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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71章


    早间苍清起来时, 只见李玄度眼下发青,站在门口发呆。


    她又去看了眼还在昏睡的大师兄,这酒的后劲还真是大, 他一个人喝四人份的酒, 也真是难为他了。


    走回门口,她打着哈欠问李玄度, “大师姐呢?”


    “见这里钟灵毓秀, 一早便上山采药去了。”


    “你昨夜没睡好?”


    李玄度也打了个哈欠, “昨夜抓了一宿鬼。”


    昨夜耗着精气神开了半宿眼,比熬了两个大夜还累, 下次还是得带上小师妹, 脚瘸了也得背着把她拖去。


    苍清来了精神, “真有鬼?抓到了?”


    “没抓到。”


    他圣地巡礼似的来回走遍了整个村子, 结果什么也没有, 干干净净,鬼自那乞婆出现后, 就凭空消失了。


    苍清一下又萎顿下去, “连你都拿不下?!”


    更害怕了啊,她颤着声说道:“我昨晚好像是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唱歌,不过后来就没了。”


    两人正说着话, 陆宸安气呼呼地冲进院子, 将采药的篮子随意往地上一丢 ,喊道:“村正呢?石大,将你爹喊出来。”


    “大师姐, 这是怎么了?”苍清问道。


    石大闻声赶了出来,“咋哩?咋哩?”


    石大家的娘子也扶着腰从屋里头走出来,包括每天忙的脚不沾地, 不怎么见到面的村正,也就是石大的爹,也来了。


    几个人围着陆宸安,一脸的关切。


    陆宸安控诉道:“你们村子里有小孩偷了我东西,村正管不管?”


    “有贼?”石大摸不着头脑。


    不仅是石大和他家里人,就连苍清和李玄度也不明就里,即使大师姐的剑术确实不咋地,但村子里都是普通人,谁能接近她?


    陆宸安解释道:“我今早去山里采药,遇到个挖野菜的小孩,给我说山神庙附近有大片的草药,可以带我去,我见他乖巧可爱,就同他一路走。”


    “他将我带到山神庙附近,确实见到了几株药草,但转眼间的功夫那小孩就不见了,我后知后觉才发现,他将我的乾坤袋给偷走了!”


    这么说就好理解了,大师姐对小孩没有警惕心,如果小孩是扒窃老手,自然防不住。


    这下苍清和李玄度也明白事态紧急。


    大师姐的乾坤袋里,除了她救死扶伤的工具、丹药还有神物引魂灯。


    石村正听完也相当重视,将各家大人都召集起来,把家里的男娃儿都喊到村里的那块空地上,让陆宸安认人。


    空地上乌压压的全是男人和小男孩,只有极少的妇人。


    石村正理了理衣袍,站上空地的一块大台子,清了清嗓子,扯着声喊话:“乡亲们!这么多年,村里在俄滴带领下,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恶劣的事情。”


    他的官话说得极其不标准,夹着口音。


    “这件事非常严重,俄作为一村之长,客人在我们村立下(留宿)几天,俄就绝对有义务要为他们找回丢失的包袱,这关系到村里的诚信问题,丢人不能丢到外面去。


    石村正背起手,一脸严肃,“希望各家配合,谁拿的赶紧交出来,小娃儿灾拐(坏)不懂事给捅乱子哩,做大人的把东西交出来,回家关上门打一顿就是哩,乡里乡亲的别闹得太难看,非闹到要报官哩,俄绝不会保你们。”


    毕竟是村正,废话说了一堆,没一句在点子上,装出的派头倒是比下边听着的九皇子还足。


    陆宸安对苍清和李玄度摇了摇头,这空地上的小男孩没有一个是她早上遇见的那个。


    石大在旁边也是一脸的着急,“村里的男娃儿都在这哩,咋会没有涅?”


    整个村子不过百家,就没有互相不认识的人。


    石村正还在台子上不间断的喊话,他似乎很享受这种“官威”。


    陆宸安又确认一次后,让村正将村民解散回去了。


    “要不报官吧?也许不是这个村的小孩。”


    她话刚出口,不远处跑来一个男人,正是石大家隔壁邻居石五郎,他气喘呼呼喊道:“石大哥,嫂子要生哩。”


    石大本就着急,这下更是满脸焦虑,揣着手哎了半天,直到陆宸安提醒道:“叫稳婆了吗?先回去看看吧。”


    “哎好好好,先回去先回去。”


    等几人回到石大家的院子里,稳婆已经在屋子里接生,院子里还有几个人,除去来喊人的石五郎,还有一男一女的陌生面孔。


    女的是石五郎的娘,来帮忙接生。


    男的是石五郎的爹,来帮忙烧热水。


    屋子里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喊叫声,以及稳婆的忙碌声,石大在院子里像热锅蚂蚁似的打转,石五郎在旁劝慰着。


    就这样从白日喊到了入夜,黑幕罩在了院子上空。


    石大家的娘子依旧在屋里哎呦叫个不停,孩子太大出不来啊。


    苍清和李玄度在客屋里坐着,睡是睡不着的,听着对面暗房不断传来的哭嚎声,真是胆战心惊,但他俩什么忙也帮不上,别碍到别人就是最好的。


    祝宸宁依旧在酣睡,这么大的声音也吵不醒,好在呼吸平稳,睡相安静不见异常。


    身为医者的陆宸安听不下去,几次想进去帮忙都被石五郎和他娘拦住,“哎哟哟,女娃子不得进去,不吉利不吉利。”


    陆宸安急道:“我没觉得不吉利,让我进去看看啊,你们应该都知道我医术很好。”


    石五郎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陆宸安,低着头道:“你进去对嫂子来说不吉利。”


    陆宸安皱眉:“什么?”


    石五郎解释道:“你是女子,你要是进去占哩里头女子的数,嫂子就生不出女娃哩。”


    陆宸安提高了声,“什么?!”


    哪有这种道理?


    石村正也已经从外面回来,沉声道:“俄们村子里就没有让外人接生的道理,客人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石五郎的娘也劝道:“俄们有自己的办法,小娘子赶紧走吧。”


    屋里头还在不断传出哀嚎声,清澈的热水一盆一盆送进去,晃晃荡荡再出来的时候变作满盆的血水。


    “这是两条人命啊,你们能有什么方法?!”陆宸安急得冒火。


    石村正却铁了心,“就算一尸两命!也绝不能让外村人进去,不然山神爷是要怪罪的。”


    石五郎的娘从怀里拿出一张符纸,绕着石大家院中的枣树开始绕圈,嘴里还念念有词。


    即使苍清耳力好也听不出她在念什么,顶多听到几个‘早生子’之类的字眼。


    那符纸也奇怪,白纸上红红绿绿看不出写得什么,她问李玄度,“你看出她手上拿着的是什么符了吗?”


    站在房门口的李玄度摇摇头。


    石五郎的娘念完后,在枣树下挖了个坑将符埋进土里,又转身从产屋门口拿过一盆血水,“啪嗒”整盆浇在了枣树上。


    溅起的血水吓得一旁陆宸安往后退了两步。


    在屋里朝外看的苍清也惊呆了,这又是什么操作?她昨日吃的枣是用血水养出来的?


    她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石五郎有些不好意思,对陆宸安解释道:“这是村里的风俗,每当家里娶新妇时,就会去山神庙里求张符,等生产之日如果有困难,就埋在院中的枣树下,等生哩女娃儿还要去山神庙里还愿,石大哥的娘身子不好,所以请来我娘帮忙做这事。”


    石五郎的娘将血水一盆一盆浇在枣树下,暗房里的喊叫一声一声往外头传。


    “这方法若是有用,还要大夫干什么?”


    陆宸安自己就是道士,面对愚昧无知的村民却束手无策,她实在看不下去了,硬要往屋里冲。


    屋门在这时打开,又是一盆血水被送了出来,里头的稳婆喊道:“不行哩不行哩,热水涅?”


    陆宸安人都在门口了,那稳婆“啪”的又关上门,石村正冲过来拦在门口大声喊道:“你要咋!你不要害了俄们!”


    全然没了先前的和善。


    一直未出声的石大也走过来站在门口,满脸歉意,“客人是好心俄们心里知晓。”


    陆宸安快被气死了,最后还是苍清蹦跶着出去,好说歹说硬将她拉回屋里,即使瘸着一条腿,苍清的力气依旧不容小觑。


    就这么叫喊了一宿,稳婆又出来说了两次人要不行了,血水泼掉一盆又一盆,整个院子的青石砖都湿哒哒的,没有个能落脚的干净地。


    客房里的苍清、李玄度和陆宸安三人也是一夜难眠,房门虽然已经关上,但苍清的耳力比谁都好,对面屋里每传出一次叫声,她的心就跟着颤一次。


    李玄度双手做枕半靠在床板上,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宸安更是不用说,在床板上辗转反侧。


    大家忽然都有些羡慕起醉倒的祝宸宁来。


    终于在天光破晓的时候,产屋里传出一声孩子的啼哭,开门关门的声音也接连传响起。


    先是稳婆的声音:“生哩生哩,是个女娃儿。”


    石村正开心的声音,“女子好啊,女子好啊。”


    石大的声音,“俄娘子涅?”


    稳婆回答:“也好!好好养着,三年抱俩莫问题。”


    客屋里的三人这才沉沉睡去。


    苍清是头一个醒的,她轻轻转了转脚踝,疼痛已经褪去大半,起身下地,即使没有拐杖也能一拐一拐地走上几步,大师姐的医术值得信赖。


    依旧拄着拐出了门,约莫也才刚过辰时,石大正一脸喜气地扫着院子,见到苍清还打了声招呼,“朝食在厨房里备着哩,客人想吃的话自己过去拿。”


    苍清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闻着满院子的血腥气,提不起丝毫胃口。


    看得出石大真的很高兴,他自顾自说道:“午后还要去山神庙还愿,得准备些东西……”


    “不好哩!”石五郎从外面跑进来,见到苍清先是一愣,而后凑到石大耳边低低说了两句。


    苍清竖着耳朵,刚听到石五郎说到‘昨夜村里的石头和石胆死哩,还跑了两个……’石大就止住了石五郎的话头。


    他看了看苍清,牵强笑道:“昨夜村子里又有没哩两个年轻小伙,我得出去看看,客人自己注意安全,能不出门就别出门哩。”


    苍清点点头,说道:“你下午去山神庙的时候喊我一声。”


    见石大有些疑惑,她补充道:“见它如此灵验,有心拜会。”


    石大勉强笑笑回了句好后,跟着石五郎出门去了。


    暗房里传来孩子的啼哭声,以及女人低低哄孩子的声音,混着院中怎么也挥散不掉的血腥气,让苍清身上属于狼的警惕直觉又涨到最高处。


    第72章


    到了下午, 苍清坐在马背上,李玄度替她牵着马,二人跟在石大身后前往村里的山神庙。


    路过一户人家的院门口, 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婆在门口霍霍磨刀, 嘴里絮絮叨叨念叨着什么。


    乞婆直勾勾盯住他们,头随着他们往前走的脚步, 缓慢而僵硬地转动着, 手上磨刀的动作没有减慢一分。


    李玄度皱眉问石大:“她是谁?”


    石大瞟了一眼乞婆, 满不在乎地回道:“她啊,是俄们村里的老寡妇, 早些年死哩丈夫后又无儿无女就疯哩, 客人离她远点, 这疯妇凶起来见人就砍。”


    苍清奇道:“她瞧着瘦瘦弱弱的, 还会砍人?”


    “可不是, 发起疯来几个壮小伙都拦不住,多狠的心自家养哩多年的狗都能给活剥哩。”


    闻言苍清不寒而栗, 因为她当真在这妇人的身边, 看见一只竖着耳朵龇牙的小狗鬼,活着时应当是只大黄。


    “嚯——嚯——嚯——”的磨刀声再听进耳朵里,直叫人牙齿发酸, 苍清偏过头不再看这疯妇人。


    到了不得不下马的山路前, 苍清便拄着拐走,李玄度只伸出一只手让她扶着。


    原本李玄度说他来看看就行,但苍清执意要自己来一趟。


    山神庙不大, 院中只一间平房而已,普通的和村中各户人家无甚区别。


    进到屋里,入眼是满房梁的白、黄经幡, 上面画着红红绿绿的奇怪图形,正中一座神像,用一件斗篷盖住了头身,看不出模样,神像周边放了一圈泥娃娃。


    神像前的供台上不见香烛铜炉,只铺着红色的织锦缎,这乡野间竟有造价不菲的锦段?


    这供桌也不像是木制,倒像是铁打的,真是古怪。


    四处看过了一圈,窗沿上都放着那种泥制的娃娃,整整一长排。


    石大自去一旁忙忙碌碌的准备着,从篮子里拿出来的既不是贡品,也不是香烛,正是一个泥胚制成的小娃娃。


    他将泥胚娃娃放在供桌上,又从篮子里拿出一盘鲜枣放上去。


    这枣是从他家院子里那颗枣树上现摘的。


    石大跪倒在神像前的蒲团上,虔诚地拜了拜,而后从篮中拿出个签筒摇了几下,签子“啪嗒”落地,他立马捡起来看。


    不知上头写了什么,让石大的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他嘴角咧得很开,露出一排不算白的牙齿,瞧着都有些瘆人。


    苍清凑上去想看看签子上写着什么,能让石大笑成这番模样,石大立刻谨慎地将签子藏进怀中,“莫看莫看,被旁人看去可就不灵验哩。”


    可能他自己也觉得这行为有些不妥,又解释道:“俄们这个山神庙灵验滴很,规矩也就多一些,客人要是有什么心愿也可以对山神老爷求上几句,保管灵验。”


    苍清跃跃欲试,刚拄拐走到神像前,脚步一顿,她抬眼望向贡台上放的枣,好像……少了几颗。


    有哪里不对劲。


    她的身上又泛起那股凉意,顺着她的脊背一点点蔓延到她的后脖子,那种被人窥伺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从窗户外刮进来一阵风,梁上、柱上挂着的白黄幡被吹得摇摇晃晃,幽幽打着转。


    一扇木窗被风大力拍在窗沿上,‘啪’的一声重响,窗沿上放着的一排泥娃娃,全部咕噜噜滚到地上摔烂了。


    石大匆匆跑过去查看,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他小跑着将几扇窗户一一关好,脚从摔烂的泥娃娃上来回踩过,嘴里念叨着:“苏庙祝也不知道去哩哪里,咋下雨哩还不回来。”


    苍清全然没有了拜神的心思,她往李玄度身边靠近些,抓着他的手臂悄声说道:“我觉得这个庙有古怪。”


    李玄度这回没有收回手,还反手拉住了她,低头轻声回应,“别怕。”


    石大没注意他们两人的小动作,从庙中寻来两把伞,递给他们一把,说道:“我这边弄好哩,咱回去吧,省的一会雨大哩山路更难走。”


    三人说定,转身出了山神庙,无人注意到身后的石像,隐在斗篷下的眼睛左右动了动。


    下了雨,山路泥泞,苍清是被李玄度背下山的,她双手环在他的胸口,握着拐杖举着伞。


    离了那奇怪的山神庙,又伏在小师兄背上,苍清心下安定,来了兴致,一手举起伞,坐出握剑的姿势,嘴里喊道:“冲啊!”


    另一手拿着拐杖背到身后,做了个拍马屁股的手势,“驾。”


    明显感受到李玄度的身子僵了一瞬,他叹口气说道:“我的小仙姑,你几岁?”


    “千岁万岁!”苍清扭着身子做出冲杀的姿势,“待拿下此间逆贼,本仙姑封你做万户侯!”


    她紧贴着他后背,还不知好歹地扭啊扭的,热量通过他的脊背传过来,李玄度脚下步子虚浮,他将人往上提了提,无奈道:“别乱动,摔了本侯可不顾你。”


    可能是他的步子确实有些摇晃,苍清终于收了动作,老实将手重新环到他身前。


    没安静几秒,她又伏身贴脸在他耳边说:“你不会的,少吓唬人。”


    热气呼在耳廓,耳朵瞬间烫得吓人。


    她是说不会摔了?还是不会不顾?


    不管哪一个都不重要了,气血又从头上往身下涌,李玄度只觉得自己现在真得快要站不住了。


    他加快了下山的脚步,远远见到等在山下的同风,李玄度急赶两步,刚靠近马儿,即刻将苍清从背上放下,还没等她站稳,又强行扶着她上了马。


    动作一气呵成,苍清都来不及有所反应,就已经坐在马背上举着伞一脸茫然,心中只剩一个想法:小师兄干嘛这么急


    李玄度牵起缰绳,默默无言地往石大家的方向走。


    石大挎着篮时而走在他们身前,时而走在他们身后,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赶路,偶尔抬起头来偷瞄两眼,就像这会他突然道:“咦?这雨怎么下不到这位儿郎身上哩?”


    他话一出口,又揉揉眼睛,再看李玄度的衣服已经被雨打湿,他开始怀疑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


    其实有没有伞对李玄度来讲无所谓,他年轻气盛,就爱烧真力来挡雨,但在石大面前总还要做做样子,这雨落在身上,凉凉的,也正好去去他的火气。


    进了村,石大先行跑回家好提前去烧热水。


    剩下苍清和李玄度两人一马缓步走在村里的黄土路上,苍清扬了扬手中的伞:“小师兄,你一起上来骑马吧,别淋雨了。”


    李玄度故作冷漠:“不用了。”


    看他态度坚决,苍清不再劝,反正生分了呗。


    秋雨纷纷,一路无言。


    再次经过那个乞婆的家,她还坐在院门口磨刀,雨打湿了她枯草一样的头发,但她就好像全无所觉,只机械地做着手中这一个动作。


    苍清注意到她家的院子里没有枣树,乞婆现在坐得地方好像就是个树桩。


    乞婆也看到了他们二人,手上磨刀的声音戛然而止,两只黑黢黢的眼珠子再次盯住他们。


    直到他们即将走过,她忽然站起身,举起手中的刀,朝着他们大声喊道:“快跑!!!”


    苍清被唬了一跳,等回头看去,那乞婆已经转身跑进了屋里。


    李玄度:“前天夜里抓鬼的时候我遇见她了。”


    趁着四下无人,他将那晚发生的事情和苍清说了,后者再瞧这乞婆的院子就觉得哪里都显得鬼气森森。


    回到石大家,院中的血腥气已经被雨水打散,只剩下泥土淋过雨的土腥气。


    刚进屋,石大便送了热水来。


    苍清其实迫不及待想洗澡,但路上刚听李玄度讲完鬼故事,又想起如影随形的窥伺感,实在不想一个人待在屋里,想着不如等陆宸安回来再说。


    李玄度看出了她的心思,“大师姐和大师兄恐怕今夜回不来,去得时候在刮风,现在又下起了大雨。”


    陆宸安为了找到那个偷乾坤袋的小男孩,午后便同醒来的祝宸宁一起去前头更大的村子找里正,现在还没回来,恐怕今夜确实回不来了。


    眼看着雨越来越大,苍清有些踟蹰。


    李玄度说:“你洗吧,伤着脚小心些,我就在门外替你守着,百鬼莫近。”


    他出屋带上门,曲起一只脚,抱剑靠在门上,当真一动不动如尊门神般。


    雨水淅淅沥沥顺着屋檐往下滴,屋里是她洗澡时流动的涓涓水声,伴随着她时不时问上一句:“你还在吗?”


    “在。”


    若是他回得稍微慢一些,她就会连声喊他,“李明月!李明月!李明月!”


    他还试了一下,若是迟迟不应,她的喊声就会隐隐带上哭腔。


    怎么会有人又怂又勇敢的?


    好可爱。


    怕她真得吓哭,李玄度不再逗她,还说:“本道长等得无聊,给你背清心咒吧。”


    清心咒背了几十遍,屋门从里打开,放他进去了。


    李玄度本打算再回山神庙查看一下,但雨实在太大,山中的路又泥泞不堪,夜间更是难走,想到苍清定不愿一人留在这,李玄度还是决定等天晴了再去。


    第73章


    这夜石大家院角挂的灯笼, 依旧一宿未熄。


    却是因为隔壁石五郎的娘子今夜生了,除了要照顾孩子的石大娘子,以及患病在床的石大阿娘, 石大同他的村正爹都赶去隔壁帮忙。


    苍清早前听石大的娘子提起过石五郎的娘子, 却从未见过,只是听着那个院子里, 依稀传来女子哭嚎的声音, 心下还是万分不忍。


    他们屋里已经熄了灯, 帘子的另一边,小师兄有一搭没一搭曲指敲着床板, 发出“哒哒”轻响声, 想来是为了让她知道身边人亦没睡, 多些安全感罢了。


    可这还是不够, 苍清想找人说话。


    隔壁击床板的声音停了, 李玄度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先开了口:“你在害怕吗?”


    苍清答:“我怕鬼, 也怕死人, 生产这么难,娘子们都不怕死吗?”


    许久李玄度才回声,“我出生时我阿娘也是难产, 我有时候会想, 如果没有我她是不是会过得更好。”


    苍清想起他的身世,出身天潢贵胄,却因为什么天象自小离开了自己的爹娘, 好不容易熬到及冠,又被自己的父亲打发出来寻找玉京。


    其中风险她不信皇帝不知,只是都比不过他身下的王座重要, 一个出生时天象不好的孩子,也比不得皇帝的其他那么多孩子。


    小师兄肯定也是知道的,只是他心怀大义,亦无心逐鹿,没计较而已。


    李玄度道:“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人世间有许多迫不得已,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会有不同的遗憾,既然如此,我们能做得只有认真决定好自己的人生,他人自有他人的选择。”


    他又问:“你连尸首和狰狞的异族都不怕,为什么单怕鬼?”


    “我……不知道。”苍清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她为什么会怕鬼?


    脑海里出现冥海的死灵、恶鬼……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反问:“那、那你呢?你为什么会怕打雷?”


    屋中有片刻的安静。


    李玄度回道:“我也不知道,我出生在毒月,天生异象,京中雷鸣电闪,连天道都觉得我不吉利,也许是这个原因吧。”


    他伸手探过帘子,敲了敲她的床沿,又动了动手指,苍清赶忙回握住,“谁说你不吉利?本仙姑替你揍他!”


    “好,那我以后就跟着小仙姑混。”他拨了拨她腕上的百索彩绳,又极为认真得添了一句,“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这是离开汴京后,二人第一回 认真牵手,他宽大的手包住她的,也将温暖互相传递,双方都渐渐安下心来。


    苍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过去的,偶尔醒转或是梦里都是女子凄厉的哭嚎声。


    天刚微亮,她便翻身下床,脚已大好,除了不能快跑,走路已基本无碍,但她还是按照大师姐的嘱咐换了药,也依旧乖乖拄拐,她可不想留下后遗症,成个跛子。


    小师兄早已不在屋里,不知去了哪里。


    同风也不在。


    屋外喊叫声已经弱了下去,只很偶尔的才会传出来一声,这是还没生出来?苍清想赶紧去隔壁瞧瞧。


    走出客屋,雨已经停了,见石大的娘子在厨间忙碌,苍清讶异问道:“石家娘子,你怎么下床了?”


    石大的娘子笑笑:“乡下人哪里这么多讲究,小娘子是要在厨间用朝食还是送屋里?”


    苍清抿抿嘴,想到小师兄昨夜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内心纠结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劝道:“你还是回去休息吧,累垮了身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石大的娘子:“莫事,做惯哩,要不这么多活谁来干涅?男人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婆母又是那个样子,我可莫小娘子这样好命哩。”


    听她这么说苍清也不再劝,“我去隔壁瞧瞧,那家娘子如何了?听不大到声音了。”


    石大的娘子手上动作没停,麻利刷着锅,脸上无喜无悲,“还能咋,都一样,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小娘子也甭去哩,省的沾上一身血气,不吉利。”


    隔壁确实有隐约血腥气传出来,苍清哪里会听她的,几步出了院门拐进隔壁的院子,石五郎家不像村正家有青石板铺路,刚踩进去便是一脚的泥泞。


    石五郎的娘在自家枣树前念念有词,做着同那夜石大娘子生产时一模一样的事,泼了一地的血水,难怪黄泥地都给泡烂了。


    苍清心下奇怪,为何产妇昨夜里就有难生产的迹象,石五郎的娘却今早才开始做她们村里的这个仪式?


    很快疑问便有了答案,石五郎的娘哭哭啼啼的,在对着石五郎抱怨:“山神爷一定是生气哩,可是昨晚上那么大的雨,血水浇上去马上就被冲散哩。”


    石大刚帮着将一盆热水送去门口,听到这话便道:“山神爷不会怪罪的,安心再等等。”


    他这话刚说完,暗房里急急走出来一个稳婆,大喊着:“这次是真不中用哩,赶紧选一个吧!”


    石五郎的娘立马收了哭天抢地的姿态,快步上前拉住稳婆的手问道:“看得出是男娃儿还是女娃儿吗?”


    稳婆回道:“腿先出来哩,是女娃儿。”


    石五郎的娘立马道:“要小的!”


    石五郎有些犹豫,“可是……”


    稳婆催道:“赶紧的,来不及哩。”


    “让俄再想想,再想想……”石五郎揪着自己的头发,在门口来回踱步,“哒哒哒”凌乱的脚步声,混着暗房内断断续续愈发弱小的细微幽咽。


    苍清也急,但是她什么忙也帮不上,什么决定也无权做,如果大师姐在的话,一定会有两全的办法能将人救下来。


    转念又一想,按照他们村里的古怪习俗,她大师姐即使在也没什么用吧。


    苍清第一次体会到了无力感,还不如面对异族鬼怪时痛痛快快打一架来得爽。


    好像是为了验证她的想法是对是错,她的三个师兄姐一起出现在她的身后。


    三人皆灰尘仆仆,小师兄牵着同风,大师兄又是披头散发,大师姐这回也没好到哪去,苍清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好像所有的情绪都有了兜底的地方。


    她吸吸鼻子只问出一句:“外面还在刮风?”


    三人点点头。


    “那乾坤袋寻到了吗?”


    陆宸安摇头。


    再多的话也来不及解释,院子里,石五郎那个一直在烧热水的爹也走出来,做出最后的决定:“莫得选择,必须要小的。”


    石五郎还在犹豫,“可是……”


    他爹斥道:“你个瓷锤还可是啥?人都说哩只能要一个,再晚两个都得完!”


    石五郎突然瞧见了站在院门口的陆宸安,他的眼睛瞬间亮了,可马上又熄灭。


    果然陆宸安还什么也没说,他娘立马走出来回绝:“俄们不用你。”


    他爹也是这个意思。


    陆宸安走进院子,踏在泥泞的黄泥上,“一条人命难道还没有一个习俗来得紧要吗?”


    石五郎的爹说道:“你个皮女子,不要你管!”


    陆宸安这两日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转身就走,“我还懒得管。”


    石五郎却在这时开口说道:“爹,让她试试吧。”


    他这话一出,不仅是他爹娘,就连旁边来帮忙的石大和石村正也是满脸错愕。


    石大正要劝,石五郎压低声说道:“石大哥,昨晚上大雨,事情做晚哩,山神爷一定是怪罪俄们家哩,而且俄家和你家不同,俄家莫钱……”


    石大截住他的话头,“你想好哩?”


    石五郎点点头。


    石大只是叹气不再说话。


    最后还是石村正沉着一张老脸发话了,“就让她试试吧,反正也就这么几日功夫哩。”


    像是得了应允,石五郎快步上前对陆宸安恳求道:“求你救救俄娘子。”


    陆宸安二话不说,先去屋里换了身衣服,净手后就要进暗房,在门口站着的石五郎的娘却又将她拦住,“你真能将两个都保下?”


    陆宸安回道:“不知道。”


    “这都不能确定,万一白白进去……”石五郎的娘还要继续说什么,稳婆在暗房里急声催促,石五郎扯着他娘的衣服拉到一旁,“娘你就让开吧。”


    陆宸安终于顺利进了暗房,床上躺着的人瘦得厉害,她第一眼见到产妇孱弱枯黄的脸时,心下一惊。


    来不及多想,上前帮着稳婆接生,她装工具和药丸的乾坤袋被人偷了,如今只能借助稳婆备下的东西。


    站在石五郎家院门口的苍清三人,祝宸宁先回了石大家去换干净衣服,李玄度背着人施了个避尘决,衣服上的细灰不见了。


    两人交换了信息。


    李玄度早起先给大师兄和大师姐传了一张传音符,而后又去了趟山神庙,庙里的庙祝依旧不在,供桌上的东西却没了,开眼瞧过,罗盘也用了,看不出到底哪有问题。


    绕着山神庙走过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下山后去村外跑马查看,外头的风沙更大了,和这个宁静的村子简直天壤之别。


    回来的时候在村口遇见赶回来的陆宸安和祝宸宁,他俩找到隔壁村的里正,描述了偷东西的小男孩外貌后,查到这小孩确实是隔壁村里的,前几日出门探亲,至今未回。


    李玄度道:“那签筒我看了,里面一百来支签分别画了圈和叉,其他什么字也没有。”


    苍清说:“等风沙稍小一些,我们便进城吧,浮生卷上显示神物就在京兆府附近,再让大师兄卜一卦查查引魂灯的大致方向。”


    这个村子总让人觉得不安心,看似一切平静的背后处处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就好像现在,那种有人在暗处偷看她的感觉再次爬上了心头,可每当她回头或是望向四周,哪里也找不到视线的来源,好似那个躲在暗处的东西无处不在,所以也就无迹可寻。


    今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苍清打心里觉得这个村子四处都阴森森的,可入眼望去,哪里有冤魂厉鬼的黑气。


    不远处的羊肠小路上响起一阵喜乐,一队抬着红色花轿的迎亲队伍出现在他们眼前。


    苍清哎了一声,奇道:“不是说这个村子都是统一办喜酒的吗?怎么还会有别的迎亲队?”


    锣鼓吹吹打打,领头的那人竟有些眼熟,头带竹编斗笠,斗笠上有一圈坠着铜钱的红绳,铜钱跟着红绳一晃一晃,相撞发出“叮铃”钱响声。


    来人俊秀的娃娃脸上还挂着笑,只是脸色瞧着不大好,像是大病初愈。


    冤家路窄!


    这不正是他们在临安下冥府时,遇到过的走阴师姜晚义吗???


    等成亲队伍走近,姜晚义也认出了他们,主动打招呼,“二位好巧啊。”


    苍清心虚地干笑两声:“呵呵,姜爷怎么在这里?”


    姜晚义嘴里含着膠牙糖的糖签,含糊道:“哪里有生意,我便在哪里。”


    李玄度上前一步挡在苍清身前,“你还接红事活?”


    “我从来只接死人活。”姜晚义两眼弯弯,阴恻恻笑说:“今日有喜,改日再找二位算旧账。”


    他脚步未停越走越远,成亲队伍跟在他身后从苍清面前走过。


    “啊。”苍清轻声惊呼。


    抬喜轿的竟然是八个纸扎人。


    微风轻轻扬起喜轿的布帘,里头坐着一个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发青的少女。


    第74章


    除了喜轿以及坐轿之人, 队伍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纸扎的。


    在中元节这样本身就带着诡异色彩的日子里,看见一溜的纸扎马、以及踮脚走路,面上画着红脸蛋的纸人也就算了。


    喜轿里坐着的, 竟是一个死人。


    苍清不自觉后退两步, 不防绊在门槛上,人往后仰差点摔倒, 好在李玄度回身一把拉住了她。


    看着成亲队伍往村口方向越行越远。


    身后院子里传来稳婆欣喜的喊声, “生哩生哩, 还是一男一女双胎涅!”


    “孩他娘也好,都好着哩!”


    苍清和李玄度齐齐回身。


    院中石五郎高兴的一时不知做什么好, 两只手一会挠头, 一会拽衣, 又要往暗房走, 被他爹一把拉住, “你进去弄啥,准备准备下午去山神庙还愿!”


    他爹满脸喜气, 他娘也高兴, 笑得一张脸皱成了菊花。


    稳婆还在絮叨:“这女郎中年纪轻轻还真挺厉害,伸手进去鼓捣了两下就成哩。”


    陆宸安也出来了,从袖中拿出了一根拇指大小的细参递给石五郎, “大人亏损太厉害, 怎么瘦成这样?将这参炖了给你娘子吊吊气,被子也加厚些。”


    石五郎低着头嗫嚅道:“我家……莫钱买……”


    “不收钱!”陆宸安有气无力面带不舍,咬着牙嘀咕:“本来就是昨日从你们村山里挖来的。”她自己身上哪里还有药, 早跟着乾坤袋被偷了。


    这话一出,石五郎他爹速度比他还快,一把抢过参笑道:“俄去炖, 俄去炖。”


    陆宸安塌着腰,垂着手,整个人焉焉地朝着院门口的苍清和李玄度走来,“走吧,回去补觉。”


    石大和他爹石村正也跟着回了自己家,明明大人孩子都保下了,这两人脸上却不如石五郎一家高兴,满脸的不安。


    才刚到巳时,石大的娘子已经将午食做好送来了客房,隔壁石五郎为表感谢,还送来了处理过得野鸡野兔肉。


    四人起的早又都没吃朝食,围在一起吃饭,顺便将目前的情况信息交换梳理了一下。


    首先这个村子里有个古怪的山神庙,村里所有生产的女子家里,都会举行一个和山神有关的诡异仪式。


    然后除了那个迷雾重重的疯乞婆家里,石家村每家每户都种了一颗枣树。


    另外村里办喜酒都是统一举行的,但没有花轿也不见新娘,更分不出谁是新郎,而唯一坐喜轿出嫁的新娘是一个死人。


    以及那个偷了陆宸安乾坤袋的男娃,他的亲戚很可能就是石家村人,既然没回家,那么他就有可能还藏在这个村子里,是谁在包庇他?


    最后这个村子里到处鬼气森森,却不见鬼,那么鬼又藏在哪里?


    啊,还有一点,这个村子的喜饼之所以样式精致,却及其难吃,是因为它本身就不是用来给人吃的。


    苍清问过石大的娘子,她的原话是:“小娘子竟吃哩喜饼?村里人都是不会碰滴,那是摆着用来敬山神爷哩。”


    四人接连几日都不曾好眠,等商量完用过饭,将房门一关,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躺进隔间里补觉去了。


    可不到下午又出变故,几人睡得正香,被砰砰砰地拍门声惊醒,李玄度拉开门,石大却是来找陆宸安的。


    “客人!石五郎的娘子不大行哩,连着那两个小的也不好哩,请你过去瞧瞧。”


    陆宸安急急赶到隔壁石五郎家里,石村正已经在院子里了,不知为何脸色不大好看,身子微微发着颤,但现在没人会关心他。


    石五郎依旧是一脸窝囊,在门口来回踱步,他娘也是垂头丧气,只有他爹在喋喋不休地说话,“俄就说不能让人进去,现在可好哩,一个都保不住!”


    陆宸安顾不得这些人的态度,直接冲进暗房,见到气若游丝的妇人,立马冲出来问道:“参汤没有喝吗?”


    石五郎的爹娘面露难堪,结巴道:“喝、喝哩。”


    陆宸安上前一把揪住石五郎他爹的衣领子,“喝了怎么可能会这样!那两个娃娃你们又给喂了什么?为何衣服也不给穿?!”


    还是后头赶来的祝宸宁劝她放开手,有话好说。


    石五郎他爹一把年纪被个年轻娘子揪衣领,面上很是难看,大声嚷道:“你能欻!要是大人小娃都死哩就是你治死哩!赔钱!”


    竟还骂人能干好什么,用词如此不文明。


    祝宸宁也生气了,“老丈你怎能如此说话?我师妹一番好意救你家……”


    “救啥子救,救活哩嘛?赔钱!”石五郎他娘也凑上来,挥着手就往祝宸宁身上砸。


    苍清立时上前拦住她挥下来的拳头,出声喝道:“人不还没死吗?!就这么肯定急着要钱了?”


    石五郎他娘一双手被箍住动弹不得,抬脚想踢人,又被苍清一拐杖打回去,气得她狠狠瞪着苍清。


    石大赶忙上来打圆场,劝道:“别吵别吵,还是先看看怎么办哩!”


    陆宸安转身回了暗房,石五郎的家里人也想进去,李玄度出手将他们都拦在了外面。


    等再次出来的时候,大师姐眼眶发红,“大人……已经没了,两个娃娃高烧不退,这个天气,怎么能让他们光着啊!!”


    石五郎的娘吞吞吐吐,“俄看他们出汗来着,这才掀了他们的包被……”话越说越轻。


    陆宸安不理她,只道:“银针被偷,我手里又没药,进城去买也不知能不能赶得及了。”


    石五郎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匆匆跑进他家厨房,出来时手里还端着个碗,“俄这里还有半碗参汤有没有用?”


    那么小小一根拇指大的参,到底在这家里发生了什么,已不言而喻。


    想来是石大的爹娘熬了参汤,不舍得给儿媳吃,效力最好的前几盅,怕是进了他们自己的肚里。


    甚至连两个吃不得补的小娃娃也有份,只剩下清汤寡水,不知是加了第几次水的参汤,才被喂进了真正气血亏虚的产妇嘴里,最后产妇血亏而亡。


    小娃娃被喂了参汤后也开始烦躁嚎哭,出热抽搐,又被褪去衣物,导致受冻挨冷引发高烧惊厥。


    陆宸安连骂都懒得骂了,只剩冷笑,“什么样的脑子会给刚出生的娃娃喂参?”


    石五郎的爹气急败坏怒道:“俄不管,就是因为你进了屋里头,山神爷才发怒,这才收魂来哩,这参也是你给哩,你赔俄家媳妇和娃儿!”


    眼见要吵起来,一旁的石村正忽然身子一歪直接倒在地上。


    这下本来就混乱的场面更是乱作一团。


    石大赶忙去扶自己的爹,又是一阵的呼爹喊娘,石村正两眼翻白,面色发青、嘴唇发紫,嘴角处还溢有口涎。


    陆宸安上前检查了一番,“这是食物中毒了,中午都吃了些什么?”


    石大回忆半天,“没……没什么啊,爹中午是在别人家用得饭,说是吃了菌子,俄这就去找人问问!”


    陆宸安喊住他:“等等,先抬回你自己家里去。”又转头对李玄度说道:“小师弟,得麻烦你用最快的速度跑一趟城里。”


    李玄度点头:“你将要买的东西写给我。”


    苍清忙在旁补充道:“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关城门了,即使能赶在城门关前进城,也肯定出不来了。”


    如果等到明早开城门再出来又赶不及救人。


    “进去的时候将马拴在城门外,跑着进城,等出来的时候翻城墙出来。”


    “好。”李玄度应下。


    “风沙这么大,一切小心。”苍清仍在嘱咐。


    “嗯,放心。”


    李玄度即刻动身去隔壁石大家院子里牵马,石大也招呼石五郎帮忙抬人。


    石五郎倒还明事理,反而是他爹娘虽不阻止儿子帮着抬村正,却拦住了陆宸安,“不准走,你得给俄们个说法!”


    陆宸安连眼都不抬,一把推开拦在身前的手,旁若无人般走出了石五郎家的院子。


    “不赔钱俄就跟你拼哩!”


    石五郎他爹突然抄起靠墙的一把锄头,冲着陆宸安的后脑砸过去。


    祝宸宁要去拦,离这老头近的苍清快他一步,抬脚踹偏了石五郎他爹的势头,因为脚踝有伤所以力道不大,石五郎的爹踉跄半步,锄头插在了黄泥地上。


    石五郎出声喊道:“爹!你这是弄啥哩!两个娃娃还等着人救哩!”


    苍清的脚本就没好全,这一下让脚踝一阵钻心的痛,额间瞬间冷汗岑岑,她冷着脸猛得往地上一敲拐杖,拐杖的下半截进了黄土里,她冷声喝道:“谁再敢动一下我的人试试?!”


    闹剧终于停了。


    在石五郎的帮助下,石大将他爹抬回了自己家,刚安顿好立马大步往院外走去,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走回来对陆宸安说道:“俄爹可还有救?”


    陆宸安沉思片刻,“毒性不烈,救是能救,如果我的包袱在的话,一颗丹药就能解毒,可惜……”


    石大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问道:“还有啥其他法子吗?”


    陆宸安略一思索,“山神庙附近有一株解毒草,虽还小,也许能有用。”


    石大立马回道:“俄带人去寻。”


    陆宸安道:“你们不认识,我亲自去,这东西根系才是它的药,不能破损。”


    院中万事不知的母鸡,咯咯叫着,闲庭信步。


    陆宸安瞅了母鸡两眼,又说:“你先给村正灌一碗鸡粪灰水,将午饭给清一清,家里可有绿豆和甘草?没有就去借,放一起熬水再给你爹灌下去,注意别呛到。”


    石大连连点头,立马将他娘子唤出来,交代一番道:“俄同客人一起上山,你在家里照顾爹。”


    石大的娘子一一应下,出门去邻家借东西。


    旁边的石五郎扯住陆宸安的袖子,嗫嚅道:“那……俄家娃娃……”


    陆宸安甩开他,说道:“你家娃娃我现在也束手无策,要等买到药了才行。”


    石五郎忙问:“啥无侧?”


    “就是我也没法子,等药吧,若是运气好在山里找到能用的草药也行。”陆宸安转身出了院子,石大忙跟上,石五郎想了想也跟着跑了出去,“俄也一起!”


    李玄度解开拴在枣树下的马绳,又递给苍清三张杀鬼符,“你们也万事小心。”


    随即翻身上马朝村外扬长而去。


    石大家里一时只剩下苍清和祝宸宁,以及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石村正,和从未露面的石大他娘。


    这几日接二连三的出了太多事,在院中发了会呆的苍清转身走进正屋,看着昏迷的石村正满脑的疑问,好好的怎么会中毒呢?巧合?还是谁要害他?


    她四处看了一圈,正屋里却不见石大的娘,不是说她身子不好常年卧床下不了地吗?


    “不如报官吧?”祝宸宁的话打断了苍清的思绪。


    苍清回道:“我去还是你去?小师兄买药都赶不及不可能再跑一趟县衙。”


    祝宸宁看了看苍清还包着纱布的脚,再想想自己叹气道:“也是……要不我再跑一趟隔壁村找里正,让他派人去报官?”


    “不急,先去柴房和杂物间瞧瞧。”苍清抬步就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第75章


    柴房就在厨房的后头, 是专门用来堆放柴火的屋子,不过一丈,苍清推开门脚刚踩进去, 地上扬起一阵木灰。


    祝宸宁跟在她身后, 用手挥掉眼前扬起的尘,咳道:“来这乱糟糟的地方干什么?”


    苍清未答, 在里头走上一圈, 出了柴房, “走,再去杂物间瞧瞧。”


    杂物间的门上了锁, 推不开, 苍清拿起有些锈了的铜锁, 锁链跟着哗啦啦一阵响, 这锁显然是挂了许多年。


    屋里传来及其细微的动静, 在哗啦啦的锁链声中显得微不足道,她翻起锁头见锁眼处发亮, 想来这锁又常被打开。


    祝宸宁也奇道:“杂物间为什么要上锁?”


    苍清微微发力加大了手上的劲道, 打算徒手扯断这锁链。


    “不好哩不好哩!”


    石五郎慌慌张张跑进院中,打断了苍清的动作。


    连日来事故频发,光是听见‘不好了’三字就让苍清眼皮直跳。


    石五郎四处扫了一眼, 才看见站在杂物间门口的苍清和祝宸宁, 忙朝他们跑来,“石大哥同你家女子被一股怪风卷走哩!”


    祝宸宁一把拽住石五郎的袖子,“你说什么?”


    “俄们刚到山神庙附近, 就突然刮起哩一阵邪风,俄走在他两后头,等风势过去, 他两就不见哩,俄找一圈寻不见人就急着回来找你们。”


    祝宸宁失了稳重,忙往外走,“我去山神庙看看。”


    苍清道:“我同你一起去。”


    “你的脚?”


    “不要紧,走吧。”


    石五郎跟在他们身后,怯声怯气地自语:“也真是奇了,俄们村里这么多年从来不刮这么大的风,难道真是山神爷发怒哩?”


    三人匆匆忙忙往山神庙赶,苍清嫌拐杖碍事,干脆不用,又走得急,没跑多远脚踝处就剧痛无比,白废了小师兄替她牵了几日马的功夫。


    走了一段路,苍清突然停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拐角处露出一片衣角。


    这几日倒是不怎么见石有柱在眼前晃了,可每当小师兄不在她身边的时候,这人又会偷偷摸摸跟在她身后,一回头就立马躲起来。


    眼下又是如此,但石有柱绝不是那个让她如芒在背,暗中窥探她之人,他还不够格。


    苍清顾不得身上汗毛倒竖的感觉,也不想管跟在身后的石有柱,匆匆朝山神庙赶去。


    其实并非石有柱不想靠近,而是不敢。


    石有柱还记得,村里办酒的那天下午,这小娘子身边替她牵马的少年,一脚踹开他家大门时的恐怖样子,提起他的衣领不由分说打了他一顿。


    走前踩在他身上还留下一句,“再敢多看她一眼,本道长就剜了你的眼珠子喂狗。”


    身上的伤养了几日,现在还痛着,真希望村里的女鬼能将这人给穿肠破肚。


    有柱咒骂了好几天,然而这女鬼来是来了,杀得却是村里人,石头和石胆。


    可那又如何?这少年即使功夫拳脚再好,山神爷看上的女人,他一介凡夫,是如何也护不住这娇滴滴的小娘子了。


    石有柱只要跟在后头,尝那么点汤头也就知足了。


    一想到这小娘子漂亮的脸和白皙光滑的皮肤,鼻尖似乎又闻到了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脂粉香,石有柱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绿豆眼里发出一阵精光。


    只是瞧着不够胖,这沟子也不知好不好生养。


    真是要感谢石五郎那不中用的娘子,想起石五郎他又来气,凭什么大家都穷,偏他先有了婆姨,不过是仗着和村正家有几分交情,呸,活该石村正中毒,真是死了才好。


    走在前头的苍清,自然不晓得尾随的石有柱,都在想些什么龌龊心思。


    她根本也没把石有柱放在眼里,一心扑在大师姐身上。


    到了山神庙附近,一眼望去满地落叶,草木倒伏,各处还有折断的树枝,确实是刮过大风的模样。


    石五郎堪堪赶上他们,站在身后喘着粗气,心中不免暗道这两人的脚程咋这样快,这儿郎也就算了,这娘子还瘸着腿居然也差点让他赶不上。


    在附近遍寻不到陆宸安和石大的影子。


    石五郎提议:“要不再去山神庙里看哈?”


    不等苍清点头,祝宸宁已经三、两步往山神庙的方向走去。


    今日的山神庙里居然有人在庭前扫落叶,石五郎先出声喊道:“苏庙祝。”


    苏庙祝看到来人,一张尖瘦的脸上绽开笑容,露出了两颗白白的兔牙,“石五郎,这二位贵客是?”


    “啊?”石五郎像是被问懵了。


    不等石五郎嗫嚅着介绍,祝宸宁单刀直入问道:“请问庙祝,可有见到石大与一名娘子?”


    庙祝有些犹疑,“你是那位娘子的……什么人?”


    听到他这话,祝宸宁忙问:“你见过?我们是她家里人。”


    庙祝看到石五郎点头,这才说道:“那位娘子被风沙所袭,受了点伤,如今正在庙中休息。”


    祝宸宁面露喜色,立马就往庙中跑去,苍清跟在他身后也是心下大松,快走了几步。


    突然,那股被人盯紧的感觉又一次浮上心头,她的警惕心陡然拔高,刚想出声喊住祝宸宁,后者的身形已经闪进庙中。


    她来不及多想也跟着几步跑进庙门里。


    大下午的,庙中却是一片灰蒙,刚从明亮的外头进来,眼前倏然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祝宸宁轻唤陆宸安的声音,让苍清知道他就在身边。


    忽闻祝宸宁音量陡然提高,带着喜色道:“师妹你没事吧?”


    祝宸宁比她先一步进来,自然也更快的适应庙中光线,听到他这么说,苍清好歹放下些心来。


    很快,眼睛渐渐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可视线所及并没有大师姐的身影,只见到大师兄一人在对着空气说话。


    她心中疑窦丛生,快步上前,轻拍一下祝宸宁的肩,“大师兄你在和谁说话?”


    祝宸宁回过头,疑惑地说道:“你大师姐啊。”


    等他再次回头,眼前哪里还有陆宸安的影子,他张着嘴,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才道:“我……出现幻觉了?苍师妹,你当真什么也没见着?”


    苍清很认真地点头,环顾四周,庙中所有的窗户都是关起来的,唯有缝隙处漏进来些许微光。


    不大的山神庙一眼便能看全,大师姐和石大并未在此。


    “快出去!”苍清伸手去拉祝宸宁。


    “砰——”


    身后的门不出任何意外地关上了。


    石像背后的黑暗处里缓缓走出两个人,一前一后正是石五郎和苏庙祝,石五郎声音都是抖的,“苏、苏庙祝,你这是弄啥哩?”


    苏庙祝尖瘦的脸上,一对细长眼睛精光必现,声音早没了最初的和善,他的手变作一双不似人类的利爪,卡在石五郎的脖间,“放心,我看在山神爷的面上,不会对你怎么样。”


    苍清立刻将祝宸宁挡到身后,冷笑道:“原来是你在村子里搞鬼。”


    她虽还没搞懂事情始末,但不是鬼就好办多了。


    “我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苏庙祝掐着石五郎的手加重了力道,石五郎的脸渐渐变红,他吓得哇哇乱叫,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俄……俄都听你滴……莫杀俄……”


    苍清道:“你既然是冲着我而来,把他们两个都放了吧。”


    “呵,有胆气。”苏庙祝的脸凑近石五郎,在他的耳朵上舔了一口,吓得石五郎一个激灵。


    而后他竟真松开手,伸舌舔了下嘴唇,“果然还是小娘子吃起来味道更好呢。”


    石五郎跌坐到地上,捂着脖子发颤,刚缓过劲就连滚带爬地往苍清的方向跑来,躲到了她和祝宸宁的身后。


    苏庙祝桀桀笑道:“你若是有本事,就带着他们从这里杀出去,若是没本事,就乖乖做我的晚饭。”


    “做梦。”苍清手中快速结印,一个火球朝着苏庙祝砸去。


    苏庙祝稍一偏身,火球砸在神像旁边的泥塑娃娃上,劈里啪啦碎了一地。


    “你果然不是普通人,怪不得山神爷会瞧上你。”


    “原来你不是山神爷,只是走狗。”不等苏庙祝回答,接二连三的火球又从苍清手中打出去。


    小火球的威力对苏庙祝这种成精的老妖怪来说,就如隔靴搔痒,他随手甩出几道水柱便熄灭了火球的攻势。


    苍清的目的本也不是为了伤他,只是在替她身后的大师兄转移目标。


    按照祝宸宁的布阵速度,不消片刻天罗地网就能成,便能抓住这个不知道什么成精的庙祝了。


    苏庙祝也不傻,在看到她身后之人嘴里念念有词后,立马明白了他们想要做什么,双掌上凝结出无数冰霜,朝上一抛,在庙中形成巨大的水幕。


    水克火,在水幕里,苍清的火术被克制得死死的。


    苏庙祝阴郁的瘦脸上,浮起一个大大的笑,“原来你们是道士。”他避过苍清,伸爪先朝着祝宸宁方向抓去。


    苍清自然不能让他如意,立马飞身上前,抬手硬是接下了他袭来的这一击利爪,对方似乎也不打算杀她,并未下死手。


    祝宸宁在她身后不曾懈怠分毫,语速极快,以簪为笔,在地上快速画出道道符号,“天地运行,罗网交织,一念即成……”


    他出声喊道:“苍师妹!”


    苍清心领神会,侧身避开要害,躲过苏庙祝袭到眼前的利爪,原地飞身,不顾脚伤在空中抬脚踹在苏庙祝的肩上,将他击退数步,金色细网同时从上方罩下来。


    堪堪落地,苍清又立马转身,跛着脚朝祝宸宁的方向跑去。


    她脚上有伤,刚刚那一脚已是用尽她全部力道,此时整只脚都麻木无觉。


    苍清心中苦涩,看来这回腿脚是真要残废了。


    近在她眼前的大师兄忽然朝着她大喊:“小心!”


    她还是稍慢了一些,苏庙祝在即将要被罩进天罗地网之时,利爪朝着她的背后袭来,指甲猛地暴涨,抓向她的后背。


    一爪划破了她后背的肌肤,力气之大让她朝前扑倒在地,苏庙祝趁此抓住她的一只脚,想将她一起拽进网中。


    第76章


    好在苏庙祝抓在了她脚踝的纱布上, 苍清蹬踹两脚,纱布被层层扯了下去,祝宸宁忙上前将她从网中拉出来。


    二人还未喘口气, 在网下的苏庙祝身形巨增, 脸上手上开始长出黑色粗粝的毛,撑破了他身上的袍衫。


    缠在他身上的金网扭曲变形, 可他想出来却是不能的, 这网借的是天地之力, 无论他的体型长得多大,天罗地网都会跟着长, 若是他变小, 网也会随之缩小。


    可苏庙祝的目的竟不在此, 他现出的原形是一只黑毛老鼠精, 浑身黑色的毛发油光水滑, 猩红的眼睛里散发着恶毒的光芒,他桀桀怪叫着。


    不过多时, 周围响起细细碎碎的声音与他遥相呼应, 有什么东西朝着山神庙方向急速奔来,地面都开始轻微震颤,听声音不止一个, 而是一群!


    不等他们细听, 大大小小的黑色老鼠从四面八方钻出来,不大的山神庙立即遍地老鼠,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 挤挤挨挨爬过他们的身边、脚面,纷纷涌向被金网罩住的苏庙祝身边。


    苍清愕然,身体往后踉跄半步, 一脚踩爆了一只老鼠的头,一阵吱哇乱叫后便是脑浆迸裂,其他老鼠一拥上前,将这只被踩死的分食殆尽,须臾间不见残肢碎体。


    身后的石五郎吓得惊声尖叫,疯狂甩动着四肢,想将爬到他身上的食肉老鼠甩下来。


    只有黑鼠精苏庙祝笑声更大,声音却已经不似人声,“我的好儿孙!帮你们爹将这碍事的网啃穿。”


    苍清强忍恶心,说道:“大师兄,金光阵。”


    祝宸宁屏气凝神抛开杂念,地上全是老鼠已经没有给他画阵的空间了,他以剑指凌空做画,“……吾以此身,画地为牢!”


    阵法成,金光大现,在苏庙祝和他们三个之间筑起一道金墙,这边的老鼠被金墙所隔过不去,开始疯狂在原地打转刨地,甚至出现了还活着就互相啃食的惨状。


    苍清双手结印一掌拍在地面上,将几只老鼠震飞后,火光以她的手掌为中心,四散开去,火花四溅,金墙这边的老鼠瞬间全部成了焦炭,滋滋冒着热气,传来阵阵肉香。


    石五郎忍不住在后面呕起来。


    金墙这边终于没有了老鼠啃食的危机,但金墙那边又出现了新的状况,黑鼠精身边围着黑压压一群老鼠,这些小老鼠已将金网咬出了个口子。


    苍清满脸震惊,这怎么可能?


    观之祝宸宁亦是如此表情。


    天罗地网属于无形之物,这些老鼠虽然多,但到底也是普通老鼠,怎么会轻而易举将就将网给咬破?


    除非它们不是普通的老鼠。


    苍清很快做出反应,对祝宸宁道:“大师兄开阵,让我出去。”


    画地为牢这个阵法,挡住了敌人,但同时也困住了他们自己。


    “你要做什么?”


    “不解决了这东西,我们也出不去,你在后头助我。”


    “好。”祝宸宁心念间,苍清已经站在金墙外。


    小师兄教过的咒语里,有一段是伏妖咒,只因苍清自己也是妖,所以并未对这个咒语上心。


    “大师兄,伏妖咒。”


    祝宸宁心照不宣,轻声念出了那段咒语。


    苍清忍着脚踝上的剧痛腾空而起,手指翻飞间,跟着大师兄诵出那一大段,平日里就记不全的伏妖咒。


    “……紫气东来,吾奉真人命,诛邪伐祟,斩妖于无形,急急如律令!”


    手中三张杀鬼符既出,无火自燃,打在即将冲出金网束缚的黑鼠精身上,借着金网的脉络,在它身上打出道道破口,同时破了洞的金网也随之消散。


    杀鬼符不对症,效果终归差一些,但也让这黑鼠精去了半条命,桀桀怪叫着倒在地上。


    苍清自己也遭到伏妖咒反噬,落地后立马从喉间吐出一口血,随手抹去嘴边血渍,盘腿坐于地上吐气纳息。


    心里不免万分想念小师兄,他在的话,区区一只鼠精,恐怕剑都不用出鞘便能解决了罢。


    耳朵发痒,今夜是十五,她受了伤,必然是又无法稳住人形了。


    果然,身后传来大师兄惊疑不定的声音,“苍师妹,你……”


    苍清抬手摸了摸耳朵,不到子时就显形了啊。


    她吐气苦笑,“大师兄别怕,我只是中了妖法。”


    不想祝宸宁却道:“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玩笑,我开阵你先进来。”


    话刚出口,整间山神庙摇晃不止,地上、墙壁裂出或大或小的缝隙,那些原本围着黑鼠精打转的小老鼠,即刻吱吱叫着四散逃开去。


    山神像动了,石像磨过地面,发出“呲呲啦啦”难听的声响。


    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地面碎裂,地基坍塌,房屋歪斜,屋顶的瓦片簌簌往下砸,露出一个大洞来,月亮微弱的银光透过洞口洒进屋里,原来已经天黑了。


    电光石火间,祝宸宁重开阵法,将苍清也护进金光墙后面。


    石像突然有了生命,身上的斗篷在抖动中掉落,露出他的本来样貌,山神庙中的震动也随之停下。


    苍清和祝宸宁同时皱起眉,相视,大眼瞪大眼。


    这个外表如覆了岩石,甚至上头还生着青苔,但形状却如菌子的生物,就是村民顶礼膜拜的山神爷?


    形如帽的菌盖上还生有一对眼睛,正散发着极大的恶意,牢牢盯住苍清。


    苍清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原来,你就是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


    一旁的石五郎见到这般情景,倒地便拜,“山神爷!山神爷!俄啥都听你滴,你莫怪罪俄。”


    苍清攥起石五郎的衣领,“拜什么拜!你个瓷锤!这东西怎么可能是神!”


    在村子里待了几日,竟先学会了骂人的话。


    石五郎可不管这些,奋力挣脱掉她的桎梏,再次拜倒在地,连连磕头,嘴中讨饶。


    那菌子动了……


    它没有脚,每一次挪动,就会在地上发出呲呲啦啦磨石头的声音。


    杆状菌栖上生有一圈环,环上伸出无数条细细长长,像植物藤蔓似的东西,其中一条快速穿过金墙,将石五郎从阵法中拉了出去。


    苍清大骇,这菌子居然无视画地为牢的阵法?


    本来还半死不活的黑鼠精,仿佛有了靠山,恢复人形从地上爬起来,‘呸’一声吐掉口血,哑着嗓子阴鸷地道:“你们逃不掉了。”


    “山神爷”眼珠僵硬地转了一圈,看了眼抓过来的东西,又瞧了瞧苍清,而后将吓晕的石五郎往地上一丢,失去了兴趣。


    “大师兄,撤阵!”


    眼下救人要紧。


    阵法刚撤,苍清不顾脚伤飞步上前,弯腰低伏抓起地上石五郎的一只脚,使劲一拽往大师兄所在的方向甩去。


    同时“山神爷”的藤蔓朝着苍清袭来,苍清有所防备,就势在地上翻了个滚避过,掌心一划,一条火柱登时窜出打在藤蔓上。


    藤蔓像是害怕火焰灼热,竟全数退了回去。


    一旁的黑鼠精怎么可能放过这绝佳的机会,也朝着她袭来,她又勉强躲过一个水球,而后结结实实挨了黑鼠精一掌。


    连着退了几步后,仰面摔坐在地上,张口又吐了口血,但好歹她是回到了大师兄的身边。


    “苍师妹!”祝宸宁赶忙上前将她扶起。


    苍清:“大师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祝宸宁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要怎么做?”


    “先解决这个菌子,这东西怕火。”苍清对着神像接连打过去几个火球,可全都被黑鼠精的水术挡掉了。


    “为虎作伥!”


    黑鼠精冷哼,“呵,你一个妖不也和道士勾结在一起。”


    一时两方对峙,都在考量对方的剩余实力,菌子怕火却无视阵法道术,黑鼠精虽重伤却能水克火。


    苍清快速同祝宸宁耳语,“大师兄,再用一次天罗地网拖住黑鼠精,之后给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画地为牢躲起来。”


    “那你呢?”


    “我想起来这是什么东西了。”苍清苦笑,“这‘山神爷’是个异族。”


    浮生卷上记载,它叫石蕈,如其名形如菌子,擅风暴,造幻像,最重要的是它怕火。


    她屏气凝神,重新调整自己脉息。


    头顶处传来清脆的铜钱撞击声,十分戒备的苍清立马抬眼往上瞧,居然是老熟人。


    头戴铜钱斗笠的少年正蹲在山神庙的屋顶上,安静地透过瓦片的大破口看着这一幕,与狼狈的她目光对上,姜晚义嘴角上扬,坦然一笑,并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思。


    苍清也没有对他抱有希望,她收回目光,从袖中取出浮生卷,扯着嘴笑,“麻烦大师兄替我转告一声,我或许不能陪他去寻玉京了。”


    “你要做什么?!”祝宸宁一瞬间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苍清将浮生卷抛给他,缓缓抬起了双手,“炎焱炽焰,神火天降!”


    “苍清不要!”不等祝宸宁上前阻止,她的手心中爆发出一连串的火星子,根本无法让人靠近,这样紧要的关头,祝宸宁脑中却奇怪的出现一句诗:疑似银河落九天。


    耳边传来她的声音,“大师兄布阵!”


    事到如今,祝宸宁掐诀念咒,也丝毫不敢怠慢。


    苍清迎面朝黑鼠精和石蕈走去,双掌上燃着的熊熊火焰如烟火般绚烂,晃花了人眼。


    黑鼠精竟被她的气势所慑,不由退后一步,又立马反应过来,手指虚画几圈,随着他的动作,手指所过之处便有涓涓流水声。


    苍清停在他们一步之遥的地方,口中念念有词。


    黑鼠精隐约听见她在说些什么,来不及思考,着急忙慌打出一个水圈。


    苍清翻身躲过,依旧没有进攻,直到黑鼠精的头上再次出现一张金网。


    她才猛然朝前冲去,手中焰火合为一个朝着石蕈打去。


    黑鼠精这才发觉她口中的念念有词不是咒语,而是在说:还没到时候。他一慌,突然大声喊道:“石五郎愣着干什么!”


    于此同时,焰火打在石蕈身上,瞬间爆发出一阵强光,好似小型火药被引爆,整个山神庙瞬间亮如白昼。


    也是这时,被点名的石五郎拾起地上的一大块碎石,发狠似的,朝专心布阵的祝宸宁头上砸去——


    作者有话说:石蕈(xun一声),就是菌子、蘑菇的意思。


    第77章


    另一边。


    李玄度一路疾驰, 出了桃林县,风沙就隐了。


    赶在城门关上前进了城。


    等备齐陆宸安写在纸上的东西,已经是晚上酉时四刻, 好在京兆府虽不像开封府这么繁华, 好歹也是古城,夜市开到戌时之后也是常有。


    城墙虽高, 对他而言却不是难事, 他将买来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袱系在身上, 查清楚了城门换岗的时间,躲过一队巡逻的官兵, 如一只隐在暗处的猫般, 灵活地攀上了城墙。


    出了城骑上马, 他立刻往回赶, 刚进桃林县地界, 又起风沙。


    打马太急,兜帽在途中被吹落也顾不上再戴, 前行的速度越快, 风混着沙砾刮在脸上也越疼,等近石家村,风沙小下去时, 他的脸也早已被沙石刮得道道血痕。


    此时的石家村已是万籁寂静, 村民早已安歇,只村口有一乞婆在烧纸,嘴里念着:“中元日, 百鬼出……有冤讨冤,有债还债……”


    乞婆直勾勾看着他在村里的黄土路上,纵马而过, 扬起阵阵尘土,卷着带火星的黄纸一起飞上天,又四散开去落到地上。


    她没有再喊什么快跑之类的话。


    今日正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李玄度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今夜鬼节,她可害怕?今夜十五,她可藏好了耳朵?


    心下不知为何难安。


    迫不及待驾马冲进石大家的院子,见有雾气顺着厨房大开的窗户飘出来,便打马过去,屋里是大师姐在厨房煎药,他俯身将包袱从窗户递给她,问道:“苍清呢?”


    “不知道啊,我和石大回来的时候,她和师兄都不在。”陆宸安见到他脸上的伤,要上手帮他处理,“你将马拴好了过来,我给你上药。”


    李玄度依旧骑在马上,“你回来多久了?”


    陆宸安抬头望天,“呀,怎么这么晚了。”


    她傍晚时分才回来,又是治村正,又是医双胞娃娃,还要煎药,一直忙到现在未停,行医太过专注,不知不觉已是亥时一刻。


    心下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好像有两个多时辰了,师兄和苍师妹怎么还没回来?”


    石大捧着一堆柴从柴房里出来,见到李玄度都忘了将柴放下,迎上前激动道:“回来哩!”


    李玄度没空回应他,调转马头再次朝外跑去,陆宸安在他身后出声喊道:“你去哪儿?我与你一起……”


    声音被远远甩下,他不知道为何心里发慌,脖上挂着的悬心铃多年来从未响过,此刻却正不停发出铃铃声。


    悬心铃无险不响,且是一对的,另一只在小狼苍苍身上,可苍苍不应该在信州吗?为什么悬心铃会将他往山神庙指引。


    到了山前,他弃马而行,跑起来的时候,衣袂翻飞被荆棘划破而不知,脚下的山路湿滑难行,他干脆用上了修为真力。


    远处山神庙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尖叫声,在林中被拉长,犹如鬼哭狼嚎……


    他只想快些,再快些赶到山神庙去一探究竟。


    可当李玄度站在半坍塌的山神庙门前,却又突然心生胆怯。


    门后会看见什么?


    终于勉强定下心神,手往前一推,门开了。


    明月照将进去,视线所及,庙中一片狼藉,四处碎瓦,光线有限,再多的地方便看不清了。


    只见隐在暗处的某个东西动了,那东西听到动静回过身,面向月光所及之处,尖利的牙齿正咬着一人的喉咙,一双眼冷血、残暴,闪着危险的森绿幽光。


    根根毛发竖起,浑身都笼罩着嗜血杀意。


    她放下口中的死人,一瞬间闪至李玄度身前,他震惊之余不设防备,一下被扑倒在地,锋利冰冷的利齿毫不犹豫咬向了他的喉间。


    “苍苍?”


    利齿即将咬破他脖子上的皮肤,却在这一声后再无动作。


    趴在他身上的狼歪起头看着他,满眼迟疑,她张开的口中鲜血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嘀嗒……嘀嗒……”


    如断线的珠子,滴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濡湿一片。


    “苍苍,是我。”


    他胸口悬心铃的“铃铃声”停了,眼前巨狼沾血的毛发间,一个铜色的虎头铃铛在月光下异常闪亮。


    “苍苍,你……怎么在这里?”


    她不会回答,只是伏下身在他的脖颈间轻轻嗅闻,动作轻柔似情人缱绻。


    “你杀人了?”他声音放得很轻。


    也不知自己为何不躲不防,竟将最脆弱的地方坦然展露。


    李玄度抬手去顺她脑袋上的毛发,硬是压下了她炸起的头毛,动作极缓极轻,这毛茸茸的手感……很熟悉。


    狼头重新抬起,一瞬间,他在她的狼眼中,依次瞧见了迷茫、震惊,直至恐惧,而后狼牙收起,毫不迟疑越过他冲出了神庙,一跛一跛地跑远了。


    李玄度没有追,心中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


    不知在害怕什么?


    从未有过的慌乱心绪,甚至让他不曾注意到,有个头戴斗笠的少年郎,无声地从屋顶翻身而落,斗笠上用红绳串起的铜钱,竟一丝声响也未发出,姜晚义脸色有些病态,步态却悠闲,朝着苍苍逃走的方向走远了。


    李玄度长长呼出一口气,才缓缓从地上起身,手中攥着一条带血的百索彩绳。


    是他端午时送给苍清的那条。


    前几日他还因这百索笑过她,“别人的百索只戴到端午后,你是准备戴进棺材里?”


    他明明很高兴她在意他送的东西,说出的话却总是在讨打。


    她没打他。


    她怎么回的?


    她说:“戴到明年端午,你送我新百索的时候,我要你亲自来换。”


    李玄度将百索塞进袖中,引火决出,指尖窜起火苗,山神庙中一片亮堂。


    地上墙上皆是喷溅的血迹,四处都留下了被烧灼过的焦痕,山神像也倒了,岩石碎在地上分作几块,看不出原来模样。


    地上躺着两具尸体,刚刚那个被咬破喉咙的是石五郎,脖颈间还在“滋滋啦啦”喷射血液,另一个更是支离破碎,认不出原身。


    整间山神庙唯有一处地方,被妥善保护起来,用供桌挡着。


    他走上前用了些力抬开供桌,一人半靠在墙边,原本罩着神像的斗篷现在罩在这人身上,地上是大滩的血迹,斗篷下露出一只血手。


    李玄度去掀斗篷,临近顿了顿手,才轻轻掀开,下边露出祝宸宁一张苍白的脸,他双眼紧闭,脖子一侧被什么东西咬出的伤口怵目惊心,地上大滩的血迹正是来自于此。


    “大师兄?”他探手伸向祝宸宁的脖间,不知不觉中呼吸变得粗重。


    山神庙中只剩下他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在回荡。


    直到感受到大师兄缓慢却平和的脉搏,在他指尖下微微跳动,李玄度才大大松下一口气,脉搏鼻息尚存,血也已经被止住。


    还活着……


    确定大师兄只是昏迷之后,他起身望向四周,没有苍清的身影。


    刚放下的心再次揪起来,又绕着山神庙附近来回找了数圈,仓惶地喊着她的名字。


    “苍清——”


    “苍清——”


    “阿清……”


    整个山神庙包括附近再无其他活物,从没有哪次觉得这么无助,心像被什么东西剜走了一块,空落落的。


    李玄度默默走回庙中,小心将大师兄扛到肩头下了山。


    路上打马疾驰,无数的落叶打着转往他眼前凑,他举目四顾,家家户户院中所植枣树,昨日还生机勃勃的枣树,这会子已经全部枯萎,正刷刷往下掉叶子。


    回到石大家,他家的枣树也是一般模样。


    来不及多想,将大师兄放到床板上,等大师姐做完一番检查,得到的结果同李玄度想得差不多,失血过多加之精神力用尽导致昏迷。


    精神力能用尽,山神庙里发生了什么事?


    陆宸安用新买的银针在祝宸宁头上扎了几下后,后者幽幽醒转,出声第一句便是:“苍清不要!”


    李玄度的太阳穴跟着他的喊声猛的一跳,“大师兄,发生了什么事?苍清她人呢?”


    祝宸宁揉着眉心,满脸疲色,缓了缓才道:“你们走后不久,石五郎折回来同我们说,你和石大被一股怪风卷走了。”


    陆宸安也眉心紧皱:“确有此事,我们本来在山神庙附近,我刚挖出草药,便起了一阵怪风,风力比我们在路上的还要大上许多,等我醒来时人已经在村子外,好在我和石大都没受伤,又赶紧赶回了村子。”


    祝宸宁还有些愣神,微不可见地点头:“所以我们马上去山神庙中找你们。”


    他同两人粗略说了一遍山神庙中发生之事,“我在布阵时,后脑重重挨了一下,失去意识前,只感觉……有、有东西咬住了我的脖子,再醒来时我就在这里了。”


    他从袖中取出浮生卷递给李玄度,“我也不知道苍师妹和石五郎在哪里。”


    过程讲得很简略,李玄度却越听越心惊,在大师兄昏迷后的时间里,她又经历了什么?才会造成山神庙里如此惨相。


    苍苍和苍清……


    那个异族又去了哪里?没有月魄剑,她要如何求生?


    他不过是出去一趟,她就陷入如此险境。


    他没护好她。


    李玄度沉着脸听完,已是满身肃杀之气,他冷声道:“石五郎已经死了,我进去的时候,苍苍一口咬断了他的脖子,你脖子上的伤……谁咬的?”


    “真得死了……”祝宸宁瞧着并不是太震惊。


    倒是陆宸安,一脸不信,“苍苍?哪个苍苍?小师弟你确定没看错?”


    不等她继续问下去,门口传来轻微响动,是有人抬脚磕到了门槛。


    三人回头,只见石大憨憨地说道:“客人忙哩半宿饿哩吧?”


    他是来给他们送宵夜的,将菜摆在桌上后,又问道:“俄爹和五郎家那俩娃都没事哩吧?”


    陆宸安揪心着苍清和苍苍的事,没好气地随口应道:“按时吃药就行,你爹明后天就能醒。”


    “那就好,那就好。”石大转身要走,李玄度突然抬剑拦在他身前,“你们村子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的声音低得可怕,剑虽未出鞘,石大还是吓了一跳。


    这个向来和颜悦色的郎君今日,脸色铁青、面目狰狞,眉心印记隐隐发黑。


    脸上道道细口还带着斑驳血迹,不再像堕入凡间的天神,倒更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石大磕磕绊绊说道:“没……没什么呀,菜要凉哩,你们赶紧吃吧。”


    李玄度低喝:“说清楚!”


    清脆的铜钱撞击声在院子里响起,同时传来一道少年清朗的声音,“李道长,我知道你师妹在哪里。”


    “是你?”祝宸宁捂着头,先说道:“小师弟,这人之前就在山神庙屋顶上观戏。”


    李玄度望向烛光灰暗的院中,口中冷硬地吐出三个字:“姜晚义。”


    姜晚义无视他带着狠意的目光,依旧平和笑道:“我可以带你去,不过……”他话锋一转,“姜爷我不做赔本的生意,一百两。”


    李玄度想都没想回道:“成交。”


    姜晚义笑道:“黄金。”


    李玄度冷笑,“可以,但你最好说得是实话,不然我让你没有命拿这钱。”


    姜晚义一点也不见生气,“不愧是九皇子,果然财大气粗。放心,姜爷我有职业操守,跟上。”


    说罢他身影如风一下消失在院中,只留铜钱撞击的余音还在院子里回荡。


    “你们留在这里等我。”李玄度撂下这么一句,人影即刻消失在院中。


    心里惦记着人,李玄度都未注意到,他居然知道了他的身份,喊他“九皇子”。


    姜晚义的轻功好得过分,脚下生风,在各家屋顶上来回穿梭,形如鬼魅,稍不留神,他原先所在的位置就只剩下残影。


    还真就如他在冥府所言,若非被被双脚间的红绳绊住,有几人能追上他?


    李玄度的轻功不算顶尖但也不差,在他这里却也只能提着真力才勉强跟上他的脚步,不被甩下。


    不过片刻,姜晚义在一家屋顶上站定,他毫无一丝气喘,只是脸色更白了些,吊儿郎当笑道:“不差啊,耗真力了?她在你心里很重要?”


    李玄度也站在屋顶上,依旧冷着脸,“人在哪?”


    姜晚义说话不疾不徐:“她受了重伤被一个疯妇带到这里,你进去看看,不过我可提醒你,我走得时候,正看到个奇丑无比的男人进了这里头。”


    李玄度听得心惊胆寒,不再和他废话,跳进院中,抬脚踹开大门,屋中一片漆黑,外头明月都照不进来的黑。


    “苍清?”


    无人应答,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声,他提着心,引燃指尖火照过去。


    屋子里的窗户,全部被糊上了厚厚的布层,难怪满月光都照不进来。


    角落里没有苍清,只有石有柱一张丑脸。


    李玄度太阳穴突突直跳,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他很想静下心来思考,可是见不到她的慌张,让他完全无法冷静下来。


    不禁想,她在的话,区区一个村里的秘密,大概早就理清其中关窍了罢。


    他上前一把攥起缩在墙角的有柱,“你为什么在这里?她人呢?!”


    石有柱哆哆嗦嗦,头也不敢抬,“俄错哩,求求你们不要杀俄,俄不要发财哩,也不要婆姨生娃儿哩。”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李玄度脑中如烟火般炸开,几日来所有的事,所有的人,所说的话,一幕幕,一句句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松开手,把石有柱往地上一推,从袖中取出块帕子,里面包着村里办酒那日,苍清吃剩下的半块枣泥喜饼。


    在李玄度一路疾驰的途中,里面的饼早就碎成了渣渣,只有一张小纸片安静躺在中间,上面写着四个字:救救我们。


    原本想不明白的事,他在此刻想明白了。


    这就是这个村子里藏着的秘密。


    如果他的猜测没错,那么毫无防备的大师姐和大师兄就有了危险。


    李玄度拖起地上的石有柱,“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酉时四刻:6点。


    戌时:7-9点。


    亥时一刻:九点十五。


    请注意,下一章妹宝会失序。


    第78章


    时间回到亥时, 苍清和祝宸宁还被困在山神庙里。


    焰火打出的强光退去,众人恢复视觉。


    全部精神力都放在布阵上的祝宸宁,不防身后的淳朴村民石五郎会突然叛变。


    后脑重重挨了一击, 倒地不醒。


    苍清跌坐在地上, 刚刚那一击她已经用尽全力,石蕈却并没有被炸成碎片, 相反它只掉了一层皮, 身上覆着的岩石碎成一块块, 掉在地上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真得是一只棕色的大菌子啊……


    在这种情况下,苍清还想到第一天来村子时, 吃到的晚饭里就有一盘菌子, 味道确实不错。


    讨厌的黑鼠精又说话了, “不自量力。”


    原本要将他罩住的金网不知所踪, 布阵之人早被石五郎那一下砸晕了。


    所有计划, 在出了叛徒后,功亏一篑。


    叛徒石五郎颤巍巍走到黑鼠精旁边, 又跪在地上开始磕头, “山神爷,俄什么都听你的,再给俄讨个婆姨吧。”


    苍清冷眼看着石五郎的动作, 语气森然:“这就是你叛变的原因?”


    这看似民风淳朴, 村民热情好客的村子,竟隐藏着这么黑暗的秘密。


    黑鼠精桀桀发出嘲笑声:“哪有什么叛变?从一开始就是他骗你们过来的啊,是你们太笨了。”


    石五郎明明声音都在抖, 这时却也硬气起来,对着她啐了一口:“山神爷看上你是你哩福气,一个女子就是生娃滴命, 还想翻天哩!”


    苍清气急反笑,“好,我认栽。”


    她指指地上昏睡过去的祝宸宁说道:“将他放了,我甘愿做你们山神爷的宵夜。”


    石五郎询问地望向黑鼠精,后者露出一个残忍的笑,“这么好的面皮,我怎么舍得放呢?你们两个一起留下来吧。”


    他纵身一跃朝地上的祝宸宁扑过去,一口咬在人脖颈处。


    苍清不得不强撑着飞身跃起,在空中化出原形,将黑鼠精从祝宸宁的身前撞飞开去。


    她护在祝宸宁的身前,朝着翻身站定的黑鼠精龇起尖牙。


    “小狼妖,你这么护着这人,他是你的情郎?我还以为出村子的那个少年才是。”黑鼠精舔了一下沾在嘴唇上的血,“你的男人味道不错。”


    苍清已经维持不住人身,如果黑鼠精同意放过祝宸宁的话,或许她也就真放弃了,但是……


    黑鼠精不该动她的阿兄。


    她刚进云山观时,身受重伤药石无灵。


    虽有锁灵珠死不了,却日日疼痛难忍,大师兄和大师姐不知详情,生怕她活不下来,一宿一宿的熬夜照顾她,又花了好几年才重新将她养的油光水滑。


    他们三个是家人。


    既然石蕈要的只是她,那她只要拼着命解决这黑鼠精,大师兄就安全了。


    苍清运起全身真气跃起朝黑鼠精扑去,黑鼠精就地一滚躲过了她的攻击。


    她鼓着劲又发起攻击,一次连着一次,穷追不舍,像一只撵老鼠的疯狗。


    在黑鼠第四次躲过她的利爪和尖牙后,气极低吼,“真是只疯狗!”


    黑鼠精先前已身受重伤,手下也不再留情,即使山神爷想要活的,但也得他自己有命先活着。


    黑鼠精刚动杀心,“山神爷”石蕈先一步动了,没有了岩石覆体,它倒是轻盈许多,几下跳跃间,庙中平地起风沙,眼前变得一片模糊,只剩下一团团沙石形成的黄霾。


    苍清向来敏锐,眼下这情况,显然是石蕈想生吞活剥她,所以阻止了黑鼠精的行动。


    但恐怕它也早等不及要亲自对她动手了。


    她心思百转。


    想活命,又只能赌一把了,时间紧迫,要快。


    在风沙走石间,苍清艰难地找回大师兄身边,轻轻咬住大师兄的衣领子,他脖间一侧还在流血,好在没有伤及动脉,被她斜斜拖着,血顺着他的胳膊一路流到掌心,又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拖曳血迹。


    她刚拖了两步,黄霾中凌空刺出一条细细长长的藤蔓,朝着她所在的地方袭来。


    她叼着大师兄的衣领未放,伏低身子,挡住大师兄的身形,一声闷哼,硬生生挨下了这一刺。


    她护着的人,手指动了动。


    风沙就是石蕈的猎兽场,身陷其中之人,身处何处尽在它掌握之中,苍清作为猎物,在黄霾中却找不到它的所在,气味也早被吹散搅乱。


    藤蔓刺穿她身体之后又猛地抽回,带出一溜的血珠子甩在地上,石蕈仿佛是尝到了甜头,更多细细长长的藤蔓朝着苍清所在方向袭来。


    苍清早已趁它抽回藤蔓的空隙,凭着记忆,三两步跃到角落里被打翻的供桌里侧。


    这桌子并非木制,不知是什么做成,很重,除了在之前地面出现裂缝时翻倒,这次并没被狂风掀起。


    藤蔓噼噼啪啪打在桌上,竟也没有打穿面板。


    苍清勉强凝出人形,替大师兄止住血,又捡起地上石蕈原本披着的斗篷,盖在他身上。


    其间黑鼠精想再次对她动手,水术冲天而来,却被一道金光拦下,祝宸宁露在斗篷外结印的手,松开垂落,金光只持续了几秒随之破碎。


    尽管如此,他也在竭力保护她。


    黑鼠精又唤出了他的徒子徒孙,“丁零当啷”一阵清脆铜钱声,自屋顶而来,风沙中乱窜的老鼠被铜钱钉在地上、墙上,更有甚者直接被铜钱爆了头。


    苍清微微抬头,周围一片迷蒙,看不清屋顶上少年人的身影,只听他懒洋洋说道:“不客气。”


    虽不知以姜晚义的阎罗性子,为何会选择在这时出手相帮,但苍清也没傻到会觉得他帮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想要杀出去,得靠自己。


    “姜爷,若我身死,请你救我阿兄。”


    直到屋顶上传来一句:“好。”


    苍清才露出一个苦笑,重新走进风沙中。


    耳朵和尾巴随着风轻轻摆动,她闭上眼凝神等着,听力放到最大,四周一切风吹草动都落进她耳中。


    那东西来了。


    数十根石蕈的藤蔓破空而来,一瞬间扎进苍清的身体里,如绳索般缠上她,绑住了她。


    苍清咬牙忍着痛,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另有一根藤蔓迫不及待穿过黄霾,直直刺进她的胸膛。


    一大口鲜血从嘴里吐出来,喷洒在地上,身体热量顺着石蕈的藤蔓被抽走,它在吸她的血。


    好冷,冷得胸口麻木,渐渐觉察不到痛意,只剩下血液快速流出身体的感觉,“咕咚咕咚”的声音。


    苍清想就此睡过去,勉力睁开眼,昏暗中看见小师兄清风朗月的脸,他在对她笑,他朝她伸出手,他说:苍清到我这里来。


    “李明月……”


    好想就此睡过去。


    风沙喧嚣,石砾打在身上的粗粝感在告诉苍清,她还没有死,这些不过是石蕈麻痹她的幻像。


    所有打出去或是凝结在她手心的火焰,都会立刻被风沙吹灭,她只有一次机会。


    苍清缓缓抬起手,用力抓住扎进胸腔的藤蔓,而后借力顺着藤蔓来的方向猛地冲过去,藤蔓倏地穿透了她的心口,她仿若未觉,只向前猛冲。


    石蕈似有所查,藤蔓纷纷抽离她的身体,逃进风沙中无影无踪,只有跟着甩出的血滴,留下了一路的血腥气。


    除了那根扎进她心口的,也是最粗大的藤蔓,被她牢牢拽住,逃脱不得。


    其余藤蔓抽走,疼得苍清身形一晃,膝盖着地,她爬起来,倔强得紧攥着心口的藤蔓不松手,绝不能让它挣脱。


    跌倒,爬起。


    再跌倒,再爬起。


    膝盖的伤比起心口的穿透伤,不值一提。


    很近了。


    就要顺着藤蔓摸到它了。


    无论摔倒多少次,她都发狠似的,爬起来继续不管不顾往前冲。


    找到它了。


    苍清将体内仅剩的真力在此时全部释放,全身在瞬间燃起火焰,风沙一吹,便似烟似雾绕在她的周身。


    火焰从她的掌心顺着藤蔓刹那间蔓延至石蕈的周身。


    “噼噼啪啪”地爆出一串耀眼的火光。


    风沙中传来及其暗哑难听,像玻璃互相摩擦发出的吱嘎尖叫声。


    像在喊谁的名字,“仙家……仙家……”


    石蕈被烧成灰时风沙停了,无数细如孢子、形如沙尘的微末顺着苍清的手,吸收进她身体里。


    菌子的味道确实不错。


    心口的伤快速愈合,力量又在身体里渐渐回拢,苍清整个人依旧罩在灿若星辰的火焰中,她走动时,火焰星星点点,如仙女的披帛在她身后无风自动。


    犹如神明降世。


    她面无表情,声音冷得像没有感情的神祇,一步一步走向黑鼠精,“轮到你了。”


    黑鼠精满眼惊恐,步步后退,不敢置信地看着满身血污的她,“怎么可能,都这样了还不死?你绝对不是人,不,你连妖都不是……不……不要……啊!!——”


    后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苍清徒手捏碎了他的咽喉,黑鼠精的身体缓缓倒在地上。


    黑鼠精说得没错,她本来是该死了。


    可她体内有锁灵珠,祛妖气,隐行踪,能护心脉的锁灵珠,她赌得就是伤在心口,她不会死。


    明视君那回,她也如此,何况她还吸收了石蕈的能量。


    苍清的身体渐渐回暖,神智却在她没注意时慢慢抽离。


    此时的她神情冷漠,好似换了一个人,她深深吸一口气,鲜血的味道让她莫名兴奋。


    是一种想要狩猎的兴奋,她的利齿蠢蠢欲动。


    反过来了,现在她才是猎人。


    天神若是堕入恶鬼道,重新爬回人间时便只剩最原始的欲望。


    ——杀戮。


    苍清化出狼身,跃上前撕碎了黑鼠精的身体,肉块四溅,她眼里盛满疯狂,玩物不需要全尸。


    石五郎被眼前这血腥的一幕刺激,他疯了般捡起地上碎石朝着苍清砸过去,“走开!走开!!”


    苍清歪歪头,平静地看着石五郎,说:“还有你。”


    石五郎终于受不了,尖叫出声,扔掉手里的碎石,疯魔般朝庙外跑去。


    狩猎开始了。


    苍清一个纵身将石五郎摁在身下。


    在身下人失声尖叫吓得便溺时,她嫌恶地后退两步,用前爪拍了拍这个浑身打颤的人的脸,而后像失去兴趣般,松开了他。


    石五郎发觉自己死里逃生,忙爬起来跌跌撞撞朝庙外跑去,她却再次跃起将人扑到在地,重新拖回了暗处。


    松手,扑到,再松手,像小狼在学习狩猎技巧。


    套在手腕上的百索彩绳,不知在第几次狩猎的途中掉了。


    她丝毫无觉,只沉浸在追逐的游戏中。


    此后无论石五郎爬起逃走多少次,黑暗中那双绿莹莹的眼睛都死死盯着他,然后扑出来,一爪子将他狠狠拍在地上。


    他真希望自己即刻死去,不用再受这种折磨,可身体求生的本能,又一次次让他爬起来跌跌撞撞朝外跑去,就是爬着也想要爬出这个人间烈狱。


    有很轻的脚步声停在了庙门外。


    黑暗中那双森绿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来送死?


    苍清失去了玩乐的兴致,一口咬断石五郎的咽喉,回身朝门口望去。


    青衫少年推开门,与她对望,又被她扑倒在地,未做丝毫抵抗。


    她张口咬向他的喉咙时。


    他说:“苍苍,是我。”


    第79章


    苍清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 从山神庙逃离后,她昏在谁家门口,恍惚中, 被人捡到了这里。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真实感让她有一瞬觉得眼前才是假的。


    她梦到了李玄烛。


    她没看清他的长相, 却记得他死时,她的痛彻心扉。


    痛到梦中都流了满脸的泪水。


    她爱他?还是欠了他什么?


    良久苍清才从梦里抽离出来, 接受眼前的现实。


    她擦掉面上泪痕, 缓慢动了动手脚, 引到了脚踝上的伤,“嘶……真疼。”


    全身的伤已被人处理过, 只剩脱力后的酸涨感, 心口处的伤口倒是早已自动愈合了。


    她只记得自己不要命地解决了石蕈, 又捏碎了黑鼠精的脖子……之后的印象就是原形被小师兄撞个正着, 她仓皇而逃。


    这中间和逃走后具体发生的事, 她记不得了。


    所以她现在是在哪里?


    眼睛也该适应了房间里黑暗的光线,却依旧伸手不见五指, 她摸索着站起身, 蓦的身形一滞。


    她旁边有人!


    “你醒了?”黑暗中适时响起一个女人平和无波的声音。


    苍清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是谁?”


    她真是太大意了,因为深陷在那个梦境里, 竟没察觉到周身还有别人。


    从醒来后就有些混混沌沌的。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股寒意侵袭到她身上, 这熟悉的感觉让苍清绷紧了神经。


    有鬼?


    对面角落里亮起一团光,继而照亮了她所处的地方。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苍清不得不眯起眼去打量四周, 光源来自一盏烛火,点燃它的人此时正坐在角落里,一张老旧的梳妆台前, 对着一面六棱铜镜梳她灰白的长发。


    这人不是那个疯疯癫癫,喊着‘快跑’的乞婆吗?如今洗干净了脸,瞧着也才不到五十的模样,而头发却已经白了大半。


    她拿着梳子一下下地梳着头,镜子里映出的人像,也跟着她的动作一下下地梳着头,可镜中人的脸却不是乞婆的,而是一位青丝少女的。


    苍清将一切看在眼里,不敢作声,只觉周身寒意更盛,铜镜上绕着丝丝黑气,是鬼无疑了。


    镜中少女惨白着一张脸,停下了手中梳头的动作,面无表情地回看苍清,两只眼珠毫无征兆地掉了出来,又将舌头往外一吐,白脸变得青黑可怖。


    吊死鬼的样子,吓得苍清立时出了一身冷汗,不自觉退后,脊背抵上墙壁,撞得身上伤口发痛。


    乞婆将长发挽成圆髻,镜子里的少女收回舌头,又将眼珠塞回眼眶,重新跟着做挽髻的动作,却是挽了个双环髻。


    苍清一言不发,在心里磕磕绊绊默背起杀鬼咒,可惜背不全。


    乞婆轻轻一拍镜子,“别闹,吓到人哩。”


    镜子里的少女忽的不见踪影,镜中恢复了乞婆自己的模样,绕在镜子上的黑气随之消失,苍清周身萦绕不去的寒气也瞬间消失无踪。


    瞧这意思是并不打算与她为敌,但苍清不敢松懈,依旧满身戒备,因为她的脚边还蹲着一只……小狗鬼,正吐舌瞧着她。


    苍清问:“你到底是谁?”


    乞婆答道:“俄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哩,嫁过来后别人就只喊俄石东家的。”


    “俄不喜欢这个称呼。”她微仰起头,像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让俄想想,俄以前在家里时排六,你喊俄六娘吧。”


    六娘说话条理清晰,举止正常,哪里还有之前疯疯癫癫的模样。


    苍清:“是你指使镜中鬼在杀人?”


    六娘已经梳完了头,她拿起妆台上,那面两个巴掌大小的六棱古铜镜,哈了口气,举着袖子轻轻擦拭,“嗯,你知道滴,是他们罪有应得。”


    苍清沉默了一会,又问:“你为什么救我?”


    六娘面上带笑,“女子救女子哪有为什么?”


    她将擦干净的镜子收进怀中,“好哩,你要是莫别的问题,俄就要出门去干活哩,你啥时候想走自己走就是哩。”


    苍清四处找窗子想看看天色,却见屋子里所有窗子,都被糊上了厚厚好几层布,一丝光也透不进来,怪不得刚刚这样黑。


    “别看哩,马上就要子时哩。”六娘猜到了她的心思。


    苍清:“这么晚了你能干什么活?”


    “俄以为你已经知道哩。”六娘回头看她,目光平静,就好像真得只是出去做些寻常事,“不知道也好,等明个事情就能结束哩。”


    说完就要推门出去。


    小狗鬼也立即起身跟上了六娘的脚步。


    “等等。”苍清出声拦住她,“我猜了个大致,但……我想听听你……还有她们的故事,还有小狗的。”


    苍清指了指六娘脚边的小狗鬼。


    “你能看见它?阿黄还在?”已经到门口的六娘身子顿了顿。


    在得到苍清肯定的回答后,又转身折回坐到榻上,“也好,离寅时鸡鸣还有两个多时辰,俄就给你讲讲六娘和那些女子的故事。”


    六娘也是石家村人,她的丈夫石东是个铁匠,在县城里的打铁铺子做工,家里日子还算不错。


    两人年轻时自然也有过几年恩爱日子,但在六娘接连生下两个女儿后,她的丈夫开始经常不回家。


    但那又能怎样?她的日子还是要照常过,相比于隔壁人家,六娘的丈夫一不打人,二不克扣她和娃儿的钱粮,似乎已经很好了。


    何况她娘家人也是这么劝她的,瞧,那时候的她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直到某日村里来了个姓苏的野道士,他声称自己是山神的使者,舌灿莲花让村民为他建造了一座山神庙。


    一开始六娘也觉得这苏庙祝是个好人,因为他说:女娃男娃都是好娃儿,不要因为家里的婆姨生不出男娃就嫌弃她。


    妻子是财,女娃是宝,她的丈夫又回家了。


    苏庙祝说:你们喜欢男娃儿,山神爷喜欢女娃儿,拿女娃来换男娃。


    后来他又说:拿女娃来□□子。


    最后他说:拿女娃来换富贵。


    村子里女娃的地位一下就精贵起来,谁家要是生出个女娃儿便是了不得的大喜事。


    家家户户种上了枣树,‘枣’生贵子,早生贵子,‘枣’日发财,早日发财。


    都祈求家中的“贵子”能让家里早日发财。


    可山神爷也不是每个女娃都要,在孩子出生后,家里人要先去山神庙里摇签子,摇到圈才算是被山神爷看中,回家好生养着,必要养得白白胖胖,若是养得不好,山神爷不要,富贵可就溜走了。


    所以这个村的女娃不用干活,不会挨打,所有好东西,无论是弟弟的,还是哥哥的都是她们的。


    只有生命不是她们自己的。


    第一个发家致富的是石村正,那时他还不是村正,也是个小子,他爹狠狠心用过冬的钱粮,在人牙手里给他买了个婆姨,一举生下两个女娃,又好运的都被山神爷瞧上。


    这下钱有了,砖房就盖起来了。


    又求山神爷给个传宗接代的男娃,于是石大出生了。


    还要什么,那该要权了吧,听人一口一个喊着村正,村里人点头哈腰都得来巴结他,真是威风。


    没钱的变有钱,有钱的人家自然更有钱,死了婆姨的鳏夫献上自家女娃,换得新婆姨,生不出儿子的人家献上女娃,自认传上了宗接上了代。


    可村里从古至今一向是男多女少,男人自己又不会生孩子,那就得有婆姨啊。


    可没钱讨婆姨涅?


    没钱讨婆姨就生不了女娃。


    没有女娃又换不来婆姨、男娃和富贵。


    是条死路啊。


    村里娶不到妻,富不起来的男人都发了狠,即使是条死路,也要重新凿出一条路来,他们抄起锄耙将石村正家围了。


    当时的村正还是石大的爷爷,他愁得几天吃不好饭,在家里刚铺上青石板的院子里急得来回绕圈,原来村正也不是这么好当的啊。


    直到他看着自家被锁在杂物房的‘儿媳妇’,动起了歪脑筋,没有女人,那就去买。


    没钱买?


    他家愿意借啊,可说好了,有了钱要双倍奉还。


    买不到?


    那就从外骗进来,他们村是进城出城的必经路,求山神爷刮风,在必经路上建个不接待女子的客店。


    问题解决了,他沾沾自喜,他还是那个人人尊敬、有智慧的石村正。


    不愿做这种丧良心事的人家能搬的都搬走了,剩下实在没能力搬的,虽自己不做却也保持沉默。


    石有柱的爷爷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还算良知未灭,不肯用自己豆蔻年华的女儿去换富贵,自然也没钱给自己的儿子买妻子。


    还好邻村有户人家愿意和他家换亲,虽说这家的儿子是个瞎子,但也比送去山神庙丢了命好啊。


    儿媳妇一次就给他家生了有柱这么个胖小子,他还想,真好啊,不用踩着血生儿子了。


    可他意识不到,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吃法?


    但不管怎么说,他家到底是富不起来了,不仅富不起来还和村正家成了对立。


    你若是问,人人都富起来,人人都有了妻子儿子,那谁还愿意做这种喝人血的事?


    怎么会没有呢?人当然不会嫌自己钱多。


    就好像家家都是砖房,却无人肯出钱为村里修一条青石路。


    再说看见村里的博戏了吗,看见村里的暗倡馆了吗?


    苏庙祝才不是真心为村里人解决生计,他是魔鬼啊,当然要从中得利,拿得还得是大头。


    又看见村里家家户户院中的枣树了没?那是山神爷的眼睛,他会盯着这些人,只要做了这样的事,这些人这辈子便只能困在这个村里沆瀣一气。


    六娘家的两个女娃也没有逃过这样的命运,她丈夫不顾她泣血哀求,不顾她发疯打人,强行将亲生的女娃献给了山神。


    当时她们,一个才两岁,另一个才三岁。


    就这样石东家有了钱,又听别人说买来的女子想如何都行,滋味可比自家那些个有娘家的婆姨好多了。


    于是他才不听六娘如何反对,当即有了个更年轻的小妻子,她就如刚剥壳的鸡蛋,哪哪都娇鲜欲滴。


    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摧残,让石大有一种得到权力的快感,滋味果真很好,只一次就让他痴迷上了。


    他面目狰狞,举止粗暴,哪哪都可恶,他不是人。


    六娘去给那个女子送饭,她不敢相信,她的丈夫怎么会变成这番模样。


    后来她才惊觉,这番模样才是她真正的‘丈夫’。


    在一个天高皇帝远,没有法制,失去了道德,一切都由村正和邪神说了算的小村子里,只剩无尽的黑暗。


    后来石东死了,因为误食有毒的菌子,六娘成功地做了寡妇,她放出了那个被关在她家柴房,名唤希娘的女子,她照顾她,安抚她,让她重新见到阳光。


    可村里人却不放过她们两个,女子在这个村子里是资源。


    无数的男人想要夜闯她家的院子,六娘将菜刀磨了一遍又一遍,带着她养的大黄狗阿黄,夜夜守在家门口,当初她没有护住自家的一双女娃儿,这次她拼了命也要护住希娘。


    可这还不够,有人还是趁她不备毒死了她的阿黄,这只她家女娃儿还活着时捡回家的狗。


    六娘在村里空地上,看到了自己养大的阿黄,它一动不动,扭曲地躺在地上。


    它睁着眼死不瞑目,她红着眼滴泪未掉。


    听着周围一圈人窃笑着对她指指点点,她心里清楚,不能在这时候示弱,示弱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沉默着背上大黄狗的尸体,回家拿上菜刀和瓢盆,来到村里人口最密集的空地上,一下一下磨着手里的刀。


    “滋滋——滋滋——”


    “滋滋——滋滋——”


    手起刀落,放血、剥皮、剔骨,切肉。


    她的手在发抖,她的心在滴血,她想如果以后到了地下,再见到她的两个女儿,她们一定不会原谅她。


    可六娘又想她这般作为,一定会下地狱,再见不到她的两个女娃儿了。


    脑海中全是她们母子三人同阿黄玩耍的场景。


    眼眶红了又红,她拼命咬紧牙关,绝不能掉下一滴泪来叫人瞧见。


    家里还有人等着她保护。


    她努力瞪大眼,面目可憎。


    在大庭广众下做完这些,她沉默地回家,蒙着被子偷偷哭了一场,又在半夜将骨头和肉扔进厨灶烧成了灰,偷偷收敛了阿黄的骨灰。


    她也想让它入土为安,但她不敢,枣树就是“山神爷”的眼睛,树根棵棵相连,通向后山的山神庙。


    你能瞧见枣树,“山神爷”就能瞧见你。


    第二日,六娘起了个大早,端着满满一盆狗血,面无表情走过村里的黄土路,泼在了那户毒杀她家阿黄的人家门前。


    她记得很清楚,就是石村正隔壁的那户人家,在山神爷还没来之前,一连生了四个孩子,却只活下山神爷来后,第五个小子的那户。


    她拿着菜刀在这户人家面前,破口大骂了整整一天,就用这把剖开阿黄骨肉的刀,劈烂了他家的院门。


    终于疯子六娘的家门口,再也没有男人来了。


    可安稳日子没过多久,村正出面“好言劝说”要求她和希娘改嫁,她毕竟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情况好一些,村正想要她嫁到临村去,因为这个村子里现在没有人敢要她这个疯女子。


    村正告诉她有人看上了希娘愿意出钱,村正还答应她,希娘换来的钱,可以作为她自己的嫁妆带走。


    呵,他们居然觉得她看得上这笔黑心钱。


    村正一次次登门,看向希娘的眼神也越来越露骨。


    她们开始计划着逃跑,当然是……失败了,村子里到处都是山神爷的眼睛。


    她被娘家人保下,而希娘再没有了未来。


    村里人都说她彻底疯了,拿着一把菜刀日日夜夜砍着院子里的枣树,卷刃了也不顾。


    六娘消沉了很久,直到某天她在自家的六棱古铜镜上,看到希娘熟悉的身影。


    这面铜镜是六娘年少时,在一位外来货郎手中买得,如今成了鬼希娘的栖身之所。


    村子还是一如既往,看似平静地过着从前的日子,而她们的复仇计划正式开始了……


    六娘平静地讲完,从榻上站起来,摸着怀里的铜镜说道:“好哩,俄要去干活哩,祝俄们好运吧。”


    六娘推开门,门外站着几个女子,她们说:“我们同你一起去。”


    苍清跛着脚跟上前,说道:“你们就是那些逃跑的女子。”


    几个女子齐齐点头,“是六娘和希娘救了我们。”


    六娘却生气道:“俄不是说了让你们明个再出来吗!怎么这么淘气?”


    几个女子又齐齐摇头,目光坚定,用着不同的口音,说:“我们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六娘叹口气,“算了,一起去将事情做个了结吧。”


    还未出院子,院门口传来了石有柱的声音,“你、你们……噢……是你这个疯婆子将……”


    一旁的小狗鬼阿黄再次龇起了牙。


    他话未说完,六娘的怀里忽然窜出一股黑烟,喷在石有柱的脸上,石有柱好似看见了什么及其恐怖的东西,啊啊乱叫着逃进了屋里。


    院中传来希娘嘻嘻的笑声,还带着那么一点小得意。


    苍清歪起头,思及小师兄之前同她所言,那夜他出门抓鬼时,也是六娘出现后,鬼就无了踪影。


    能藏起鬼物,不漏痕迹,这六棱铜镜若非法器,极有可能是神物。


    浮生卷中,地图上的红点只能确认大致方位,并不精准,若一处地方有两个及以上神物,它也是只有一个红点。


    所以一处有几样神物也是合理的。


    她得找机会问问——


    作者有话说:博戏/关扑,宋朝一种赌局游戏,玩法多种多样。


    第80章


    李玄度拖着石有柱赶回石大家的时候, 大师姐和大师兄包括石大都不在,整个院子里黑乎乎的,四处都悄然无声。


    一脚踩进院里, 只听得沙沙的落叶声。


    他一间间踹开门, 上了锁的便用剑劈开,可除了石村正躺在正屋, 另杂物房里锁着个老妇人外, 其他哪间屋里都没有人, 包括石大的娘子,和他刚出生的孩子都不见了。


    李玄度又出了石大家院子, 街上静悄悄的, 好似整个村子空了般, 只有明月光辉照在地上, 白惨惨的。


    他将剑横在石有柱的脖子上, 声音冷的像冬月里的寒霜,“说, 你们村子都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石有柱吓得瑟瑟发抖, 之前被这人打伤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俄说,俄说。”


    他丝毫不敢隐瞒, 将村里做得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又赶忙道:“俄只是跟着那小娘子去了山神庙,到处是老鼠,山神庙塌了俄就跑哩, 和俄莫关系。”


    李玄度听完愣了一会,此人有关山神庙所述与大师兄所言基本吻合,当下心生懊悔, 他前几日检查山神庙时,为什么就不能再仔细些。


    石有柱连连求饶,“村里滴事也和俄莫关系,俄么有做啊,是石东家的那疯婆子,是她!是她!”


    “和你无关?”李玄度回神冷笑,“你如果不是没钱,会不做同样的事?”


    他将剑往前送了半尺,有柱的脖子上立马冒出血来。


    “伥鬼!你包庇他们又怎么能算无辜?”


    李玄度浑身的冷冽气,吓得石有柱再也站不住,软倒在地上,拼命磕头,“俄错咧,俄错咧,求求你莫杀俄。”


    “我警告过你,再多看她一眼,我就剜了你的眼睛。”


    李玄度攥起有柱的衣领子,强行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先剜眼,再取命。”


    他反手握剑,剑锋堪堪划过石有柱的眼角,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小师兄!住手。”


    李玄度蓦然僵在原地,心中戾气瞬间烟消云散,面上如冰山消融,只剩喜色。


    她握住他拿剑的手,止住他的动作,“李明月,你心地光明,你的这双手可以用来拯救苍生,可以斩妖除魔,唯独不应该沾上人血。”


    李玄度再克制不住心中激动,松了剑丢开石有柱,回身抱她进怀,眼睛发酸,哑着声轻声喊她:“阿清,阿清。”


    怕眼前的只是场梦,他更用力地抱紧了她。


    苍清轻“嘶”了一声。


    “很疼?”李玄度忙松开手,将她左右上下,来回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她衣服干干净净,想来是用过避尘决了,今夜耳朵也不曾显形。


    可她额间、脸颊,被衣领遮住的脖颈处,胸前锁骨处,乃至手臂上,都带着伤痕,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一瞬的惊喜后,紧接着是深深的后怕和自责。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苍清笑看他,“你道什么歉?我没事,大师姐和大师兄也没事。”


    身后同时响起祝宸宁促狭的笑声,“真是有了小师妹,就完全将师兄师姐给忘了啊。”


    众人都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无人注意到祝宸宁在称呼上的变化。


    李玄度尴尬地摸摸耳朵,眼神却一步也不愿离开苍清,苍清回望于他,还欺身上前,轻轻抚摸他脸上的伤口。


    “你路上赶得很急?脸都划伤了,疼不疼?怎么不让大师姐给你处理一下?会留疤的。”


    她自己伤得那么重,还反过来关心他?


    失而复得的心境,叫他忆起白榆劝诫的那句“路途艰险,心悦一人就尽早说出来,省的后悔”。


    头一回觉得白榆说得对。


    “不疼。”李玄度握住苍清的手,鼓起勇气,轻声询问:“如果破了相,你……还要我吗?”


    苍清一愣,想起了那个有关“李玄烛”的梦,她有一段想不起来的过往,或许封存着她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会在梦里喊那人“玄郎”。


    眼前人一脸期盼地等着她的答复,满眼温柔,和他刚刚狠厉的模样完全不同。


    原来小师兄也会有脾气,在她瞧不见的时候。


    苍清抽回手,离得远了些,笑说:“即使小师兄破了相也是俊朗无双。”


    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李玄度轻笑一声,垂了眼:“山神庙里都发生了什么?”


    苍清斟酌了半晌,说道:“也没什么,都解决了,我借锁灵珠的力量杀了石蕈后,体力不支昏过去,是六娘救的我。”


    她轻轻松松将过程掩去,李玄度仍是从只言片语中听出了她吃得苦头,想把她抱进怀里又怕没轻重弄疼她,克制着只摸了摸她的头。


    “下次别对自己这么狠心。”


    他又试探性地说道:“你摇摇铃,我就来了。”


    话是这么说,其实悬心铃只有一方遇到危险时,另一方的铃才会自动响起,并不能摇响。


    苍清却道:“什么铃?”


    李玄度眼神微闪,瞧着她空空的手腕,还缺一条百索彩绳。


    也许是他猜错了?那苍苍去了哪里?


    “没什么,那后来呢?从六娘家出来后,又发生了什么?”


    苍清回道:“我从六娘家出来后,就抄小路回了石大家,四处找不见你们,我又去隔壁石五郎家里,正好看见大师姐在揍人,石大他们大概还不知道山神庙的事,现在人已经被大师姐绑了。”


    陆宸安生气地补充道:“他在宵夜里下了蒙汗药,又骗我说石五郎家的俩娃出了状况,让我去瞧瞧,其实石五郎爹娘早在那里做了埋伏。”


    祝宸宁也沉下脸来,“真是过河拆桥啊。”


    陆宸安道:“也还好遇见的是我,这要是换做苍师妹,估计狼吞虎咽就给吃光了。”


    “呵呵……”苍清挠头笑笑,话虽没错,但她的鼻子也不是白长的好吧。


    “确实有点饿了。”


    李玄度牵住她的手,“那回屋吧,我去给你做吃的。这些人怎么处理?”


    苍清垂头瞧着二人相握的手发愣,不知该不该收回,一时没有回话。


    还是大师兄接口道:“等明日进城报官吧,没有了石蕈,外面的风沙也已经停了。”


    几人聊的这会儿,没人注意到石有柱早趁机偷偷溜走了。


    远处从山神庙的方向传来漫天火光,苍清说道:“是六娘她们。”


    李玄度问:“要去阻止吗?”


    苍清摇摇头。


    不知哪家的屋顶上,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铜钱敲击声,声音由远及近,“我已经替各位通知了京兆府尹,估计明早就能到,不用谢。”


    苍清四人同时抬头看向屋顶,姜晚义轻巧地翻身落地,脚步轻快走到他们面前,脸上带着盈盈笑意。


    “你是来拿钱的?”李玄度从腰接下一块玉佩,朝姜晚义扔了过去,“不止百两金。”


    姜晚义轻松接住,又回掷过去,“姜爷我只做死人生意,苍娘子既然好好站在这里,这钱就拿不得了。”


    听了这话,在场众人都皱起了眉。


    苍清:“那你还有什么事?”


    “当然是和你们一道去寻玉京。”


    “你?”


    “怎么?凌阳那老头没有和你们讲吗?”


    苍清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回忆起离京时,凌阳师叔的话‘此人姓姜,有一把漆黑如墨的夜影刀’。


    “原来是你。”


    她声音冷了几分,“既然是一个队的朋友,居然能眼睁睁在屋顶上看戏?”


    若是陌生人且先前还有恩怨,姜晚义肯出手相帮一次,已是不易,无可厚非。


    可若他早知道他们是一个队伍的,还袖手旁观,日后又怎能放心将后背交给他?


    姜晚义笑笑,心里自有另一番计较。


    他在邢妖司派下来的“聚宝盆”任务里,差点丢了命,重伤至今未愈,能准时赶来汇合已是不易,有必要为了刚认识的人赴汤蹈火吗?还是结过恩怨的。


    再者他后来可是跟了一路,确保苍清安全了,才去给李玄度报得信。


    姜晚义不耐解释,只说:“我又不是没出手,再说你们若是一群废物……”


    他转向苍清直视她的眼睛,似要将她看透,“我怎么敢将自己的命交到你手上?总得瞧瞧领队的能耐。”


    苍清不躲不避,迎着他的目光,冷笑:“那现在呢?”


    姜晚义收了目光,对着苍清微微低头抱拳,斗笠上的铜钱便跟着动作铃铃响。


    “重新介绍一遍,在下姜晚义,愿为娘子效命。”


    苍清不接话,只道:“你是故意用铜钱声迷惑别人吧?让别人将你和这个声音绑在一起,便会潜意识的认为有铜钱声的才是你,事实上,你可以随意控制这些铜钱,叫它们毫无声息。”


    小把戏被看穿,姜晚义的脸上完全没有窘迫感,他叹气,“小爷就喜欢聪明人。”


    “既然要跟着寻玉京,就得一切听我的,以后别吵我耳朵。”


    苍清说完,拉着李玄度一跛一跛往石大家走去。


    “谨遵娘子教诲。”姜晚义跟上了她的步子,也进了院,斗笠上的铜钱摇摆相撞,竟果真安安静静。


    才刚进院,苍清身子突然凌空,李玄度打横将她抱起,“我抱你走。”


    他笑看她,眉眼温润,苍清拒绝的话临到嘴边又说不出口,酝酿许久,就说出句,“男女有别。”


    这话不像是她会说的,她此前从没在意过,所以说得不大有底气。


    “什么?”李玄度略带诧异地挑挑眉,显然也当她在玩笑,完全没有放下她的意思。


    “你是想一辈子残废吗?做个跛脚娘子?”


    不太想。


    苍清放弃了,双手环上李玄度的脖子。


    但若“玄烛”是她曾经的心上人,那她如今三心二意……


    负心人断腿,好像理所当然、罪有应得。


    她靠在他肩头,轻声与他说话。


    “小师兄,我要去寻有关青芜界的记忆。”


    李玄度笑容一僵,又很快恢复,笑问:“是因为李玄烛?”


    “嗯。”苍清轻应。


    “那去吧。”李玄度没再与她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望向行在他们身侧的姜晚义,说道:“听够了吗?”


    姜晚义耸耸肩,“是你们说话声得太重,吵了爷的耳朵。”


    李玄度冷笑:“你还未及冠吧,张口闭口喊自己‘爷’,在江湖上的地位很高啊。”


    姜晚义轻笑:“李道长,接下来一路我们有很多机会可以互相了解,不急于一时。”


    “姜爷连冥婚的生意都接,我们可不放心与没有道德底线的人一路。”


    李玄度虽已猜到村里那家人冥婚的缘由,大致是女儿在送去山神庙前死了,父母不甘心,要压榨尽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但还是想听听姜晚义怎么解释。


    “我也在查村里的秘密。”姜晚义言简意赅,顿了顿又说:“顺便赚一笔罢了,反正魂魄我早给送走了,空壳而已,同是替人打工的,李道长别管太宽。”


    李、姜二人脸上都带着笑,说话却是争锋相对,短短几步路,也你一句我一句地揶揄着对方。


    有那么几个角度,无论身形还是长相,竟看上去有些相像。


    过了寅时,下起磅礴大雨,浇灭了原本要蔓延至村子的火势。


    几人在石大家的客房里休憩。


    到了后半夜,苍清发烧说起了胡话。


    陆宸安替她把过脉后说道:“苍师妹的体内有两股力量在互相抗衡,不是说她能吸收异族的能量吗?睡一觉就能好,打了一架肯定是累坏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几人正要躺回自己隔间,却听苍清嗫嚅喊道:“玄郎……”


    三人回头,见苍清依旧双眼紧闭,眉间轻轻蹙着,睫毛微微抖动,是在说梦话。


    “玄郎……”


    这回三人都听得清楚,李玄度有些吃惊,这是头回听到她这么喊他,心顿时软了。


    他走回去,探了探她的额头,还是烫手,替她重又掖紧了被子。


    祝宸宁露出个促狭的笑,“看来和小师弟的赌约,我要输了。”


    李玄度没回话,径自躺去隔壁床板上,听着帘子另一边,时不时传来一声声“玄郎”,虽没辗转反侧,心里早乱成了麻。


    如何也想不明白,她既然会在梦里喊自己的名字,还喊得如此亲昵,又为何不肯正面回应自己的心意,难道他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不过一个时辰,天光照进屋里,根本无法入眠的李玄度干脆翻身起来,先去瞧苍清,摸了摸她的额间,倒是不烫了。


    取出她送的九星簪绾了个道髻。


    悄声推门而出。


    外头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


    耍完一套剑式,李玄度站在院里出了会神。


    想到石大等人都还在隔壁院子里绑着,石大娘子和孩子们也都单独关着,由六娘她们看着以防又闹出事来,石大的爹,依旧是不省人事的。


    今日好像没有朝食了,他索性转身步入厨房自己动手,厨间东西还算齐备,但都偏关中特色,他不会关中菜,想了想也只能拌上一碗冷淘。


    窗外一阵铜钱碰撞声,“皇子不应当是娇生惯养的吗?竟还会下厨。”


    李玄度眼都没抬,只管做着手里的事,要赶在她醒前将冷淘做好,“姜大师有事?”


    “一会也给我来一碗吧,几日没吃点好的了。”


    好厚的脸皮。


    李玄度懒得答话。


    姜晚义趴在窗口,说道:“之前确实多有得罪,但以后既一起上路,我定然不会再视各位的安危如无物。”他竖起两枚手指,作誓道:“我保证。”


    李玄度依旧低着头,只淡淡回道:“等着。”


    倒不是就这么接受眼前这人了,姜晚义看似和善好说话,事实上城府极深,只是日后得一起上路,也没法闹得太僵。


    姜晚义还在自顾说着:“你都是皇子了,怎么拿根树杈子簪发,一根树杈子怎么还点朱砂?有什么讲究?”


    闻言李玄度手中动作一顿,默默取过磨成粉的辣子,全数倒进冷淘里,随手拿筷子拌了拌,从窗子里递了出去,“吃吧。”


    “多谢。”姜晚义嘻嘻笑着接过,“滋溜”一口,“手艺不……”错字还未出口,白皙的脸迅速蹿红,吐着舌冲进了厨房,“水水水……”


    他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全数灌进口中,灌得太猛,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湿了大片衣襟。


    李玄度勾了勾唇角。


    姜晚义缓过来后,脸上阴晴不定,忽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李道长知道苍娘子喊的‘玄郎’是谁吗?”


    李玄度终于抬起头,咬牙切齿说:“姜大师还真是喜欢做梁上君子啊。”


    姜晚义无奈道:“我这次可不是偷听啊,谁叫我耳力太好,我就睡在隔壁屋,苍娘子喊了半宿,我不想听见都难。”


    见李玄度不回,姜晚义自顾说道:“她喊得是李玄烛,不是你。”


    李玄度停下手中动作,他的心乱了,等了有那么一会,他自作冷静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人?”


    姜晚义心情很好的样子,从怀里取出个糖串塞进嘴里,鼓着脸颊含糊道:“李道长,我们还没熟到这份上,你别管我怎么知道,自管去验证就是。”


    等到天大亮时,众人都醒了。


    苍清果然像个没事人似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昨夜发烧的事,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拄着拐上厨房寻朝食。


    桌上放着几碗冷淘,不用问她都知道这是谁做的。


    苍清端起一碗,用筷子夹着送进嘴里,酸辣适度,只是……


    “怎么不咸?”


    小师兄好像忘了放盐——


    作者有话说:冷淘:凉面


    1v1身心双洁的,放心。


    宝子们应该都看出了姜判官是白切黑,他几乎总笑脸迎人,但不是因为生性爱笑。


    ps:真正生性爱笑的那位李姓道长今天也笑不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