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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201章


    离冬至还有一个月。


    赵隐坐在案前, 眸色沉得可怕。


    他手中拿着一段捆仙绳,其中一端染着红胭脂。


    他就不该心软在冬至前给她解开绳。


    怕她耍诡计,解绳后又施过一次摄魂咒, 还假意松懈盯了她一天一夜,见她一切如旧, 今日才放松警惕。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何况被捆仙绳绑了那么久,灵力也不该如此快就回来,她竟还能趁他午间小憩, 打伤看守逃跑。


    赵隐将手中的捆仙绳随意丢在地上, 拉开案几的暗屉,脸上立时闪过一丝讥诮之色。


    果然连那带铃铛的金镯也拿走了。


    又想她到底是何时恢复清明的?


    莫非那夜他和云寰的谈话,也已叫她听见?


    她说很冷手才抖,如今想来怕是听见她们的计划,又得知情郎被取了眼识,又气又惊。


    也就不怪他问“你想他吗”, 她会张口就答“不想”, 怕不是当时脑子里就全是情郎,才能下意识地就知道他问得是谁。


    还是说她从头到尾都没有中摄魂咒?


    可真是沉得住气啊。


    “呵。”赵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地自嘲笑声。


    所以也是为救情郎, 才会主动给他披斗篷, 给他盖被子。


    那些关心都是虚情假意,是为了降低他的防范心,她嘴里的“玄郎”喊得不是他。


    没一句真话。


    全是演的。


    月华当年打出的回旋镖,千年后扎在他身上-


    襄州城某处不知名茶馆。


    苍清午间刚从赵隐手中逃脱,傍晚就见到了她两月多来,日思夜想的人。


    九星簪绾着道髻,穿着深色厚鹤氅,身姿挺拔靠窗而站, 似乎是在等人。


    瞧见他用白绸覆着眼,她的眼睛一下便湿润了,“李明月……”


    出声已是哽咽。


    李玄度听见她的喊声,只是微微侧了侧头。


    她有那么多话想同他说,也有许多问题想问,最终都化作了一句。


    “玄郎!”


    短短几步距离,她是用跑的,冲过去抱住他,整个人都埋进了他的鹤氅里。


    李玄度身子一僵,迅速将人推开,冷声说道:“小娘子自重。”


    “嗯?”苍清有些疑惑,不管不顾又将他抱住,“你喊我什么?”


    身后有一道质问声传来,“阿玄,她是谁?!为何抱你?!”


    苍清回头,见到一陌生小娘子,一身绿裙清新脱俗,瞧着古灵精怪很是可爱,正气鼓着脸,用抓奸的神情瞧她二人。


    李玄度将她推开,手上点着银棍,朝说话的小娘子走去,“小翠别误会,我不认识她,不知谁家小娘子忽就冲上来抱我,一时没来得及推开。”


    “小翠?”苍清冲到他边上,拉住他的袖子,“什么不认识?你发髻上还簪着我送你的定情信物。”


    “小娘子别胡言乱语,这发簪明明是我未婚妻所赠。”李玄度将手中的银棍递向小翠。


    不等小翠拉住银棍另一头,苍清先一步拉住,挤开小翠站到他身前,“你未婚妻就是我啊,你都给我下过聘了,我还有合婚庚帖。”


    “胡说,阿玄的未婚妻明明是我!”小翠被抢了棍,一脸愤怒,“我们可是青梅竹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小定下的婚约。”


    “青梅竹马?自小?”


    苍清的表情逐渐扭曲,刚见面时泫然欲涕的心绪,不知被冲去了何处,只剩下满心疑问。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被劫走得这两个多月,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小师兄为何会一人在此?另外四人呢?


    “玄郎,你这是怎么了?撞头失忆了?”她用掌心去触摸他的额头。


    小翠将她的手打开,“他好得很,倒是你缠着人家的未婚夫,是何居心?”


    “他明明是我的未婚夫!我有聘书!”苍清忙低头去掏自己的货郎包,而后掏了个空。


    一时情急给忘了,她哪有包啊,身无分文从赵隐那里逃出来。


    为了生存,含泪取下金镯,忍痛当掉了小师兄送得悬心铃,千叮咛万嘱咐当铺的伙计,她过冬至后就会来赎回。


    小翠瞧见她发愣的模样,一脸神气,“下过聘了?那你的聘书呢?合婚庚帖呢?三金呢?”


    苍清醒神,眯起眼看向小翠,“何方妖孽?迷惑我玄郎,报上名来。”


    小翠双手叉腰丝毫不怂,回瞪她,“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古翠娥,你才是妖怪呢!”


    苍清恶狠狠朝她龇牙:“我确实是妖怪,你若再不老实回答,我一口咬断你的喉咙。”


    小翠立时收了势,往李玄度身后一躲,“阿玄有妖怪!”


    “她定是吓唬你的,若真是妖怪,小翠就先跑,她吃我总也要些时间。”李玄度抽手想将棍从苍清手里拿回,“小娘子你也赶紧让路。”


    苍清瞧着这根长银棍,脸上越发纠结,这是月华的银枪,打狗棍啊。


    别说她凭着气息就能准确无误地认出他,就是这打狗棍和九星簪,以及他眉心的道印都错不了。


    人绝没有认错,眼前人就是李玄度。


    她犹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小翠,可小翠就算真是妖,哪里会是他的对手,又哪里有机会迷惑他。


    她不在的这段时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月魄剑又去了何处?


    李玄度用了些劲,将银棍从她手中抽回,侧身欲走。


    苍清忙拦住他,“我、我还有证据,你手上有和我绑的姻缘红绳。”


    不等他反应,拉过他的右手,撸起他绑着护腕的袖子,“除非没了情意自行断掉,不然是取不……”


    她呆住,“红、红绳呢?”


    不信邪地翻了半天,眼里的迷茫一瞬间化为震惊,又逐渐变作失落,“你不喜欢我了?”


    李玄度的耐心终于被她耗尽,微拧起眉,“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何时喜欢过你,我已有婚约在身,莫要随意污人清白。”


    他抽回手,也不要人领路,自己点拐往茶馆外走去。


    小翠忙跟上,主动拉起银棍替他带路。


    苍清不远不近默默跟在他二人身后,一直跟到巷中一户门前,李玄度的脚步顿住,回头问道:“你还要跟我们多久?”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赶紧上前走到他身边。


    “问了你就肯走?”小翠拿圆眼斜她,“没见过你这么缠人的小娘子。”


    李玄度:“问。”


    苍清:“我想听听你和你未婚妻的过往。”


    小翠乐了,“还有这么上赶着自取其辱的人?那阿玄就给她讲讲吧。”


    李玄度叹口气,“我同小翠自小相邻,我眼睛有疾,儿时受人欺辱都是她挡在身前,青梅竹马相伴长大,感情甚笃,不日就要成婚,够了吗?可以走了?”


    “不对。”


    明知他瞧不见,苍清还是下意识摇头。


    “你的未婚妻和你青梅竹马在道观中长大,你也没有眼疾,你们一起上树摘果,下水摸鱼,撕师兄的书折纸,偷师姐的虫喂鸡,玩法器、挨戒尺,挖观主的酒打铜铃,直到竹马十岁时离开道观,与青梅分离。”


    她朝他走得更近些,看着这令她日思夜想的脸,抚上他被白绸覆着的双眼,“八年后,他们在信州重遇,竹马不识青梅,就像今日这般。”


    唯一句“不认识”。


    她的手在他眼睛上轻轻摩挲。


    能感受到睫毛在轻轻颤动,如刚羽化的蝶翅,美丽且脆弱,一碰就碎。


    李玄度就任她动作,直到她的手顺着他的脸往下,摸上他的领口。


    “小娘子,自重。”他握住她的手腕,止住她的动作后立时松开,退开几步。


    “你的悬心铃呢?可还挂在胸口?”苍清看着他疏离退开,露出一个无奈的浅笑,“你没发现你退晚了吗?玄郎,你不抵触我。”


    小翠上前挡在李玄度身前,“你这小娘子恬不知羞,摸人家未婚夫,还出言挑衅。”


    苍清一把推开小翠,“你滚开。”


    她看着李玄度,满眼哀思,“玄郎,我不知你又在玩什么花样,我这两月来过得很煎熬,你别再伤害我。”


    李玄度勉强扯出一抹笑,有些无计可施的模样,“小娘子你认错人了,你见过哪个道士是瞎了眼的?”


    “怎么没有?玄郎没听过算命瞎子这个营生?”


    “我不会给人批命数,我的营生只是在铺子里……”他忽而迟疑,“我这营生……”


    小翠被苍清推了个踉跄,似乎是真生了气,“阿玄同个女疯子说这么多做什么,我们回家。”


    她拉起李玄度的银棍,带着他走进院子,重重将木门一关。


    “砰——”


    苍清被隔在院门外。


    只听得院中李玄度在问:“我的营生似乎简单的有些过分?真得配拿一月二两银?”


    小翠答:“怎么不配?阿玄这般品貌,只要往那一坐就给店家增了多少生意?”


    “我真的长得很好?”


    “当然,不知有多少娘子往你身前凑,所以阿玄以后不要同陌生娘子废话。”


    “她只是将我认错了。”


    “她认错是她的事,你怎么还替她说话,你别记错了,你是我的未婚夫。”


    苍清孤零零站在门外,因这关门声红了眼眶。


    心头像是被人硬生生扯开,往里倒了一壶酿坏了的醋,又酸又涩。


    他家门檐上挂了两盏昏黄的灯笼,将她的影子印成长长两道。


    对影成三人——


    作者有话说:请不要担心李道长的清白,从心到身,除了妹宝,没人能让他失去清白-


    听说可以段评作话了?ios是不是总慢一步,有安卓的读者宝宝试过吗?


    第202章


    寒月里, 苍清在李玄度的屋顶上,吹了一宿风。


    等他早间开门出来时,她刚想下去寻他, 住隔壁的邻居小翠,就出现在他家院门口甜甜笑着喊他, “阿玄,我送你去上工。”


    李玄度走到院门外那棵老松树下,也对着人笑, 一如从前对她展露笑容时, 大冬日一瞬间春意盎然。


    “这么短的路程,我已走过许多年,可以自己去。”


    小翠拉起他的银棍,“今日还是我带你去吧,明日我就不能来陪你了,城中要办冬至节会, 我上工的酒楼承包了节庆糕点, 也忙得很。”


    苍清放轻了脚步远远跟着,一直跟到他上工的地方, 看着木板上用绢纸糊的铺子名字, 张了张嘴。


    王……的冥器铺?


    中间那个字因为年久失修,掉了一半下来,半耷拉着,在北风中晃荡。


    就这地方,往那一坐,长得再好也不能添生意吧……


    可苍清在外看了一上午,就发现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不仅是年轻小娘子,连大婶大娘都要借着买祭祖纸钱的名义, 来同李玄度说两句话。


    那个趁乱想摸把脸,那个又趁人瞧不见企图摸把手。


    等到午间,苍清的脸已经比冥器店里纸糊的黑马还要黑。


    她去买了把菜刀。


    而后走进店中,往柜台前一站,将菜刀往桌前一拍,朝着周围的娘子们龇牙。


    等周围人见了个女疯子一哄而散后,她冷飕飕开口:“李郎君也叫我摸几把?”


    李玄度面无表情,“小娘子别拿我开脏腔。”


    “我又不是没摸过!还是你主动求我摸的呢,”苍清气呼呼哼了一声,隔着桌子去拉他的手,“那摸手总行?”


    “不行。”他迅速收回手,叫她拉了个空。


    “小娘子莫要胡说,我自出生以来洁身自好,你怎可能摸过。”


    没客人的时候,他就坐回椅上,懒洋洋往椅背上斜靠着。


    “你再动手动脚,言出无状,我去官府告你骚扰良家郎。”


    他都不对她笑了,他对那些客人还温和的笑呢。


    苍清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满肚子的话欲和火气,全叫他这冷淡的神情浇灭。


    徒留委屈。


    她执起菜刀转过身,背靠在柜台上。


    柜台两边都沉默下来。


    进出铺子的客人,一瞧见她黑着脸的衰样,哪敢靠近。


    再配上冥器铺独有的严肃情境,生意一落千丈。


    旁边另有一叫王贵的年轻人凑过来,大着胆子堆着笑说道:“这位娘子,您一下午守在这,很妨碍我们做生意啊。”


    “怎么?你们店里还赶客?”苍清从怀里取出二两银,敲在桌上,“我要定一百对金童玉女的纸扎人,就照着我和李郎君的模样做。”


    王贵心想这娘子果然疯癫,谁会照着自己的模样做纸扎人寻晦气,但脸上却笑得更用力,一张年轻的圆脸上挤出道道褶痕,“好嘞,您何时来取啊?”


    “我要他亲自做。”苍清手指李玄度,“每日我还会来监工。”


    “我不会。”李玄度直接拒绝。


    王贵也露出难办的神色,压低声,“小娘子这不是难为人吗,他、他是瞎子啊。”


    苍清毫不避讳,诧异道:“瞎子怎么了?瞎子就能在你们店里吃干饭?还能一月拿二两银?”


    李玄度开口:“小娘子不要人身攻击。”


    王贵看着李玄度那张蒙住了眼,反而叫人更想怜惜的脸,愤愤不平,大家都是年轻郎君,凭啥各个都只喜欢李郎,不爱他王郎。


    他王贵虽有一些些小肚腩,个子也刚够及格线,但至少不瞎啊。


    虽不愿承认他长得确实比他招人喜欢,却也只能瓮声瓮气说道:“他只要坐着,就有生意上门。”


    “原来是引客猫啊。”苍清笑道:“李郎君不会也无事,我陪你一起,成品好坏不论,没有工期,每十日给二两银,直到我玩腻为止,这生意做不做?”


    “不做。”李玄度不假思索。


    这显然是出卖色相,他怎么可能做这生意。


    “做做做!”王贵一拍柜台,“小李啊,我是掌柜你是掌柜?”


    “你是掌柜?我以为你是伙计。”苍清一脸惊奇,脱口而出,“那你怎么让他坐柜台,自己在外扫灰尘?”


    “小娘子也不要对我人身攻击!”王贵扯着一边嘴角,冷哼,“我这是关爱残障。”


    李玄度哼笑出声,“她没有攻击你,她只是真诚地在取笑你的人身。”


    “你笑啦?”苍清掀开柜台的台板,钻进柜台凑到他眼前。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让坐在椅上的李玄度避无可避,只觉有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他脸上,痒痒的。


    她身上的香气跟着溜进他的鼻腔。


    他沉下脸,背紧紧贴在椅背上,“小娘子自重,离我远些。”


    她却说:“你能不能对我多笑笑?”


    “不能。”他想都没想就答道。


    凑近他的那股气息离开,萦绕在鼻尖的香气也渐渐消散。


    李玄度松口气,心下暗道:“这小娘子也太会给人制造压力了。”


    王贵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酸溜溜的,这小李真是不知好歹,这么个美人就叫他拒绝了,果然眼盲所以心瞎。


    又想到每十日二两银,酸溜溜变作美滋滋,这小娘子想怎样对小李都行。


    苍清退出柜台,神色不悦,“王掌柜不给我搬把椅子吗?”


    王贵顺口就要叫李玄度让位,看着贵客的脸色,乖乖去库房另搬了一把放在柜台边,“客人您坐。”


    他是很有眼力见的,这贵客显然看上了小李,他怎么能和银子过不去。


    于是苍清在冥器铺里,陪着李玄度坐了一下午。


    借买东西看人的女客人因她的存在少了许多,倒不是因为她的菜刀,而是她抢着做生意。


    王贵在一旁擦擦烛台,摆摆纸人,拿眼偷偷观察这两人,无数次暗想,这小李来了也不过几日,就有娘子为了追爱,自费上他这打工来了,啧啧啧。


    到了晚间下工时,苍清主动牵起打狗棍,“我带你回家。”


    李玄度却不动,“不用麻烦。”


    仍旧那么冷淡疏离。


    苍清仗着力大拉了几次,他就像倔性极强的土狗,最多被拉得挪两步。


    无奈只能放下打狗棍,由他自己走。


    默默替他清除路上所有的障碍。


    没走多远,又遇小翠,被冷嘲热讽一番。


    “我说你真是恬不知耻,就不能自己再去找个未婚夫?老盯着别人的干什么?”


    看着他任小翠牵着打狗棍回家,二人有说有笑。


    小翠总有说不完得话要与他分享,而他每次都认真得听,认真得回。


    这般景象落进她眼里,心里空落落、酸溜溜,真叫人难受得紧。


    也自然又被人关在院门外。


    夜间屋顶风大,苍清飞身下到院中,坐在他门前。


    一墙之隔。


    她却见不到他。


    若是来强的,定会叫他心生厌恶,无论是发生了什么事,红绳已消是事实。


    他不喜欢她了。


    她对他牵挂万分,使计跑出来寻他。


    他却不喜欢她了。


    原来十哥当时就是用这般类似心境,守在阿榆屋顶的?


    还是有区别的吧?至少阿榆对十哥一直是好言相待。


    也不知他们都在何处,又如何了。


    他会一剑与十哥恩断义绝吗?


    阿榆没来同她坦白,十哥也没有选阿榆和他们。


    大师兄和大师姐,为何也不来寻她,他们都将她忘了吗?


    就像心魔里那般,不要她了?


    如果没有出现“月华的神魂”,她和小师兄大概已经除了那处据点,她也会劝小师兄将十哥捆了,强行叫他选他们。


    那也应该……成亲了吧?


    冬月里天太寒,苍清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两个月来她几乎一直被关在马车里,匆匆跑出来连斗篷也没有。


    她轻叩门扉,“玄郎,外头又黑又冷,我害怕。”


    屋里,他回:“小娘子,更深露重,早些回家吧。”


    从前在信州,也有类似情景。


    那时李玄度嘴硬心软,与如今大不相同,好似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好像不是他了。


    想着想着,苍清倚门睡了过去,早间身后的门忽而拉开,她后仰着撞在李玄度腿上。


    她慌忙起身,对他笑道:“你起了?我陪你去上工。”


    李玄度瞧着一脸困倦,像是没睡好,稍稍偏了下头,说:“你昨夜在我门口睡了一宿。”


    用得陈述句。


    “对啊,我无处可去,只有你啦。”


    她怕一走,就又找不到他了。


    “你这样……”他迟疑着,组织着语言。


    “你舍不得了?那今夜让我进屋睡可好?”


    明知道他看不见,可与他说话时,苍清还是忍不住弯起眼。


    “不是。”李玄度摇头,“你这样像心理有疾的法外狂徒,让我害怕。”


    他还是因为她的得寸进尺,无所顾忌地对她说出了扎心的话。


    “哦。”苍清揉揉眼,笑容落下来,“赶紧走吧,李郎君该迟到了。”


    “有你在,王掌柜应当不会说什么。”李玄度点着银棍,自行往院外走去。


    “所以我也是很好的对吧?”苍清忙跟上。


    “再好也与我不适配,别缠着我了。”


    她走在他身边,又嬉皮笑脸起来,“适配,适配,我同你哪里都配,你是道士,我是妖怪,你不收我还不叫配?”


    李玄度回道:“我不是道士,我只是冥器铺的伙计。”


    稍作停顿又问:“你前天不是说你也是道士吗?和你的竹马在道观一同长大,怎么又是妖怪了?整日胡言。”


    “我没有胡言,我是妖怪也是道士,我的竹马就是你啊。”


    李玄度问:“那你是什么妖?”


    “狼妖。”苍清眨眨眼,“你对我感兴趣?”


    李玄度没回答,稍作停顿,他发出声音:“嘬嘬嘬。”


    苍清:?


    一阵沉默。


    李玄度露出个极浅的笑,“你看,你都不应,没有小狗能拒绝嘬嘬嘬,你定是骗人的。”


    苍清:“……”


    这是她的小师兄,绝对!不会错!


    “我是狼!是狼!”


    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苍清深呼吸一口,“给你讲讲云山观吧。”


    李玄度拒绝,“我不感兴趣。”


    那逗狗你就感兴趣了?!狗男人,有病。


    苍清大度,又说:“那你给我讲讲你的事,好吗?”


    “不好。”


    她自顾问起来,“你当伙计多久了?”


    他仍是答了,“不记得,好几年了。”


    “你父母呢?”


    “很早之前就没了。”


    苍清又开始思考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叫他的记忆出现如此错乱,还是真不喜欢她了所以装的?


    街边二楼茶馆忽然砸下来个杯盏,“啪”正好碎在二人脚边,打断了她的思绪,耳边传来对骂声,以及兵器相交声。


    她抬头往上看,给他解释原由:“有江湖客在打架。”


    李玄度略微皱起眉,“你看,人若强求孽缘就容易倒霉。”


    苍清立刻说:“没有砸到人,这叫岁岁平安,吉兆。”


    “强词夺理。”


    “我是道士,听我的。”


    李玄度不接话。


    只有他二人的小巷静默下来。


    过了许久,在他感叹真好她终于安静了的时候,她又问:“你喜欢小翠吗?”


    他一愣,回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就是不喜欢。”苍清笑起来。


    他说:“喜欢不喜欢有什么要紧的,都是按礼数嫁娶。”


    苍清反驳道:“当然要紧!不喜欢何必去糟蹋婚姻。”


    这话是从前在汴京时,他与她说的。


    李玄度蓦然半晌,还是说道:“这是站在你的立场上说的,若是换作我和小翠的立场,自然是要遵守约定为先。”


    苍清立时又反唇相讥,“若是你二人自己做出的约定,合该遵守,可你们是吗?你怎么不去问问小翠喜不喜欢你?再问问你自己喜不喜欢她?”


    李玄度觉得她像夏蝉似的聒噪极了,不打算再搭理她,加快了脚步。


    眼前就是冥器铺。


    苍清摁住他执打狗棍的手,叫他止了步。


    她执着地说道:“我不知你身上到底发生什么叫你将我忘了,但若你二人真心两情相悦,我便不再做纠缠,你敢问吗?”


    “我为何要问,无聊。”李玄度拍开她的手,只身走进铺子里——


    作者有话说:想要营养液,好像要营养液,打滚~[求你了][求求你了]文章首页直投不会留下评论,我很不要脸吗?是有点,但我真的很想要,文章已经走到后期了,感觉再不讨就没机会了。[可怜]-


    引客猫灵感来源:唐.《酉阳杂俎》猫洗面过耳则客至。


    唐朝人真是很喜欢猫猫啊,所以引客猫自古有之,后文的招财猫也同理。


    第203章


    等踏入冥器铺, 王贵立刻迎上来。


    做纸扎人的浆糊和纸他早就备好,只等着贵客和伙计到场。


    苍清先出去买了朝食,又沏来热茶, 递到李玄度手中。


    李玄度并不接受,她软磨硬泡毫无进展, 直到王贵发话,“小李你别不识好歹,赶紧吃了给贵客干活。”


    不想李玄度从袖中掏出二十文钱扔给她, 一脸不受嗟来之食的模样。


    苍清气得两眼发红, 又数出五文扔回去,“多了!”


    等吃完朝食,李玄度开始做金童玉女的纸扎人,只做白胚,明明瞧不见,却仍然能做得有模有样。


    苍清在旁, 边给纸扎人上色, 边给他讲一路来他们一起捉妖的经历。


    她说起初遇,“你在信州非拉着我去河神庙扮金童玉女做诱饵, 遇到了第一个异族明视君。”


    他回:“小娘子不必暗讽我眼盲。”


    她说起临安, “在渡船上,我都是与你住一屋,还有冥府和人间很像,泰媪院中的水缸里还养了一只乌龟。”


    他回:“我守男德,不会同意你进屋,别编了。”


    她说起术青寨的虫村:“月魄剑配火术,这招剑式名为‘清风皓月’,嗯……还叫虫王扰了春宵。”


    李玄度沉默:“……”


    没必要什么都说出来。


    又说他的追踪术:“清风动天地, 明月心倾之。”


    还有她的:“朝有清风,暮现明月,朝朝暮暮相见。”


    李玄度终于回话,只说:“明月是我小字,娘子自重。”


    她坚持不懈和他说话。


    李玄度不太爱搭理她,只偶尔会回几句,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


    说得最多的就是“聒噪”、“无聊”、“自重”、“离我远些”。


    倒是王贵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苍清脸皮再厚也说不下去,干脆将手中的画笔一扔,问王贵拿了几张黄纸,净手画符。


    她要赎回悬心铃,就得想个赚钱的法子。


    “客人还真是个道士?”王贵在旁瞧得起劲。


    “那是自然,我这画符的本事,可是师承云山观最厉害的小师兄。”


    苍清说着话还拿眼瞧李玄度,后者毫无反应。


    她又丧起一张脸。


    “掌柜,我这驱邪避秽的平安符在你这售卖,与你二八分如何?”


    王贵提溜着圆眼笑道,“可以,你这符先给我一张瞧瞧,是不是真能驱邪。”


    “你都开冥器铺了,还需要驱邪?”苍清递了张符纸给他。


    “当然是给我喜欢的人。”王贵仔细将符纸收进怀中,一脸担忧的模样,“二娘她入冬后身子就一直不好,怕不是沾上什么脏东西了,你既然是道士,不如帮我去看看?”


    “可我没空。”苍清一口回绝。


    她要赚钱,还要看着李玄度,很忙的。


    王贵忙道:“她家就在冥器铺隔壁,左手边第七家刘家香烛铺,离得很近不耽误多少时间。”


    “等我小师兄回来再说。”苍清头也不抬继续提笔画符。


    冥器铺里的一日,便这样在吵闹声中过去。


    傍晚下工,苍清又一路陪李玄度回家。


    小翠也在,二人针锋相对,他不帮腔都叫她难过,更别说他还站在小翠那头。


    她心都快被他挤兑碎了,却无计可施。


    等到夜间,她便只能睡在他屋门口,他知道她在,但从不理她。


    夜里下起雪,她敲他的门,“玄郎,外头好冷,让我进去吧。”


    李玄度倒是没睡,只是在屋里冷淡地回道:“男女有别,娘子还是赶紧回家,别再执着。”


    “我无家可归。”


    他未再回话。


    现在的小师兄,可要比在信州心硬多了。


    他好像真的不是他了。


    苍清无法,只得缩着身,靠在门上又挨过一宿。


    天幕一转,白夜轮换。


    如此日复一日。


    陪他上工,陪他下工,给他看门。


    日子平淡的好似他真就是冥器铺,一个小小的伙计。


    今日又下了雪,银装素裹。


    苍清在冥器铺里,随意打着转和客人胡扯,忽悠着人买她画得平安符。


    王贵对她这位自费打工的贵客,那是一百个满意,从不管她。


    她长得好看,现在来冥器店的可不止小娘子、婶子,还多了叔伯和小郎君们。


    铺子的生意直线上升,这才是真正的引客猫,啊不对,这是招财猫,要是能聘用下就好了。


    这件事,王贵在心里盘算好几日,终于在今日试探着开口,“你有没有在我这长干的打算?”


    “没有。”苍清和王掌柜如今也算是混熟了,直言,“等我赚够钱将我的东西去赎回来就不干了。”


    在王贵心里,她是有钱的贵客,毕竟能十日给二两银,于是问她:“多贵重的宝贝还要你赚钱赎回?”


    “我未婚夫送我的,很宝贵。”


    “那你还当?”王贵面露不解,“你瞧着有钱,是有什么燃眉之急?”


    “孤身一人,迫不得已。”苍清叹气,那金镯有一两黄金,她瞧着能不有钱吗?


    王贵提溜着他那不大不小的圆眼,“我可以先借钱给你,你留下来打工,慢慢还我,收你一分利如何?”


    “不如何。”苍清说这话时恹恹的。


    她今日早间起来就有些咳嗽,雪是从昨日半夜开始下的,想来是睡在门口受寒了。


    王贵还欲说话,就见小翠远远从对街行来,苍清的注意力一下被她吸引。


    等人行到门口,苍清将人拦住不让进,“这儿如今我说了算,我不让你进,你就不能进。”


    小翠只道:“今日下雪,我给阿玄送大氅来。”


    “我替他收了。”苍清霸道地抢下大氅,却是扔给王贵,“送你了。”


    二人几乎天天互呛,王贵早已习惯,默默收下大氅退到柜台边,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饮,边喝边看戏。


    门口还有小娃在踢蹴鞠,也都停下来看戏。


    小翠又气得鼓起腮帮子,“你凭什么随意送掉别人的东西!”


    “既是送我夫君的东西,我想送谁就送谁。”苍清忍不住拿手指戳了一下她鼓鼓的脸颊,凑近她的脸说道:“你生气的样子真可爱。”


    挑衅!这是挑衅!


    古翠娥此生从未遭受过如此劲敌,面上迅速爬上一层绯色,“我不和你一般计较。”


    她转身就要跑,临了还说了句,“你也挺可爱的。”


    苍清将她拉住,“陪我玩会吧,会踢蹴鞠吗?”


    “噗——”靠在柜台边的王贵因这话,喷了一口热茶。


    “怎么了?”坐在柜台里的李玄度问他。


    “你的未婚妻和我的招财猫,居然在雪中玩起蹴鞠了。”


    “招财猫?”李玄度稍稍歪头,看似不经意地问:“你的?”


    “对啊。”王贵随口答话。


    一回头,忍不住打了一激灵,小李明明覆着眼,却精准找到他所在的位置,与他对上视线,冷飕飕的,赛过冰天雪地。


    王贵支吾着问道:“怎、怎么了吗?”


    “没怎么。”李玄度撇开头,“她长得是什么模样?”


    “你未婚妻?”王贵身上的压力骤散,回道:“很漂亮。”


    “我是问招财猫。”李玄度说得很轻。


    “她啊,就长得古灵精怪。”


    “太笼统了,说仔细些。”


    王贵啜口茶,看着门外和小翠踢蹴鞠的苍清。


    “皮肤很白,有一双灵气十足的杏眼,喜欢描柳眉,鼻尖翘翘的,嘴巴像樱桃,大冬天没穿斗篷也不穿袄,穿着桃红柳绿的薄衫,真是不怕冻。”


    “还有呢?”李玄度问。


    王贵又说:“头上簪两根红色的长绦带,衣服上也有红色绶带,踢起蹴鞠来,红绦带在棉絮般的雪中飘啊飘,像仙女,还像年画上的童子。”


    他啧了一声,“你别说,她还真是活泼又漂亮,我都有些喜欢她了。”


    “你不是喜欢隔壁香烛铺刘家二娘吗?”李玄度毫不留情地戳穿,“你是喜欢她能为你招揽生意。”


    被人点名二娘,王贵耳尖都红了,嘿嘿一笑,“小李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就在这对掌柜评头论足。”


    “不知道。”李玄度实话实话。


    他的脑中此时在想,红绦带是什么样的,红色是什么样的,桃红柳绿又是何种颜色?


    他生来眼盲,从未见过,想象不出。


    那年画上的童子又是何种模样?


    王贵也没打算真和他深究这个话题,只说:“招财猫答应我了,要替我去给二娘瞧瞧邪祟。”


    “但她说事成要收我十两银!”王贵说这话时两道粗眉高高扬起,“近月来好歹日日相见,真是一点人情也不讲!”


    李玄度扯扯嘴角,“你相信她那鬼画符?那你信我是始皇吗?”


    “嘿,小李你又看不见,她指尖能无火自燃。”王贵稍作停顿,又犹疑地问:“你是始皇?”


    “嗯。”李玄度从容不迫点头,“打钱吗?等我复国,封你做大将军。”


    “多少?”


    “一两。”


    “嘿,一两银好说。”王贵魔怔地开始找钱袋子,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你别忘了诺言啊。”


    “一两金。”李玄度也不知为何偏偏是一两金。


    王贵的脑子瞬间清醒,止住往钱袋中掏钱的动作,小李平日里就是这么骗客人买东西的?


    怒骂:“骗谁呢你?!你个瞎子会什么?你若是始皇,那我就是大王!招财猫画符的本事,可是师承她那什么什么观最厉害的师兄。”


    李玄度手肘撑在柜上支着头,脸朝着铺门。


    他听见她们嘻嘻哈哈的说笑声,脚步在地上蹦跳的声音,鞋面与蹴鞠相撞的声音,还有她的咳嗽声,真是聒噪,冬日竟还有蝉鸣。


    他无意识地回道:“是云山观的师兄。”


    “对,是云山观,她还说她师兄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是她最仰慕之人。”王贵拿手在李玄度眼前晃了晃,心里好奇,他是怎么精准地就能看向大门口的?-


    等到傍晚下工。


    苍清与李玄度走在回家的小巷子里,地上的积雪被行人踩成了薄冰。


    怕他脚下打滑,多少次想去扶他都被他避开。


    于是只能提前老远就放火球,将地上的冰全给融了。


    她并排行在他身侧。


    李玄度的手就在她手边,若即若离,每当苍清故意靠近些,悄悄去勾他的手指,他就会逃走。


    走着走着,李玄度终于被逼到墙边。


    他停下脚步忍无可忍:“你能不能离我远些?我要撞墙了。”


    苍清很委屈,“不能,李郎君那么厉害,有本事施术叫我离远些。”


    “施术?我不是你那天下第一的师兄,我不会。”


    “真不会吗?”苍清看着他身旁的老松树,眼里露出一抹邪光。


    “不会。”


    李玄度话才出口,苍清便将他逼到松树上,“那你定然也推不开我?”


    他的背猛地撞在树干上,松枝上的白雪簌簌落在身上,也落满头,将二人淋成小雪人。


    “放开我。”他冷声说道。


    “不放!”苍清死死抵住他,问得很是认真,“我强吻你,你会拿剑砍我吗?”


    李玄度怒了,“放开!我已有婚约在身,你别污我清白。”


    “就不放!”苍清也很倔。


    守男德都守到她身上了。


    她故意凑得更近些,差一些就能亲到他,语气带上些失落,“你当真一点也不喜欢我了?”


    “我从未喜欢过你。”


    李玄度无意间摸到垂在她脑后的长条物,顺手捋了一把,这就是那根红色的绦带?


    他的脸上又传来那股温热的气息,混着她身上的清香在鼻端绕啊绕。


    像雪山上的松枝,清冽甘甜。


    不知绕去了何处。


    只觉心间被什么东西填满。


    唇上忽而传来软软的触感,温润甘甜,李玄度心下一慌,本能抬掌推开她,不知为何似乎将她打出很远,他明明没有使劲。


    她应该没事吧?


    肩头骤然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来不及捂肩,紧接着后背和尾椎骨处,以及后脑勺也传来疼痛感。


    李玄度疼得不间断的“嘶”了好几声。


    这明显就是挨了一掌,又撞墙摔在地上的痛感。


    什么情况?


    被打出去的是她,疼得为何是自己?


    他下手有这么重?


    心里划过一丝莫名其妙的庆幸,还好疼得是他。


    又立马想这小娘子莫非真是妖怪?


    那更要躲远些。


    李玄度揉着后脑,抖落身上的白雪,扬声喊道:“我知道你还在,这次不与你计较,日后莫要再来缠我。”


    被打飞的苍清坐在巷子对墙下,身体一点也不痛,但心痛。


    鼻子发酸,眼里蓄上泪水,看着对面松树下站着的人,忽而觉得很陌生。


    她今日借踢蹴鞠之机,旁敲侧击问过小翠,还拿术法试过,结果小翠就是个不会法术的凡人而已,且一口咬定他二人是情投意合的未婚夫妻。


    又见李玄度点着银棍走进院中,毫不留情关上门。


    越想越难过,强忍着不掉下眼泪来。


    苍清冲着他的院门大声喊道:“你不是他!”


    她喃喃自语:“你不是他,他不会不喜欢我的。”


    冬日的天黑得快,暗沉小巷中只剩路灯,与门户灯笼的昏黄烛火,成了孤寂中唯一的光芒。


    不知在墙下坐了多久,冷冰冰的雪水冻得苍清止不住发抖,连声咳起来,她往石灯边靠了靠,汲取烛火的温暖。


    “小师妹?!”


    忽而听见有人喊她。


    一转头,瞧见巷口来人的时候,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


    “大师兄!”


    苍清从地上爬起来,朝人跑过去,像头小牛似的,一下将头顶抵在祝宸宁的前胸腹,呜呜咽咽地哭。


    祝宸宁安抚地摸着眼前人的后脑勺,“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苍清没回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被雪水打湿的鞋面。


    眼泪一颗一颗往地上掉,融进一汪汪雪水里。


    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孩终于找到亲人,再也不用叫人欺负。


    所有的委屈便一起爆发出来。


    她抽噎着说道:“我以为你们都将我忘了。”


    “都不来寻我,阿兄不来,阿姊也不来。”


    “单把我一人丢下,都不要我了。”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说,祝宸宁什么也不问,就安静地听。


    良久她抬起头,抹抹眼,“他们呢?”


    “小师弟没同你说?”祝宸宁疑惑道。


    “他……他不记得我了,也不喜欢我了,红绳都断了。”苍清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落。


    祝宸宁看着她哭肿的红眼,垂眼说道:“天寿节将近,除了有任务在身的,所有皇亲国戚都要回汴京去给官家过节,今岁阿榆也被长公主带回去了,你大师姐和、和晩义也去了。”


    他也不算说谎,死的活的确实都去了汴京。


    小郡主走后,陆宸安不知为何整日心绪不宁,几次想去找人,可又放心不下苍清和李玄度。


    他替郡主卜了一卦,结果得卦郡主此去汴京命悬一线。


    三人商量后,还是决定让陆宸安前往汴京去守着郡主,两边随时联络,他和李玄度继续寻苍清,寻到后也会立时赶往汴京。


    这些事还都发生在九月里,洪州三足县时。


    如今已是冬月,热热闹闹的六人队伍,走的走,死的死,伤的伤。


    分崩离析。


    他哪里敢对苍清提起,只简单说了几句将事情圆过去。


    苍清又哑着声咳问道:“那他到底为何不识得我了?”


    “这我也不知。”祝宸宁脱下自己的斗篷披在苍清身上,“那日我们吃晚食还在一处,第二日他就莫名其妙消失不见,东西都没带走,我找他许久,一点点摸排今日才按卦象寻到此处,见了你还以为是他将你寻到了。”


    苍清拢紧斗篷,真是温暖,是家的味道。


    “你演卦都找了他许久,可我逃出来后就遇见他了,已经与他在一处待了二十多日。”


    这么大一座城,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


    所以那夜,祝宸宁和李玄度分开各自回房后,后者又遇到了何事?——


    作者有话说:(1)天寿节,宋朝皇帝的生日都是节日,会各自取名,此文就取为“天寿节”定在十二月。


    李道长给阿清打的金镯约50g。


    一两金≈50g金镯


    所以悬心铃当了一两金。


    一两金≈十两白银≈10贯铜钱≈10×1000文铜钱


    宋以铜钱为主要货币,但带太多铜钱太重没地放,以银代替。


    妹宝全身上下只有十两银,每十日就要付二两银给王贵,还要吃喝,为了早日赎回悬心铃,都舍不得给自己买件斗篷,当然要努力赚钱啦。


    但是大师兄来了,货郎包回来了,妹宝她又有钱了。


    第204章


    李玄度早间起来, 按常洗漱后推开门。


    门外果然无人,他松了口气,那心里有疾的狂徒娘子, 终于不缠着他了。


    昨夜就知她未睡在门口,大概是眼盲的缘故, 他的耳力极佳。


    从第一日遇见她,她蹲在他屋顶一宿他就知道,他那夜也一宿未睡。


    之后的每一夜, 他都再未睡过一个整觉, 常常发愣到天亮。


    摸到平日里常用的长棍,走出院,锁好院门。


    她说他家院门口有一颗老松树,苍翠挺拔很漂亮,就昨日傍晚,她对他无礼时靠着的那棵。


    顺手摸了一下树干, 潮湿、粗糙。


    走了没几步路, 又觉脚下结冰的地面湿滑非常,昨日竟没发觉如此难走。


    走进冥器铺, 到柜台边坐下, 习惯性在柜台上一摸,今日桌上没有备好的热茶,也没有朝食。


    一上午来铺子里的郎君不少,每个都会问:“哎?那小娘子呢?我来找她买符啊。”


    王贵笑迎,“她今日有事,符由我代卖,客人要几张?”


    果然就听,“那算了, 我等她在时再来买。”


    王贵摸着下巴咂嘴,“这看脸的世间。”


    见到柜台后默不作声的李玄度,眼睛一亮扬声道:“哎!小李,你来卖这符吧?卖给那些娘子们。”


    “有分成吗?”李玄度问道。


    “你是我铺子里的伙计,你要什么分成?”


    “那我不卖。”


    王贵走到柜台边,斜眼看他,“我说小李,你这见钱眼开的样都是和招财猫学得吧?”


    李玄度不答反问:“她是将这些符以批价卖给你了?”


    “没有啊。”王贵随手拿起柜台边上的鸡毛掸子,开始掸灰。


    “那她送你了?”话出口李玄度自己都不信,她抠抠搜搜那样,拼了命攒钱,怎么可能白送人符纸。


    门外进来一人,王贵再顾不得和小李闲聊,拿着鸡毛掸子迎上前,笑道:“客人要买些什么?”


    来人也回了个和煦的笑,“我来此处寻我家小师妹。”


    王贵一下看楞了,“你就是招财猫那什么观的天下第一师兄?”


    “云山观。”柜台后的李玄度张口就答。


    来得正是祝宸宁,他和苍清分开行动,来守着李玄度。


    “谁是招财猫?”祝宸宁看着王贵目瞪口呆的眼神,伸手将他的下巴合上。


    王贵讪讪,“招财猫说得就是您师妹,她今日没来。”


    祝宸宁笑得促狭:“哦?在她心里我是天下第一?”


    “嗯嗯嗯。”王贵连连点头,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人,男女通吃的漂亮,定然比引客猫和招财猫还要迎客招财吧。


    他终于放下鸡毛掸子,赶紧搬来椅子请人落座,又砌上热茶,“您坐下等。”


    在一旁扭捏着问:“您一定也会画符吧?”


    “会,你有什么需求吗?”祝宸宁端着茶盏,垂眼轻轻吹着气,姿态娴雅。


    王贵挠挠头,嘿嘿笑道:“能不能请您替我卖两张符纸?”


    祝宸宁饮了口茶水,漫不经心说道:“有劳掌柜近来对我师妹的照顾,本不该推拒,但说实话,我没有师妹那口若悬河的本事,这符在我手上,大概一张也卖不出。”


    “哪会啊,您试试嘛。”王贵自然不信,这么个漂亮人儿,只要往那一坐,什么东西卖不出啊。


    而后的一下午,王贵很是失望。


    来得客人不少,可招财猫这位师兄,一会说:“小娘子,你脸泛红光,绝无邪祟近身,不需要符纸。”


    又说:“娘子天庭饱满,本就是富贵相,邪祟勿近。”


    以及:“婶子何必花冤枉钱,该去药馆才是。”


    正如他所言,铺子里围满人,符愣是一张也没有卖出。


    王贵拉不下脸将符去收回,只能道:“郎君啊,生意可不是这样做的。”


    一直安静的李玄度冷不丁说道:“你若同意给我分成,符早卖光了。”


    “我就拿两成!”王贵忿忿,“拿什么给你分。”


    “对半分。”


    “哼。”王贵冷哼,看着天光渐暗,他准备歇业,话到嘴边还未张口,招财猫的师兄就说道:“我也该走了,明日再来等师妹。”


    “你明日还来?”李玄度问道。


    “自然。”祝宸宁回道。


    等人走后,王贵说道:“小李啊,天寒地冻的,赶紧下工回家。”


    “嗯。”李玄度起身,临到门口又问:“她干嘛去了?还来吗?”


    “替我去香烛铺给二娘看邪祟,明日就回来了。”王贵已经很了然他口中的“她”是谁,说着话,随手将铺门锁上,“走吧走吧。”


    过了一夜,金乌照常从东边的山上爬出来。


    李玄度站在柜台前,对着铺门,一直等到午间也并未听见招财猫聒噪的声音。


    她那师兄今日也未来,他不由叹气,就说她是认错了人,什么天下第一剑客的师兄、一路一起捉妖的小师兄、最仰慕之人,应当就是昨日来得那位郎君。


    这会子大概是师兄妹终于相认,自然再不会来了。


    可相识一场,好歹也得和王贵来道个别吧。


    难道是前夜他拒绝的太直白,叫人落了面?


    王贵在他旁边絮絮叨叨,“这么晚了,招财猫怎么还未来,没人卖符了啊。”


    又说:“不会是二娘家有什么事吧?”


    他问道:“符还有几张?”


    一阵哗啦啦数纸张的声音后,王贵说道:“正好二十张整。”


    李玄度道:“拿来我替你卖。”


    王贵半信半疑,一嘴你今日这么好心的语气,“不用分成?”


    “你这月的月钱给我发了吗?”


    王贵干咳一声,将符纸递给他,说道:“明日,明日给你发月钱。”


    又掩饰性地拿起鸡毛掸子四处掸灰,嘴里不停念叨着,“二娘应该无碍吧?我得去看看她,可她爹很凶。”


    李玄度的耳朵都快听得起茧,“你很喜欢隔壁香烛铺的刘二娘?”


    “对啊。”


    “有多喜欢?”


    “很喜欢……”


    王贵微仰起头,想到了黄皮提灯映照下,刘二娘那张白里透粉似鹅蛋的脸盘,以及有些傻气的性子,走起路来似风似火,垂着头喊他“贵哥儿”的时候很温柔,情不自禁笑出声。


    “你笑得好猥琐。”李玄度不客气地继续说道:“你流口水了?”


    王贵啧啧两声舔舔嘴,拿鸡毛掸子故意在他附近使劲扬灰,“你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和你说不通。”


    灰尘在午间透过窗照进来的光里,肆意飞扬,就好似朝世人洒红尘的精灵。


    李玄度被尘呛得咳嗽,咳完问道:“那喜欢是什么?”


    “喜欢啊……”王贵停下手中动作,认真想着,“喜欢就是你每日都想见到的人。”


    “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李玄度继续问。


    “对,你还会时不时想到她。”王贵很满意他的举一反三。


    李玄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红色是什么样的颜色?”


    “红色是符纸上画得朱砂,是月老的姻缘红绳,是娘子们口上的胭脂,是人身上流动的血液,是扑通乱跳炽热的心。”


    “想不出来。”李玄度摩挲着手中的符纸,脑海中只有踢蹴鞠的声音,绦带在风中飞扬,发出的极其细微的簌簌声。


    还有冬日的蝉鸣声、雪松的清冽香气,和唇上温柔的触感。


    以及想到她时,莫名加速了的心跳。


    王贵笑道:“你没见过想不出来很正常,有机会自己用手摸索着去感受吧。”


    “王掌柜似乎很了解眼盲之人。”


    王贵不答反问:“你知道绿色是什么样的吗?”


    “不知。”李玄度随口应答。


    “小翠一看就喜欢绿色。”王贵清清嗓子,决定展示一下自己的嗓音,“我来教你啊,绿色是崖间挺拔的苍松,是春日蓬勃的柳叶,是夏季聒噪的薄翅蝉。”


    他嗓音清润很是好听,倒与他普普通通的样貌没那么匹配。


    李玄度夸道:“朗诵得真好,台上该有你一角。”


    “那可不!”


    “那王掌柜知道什么叫好为人师吗?”


    “不知道。”王贵摇头,忽而意识到他在讽自己,怒道:“不是你问我的吗?!”


    “我又没问你绿色。”


    “行,我自作多情。”王贵用鸡毛掸子使劲拍了两下台板。


    李玄度笑道:“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不知道!问别人去。”王贵转身,去整理木货架上的纸钱,“你还是抓紧将招财猫定得一百对纸扎人糊好吧。”


    李玄度摸到他身边,自顾问道:“我想请教王掌柜,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哎哟!吓我一跳。”王贵一回头就见李玄度站在自己身侧,“我有时候真觉得你不瞎。”


    又想招财猫的名字他还真不知道,最开始喊“小娘子”,后来又喊“客人、”贵客”、再后来就是“你”。


    和小李聊得时候就一直是“她”和“招财猫”。


    他摇摇头,“不知道,连姓什么也不知。”


    李玄度哦了一声,又摸回柜台,开始糊纸扎人,不由问道:“她真的还要这些纸扎人吗?”


    “肯定要啊,她那么抠搜,怎么舍得真金白银买得东西。”王贵想都不想回道:“再说二娘那边事成后,她不得来问我讨十两?”


    “也对。”李玄度露出个无声的笑。


    王贵还在絮叨:“她一份银子恨不得掰成两份用,大冬天连件斗篷都不舍得买,也就给你买东西的时候大方,还愿意为了你十日给二两银,我说你小子真是好福气,有个漂亮的未婚妻,还有仙女似的娘子倒追你。”


    “我说小李,你若是不喜欢人家,就该早点拒绝。”


    “我确实拒绝了……”李玄度手上糊纸的动作停下来,他觉得自己又有了新的问题,于是出声喊道:“王掌柜,你觉得小翠喜欢我吗?”


    “喜欢啊,不喜欢一直围着你干什么?”


    “万一只是为了守约呢?”


    王贵思考了会,顺着他的意思说道:“那就是不喜欢?”


    “如果两个人互相不喜欢,是不是不该成亲?”


    “你想退婚?”王贵一言点中要害,又开始咂嘴,“那你该去问她啊,问我怎么知道,你小子,两位美人真是选谁都不亏啊。”


    “我眼盲,长什么样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也是。”


    一阵沉默。


    “王掌柜,你知道那家当铺怎么走吗?”


    “小李,你今日问题怎么那么多?话也多。”


    “有吗?”


    “有的。”


    第205章


    这一日, 招财猫依旧没有上工。


    王贵坐不住了,在店里焦躁不安地乱挥鸡毛掸子,“三日了, 招财猫怎么还未回来,二娘的事有那么棘手?”


    李玄度安静地糊着纸扎人, 这已经是第八十对纸扎人,铺子的仓库里堆满了做好的“金童玉女”,上色的没上色的。


    他上不了色, 她大概是不会来上色了。


    “王掌柜还记不记得她第一日来铺子时说的话?”


    王贵随口问道:“什么话?”


    “她说‘李郎君不会也无事, 我陪你一起,成品好坏不论,没有工期,每十日给二两银,直到我玩腻为止,这生意做不做?’”


    李玄度笑了一声, “她应该是玩腻了, 不会来了。”


    王贵一愣,他每日要接待这么多客人, 哪里记得住二十多天前招财猫说过什么, 还这么长一段。


    “不会的,她就是要走,好歹也会来我这将银子讨走,除非……她事情没办成跑了?”


    李玄度起身往库房走,说道:“她那师兄天下第一这么厉害,什么事办不成,大概是找到了师兄,也不用再赚钱赎东西。”


    “你去库房干什么?”王贵跟在他身后。


    “将这些长着我模样的纸扎人处理了。”


    “哎哎哎!等等。”王贵忙将他拉住。


    处理?开玩笑!这么漂亮的纸扎人, 要是招财猫不要,另卖岂不是又可以赚一笔。


    “她肯定会来的!你要是处理了,她来得时候我拿什么交货?”


    李玄度想了想回道:“她若来了,我可以重新做。”


    “那她岂不是又要等?谁这么傻会愿意多花钱等?”


    “你不是说她是图我美貌,才花钱做纸扎人的吗?”


    “呃,反正不成!我才是掌柜。”王贵苦口婆心劝道:“我一会就去隔壁香烛铺找二娘问问,等我回来再说。”


    而后李玄度怀中抱着个纸扎人,用听力“耳送”王掌柜出门。


    临了王贵还反复叮嘱他,“小李啊,你不准动那些纸扎人,不然这月的月钱就不给你发了,我还要先去买上门拜谒礼,若是今日没回,你就将店门关了先回去。”


    李玄度回道:“你比招财猫聒噪。”


    只听门口的王贵“啧”了一声,有什么东西朝他飞来,李玄度本能地侧身避开,出手接住,毛茸茸丝滑的触感,鸡毛掸子?


    “哇!小李你这身手真是瞎子?”王贵惊呆了。


    “你赶紧走吧。”李玄度又将手中的鸡毛掸子,朝声音来源扔回去,“你不是说刘二娘的爹很凶吗?拿着。”


    一阵手忙脚乱后,听到鸡毛掸子砸中人脑门的声音,以及王贵恶狠狠的声音,“小李!!!”


    “我一个瞎子都接住了,你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李玄度一脸这怎么能怪我的表情。


    王贵无法反驳,“那你也不能让我用鸡毛掸子,打未来老丈人吧!”


    打完就不是未来老丈人了啊,而是原告啊!


    “你误解了,是让他打你。”


    听着王贵离去时因愤怒而加重的脚步声,李玄度勾勾唇,抱着手中未做完的纸扎人走回柜台。


    等手中的纸扎人做完,他摸了摸玉女的五官,柳眉杏眼,高鼻梁,樱桃唇。


    他做过无数遍,他知道她的模样。


    半晌,他又摸上自己的脸,金童长这样。


    听着外头人声渐弱,估摸已经天黑,他收掉东西,拿起柜台边的棍子,关上铺子锁好门。


    又在隔壁饼店买了六张胡饼做晚食,将饼揣进怀里,往家走。


    今日的地依旧打滑。


    行到自家院门口时,李玄度摸了摸那棵老苍松粗糙的纹理,犹豫着拍了一掌树干。


    松枝上的落雪立时纷纷扬扬洒在他身上,和那个傍晚一样,冰冰凉,鼻尖又嗅到了那股清冽雪松香气。


    抬手轻轻抹了下嘴唇,他的指腹带着薄茧,不如她的柔软温润。


    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不然为何要转身再次朝来路走去。


    冥器铺左手边第七家是刘家香烛铺,他一手摸着墙,一手执拐,数着一家家铺子门前的石阶。


    一、二、三……


    冬日雪夜,路上几乎不闻人声。


    四、五、六……


    连犬吠声也熄了。


    七……


    第七个石阶,他抬手叩门,思量着该怎么开口问寻人。


    他甚至不知她的名字。


    许久都未有人应门。


    又叩了几次门,依旧无人回应。


    铺子后头连着院,李玄度以手扶墙,往后门处走,路上的地竟不打滑了。


    “你在找我吗?”


    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不辨男女的声音。


    心间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瞬间回转头,他当然什么也瞧不见,这不过是躯体的本能反应。


    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


    周身罩上丝丝寒意。


    那个声音又响起,“你在找我吗?”


    他问道:“你是谁?”


    “我是卖目郎。”那声音咯咯笑起来,“你要买眼珠子吗?”


    “卖目郎?”李玄度重复道。


    卖目郎的声音空灵悠扬,并不尖利,也不难听,但听在人耳朵里,有种凉意,能直接冻到人的心里。


    周围还有不间断的,琉璃弹珠落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诡异万分。


    “我的布袋里有很多很多的眼珠子,各种各样。”卖目郎的声音带着诱惑,“你要吗?”


    “不要。”


    对面有一瞬间安静,“你要的话,要拿东西和我交换哦。”


    李玄度冷笑,“我眼瞎,你耳聋,狭路相逢。”


    这回半晌后,卖目郎才继续说道:“为什么不要?”


    “‘要’才需要理由,‘不要’才是智商正常的人会做得选择。”


    何况他只是眼盲,又不是没有眼珠。


    琉璃珠落地的声音,一点一点朝着他靠近,伴随着咯咯笑声,“那你卖眼珠子吗?”


    “瞎子的眼珠你也不放过?什么奇怪癖好。”


    “我什么眼珠子都喜欢。”卖目郎手里似乎在玩着东西,发出“吧唧吧唧”粘液黏住又拉扯开的声音。


    伴随着空荡荡的巷子里,琉璃弹珠的落地声。


    “我有很多很多的眼珠,人老珠黄的,新鲜刚挖出来的,带着血丝的……”


    “你比招财猫还要狂徒百倍。”李玄度也不知道这么吓人的场景,他怎么还有心情打嘴仗,应该害怕地转身就跑才对吧?


    他一个冥器铺的瞎子小伙计,到底在自信什么?


    “猫的我也有,还有阴阳眼,圆眼,杏眼……”


    “杏眼?”


    “你要吗?”卖木郎的声音渐渐兴奋起来。


    “你要吗?”


    “你要吗?!”


    “来吧,拿你的魂魄和我做交换。”


    “给我你的一魄就好。”


    一股腥臭的味道冲到李玄度眼前,他的身体立时做出了反应,迅速后撤,身位变化间躲过了数个朝他而来的琉璃珠,又或许是带血的眼珠子。


    谁知道?反正他也瞧不见。


    “说了不要,烦不烦,有时间去治治耳朵。”


    重新站定时,他自己都愣住。


    “哇哦,小李我是有什么武学天赋吗?”


    卖目郎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忽焉在前忽焉在后,分辨不出来源。


    “那把你的眼珠给我!”


    “给我!”


    “给我!!”


    刮过一阵疾风,李玄度迅速抬腿扫过身前不知是人是鬼,是何样貌的东西。


    “给你?你拿什么来换?”


    腿不知道踢到这东西哪里,似乎个子不高。


    是个小孩?


    一阵粘稠的“吧唧吧唧”声落地后,又传来一声尖利哀嚎声,“我的眼珠!!”


    李玄度赶忙道歉,“不好意思,我看不见,不是故意踢掉你的布袋。”


    卖目郎盛怒,“我好心卖你眼珠!不识好歹的凡人!”


    显然卖目郎并不接受他的道歉,周围的气场发生变化,连带着卖目郎的声音都变声拉长。


    “还——我——眼——珠——”


    李玄度终于有了些汗毛林立的感觉。


    身后忽而传来三道声音。


    一道女声:“妖孽,挺能躲啊。”


    一道男声:“妖孽,还想往哪跑!”


    另一道因为恐惧而颤巍巍男声:“你俩倒是等我啊!”


    招财猫?李玄度偏头,喊出了最后那道声音的名字,“王掌柜?”


    “大师兄,快缚住他!”这卖目郎苍清已经追了两日,实在是太狡猾太能躲。


    “天地运行,罗网交织,一念即成……阵起!”几乎是瞬间,祝宸宁的天罗地网就朝那形似孩童、长着四目的卖目郎而去。


    李玄度只听得念咒声,卖目郎不甘心的哀嚎声。


    天下第一的师兄真是厉害,哪里需要他来保护她?小伙计还是回家吧。


    他点着长棍去找墙,好顺墙找到方向摸回家。


    有人牵起他的棍子,不等他问是谁,她已经说道:“李郎君这回可别犟,我不是想替你领路,但这是在某个非人间区域,你这样是找不到路的。”


    他问:“那你会带我出去?”


    她答:“我不擅长找路,得靠大师兄。”


    二人之间陷入一阵奇怪的沉默。


    苍清拉着他走到祝宸宁身边,说道:“大师兄,拿小师兄的葫芦出来,将这妖鬼收进葫芦里。”


    李玄度忽然没头没尾来一句,“这是你大师兄,不是你那位天下第一的剑客小师兄?”


    “嗯。”苍清应道。


    他继续问:“所以你这几日没来冥器铺监工,是在替王掌柜抓妖怪?”


    她咳嗽两声答:“对,忘了和你说,我们暂时可能出不去,因为刘二娘的两魄未寻到。”


    气喘吁吁赶上来的王贵说道:“看吧小李,我就同你说她舍不得十两银。”


    李玄度无视王贵,问:“你染了风寒?”


    苍清答:“嗯。”


    又沉默。


    李玄度心生烦闷,她平日里话不是挺多的吗?


    叽叽喳喳像冬日在雪地觅食的可爱小家雀,又像夏日不停歇的悦耳蝉鸣。


    怎么不爱说话了?


    所以他又问:“你现在住哪里?如果没处去,可以住我……”


    她答:“招财客店。”


    之后继续沉默。


    祝宸宁将卖目郎收进葫芦里后,打破沉闷,主动解释道:“这里是个鬼域,世间鬼域无数皆是魑魅魍魉,正常来讲,鬼域和人间相叠却不会有交集,只是襄州城的鬼域不知为何出现纰漏,与人间有了交集,凡人若是不幸踏足,性命堪忧。”


    苍清补充:“刘二娘之所以缠绵病榻神智不清,正是被卖目郎迷惑,用灵魂做交换买了眼珠,所以三魂七魄丢了两魄,刚刚得知这魄已被卖货郎做买卖时用掉,眼下不知在何处。”


    李玄度心道:怪不得她师兄第二日也没来冥器铺,大概就是来寻她而后也无意间闯入鬼域。


    但他只问:“刘家二娘买这么恶心的眼珠子做什么?”


    “她阿婆眼睛不好。”王贵挥着手中捏了一路的鸡毛掸子解释,又一脸爱慕痴汉,“二娘真是个有孝心的好姑娘。”


    众人默契地转开脸。


    王贵脸皮厚无知无觉还问:“小李你怎么也进来了?”


    李玄度撒谎撒得面不改色,“我来寻你。”


    “小李你人真好。”王贵露出极为感动的眼神。


    “你今日未发月钱。”李玄度面无表情。


    王贵面露扭曲,“为了二两银,你至于追来这里吗?”


    李玄度答:“至于。”


    二两,招财猫要卖十张符纸。


    苍清听不下去,打断他二人的对话,“此处随时都会出现鬼怪,李郎君这银棍是武器,你可以拿它防身。”


    “武器?”


    “嗯,李郎君没觉得它特别特别长吗?”


    李玄度用手摸着棍上的花纹问:“那它有名字吗?”


    “打狗棍。”苍清答。


    李玄度夸道:“好名字。”


    王贵翻白眼:“小李,你良心不会痛吗?”


    “不会。”李玄度说得一脸真诚,又问:“那……娘子你的名字是什么?”


    “苍清,苍生安宁的苍,清风明……清风的清。”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说道:“清风明月的清,好名字。”


    苍清不应声,只说:“王贵,你来替李郎君牵着棍。”


    李玄度:“我觉得苍娘子牵着比较有安全感。”想了想又补充:“或者……你大师兄也行。”


    苍清将棍递给祝宸宁,与另外二人解释:“这条巷子永远是黑夜也永远走不到尽头,我们必须想办法尽快找到剩下的魂魄,再想办法出去,我已经三日未吃饭,就算我还能撑,时间一久王贵绝对撑不下去。”


    若非她拿回了货郎包和月魄剑,三日勉强吃了些强体魄的丹药,都撑不到现在,但也已经饿的不行,撑不了多久。


    “最好的办法就是进到这些民房里,一家一家搜,我大师兄带着你二人守在路上找出路,也以免又有凡人进来,我一人去搜。”


    说完转身欲走,脚下忽而传来剧烈震感。


    苍清止步回身,面露惊恐。


    路尽头无数攒动的鬼面人头,往他们这处而来。


    第206章


    “阴兵?”祝宸宁脸色也在瞬间变色, “它们的出现代表这个鬼域即将要与人间融合。”


    苍清面色惨白,“那人间岂不是会有一场浩劫,襄州的邢妖司干什么吃的?!”


    阴兵前进的速度极快, 来不及多想,祝宸宁松开银棍, 双手快速结印,打出一个法阵勉强阻上一阻。


    又拉过在一旁吓呆了的王贵,飞奔进巷子里的民房中, 抬脚踹开院门。


    “躲!别让他们找到!别让他们碰到身体!”


    苍清也拽住李玄度的手, 跟着往民房里跑,语气急切,还有点抖,“别松手,跟着我!”


    一路狂奔,不忘提醒, “小心台阶。”


    脚步不停, 拉着人穿过院子往内屋而去,与祝宸宁他们同院不同屋。


    进了屋把门关住, 搬过书橱抵住门。


    她急急说道:“你快躲床底下去!”


    忽而想到他看不见, 又上前拉过他的手,带着他去躲,但这家的床太低,李玄度进不去。


    她只好将衣橱反过来对墙,只留了能进人和关门的缝隙,把他往衣柜里推,“你进衣柜里,一会我把橱柜门对墙贴住, 我去床底下。”


    李玄度拉着她一起进了橱中,护她在怀里,反手摸到门关上,轻声说道:“来不及了,他们已经在门口。”


    门口应景地传来“砰砰砰”砸门声,盖过了苍清狂跳的心脏“砰砰砰”声。


    二人注意力全在门口。


    她的脸贴着他的前胸,习惯性的紧紧抱住了眼前人的腰。


    这回他没有推开她。


    许久,砸门声才退去。


    他问:“你很害怕?”


    “嗯。”她声音放得极轻,“你知道城破时会发生什么吗?”


    他答:“烧杀抢掠?”


    “对,阴兵也是兵,鬼域里的鬼物妖邪见了它们都得躲。”


    “那确实该怕。”李玄度在心里又问了一遍自己:小李,你怎么还不害怕?


    苍清轻声说:“何况他们是鬼啊。”


    “鬼怎么了?”


    “我怕鬼。”


    “道士怕鬼?”


    “道士还怕雷呢!”


    他挑眉,“怕鬼怕雷还做道士?岂不叫人耻笑?”


    苍清:“……”


    这人骂起来真是连自己的都不放过。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耻笑’二人组,还是关心下眼前的生死吧。”


    话音刚落,砸门声再起,比之前更重,更猛。


    苍清手都在抖,即使是之前的小师兄,都不一定有把握面对如此多的阴兵,何况他现在还把自己当小伙计,万事不知。


    薄薄的房门终于被砸开,抵着门的书柜轰然倒地,发出一声重响。


    苍清的身子跟着跳了一下,立时压低声说道:“屏息。”


    李玄度双手撑着柜板,凑近她耳边安慰:“我挡在你身前,要死也是我先死。”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觉害怕,明明听见屋中至少有三个阴兵在搜寻。


    其中一个已经凑到柜门前,正用鼻子嗅问,连带着传来一阵阵极重的腐臭味,让他忍不住低头往雪松香气边凑近了些。


    阴兵腐烂发青的手摸上柜门。


    苍清紧张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恐惧,缓慢小心地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月魄剑给你,打狗棍归我。”


    月魄剑和他心念合一,关键时刻能护住他。


    话音刚落,柜门被打开,阴兵挤进了橱柜与墙的缝隙中。


    苍清立时将挡在她身前的李玄度往右边一推,抢过他手中的打狗棍,一下敲在阴兵头上,又戳在它残破的身躯上将它推出缝隙。


    因为手抖得厉害戳歪了,打狗棍骨碌一滑,穿过阴兵破败的腹腔。


    一下拉近了她和阴兵的距离。


    若是被阴兵碰到,也会变成这不生不死没有灵魂的东西。


    她快速后退,抽出打狗棍,再次击向阴兵,又喊:“月魄!”


    月魄剑从她的腰间出鞘飞到了李玄度身前,发出阵阵蜂鸣。


    李玄度循声定位,本能握住飞到他眼前的月魄剑,走出橱柜,剑锋在瞬间朝着怒吼而来的阴兵划过去。


    她说得那句话“棍给我,剑归你”听着极为熟悉,似在哪里也听过。


    可到底是何时听过呢?


    来不及多想,肌肉记忆已经让他做出最正确的反应,飞身而起,听声辩位,抬手间劈开屋中三个阴兵的身躯。


    耳中只听见阴兵“扑通”倒地,以及滋滋化烟之声,还有苍清极轻声地夸奖:“玄郎天下第一帅。”


    李玄度勾勾唇角,重新落地,却因不熟悉屋中景象,帅不过三秒,踩在倒地的书柜脚上,身子被绊得一歪,以剑支地,结果戳在书柜边。


    剑一滑,他趔趄。


    在不发声的死物面前,他才像个瞎子。


    苍清扶住他,“小心。”


    他顺势牵住了她的手。


    来不及回应,院中传来低沉的吼叫声,像是破了嗓子,只能靠腹腔烂肉相磨来发声。


    “院中还有数十个,不引来更多的话,应该能解决。”苍清转至他身后,二人背靠而立,“杀出去吗?还是关门等他们撤去?”


    李玄度心中无惧,自然不关心院中有几个阴兵,只问:“你和你小师兄从前就是这般并肩作战?”


    “嗯。”苍清应着话,手中打狗棍“刺啦”一声燃起火。


    李玄度感受到火焰炙热的气息,问道:“火是红色的吗?”


    “算吧,橙红色。”苍清警惕看着在院中四处搜寻的阴兵,心不在焉答他。


    李玄度反手去触碰那火焰,想感受一下她的“红色”,可直到触及打狗棍身,也不觉得烫手。


    好奇地问道:“火为何不烫手?”


    她说:“因为是你。”


    不等他问仔细,另一屋里传来王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再不能作壁上观,苍清拉起他冲进院中,“走,去找大师兄。”


    边打边往声音传来的屋里而去,刚到门口,木门板“啪”的碎成渣,从屋里飞出个残肢破体。


    门口并行的苍清和李玄度同时侧身避开,“叫人耻笑”二人组的默契一如从前,残体从二人中间飞过落进院中。


    苍清忙问:“大师兄,你没事吧?”


    借着打狗棍上的火焰往屋内看去,祝宸宁翩翩而立,已经恢复云淡风轻的模样,“我没事,王掌柜吓得不轻。”


    视线下移,王贵正死死抱着祝道长的腿,痛哭流涕。


    来不及叙旧,行在路上的阴兵嗅到人气,听到声响,都开始往这个院子而来。


    越聚越多,声势浩大,粗哑的“斯哈”声,如鬼哭狼嚎。


    苍清哭丧起一张吓白的脸,“不是吧……我不想死在这,变成这么恶心的玩意儿。”


    祝宸宁拔了拔沉重的腿,出声提醒:“王掌柜再哭喊下去,我和你都会成为被攻击的首要目标。”


    “呜呜……”王贵捂住嘴,抬头瞧见门口面无表情的李玄度,不禁羡慕他看不见真好,不用直面这些又臭又丑、腐烂长蛆、不人不鬼的阴兵。


    “我去拦住他们,大师兄你布阵。”苍清深呼吸两下,肺里进了凉气又忍不住咳嗽两声,甩起手中长棍,冲进院中。


    最可怕的莫过于慢慢等待死亡的过程,真正打起来时,恐惧反而压下不少。


    手中紧握着打狗棍,挥舞间凌厉如锋,带着灼灼火焰横扫开一个又一个阴兵,将他们打成碎片。


    仍旧抱着大腿的王贵,心中恐惧被惊讶代替,“招财猫成妖猫了,这也太帅了吧。”


    闻言李玄度悄悄扬起唇角,她打架时,发髻上的红绦带也会高高飞扬吗?


    可惜不能亲眼见一见。


    脱掉鹤氅,循声纵身来到她身边,“我和你一起,苍娘子不嫌我拖累吧?”


    “不会,只要你别发犟。”苍清头都未回,目不转睛地应战,“我会保护你。”


    而后王贵就这样坐在地上,抱着大佬的腿,嘴再也没有合上,开始后悔没有给小李打钱,用一两金混个大将军做做。


    那道桃红柳绿的身影,带着青衫少年飞身、侧踢,跃起、落下,好像已经合作过无数次,默契十足。


    招财猫与引客猫,玉女金童,天生一对。


    她念:“穿林打叶!”


    他跟着念:“穿林打叶!”


    一个个残破的身躯在剑、棍下化为灰烬。


    寒剑与火棍天作之合。


    王贵看得紧张,紧攥的手心捏出一把汗,还不忘时不时提醒,“小心身后!”


    直到他抱着的大佬口中念咒,说了声:“阵起!”


    院中所有阴兵的身形都在此刻顿住。


    招财猫又说话了:“清风皓月!”


    引客猫跟着喊:“清风皓月!”


    他手中那把闪着寒芒的剑,陡然爆发出熊熊火焰,朝前一挥,院中的阴兵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一地火海。


    这场酣畅淋漓的打斗才算终结。


    苍清拉着李玄度走回祝宸宁所在的屋中,几人这时才有时间重新计划。


    走到安全的地方,她立刻松开他的手,转去和祝宸宁说话,“危机虽然暂时解决,但阴兵是源源不断的,定还会再来。”


    李玄度问:“阴兵出现在鬼域会如何?”


    祝宸宁答:“鬼域里一旦出现阴兵,便意味着大战在即,这是鬼域要与人间融合的必然象征,襄州城若成为新的鬼域,定会生灵涂炭。”


    苍清接话:“所以我们必须找到两边融合的原因,阻止它,才能护下襄州城。”


    “那二娘的魂魄怎么办?”王贵终于松开了大佬的腿,从地上爬起身,还不忘捡起被丢下的鸡毛掸子。


    李玄度想都不想就回答出口:“眼下鬼域中全是四处游走的阴兵,首要任务是出去通知邢妖司,找到融合的原因,若不然别说寻魂魄,刘二娘全家都活不了。”


    似乎他对这些事本就该懂。


    王贵捡起地上的鹤氅抖了抖灰,替李玄度披上,谄媚道:“李兄弟你那么厉害,一定要帮小弟我救救二娘。”


    李玄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受不起,王掌柜还比我大两岁,还是叫我小李。”


    感觉到脸上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一扫一扫的。


    又问:“你老拿着鸡毛掸子干什么?”


    “这不是我出门前你丢给我的吗?我就是觉得拿着有安全感。”王贵叹气,“来这鬼地方,还不如让未丈抽两下呢。”


    安静的屋中传来一声咕噜声,王贵揉着肚子说:“小李啊,我真的好饿,没吃晚食。”


    “没吃晚食,你不饿吗?”李玄度是这么回的。


    王贵:?


    在说什么废话?


    高情商,祝宸宁:“他在提炼你的文字。”


    实事求是,苍清:“他在敷衍你。”


    不信邪,王贵仍然回道:“饿啊。”


    李玄度:“好事,说明还活着。”


    王贵信了,瞪眼:“听小李一席话,胜似一席话!”


    祝宸宁笑道:“找路吧,先出去,保不齐一会还有恶战。”


    “我也好饿,打不动了。”苍清有气无力地蹲去地上,将头埋进臂弯中,“三天啊!你们知道这三天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还染着风寒啊。”


    若不是大师姐妙手回春的丹药,她大概已经高烧不断。


    埋在臂弯中的头忽而抬起来,鼻尖轻轻嗅着,这个油滋滋、焦香扑鼻的味道,她之前在橱柜里闻到过,来自于李玄度的怀中。


    只是当时精神高度紧张,无暇顾及。


    看着递到眼前的胡饼,苍清吞了吞口水,矜持中带着些不确定地问道:“给我的?”


    “六张饼一共二十文,别忘了付钱。”李玄度别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哼。”苍清冷笑着,很想有骨气地说一句‘不吃!拿走!’,但饥肠辘辘实在抵不住诱惑。


    她接过饼,狼吞虎咽之际,还不忘分给同样两日未吃饭的祝宸宁。


    手中还剩下一张饼时,她问道:“这不会是你的晚食吧?”


    “不是。”李玄度张口就答:“这是夜宵,我吃过晚食了。”


    王贵看着最后的胡饼舔嘴,一双圆眼中带着渴望,“不如……问问我?”


    苍清啊呜一口咬在饼上,无情说道:“你那小肚子里全是肥油,一晚上不吃饭死不了。”


    院中再次传来嘶哑沉闷的哀嚎声,带起阴风阵阵。


    苍清三两下将剩余的饼塞进嘴里,甩着棍囫囵说道:“我去解决。”


    可刚跨出屋门,她就退回来迅速关上门,用背抵住房门,慌忙将嘴里的饼咽下,颤声说道:“我解决不了,我们等死吧。”——


    作者有话说:嘴硬小李丝毫没为以后的自己留活路[狗头],以后可要怎么哄老婆呢[摊手]。


    第207章


    祝宸宁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忙问:“怎么回事?”


    “阴将来了。”苍清回想刚刚瞧见的景象,仍觉得汗毛倒立。


    那面容枯槁,似恶鬼似骷髅的高大男“人”, 骑在早已死去的黑马上,马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她。


    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与他模样相仿的“人”, 以及一阵列的阴兵。


    和这些比起来,之前那些巡城的就是开胃菜。


    李玄度不知所谓地问了一句,“阴将很厉害?”


    祝宸宁脸色铁青, “何止是厉害, 他们的到来,便意味着融合已经开始了。”


    “那就是没办法了?”李玄度摸到门边,站在苍清身侧。


    荒诞地觉得金童就是死,也该和玉女死在一起。


    苍清低声快速说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大师兄布阵暂停鬼域的时间,拖延融合速度, 阴兵自会暂时退去, 到时我们再按原计划行动找到出路找增援。”


    王贵忙道:“那赶紧布阵啊!愣着干嘛。”


    “他已经在布阵了。”苍清白着脸:“但一整个鬼域这么大的阵耗时耗力,我得出去拼死一搏, 为我师兄争取布阵的时间。”


    “横竖都是死, 试试吧,拼条活路。”李玄度伸手去推门,“我陪你一起。”


    无需靠肢体接触来汲取力量,力量已经通过话语相传。


    “好。”苍清忽而觉得没有那么害怕了,同他一起推开门,朝外走去。


    “阿妹。”祝宸宁喊她。


    “嗯?”


    “万事小心,别强撑。”


    “阿兄也是。”


    房门关上,隔上了她与祝宸宁相对的视线。


    院中, 火焰随着打狗棍的挥舞,不断扬出缥缈的火星子,疑似星河落九天。


    李玄度手中的月魄剑,与这道星河相辅相成,快如道道闪电,凌厉狠绝一遍遍划过天际。


    他还有心情问她:“你和你大师兄感情很好?”


    “嗯,是家人。”


    过了一会,他又问:“那和你小师兄呢?”


    好似前一个问题,就只是为了引出这一个。


    “我差一点可以嫁给他,你说呢?”星河是这般回答的。


    “为何是差一点?”闪电刨根问底。


    金色的星河在她手中飞速旋转着,飞身而起立与他所执闪电的剑锋处,喝道:“星如雨,落!”


    灼目的烟花降临在这个阴暗潮湿的院中,落在一具具姿态诡异的残躯上,爆发出绚烂的光,亮如白昼。


    但他看不见。


    跳下剑锋,稳稳落地后,她说:“因为缘分已断,他不喜欢我了。”


    李玄度收回手中剑,“你怎么确定他不喜欢你了?”


    他挥舞起落间,对剑式融汇贯通,心念相连熟悉又陌生,一挑一刺,所有的动作仿佛是刻在骨子里,天生就会。


    忍不住又问:“苍娘子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他想告诉她,王贵说喜欢是日日都想见到她,喜欢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还有他无师自通的一点,喜欢是想去了解她的所有,过去与未来。


    她回道:“我确定,也知道。”


    清理完院中数量不多的阴兵,二人已打出院门。


    阴将也已带着他的阴兵行到眼前,高大如山的身躯坐在马上,全黑的眼珠如寒铁般俯视着他们。


    今日能否走出这鬼域,全凭运气了,苍清发出一声无奈的笑,“因为他说过,红绳断裂之日,我二人分离之时。”


    红绳断了,何来喜欢。


    打狗棍上的火焰熄灭,被她拆解分为棍和棍刀两段。


    她的眼眸中浮上决绝之色,轻声说道:“喜欢就是望他岁岁无虞,长命百岁。”


    语毕,回身一掌拍在他的前胸,将他打回院中,“这一掌还给李郎君。”


    快速关上院门,施下一道门禁术。


    苍清一手执棍,一手执棍刀,重新转过身,直面眼前比她高上至少三人的阴将。


    声音打颤,却仍笑着扬声说:“李郎君,我们不过相识二十余日,你一个冥器铺伙计,不必如此拼命。”


    “斩妖除魔是我们道士的职责!不是你这般市井小民的。”


    阴将青灰如鹰爪的枯手,带着腐臭与戾气朝她抓来,无数的长矛朝着她捅来。


    苍清躲过鬼手避开长矛,向旁侧跃开数步,快速将手中棍与棍刀组合成威风凛凛的银枪。


    而后将枪一丢,抬手捏决抚在心口前,随着光圈渐甚,她的眼眸暗潮翻涌。


    锁灵珠离体,无数的记忆随之而来,有关青芜界的记忆,她都隐约想起来了。


    苍清面上似笑非笑,抬手点在自己额间,“生死咒,解!”


    又朝地上一招手,银枪凌空而起握在她手中。


    不远处一道紫色身影,将一切看在眼中,在锁灵珠离体的那刻,身形一晃朝着苍清而去,却在即将接近的时候,碰到了结界般被弹开去,瞬间无影踪。


    寒风凛冽的鬼域巷中,路灯昏黄的烛火随风摇曳忽明忽暗,只照出一道影子。


    苍清手握银枪与她的影子一起,目光平静地望着阴将和它的一众阴兵。


    “青芜界苍清一人前来迎战。”


    阴将嘶吼一声跃下马,手中的方天戟比她人还高,他空空的腹腔往下弯,缓缓对着她施了一礼,戟在瞬间出手朝她而来。


    银枪一晃,枪尖寒芒划过夜空迎击而上。


    兵器相交,火星四溅。


    速度之快只剩银光,留下彗星般的轨迹。


    几番你来我往。


    方天戟巨大的月牙锋刃从她脖颈处划过,她快速后仰银枪支地,堪堪避过。


    飘扬在身后的红绦带,被方天戟的阴冷肃杀气划断,落在地上。


    眼看方天戟换了方向再次劈来,苍清顺势后空翻,凌空跃起数丈,枪尖斜向下刺向阴将的眉心。


    后者抬起树干粗的胳膊,伸手抓住银枪尖,举向头顶,将另一头的她高高斜吊在空中。


    夸张些说,她在阴将眼里小的就像掌心玩物。


    苍清打出一个火球正要翻身而落,脚底下阴兵举着长矛迅速聚拢。


    她急急收势,骂出声:“见了鬼了!不是单挑吗?怎么以多欺少!”


    不能滑下去碰到阴将,也不能落下去摔进围上来的阴兵中,她不得不用双手死命拉住银枪一端。


    阴将嗷了一嗓子,似乎在说:“兵者诡道也。”


    “真是要命!鬼还懂排兵布阵了。”苍清咬牙。


    怎么就忘了阴兵也是兵啊。


    她现在松手能飞去哪?底下根本没有落脚点。


    平日里仗着妖怪天生神力和妖力,不练基本功的弊端在此刻体现出来,她没有阿榆实打实练出的肌肉力量。


    这时她还能想到,阿榆莫非就是借着紧致的肌体线条,四个月一点都不显怀,满他们那么久。


    阴将抬起另一只手,青灰色露着部分白骨,犹如枯藤的大手朝她抓来。


    她竟还在想阿榆和十哥真是厉害,头回就能中。


    她当年在李玄烛中相思咒的时候,做了什么?


    蛮横地将他绑了,丢进青芜界后山的冷湖中,像钓鱼似的,拉着绳的另一头冷漠地观察他。


    还扬言隔天要写一份关于相思咒的术论,贴满青芜界,引以为戒。


    似乎还说过其他许多的话,约莫是少了一缕妖魄的缘故有些想不起来了。


    真是不开窍啊。


    悔不当初啊。


    苍清松开握着银枪的一只手,默念出咒语:“赤焰炎焱,神火天降!”


    火焰在她的掌心爆发,瞬间冲出,猛烈地撞上那只青灰色的可怖大掌,发出一阵绚烂的火光。


    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再一会会,马上,她大师兄的阵法就能成功了。


    可单手更是抓不住,手掌开始下滑,掌腹脱离银枪,慢慢的指根也滑离。


    万事万物都如此,越用力得去抓取,越是握不住。


    云寰所言非假,李玄度就是月华神君,也是李玄烛。


    是她为了求与他的这一世,强行抹掉了生死簿中有关李玄度此生所有的信息。


    也因此违背天道,堕入饿鬼道百年。


    到头来,阴差阳错,依旧是一场空。


    阴将的大手又要碰上苍清晃荡的身子。


    底下数以万计的阴兵,高举长矛对准了她。


    冷汗从她额间滴落。


    “咻——”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银箭破空声,正中阴将那只朝着她挥来的手。


    阻了它的势头。


    耳中传来更多“咻咻咻”声,伴随着门板碎裂的声音,无数的银箭朝着她底下的阴兵而来,特制的银箭头叫它们瞬间灰飞烟灭。


    邢妖司?


    苍清提着气急得大喊:“射快啊!!杀干净些!我坚持不住要落进阴兵里了。”


    随着她的喊声,手上一滑,人就往下掉。


    ——啊啊啊!!!


    她在心里尖叫。


    好歹换种干净的死法啊!


    一身腐朽烂肉,不人不鬼,不死不活,成为守护鬼域的阴兵一员,想想就不能忍受。


    有焰火在她身下炸开,瞬间烧尽她脚底下的阴兵,她听到了熟悉又令人安心的声音。


    喊得是:“清风皓月!”


    她落进了他的火焰中。


    稳稳站定,没有成为阴兵中的一员。


    李玄度纵身来到她身边,替她挥去流箭,说道:“苍娘子真孤勇啊,就这么想当英雄?嗯?”


    “是英雌。”透过火光看着与阴兵战斗的降妖卫,她心觉万幸。


    “谢谢。”


    “谢什么?”


    “谢李郎君救我一条小命。”


    他冷哼一声,沉默半晌忽而问道:“我是你之前一直提得那位小师兄吗?”


    “不是。”苍清的眼里,终于有了些英雌该有的孤寂之色。


    “我小师兄说过他即使瞎了眼,我也是他唯一喜欢的小娘子,而你喜欢我吗?”


    “我想也不是。”李玄度没回答她的问题,脸上也不见失落,“我前二十年的人生记得很清楚,普普通通,一览无余。”


    羽箭声在这时停下,所有的阴兵和阴将全数消失不见,银枪从高处掉落于地。


    苍清上前捡起银枪,重新拆装恢复成打狗棍,换下他手中的月魄剑,“那你就继续做你一帆风顺、普普通通的小伙计,长命百岁。”


    收剑回鞘。


    转身进院去找祝宸宁,“大师兄的阵成了。”


    她身后的李玄度回道:“我只是不理解我一个小伙计,为何会无师自通这些东西,记忆里明明什么也没有。”


    “你就当孟婆汤掺了水,而你天赋异禀。”她头也未回——


    作者有话说:关于李道长是不是云山观小师兄这个问题。


    现在。


    傲娇李道长:我想也不是。


    过两天。


    不要脸李道长:给大家表演一下什么叫忘本。


    第208章


    从鬼域出来后, 四人同邢妖司的一众人,聚在一处吃朝食。


    旭阳照常东升。


    家家户户日出而作。


    屋顶升起袅袅炊烟,晨曦照在白雪皑皑的屋檐上, 折出洁白的光。


    摊主一边手上不停地加急烤着饼,一边与众人闲聊, “昨夜各位官爷出任务了?”


    “百年难得一见的任务,光是进去就废了不少力。”


    “哟,那是大妖吧?!各位官爷保一方平安可真是辛苦了。”


    “哎, 不值一提, 应该的。”


    忙了一夜,众人都有种死里逃生之感,又饿又累却又心下松快,大口大口喝着热羹,嚼着胡饼,互相海说神聊。


    王贵一口气吃了二张饼, 心里尤记挂着心上人的病, 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问:“那二娘的那两缕魄怎么办?”


    “王掌柜,有件事昨夜没来得及和你说。”苍清面带难色。


    “你怎么突然喊得这么客气。”王贵心下生出不安, 摇着头说:“不习惯, 你还是直呼我王贵。”


    苍清遗憾地说道:“王贵,邢妖司在阴兵退去之后抓到一只噬魂鬼,它交代魄被更厉害的鬼物抢走……说是已经被吃了。”


    因判官和刘家有些交情,所以帮着搜寻过。


    如果只是少了一缕魄倒也罢,但偏偏是两缕,注定痴傻。


    “什么?!”王贵一下站起来,“那二娘日后岂不是永远痴傻了?!”


    他嘴里焦香的胡饼,一瞬间变得难以下咽, 全部拿油纸捂住嘴吐掉了,表情难看得像是小脚趾正被门缝用力夹着。


    李玄度看不见他在难过,真诚地问道:“她要是傻了,你还会喜欢她吗?”


    “小李你怎么这时候还那么多问题!”王贵虽然不满他的提问,却还是回道:“当然喜欢了,她何种模样我都喜欢,但她不记得我了啊。”


    大庭广众之下,他竟红了眼呜咽起来。


    周围坐得近的降妖卫寻魄时,听过他的故事了,有几个还来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祝宸宁犹豫着说道:“其实还有个法子,只是有些困难。”


    王贵立刻用袖子抹干净眼泪,满脸希冀,“天下第一的师兄,我就知您是个有本事的,您赶紧说,再困难我也去想办法。”


    祝宸宁依旧不紧不慢,“你分一缕魄给她,但此生你二人必须相伴相随才不会痴。”


    “我愿意,我愿意。”王贵立时回道。


    李玄度歪了歪头,不知在思考什么。


    “可我们不知道如何取魄,这就是困难之处。”给予了希望的祝宸宁,拿起榔头砸碎了王贵的希望之心。


    眼见着王贵又要愁眉苦脸。


    低头喝羹的苍清默默说道:“其实……我会……”


    “你会?”祝宸宁只疑惑一瞬就面露了然,他昨夜就有预感她会做什么,但仍是轻蹙起眉心,确认道:“你将它取了?”


    “嗯。”苍清点头,表现出一副极其乖巧的模样。


    “那你……”


    苍清知道大师兄要问什么,回道:“苍官没回来,只是多了些和李玄烛有关的记忆,以及千年道……”


    看着满座的降妖卫,她立马改口,“道、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再难我们也得替王掌柜试试不是?”


    她将脸朝向王贵,“但这次要多收些,一两金,你可愿意啊?”


    “愿意愿意!”王贵立时应声。


    祝宸宁瞧着她如常的性子,眉头舒展,“那就好。”


    歪着头想事的李玄度突然发问:“可他二人要如何相伴此生?”


    苍清答道:“让他二人成亲。”


    王贵猛点头,连声应答:“对对对。”


    李玄度发问:“成亲不是要父母之命吗?‘未丈’似乎只是王掌柜一厢情愿的称呼。”


    眼瞅着王贵又瞥起嘴,苍清立马说:“人都傻了,王贵又不是什么品行不端的人,想来刘家老丈捡个女婿高兴还来不及。”


    李玄度点头,轻声嘀咕,“不是还说要两情相悦吗?”


    他又问王贵:“刘家二娘也喜欢你?恢复神志后发现夫婿是你这模样,会不会以死明志?”


    “小李你能不能闭上嘴?!”王贵怒喝,“哪来那么多问题?!”


    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但王喜无意间进鬼域受到惊吓,得先等他的魂魄安下来,于是取魄时间便定在冬至节的前一日。


    鬼域暂时被祝宸宁用阵封住,邢妖司也还在查到底是何处除了纰漏。


    日子暂时又恢复如常。


    一早。


    李玄度走出院门,点着银棍往冥器铺走。


    即使看不见,也知道苍清默默跟在他身后,脚步放得很轻。


    如果头天下了雪,地上也不会打滑,她会替他放火球,他记得那个咒语和烧火焰的声音。


    但她不再同他说话。


    其实冬日里能听见蝉鸣,是多有意趣多珍贵的事。


    巷子不长不短,哪怕他特意放慢脚步,还是很快就走到了冥器铺。


    进门,落座,在心中数十个数,她的脚步声就会出现在门口。


    朝着柜台走来,将朝食放在台上,说:“赶紧吃,吃完好做工。”


    又会听到她烧水煮热茶的声音,将杯盏放在他手边的声音。


    如果只有他二人,苍清无事不会主动说话,但王贵在,她的话又会变多。


    他喊王贵,“王掌柜,你吃朝食了吗?”


    “没有,你要分我吗?”王贵答。


    她会说:“王贵,你减减小肚子吧,别惦记了。”


    他去摸茶壶,说:“王掌柜,我给你倒杯热茶驱寒。”


    “小李怎么那么热情。”王贵应声。


    “我来。”她会提前抢过滚烫的茶壶,“王贵,本仙姑亲自给你倒茶,这是仙水。”


    他又喊:“王掌柜……”


    王贵不耐烦:“小李你别没话找话。”


    没话找话?他有吗?


    李玄度只好闭上嘴,默默听王贵继续和她东拉西扯的聊天。


    有客人进来,她立马迎了上去,先是笑着问客人要什么,而后是一顿夸,“客人真是仪表堂堂啊!可惜……”


    他能想出她欲言又止的模样。


    若客人顺着她的话说,问:“可惜什么?”


    李玄度无声地笑了一下,她就会说“可惜你印堂发黑,近来定会有血光之灾”。


    又或是家宅不宁?小儿夜啼?情场不顺?


    她总能对症下药,顺势推荐她的平安符。


    客人若是生气,她自有另一番说辞。


    就听这客人说:“你这平安符还能让人和好如初?”


    苍清语气自信:“那是自然,只要你将这平安符贴在你心悦之人身上,保准你二人甜蜜如初,你贴一张她贴一张,双管齐下效果更好。”


    李玄度知道这客人是拿下了,迷失在情爱里的人钱最好赚,看看王贵不就知道了?


    果然没一会就传来铜钱声,以及她和王贵的分赃声。


    又有新客人上门。


    她的脚步朝门口走去,但这客户,似乎是个无赖,她冷下了音调。


    李玄度站起身,几步走到苍清身前,问道:“客人,要些什么?”


    那无赖没好气地说:“我找她买,别不长眼地挡路。”


    “她不是店里伙计,我才是。”


    “哟,蒙着眼,还真是个不长眼的。”那无赖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你是她谁啊?”


    “我……”李玄度忽然愣住,平日的牙尖嘴利全没了,最后只道:“她是我家掌柜的主顾。”


    无赖听完笑得更畅怀,“好远的关系,也来逞英雄,一个残疾的瞎子,还想学人英雄救美?”


    无赖的冷嘲热讽,他毫无感觉,还比不得前头那句“好远的关系”来地扎心,只说:“确实想做回英雄。”


    但……她似乎突然生气了,声寒似檐上白雪,“闭嘴!什么上不了台面的脏东西,也敢在我这大呼小叫。”


    有鸡毛掸子挥舞时的“咻咻”声,以及无赖哀嚎求饶声。


    他又露出个无声的笑,英雌似乎不需要英雄来救。


    等到了下午。


    苍清的大师兄也来一起给纸扎人上色。


    她终于定下了时间,说必须在冬至前完成一百对纸扎人。


    听着她和祝道长讲他们儿时的趣事,讲他们捉妖抓鬼精彩的过往,讲他们共同的朋友,大师姐、阿榆、十哥、提得最多的是她的小师兄。


    他几乎插不上话,那似乎是与他现在的生活,完全隔绝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他只在鬼域里见识过一次。


    偶尔会觉得心间涨涨的,很奇特的感觉,他又有问题想请教王贵了。


    不过王贵忙着给苍清支付取魄的酬金,一两金,全数换成了铜板,整整十贯铜钱。


    她嫌重在大呼小叫骂王贵,很吵。


    他不自觉笑了下。


    祝道长在一旁提醒,他们云山观有个宝贝叫乾坤袋,可装万物,最终她还是喜滋滋地将十贯钱,全部装进了她小师兄的乾坤袋里。


    嗯……他有点想摸摸看,那个乾坤袋是什么样。


    傍晚下工时,小翠来了。


    她便不再陪他回家。


    只要不下雪,小翠基本都来,拉着银棍走在前头,李玄度默默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小翠自顾同他说话:“阿玄你一定不知,听说京城来的昭亲王在四处寻他的夫人,赏百金,真奇了,夫人都能跑。”


    “嗯,夫人跑了才寻。”他心不在焉地提炼文字,亲王与他这种布衣有何干系?


    他只希望今夜可以下雪,明日的地无论早晚都会结冰。


    小翠继续说:“最近实在太忙了,好几日未见阿玄,我很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李玄度被她说懵了,犹疑地问道:“小翠你喜欢我?”


    “当然喜欢啊,小翠喜欢阿玄。”小翠似乎不太好意思,声音带着羞赧。


    他又蓦然半晌,才问道:“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小翠答得很快,“知道啊,喜欢就是不愿意与他人分享,想要完全独占;是想要永远在一起,此生不分离。”


    “也是有好吃的、好玩的、好听的,所有的事第一时间想要分享给她,和她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小翠捂住了嘴,笑声闷闷的,“有时候还会没话找话,她若是对我说滚开,我都要伤心半天呢。”


    小翠的声音很好听,如朝露,轻盈透亮。


    和她的不一样,她的声音也好听,如雪松,清冽甘甜。


    小翠又问:“难道阿玄不喜欢我?”


    李玄度久久不答,耳朵里有极细微的蝉鸣声,他偏头朝着某个方向微微侧首,那只桃红柳绿的雪松蝉原来在附近。


    临进院门前,他才说:“我会守约。”


    第209章


    冥器铺附近, 某处不知名茶饮馆,二楼。


    下工了的傍晚时分。


    苍清和祝宸宁坐在一处临窗的桌前,喝热饮子。


    从窗口望出去, 能见到巷中一户门口,挂着两盏黄皮灯笼的人家, 门口有一颗老苍松。


    桌上碳炉烧得正旺,“桀桀”火声,淹没在茶馆天南海北的客人交谈声中。


    等到陶罐“扑扑”顶盖时, 祝宸宁拎起陶罐分饮子, 清澈带着甜香的热饮子冲进青瓷杯中。


    顺水流而出的龙眼、红枣,让苍清的思绪飘到了泸州城江县的那个冬天,她和另外三个人在廊下围炉煮茶。


    “好想阿榆和十哥啊。”


    但最想的那个人,此时正站在楼下巷中和旁人说着话。


    祝宸宁轻轻将青瓷杯推到她面前,“你当真想好了?留下他一人在这?不是赌气?”


    苍清捧起青瓷杯,叹了口气, “我原本是在赌气才不爱搭理他, 但从鬼域出来后,就不是了。”


    “是取出锁灵珠后才不是的吧?”祝宸宁的桃花眼里满是了然, “你甘心将他拱手让人?”


    “并非我拱手让人, 你都不知道他之前是怎么挤兑我的,他的嘴就像淬了毒,句句扎我心。”


    苍清抿了口甜甜的龙眼热饮子,缓了缓心绪。


    相比从前他的毒舌,完全不一样。


    “只有不喜欢了,才能肆无忌惮出口伤人,他对我的嫌弃、排斥就是证据。”


    祝宸宁想到刚寻到她的那个晚上,她一人坐在墙边的雪水里, 偎在石灯旁,像只无家可归狼狈至极的小犬。


    明明几月前还被人护在心间,转眼那人就将她关在院门外,让她在冰天雪地的冬夜,睡在门口二十多日。


    未婚夫成了他人的未婚夫。


    别说是小师妹,连他听了都生气,这事要是告知宸安,一定会气得给小师弟下毒。


    但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又绝对事出有因,他叹着气说道:“我们可以将他绑去汴京,慢慢培养感情。”


    闻言苍清又大喝了一口饮子,直到嘴里只剩甜味,才道:“先不说他这倔性子绑不绑得了,就说如果他从前对我的爱,只是因为我那缕妖魄的缘故呢?”


    “这是何意?”祝宸宁等着她解释。


    “我在信州刚遇见他时,他见我的第一面就愣住了。”苍清决定掰开来揉碎了,仔细同阿兄说说。


    “他从相遇初始,还不知我是苍苍时,对我就是特殊对待与旁人不同,他后来说,他对我是一见钟情。”


    回忆起从前的时光,苍清笑了笑。


    “那时我们在信州黄宅一起抓狐妖,因为我单方面对他的熟悉,所以动作上难免亲近些,他其实完全不抗拒,最多嘴硬几句。”


    “你也知道我怕鬼,我当时弱得一点术法也不会,自然死缠烂打要跟着他住一屋,即便找我是他的任务,但阿兄觉得以他的性子,会随意出卖色相做任务吗?”


    “不会,他不近女色,冷酷无情。”祝宸宁喝着茶饮,肯定地回道。


    苍清脸上的笑转为无奈,“你未寻到我的那二十多日,我体会到他的不近女色和冷酷无情了。”


    小小的院子,没有别的屋可住,他知道她夜夜在门口,落雪碎玉声他也听得见,实在冻得受不了时她甚至敲过门。


    但他无动于衷丝毫不关心,并说她是心理有疾的狂徒。


    爱时收起的锋刃,在此刻锋芒毕露。


    就连小翠自一起踢过蹴鞠后,见了她都比他热情,都不挤兑她了,总是没话找话要与她多讲几句,还邀请她去家里玩。


    苍清咽下满腔苦涩:“我的妖魄,自然天生就会来亲近我。”


    祝宸宁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放在他身上的那缕妖魄被人取走了,所以他不喜欢你了?”


    “不准确。”苍清的语气不自觉冷下来。


    “我猜他是被人抹去记忆重新塑造了人生,所以不再喜欢我,又因被取走了妖魄,不会再喜欢上我,多日来,他眉心道印从未变过色。”


    姻缘红绳不会骗人,天生童子命也不是随便说说的。


    他对记忆中青梅竹马的小翠都没什么情意,能对她这个相识不过一月的人有什么感情?


    ……


    时间回到离冬至节还有一个多月前。


    李、祝二人刚到襄州城,在一家名为招财客店的大堂用晚食。


    李玄度白绸覆眼,用九星簪随意挽着道髻,窄袖上永远利落地绑着腕带。


    广袖太拖沓,已不适合一个瞎子。


    他一声不吭吃着碗里的饭,碗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吃着饭却忽然愣了神,手中筷子落在桌上,不消片刻他伸指在自己额间一点,又重新摸起桌上的筷子安静吃饭。


    祝宸宁除了偶尔将桌上的菜夹进他碗里,亦是沉默不言。


    见他如此不用问也知,这是又被摄了魂。


    两月前在破城隍庙,他同众人打得好好的,忽而对着其中一位冲他命而来的歹徒说了句:“说你喜欢我。”


    将歹徒唬了一跳,一时愣了神。


    他又来了句:“我、喜、欢、你。”


    这位歹徒被吓退数十步,红着脸喊:“你别过来!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


    李玄度很快意识到问题,自行解掉了摄魂咒。


    这一路来,他少则几日多则十几日就会被摄魂,什么都没有的左手腕,更是被磨破了皮印着深深红痕。


    浮生卷除了苍清谁都打不开,自然没法查里面的地图以及锁灵珠的位置,只能靠祝宸宁卜卦出大概的方位来推测。


    但自进襄州后,有关苍清的线索就多起来,赵隐出入间留下许多痕迹。


    祝宸宁问他:“襄州城的冬至节会要去参加吗?”


    李玄度已吃完了碗中所有的饭菜,放下碗筷,回道:“他之前行踪藏得极好,如今明目张胆不惜用阿清作饵,是在引我上钩。”


    他又去摸桌上的漱口茶水,祝宸宁忙拿了递给他,替他说出后面的话,“可明知是陷阱,还是要去?”


    李玄度轻点头,“此前他想要回我的身躯,因故不得,如今请君入瓮定是想到了法子。”


    “其实他就是你,你就是他,为何互相如此抵触?”祝宸宁问道。


    “他恨月华,将我当作月华,也不会轻易与我的魂魄融合召回月华,只会将我的意识藏起来,抹去所有我和她的记忆。”


    李玄度放在桌上的手轻轻握成了拳,“让我再也见不到她,代替我与她结百岁之好。”


    “他是神魂,我是人魂,我没有把握强过他。”


    “还有一点我同他一样,我也不想月华回来。”


    祝宸宁叹气,“那你有何计划?”


    李玄度的耳尖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说道:“没有计划,我没有阿清聪明,只能见招拆招。”


    他摸着自己每日灼痛无比的手腕,扯出一抹笑,“师兄,我很想她,两月来无一日不在想她,冬至节就能见到她了。”


    所以即使是陷阱,他也会去。


    等到晚间,李玄度穿着身鹤氅,手中握着打狗棍,独自一人站在廊下,脸上不见什么表情。


    这个点,客店中只有各间客房里散出的烛灯光晕,以及院中的昏暗石灯。


    不过对他而言,亮暗没有太多区别。


    身后传来道喊声,“玄郎!”


    他身形一滞,回过身,“阿清?”


    “玄郎!”有脚步声飞快朝他跑来,在他面前站定。


    他抬手想去摸她的头脸,“真是阿清?”


    她本能撇开头,生气地说道:“你连我都认不出?知不知道这两月我如何过的?!”


    他都能想到她说这话时气鼓鼓的模样,可他没有动,只冷淡地问:“怎么过的?”


    她似乎难以启齿,支吾着回道:“赵隐他、他……你还是别知道了。”又来摸他的眼睛,关切地问:“你眼睛怎么了?为何要覆着眼?”


    他止住她的手,退开两步拉开距离,“既然不肯说就别演了,你不是她。”


    眼前人叹口气,说道:“真没意思,一下就被发现了,即使小道士你瞧不见,我还是连样貌也换了呢,说说你怎么发现的?”


    “我就是在等你。”李玄度握紧了手中的打狗棍,“你不是已经盯我两天了吗?只不过没想到竟是你。”


    云寰嘻嘻一笑,“我来通知你,冬至节会是有人专为你摆的鸿门宴。”


    “你这黄鼠狼会如此好心?”李玄度面露嘲讽。


    “喂!我是九尾狐,什么黄鼠狼。”云寰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我承认来找你确实另有目的,你身上有阿姊的一缕妖魄,我来收回。”


    李玄度默不作声,只是又往后退两步,背挨到廊柱子,绷紧身体整个人都进入戒备状态,做好了随时打斗的准备。


    云寰满不在乎,“放心,我今日不打算伤你,就来和你聊聊。”


    她师承苍官,又曾在九重阙住过,也算是半神,战力自然在他之上。


    他道:“我确实也有问题想替她问你。”


    “那你先。”说到苍官,云寰总是多些耐心。


    李玄度问道:“是你将阿音带去的斗兽场?也是你传消息给德顺长公主好叫她提前应对?”


    “对啊,我得知有人想用穹池水害阿姊,特意将阿音送去的呢。”云寰难得语气带上些骄傲,像向父母讨赏的孩子。


    “谁想害她?”


    “当然是上面的人,只是未查出到底是哪个。”


    李玄度还想问,云寰止住他的话头,先一步问道:“小道士,你是真的喜欢我阿姊吗?”


    “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李玄度未做丝毫迟疑脱口而出,“我爱她。”


    “真的吗?”云寰语气中带着怀疑,“我不信。”


    她曾经听月华也是这么信誓旦旦同苍官说的。


    甚至她还亲眼见过,月华对苍官无微不至的偏爱。


    结果呢?还不是毫不犹豫说杀就杀,临死才知从头到尾都是谎言,阿姊是忘了,但她云寰不会忘,苍官那双眼永远闭上前,写满失望与不解。


    她朝着李玄度走近两步,带了些侵略性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对她的爱,或许只是因为她种在你身上的那缕妖魄?”


    李玄度敛起眉,冷冰冰地说:“少在这胡言乱语。”


    “你身上该有个会游走的金色光点。”云寰语气肯定。


    李玄度肃容,缄默不言。


    那金色光点他真的有,他之前和苍清探讨过,她不仅能控制光点,还说过觉得甚是亲切,而他与她一旦分别过久,就会犯病。


    云寰看他这模样,笑道:“你仔细想想,你靠近她时,乃至每一次肢体接触时,心跳如雷的悸动,真的来自于你的内心吗?”


    她放轻音调,嗓音柔和,像是将小鼠缓缓引诱进陷进里的糖糕。


    “妖魄天生就会对主人充满向往与喜爱。”她绕着李玄度缓慢地走了一圈,轻轻说道:“世间哪来那么多一见钟情,不过是它迫不及待想要回到主人身上去。”


    “不可能,你胡说!”李玄度的声音不自觉抬高。


    云寰嬉笑着,声音带着蛊惑,“那……不如我们来验证一下,看看没了这缕妖魄,你还会不会爱上她。”


    李玄度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道:“我为何要与你验证?”


    “你不敢吗?不敢直面自己的真心?”云寰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你怕自己其实根本不爱她,天生童子命的小道士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动心呢?一切都是妖魄在作祟啊。”


    李玄度沉默下来,竟真有些质疑起自己对她的爱。


    到底是真是假。


    不过片刻他忽而轻诵起静心咒,念罢冷笑道:“不愧是上古妖兽九尾狐,光是声音就能迷惑心智,动摇人心。”


    “那不还是被你识破了?”云寰轻叹一声,“不管在哪个阿兄面前,魅术都次次失败。”


    她其实根本不在乎和赵隐的合作,她只想要苍官,得知小道士被取了眼识后,更是有了新的计划。


    两个阿兄哪个都是月华,哪个她都讨厌,都想戏耍一番。


    “那只能来强的了。”她说这话时语气慵懒十足,似乎只是在说今夜月朗星稀,天气真好。


    紫光瞬间从她身上爆发出来,耀眼夺目,让人不能直视。


    隐约能见两道残影在光芒中打斗。


    等光晕渐渐消散,云寰站在一言不发的李玄度身前,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拂过,“妖魄我取走了,从今日起,你就是个在冥器铺打工的普通小伙计,父母双亡,有位青梅竹马即将成亲的未婚妻。”


    她轻轻蹙起漂亮的眉眼,“谁来扮你的未婚妻呢?”


    “有了。”她伸手入怀,取出只极其漂亮的绿色薄翅蝉,“你本该在秋日死去,借我阿姊的光,给你个在冬日看人世间的机会。”


    这薄翅蝉还是之前她路过冥器铺附近巷中,见快入冬了还有蝉,觉得稀奇随手抓的,真是有缘。


    手指如兰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轻轻一点蝉身,一位古灵精怪的少女出现在廊下。


    “既是虫,又沾了她的光,你就叫古翠娥吧,一介凡人在酒楼做厨娘,与李家郎君两小无猜,情深似海,好好完成我给你的任务,到了时机,你就可以回家了。”


    云寰很满意自己写得话本子,对着身前的李玄度露出个灿烂的笑,“等你重新爱上她,小道士的记忆自然会全数回来。”


    她轻抚过他手中的银棍,棍身泛起淡淡银光,里面封存着月华与苍官的所有记忆,有恨有怨,也有很多的爱。


    云寰收了笑,眼神里带上复杂的情绪,“即使有些误会,但你当年欠她的,该还她。”


    “阿兄今生又说爱她,那就证明给我和她看,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外界因素干扰的普通凡人,若你还能爱上她,坚定得选她,云寰就原谅你。”


    她的眼里划过一丝狠意,“若你没有,那我定会替苍官报一枪之仇。”


    ……


    冥器铺对面某处不知名茶饮馆。


    “阿兄,续杯!”苍清豪气地将喝完的青瓷杯推给祝宸宁。


    祝宸宁笑着重新给她倒了一盏,说道:“你不是恢复了千年道行,不能替小师弟解咒找回记忆吗?”


    “此咒难解。”苍清摇摇头。


    她身上似乎有类似的咒术,锁着苍官的记忆。


    这也是她心口一受伤苍官就会出来的缘故,但大概是因为少了一丝魄的缘故,所以苍官记忆不全,只有恨意。


    “其实我的道行还未千年,年岁甚至不如胡长生,若是从前的小师兄,我依旧不会是他的对手。”她笑着拿回青瓷杯饮茶。


    也就仗着他现在双目失明,想不起术法,仅凭肌肉记忆和武学天赋打架,而她又是真力灵力双修,欺负他而已。


    “以前我的门禁术哪里能困住他?你看在鬼域里,小小门禁术他竟要用蛮力破开。”


    祝宸宁给自己的杯中满上茶饮,明明碰着喝着都是热融融的,却暖不进人心。


    小师弟现在的情况,再跟着他们寻玉京确实不安全。


    热闹的寻玉京小分队,越走,人越少。


    千言万语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阿兄别叹气,我早该知道会有这结局的。”


    枣片在清透茶饮中沉沉浮浮。


    就好似人的一生,时局忽高忽低,以为走向得是巅峰,又以为沉入谷底,实际从头至尾漂泊无所依,最后被吞进腹中走完平凡一生。


    “在冥府送他投生时,崔府君就劝过我,逆天而行不会有好结果。”


    她当时偏说,无论好坏只要是果就行,非求来这一世,结果从一开始她失去记忆起,就踏入了阴差阳错的怪圈。


    苍清将青瓷杯送至唇边,一口喝下了那薄薄的枣片。


    “现在我只求他此生长命百岁,平安喜乐,做个普通小伙计远离妖鬼,挺好,至少不会因我而死,他的大义和苍生,我替他守。”


    “行吧,我陪着你替他守。”祝宸宁望向窗外巷中,正在老苍松下说话的两人,轻声说道:“等我们从汴京回来,再来接他,凌阳师叔的道行定然有法子。”


    苍清也瞧着窗下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修长身影,低声回应:“若一切结束,我还活着,他也……”


    巷中那人清朗的嗓音在同人说:“我会守约。”


    心间再度被酸涩填满。


    “算了,到时他定然已经同小翠成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苍清笑了下,“有幸相逢一程,已是无憾。”


    “别强颜欢笑了,”祝宸宁也听见了楼下的对话声,“在阿兄面前装什么?”


    “阿兄,是苦笑啊,苦笑!”


    “要不我替你去揍他一顿?”


    苍清露出犹疑的眼神,“即使他现在这样,我觉得你也打不过他。”


    “谁要跟他正面刚。”祝宸宁无语。


    “你难道要偷袭?”


    “?”祝宸宁挑眉,我是这种人?


    “?”苍清挑眉,那你还能咋?


    此时无声胜有声。


    “信不信我抬手间一个阵法,就能叫他给你跪下认错?”祝宸宁作势起身,准备翻窗而下,“不信?我现在就去。”


    苍清将他拉回座位,“信信信,天下第一卜算子,云山观无忧道长门下首徒,岂是浪得虚名。”


    二人相视一笑,默默低头喝热茶。


    半晌祝宸宁说道:“鬼域的事情已经查明,是域主无故失踪,鬼域无人管束之因,即使有阵法暂时拖延,它的区域也在逐步扩大,阵撑不了多久。”


    苍清神情严肃,“嗯,是该出手了,鬼域与人间的融合点在刘二娘家的那条巷子,随着区域扩大,冥器铺必然也已被殃及。”


    “那昭王那头?”祝宸宁也沉着眉眼,“以琞王名义发回去的折子,全数被他拦下,城门口全是他的人,简直是要在襄州城一手遮天。”


    “无事,给凌阳师叔的传音符也是一样效果,他待不了多久,终归要顾及昭王的身份回京去,只要在此之前别让他再接近小师兄就行。”苍清笑得有些苦涩。


    她能说什么?月华的神魂再不想认他也是月华,和她小师兄本质上是一样的。


    “冬至节将纸扎人化作我和小师兄的模样,往各个方向出城,扰乱赵隐的视线,他想要小师兄我便给他一个,只是要大师兄跟着冒险了。”


    祝宸宁笑道:“你若是真见外,也不会为了情郎要你阿兄冒险了。”


    苍清也笑:“是是是,阿兄最好了,等解决鬼域的事,我将你化成小师兄的模样,趁着冬至节人多眼杂之际混出城。”


    他们演得越真,赵隐才会相信他们给他的这一条“真相”,认定纸扎人就是他们为了出城,做得掩人耳目之计,追至而来。


    祝宸宁点头:“他见了你我,自然不会再去想真正要寻的人,其实并未出城,之后我们布阵脱身,他也就再摸不准小师弟到底是在何地消失的,等到天子脚下,他多少要顾忌些。”


    一切说定。


    苍清饮尽青瓷杯中,最后一口龙眼红枣热饮,轻吁一口气,“临走前阿兄给他住的地方布个安家阵,护他周全。”


    “好。”祝宸宁轻应,“希望万事顺利。”


    第210章


    冥器铺。


    今日祝宸宁没有来, 王贵出门送货,也可能是溜去看刘二娘。


    铺子中只有苍清和李玄度二人,皆垂头不语, 安静地做纸扎人。


    李玄度先打破沉默:“还有两日就是冬至节,纸扎人做完后, 你是不是就不来了?”


    苍清手中的画笔未停,有条不紊“刷刷”上着色,丝毫不做犹豫回道:“对, 李郎君不用再见到我了。”


    “你要去哪里?”李玄度不自觉停下了手中动作。


    “汴京。”


    李玄度点点头, 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是去寻你的小师兄吗?”


    苍清沉默下来,在他以为她不会作答时,她说道:“不是,我已经找到他了。”


    诡异的沉默氛围,罩在这小小的冥器铺里。


    李玄度不想做纸扎人了, 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一旁, 说道:“我想听听你和你小师兄的故事,完整的。”


    “你真的想听?”苍清正拿红涂料画纸扎人的唇, “李郎君之前不是嫌我聒噪吗?”


    他扯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 “反正都要走了,讲讲吧。”


    “好吧。”苍清放下手中画笔,起身给自己沏了壶热茶,也递了一杯给他。


    她重新坐回椅中,“我小师兄曾是天上断情绝爱的神君,不慎沾染红尘堕入凡间。”


    “你就是他的红尘?”他问。


    “嗯。”苍清手捧杯盏,眼中眸光幽深,“他带着记忆下凡化身青芜界的一只白毛狼妖, 守在我身边,送了我一把叫“娉黎”的小剑。”


    “所以你真得是妖怪?狼妖?”


    “对啊,会吃人的那种,怕吗?”


    李玄度想都没想就回道:“不怕。”


    苍清轻轻饮了一口手中茶,继续讲:“他用了些手段来接近我,为此他还对自己下相思咒,李郎君大概不知这咒的功效,就是……会让人有男女间欲念的咒术。”


    但她当时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大概是一心只想做狼王,又也许是讨厌他透过她看另一个人,所以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


    “你是说他对你用美人计?”


    小伙计李玄度难得也有对感情,有犀利见解的时候。


    苍清点头,“我不喜欢他总是对我处心积虑。”


    于是后来离开了青芜界,途中遇上九尾狐云寰与她成为朋友。


    得知上辈子竟是被他亲手所杀。


    他是后悔了,才下凡来想与她破镜重圆。


    “为了这件事的真相我查了很久,几百年后回到青芜界,将阿黎的小剑还给他,拒绝了与他重归于好。”


    李玄度问:“谁是阿黎?”


    “仙家苍官和他未出世的孩子。”


    “谁是苍官?”


    “我,苍官是他为我取得名字。”


    沉默半晌,李玄度问道:“那真相是什么?”


    “记不清了。”


    “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


    “或许是因为我少了一缕魄。”


    “为何?”李玄度今日的问题格外多。


    苍清轻轻叹气,脸上无奈,目中哀戚,“李郎君定然想不到,我和小师兄的这一世,竟是我费心求来的。”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李玄度也只是认真听着,点点头等她继续讲。


    “有人大概不想让苍官和月华神君活着,借九尾狐族与狼妖族起冲突之际,暗下杀手,恰逢李玄烛历妖劫,他为了护我而死,本应神魂俱散。”


    李玄度问:“谁是幕后之人?”


    苍清摇头,“想不起来。”


    只记得她盗来狼族圣物锁灵珠,将他的神魂暂时锁在尸身上,魂不离体。


    锁灵珠和世人所传不同,没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它真正的能力是:护神魂不离,隐行踪不现,封万物不出。


    至于为何她多次捅心口未死,她也不知。


    后又求助云寰,寻来神物辞花镜,收敛了他的神魂。


    云寰曾说:“既是苍官的愿望,云寰定然完成,但我绝不原谅他,若是日后落我手上,必要叫他痛不欲生。”


    云寰恨月华,又是孩子心性,但也是嘴硬心软,至少守住了他的神魂,没有灰飞烟灭。


    苍清当时身受重伤,修养了段时间,才带着锁灵珠和辞花镜下到冥府送他投生。


    崔府君与他们是旧相识,劝她说:“他此次不是从九重阙的入尘台投生,没有记忆少了一丝神魂,投生后有概率是傻子。”


    她说:“我只求与他这一世。”


    崔府君便让她用自己的一缕妖魄,修补他的神魂。


    怕云寰和那幕后之人日后寻到他,她逆天而行偷改冥府册录,被罚下饿鬼道百年。


    人间一天,冥府一月,等她从饿鬼道出来化作小童去寻他时,已近两年后,重伤未愈遇上前矢,险些死了。


    所幸被云山观的道长所救,世人误会了锁灵珠的能力,反而封住她的记忆和灵力,她成了他的小师妹,重新从孩童长过。


    苍清一口气说完,轻轻吸了吸鼻子,“后面的故事李郎君近一月来多多少少也听过了。”


    “我与他重逢,一起抓狐妖、杀小鬼、下冥府、探花楼、寻砚台、救村妇、找氺禄、玩博戏、屠虫村、拜神佛、破魔障。


    “与他一起走遍大宋的疆土,见过各地的人文,吃过各处的美食。”


    李玄度幅度极小地侧起头,像是在感叹:“你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定然很喜欢他吧?”


    苍清用力点点头,“我爱他。”


    “几月前,我明明就要与他成为夫妻,可造化弄人。”


    苍清从锦包里取出聘书与合婚庚帖,还有他给她的细贴,递给他,尽量将语气压得听不出波澜,“这是我第一天遇到李郎君时说得聘书。”


    李玄度接在手中,来回摸了一遍,指腹轻轻摩挲,用得是质地细腻的厚笺纸,上头似乎还贴了金箔,一共三份。


    连帖子都如此用心,心中好奇,不知那个他写下这些字时是何种心情。


    他问:“聘书也是红色的吗?”


    苍清望着他,酸涩的心间生出一支笔,仔仔细细描了遍他的模样,落下最后一笔时,她的眼里蓄起一汪水。


    “嗯,是红色的。”


    他将三份帖子递回给她,“你说他不喜欢你了,那你一定很难过?”


    苍清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匆匆喝尽手中的茶,说道:“明日我不来了,冬至节后我就会出发去汴京。”


    “一百对纸扎人还差几对。”李玄度轻声说。


    “够用了。”


    她轻轻将三份帖子放在柜台上,转身朝铺子外走去。


    临到门口,脚步稍顿。


    “这世间有太多太多的阴差阳错,李郎君以后遇到喜欢的人,一定不要执拗,要及时敞亮地说出口,不然缘分溜走,最终有缘无分。”


    她无声笑起来,笑弯了眼角,眼里蓄起的水被挤出眼眶,落下成珠。


    李玄度手中杯盏里的茶水,一口未动。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已经凉了。


    将茶盏放到桌上,似乎压到了什么东西,探手轻轻一摸,是她的聘书。


    聘书上还压着个圆环,摸上去凉凉的,串着个椭形小球。


    好像是镯子,他拿起来摇了摇,不会响。


    桌上还有另两样东西,一个小小的拇指粗细的圆环、另一个是水滴形的……


    “哇!小李你竟然连三金都备下了,是要给小翠的聘礼?”


    王贵的声音冷不丁传来,吓他一跳。


    “你居然如此有钱,这金镯得有一两金了吧。”王贵语气夸张。


    李玄度无奈笑笑,竟然走神到没有听见有人进来。


    “王掌柜,你知道苍娘子在当铺里,当的是什么吗?”


    “说是她未婚夫送的,很宝贵,具体不知道是什么。”王贵说完就自顾去忙了。


    等忙完一圈回来,就见李玄度还呆站在柜台前,便问:“纸扎人都做完了?”


    李玄度没回答,说得却是:“为什么每个人说得喜欢都不一样?到底哪个才是喜欢。”


    “嘿。”王贵笑了,“每个人心中的喜欢自然都不同,但大差不差,我来教你啊,喜欢就是……”


    他忽然停住,李玄度侧头问道:“喜欢就是什么?”


    “我还是不说了,省的又被人说好为人师。”王贵开始四处找东西,“我鸡毛掸子呢?”


    李玄度抿抿嘴,“我诚恳地向王掌柜道歉以及请教。”


    王贵顺坡下驴、见好就收,又凑回柜台边,笑道:“喜欢就是你接近她时,会变得小心翼翼手足无措,说话都不敢大声;喜欢就是见到她就开心,情不自禁想对她展露笑颜;喜欢就是你会把注意力不自觉放在她身上,眼里再容不下其他。”


    “我看不见。”李玄度语气认真。


    “那就是耳里再听不见其他,只能听见她说话,只想听她说话。”


    王贵随口就换了句式,忽而睁了睁他的圆眼,一脸探究地盯住李玄度,“小李你不会是春心萌动了吧?”


    李玄度感受到视线,下意识地撇开头。


    “哦哦哦!”王贵满脸兴奋,像是侦破了不得的大案子,“我就说你最近话特别多,问题也多,你这是看上哪家小娘子了?”


    李玄度回道:“小翠她说喜欢我。”


    王贵抽了抽嘴角,“小李你在朝我炫耀吗?”


    “不是。”李玄度低垂下头,默然半晌才道:“小翠喜欢我,我就不能喜欢她了。”


    “她?”王贵略显疑惑。


    平日里小李同他讲得“她”,都是指招财猫,但眼下他有些不能确定,于是问道:“你不能喜欢谁?”


    “雪松。”李玄度答。


    “谁是雪松?你的桃花债怎么那么多?”王贵瘪起嘴,酸溜溜问道:“那雪松喜欢你吗?”


    李玄度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你喜欢雪松吗?”王贵又问。


    李玄度不答反问:“怎么样才算爱一个人?今天有人同我说她爱他。”


    “这个问题可就比较高深了,我参不透。”王贵从库房中拖出一把长凳,坐到柜台边,似乎是要好好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李玄度手中摩挲着金镯上的铃铛,“你不爱刘家二娘吗?你都愿意把魄分给她,还不算爱?”


    “小李你这不是很懂吗?”


    王贵双脚踩在凳上,屈膝抱腿,一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疑惑。


    “谁知道呢?也许爱是愿意为她付出生命,只要她此生无忧;又或许是宁愿永不相见、相忘于江湖,也希望他一世平安。”


    “爱就没有好一些的吗?非得死来死去、忘来忘去才叫爱?”李玄度的脸上同样是疑惑不解。


    他总记得似乎有位朋友,曾和他说“爱是克制,是占有、是春日的桃花”,还有一位说“爱是习惯、是信任、是长久的陪伴”。


    王贵问道:“那小李你觉得哪个才是爱?”


    小小一间冥器铺的柜台旁,两个年轻人坐在一处,满脸认真的思考着这个千古难题。


    晨间的冬日暖光从大门处洒进来,长长地落在地上,偏偏遗忘了柜台边这二人。


    李玄度想了很久。


    “我私以为爱是傲者低头,怯者勇敢,是契合、是成全,是初见就悸动的心跳,是想护佑她百岁千岁,岁岁无虞。”


    他在此处做了停顿,“我想,爱是一见钟情。”


    “你又看不见怎么一见钟情?”


    “意会。”


    “我王贵对文字是很严谨的。”


    “那就……一遇钟情。”


    “这行。”王贵眼睛亮亮的,他的脑海中有一抹提着灯的倩影。


    鹅蛋脸,脸颊上永远带着浅浅的粉腮,骂人时中期十足,走路时风风火火,喊他时温柔似水,她的手牵起来很温暖。


    她就像照进永寂的烛火,微弱却生生不息。


    “小李。”


    “嗯?”


    “你现在想得是谁?”


    “雪松。”


    “小李,你眉心的印记变红了。”


    “什么印记?”


    王贵笑了一声,没作回答。


    他起身站在长凳上,面朝门口的阳光张开双臂,像是在做什么宣言。


    “我王贵认为爱是一见钟情,是敢于牺牲、是不求回报地付出、是即使昙花一现也要无畏得放手一搏。”


    “放手一搏?怎么搏?”李玄度问。


    王贵斜他一眼,“既然两情相悦,就去争取啊,傻子。”


    “去争取啊……”李玄度笑着,无可奈何地轻摇了摇头,问道:“招财客店怎么走?”


    “招财客店就是从这出去直走,到底左拐,再……哎太远了,说不清,你叫小翠带你去不就行了?”王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问道:“你不喜欢小翠?那她怎么办?”


    李玄度露出些迷茫,“我对小翠的感觉很奇怪,我与她似乎已经相识很久,从出生就在一起,亲如家人。”


    “你这是非典型三角恋,这个我没法替你答疑解惑。”王贵从凳子上跳下来,准备扛凳走人。


    “王掌柜。”李玄度将他喊住。


    王贵扛着长凳,回头,“你还有问题?”


    “最后一个。”李玄度伸手进衣襟,从脖间扯出条绳,绳上坠着个虎头铃铛。


    “你帮我看看,这镯上的铃铛,和我脖子上挂得这个是一样的吧?”——


    作者有话说:《我的身体和灵魂比我的记忆先认出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