凶的二九号狼妖关系非同,还要一起打上古妖兽。
明日城中小报必然是头条。
今年这斗兽看得可真是稀奇,出去能吹好一阵,只是妖跑了这押出去的银钱算谁的?
同样听见对话的首席隔间里。
姜晚义同祝宸宁对看一眼。
这夔妖不应当被锁在七楼吗?是谁将它放出来的。
连暻王也是一脸懵。
“山主事,这夔妖也在角斗之列?”
一直闷声不响的山主事上前,回道:“回禀殿下,夔妖并不在角斗之列,下官也不知它如何会从牢笼中脱逃出来。”
“你作为邢妖司主事你不知?那谁知?木有枝?他人呢?”
面对暻王的四发问题,山主事只是仍旧拱着手,不惊不躁,“下官亦不知。”
白榆出声骂道:“好个山主事,你就是这么玩忽职守的?!”
姜晚义从场中分出视线,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色,要说还有谁经过七楼走到了八楼,那便是他放走的那位黑袍兜头的黑衣人。
而祝宸宁想得是他小师弟怕雷声,这夔妖发声如雷,时不时来这么两下也是个麻烦,但有外人在,这事他不能当众说出来。
只道:“上古妖兽不同于之前那些本就受了伤的妖,得停止角斗。”
暻王肯定不会出声阻止,他巴不得李玄度多遭点灾。
只说:“姜判官就这么干看着,不打算去帮忙?”
事实上不用暻王说话,姜晚义也已经打算破开结界,直接从三楼打碎窗子跳进角斗场中。
白榆按下他捏决的手,“不可,楼里还有百姓,结界一旦破了,恐夔妖会逃出伤及无辜人性命。”
上古妖兽可不像之前那些小妖一般,打个响指就能自爆。
她转头对暻王说道:“小六,不管如何,我们对百姓的责任是一致的。”
暻王也有所思量,无论他和郡主之间怎么明争暗斗,又分处于何阵营,也不过都是为了那一个位置,失民心的事做不得。
“也对,那姜判官就别去帮忙了,让九哥自己应付吧。”
白榆白他一眼,压下心中想要爆锤他头的冲动。
“山主事,赶紧停止活动,集结所有降妖卫将楼里观客全部疏散,带我们从二楼入场。”
暻王忙道:“本王可不下去送死。”
“也没想让你去,这疏散百姓□□场面的功劳,本郡主今日就让给你,来日定不同你争,但接下来你别使阴招妨碍我们。”
暻王有自己的考量。
这事如果闹大了定会传回京中,他这回既已站在明面上,所作所为便不能有大错漏,泸州城的邢妖司出了事,他稳定民心,也算小功一件。
“好,本王卖郡主这个面子。”
他和琞王不同。
琞王是为官家做事,只要玉京一日未寻得,无论怎么作为就是把天翻了,官家都能揪着快愁光的头发,替他把事情遮掩过去。
更何况琞王一身凛然正气,完全无逐鹿之意,圣眷正隆。
他如今和琞王对上,想都不用想,他绝对是头个被官家放弃的。
而祈平郡主在京中时,就是被所有人娇宠着长大,又有长公主替她收拾烂摊子,她那为国捐躯的爹还是她的保命符。
别说她空坐高位,官家要留着她,稳一稳其他武将的心做足面子功夫,就是她真做了什么事,只要不到最后一步,官家想动她,文官们的头都能撞烂殿柱,满殿都是“陛下三思”和“已死谏之”。
唯独他暻王赵殊,不如他哥昭王出色,不比中宫太子尊贵,也比不得琞王浩荡皇恩。
平日里装得纨绔,也不过都是些走鸡斗狗的小事,被弹劾几回不勤勉、不修身养德,官家也乐得除了太子以外的皇子这般作为。
但若是在明面上伤了人命,牵一发动全身,他和太子走得近……
他光是为了那一纸赐婚诏书,就花费了比他人更多的心思,做了足足两年的筹谋。
也唯有这一件事,他绝不会让步。
看着山主事带着人离开隔间,他取出从山主事身上探得的折本,轻轻一扬,折本烧起来,落地就成了灰烬。
“他已经不在了,我不会让你也离我而去。”
赵殊说得极轻声,几乎是气音。
他虽总怼不过琞王也打不过他,但论玩阴的,光风霁月的琞王,恐怕不会比他擅长。
郡主少时忽而沉迷下九流之术,不敢光明正大让昭王寻教习师父,是他陪她一起在外头,偷偷学得这探囊取物。
那段时间他们每天都费尽心思,以取得对方身上的东西来决胜负。
二人同有的回忆也不止这一点。
虽总无利不往,但到底她想揍的人,他同她一起揍回去,他讨厌的人,她同他一起捉弄回去。
她背不出文章挨了戒尺,他嘲笑她再挨她的鞭子。
这样的事还能说出一箩筐。
她在他茶碗里下药,他便在她饭里放毛虫,而后挨打。
她涂乱他第二日要交给少师查验的文章,他便在她的文章里夹她最爱的闲书,而后书被没收,他挨打。
她趁他午间休憩时,跑他屋里吹新寻来的唢呐,他便在她早间赖床时,拿着锣鼓在她窗前敲,而后挨她的打。
她故意等在他去同官家和娘娘请安的路上,靠近他同他表白却借机划烂他腰带,导致他在请安时,腰带落地宽衣解带,被训仪态不端禁足三日。
明知是美人计,唯独这一次他没有报复回去,但仍挨了打,因为他解禁后堵在她下学的路上,在起哄声中对她扮了回浪荡纨绔。
那起哄之人的面容他都快淡忘,只是每遇夏日,夜风抚上发丝时,仍会想起曾经三人打闹于大街小巷并行的身影,如今只剩他和郡主。
原来少时已经过去这许久,久到郡主似乎也要离他而去。
从小斗到大,互相嘲笑到大,明明少时说过愿意陪他斗一辈子的人,为何不过出来一年就转了性。
出发前,她也说得是:“小六就看好吧,本郡主这回要亲自讨回那一箭之仇,叫姜判官落得个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望着场中并肩而战的五人。
夔妖发招时她会挡在姜晚义身前。
任那人牵住手将她护在怀里,这亲密无间的姿态,明显已经不是队友这么简单,更别说什么讨回一箭之仇。
还说没有不舍得,还不承认动了心。
美人计需要把自己赔进去吗?
同样都心狠手辣,他到底输在他哪里?
暻王叹了口气,负手走出隔间自去做事,再不想多瞧场中一眼。
若是穆白榆知道暻王心中所想的话,大约能回答他一二。
姜晚义在认清自己的心意后,便单单对她收起离经叛道,变得克己守礼。
也绝不会拿毛虫去吓她,他只会在她哭得时候默默递袖子,偷偷替她扫除所有障碍,寻来她想要的所有东西,小心翼翼哄着他的星星。
若要问输在哪里?
那只能是因为姜晚义不知她的伪装,误将她当作天上星芒,绝不肯沾污她一点。
不惜藏起自己的阴暗面,去变成她喜欢的好德行,努力追赶上她的善良好与她相称。
别人都以为她嚣张跋扈,愚蠢无知,可她的骄纵在他眼里成了优点,是闪闪发光的,是明亮纯善的。
喜欢可以放肆掠夺,而爱却是深藏克制。
这是他教给她的第一课,让从不知何为爱的祈平郡主,懂了情爱。
她也不曾见他真的对自己冷过脸,不曾亲眼见过他的阎罗面,他在她眼里也是明媚向上,是发光的。
她伪装成光,他因她伪装出的光而成为光。
人和动物都一样有趋光性,会被光所吸引。
哪怕他和她追逐的那道光,都是海市蜃楼,仍旧义无反顾,只作不知。
第173章
角斗场中。
五人一同对战发声如雷的夔妖。
最开始祝宸宁用天罗地网将他缚住, 他却直接化成一滩水出了金网。
更有趣的是夔妖的攻击,总追着另外四人跑,独独放过李玄度, 甚至李玄度打过去的术法,夔妖都不躲, 皮糙肉厚硬接下。
但很奇怪,这术法对夔妖而言明明很痛,伤害却不大, 像是被什么化解了。
讲道理李玄度的修为是五人中最高的, 不该如此。
苍清是被夔妖追打的最勤的那个,本来水克火就已经叫她妖生艰难,她还绝不能靠近李玄度周身或是身前,不然就像被定位了般猛追着打。
若是李玄度护着她,稍一得空,夔妖就会变本加厉地来攻击她。
机灵的苍清发现了其中玄机, 立时改了身位, 躲到李玄度身后抱着他不撒手,对着夔妖放狠话, “你来啊, 本仙姑在这等着你!”
她这个身位和夔妖间,永远隔着李玄度,夔妖动,她就拉着李玄度的后腰一起变动方位,像极了老鹰捉小鸡。
夔妖停下了对她的攻击,转头去打小郡主。
这一回被定位的换成了白榆,逼得她暴露出更多招式。
她不仅鞭子耍的好,还被迫打出了枚铜钱镖, 用得就是先前显真寺,从姜晚义身上摸来的那枚铜钱。
苍清都直呼,“阿榆何时会发铜钱了?十哥教的?”
“嗯,我教的。”姜晩义将白榆护到身后,他当然没教过,二人发招的招式都不同,但仍替她应下。
可思绪不免被分散,想起了那本破书后面的某一页,写得就是暗器,再后面呢?再后面是短刃的招式。
她为何偏把那本破书,光明正大地拿给他看?
白榆扯了一把正出神的姜晚义,拉他避过一次袭来的水棱。
“你发什么愣,不要命了?”
她提着鞭子,在心中将这夔妖骂了数遍。
和苍清不同,白榆无论有没有接近李玄度,都会被追着打,夔妖像在逗她玩,当然和她并肩作战的姜晚义一样挨了几下,一时也瞧不出夔妖追得是她还是姜晚义。
鞭子甩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金属声。
“你们倒是想个法子将他制住啊!”
一旁的祝宸宁很是疑惑,他这阵是布还是撤?似乎他现在就很安全啊,所有的火力皆集中在白榆和姜晚义边上。
最后实在分不出胜负,几人也都打累了,全站到李玄度身后,成了小鸡崽中的一只。
正讨论要如何解决这奇怪的上古妖兽。
夔妖竟在这时化作人形。
和兽形完全不同,人形的他抬起一张英俊却带着伤的面庞,嘴角渗着血,多添了几分柔弱无助感。
好似一捏就碎的琉璃,一双深邃的灰蓝色眼眸哀伤地看着众人。
一头及腰银发束在身后,身姿挺拔宽肩细腰,白色的锦袍划破了口,露出他那精壮的腰腹线条。
“哇哦——”
苍清和白榆同时由衷地赞叹出声。
一个咂着嘴说:“这还叫我怎么下得去手。”
另一个舔着唇:“小姜,你刚刚下手太没轻重了。”
换来李玄度和姜晚义不屑的冷哼声。
一个冷飕飕说:“我可以替阿清再多打几下。”
另一个咬着牙说:“确实不够重,可以的话应该直接打死。”
祝宸宁忍不住笑出了声。
夔妖却只敬仰地望着李玄度,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里还带着泪水。
“神君果然将阿音忘了。”
瞧这说话模样,瞧这尊敬的眼神。
众人:神经啊!
你早说你和月华有点关系在身上啊,还累死累活打那么久。
怪不得这夔妖虽凶,却不下死手。
苍清撇头探究地看李玄度,“找你的?”
怎么找她的就是差点要她命的仇人,找李玄度的就这幅要死不活,似乎多少年的主子久别重逢,再见已是他人仆的模样?
凭什么她没有跟班小弟?
酸,好酸。
李玄度微微挑眉,“我打了你半天,你这会子给我来这出?”
“阿音以为神君还在惩罚我当年犯得错。”
这茶里茶气的眼神,很难不让人以为他别有所图。
“等会儿。”苍清往前跳出来一步,指着夔妖道:“我不管你和月华什么关系,他现在是我的人,他也不会回九重阙,别打他主意。”
“不然……不然我……”她左右看了看,夺下李玄度手中的月魄剑,朝夔妖一指,“不然我砍死你。”
刚刚还说下不去手的呢?
夔妖竟没追击她,反而缩缩身子,怯生生喊了声,“神君——”
李玄度一瞧苍清的态度,好整以暇地说道:“阿清不要这么凶,你看你都吓到他了。”
“?”苍清眼里透着清澈而迷茫的神情,看看李玄度又看看夔妖。
在见到夔妖拿略带挑衅,和得意的眼神看她时,脸上闪过一抹愠色,当真手一挥,月魄剑破空而去。
“小妖精茶谁呢?!本仙姑砍不死你。”
李玄度一下没憋住闷笑出声,将她拉回来,同时召回月魄剑。
“知道急了?还整日乱夸别的男人吗?”
“你在故意逗我?还以为你听不出他在装可怜。”
“怎么可能,只有你对我扮可怜才有效,我心中只有……”
苍清忙抬手捂住他的嘴,“后面肉麻的话别说了,那么多观客呢。”
白榆一脸求知若渴:“这会子观客应该已经遣散了,不如让我们来听听这夔妖和月华的故事?”
苍清直觉这妖说不出好话来,何况月华的事她也没兴趣知道。
她心里还挂念去寻大师姐,好在出门前施了纸人术,不知她有没有跟着其他观客出了楼去,木有枝毕竟是朱婶的儿子,还是略有些担忧。
但这夔妖将她们绊在这里,一时也没有其他解决法子。
“你到底什么身份?为何出现在此?”
夔妖根本不理她还冷哼一声,仍旧瞧着李玄度,满眼乖顺。
苍清冷笑,扮可怜谁不会似的。
她回身怀抱住了李玄度的腰,抬起头委屈巴巴地喊了声,“玄郎——”
立马有一团水球朝着她后背呼啸而来,夔妖阿音怒吼:“苍官你这个大骗子!你放开神君!”
这话一出,让众人更加确信夔妖同月华关系不菲。
瞧出了这点,苍清哪还会怕他,都不带躲的,反将人抱得更紧,连头都埋进身前人的怀里,蹭了蹭他坚实硬朗的胸肌,可怜弱小又无助地轻声说道:“呜……好怕。”
自会有人替她打回去。
很快她就听到术法相击的声音,夔妖身上明显重重挨了一下。
又闻李玄度说道:“虽不知何故我打不伤你,但你也休想动她。”
这回换苍清挑衅地去看夔妖,一脸得色,月华的心意她不知,李玄度的心意她还能不知?
夔妖瞧着又委屈又不忿。
“神君从前就偏心她!都是您座下的童子,她还是后来的。”
闻言苍清脸上由得色转为疑色。
“苍官是月华座下童子?”
看苍官对月华的态度,哪有半点尊敬?照这么说,月华杀苍官还是清理门户?
夔妖怒骂:“苍官你卑鄙!作为童子爬床污神君清白!污都污了你还不信守承诺!将我一人留了千年之久。”
他看着苍清的眼神竟也带上了哀伤。
苍清:“啊???”
说得都是什么跟什么?
祝宸宁有些不信,“虽只见过一面,但瞧苍官仙尊的傲气,不太像是会做出这种事。”
这种事苍清做得出来,但苍官那一身冰渣似的冷冽气质,别说是爬床,爬梯都不会做。
“她才不是仙尊!我都还未称仙尊,她同我一般永远是千里殿的童子!”
“先别嚷嚷,”白榆反手叉着腰垫着脚,满身都写着这里好脏,出声提醒:“这里的味道实在闻得我想吐,要不我们换个地方仔细说说?”
角斗场的地到处血污,黏糊糊的,打架时没法在意,这会儿越待越不自在,何况她今日打了许多架当真是累了。
众人将目光望向夔妖,他倒也愿意换个地方将此间误会解除,唯有一个要求,必须听他认真把前龙去脉讲完。
于是几人重新回到三楼首席隔间,听夔妖阿音讲一讲,他同丰神俊貌的神君月华,以及卑鄙不堪童子苍官的故事。
这称谓是他自己加的,听着多少有失偏颇。
事实上,小童子只有夔妖阿音一人,当时他确实还是个小童子,总角之年,犹如凡人十一二岁的模样。
但苍官已经是十七八的少年人样貌。
阿音记得当时月华神君下界不过半月,回来时便带回了苍官,同他说她以后也住在千里殿中。
一开始阿音还挺喜欢这个小阿姊,人长得漂亮,战力还高。
然而苍官的习性很奇怪,她起初性子并不冷淡,反而活泼好动,只是似乎不太懂礼教,无拘无束,做事完全凭自己喜好。
但永远冷清的千里殿,忽而多加了个性子虽傲,但天不怕地不怕完全不守规矩的童子,阿音觉得好玩极了。
即使最初苍官不怎么搭理他,他依旧屁颠屁颠,跟在身后同她一起惹祸。
那段时光,送进千里殿讨债的信函,多得像落不完的雪花般,能将殿门盖住。
刚开始都是小事。
偷了财神殿的元宝法器往人间撒钱。
抓了玉轮殿的玉兔养在千里殿,就不还给玉瑶神君。
抢了星辰殿夜琅神君养得小锦鲤,强迫小锦鲤皎皎吐泡泡给她看。
拔了宜晖殿的仙草用来喂兔子,还指着鼻子骂人宜晖殿的寒池神君,是臭种地的小气糟老头。
苍官真是对九重阙上的什么都很好奇。
月华忙着炼神器,还得抽空管教约束苍官,仅余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很少再顾及听话的阿音。
渐渐的画风开始诡异。
月老殿的红绳被苍官拿去,绑了星辰殿仙池中的敖蟹,用小气糟老头寒迟神君的炼丹炉烤了后,送给夜琅神君养得小锦鲤,结果人小锦鲤不理她。
苍官便把夜琅神君的星辰殿炸了。
第174章
隔间中, 夔妖阿音似乎又回到了小童子时的模样,抱怨道:“你成天就知道惹祸,都是神君替你收的烂摊子!”
苍清不服:“关我什么事!”
她现在作为领队, 很有领队样子的好伐啦,常常运筹帷幄统领全局的。
“你讲你的!别老找我茬, 小心我叫神君削你!”
隔间中有四把椅,她和姜晚义以及夔妖是站着的,还空出一把。
李玄度唤她, “阿清过来。”
她走过去, 两人间的距离刚能够到手,她便被拽进他怀中,坐在了他膝上。
说是在挑衅,不如说更像是警告,宣誓主权来应证她那句话,他真的会为她削人。
这种被偏爱的感觉让苍清心生欢喜, 可不免又想到明明是同一个神魂, 前世的月华怎么就会和苍官反目成仇?
夔妖阿音却像是习以为然,只是委屈巴巴地嚷道:“神君从前就是这般偏心!”
从前。
苍官炸了人夜琅神君的星辰殿。
这事阿音参与了, 敖蟹也吃了。
受罚的时候, 他被罚扫千里殿整整三个月,还得去登门道歉,苍官居然只是被罚打扫神君的屋子,外加替神君修神器。
神君的屋子向来一尘不染,有什么好扫的,这根本就等于没罚她,阿音不服。
问:“神君为何偏心至此?”
答:“本君不觉偏心。”
又问苍官。
苍官答:“他也吃了敖蟹,还夸我炸得好, 为什么要罚我?你说炼神器是惩罚?”
这么大的事,夜琅神君都亲自上门兴师问罪,阿音不信向来严厉的神君会夸她。
再后来,苍官开始学聪明了,索性做了事一股脑嫁祸给阿音,二人之间的友谊分崩离析。
月华从来不听他解释,只问:“那你跟着去了吗?”
阿音自然跟着去了,但主谋从来都是苍官,他最多是跑腿看热闹,递一把柴的小兵。
而苍官则必然在旁边扮无辜装可怜,这些都是她在九重阙跟不同的神君仙尊,以及童子们学来的。
她学东西很快,好的坏的都吸收。
只要对她有用她就会用,阿音的这份茶可以说是苍官当年亲授。
可当年茶不过苍官,所以阿音觉得神君极度偏心,他从来不罚苍官。
于是渐渐讨厌起苍官,势必要与同她争夺神君的注意力。
虽说这是他自己在暗中较劲,苍官根本没在意他,还会骂着他蠢货,再亲自教授他怎么演的更楚楚可怜些。
何况她无需故意争夺关注,她每日只需要在九重阙逛一圈,自有上门问责的神君仙尊,来千里殿声讨她。
而后她会跟进神君的房间,再偷偷给他递个眼神,意思是:学好了,阿姊亲自给你示范一下怎么演。
其实阿音知道,神君最偏心,她无论演不演都不会受罚,只需要多注几卷图册,陪着神君炼炼神器就算是罚过。
可苍官本身就喜欢做各种奇怪的东西,有时候为了找某样炼器需要的物件,能把九重阙翻一遍,神君回回都纵着,甚至还会带她下界去寻。
这种日子过了几百年,九重阙的各殿看见苍官就关门。
当然也有一个殿她从不去,那就是瘟神殿,一开始也是去过的,确实没讨到好处,刚跨进殿中莫名其妙就能自己摔一跤。
不过可惜这殿中的神君,眼下已经因故陨落,不然他倒是九重阙除了月华神君以外,唯一能治苍官的人,前者靠哄着纵着,后者靠诡异的气场。
后来苍官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要私自离开九重阙。
神君将她拦回来时,阿音觉得这一次定然是要重罚的,苍官偷拿的卷轴里,可都是神君做出来的神器。
可神君依旧没有惩罚她。
不仅未罚,神君还失了清白,第二日,阿音见到苍官从神君屋里出来,她的眉间多了颗朱砂痣。
阿音偷偷往里屋里望了一眼,满地狼藉,神君满脸疲态,支着头垂眼倚在榻上。
最主要的是往日向来衣冠齐楚的神君,这日竟衣衫不整,额前发丝散乱,随意地垂在耳际,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且此后苍官日日都与神君同住。
尽管阿音还不大,但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阿音气不过,都是神君的童子,她怎么能这么卑鄙,竟靠这种手段逃避责罚。
苍官又在九重阙留了百年,这下变本加厉,还开始一言不合就打其他神君的童子。
她神力强横,没有童子能打过她,有时候那些神君仙尊们也不是她的对手,每次都是月华神君替她上门去赔礼。
有一回他跟着月华神君去宜晖殿给人寒池神君道歉,候在殿外时,隐约听见他们的谈话。
“月华啊,也真是难为你牺牲至此。”
“苍官本性不坏,是我们将她……”
“无论她本性如何,都留不得,……还要多久?”
“快了。”
阿音模模糊糊听到这段话,自动补全了信息,听见苍官不会长留在九重阙,当真是将他高兴坏了。
之后月华常常带苍官下界玩,阿音从未下过界,他时常觉得神君真的很偏心,但一想到反正苍官快走了,便忍忍吧。
不想这一忍又忍了许多年。
有一回神君和苍官从下界回来时,带来一只九尾狐,苍官很喜欢这只小狐狸,给她取名云寰,还亲自教她术法,让她唤她阿姊。
阿音从前也唤过苍官阿姊,后来和她单方面绝交后,他就再也不唤她小阿姊。
仔细想想,虽然苍官总是在外惹是生非,打人童子,但在千里殿里,她从不欺男霸女。
除了常常嫁祸阿音以外。
但若是真有人欺负他,苍官定然带着他去杀回来。
她说:“千里殿的苍官仇不过夜,若是当日没来找我算账,过了夜便不再认账。”
还有一位例外,夜琅神君养得那只漂亮小锦鲤皎皎,苍官也极其喜欢,总是去星辰殿瞧她逗她。
苍官刚来时还对神君说:“等小锦鲤长大后想同他成亲,就是你说的人间那种,成亲后可以日日待在一块。”
神君告诉她,“这锦鲤是女孩子。”
苍官很是可惜了一阵,后来跑星辰殿,在夜琅神君的书房放了一把火,只因夜琅神君让化成人形的小锦鲤,扮成男童子的模样,叫她误会了。
夜琅神君来千里殿追责的时候,她直接挥着月魄剑上前应战,丝毫无惧,且还知道引人去别的殿宇打,打塌了寒池神君的宜晖殿。
从此小锦鲤再不扮男童子,宜晖殿的修缮资金也由星辰殿出。
尽管夜琅神君打不过苍官,但也已是为数不多,会当日来了结仇怨的神君。
阿音时常羡慕她,同为童子,她怎么就能那么厉害,与神君对打还不落下风。
也许这就是月华神君留她在身边的原因?
终于苍官住在九重阙千里殿威风了千年后,不再到处惹是生非,像是玩腻了。
可阿音反而觉得她性子,变得孤傲冷淡,神情常带着落寞。
这九重阙想来是真的冷清,将这么活泼的性子也变得不活泼。
她学来那么多不同的性子,最终还是最像月华神君。
有一回她对他说:“阿音,我马上要回家了,你日后会不会想我?”
阿音听见这话,回道:“才不会!你赶紧走。”
可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你家在哪里?我……我以后和神君去看你。”
“很远,你到不了那里,你要替我照顾好云寰,别叫人欺负她,替我多去瞧瞧皎皎。”
阿音也很喜欢云寰和小锦鲤,于是拍着胸脯保证,“你赶紧走吧,我绝对不会叫人欺负了她。”
阿音想,等了千年可算是将苍官盼走了,以后千里殿的童子就只有他一人,嗯……云寰也勉强算上好了。
反正再没人和他抢神君的关注就是喜事,可他又有些舍不得苍官,于是哼哼唧唧问:“我、我要是、留你,你可以不走吗?”
苍官答:“等小阿音什么时候能打得过我,我就不走了。”
阿音认为,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就连云寰得了苍官亲授都快比他厉害了。
反观他家神君,眼里只剩下苍官和那破卷轴,根本不管他,哪里还记得对他的教习。
又等过半年。
某日月华神君不知因何事,要独自下界,临行前,交给他一个装满仙丹的琉璃瓶,嘱咐他必须每日放进苍官吃得仙露里,亲自看着她喝下去。
他又觉神君偏心了,好东西都给苍官,但神君的嘱托他自然要照做的,还要做得极好。
偏有一日,他无意间知道了这瓶中不是仙丹,而是瑶台梦。
再强悍的神君碰了瑶台梦,也是元清神散,瑶台一梦。
最终剃了仙骨化作凡人。
不禁又想苍官吃了许久仍能追着人打,若是不吃,恐怕月华神君也降不住她。
恰巧这日苍官从宜晖殿回来同他说她可能不走了,还说:“阿音,千里殿又要多一个人来,你别讨厌她。”
阿音听她说不走了,心下竟生出些高兴,问她:“谁要来?”
“你日后可以叫她阿黎。”
他又问:“她什么时候来?从哪来?”
苍官指了指她的腰腹,“我也不知她何时会出来,等月华回来问问他。”
阿音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惊讶之情,嘴巴张得老大,“从你肚子里来?!”
苍官点头,“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云寰都还不知。”
她脸上带着笑意又说,“以后阿音做她师父可好?”
“真的?”阿音有些不信,“我只是童子,神君会同意吗?”
“会的。”
阿音竟开始期待阿黎的到来,不知她会是何模样,是像苍官还是像神君?
可阿音又很是惆怅了一番,那这瑶台梦,还放不放进她的仙露里?
明明同为童子,苍官怎么就比他有能耐那么多,什么都敢做,敢单挑各位神君仙尊,敢直呼神君的名讳,还敢和月华神君生孩子。
但是她说她不走了,阿音的惆怅之情便消减几分。
从苍官来了后,千里殿真是越发热闹,神君瞧着都不再清冷孤寂,就连向来和神君不合的夜琅神君,也常带着那漂亮的小锦鲤来吃茶。
不知何时起,他害怕千里殿会重新变得冷清。
她不走了,热闹就不会溜走,这样真好。
第175章
可阿音在某一日早晨起来时, 却发现千里殿只剩下他一人。
月华神君还未回来,苍官也不见踪影,还带走了云寰和夜琅神君的小锦鲤。
独独没有带走阿音, 甚至连道别都没有。
他寻遍千里殿,除了柄和月魄剑一模一样的小剑, 再无任何苍官存在过的痕迹,就好像她从未来过,这千年的热闹不过是一场瑶台梦。
等月华神君回来时, 带着满身的伤, 以及那画轴和苍官的月魄剑。
夜琅神君都能将小锦鲤追回,他家神君为何没将苍官和云寰带回来?
阿音想着她的剑从不离身,她定然很快就会回来,云寰也会一起回来。
可某日,他听别的童子们说。
“忍了千年,往后的日子清净了。”
又说:
“她那一族天生就擅造物。”
“月华神君造出的十二件神器可守三界。”
“苍官为护月华神君还手刃了同族, 夜琅神君也在场。”
有童子唏嘘, “那也打动不了月华神君,不知苍官死前是何心境。”
“月华神君还真是冷情冷性, 相伴千年, 神器一成便毫不犹豫立刻亲手除去。”
“怎能如此说,月华神君不惜牺牲色相,布局千年就等这一日杀她,那一族本就天性卑劣,神君定然是忍了许久。”
阿音冲上去同这些人打了一架。
他才不信,月华神君向来最偏心苍官,怎么可能亲手杀她。
定是这些人记恨苍官往日作为,才胡说八道, 当他们千里殿没人了?
他没有苍官能耐,自然被人打得鼻青眼肿,这一回不会再有人带着他去杀回来。
月华神君将他提回殿中,亲自给他上药,瞧着还是和以往一样神态自若,丝毫不见异色。
垂着眼眉目舒朗,轻轻将药涂在他红紫的伤口上。
这是自苍官来后,许久再没有的待遇,可阿音高兴不起来。
身上的伤将他疼哭了,于是掉着泪问神君,“神君,苍官去哪里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月华回他:“她不会回来了。”
“他们说得不是真的……对吗?”
“都是真的。”
阿音仍然执拗的喊道:“不可能!阿黎还没来,苍官不会走的。”
月华问他:“谁是阿黎?”
后来阿音在千里殿等了百年,才真的确定苍官不会再回来,可他仍不信神君会亲手杀了最偏爱的苍官,偏执的认为苍官定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走。
千里殿又同从前一样恢复了冷清,连夜琅神君也不再前来讨茶喝。
殿中只剩他和月华神君。
起初神君瞧着很是轻松,像是了结一桩大事,可自阿音与其他童子打了架被神君提回来后,便常能瞧见神君拿着那柄月魄小剑发怔。
他问神君:“这小剑是苍官做的吗?神君也想苍官吗?”
月华点头:“是苍官做给娉黎的。”
阿音不知神君这点头,是应前一个问题,还是后一个。
又或许两个都是。
他没有继续问下去,眼睛发酸,只能抬起头,视线却不知该落在哪里。
这千里殿到处都留有苍官的身影,似乎撇个头就能听见她又在聒噪地喊神君。
“月华……”
“月华……”
如果神君早些回来,苍官一定会去殿门口迎他,扬着声喊:“月华!”
而后认真地问神君:“神的孩子也会是神吗?”
阿音就可以嘲笑她,“不然是妖吗?”
她定会继续问神君:“那阿黎什么时候会出来?”
阿黎啊……
阿黎再也不会来千里殿了。
阿音也不会再有小徒儿了。
有时候阿音也会怨恨神君。
阿音终于是垂下扬起的头,闭上眼,拿手抹去了眼里不知何故生出的水。
偶尔他也会见到神君拿着那卷轴发愣,他趁靠近时偷偷瞟过两眼,卷轴里没什么特殊之处。
不过是些图像和注解,还有许多处注有小字,是苍官的字迹。
他问过神君,“卷轴里写了什么?叫神君看得这么入迷?”
月华答他:“是苍官的心意。”
自此神君下界越发频繁,即使偶尔回来,也是在文奎神君的司命殿里待着。
再后来神君下界历劫去了,千年都未归。
他去问文奎神君,他家神君何时能归?文奎神君答曰:“那么多劫里,情劫最难归。”
后来阿音独自守着千里殿长大,仍时常想是不是他没有继续给她的仙露里放瑶台梦,才让她有机会走掉的?
神君也定然怪他没将事情做好,才会也丢下他,离开了九重阙。
苍官带走了神君,带走了她喜欢的云寰,连夜琅神君的小锦鲤都带走过,却独独漏下他阿音。
想来定然是不喜欢阿音。
阿音也不喜欢苍官了,最讨厌苍官,她总是骗他,嫁祸他,不带他玩,抢他的神君,从一开始就讨厌!
阿音最讨厌苍官,她说话不算数,若是再见到她,定然要同她打一架!而后再不理她!
阿音……最讨厌小阿姊了。
……
隔间中众人听到此处。
白榆支着头,回答他,“不是因为你没放瑶台梦。”
以她看了多年话本的经验之谈,这事绝没那么简单。
“你真笨,千里殿的小童子从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人,哪里是她卑劣污月华清白,明明是你家神君为了造神器使得美人计!说不定连那卷轴也本就是苍官的。”
“不可能!我家神君不是这种神!”
夔妖阿音绝不可能承认,哪怕他内心深处也是这般想。
可若是承认了,便是承认苍官再也不会回九重阙,因为她定然不会原谅神君。
“何况、何况神君这不是将苍官找到了吗?!”
他手指向苍清,也就将目光转向了李玄度,却发现他的神情很古怪,连带坐在他膝上的苍清亦是如此。
白榆跟着转过视线去瞧,也发现了苍清的异样,她手捂着心口,袖口滑落到小臂处,不仅露出了金镯,还有一节红绳,红绳此刻正忽明忽暗闪着光。
李玄度也瞧见了她腕间的红绳闪烁,心下发慌,环在她身前的手不自觉收紧,轻轻唤她,“阿清。”
“阿清,我不是他。”
他李玄度绝不会对苍清使什么计,布什么局,也不会在清醒的情况下伤害她分毫。
但苍清没有回他,只是在发怔。
良久才极轻地回了他一声,“我知道。”
腕间的红绳不再闪烁,又成了普通且赤红的样子。
李玄度那颗慌了神的心才重新落下去。
苍清移开他环着她的手,从他膝上站起身,神色已然恢复如初。
“阿榆应当说得没错,那卷轴想来就是浮生卷。”
原来十二件神物并非来自玉京,而是来自九重阙,且就是出自苍官和月华之手,浮生卷上苍官注的小字,她到今日终于明白了些意思。
两相玦可神魂互换,小字写着:月华的身体很好玩,敖蟹的也不错。
苍官曾与月华以及敖蟹互换过身体。
流光四方砚可穿梭时空,小字写着:废品,差点没回来,都怪月华造物不精,待吾重造。
光是从阿音的口述,以及浮生卷上的小字,就能窥见千年前那个活灵活现的少女。
苍官定是个有趣的神仙。
可这样一个生动的少女,为何就成了那样冷冰冰、充满怨恨的苍官仙尊。
还有穹灵玉的小字注释:万魂方成,吾心悲极,月华慰言,斯人已逝,非人哉,无须感怀。
苍清依旧不懂。
这会是让苍官性子转变的缘由之一吗?
一时想不明白,苍清看向夔妖阿音,“你为何会下界出现在这里?还叫人抓了?”
夔妖阿音继续讲起来。
他在清冷的九重阙独自一人,守了千里殿千年,除去偶尔跑一趟司命殿,几乎不出门。
神君下界前留了厚厚的一摞书,叫他勿忘修行。
于是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一心修习,他想快些长大,等有一日术法强过苍官,便能去将她找回来。
只要她回来,神君和云寰也会回来,到时千里殿又能热闹起来,夜琅神君定会继续带小锦鲤来喝茶。
都许久未见过小锦鲤皎皎,听闻她长大了,不知如今是何模样。
他靠着这信念撑过这孤独的千年。
去司命殿找文奎神君时,偶有听闻小锦鲤常带着星辰殿其他童子偷溜下界,夜琅神君就得不辞辛劳,去将他这些不听话的童子们一一找回来。
近来又听闻小锦鲤跑下了界,这次略有不同,她是与其他小童子私奔了,还扬言就是下界做妖,也再不要回这毫无人情味的九重阙。
气得夜琅神君当真就不去寻她,直言:“九重阙要什么人情味,都是当年苍官将他的皎皎带坏了。”
原来这九重阙除了他阿音,还有其他人记得苍官。
可不过几日,夜琅神君又反悔,下界将小锦鲤捆了回来,将她禁足在星辰殿。
而这一次小锦鲤消停没多久,竟偷溜去司命殿,偷盗文奎神君的司命簿,给自己批了份精彩人生,头也不回地跳下入尘台。
夜琅神君借着交情,查看司命薄阅览了她的精彩人生,又去瞧过几回成了凡人的小锦鲤。
也不知瞧见什么,等小锦鲤兴高采烈体验完人世回来时,夜琅神君的脸色黑沉沉的,好久都没再管小锦鲤。
终于在小锦鲤又一次踏进司命殿时,夜琅神君急急赶来阻拦不成,脑子一抽跟着跳了入尘台。
原是想将小锦鲤拉回来,结果可想而知,一起跌入凡尘。
据司命殿的童子们说,二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只听见小锦鲤在朝夜琅神君哭诉什么苍官、敖蟹,神君还不认之类的话。
这是千年来阿音第一回 觉得,苍官的事或许有隐情,他该找夜琅神君问清楚,若是他不肯说,也许小锦鲤也知道些什么。
可这一回这二人下去时,没来得及找文奎神君的司命簿批人生,若是遇上些不可控的事,很可能像瘟神殿那位一般折在下边。
所以他出了千里殿,偷偷下界来寻夜琅神君和小锦鲤,想护他二人此生周全。
刚下界人生地不熟,遇见只九尾狐,因云寰之故又同为上古妖兽,他对九尾狐颇有好感,何况这只九尾狐的一双眼,同苍官有几分相似。
与狐妖同行,她说可以帮他寻人,毫无防备,醒来就被关在此处,他那铁笼还与别的铁笼不同,专克上古妖兽。
直到有黑衣人闷声不响打开了他的笼子。
但他并未立时走出笼子,那九尾狐不知对他做了什么,还有些目眩神迷。
后来无意间走进角斗场,见到神君和苍官时,他一时激动地连吼了几声,听在李玄度耳里便是雷声阵阵。
阿音不会知道神君下了凡竟会怕雷,等他平复情绪停下吼声,苍清对着他打出了火龙。
他立时想起苍官说过的话,以及她的所作所为。
阿音决定绝不原谅苍官!谁叫她将他一人丢在千里殿千年之久。
说完故事,夔妖阿音略带得意说道:“苍官,我现在能打过你了。”
苍清白他一眼,并不打算理睬。
姜晚义忍不住问他,“既都是熟人,那你说清楚就好,后头追着我打干什么?”
第176章
“见到夜琅神君太激动, 实在是忍不住。”
众人:“什么?!!”
怎么遍地神君,不要钱吗?
姜晚义一脸呆滞,指指自己:“啊?谁?我吗?”
阿音点头, 又露出无辜的神色,睁着一双大眼, “那九尾狐当真不是坏人,她真的信守承诺帮我寻到了您。”
不仅找到夜琅神君,还意外寻回苍官和月华神君。
姜晚义沉下眉, 带着些谨慎问夔妖:“你什么时候下界的?”
“刚下来没多久。”
姜晚义心下微松, 他才不要做什么神君,何况上界的仙人果然没有人情味,他只想在人间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和一个携手一生的人。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我前世是什么身份,你们又不是不知, 时间对不上。”
姜晚义的前世是李玄烛, 怎么可能还会是夜琅神君?除非冥府的册录出了问题。
这也不可能,谁能随便改动冥府的册录?
一时间进入众人脑海中的思绪和信息太多, 来不及分门别类详细问明, 也定有漏下的,也只能日后思起时慢慢再探究。
众人皆神色不明,各有思量。
最终苍清先出声,“先别管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几人缓缓神,凑一起将今夜在斗兽场的所见所闻,信息互换。
苍清将自己遇上朱婶的事说了。
“难道朱婶就是当年苍官杀得同族?”
又问夔妖阿音,“苍官到底是哪一族?”
这个问题阿音当年也探究过, 可童子们各个讳莫如深。
“只说那一族就是那一族,没人能说清到底是哪一族。”
李玄度问道:“那朱婶又是如何活下来的?还是说苍官当年其实给她留了一条活路?”
苍清忿忿,“还不如不留,千年后的我差点死她手上。”
“下次别这么莽撞,该先来寻我。”李玄度抬手抚上她的额头,护身符果然已被抵消掉。
心下不禁庆幸也还好给她设了护身符。
又瞧见她用胭脂点在眉心的朱砂痣,轻轻用指腹抹去了。
苍清察觉到他的动作,抬眸瞧他。
“阿清要是想偷懒,以后每日我都可以帮你晕朱砂替你点。”
她摇摇头,“以后都不点了。”
像这些与苍官无意间相似的巧合,她一点都不想要。
刚刚听夔妖讲起苍官与月华的旧事,她就惊悸不安。
那杆银枪扎在心口的疼痛感,又真实地浮上心头,听到后头更是胆战心慌,有些画面无意识地窜进脑海中,挥之不去,甚至听见了月华在喊她的名字。
苍官。
她稳了稳心神,“我们先去找山主事,问一下十楼的情况,还要找木有枝,最好能联系上大师姐,她若是见到角斗场中的我们,应当也会想法子联系我们才是。”
几人边说边抬步欲出隔间,夔妖阿音也跟上脚步。
苍清伸手将他拦住,“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阿音又开始扭捏,欲言又止了半天,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你当年说过,打赢你,你、你就不走了。”
“可我不是苍官啊。”
再说若是苍官真回来,夔妖恐怕就不一定能打赢了。
阿音很执着,“你就是苍官!”
好不容易找到了神君和苍官,他是绝对不可能走的。
见苍清不为所动,他又道:“何况我还要护着夜琅神君,还要找小锦鲤。”
他的眼里有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配上他特意做出来的可怜巴巴的神情。
终是叫人狠不下心将他赶走,苍清拧着眉勉强应下,“行吧行吧,跟着可以,凡事得听我的,还有不准叫我苍官。”
她放下拦着的手,自顾往前走去。
阿音赶紧跟上,“我只听神君的。”
“嗯?”苍清眼里起了丝薄怒,“你家神君现在都得听我的,不想跟着就走。”
“知道了。”阿音垂头应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语气中仍略带些不服气。
苍清很满意,故作倨傲命令他,“把你这发色和瞳色换成正常的,瞧着不三不四像什么样子,吓到人了怎么办?”
阿音很不满,之前还盯着人流哈喇子,这会又说人不三不四。
但还是听话地换成黑色。
白榆多瞧了两眼他银色的及腰长发,夸道:“其实还挺好看的。”
阿音回她:“你也挺好看的,不比皎皎差。”
白榆轻声嘀咕,“那你之前还追着我打。”
“那是因为你身上有……”
阿音话未说完,走廊前方尽头的某隔间走出来一人。
远远的就见这人微低着头,用手抚着脑袋,两道长眉也紧紧皱在一处,一看就是刚昏迷醒来。
苍清立马叫出他的名字,“柳四郎!”
柳四郎听见声,抬头朝他们看来,也立即认出她来,“你、你、是你!”
他往后退了半步,面上浮上谨慎之色,本能地去摸身上的弓。
隔间中又走出两人,是一位华服小娘子和她的女使,约莫是听见喊声才出来的,见了苍清忙道:“哎?小娘子,你回来了?”
她同柳四郎说了几句后,柳四郎虽仍面带警惕,但好歹没有立时张弓。
整栋大楼都已无观客,这三人的出现让安静下来的走廊里,注入了些人气,重新喧闹起来。
眼下这情景,不用苍清开口,李玄度掌中已然多了个八角罗盘,因身边还有个阿音,所以罗盘中心的指针动得很厉害。
他速度极快,如一阵风似的,快步近到柳四郎身前,施术捏决,等罗盘在柳四郎面前一晃而过时,上面的指针已经安静停下。
“是人。”
苍清缓步走到李玄度身边,脸上尤带着狐疑之色,“所以,这个被我药倒的柳四郎是真的?”
她又问那小娘子,“你们怎么还未离楼?”
那小娘子极为正经地回道:“受小娘子所托,这位郎君未醒前不敢离去。”
苍清哭笑不得,这世上竟还有她这般,正直守约到有些傻气的人。
“小娘子怎么称呼?”
“姓山,家中排四,唤我山四娘即可。”
山四娘回完话,三楼某个角落又传来一声极轻的“哎哟”声。
等发声的主人揉着脖子走到光亮处。
走廊里呼喊声四起。
“山主事?”
山四娘:“阿爹?”
山主事先是喊了一声自家女儿,“四娘?”
目光一转,登时又看见李玄度和白榆,“琞殿下?郡主?”
忙理了理自己的官袍上前行礼,“二位殿下怎与小女在一处?”
瞧这光景,想来降妖卫疏散百姓时,并未一间间隔间的搜寻查看。
等山主事走近,李玄度的罗盘也对着他查探了一番。
“山主事是何时被人击晕的?你身上可有暻王给得折子?”
“回殿下,下官出来方便,之后便再无所知,直到方才。”山主事顿了顿,认真思考片刻,又答:“暻王不曾给过下官什么折子。”
白榆惊道:“后头回来的山主事就已经是假的了?那小六一直同他在一处会不会有危险?”
姜晚义随口问道:“郡主很关心他吗?”
白榆也顺口答道:“废话,那可是本郡主打小的玩伴。”
姜晚义哦了声,“那我帮郡主去寻他。”
说着抬步要走。
白榆拉住他的胳膊,“你别一人行动。”
“郡主要和我一起?”
白榆的手顺着他的胳膊下滑,牵住他的手,一脸了然地笑看他,“他没你重要。”
闻言姜晚义有片刻愣神,她从未对自己表白过任何心意,这勉强可以算是第一回 。
“好。”姜晚义收回跨出去的脚,反握住了她温暖柔软的手。
“那就不去了,让他自生自灭。”
山主事半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没看见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最大的安全。
这皇家的密辛怎么会如此之多!
还不忘对自家女儿和柳四郎挤了两下眉,示意他们不该看的别看。
其他人完全没有山主事那么小心翼翼,丝毫不在意小郡主和姜晚义说什么做什么。
苍清、李玄度、祝宸宁,以及非要凑上来的阿音围在一起,探讨一番后得出结论:
这扮作柳四郎和山主事的都是朱婶,那么朱婶的样貌有可能也是假的,但既然承认了朱婶家铺子里卖的胭脂里,加有邢妖司特制的散灵粉,就说明定然和木有枝脱不开关系。
眼下迫在眉睫的任务是,找到木有枝和陆宸安,以及找回丢失的锦包。
包里面可有浮生卷、月魄小剑、毕方丹以及李玄度给她画得杀妖符。
但看山主事的模样,想来是不会知道木有枝在何处,于是李玄度只问他:“十楼是做什么的?”
山主事仍旧半低着头目不斜视,答:“十楼是空着的,这楼除了一楼角斗场和三至六楼的观席,其它楼层平日里只用来关妖兽,都是由木判官打理。”
李玄度:“你身为泸州城邢妖司主事,也定然知道八楼、九楼是做什么的了?”
山主事不明琞王之意,他刚刚不是已禀明,其余楼层是关妖兽的吗?为何还要做此一问?
他不会术法,也不出外勤,平日里很少来这楼里,但几年前刚上任浮云县的邢妖司主事时,也各处查看过,确实就是关妖兽的无疑。
他思索片刻,回道:“殿下是要去八楼、九楼看看?下官陪您同去。”
苍清认真瞧了山主事许久,出声说道:“不用了,你带着你家女儿和这降妖卫,将三至六楼所有隔间全部搜寻一遍,若还有人就赶紧驱离,搜完后你们也速速离去,明日我们自会去邢妖司再寻你。”
“这……”山主事有些犹豫,看看琞王,又稍抬眸看了看郡主,他还是得等这两位示下。
李玄度对他挥手,“按琞夫人说得做。”
山主事:???
不是说琞殿下爱上了妖吗?眼前这个小娘子是妖?
他正要作揖退下,余光又见琞夫人在琞王衣襟处摸了半天,也不知摸出了什么,收进她自己袖中。
又发话:“若是见到有哪位不肯离去的陆姓娘子,同她带句话:‘朝有清风,暮现明月,朝朝暮暮相见’,也不用强驱她,随她留在楼中。”
山主事不懂这话有什么要紧的,还要托他带,但他深知不该问的别问这个道理,应下后带着另外两人转身离去。
等楼中只剩下六人,苍清才加快步伐往楼上走去,“先去十楼,解决我们自己的事,再去管八楼和九楼。”
越往上,楼梯间越暗,阿音也越走越慢,苍清不得不多次催促他。
行至一半,穆白榆忽道:“听闻夔妖会自动追踪神物所在的方位,是真的吗?”
阿音一副你很博闻强识的表情,点了点头,“当年在九重阙,有段时间苍官老是想带着那卷轴偷溜下界,神君便在我身上下了术让我守着殿门,但凡神物靠近,我便会有所感应,追击带有神物的目标。”
他有些犹疑,“可这消息你们凡人是如何知晓的,谁传出去了?”
苍清眼里都开始放光了,像是发现了罕世的宝贝,“管他谁传的!好用就行,你现在能感应到神物吗?”
阿音往后挪了挪离她远了些,“能,这楼里就有好几处,除了你们这处,顶上也有。”
苍清了然,她身上就有一样锁灵珠,若再算上大师姐手里的引魂灯、流落在外的浮生卷,以及不确定是不是神物的鲛人瞳,确实是好几处。
阿音又道:“并不会一直对着同一件无限追击,目的只是通知神君,神君偏心的很,才不会让我真得伤到她。”
李玄度不客气地戳穿:“月华是怕她伤到你。”
阿音其实不太想承认这个事实,但既然是神君开口,只能回道:“神君忘了,您在我身上还施了道术,可护我不被苍官所杀,您还自己在我身上试了几次,所以神君也打不死我。”
苍官并没有真的伤害过他,每次见他在殿门口守着,就直接转身离去。
但这也正是李玄度打在阿音身上的术法,不会重伤他的缘故。
苍清感叹:“神君还真是处处留术啊。”
“留术又非留情,阿清这是醋了?”李玄度唇角擒着笑,“那也该吃我的醋,吃月华的做什么?我今日还给大师姐和郡主也下了术,这醋你吃吗?”
他满脸写着:来吃我的醋。
苍清被逗笑,挥手拍在他手上,“你先问问大师兄和十哥吃不吃。”
手被他顺势拉住,“大师兄吃不吃不知,十哥定然不吃,那就是他托我的。”
姜晚义躲开了白榆瞧过来的略带促狭的眼神,“九哥胡说的。”
祝宸宁只是微微扬了扬唇角没接话,他心里惦记着人,虽说有纸人术护着眼下并无危险,但他还是想尽快见到她,心里才能真正安心。
几人的脚步很快,转过弯便到了十楼,出了楼梯口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有道石门,远远就能瞧见上头雕刻有图画。
阿音说道:“里面有神器,我感应到了。”
在神物的吸引下,他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黑发变化为银发,连眸色都由黑重新转蓝。
祝宸宁忙上前将他拦下,“等等,有机关阵。”
可还是阻晚一步,走廊的墙壁上瞬时射出一道道金光。
阿音迅速往后避让,扬起的银发触到金光,一下被削断,发丝在往下落的途中,有更多的金光打向这小小的一束银丝,将它切得粉碎。
这金光竟如利刃般锋利——
作者有话说:恭喜我恭喜我,本文今天破七十万字啦,鲛人瞳也已经是第十个神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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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李玄度忙上前, 护着祝宸宁避开打来的金光。
等六人退回楼梯安全处,仍心有余悸。
苍清微皱起眉,看着眼前的走廊, “原来光也能杀人?”
可不管前方如何危机,要寻神物, 十楼就必须进去。
只一会她就下了决策,“大师兄先破阵吧,小师兄和十哥在旁护着他。”
她自己则不自觉靠上了走廊的墙壁, 准备理一理思绪。
拿走浮生卷的大概率就是朱婶, 可她到底是谁?她能变幻模样,扮作那么多人,会不会就是木有枝?
朱婶或者说是木有枝,和苍官又有何具体恩怨?口中同她合作的“他们”又是谁?
以神物为诱饵引他们来此处的,就是朱婶口中的“他们”吗?
入帖是暻王给的,邢妖司有鲛人瞳的消息也是暻王放的, 还不惜以退婚折子为代价, 让小师兄下场同她对上。
如此看来暻王会是“他们”吗?
那又是谁将她一路的行踪透露给了暻王?
与姜晚义交手,又将阿音放出来的黑衣人是谁?
阿音在路上遇见的九尾狐会是云寰吗?
那云寰为何不直接来找她, 还要多此一举?
大师姐眼下应当是安全的, 可若是未出楼为何还未遇见?
眼下真是疑问重重,真就如大师兄所卜得卦一般,今夜处处陷阱,一念定生死,稍有不慎就会被算计进去。
光是她自己就在生死边缘走过两趟。
“阿清。”李玄度出声喊她,“阵已破,走吧。”
苍清从思绪中脱离出来,抬步上楼梯走进走廊。
李玄度等在楼梯口, 等她走近便来牵她的手,“刚刚在想什么?”
二人走在最后,苍清低声回他,“想今夜总总困境到底是谁设得局,目的又为何?”
李玄度也放低声音,轻得只有他二人能听见:“也许这个‘谁’不止一个。”
这句话让苍清的思路豁然开朗。
或许是有几方势力同时出手,姻缘巧合造就了这番复杂局面?
几步间已经走到石门前,另外几人都在等他们,自动将中间的位置让与她。
看着石门上刻绘的画像,苍清立时想到她大师兄卜得卦。
坎卦,坎为水,方向为北。
这石门的位置便在楼的北面。
石门上绘得正是海景,无声的海浪拍在礁石上,有鲛人躲在石缝间,偷偷往外张望,神情谨慎且期待。
苍清似乎闻到了海水的味道,潮湿腥咸,心下竟生出些不安,她牵紧了李玄度的手,轻轻吐口气,用力推开石门。
石门往两边缓缓打开,一片无际的水域映入众人眼帘。
这水只有薄薄一层,脚踩上去,都不会没过鞋面,只有抬步间,缠上鞋底的水滴重新滑落回水面时,滴滴答答的水声。
苍清发觉与李玄度交握的手被牵得更紧,偏头去看,便见他正紧咬着下唇发怔。
唇下咬得泛白,再使劲就该咬破了。
李玄度注意到她的视线回看她,嘴上松了劲,扯出一抹牵强的笑。
眼前朦胧发昏的景象,脚底那湿哒哒的触感,他在噩梦中已经见过数回。
好在这里没有梦里那轮红月,这水也犹如明镜,并非血水。
这么大的空间,看不到边际的空间,唯正中放着一面一人高的铜镜。
他定定神牵着苍清的手,汲水而过,走近这面铜镜,镜中除了印出他们一行六人的影像,再无其他特别之处。
没人说话,在这空荡渺茫的地方,静得只有心跳声。
铜镜上的景象忽而转变,六人的影像消失,转而印出一幅幅连环的图像。
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手中执剑,独自行在繁闹的街市,东瞧西看,满脸奇色,似乎看什么都稀奇。
随手拿了人摊贩床凳上摆的东西,却不付钱,大摇大摆离去。
小贩出声喊她,“哎!你这小娘子还未给……”
话未说完,摆满货物的床凳上多出数粒铜板。
“我替她付。”
说话的男人一身紫衣,气质出尘,长着和李玄度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却更清冷孤傲、成熟凌厉,不见一丝少年气。
他不紧不慢跟在那少女身后,直到某个转角,少女回身将月魄剑横在他的脖间,出声质问:“你是谁?为何一直跟着我?”
他抬手只用两指,轻松移开剑锋,笑道:“我叫月华,想与小娘子交个朋友。”
“没兴趣。”少女转身就走,几步间便不见踪影。
月华看着她的背影,收了笑容。
第二日出现在少女的必经之路,与不知名妖物打了一架,受伤不轻。
少女果然被他吸引,但只是兴致勃勃蹲在一旁看他打,手指轻挥,似在学习他的招式,等妖物一死,少女拍拍衣摆,毫不犹豫转身走人。
第三日他来到少女暂住的茅屋前,拖着一身伤敲开了茅屋的门。
赶在少女关门前说道:“我知道你找的卷轴在哪里,但你得先救我。”
而后他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如愿躺在茅屋的床板上,这应当能称做床吧,参差不齐、凹凸不平,搁得他浑身骨头疼。
少女见他醒来,立时问道:“东西在哪?”
月华轻咳两声,“说不清那妖物到底是何东西,但下了追踪术,等我伤好了才能带你去。”
而后他在茅屋中赖了大半个月,才拖拖拉拉带着少女找到那偷了她卷轴的不知名妖物。
可却仍不肯走,缠着少女问名姓。
少女正翻着他送给她的人间话本,随口答:“我在这没有名字,但在我们一族叫仙家九八七,你要是想就叫我仙家或九八七。”
“那我给你取一个可好?”月华凑到她身边,笑问:“你有喜欢的东西或……人吗?”
少女抬起头,正好亲到离她极近的月华的脸。
但她只是嫌挡视线,将他推开些,随手指了指茅屋前的一颗苍松,“我喜欢这棵树。”
又低下头去继续专心看话本。
月华无奈轻笑一声,低语:“都说仙家无情无爱,果然如此。”
他叹口气,“那日后我便唤你苍官。”
“嗯。”少女随口应他。
他们在人间又待了许久,直到某日月华同少女说:“苍官,我带你去九重阙好不好?”
“九重阙好玩吗?比这里热闹吗?”
“好玩还……热闹。”
铜镜中画面一转。
苍官慌张地奔跑在山林陡石间,她眉间的朱砂痣红得妖冶,不知是跑了多久,终于是一脚没踩稳,跌在乱石泥泞中,磨破了手心。
可她还是第一时间先护住了腹部。
手持银枪的紫衣神君,从天而降拦在她的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苍官,别跑了,你走不掉的。”
苍官当真是跑累了,干脆坐在地上,面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
“神君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了,当真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不能。”
“月华,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苍官红了眼,“你放我走,我不会再回来了。”
月华叹口气稍稍错开视线,“你和你的族人造得杀孽太多。”
“难道神君就没有造杀孽吗?”苍官脸上的哀戚转为讥讽,“你的苍生是苍生,我的族人就不是苍生?我就不算苍生?”
月华:“你的族人……你自己不也杀吗?”
苍官的眼不自觉睁大,她眼底的红痕越来越重,最终眼泪硬生生憋回,化作苦笑,“所以,苍官和三界苍生之间,你选苍生是吗?”
月华未答,其余的神君也已陆续赶到。
夜琅神君边上还跟着个漂亮的小童子,见到苍官便想朝她跑过去,被夜琅神君拎住了领子。
她又踢又打,“神君放开我!你们以多欺少!”
夜琅神君无奈地抱住小童子,“皎皎!本君还未找你算私自下界的账。”
皎皎抱着夜琅神君的手臂使劲晃,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袖子,“神君,皎皎求你别杀苍官!”
苍官竟在这时笑出了声,她从地上爬起身,手掌一翻,月魄剑握于掌心。
语气是无尽的凄凉与决绝,“几位神君要一起上吗?”
有位神君出声,“苍官,吃了这许久的瑶台梦,以你如今的神力,怕是我们中任何一位都能让你神魂俱灭。”
说着手中法器一扬,朝着苍官打出道金光。
月华出手拦住这道金光,“千里殿的人,本君自己动手。”
银枪一转,迎上月魄剑,发出阵阵耀眼的光芒。
瑶台梦毁去了苍官大半的神力,这一战并未打多久就分出了胜负。
银□□进她心脏时,月魄剑却停在月华心口处分毫的位置,止住了动作。
“月华,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你从未爱过我,对吗?”
苍官抬手拔出左胸的银枪,手上动作稳得就好像摘一片树叶这么轻松,神色却痛不欲生。
“月华,跟你上九重阙是我错了,为你重注浮生卷也是我错了,但我此生做得最错的决定,却是那次为你留在九重阙。”
她松开银枪,直直从空中掉下去,跌落泥泞中,溅起一层枯枝落叶。
月华也重新落地,冷眼站在她身侧。
手中垂握的银枪上,鲜血顺着花纹蜿蜿蜒蜒一路滴在地上,和苍官身上流出来的血混在一起,越聚越多。
他说:“苍官,难道你就有心吗?”
不知从何处冲出来一只小九尾狐,一口咬在月华胳膊上。
月华将她从身上拎开,还未动作,垂死的苍官扶着地,半撑起身出声阻他。
“月华!放过她。”
话至一半又倒下去。
小九尾狐挣脱月华的手,跳到苍官身前化出人形,嚎哭着喊阿姊。
苍官吃力地抬手去摸她的双丫髻,“别哭了,是我蠢轻信世人诺言,成王败寇,死了无话可说,云寰日后切记莫要学我,快走!”
她用尽最后的神力将云寰推出去,而后手重重地垂落在泥间,阖上了眼,连眉间的朱砂痣也跟着消退。
“——阿姊!!!”
铜镜中的画面忽的断了,镜面重新浮现出六人的身影,只余下那声肝胆欲裂的“阿姊”犹在耳中。
李玄度只觉痛心切骨,万箭钻心。
那银枪似乎扎在他的身上,若是可以他当真想冲进这镜中,护在苍官面前,替她挨下这一枪。
总说苍清不是苍官,李玄度也不是月华,可这真真切切的画面如潮水般涌进他心间时,才知有多难区分开。
痛的身子稍稍弯了些,更加用劲拉住身侧人的手,生怕稍一松劲,苍清就会离他而去,可紧握的那只手还是使劲挣脱甩开他的手。
心间立时浮上不安,侧头去看,目光相接,她看他的眼神已是视若路人。
他慌张出声,“阿清!”
苍清只是冷漠地看着他,抬手抚上他的脸,“玄郎好狠的心。”
她腕间的红绳也在瞬间黯淡无光,“啪”地断开从她的腕上滑落,掉进水中。
李玄度垂头望着落在水中的红绳,怔在原地。
红绳断裂,便意味着苍清对他的情意也绝了。
“阿清……”他伸手去拉她。
苍清收回手,避开了他的触碰。
“玄郎这就觉得难过了?”
她翘起唇角,笑容带着讥讽与凄楚,“那你可知当初被你亲手杀死的我是何心境?”
她喊得是玄郎,不是月华。
“你都想起来了?”
“对。”
轻飘飘一个字,却如刀刃扎在李玄度心上,剜出道道血口。
“阿清,我绝不会像月华般伤害你,你信我。”
“神君当年也做过无数的承诺,先说喜欢我,又说会送我回家,后来说爱我,最后你说定护我周全,也如今日这般一句句说着‘苍官,你信我’,可到头来全是谎言和背叛。”
“可我不是他!你这么说对我不公平,我李玄度此生绝无可能背叛苍清。”
“那今日的你又会如何做选择?苍清和苍生你选哪个?”
“你,我选你。”
“是吗?”
苍清显然不信,“一向正义的李道长,竟肯为了一个妖放弃苍生?”
“这怎么可能呢?”
她忽然扯过身旁的祝宸宁,剑指点在他的喉间,“既然选我,那我杀了他如何?”
“阿清不可!”
“三娘!”姜晚义离祝宸宁更近些,可打向苍清手腕的铜钱刚发出去,人却不动了,紧接着便听见铜钱落入水中之声。
“扑通”溅起一圈肉眼可见的小水花。
总比那轻巧的红绳要重一些。
李玄度眼见着除他之外的另外四人全被控住,动不得分毫。
这是苍清或说是苍官在逼他做选择。
果然,苍清再次询问他。
“玄郎,如何?”
“阿清,把手放下。”
“剑就在玄郎手上,选择权也在你手上。”
李玄度终于有了动作,却是解下腰间的月魄剑丢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他的衣摆,印出一幅水画。
“我不会伤害你。”
说完他快速近到苍清身前,去擒她的手。
苍清的身形比他更快,嘴角勾着不易察觉的冷笑,指尖轻轻一划。
李玄度脸上一热,目露惊恐与不敢置信,本能地扶住了朝他倒下来的祝宸宁。
血不断喷洒到他的身上,温热黏腻,又滴滴答答落进水中,晕出一圈圈血涟漪。
他慌忙去捂他师兄的喉咙,鲜血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不断地往外涌,将地上犹如明镜的海水,渐渐染成一滩滩血水。
不等他反应过来,苍清手指又点在姜晚义的喉间,再次问道:“那这个呢?玄郎选谁?”
“你疯了吗!?他是你阿兄!!”李玄度放下怀中相扶的人,重新站起身,满眼惊疑不定直视着眼前人。
月魄剑感受到主人心绪的震动,在水中不断发出蜂鸣声。
“神君当年都能杀相伴千年的苍官,十几年的阿兄对苍官来说又有什么值当?”
苍清的眼里绝情又冷漠。
“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但我给你机会选择,选我他死,选他我便放了他,等你来杀我。”
“玄郎,你选谁?”
李玄度只觉浑身都在打颤,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短短的指甲仍嵌进紧握成拳的掌心,却丝毫无觉。
良久,他哑声说道:“我不会杀你。”
“哦?那就是选我。”苍清的手指欲要划开姜晚义的喉咙。
“等等!”
李玄度紧握的拳头松开,掌心稍稍外翻,血水中的月魄剑出鞘,飞到了他手中。
苍清嘴角微微上扬,眸中闪过一丝讥诮,声音渐冷。
“玄郎选他?”
李玄度没有答话,只是举剑近前朝着她刺去。
苍清立时松开姜晚义,脚步后撤,在地上浅水中划开一道水波。
重新站定,对着执剑而立的李玄度说道:“看吧神君,你总还是会选择苍生的。”
天际边不知何时升起一轮如勾红月,与倒映在水中的红月相连。
浸染的周遭也愈发的红。
李玄度便这样执剑站在苍清对面,神色悲怆,眼底血红,“阿清为何定要苦苦相逼?”
“玄郎,我未曾逼你,你问问你的心,是它在逼你。”
周围变得极其安静,只剩下苍清的声音。
“神君,杀了我你便可以回那九重阙去。”
“难道神君不想归位吗?”
周遭朦胧发暗的红光太刺目,李玄度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视线越发模糊朦胧,识不明看不清,满目只余猩红。
就如无数次梦魇时一般无二。
孤身一人站在红月之前,分不清镜花水月,孰真孰假。
他真希望闭眼再睁开时,发现自己仍是在做梦,可眼睛闭合数次,无法醒来。
这次不是梦。
耳尖微微动了一下,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
李玄度转过身,苍清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不说话,只看着他笑,应当是在笑吧,他看不清。
脑海中萦绕着一个声音。
“杀了她。”
“快杀了她。”
反反复复纠缠不休,侵蚀着他的心智。
“杀了她,杀了她神君就可归位。”
“快杀了她啊!”
他抬起手将剑抵在她身前。
第178章
“神君终于还是要下手了?”
苍清这次未躲, 任李玄度拿剑指着她,还竖起两枚手指将剑尖缓缓下压,从心口推至胸腹。
“这里才能将我杀死。”
而后手中结印, 以念化出一把火剑,同样抵上他的心口。
“这一回看看谁的剑更快。”
即使瞧不大清, 李玄度仍能感受到她视线中,带着的嘲讽与冷漠。
脑海中还重复着同个声音。
“杀了她。”
“快杀了她。”
“她杀了人,她罪无可恕。”
仔细听, 这声音却是他自己的。
他狠狠咬了下舌尖, 低声喝道:“从我脑中滚出去!”
萦绕的声音忽而全部消失。
李玄度眼里是决绝的狠意,持剑的手仍微微发着抖,最终垂下手,剑尖指地,毅然迎上她的火剑将她抱进怀中,“我不会杀你。”
灼热的火剑穿心而过, 烧得他五脏六腑跟着体验了一把剥肤之痛。
“我答应过你, 无论如何都会坚定地选择你。”
月魄剑无力再握,又落地躺进水中。
“我们拜过堂的, 也绑过月老的红绳, 我认定你是我的妻子。”
“妻之过当夫来受,你杀了人我替你抵命,求阿清放过他们吧。”
他抱着她,慢慢阖上眼,心口在初时痛过后又变得麻木。
大概就要死了。
与她重识这两年也算一响贪欢。
这一生就这样罢,好歹守住了对她的承诺。
勉强扯出一个笑,李玄度此生并未背叛苍清,也没有对不住苍生。
有师兄相伴, 黄泉路也不算孤单。
等了许久。
怀中人忽而消失不见。
重新睁开眼,红月无踪,眼前虽仍旧昏暗,却不再是一片朦胧的红。
脚底下踩得那层浅水清澈透亮,也并无月魄剑的身影。
月魄剑还好好得挂在他腰间。
低头瞧心口,毫发无伤。
他没死?
身边无人也无铜镜,只有李玄度孤身一人。
原本无边际的空间成了一个独立的房间,回身看哪里还有石门的影子,只有地上盈盈海水依旧。
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
李玄度重新打量房中景象,空无一物,房间四面墙,每面都有一个门。
翻掌取出八角罗盘,抬脚踩着水朝北面的那头门而去,门后仍是个房间,房间中三个门,朝北的那面墙没有门。
这回挑了东面的门,走了进去。
不出所料,依旧是个房间,四面墙,四个门。
这显然是一处迷宫。
心里焦急起来,不知苍清和另外四人又在何处?
要如何在这样的迷宫中寻到她?
心念一转,李玄度掐指捏决,试着诵出了那段话,“朝有清风,暮现明月,朝朝暮暮相见。”
意念瞬间与她的方位相连。
这果真是她所设追踪符的口诀。
不由擒起笑,抬步朝着其中一道门走去,一路行过数个房间,终于再又一次打开门时,见到苍清两眼无神站在房间正中。
又见她伸手朝前走了两步,嘴里喊着:“你们别走,别留我一人。”
露出腕间红绳,朱红鲜艳,并未断裂。
瞧这样子,李玄度便知自己刚刚是经历了心魔。
他内心深处最担心最恐惧之事,便是与苍清反目成仇,拔剑相向,自己会像月华一般亲手杀了心上人。
无论有无自主意识,他在术青寨的虫村中就已经做过一次。
若刚刚他真动手杀了心魔中的苍清,他必会因懊悔愧疚将意识永困其中,肉身便会走火入魔,外人瞧着也就疯癫了。
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是迎上火剑,真正跨过了内心深处的那道坎,火剑穿心而过,杀死的是他的心魔。
置之死地而后生,从此心魔将不复存在。
再不会有梦魇。
至于铜镜中看到有关苍官和月华过去的画面,大约来自他从银枪中所得的记忆碎片,在内心潜意识中自行重组。
铜镜虽是假的,但所见画面大概率是千年前,真实发生过的事。
前世的神君月华也许是负心人,但他李玄度绝对不是。
她说过只求他这一世,那这一世他绝无相负。
眼前苍清又出声在喊人,“玄郎也要走?”
不知这玄郎喊得是他还是李玄烛。
“你们为何都要走?”她的身子朝前走了好几大步,眼见着就要撞上墙。
“玄郎”喊得是谁早已经不重要,李玄度快步上前,挡在她身前,护住了她将要撞上墙的脑袋。
“阿清,醒醒。”
眼前人没有丝毫反应,仍旧陷在她的心魔中。
“苍清醒醒。”
苍清忽而剧烈挣扎起来,悲痛欲绝地质问着。
“你们为何抛下我?”
“为何独独不带我回家?”
李玄度只得先强行将她制住,趁着空隙,闭眼结印,剑指点在她的眉心,跟着进了她的神识中。
……
苍清站在繁华的街市。
街道整洁,鳞次栉比的房屋镶金嵌玉,犹如贝阙珠宫,各处瑶草琪花。
除了刚下过雨的青石板湿哒哒的,到处都是水滩,一不小心就会踩起水花溅湿鞋面外,一切美好的像世外桃源、瑶台银阙。
她师父无忧老道长,摇着蒲扇站在路口反复叮嘱她,“苍苍啊,万事小心切不可莽撞,一定要记得回家的路啊。”
大师姐在旁不耐催促:“师父你赶紧回去吧,我们就在山下多待一日而已,也能唠叨这么久。”
大师兄笑得无可奈何,“师父,我们明日就回观了。”
无忧吹胡子瞪眼,拿手中蒲扇敲大师兄和大师姐的头,“小兔崽子催什么催。”
小师兄牵住她的手,“师叔放心,有我在,谁能欺负他们三个。”
自然也挨了一下蒲扇打头。
“还说呢,我最不放心你这小崽子!”
可无忧终于还是三步一回头地离去。
苍清瞧着他的背影,今日的师父似乎有些反常。
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难过,她不由伸手轻声喊他,“师父……”
那仙风道骨的小老头,脚下的步子并未停留,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口。
而后这短短的一天,她又见到无数的人,他们曾经都与她有过或长或短的相识,有些成了朋友,有些转头又成了陌路。
还有的早已诀别。
在学堂做夫子的黄莺儿、九尾狐胡长生、疯癫的刘铭远、陆苑和小莲、小鬼刘祁、掌船的何老大、坚韧不屈的何慧、可爱的小桃、张小巳、何有为、今棠、孟青棠、元真意、似和夫人、穆将军、石家村的六娘和阿黄、许时茴、姚玉娘、李淮、尤二娘、钱宗悦、陆菀、傅识、江浸月、沈初、椿龄、小团鱼。
他们都在对她挥手,同她道别。
她问:“你们要去哪里?”
他们每个都说:“我们不属于这里。”
到后来,云寰也来同她道别,“阿姊,我已经长大了,你瞧,我多像你,你瞧,我长成了你期待的模样。”
“阿姊,接下来的路我不能再陪你了。”
没关系,她也有自己的阿姊和阿兄,还有阿榆和十哥。
至少小师兄会一直陪着她。
大师姐在喊她,“小师妹快来,我们要走了。”
“去哪?”苍清抬步想跟上,脚却动弹不得,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在原地。
“当然是回家啊!”阿榆朝她招手,“清清快来。”
姜晚义也回头催她,“三娘,你还走不走?”
大师兄一如既往温和地对她笑,“小师妹该回家了。”
她想跟上去,脚步却似乎被这雨水粘在了青石板上,动不得分毫,她着急地朝他们挥手,“你们等等我。”
他们在喊她。
“小师妹。”
“清清。”
“三娘。”
他们都说:“你不走,那我们就先走了。”
苍清急忙伸手挽留,“你们别走!别留我一人!”
沉重的双腿因急切的心终于往前跨出一步。
眼前繁华的景象忽而换了模样,所有的街景匆匆往后退去,如抓不住的残影。
身边原本紧牵着她手的小师兄也放开了手,转身离去,徒留背影。
“玄郎也要走?”
她疾跑几步伸手去抓他的衣摆。
只抓住一片虚无。
“你们为何都要走?”
无论她如何追赶,他们都如退去的街景般越行越远。
最后入眼只剩荒芜一片,天际红月如勾,地下悬崖峭壁岩浆滚滚,犹如烈狱。
她孤身一人,站在流动的岩浆中。
举目一片红光。
“你们为何抛下我?”
“为何独独不带我回家?”
为何无人来拉她一把。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无数的恶鬼从橘红色的岩浆间涌出来,攀上她的脚,撕咬她的胳膊,敲骨吸髓,要将她吃干抹尽。
她杀过的那些异族、妖孽嘶吼着冲到她身前,如此之多的异族,有许多她不曾见过的模样。
“苍官你造了那么多杀孽,还想走出这里?”
“苍官,你又是被放弃的那个。”
“苍官,众叛亲离的滋味如何?”
“我不是苍官!我不是!”她大吼着,奋力挣扎着往后退,想将这些将她咬得千疮百孔的恶鬼从身上甩掉。
“你做不好的!你迟早会害死他们!就如当年那般害死万千同族。”
“你会害死他的。”
“他会死在你手上,他们也都会因你而死。”
“我会害死他们?不、不会的……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恶鬼化作黑影在她身边盘旋呼啸,鬼哭狼嚎。
“可其实你真的在乎他们吗?”
“你从来只在乎自己,你眼里没有苍生。”
“胡说!我在乎!我在乎他们!”
“可他们却已经抛弃你了。”
“留下来,你属于这里,这里才是你的家。”
“不,不是的!”她步步后退,“这里不是我的家!”
“留下来吧,你救不了苍生。”
“你总是让他们身陷险境,九死一生。”
“留下来吧,你做不好救世主。”
“你还会亲手杀死他。”
“你看,他们都离你而去,他们也不相信你,无人会来拉你一把。”
“他们抛弃你了。”
“他们抛弃我了?”黑影缠上她的身体,钻进她的皮肤,一点点蚕食她的心。
“你若真的在乎,留下来,他们就不会因你而死。”
“留下来,他们就不会一个个离你而去。”
苍清轻声喃喃自语。
“我留在这里,他们就不会因我而死?”
“我留在这里,他就不会死在我手上……”
心防渐渐崩溃,手脚发冷,异族、恶鬼、妖孽一拥而上伴随着内心的绝望慢慢将她吞噬。
“是啊,他们抛弃我了。”
她不够强大,不够聪明,总是让他们深陷险境。
她做不好这个领队,她没有能力保护他们,他们迟早会一个个离她而去,甚至死在她手里。
她从来胆小,没有心怀苍生的意愿,也没有拯救苍生的魄力。
“他们也不相信我,我又成了被放弃的那个。”
没有一人来拉她一把,也没有一人肯留下来。
更无人来带她回家。
可她也是被迫架在这救世主的位置上。
她其实……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啊,她也只想回到云山观,躺在院中晒晒太阳,怡然自得地同小师兄,同他们过完这一生。
“留在这里,他们就不会因我而死。”
双眼缓缓合上,融进了黑影中。
渐渐沉沦。
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掌握住她的手,有人在轻声却坚定地唤她。
“苍清。”
丝丝温暖通过交握的手,传到她的身上,重新温暖了她的四肢百骸。
“小师兄?”
“我在。”
苍清闭上的眼睛重新睁开。
“小师兄没走?”
“我不走,我陪着你。”
有人来拉了她一把,有人愿意为她留下来。
红月无踪,红光退散,眼里重现清明,眸中却沾上雾气。
“玄郎,我找不到家了,找不到你们了。”
“我带阿清归家。”——
作者有话说:无论如何,云山观的苍清和云山观的李玄度,永远都是双向奔赴的。[红心]
第179章
从推开那道石门起, 众人便进入了各自的心魔。
在祝宸宁眼里。
他此时站在云山观后厢房的窗前,支摘窗半开着,雨水“滴滴答答”顺着窗沿往下淌。
连日来的雨搅得他心绪不宁, 地面总是湿哒哒的,一踩溅起一水泥。
最苦恼的是屋中的书卷也都受潮发软。
他师妹来不及晒的草药都该发霉了。
陆宸安打着伞冲进他屋里, 手中收着伞,嘴里不忘同他抱怨,“日日下雨, 下山的路都难走了许多。”
“那你为何不等天晴了再下山?”祝宸宁接过她手中的伞。
“那木郎君的病情耽误不得。”
这木郎君的名讳, 他近来常从师妹嘴里听见,不知从何时起,她提起他的次数越来越多。
祝宸宁拿过一块干净的锦帕,上前要替她擦淋湿的头发。
刚凑近,陆宸安避开几步,接过锦帕, “我自己来。”
他有瞬间怔愣和疑惑, 不自觉问道:“怎么了?”
“都这么大了,师兄该同我避嫌才是。”
“避嫌?”他觉得有些好笑, 这二十几年来他们日日同处, 何时避过嫌。
“师兄谦谦君子,当然要避嫌。”陆宸安两眼直直地看着他,“师兄心中不正是这么想的吗?”
是啊,他向来知礼守礼。
他是该这么想。
第二日,木郎君上山来寻陆宸安,原本还站在祝宸宁身侧的人,忽然便离他远远的,主动同他避起嫌来, 就好像是怕这木郎君会误会。
祝宸宁看着师妹同木郎君言笑嘻怡。
心下泛起些酸楚之意。
小师妹不知从何处蹿出来,对他好言相劝,“大师兄啊,再不把大师姐娶回家,她就该跟别人成亲了。”
小师妹皮得很,最爱开玩笑。
可小师妹的玩笑,竟成了真。
看着陆宸安一身红衣与他人喜结连理,他只能对她道一声,“恭喜。”
这天气真讨厌,整日阴沉沉的,闷得他心间喘不过气来。
走在回观的路上,头一回觉得同她走过无数遍的山路,如此难行,即使不下雨,也是满地泥泞雨水。
小师妹又冒出来同他说,“大师兄,你去抢婚吧。”
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这不符合礼教。
可没有陆宸安的云山观了无生趣,平日里爱得那些书画成了摆设。
粗茶淡饭食之无味。
斯是陋室睡卧难安。
原来有她在,才能人间有味是清欢。
说好的老来相伴,怎么就变了卦,要他孑然一身在这观中孤独终老。
是他表明心意不够早吗?
可他少年时就已经同她说过无数遍“宸安,我心悦你”,她从来只当他又在玩笑。
小师妹拉他来到陆宸安的家门口,逼着他看院中抱着孩子哄的陆宸安。
“大师兄,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你输在只动嘴却不动身心。”
“你守着你的那些礼教却守不住良人,又有何用?”
“爱是克制,可有占有欲的克制才是爱,无占有的克制,不过就是虚谈的君子作风。”
“你当真爱她吗?还是误将长久以来的习惯当作了爱。”
他当然爱她,他当然有占有欲,可她不爱他,占有欲就成了虚妄。
小师妹往他手里塞来一把剑。
“那就去杀了那个人,将她抢回来。”
“不。”祝宸宁摇着头后退,“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
他怎么可能随意为了一己私欲去杀人。
“你不想还是你不敢?”
“我不想,也不能!”他义正辞严地回答。
小师妹仍在质问他。
“若她受人欺辱,你有能力保护她吗?”
“你敢为她杀人吗?”
“你空有一副好皮相,却如此懦弱无能,她如何会喜欢你。”
“是啊,我懦弱无能,她不会喜欢我。”
他只会拈毫弄管、卜卦布阵,在她心里定然比不得箭无虚发的木有枝。
小师妹却忽然变了语气,言辞激烈。
有如魔音,声声穿耳,句句钻心。
“你还在为自己寻托词。”
“祝宸宁你不是没能力,你是不敢!”
“你要守着你的君子教义!”
“可你问问你的心?”
“你当真光明磊落吗?”
“当真从未有过私心?”
“从未做过有违礼教之事?”
不,这不是小师妹的声音,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扪心自问,你当真未做过吗?!”
“你当真心怀坦荡吗?!”
“还是你、不敢承认?”
他被逼问地步步后退,最终跌坐于地,地上永远干不透的泥水打湿了洁净他的白衣。
黑压压的云层越来越低,好似要落到尘埃里,天色愈发昏暗,如天狗食日。
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空洞洞的只剩他伶仃一人。
“祝宸宁,你当真从未做过有违礼教之事吗?”
“还是你不敢承认?”
他无力地躺倒在地,任黑褐色的泥渍沾上他的白衣,也攀上他的心将他拖入泥潭,染尽红尘。
有违礼教的事他做过,十年前就对她做过。
床笫缠绵,一夜荒唐。
可即使事出有因,他又怎么能做这种不符合礼教之事。
不能也不应该做,更不敢承认,不敢直面自己的心,跨不过那道叫礼义廉耻的“坎”。
借着意识不清,只当全然不记得,作茧自缚,时间一久连自己都骗过。
可其实早已刻骨铭心,最终在合适的时机,依旧破茧而出。
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跨越的心魔。
而这就是他祝宸宁的魔障,跨不过去的坎。
他的心魔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因为他不敢认,所以她便也当作不记得。
因为他不想认,所以她便从来当他的表白在玩笑。
可其实她早已经对他说过无数遍,“师兄,我也喜欢你。”
她的十二分好颜色,十年前就对他展露过。
不敢承认不敢去接受爱意的,从来是他自己。
浑浑噩噩白白蹉跎了许多年。
他闭上眼,不再望着压顶的黑云,任它们愈压愈下,将他包裹进去,寒意瞬间侵袭他全身,冻得他手脚发麻,神识僵滞。
“祝宸宁。”
有人在喊他。
“祝宸宁,快醒醒。”
他听出来了,是宸安的声音,可眼皮太重根本睁不开,似乎就要这般睡过去。
“师兄醒醒。”
她依旧坚持不懈地在唤他。
他勉力睁开眼,眼前黑蒙蒙一片,周身除了他自己什么也没有。
是幻觉吗?
眼再次阖上,唇角无奈牵起一抹苦笑,即使这般境地想到的仍然是她。
有水滴落在他脸上,冰凉凉的。
这鬼天气,又下雨了?
水滴又落在他唇上,尝起来苦涩无比,他记得这个味道,十年前就尝过。
那挥之不去的魔音又出现了。
“祝宸宁,你还是不敢直面自己的心吗?”
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一下从泥潭中坐起身。
“她愿意护着你的君子风骨,而你也当要为她放下赘余的礼教。”
这句是祝宸宁对着自己说的。
热量重新在体内聚拢,神智也逐步回归,盘起跏趺坐,手中快速结印。
“魑魅魍魉皆缚,事火咒龙皆清,心窍通,魔障除。”
“——破!”
乌云散去不再罩顶,周边虽依旧昏暗,入眼却一片清明。
身处在四面皆墙的房间中,中间放着一架机杼。
陆宸安蹲在他身侧,脸颊犹挂泪珠,却满眼欣喜,“师兄!你醒了?”
祝宸宁笑着对她点头。
他还坐在一片浅水的地上,身上衣服都湿透了,凉飕飕得贴着他的身体,但心间却是火热。
再无顾忌将她揽进怀里。
“宸安,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突然被抱住的陆宸安有些许怔愣,她的师兄平日里从不避讳她的接触,但他自己从不主动逾越分寸。
久而久之,她也就习以为常,二人亲近却不过分逾矩。
祝宸宁松开她,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十年前我就对你说过我爱你,从前现在,我都爱你。”
“嗯,我知道,我也……”剩下的话被他的吻堵住。
浅尝辄止的一个亲吻。
“陆宸安,同我成亲。”
他说得是陈述句。
前头的话再配上这个吻意思足够明了。
他不是在开玩笑。
“好。”陆宸安破涕为笑,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师兄的衣服都湿了。”
“无妨。”
祝宸宁起身后先将她来回看了一圈,确定她没受伤后才牵起她的手。
“师妹为何在这里没有出楼?”
陆宸安同他说了木有枝的事,“我刚刚醒来就坐在那机杼前,又看你躺在浅水中,怎么喊也喊不醒。”
闻言祝宸宁环顾四周,这个房间四面都是墙,连门都没有,他疑惑:“我是如何到的这里,他们又去了何处?”
他之前明明看着小师妹和小师弟推开那石门,而后几人一起跨进浅水中,如今脚下的浅水依旧,人却全不见了。
“会是什么迷阵吗?”陆宸安拉着他走回那机杼前。
她刚醒来时,注意力全被深陷心魔的祝宸宁吸引,这会子才注意到机杼旁还有一卷卷绢布。
拿起来凑近一看,白绢柔软薄透,色泽光亮,上面还绘有图样。
“是鲛绡。”
祝宸宁也瞧见了,“这上面画着什么?”
“画着我和悦娘的恩爱过往。”
身后传来木有枝的声音。
祝宸宁回身,将陆宸安护到身后。
这人是如何无声无息,就这样出现在了这四面皆墙的房中?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悦娘,倒是你,该好好想想怎么活着走出这里。”
木有枝神态轻松。
“挺厉害啊,能从穹池水中破障而出,不知另外几人有没有你这本事……”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隆隆雷声,盖过了他后头的声音。
祝宸宁负手站在陆宸安身前,一样神态自若,眉宇间瞧不出什么惊慌之色,“所以一切都是你搞得鬼。”
“是我又如何?”
“你到底是何方妖孽?”
木有枝轻蔑一笑,“我为何要告诉你,从前你不是我的对手,如今换了副皮囊,依然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他朝前走了两步,抬手张弓,“悦娘过来,你若是听话,这一世我可以给他留个全尸。”
陆宸安目光凌然,“痴心妄想。”
想来木有枝迟迟未下手,就是顾及她在旁。
刚刚虽只来得及瞄两眼鲛绢上的内容,但也猜了个大概。
她抽出腰间的观澜剑,跨前一步挡在祝宸宁身前。
“前世我选了他,今生仍会选他,你大可以再杀我一次。”
木有枝显然被她这话激怒,持弓的手因用力过猛而青筋暴起,“你上一世选的是我!是他蒙骗了你,是他将你害死的!我不曾杀你!”
“是吗?这鲛绢应当是悦娘亲手所织,这上面的画想必也是她所绘,和你说得好像有所出入。”
陆宸安将手中所执鲛绢向他掷去,力道不大,鲛绡轻飘飘的在中途就落进浅水中。
“你仔细看看!上面绘的清清楚楚,你一次次让悦娘去角斗场以死搏命,替你织出血绡,这就是你口中说得相爱?”
木有枝竟收了弓,立时将鲛绡从琼池水里拾起,像是对待稀世的宝物,语气也有所缓和。
“我看仔细了,每一处角落我都瞧得仔仔细细,即使记忆被你的鲛丝所缚,可几十年来每每瞧见这画我仍心痛万分。”
“从前确是我不知好歹,悦娘怪我,我无话可说,可你对我的爱意,在这鲛绡上写得明明白白,为何不认?”
陆宸安对他的话有所怀疑,从一旁机杼上又扯过一卷鲛绡,快速扫了几眼。
鲛绡上所绘,大部分确实是悦娘对木有枝的情意,他们曾相伴多年,直到悦娘一次次上角斗场替木有枝织出血绡。
绵绵情意转为字字啼血。
后来出现了另一人,是个降妖卫。
绢绡上有关这降妖卫的事,只有极少极少的一部分,只绘在鲛绢的最后一小块地方,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周围光线昏暗,陆宸安要睁大眼睛凑近了才能看清。
有一年这降妖卫在最后决斗时,故意提前输给悦娘,让她不必走到最后一步以命相搏。
不想第二年悦娘仍要上场,但这一次与她最后决斗的却不是这降妖卫,没人再放她一条生路。
三场角斗,悦娘奄奄一息织出三幅血绡。
木有枝对她说得是,“悦娘,你做得很好。”
那降妖卫什么也没说,只日日为她送来疗伤的丹药。
第三年,这降妖卫在悦娘上场前将她放走了。
可她仍被木有枝追回,这降妖卫也为护她而死。
绢绡的最后是悦娘撕心裂肺地控诉,以及木有枝冷硬决绝的话语,“你若敢自绝,我追到黄泉碧落,也会将他再杀死一次”。
陆宸安摇头感慨,她的前世显然也没比小师妹好多少,还好孟婆汤不掺水。
她冷眼瞧着木有枝,“我不曾看错。”
“悦娘的双手因你被迫沾满同族的鲜血,每一年她都要在三场角斗中努力活下来,为你织出三幅血绡。”
“悦娘,其实后来我已经不打算再让你上场织血绡。”木有枝神色哀戚,抬手指着祝宸宁,“可你那时已经受他迷惑,执意要跟着他离开。”
“你现在说得好听,当年有人救悦娘于水火,不走难道还等着终有一日死在角斗场中?”
陆宸安难得话那么多,还字字珠玑。
“悦娘就是被你伤透了心,才会以血为线,以命相缚,咒你永失永忘,护她心上人生生世世周全。”
“你的心上人应当是我!你曾说过‘山有木兮木有枝’,我现在知道了你心悦我,你知道我们一族,于情爱迟钝……”
“晚了,悦娘早已不爱你,何况她早死透了。”
陆宸安将手中鲛绡扬至空中,挥剑将其斩碎,纷纷扬扬落进水中。
“你同她就如这鲛绡早已思断义绝,缘分已尽。”
“悦娘……”木有枝满眼愕然,良久才说,“也罢,碎了就碎了,反正已经寻到你,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别再痴人说梦,我同你更无任何缘分。”
“怎么没有缘分?半月前,在隔壁院中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回来找我了,难道这不是缘分?你无意间解掉相缚的鲛丝,难道不是缘分?”
“放狗屁的缘分!”陆宸安烦不甚烦,若不是要拖延时间,真是懒得再理会,骂道:“人在的时候不好好珍惜,死了又搞这出那出。”
一旁的祝宸宁因为她的脏话闷笑出声,原来师妹也会骂人。
陆宸安还抽空同他低语一句,“师兄有没有觉得这话也能拿来骂月华?”
祝宸宁只弯着眼点点头,背在身后结印的手金光浮现,回手朝前一指,“阵起!”
指尖所指虚空之处,出现圆形金色法阵,剑指又朝前轻轻一点,法阵朝着木有枝所去。
这时他才回道:“月华还是好一些,至少自己也堕入了凡尘。”
木有枝从始至终未将他放在眼里,嗤笑,“凡人的术法对我不管用。”
“我知道你很特别,普通的阵法对你无用。”祝宸宁脸上仍挂着云淡风轻的笑,“所以用得是湮神阵。”
“即使杀不了你,也足够重创你。”
木有枝翻身躲过,不慎碰到法阵的手臂仍被灼伤,滋滋冒着白烟,麻木感立时顺着手臂延伸。
他终于收起轻视之态,手一扬打出一道光朝着法阵切去,如流星划过照亮了昏暗的房间,速度极快却击碎了法阵。
祝宸宁抬指凌空又随手绘出几个法阵,追着木有枝而去。
“它会一点点化掉你的力量,你有把握次次躲掉吗?”
“湮神阵是大杀阵啊。”陆宸安也露出惊讶之色,这才不过几句话时间。
“师兄你的修为是不是提升了?”
祝宸宁点头。
影响布阵速度以及威力大小的除了真力,心态和神识也很重要。
结印时心识不能慌,控阵时神识不能乱。
对他来说心魔一除,心识更稳,修为自然会提升。
“师妹不拿他练练剑术吗?”——
作者有话说:(1)“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论语》
第180章
不知在这无尽的房间绕了多久, 仍未找到另外几人的苍清愈加烦躁。
墙上的门,数量似乎一直在变化。
上一秒刚从这个房间出去,再回头就有可能已经不是之前的房间。
她拉着李玄度的手, 不禁轻轻晃了两下,“大师兄也会用追踪术, 怎么还没来寻我们?”
以祝宸宁的记性,不应当会记不下她的追踪符口诀,难道是不知这是口诀?
“莫非是还未从心魔中脱身?”
可大师兄这般性子, 能有什么心魔, 若他都出不来,白榆和姜晚义该如何?
这么想着,脚下的步子不免又加快几分,只听得踏踏汲水声。
“刚刚听见的雷声定是阿音发出的,他不是会追踪神物吗?怎么也不来找我们?”
苍清越说越着急。
她并非自己破除了心魔,而是李玄度将她带出来的。
她的内心深处, 仍然害怕会将他们带入死境。
“别急。”
李玄度握紧了她的手, “你忘了阿音的雷声有什么用?”
二人掌心的温度,通过相牵的手逐渐一致, 抚平了她心中的些许燥意。
“对啊。”
夔妖发声如雷, 可唤水除障。
“那他们此时定然也都清醒了。”苍清激动地忍不住高高甩起手臂,“至少不会困死在心魔中!”
李玄度一脸纵容地看着她,任她带着自己的手也摆得老高。
他说:“我们不能再继续兜圈,得想个法子。”
便听见门后传来吵嚷的说话声,一抬头,东面墙上的门被打开,白榆和阿音一同走入他们所在的房中。
“阿榆!”苍清立刻冲上去,给了白榆一个热烈的拥抱, “你没事!你没事就太好了。”
李玄度低头瞧自己被甩开的手,也走上前,无奈又无声地笑起来。
白榆差点被她冲倒,回抱住她,笑道:“清清别担心,我是谁啊,怎么会有事。”
夔妖阿音在一旁很是不屑,“若不是我见你深陷魔障,发出雷鸣替你破障,你早被心魔吞噬了。”
“我自己也马上就能出来了好吧。”显然白榆这话说得不是很有底气。
苍清松开她,问道:“对了,你们二人也是凑巧相遇的?”
阿音回道:“我追踪神物来找人,路上先寻到了她。”
白榆也问:“我们不是一起在石门口吗?为何会分开各自深陷魔障?”
阿音一脸骄傲,“我是神君坐下的童子,可没有陷入魔障。”
李玄度问:“那你定然清楚事情始末?”
阿音又泄了气,摇摇头回道:“我、我视力不太好,进到昏暗的地方就看不清,等我好不容易适应光线,你们已经不见了,独留我一人在一间房中,身后是石门,前面也有一门,我就开门进来找你们了。”
白榆啊了一声一脸了悟:“原来你夜盲啊,怪不得在楼梯上就走那么慢。”
阿音冷哼不答。
苍清笑问:“那小童子你可知道我们为何会陷入魔障?”
阿音立即又神气起来,明明已是少年人,心性犹似童子。
拿脚在地上来回淌了两下水,“当然知道,脚底下踩得水是夜琅神君星辰殿中的穹池水,可放大凡人心中的贪嗔痴。”
大约是想到当年趣事,他突然笑起来,“苍官你当年还在穹池中捞过敖蟹,提溜回去时还是拿月老的红绳绑的蟹。”
“说了不准叫我苍官!我叫苍清!苍清苍清!”
苍清举起拳头在阿音眼前晃了晃,“再喊错,叫玄郎揍你!”
“知道了知道了。”阿音勉为其难答应,又道:“说起来在上界时,有那么一两回,你似乎也这么喊过神君,玄郎玄郎的。”
苍清:“……”
李玄度:真是没完没了了!谁都要来同他抢这声称呼。
阿音:“好像是神君在凡间的化名,叫什么‘李玄烛’。”
“什么?!”苍清和李玄度以及白榆同时喝问。
李玄度拎起阿音的衣领,扯到近前,“你确定吗?”
阿音吓了一跳,委屈巴拉地摇头,“不确定。”
苍清:别说了别说了,这张地图点,信息量太大,消化不过来了。
她安抚住莫名暴躁起来的李玄度,“算了算了,眼下这都不重要。”
白榆忽问:“小锦鲤皎皎也是养在这穹池水中?”
阿音理理衣襟,回道:“那当然是不是,皎皎上界时就已经化出人形,何况锦鲤是淡水鱼,穹池水是从银河处引来的水,如人间海水一般是咸的。”
白榆:“你尝过?”
阿音:“还真尝过,是咸的。”
而后这两人探讨起琼池中,还有哪些水生物是可食用的。
苍清听见天上的吃食,也很想一起,但眼下不是时候,最后强行忍住加入的冲动,逼自己转身同李玄度说道:“我俩来说正事!”
李玄度确实有疑问,不仅是有关李玄烛和月华的,还有……
“所以这里为什么会有天上的琼池水?”
苍清悄悄侧头看了眼,相谈甚欢的阿音与白榆。
若说是阿音……他此时正咧着嘴傻笑,瞧他那员外家傻儿子刚离家远游,谁都能骗一骗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卧底叛徒。
苍清摇摇头感慨:真是白白浪费了一张俊脸。
只能先按下不提,只道:“现在最紧要的是找到其他人。”
李玄度取出八角罗盘,“卦象既然显示方位为北,我们顺着北面走,他们应当也能同我们想到一处去。”
苍清道:“可是这房间中的门一直在变化,即使我们顺着北面走,也可能又绕回来。”
“先试试吧,只要北面墙上有门,就只走北面的门。”
于是四人并列而行,往北而去。
走了许多个带北面墙上有门的房间,罗盘上的指针不会骗人,按理说离北面应当是越来越近的。
可不知从哪个房间起,只要是北面的墙都没有门,往东西两边走,渐渐的东西面墙上的门也会消失,一个房间只会有两个门,或是直接成了死路,不得不退回去。
绕着绕着回到有四个门的地方,必然是又回到了原点附近。
像极了鬼打墙,又像是这个迷宫根本没有出路。
终于再有又一次停在一间北面无门的房间时,苍清停下脚步。
“不能再像无头苍蝇似的转下去了。”
她拉过李玄度的手看罗盘上的指针。
前面是北面没错,但没有路啊。
白榆问道:“为什么不把墙劈了?”
李玄度答她,“试过了,术法打过去就像被吸进墙里,什么痕迹也留不下。”
阿音突然说道:“我能感知到这墙后北方有神物。”
苍清问他:“有几个?”
阿音答:“两个。”
苍清立即说道:“那就不是浮生卷。”
如今流落在外不知名的神物剩两个,以及大师姐手中的引魂灯,和她体内的锁灵珠。
“难道是大师姐?那还有一个是谁?木有枝的鲛人瞳?”
浮生卷应当也是被木有枝一伙拿走了,那他身上就不应当只有一个神物。
苍清心间又升起急燥之意,不自觉在房间中来回踱步,只听得啪嗒啪嗒的汲水声。
搅得她更加心烦意乱,抬脚重重踢了两下水,溅起水花打湿了鞋面。
这个无边无际的十楼到底是何构造,为何来回走了那么几遭,依旧未碰见姜晚义和大师兄。
他们又是如何在进入心魔的情况下,离开石门附近各自分散的呢?
“阿音!”苍清突然出声喊道。
她停下焦躁不安的步子,脚下不停被步子晕开的涟漪,也随之安分下来。
“阿音你在最初石门口时,可有听见纷乱离去的脚步声?”
阿音想都没想答道:“听见了,四周皆是“踏踏”汲水声,我还喊你们等等我,结果谁都不理我,倒是听见夜琅神君喊了声‘师父’。”
李玄度说道:“当时我们定然都已经陷在心魔中,又怎么精准地找到房中的门走出去,还走散了?除非……”
他微微扬眉,也跟着想通了关窍,“除非这门是假的?”
苍清点头,“我同你想法一致。”
她走近墙边,探手朝墙面摸去,如她所料,手直直穿过了墙壁。
收回手转身看向另外几人。
“人都有惯性思维,就好像当初我们一听见铜钱声,就会觉得是十哥,我们在空荡荡的房中看见门,先入为主就觉得只有这一条出路,没有正常人会傻到有门不走而去撞墙。”
白榆也明了:“我们困在心魔中,自然瞧不见房中景象,不受视觉影响,动作间就穿过墙壁各自分散开去,越离越远。”
“我们穿墙过去看看。”
李玄度说完,忽而愣在原地,眼前出现了一幕由纸人传给他的画面。
“悦娘今生是救死扶伤的大夫,所以对我下不了狠手?”
木有枝浑身带着杀意抬手张弓,满脸戾气,怒吼着:
“这一世悦娘依旧要挡在他身前吗?!”
画面转瞬即逝,李玄度回过神,“大师姐有危险!赶紧走!”
四人一起急急穿过墙,入眼却仍是一间四面无门,也无人的房间。
又朝北连续穿过几堵墙后,再又一次穿墙而过时,见到的终于不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祝宸宁和陆宸安立于屋中,背对他们,一前一后同执着观澜剑,与他们身前的木有枝成对峙姿态。
“师妹别怕,你杀得不是人,只是个怪物。”
话是这么说,眼前这个毕竟外表同常人无异。
即使陆宸安剖过尸,杀过鸡,但作为医者,手刃活“人”还是头回,她的手仍在轻微打颤,只极轻地应了声“嗯”。
肋下正汩汩流血的木有枝,瞧见出现在房中的苍清,黑眸中带上讥讽,“怪物?”
勉力抬起手朝着苍清一指,“那她是什么?”
陆宸安本能回头。
祝宸宁却未回头,也不答话,趁此时机将观澜剑往前一送,刺进了木有枝的胸腹。
又在陆宸安感受到手上动作要回头时,替她松开握剑的手,及时掰过她的身子,正面朝他,“下次不要替我挡箭,我有你在,只要不是命脉怎么也死不了的,但你受伤了谁来给你瞧?”
陆宸安已经缓过了神,从袖中取了药吞下,“没事,只是伤了左胳膊。”
“差一点就扎到心脏了,还说没事。”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管带着观澜剑直直倒下去的木有枝。
苍清目瞪口呆看向李玄度,“这大师兄是真是假?”
夭寿啦!有生之年见到大师兄亲手杀人,哦不,杀妖了。
李玄度同样瞠目结舌,回望苍清,“看罗盘,应当是真的。”
他急急赶来救人,结果根本不需要出手,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他的光环呢?他的高光呢?
龙傲天失业了?
苍清瞧见他的表情就知他作何想,笑道:“我作为天命之子都没有高光,小师兄还想有?”
二人相视而笑,都长长松了口气。
苍清问阿音:“这里是你感应到的神物所在地吗?”
阿音点头,指了指陆宸安又指指地上的木有枝,“她和他身上就是之前感应到的两个。”
陆宸安身上的是引魂灯。
苍清便走近木有枝,却见他脸上带着诡异的笑,让人顿感毛骨悚然,总觉哪处不对劲。
想到他对自己下的狠手,拔出插在他胸腹的观澜剑,又朝着他的胸口刺去。
白榆走过来问道:“清清,你在干嘛?”
答曰:“补刀。”
李玄度也近前,“赶紧找找神物,十哥还不知所踪。”
转头又瞧了眼白榆:“郡主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十哥。”
白榆先是一愣,而后才答:“他那么厉害有什么好担心的,何况只要出了魔障,他除了找不到出路,也不会有其他的危险,一会总能碰上。”
说得也不无道理,众人也都因她这话放宽了心。
“你们快来看看。”苍清出声喊人。
她正蹲在木有枝身前摸人眼睛,“不是说鲛人瞳在眼睛里吗?我摸了半天也没反应啊。”
李玄度没再同白榆说什么,也蹲下身去瞧。
见到苍清的动作,笑她,“你这样就是将他抠瞎也找不到。”
“那你来,”苍清哼了他一声,又鼓起脸颊,“人都死了早瞎了。”
她鼓起的脸颊像极了白里透红的仙桃,实在太可人,李玄度没忍住上手在她脸上轻捏了一下。
才说道:“如果是神物的话,锁灵珠怎么取,鲛人瞳应当就怎么取。”
苍清嗔他,“掐痛了。”
拍开他的手才施法去找鲛人瞳。
这模样看在李玄度眼里,更可爱了,手贱又捏了一下。
“我都没用力。”
“我不管,你手劲大,就是掐痛了,必要还回来的。”
苍清说着话手上动作未停,施法后,还真有东西从木有枝双眼处浮出,落在她手中,熠熠生辉照得满屋华光,许久才隐去。
几人全凑到一起,盯着她手上形似眼珠的东西看。
陆宸安感叹,“这就是鲛人瞳?”
李玄度:“还真是神物,六哥也有靠谱的时候。”
苍清:“浮生卷不在木有枝身上。”
那浮生卷又被谁拿走了?
锦包里还有小师兄给她画得杀妖符和月魄小剑。
小剑、毕方丹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就算了,杀鬼符和杀妖符啊,花真力画的符,真是心疼。
李玄度答她,“应当是觊觎玉京的某方势力,这木有枝或许只是一枚棋子。”
苍清将手中的鲛人瞳丢给他,拍拍手站起身,“小师兄你先收着,我们赶紧去找十哥,然后回家!”
祝宸宁问道:“浮生卷不找了?”
苍清弱弱发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实在找不到浮生卷,我是不是就不用去寻玉京了?”
她的小心思是没有浮生卷,他们就不用再跟着她身陷险境,她也可以回云山观找师父,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看着她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神,李玄度转开脸,闭紧了嘴不忍心打击她。
苍清见他们各个不说话,只有“傻大儿”阿音问了句:“玉京是哪里?”
她叹口气,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几人又凑一起交换了下信息。
苍清做出最后推测,“小师兄说得有理,我猜木有枝和苍官有仇怨,于是就和幕后之人联手,一个想要我的命,一个想要玉京,若是再让我队中折损几人,他们也乐见其成。
而大师姐的前世,极其巧合的和木有枝有关系,恰好又替他医好了脑子,几件事就都撞在了一起。
李玄度做补充,“暻王是太子的人,今夜这些事,他必然也参与其中,不知从中获利几何。”
说到此处他又和苍清对视一眼,二人心下想的都是:只是不知,具体还有哪几方势力也掺了一脚。
苍清道:“我们先找十哥,浮生卷的事不用担心,不管谁拿的迟早都会双手奉还。”
李玄度也笑,“看来他们并不知浮生卷的秘密。”
他们定不知浮生卷只有苍清能打开,眼见着只剩下两个神物在外,于是各方势力皆蠢蠢欲动,既是试探也是窥伺。
在泸州时瘟神李淮说是从暻王处得到的消息,也许只是不想点透月华和苍官的事找得托词,当然暻王也大概率是去寻过他的。
现在再回想他当时说得“你莫要走我的老路才好”,以及什么仙不仙的话,全能解释通了。
几人说着话,抬步准备一个一个房间找人,才刚走出一个房间,迎面穿墙而来一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姜晚义。
相见第一句话便是:“这什么鬼地方,差点将老子绕晕,还好爷够机灵,看出来这墙有问题。”
苍清是第一个笑出声的,而后众人都笑起来。
真好,六人今夜重聚一堂,都还活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