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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61章


    白榆啊了一声, “你们说得那个十七年后的祈平郡主,应该是我的贴身女使清风、明月中的一个。”


    苍清:“……清风?”


    李玄度:“……明月?”


    二人默契偏头,瞧向白榆, 皆是一脸耐人寻味。


    “巧合, 巧合。”白榆干笑两声,“你俩别打岔!因为宫中一向看我甚严, 我又是偷偷查探阿娘的死因, 所以那日夜里我就让她们扮作我躲在卧房中睡觉, 为什么说她们昏迷了啊?”


    她这么一解释,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


    陆宸安回道:“不是她们, 是只有一个, 昏睡过去的是脸圆圆的那个。”


    “啊!那是明月, 她还好吗?”白榆回道。


    陆宸安摇摇头, “瞧不出原因。”


    李玄度没头没尾问道:“白榆, 你同三哥、六哥感情如何?”


    白榆道:“表兄人虽阴险刻薄,还严厉, 待我其实不错, 小六与我一同长大,更是不用说。”


    两位亲王一母同胞皆是她姑母穆贵妃的儿子,且都比她年长, 白榆却只称呼昭王为表兄, 且说他“阴险刻薄”,与谁关系更亲厚可见一斑,也难怪拿的会是六哥的暻王令。


    李玄度点点头:“那应当是他们有意替你隐瞒, 估计正暗地里疯了似的寻你。”


    “找得到就怪了。”白榆叹了口气。


    神色略显落寞,真难得能在她脸上瞧见这样的表情。


    “你们应该都知道,再过几天就是我阿爹班师回朝的日子, 到时候我阿娘……”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话头,但几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历史上似和夫人死在大军到京之前。


    李玄度:“她昨夜说了那样的话,你还是想救她?”


    苍清在心里摇头,小师兄你是真勇啊,这种问题说问就问,他们昨夜可都听到似和夫人根本不想要白榆这个阿女,那话说得再绝情不过了。


    白榆郑重点头,“我刚满月便进了宫……直到五年前夏国大败,我阿爹战死沙场,我才得以出宫回到平国公府。几月前我意外发现我阿娘的死有蹊跷,还查到当年阿爹凯旋,官家密诏叫他提前一个多月回了京。”


    虽然白榆轻松略过了她幼时经历,但在场的人大多是玲珑心,猜都能猜到,身处深宫身份高贵的小郡主,每每午夜梦回时泪眼婆娑喊阿娘的场景。


    苍清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其间的恩怨情仇也不是他们这些后辈一两句能说清楚的,想了一会也郑重说道:“阿榆,历史轨迹大概率是没法改变的,若强行改变,后面的事件走向可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你要做好准备。”


    白榆认真说道:“即使真的不能救下阿娘,我也想知道当日真相。”


    李玄度再次问:“那如果真相就是她与夏国有所勾结呢?”


    嘶——苍清在心里倒吸口凉气,小师兄你这样子是追不到小娘子的。


    白榆倒是没在意,目光坚定,“如果真相如此,我也一定会劝她回头是岸。”


    苍清道:“好!如果这是你的心愿,那我同你一起查明真相。”


    李玄度跟道:“我也一起。”


    陆宸安:“加我一个。”


    祝宸宁:“还有我。”


    白榆感动的眼睛泛泪花,“他乡遇故知,真是人生幸事……”


    “打住。”李玄度阻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估摸能酸掉人的话,很无情地分析道:“你这次出面虽解了燃眉之急,让我们不必与官府起正面冲突,但也坐实了我们四个就是和似和夫人暗中联系的夏国细作,这里待不得了。”


    五人围桌互通了这几日的消息,又拟定了初步计划,让白榆先行离开,而他们四人则等入夜后再去与白榆回合。


    一切说定,白榆重新带上面纱当着兵丁的面,高调离开了客店。


    夜幕刚降临这座灯火辉煌的不夜城,苍清四人立即行动起来,店家早躲去屋中,其他客人见了门口的兵丁也都闭门不出,他们悄无声息地打晕了门口的守卫兵丁。


    汇合点定在永平侯府的后厨。


    今日后厨又换上了一根崭新的蜡烛。


    苍清、李玄度以及陆宸安三人,轻车熟路打开冰鉴,里面是五碗雪泡豆儿水和两大碟鹅粉签,外加五份樱桃煎,稀奇的是竟还有一大一小两只红皮山石榴。


    不仅数量符合人数,连东西都比昨日多了很多。


    很默契的大家都没碰那两只石榴。


    祝宸宁啧啧称奇,“这侯府每日都准备宵夜,却从不见主人家吃,真是浪费。”


    苍清笑道:“所以啊,我们替他家吃了也算是替他家收罪孽。”


    祝宸宁又摇头,“歪理。”


    “歪理亦是理。”苍清和李玄度异口同声,说完还击了个掌。


    大师兄的头摇得更快了。


    然而东西都吃了大半,却久等不见白榆。


    又过了约莫半炷香,几人觉察到不对劲,今日的侯府太安静,好像成了一座空宅。


    “出去看看吧。”


    出门前苍清取出一大一小两只山石榴,装进袖中,准备带给白榆。


    先到昨日的榴花林溜达了一圈,部分榴花已经开落,结出了小小的青色榴子。


    又在府中绕了一圈,一路行来,不见一个巡逻守卫。


    再往府邸深处走,终于见到一见亮着灯烛的院落,看方位应该是主屋。


    苍清嗅觉灵敏,走近了立马闻出些不对劲来,干燥的夏夜中混着一丝铁锈味。


    “出事了。”


    她很自然地指挥道:“大师兄,你在院门口布阵,不要让人靠近。”


    又转头对陆宸安道:“大师姐你也留下协助大师兄,他布阵需要人手,我和小师兄先去看看,你们一会弄完过来。”


    陆宸安忙点头应下,甚至没有察觉到她对他们的称呼变了。


    祝宸宁倒是有所察觉,苍清身上有股与生俱来的领导力,非要形容的话,像狼王,但他什么都没说,只点头应下。


    苍清说完一刻也没耽误,拉着李玄度进了院,放轻步子走近燃灯的屋子,门一推开,屋中的景象映入眼帘。


    穆将军躺在地上,双眼紧闭,胸口处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襟,又顺着衣服的褶皱流到地毯上,暗红色的一滩。


    似和夫人惨白着脸站在一旁,目光复杂地看着蹲在穆将军身边的白榆,听白榆一声一声喊“阿爹”,似和夫人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对着白榆的方向数次抬手又落下。


    见他们二人进来,深深看了眼地上的父女二人,转身跑出屋子,再未回头。


    苍清顾不得拉住似和夫人,只赶忙跑到已经哭成泪人的白榆身边,探手去摸穆将军的脉息,“还活着!小师兄,去找大师姐来。”


    李玄度只听到“还活着”三字,人已出了屋,霎时将陆宸安拉进屋子里。


    原本不明就里的陆宸安见到眼前的景象,心中立马有数,快步上前查看后,连点穆将军周身几处血脉,又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给穆将军喂下,那不停涌出的血渐渐停了。


    而后她肃着脸下命令:“来个人帮我把他抬到桌上,去烧热水,越多越好。”


    苍清三、两下将长桌上的大小物件拂到地上,摆件噼噼啪啪落了一地,无人在意。


    桌面刚清空又立马帮着大师姐将穆将军抬到桌上。


    李玄度一把拉起还蹲在地上的白榆,急声问道:“这处院落哪里可以烧水?”


    “我带你去。”白榆也缓过了神,抹掉脸上泪水,匆匆跑出屋。


    陆宸安从腰间解下她的乾坤袋,从里面拿出一盏莲花灯放到桌上,霎时屋中亮堂如白昼。


    苍清惊讶道:“这是……引魂灯?在你手里?”


    她已经大致看过凌阳师叔给她的小册子,五样已经现世的神物中,其中一个便是引魂灯。


    大师姐居然只拿它来照明?真……奢侈。


    陆宸安没有回答,她平日里总爱发呆出神,这会像是变了个人,有条不紊做着自己的事,只在需要什么的时候才会喊人,比如:“蜡烛,拿过来。”


    苍清一一照做,手脚麻利打着下手。


    很快热水源源不断送来,地上四处散落着沾血的碎布条。


    一个时辰后。


    陆宸安从屋子里出来,又恢复往常的样子,“穆将军没事了,等醒来再喝上我几碗特制大补汤,不出半月保证重新生龙活虎。”


    大家都松下一口气,又默默为醒来后的穆将军捏一把汗,那大补汤真不是寻常人能下口的。


    白榆进屋里去守着自己阿爹了。


    陆宸安累得不行,洗过手、换掉身衣服,找了间屋子休息去了。


    此时祝宸宁的阵也早已布好,外人绝不可能进来,可惜似和夫人跑出去的时候,布阵才开个头,他有心想拦,被似和夫人一鞭子打退了。


    官家提前暗中调穆将军回京,一定是在筹谋什么,京中定还有不少细作,穆将军受伤濒死的事决不能传出去。


    大军不日便可到京,以师妹的医术,穆将军一定可以在大军到京前醒来,他们只需要守住这几日便好。


    祝宸宁想通这点,不禁惊叹苍清的洞察力,在还不知到底发生何事时,便提前让他布阵。


    阵法这东西任何时候都是越早做准备越有胜算,但阵法有大有小,正常来讲,区域覆盖越大的阵法越耗时耗力,若是用不上便是白耗费精神力做无用功。


    他能在一炷香里将整个院子布进阵中,已是天赋极高,大多数人修行半辈子都达不到这样的能力,所以更不会轻易布阵。


    那么何时该布阵就成了布阵者最大的问题。


    祝宸宁起初听到师父给他们的任务时,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凌阳师叔和官家会决定让一个年纪尚轻,且各方面能力都不算出众的小娘子做他们的领头人,哪怕她是浮生卷的主人。


    现在他知道了,苍清天生就有临危不惧的领导力与执行力。


    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要天亮。


    祝宸宁也走进屋中打算休息一会,毕竟布阵相当耗费精神力。


    苍清搬了把竹椅往院中一坐,见李玄度靠在旁侧的树干上还不去休息,于是说:“大师兄的阵法不可能有人进得来,你也去休息吧。”


    李玄度没动,“那你呢?你怎么不去?”


    “我有些事想不明白,要再理理。”


    苍清轻轻摇着一柄不知哪里寻来的竹扇,有一下每一下驱着蚊虫。


    “关于穆将军吗?”李玄度问。


    苍清点头,又摇头,“也不全是。”


    “那是关于榴花砚,如何回去的事?”


    苍清反问:“小师兄,你担心吗?万一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李玄度笑道:“不担心,我信你。”


    苍清偏过头看他,正撞上他的视线,他那双眼澄澈清冽,却不算清白,装着不清不楚的温柔情愫。


    她一下慌了神,拿扇子的手无意识地猛扇几下,心猿意马左看右看,在不经意回身时瞧到主屋亮着的烛光,心里竟是突然一片荒凉。


    屋里,木门上印出的少女身影随着烛火跳动,影影绰绰。


    屋外,院中竹椅上的少女,豆蔻情怀“噗的”熄了火。


    苍清抬头望着晚夜,月亮是不是总与星星相伴相生?她转开视线,不愿再瞧。


    “为何今夜侯府中连守卫也没有。”她将猜测说出来,“莫非是穆将军故意的?”


    李玄度道:“你是说,穆将军一心赴死,所以早给似和夫人计划好了退路?”


    苍清垂下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我刚刚给陆师姐帮忙打下手,瞧见穆将军那伤口,他完全没有反抗。”


    那为何历史上似和夫人还是被赐了白绫?


    “除非似和夫人根本没有按穆将军给她安排的计划逃跑,那……还有什么是要脑袋的大事呢?”


    说到这里苍清突然抬起头。


    二人异口同声:“边境城防图!”


    “轰隆——”


    巨大的响声盖过了他们的说话声。


    院子大门连着旁边院墙轰然倒塌,断木碎石飞溅,扬起漫天灰尘。


    有人破了阵!


    竟有人能破了大师兄的阵法?!——


    作者有话说:中午十二点有加更-


    妹宝:谁在夸我临危不惧?有大将之材?爱听,多说。


    大师兄,等你见到小师妹怕鬼时的怂样,就会收回今天这话-


    其实星星也可以和晚夜相伴相生。


    第62章


    阵法一破, 嘈杂声也随之而来,动静之大惊动了屋里的另外三人。


    等烟尘散去,院外冲进来一群禁军, 领头的正是穆将军身边的元指挥使, 他们手中火把光照亮了大半个院子。


    除了白榆,另外四人都相当诧异, 怎么可能有人轻轻松松破了祝宸宁的阵法?


    待看清元英旁边站着的两人, 四人皆是一怔, 无声喊道:


    “师父……无忧师叔?”


    “师父?凌阳师叔……”


    年轻一丢丢的凌阳道人和无忧观主?!!


    怪不得随手破了大师兄的阵法。


    苍清从竹椅上跳起来,拿竹扇盖住脸压低声音问另外几人:“十七年前的这个时间, 他们不应该在信州云山观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候正是苍清被凌阳道人和李玄度捡回观中的时间。


    李玄度轻声回她:“我记不清了, 这个时间点的我还小。”


    他的手不自觉放在月魄剑的剑柄上, 可剑毕竟难藏, 他只能躲到大师兄身后, 尽量削弱自己的存在感,默默祈祷不要被师父发现, 要不怎么解释?


    祝宸宁也赶忙捏住了自己腰间的银龟壳, 回头与李玄度低语,“我想起来当年小师弟你捡回苍苍之后,师父和师叔确实进过一次京。”


    陆宸安也道:“哦对,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小师弟你当时太小,不记得也正常。”


    “……”苍清/李玄度:这么重要的事,你们现在才想起来?!


    白榆突然道:“你们二位看着和我们三差不多年纪, 那在云山观的小号你俩现在是几岁?”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啊,阿榆。”


    但苍清也忍不住想,她还是只幼犬, 哦不,幼狼时,大师兄和大师姐瞧着是十岁小道童模样,十七年后,他们瞧着竟还是和自己差不多大,修道之人果然都容颜不老。


    师父和凌阳师叔不知又高龄几何?


    他们几人在这里小声咬耳朵,对面先发话了,“几位是何人?为何在此处?”


    开口得正是凌阳道人,语气倒还算和善。


    “……”沉默,有一种做坏事被家长抓现行的挫败无力感。


    凌阳道长加上无忧观主,苍天啊——!!他们要如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脱身?


    啊,还有个将他们认作细作的元指挥使。


    五人从认出来人后就低下了头,隐进树影里。


    两边陷入僵持。


    想到凌阳的暴脾气,最终还是由苍清出面,她拿扇子半挡着脸,一双眼滴溜溜乱转,真是像极了一只偷感很重的小狗狗。


    “我们几人是穆将军的好友,在此护他周全,并非是歹人。”


    “我们要如何相信几位?”凌阳道人问道。


    “将军受了伤,好在我们救助及时现已无碍,此时正在屋里修养,几位可自行前去查看。”


    苍清的意思是如果他们想要穆将军性命,见死不救就可以。


    凌阳道人与身侧元指挥使说了句什么,而后元指挥使一挥手,一支禁军队上前将他们团团围住,凌阳则亲自进了屋里。


    片刻后他出来走回无忧观主身边,二人又和元指挥使耳语两句。


    元指挥使说道:“几位既然救了穆将军,可有见到永平侯夫人或是其他可疑人物?”


    苍清面不改色回道:“我们和永平侯夫人并不相熟,我们来时将军已经遇袭,只知道贼人似乎是冲着边防图而来,各位还是早做防范为好。”


    她这是在委婉提醒他们,然而元指挥使、无忧观主以及凌阳道人,似乎都对边防图的事情并不感到诧异,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见他们应该是信了,苍清便道:“既然穆将军已经无事,有几位守着,我们就先走一步。”


    她这话一出,另外四人立马开始慢慢挪着步往门口走去。


    “等等。”无忧观主出声阻拦。


    五人额头冒汗。


    无忧问道:“院中这阵是你们当中哪位小友设的?有点能耐。”


    听着像是有惜才之意。


    祝宸宁不得不上前一步,半垂着头恭敬回道:“是我。”


    他的手一直牢牢握着腰间的银龟壳和铜钱,不让它露出分毫模样,因这银龟是师父在他小时亲手打造并赠予之物。


    “哦?”无忧观主在见到他的容貌时,还是迟疑了片刻,又问:“小友师承何处?”


    “我……”祝宸宁半天回不上话来,他不会说谎,但他要是实话实说,师父能信吗?这里又还有那么多其他人,真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月魄剑?!”


    凌阳道人突然冲着李玄度喊道:“这剑怎么会在你身上?”


    祝宸宁忘了他上前一步的动作会暴露身后的李玄度。


    这一问吓得李玄度连连后退几步,反倒更加引起凌阳道人的怀疑,他突然发难,一甩袖几柄巴掌大小的木剑朝着五人突刺而来。


    剑虽是木制,力道却属实不小,激起的剑气让所有人本能躲避,唯独祝宸宁慢了一步,还好李玄度反应够快,拎起小竹椅挡在大师兄身前,替他挡下了飞射而来的一柄小木剑。


    祝宸宁看着刺穿竹椅凳面,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剑尖,这要是真剑,他的小命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再顾不得隐藏身份,双手接过竹椅举在自己身前权当是盾了。


    然而凌阳道人这一举动显然只是试探,并不是真为了要他们性命。


    几番动作下,五人的面容打扮皆已显露,白榆同似和夫人七、八分相似的长相,在夜间火把的照耀下,反而变成九分像。


    又因她换了男儿郎打扮,那不像的地方也让人误认为是乔装之故。


    她倒是吸引了大部分的注意。


    “夫人!”元指挥使惊呼,回过神后喊道:“来人将贼人和她的同伙拿下,弓箭手准备,除了永平侯夫人,其他人若有谁逃跑格杀勿论!”


    一时间禁军冲着他们蜂拥而上,两边瞬间打起来,苍清这边的战力虽高,但只伤人不杀人导致束手束脚,且禁军人数众多,只要没死便能起来继续打。


    五人背对背各占一方。


    两边焦灼不下,凌阳道人再次挥袖,无数银针般的剑影出现他们的头顶上方。


    这剑式名为梨花春雨,李玄度再熟悉不过,他自己也用过无数次。


    能怎么办?自家师父/师叔又不能还手。


    李玄度手中快速结印,念咒的语速快得旁人听来只剩下嗡嗡声,在剑影落下前,剑指朝头上一点,“撑花接星——!!”


    五人头顶上方现出一顶半透明大伞,挡住了所有下落的剑影。


    剑影如春雨没入伞面,大伞也随之消失不见。


    白榆翻了个白眼,“那么费劲就召唤出这么个用一次的玩意儿?”


    “你厉害你上。”李玄度不忘回怼。


    “别吵了!”苍清大喊一声,“翻墙跑吧!”


    他们越是这般动作,两位老道长越是心下生疑,铁了心不想让他们走。


    凌阳道人又要甩袖,无忧观主将他拦下,自己轻念出一句咒语。


    正往墙脚边打边退的五人头顶,立马罩下来一张层层交织的金色细网。


    “天罗地网啊?”


    李玄度苦笑,这也是云山观的阵法,他在信州就是用这招覆住的九尾狐妖胡长生。


    不同的是,他们头顶这张是云山观无忧观主设下。


    那威力自然要比不擅阵法的他强上百倍,李玄度当时布阵还花了半日时间,无忧观主只轻飘飘念了句咒语。


    苍清还算镇定,她快速又轻声地问道:“大师兄,你有几成把握能破阵?”


    祝宸宁回道:“如果师父不是用的全力,大概七成。”


    “好,大师兄你专心破阵,我们来拖延时间,如果阵破,我们按原计划行动,如果不成功。”苍清深吸一口气。


    “不成功如何?”陆宸安急问。


    “那就跪地求饶。”苍清平静回道:“到时跪下的速度一定要快,大声喊师父饶命,别给凌阳师叔发招的机会。”


    “……”


    白榆真诚发问:“那为什么不早点喊?”


    李玄度道:“这是下下策,你长得太像似和夫人,我们即使逃得过,你逃得过吗?”


    “……”


    五人快速变幻队型,将全心结印破阵的祝宸宁护在中间。


    天罗地网罩住他们的瞬间,禁军快速将他们围堵在墙角,不远处的弓箭手也将箭头对准了他们。


    “几位小友还是不要挣扎了,束手就擒吧。”无忧观主见他们此时竟还有闲情窃窃私语,心下更加好奇,“你们到底是何人?”


    “穆将军好友,不信就等他醒来问一问。”苍清高声回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怯。


    两位老道长显然是不太相信,但无忧还是语气平和地说:“那月魄剑你们又是从何处而来?”


    苍清等了一会,眼看着旁边的凌阳道人要失去耐心,才指着不远处的弓箭手回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先叫他们把弓箭撤了。”


    无忧观主再次和元指挥使交涉了几句,元指挥使似乎不太愿意,但最后还是皱着眉同意了。


    弓箭手齐刷刷撤下弓箭。


    苍清却一言不发。


    “可以说了。”凌阳道人没好气地催促道,他性格古怪,脾气和耐心可比无忧观主要差许多。


    苍清又故意等了一会,踩着他发火的边缘,说道:“捡的。”


    “什么?!”凌阳道人胡子都抖了几下,“小丫头,你可不要信口雌黄诓我们。”他的袖子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随即让金网之下的五人踹不过气来。


    苍清强忍着想要跪下磕头的压力,咬牙切齿道:“就是捡的!还是前几日你自己承认的。”


    凌阳道人皱起眉,五人身上无形的压迫感又加了一层,喉间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掐住,背上也似有千斤重,陆宸安最先受不住,单膝着地跪了下去,紧接着是祝宸宁再是白榆。


    苍清早就想跪,不仅想跪还想磕头,是李玄度一直拉着她——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有时间计量。


    友情提示:


    一个时辰 = 八刻钟 = 两个小时


    一刻钟 = 十五分钟


    第63章


    千钧一发之际。


    屋顶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你们两个老头带着一大帮人欺负几个年轻后生算什么本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道声音吸引,朝着屋顶方向看去,来人隐在暗处, 看不清脸。


    五人身上的压力一下消散不少。


    同时祝宸宁一声, “破——”


    天罗地网从中间扯开一个洞,金网渐渐变作透明。


    “走!”五人再顾不得其他, 趁着那些人注意力都在屋顶时, 按之前的计划一个个翻身上了墙, 李玄度不忘捞一把自己精疲力竭的大师兄。


    站在墙头时,除白榆之外的另外四人突然愣了一下, 耳边有人传音入耳:“小白榆就托付给几位了, 半个时辰内莫叫她走回头路, 李似和在此谢过, 走!”


    四人回头望了一眼从屋顶飞身下来的女子, 才跳下墙头。


    几个离得近的禁军见他们翻墙跑了正要追击,屋顶上的女子已经轻飘飘跳进院中, 手中银鞭往地上一挥, 拦住了这些禁军,冷声道:“别追了,你们要找的人在这。”


    看清女子的容貌, 元指挥使只愣神片刻, 马上回过神来命众禁军将女子围了起来。


    而两位老道长这边。


    阵破的刹那无忧观主立马心有所觉,他第一个回过头看向苍清他们,手中再次结印, 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到那个被提着衣领翻墙的少年腰间,铜钱撞击银龟叮叮当当一阵脆响。


    他一下子怔得停下了手中结印的动作。


    凌阳道人还想再追,无忧观主拦住他, “让他们走吧。”


    “可是师兄!还没搞清楚他们是谁……”


    无忧观主走到墙角,捡起地上一块木牌递给凌阳,“师弟看看这个。”


    “这云山观的名牌?”


    “你不觉得他们的招式很眼熟吗?”


    何止眼熟,简直就是师承云山观。


    无忧观主道:“那个银龟壳,这世间再无第二个。”


    凌阳道人听明白了,却仍是将信将疑,“这怎么可能?这世间谁能有时光倒流的本事?”


    无忧观主手掌一翻,掌心登时出现五枚铜钱,几下动作又将铜钱收了,掐指一算,得出结论:“或许和玉京有关。”


    凌阳道人不再作声。


    良久他道:“那位拿扇的小娘子莫非就是苍清?……真就躲不掉吗?”


    无忧观主随即笑呵呵的,“我这三个小徒儿长大后原来就是这般模样,还挺俊,真给为师长脸。”


    凌阳道人冷笑道:“呵,我徒儿也不差。”


    “我徒儿一下就把我的阵法给破了,自然是我的徒儿更厉害。”


    “还要我徒儿拽着上墙算哪门子厉害。”


    “哼!与你这老头说不通,回去睡觉!”无忧甩袖走人。


    他们本来就是看在官家的面上,帮元指挥使来破个阵,顺便看看穆将军的安危而已。


    剩下的可不关他们的事了。


    这边苍清几人跑了大概有一刻钟,跑出老远进到一个无人的小巷,见后面无人追来,才停下脚步。


    白榆气喘呼呼,后知后觉问道:“刚刚屋顶上那人是谁?”


    另外四人都不作声了,都不自觉慢慢放缓呼吸,四周一下安静下来。


    白榆再傻也看明白了,“刚刚是我阿娘?”


    苍清叹口气点了点头。


    “我要回去。”白榆转头就要往回路跑。


    苍清拉住她,白榆挣不脱,急得大喊:“清清你放开我,我要去救她。”


    “阿榆,你不能去。”


    她挣扎得太厉害,苍清干脆从后抱住她,怎么都不松手。


    “放开我,苍清你放开我!那是我阿娘!”白榆急红了眼,扭着身,双脚乱蹬着地,“你们不是说好帮我找真相的吗?为什么要拦我?!”


    另外四人皆不作声,他们刚刚翻下墙头的一瞬间,都听到了似和夫人的传音入耳,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最后无可奈何的白榆自己安静下来,垂着头成了个被抛弃的小孩。


    苍清不忍心,松开了她,只牢牢拽着她的手腕,“你要是现在去,你阿娘为你做得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什么?”白榆抬起头,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


    “似和夫人本可以不现身,她是为了我们才又出现的,准确来说是为了你。”苍清解释:“她既然已经现身,就再走不脱了,不然在宫里的你要怎么办?”


    “为了我?”白榆轻摇着头,不肯相信,“你是说官家用我的性命威胁她?可她又不在乎,何必管宫里二岁的我?”


    “似和夫人是爱你的。”苍清从锦包中掏出那两只一大一小的红皮山石榴,递给白榆。


    “我能想到她在榴花林里找到两只早熟的榴子,兴冲冲摘下来放进冰鉴里时的样子。我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认出的你,但我想在大半个月前,后厨多了个冰鉴开始,她就知道你的存在了。”


    白榆愣愣看着手里的一大一小两只榴子,喃喃:“阿娘她……”


    苍清继续道:“那夜她说得狠话,应该也是故意说给你听,她伤穆将军也是好叫你恨她,别为了她放弃回家的路。”


    “那我更该去救她。”白榆满脸悲怆之色,再次转身欲走。


    李玄度出手拦在她的身前,“谕旨已下,来不及了。”


    元指挥使手中拿的谕旨大家都瞧见了,李似和一心复仇,难免会做出对大宋不利的事情来,虽不知穆将军与李似和之间具体的行动,但穆将军作为一国将才,绝不会放任似和夫人危害国本。


    苍清又叹气,斟酌着开口:“我想你爹本应有个万全之策,即不愧对国家,又能平了你阿娘的怨气,还要保下她,只有以命抵命一条路,可我们的出现搅乱了他所有的计划,最后活下来的成了他。”


    若不是他们,等元指挥使赶来,恐怕穆将军早就凉透了。


    “如果似和夫人就此远走高飞也就罢了,可她回来了。”


    如果她就此消失不见,穆将军已死,国防又无碍,官家心里再气,明面上也不会真对一个二岁大的女娃做什么,反而还会做足面子功夫,让她得到穆将军带来的封荫。


    但李似和回来了,数罪加在一起,为了给这些事有一个交代,她也必须死。


    白榆张了张口,半天才道:“所以……阿娘的死是因为我?”


    李玄度点头,“虽然这很残忍,但大概就是真相,可至少她是心甘情愿的。”


    似和夫人回来赴死的真相不是什么城防图,而是她以为自己的孩子因为她陷入了险境。


    白榆的力气一下被抽光,再也站不住,缓缓蹲到地上,眼神呆呆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苍清怕她想不通,立马补充道:“就如你阿爹心甘情愿为了你阿娘赴死,你阿娘为你也是死而无怨,你要好好活下去,找到回去的路。”


    他们脚下地面突然轻轻摇晃起来,眼前但凡可见范围内,都起了一层波动的气浪,无论是房屋、树木,抑或是路过的野猫都被气浪冲的模模糊糊、扭扭曲曲。


    “这是怎么了?”陆宸安惊呼。


    “难道地动了?”祝宸宁忙道。


    “地动哪来的气浪?”李玄度反对道:“这种感觉好像只有我们有。”


    他说得没错,刚刚路过的野猫依然闲庭信步,并未作出任何反应。


    几句话的功夫,气浪和晃动又都停下。


    苍清将蹲在地上的白榆拉起来,语气凝重,“阿榆,来这里的前一夜,你在书房里都做了些什么?”


    白榆也被突变的景象惊到,顾不得其他,思索着回道:“我……我将书房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在一个暗格里发现了官家给我阿爹的密诏,我将密诏上的重要信息都另外摘抄到笺纸上,然后带上笺纸就出了门。”


    苍清问道:“你用得什么砚台?一方有榴花纹样的朱色琉璃砚?”


    白榆惊讶:“你怎么知道?!”


    苍清不答反问:“你还写了具体年份和日期?”


    “对,笺纸和我一起过来了。”白榆慌忙从怀里取出一张笺纸递给苍清。


    苍清接过笺纸,另一手掌心火出,就着火光其他人也凑近来看。


    制作精良的笺纸上分别写着几段话。


    第一段是白榆抄录的密诏:今得卿捷报,吾虽胜喜,然京陡生突变,不知何计欲与卿商,急速回京。


    第二段是时间,宝兴六年四月。


    第三段是两个被圈起来的短句:永平侯府、白绫真相?


    而纸笺上正中间,还有朱色的四个字:一个时辰。


    白榆指着朱色的字,脸上惊疑不定,“这句话不是我写的,之前没有。”


    苍清拿着纸笺一言不发,就这么安安静静站着,几人都意识到事态发展有些不正常,没有人出声打扰她。


    大概过了片刻,她急声说道:“大师兄,你手里那张写着卦象的宣纸呢?”


    “在这呢。”祝宸宁忙将宣纸拿出来,展开一看,纸上正中间部分赫然也出现了“一个时辰”四个朱色大字。


    “这是怎么回事?”


    苍清脸唰的白了,连掌心火的火光都不能将她的脸颊染出一丝血色,她艰难吐出一句,“如果我猜的不错,这可能是我们找到回去方法的最后时限。”


    她都来不及解释太多,地面又开始摇晃起来,气浪一层一层将目光所及之物都模糊了去。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


    等一切恢复正常,离刚刚正好过去一刻钟。


    祝宸宁拿着宣纸的手微微发抖,宣纸上朱色的四个大字,这会儿已经变成两个字:七刻。


    他问道:“如果没有在规定的时间里找到回去的方法会如何?”


    陆宸安回道:“永远留在这里?”


    李玄度的脸色也是相当的不好看,“留在这里大概还算是好的。”


    同一个时间里,同时出现两个他们本就不合理。


    苍清说话声音都抑制不住的发颤,“我们可能会随着最后一次气浪消失。”


    在场的人脸色都白了。


    “我们还剩下七刻钟,还来得及。”苍清抓住白榆的手,“这方砚台你当时是在哪里找到的?”


    白榆也再顾不得伤感,急回:“就和密诏一起放在书房暗格里。”


    “看来永平侯府我们是不得不再走一趟了。”


    现在离似和夫人说的半个时辰内不要回头,已过去了三刻钟。


    天际微光乍现,原本勺柄朝着南面的天罡北斗星隐进了天光中,看不大清楚了。


    五个少年朝着永平侯府一路狂奔,此时正是卯时一刻,七刻钟后就是辰时了。


    距逃离永平侯府过去半个多时辰,他们再次翻墙回来,府中灯火通明,仆役往来其中。


    凌阳道人、无忧观主包括元指挥使都已经离开,只留下三小队禁军,两对在院中巡逻,一对守着大门。


    主屋的院子因院门连着墙坍塌了大半,远远就能见到匆忙进出的人影,毕竟穆将军就在主屋卧房处躺着,倒是可以理解。


    但主屋偏房处不知为何也灯火通明,不见仆役往来,只门口两个膀大腰圆的兵丁守着,与隔壁主卧形成了强烈对比。


    但现在这不是重点。


    摸清府中人员动向,在白榆的带领下,苍清五人避开守卫直奔书房,书房附近虽没有人,但离主屋也很近,几人还是尽量放轻了动作。


    来得路上已经又去掉了一刻钟,等都进了书房,还剩六刻钟不到,几人不敢点灯又摸黑找到那处暗格,白榆伸手在里面摸了半天,结果什么也没有摸到。


    几人的面色都有些慌。


    祝宸宁道:“会不会有其他暗格?分头找找。”


    他解下银龟壳,摇了一卦,乾宫,火地晋,“着重注意箱子、暗格等处,卦象显示是被什么东西装起来了。”


    还好夏季的天亮的早,借着微弱晨光五人立即分头寻找起来。


    屋中又一次全部摇晃起来,还剩五刻钟。


    墙壁上没有。


    地板间没有。


    多宝阁没有。


    美人榻没有。


    房梁上没有。


    哪里都没有。


    在天地间摇晃第六次的时候,他们放弃了寻找。


    宣纸正中间,朱红色的‘三刻’二字,提醒着他们时间所剩不多。


    祝宸宁颓然地坐倒在太师椅上,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往椅子下一摸,真就摸到个暗格,他一下跳起来,激动道:“底下有东西。”


    探身打开暗格,原本澎湃的心又被凉水浇透了,里面只孤零零躺着一封皱巴巴的信,信封上连署名也没有,却沾着血迹。


    祝宸宁没有看人家信的习惯,随手扔回去,正要将暗格关上,苍清一把拦住他,“拿出来看看。”


    这样紧要的关头,任何东西都可能是希望。


    信是穆将军写给似和夫人的。


    吾妻似和,


    春去夏盛,结发已逾三载。


    窗外榴花正燃,念及昔日缱绻自当琴瑟和鸣,今方知汝不慕吾,真伪难辨,心下泣血。


    遥想年少帝赐婚,吾本欲拒,虽受亦生防范之意,然自遇汝之日起,竟步步倾心相付,无可自拔,待惊觉已心如磐石,不可移转也。


    吾少时从未想有今日之思,每念及汝欲死欲生。


    然情深缘浅无可奈何,吾乃宋将自当忠君爱民,汝为夏子亦无可道也,只叹命时不济二心不同。


    欠汝之命,勿必还汝,望妻从此解怨释结。吾非良人,今孽缘已了,可恨无法与卿白首,颇憾。伏愿吾妻日后,如高飞之雁,心无挂碍,另择良人。


    勿忘冬时添衣,眠食皆宜,万事珍重。


    心中万千言语道不尽也,然情长笺短,流光瞬息万变,既可斗转星移,就速速离去。


    此生恐再无相见,祝岁岁无虞。


    穆禾,宝兴六年五月初十日。


    信的最后另有一句,“吾心悦君缠绵悱恻夜夜难寝,若从头来过,只愿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娟秀的字迹与上面穆将军的字迹截然不同,想来是似和夫人的回笔。


    几人看完信心中皆震,可时间紧迫无法顾及其他,凭着那句“然流光瞬息万变,既可斗转星移,就速速离去”,都意识到了砚台大概率在似和夫人手中。


    可似和夫人现在恐怕早已香消玉殒。


    几人不必多言,将信重新塞回椅下暗格后,都默契的朝着主卧旁边的偏房而去,如果主卧里躺着穆将军,那偏房里必定是似和夫人。


    解决掉门口的两个守卫轻而易举,等进了偏房,就见似和夫人一身艳丽繁复的朱色常服,如他们在扬州时美人图上见到的那般,牡丹纹绛罗大袖,配着洒金石榴纹靛青刺绣霞帔。


    安安静静闭眼躺在榻上,没有恐怖凸出的眼球,也没有伸出老长的舌头,除了脖间一道细细的铰链状血红勒痕,整个人恍若只是小憩。


    想来早有女使将一切收拾妥当。


    白榆难以抑制内心的伤怀,小跑着跪到榻前,几次伸手想要触碰自己阿娘早已冰冷的身子,泪却早一步滴落,掉在榻上之人的手背上。


    屋中氛围异常沉重。


    苍清想去拉起白榆,走近了几步,忽而轻声说道:“她不是似和夫人……”


    屋中其他人一下都将目光看向她,白榆面上的惊愕之色尤显。


    “那她是谁?”


    “白灵。”苍清艰难吐出这两字,“只要走得够近,我就能分辨出每个人身上的气味。”


    苍清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稳稳心神道:“先找砚台吧,既然是似和夫人的东西,应当会给阿榆留条生路。”


    还剩下两刻钟时,苍清在塌下找到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婴孩的玩具、衣物以及一柄星临鞭。


    白榆看到箱子惊讶道:“这些都是我幼时的玩物,应该在宫里,哎?怎么还有一柄鞭子。”


    苍清拿起星临鞭仔细瞧了瞧,里面没有器灵,虽不知白灵与似和夫人间到底有何过往,但想来是主仆关系。


    她失落地将鞭子放回箱子里,“你们随便来个人来找找看,如果真的有砚台我不能碰。”


    她直觉这砚台是神物,如果由她来拿的话,一定会立马被吸进浮生卷里,目前她还不知要如何取出卷中神物。


    李玄度上前翻检一番,真就在箱子最底下,找到了那方朱色榴花砚台。


    但大家并没有觉到轻松,砚台虽找到了,又该如何正确使用?


    几人万分焦躁之际,门外突然走进来一端着水盆的女使,来不及阻止,那女使见了他们几人,吓得惊叫一声铜盆脱手,“咣当”发出重重的金属坠地声。


    “糟了。”苍清话音刚落。


    立马就有路过的巡逻禁军冲了进来,李玄度将手中砚台丢给祝宸宁,“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他疾步上前,手中未出鞘的月魄剑击在冲在最前的几个禁军身上,开出一条路来,“快走!”


    “去书房!”


    另外四人不再犹豫,在苍清一声令下,趁着空隙跑出偏房,朝着书房跑去,那里是目前为止最近的一处笔墨纸俱全的地方。


    李玄度上前拽住追击禁军的腰带,往回一拉。


    禁军回身朝着他就是一刀,李玄度轻松侧身避过,拉着他转个圈,又往他屁股上一踹,“进去吧你。”


    却还记得不要将人打到白灵所在的那侧。


    他自己也已经退到门边,不慌不忙又追上两个禁军,送上两记利落的手刀。


    然而一小队禁军人数也有不少,另一对禁军闻声赶来,他们都很有职业素养,穷追不舍跟在后头。


    不能这么快将他们带去书房……


    天地间又一次摇晃起来,比之以往几次都要剧烈,气浪也翻滚的越发厉害,连眼前人的模样都成了一卷卷被扯开的炫丽糖纸。


    李玄度被天地晃得头晕,眼前模糊不清,凭着直觉一拳打在身侧一个禁军身上,又一脚踹翻一个,有刀锋从他身后逼近,他一偏头,刀落在他的右肩上,衣服连着血肉瞬间破开个大口子,鲜血渗进他的衣襟里,染红了黄衫。


    只剩下最后一刻钟了。


    朱红色的“一刻”两个大字印在宣纸和笺纸上,像催命符。


    书房里,苍清看着两张纸上的内容,陷入沉思,祝宸宁同她一起在看纸,大家都知道回去的方法是要用砚台写字,可真有那么简单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只剩最后半刻钟不到,白榆和陆宸安急得在屋中来回踱步。


    “来不及了,先研磨。”苍清从书案上拿过一张纸铺好。


    “如何?可有把握?”祝宸宁一边问着,一边把砚台放在了苍清的右手边。


    如果方法不对,或是哪里出了纰漏,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几勺清水舀进砚台中,松烟墨条在砚台上划拉了几圈,浓郁的墨汁便吐了出来。


    “七八成的把握,没时间解释了,赌一把。”苍清从笔架上随意拿起一只毛笔在砚台上吸饱了墨汁,先在纸上写上‘李玄度’三字。


    “你们都拿笔沾墨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递笔给了离她最近的祝宸宁,而后是白榆和陆宸安。


    苍清看了一眼书房门外,小师兄还没有回来,天已经完全亮了,该是辰时了。


    又看了眼身边三人,这才在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而后是‘元贞六年’。


    她拿着毛笔的手忍不住发抖,只能用另一只手用力箍住手腕,毛糙写下了‘五月初九’,最后是‘辰时三刻’。


    最后一个‘刻’字的右半边却迟迟不肯下笔。


    她长呼一口气,将镇纸搁在‘刻’字的左半边‘亥’上,右手依旧拿着毛笔,眼睛望着门外。


    另外三个人都知道她在等谁,谁也没有催,都默不作声望向门口,直到天地再次剧烈摇晃。


    这一次仿佛是要将整个世间扯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不能再等下去了。


    第64章


    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浅黄身影。


    这身影三步并两步, 跌跌撞撞跑到他们身边,眼前早已经模糊的不能视物,苍清闻到身边人熟悉的气息, 凭着直觉一把将人拉到身边, 将毛笔迅速塞进他的手中,又摸索着在纸上找到镇纸的位置, 握着他的手在晃动停止前写上了最后的‘刂’。


    毛笔在宣纸上划过长长的一条墨迹又往上一提之后, 所有的晃动都停止了。


    眼前恢复了最初一切安静的样子, 苍清在能视物的第一时间,先快速将身边人都扫视了一遍, 确认每个人都好好的还在, 小师兄也站在她的左侧, 心下大石终于落地。


    她松开李玄度的手, 瘫倒在身后的太师椅里头, 后背刚触及椅背,苍清突然又站起身, 拉转过李玄度的身子, 上下左右来回看了好几遍,“你受伤了?!”


    李玄度瞧着纸上写得特别大的‘刂’,将手中笔随意一丢, 看向她笑眯眯道:“小伤没事。”


    他肩头到衣襟处血染了一大片, 还有往腰腹渗的趋势,他却说是小伤?


    “大师姐!喂药!”


    李玄度都来不及堵住苍清的嘴,嘴里已经被大师姐塞进一颗巨大药丸, 那味道……


    “不准吐!”陆宸安横眉竖眼:“药丸和大补汤自己选一个。”


    李玄度皱着脸,艰难地将药丸吞了下去。


    白榆站在书房的门口,往外张望, “我们回来了?”


    永平侯府和平国公府的院景基本一致,但仔细去看,就能发现其中区别。


    白榆还是不太放心,噔噔噔跑出院子,转了一圈,每个遇见的人,都第一时间惊喜地问候她:“郡主,您醒了?!”


    她又噔噔噔跑回书房兴奋喊道:“我们真的回来了!”


    祝宸宁脸上也恢复了以往平和模样,“苍师妹,这下可以解释了吧?”


    苍清点头将她之前猜测诉诸众人。


    “阿榆之所以会回到宝兴六年,是因为她用那方砚台摘抄了密诏,而我们之所以会一起回去,也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在同一张纸上用那方砚台写了字。”


    用那方砚台写过字的人可以穿梭时空,这点大家都能推测出来。


    祝宸宁问:“我们并没有写具体年号,只写了五月初九日,为什么也回到了宝兴六年?”


    苍清笑回:“因为大师兄你写了祈平郡主和她的卦词啊,如果砚台是个许愿池的话,你心中愿望的指向性很明显了,它自然就会将你带到阿榆所在的地方。”


    “就好像阿榆虽然只写了宝兴六年四月,但她却写了地点‘永平侯府’和‘白绫真相’,所以许愿池自然带她到了她阿爹到京的第一天四月初六,也是似和夫人开始行动的第一天。”


    这也是为何当时一说破似和夫人死亡的原因,宣纸上就跳出了最后时限。


    “我们破解了真相,就等于完成了阿榆的心愿。”


    “原来如此。”祝宸宁点了点头。


    陆宸安问道:“可是死的不是白灵吗?真正的似和夫人不知去向。”


    “可能因为阿榆写得是‘赐白绫真相’,而不是“似和夫人死亡真相”。


    说到白灵苍清垂下了眼,她带她过去的,却没有将她带回来。


    陆宸安又问:“那写名字又是为了什么?去的时候你只写了日期,回来的时候小师弟甚至只写了“刂”,难道名字不用亲自写,只要出现在纸上就行?那郡主那张纸笺上好像没写过自己的名字。”


    苍清回道:“我认为有没有写自己的名字其实并不重要,当时太急迫了,我不能百分百确定的事不敢冒险,也担心乱写的话会出其他意外,就比如大师兄的卦词、阿榆摘抄的密诏就起了莫名其妙的作用,所以还不如大家都写名字。”


    眼下来看,有没有名字确实不太要紧。


    “最重要的是得写上具体年月日,最好精确到时辰,如果是回来的话我猜还要撞开我们还没去的时间。”


    白榆问:“什么意思?”


    苍清道:“就比如说,我们回去时是元贞六年五月初九日的辰时,那我们回来时写的时间必须得超过辰时,同一个空间里不能同时存在两个我们,如果有两个我们,世间就没有归正,那就必须再找一次砚台,砚台不会跟着我们来去,可不好找。”


    这许愿池真是处处陷阱啊,毕竟心愿多是人的欲望,欲望又哪能轻易的实现。


    白榆在桌案上翻找了一下,并无榴花砚,“既然不会跟着我们来去,那我之前用的砚台去了哪里?”


    “你用得砚台不知为何流落到了鬼市,而后又被我大师兄买回,砚台现在应当还在我们之前住的客店里,阿榆,你家里有贼。”


    白榆缓缓点着头,“这么说得话,我们刚刚回来时用的宝兴六年书房里那块也依旧留在了那边?”


    李玄度也已经听明白了,补充道:“嗯,日后不知被谁收进了暗格里,十七年后又被你找了出来,就有了我们经历的所有事,所以啊我说白榆你就是手欠。”


    白榆怒道:“喂,臭道士,你这是在怪本郡主啊,别一口一个白榆的叫本郡主的闺名,给你脸了。”


    她现在依旧是郎君扮相,李玄度一时没反应过来,楞了片刻,面上显出些尴尬,又抑制不住心中好奇,问道:“难道你叫穆榆?还是李榆?”


    “什么木鱼!鲤鱼!”白榆生气地冲到李玄度身前,跳着脚大声嚷道:“本郡主姓穆名白榆。”


    这二人还是一见面就吵嚷,倒是热闹。


    苍清无奈笑笑,起身出了屋,祝宸宁跟着出来,靠在廊柱上,笑问:“怎么?苍师妹心里不爽利?”


    苍清啊了一声,故作惊讶承认道:“大师兄不愧是神算子,我在想这砚台用不好可真是要人性命,想一把给它摔了,偏偏又摔不得,正气恼呢。”


    祝宸宁身子一歪,摇头感叹:“里面的是木鱼,外面的是榆木。”


    他不再多言转身又进了屋,独留廊下的苍清扯着嘴笑,笑着笑着又瘪下了嘴角。


    祈平郡主醒了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平国公府,与她相熟的亲友都登门来看望,就连德顺长公主也来了,她现在毕竟还是白榆名义上的母亲。


    苍清四人便先行回了之前的客店,正在前台算账的中年店家看到他们从外面回来,很是惊奇,“咦,客人是何时出去的?”


    他用笔杆子挠了挠头,他一整夜都坐在这里算账,明明就没见有人进出。


    苍清几人随口敷衍过去,一同来到祝宸宁屋中,果见那方榴花砚台安安静静置于桌上,旁边还有墨条、笔架、水盂等等,唯独不见他们当日用来写字的毛笔。


    也就印证了用那方砚台里的墨写字,心中所想的最后一笔落笔时,只有随身携带的东西或是触碰之物才能一起跟着带过去。


    这让苍清再次想到白灵,她到底是怎么从自己身上离开,又是何时回到的十七年前?似和夫人如今又到底是生是死


    短短的一天时间里有太多突发事件,他们就像被迫推着往前在走,还有好些事理不清。


    熬了两夜的苍清头疼不已,强撑着去拿桌上的榴花砚台,一丝朱光溢出,流转在砚台和她的手心间,浮生卷再次无召从她的锦包里溜出来悬浮在半空。


    她指下的砚台迅速飞起融入进浮生卷里,苍清朝前摊掌,浮生卷又稳稳落进她的手中。


    祝宸宁和陆宸安都是一脸的奇色。


    “这就是传说中的浮生卷啊,快看看神物的介绍。”


    苍清打开卷轴,绢布上原本空着的某处地方,如今栩栩如生绘着一方朱色琉璃砚台。


    流光四方砚。


    下方惯例有行注释:流光容易把人抛,世人偏爱忆时光,忆时光,写文章,来去四方重来一遭,世间不过一绳之蝗,用之陷之,慎之用之。


    众人:“?”


    看不懂,还真是惜字如金狗屁不通啊,哪个没文采的写的?!


    下边还有一行小字:废品,差些没回来!都怪月华造物手艺不精,待吾重造!


    算了,还是看不懂,苍清现在又累又烦,揉了揉眉心,“我先回去休息了。”


    她将浮生卷收回包中,出了大师兄的房门,还未走出多远,李玄度在她身后喊住她,“小师妹。”


    “怎么了?”苍清疑惑转身。


    李玄度快步走到她身侧,犹豫着问道:“你之前与我说起青芜界,想去寻和李玄烛有关的人和事?”


    苍清若有所思,其实也没有很想,最终还是应了声“嗯”。


    “那你决定好了吗?”


    “什么?”


    “玉京。”


    苍清揉着眉心:“我对玉京没兴趣,也不是公主皇子要什么国家大义,更没小师兄你那么志向远大。”


    她是妖啊,妖要什么志向?


    她想回云山观,只想回云山观。


    每日听晨钟暮鼓、道士念经。


    春天在殿前的两棵桂花树下晒太阳、扑蝴蝶;夏天在大师姐晒得草药里打滚;秋天能吃师父做的桂花糕;冬日不出门,可以在屋里拿大师兄的紫毫笔磨牙。


    “我只想守着一方天地,和自己喜欢的一群人过好一日三餐,足矣。”


    李玄度正色道:“那如果家国不在,你想守的一方天地会在哪里?”


    一句话将苍清问住了。


    “黄小娘子辛苦建立的女子学堂将不复存在,小桃的童年很可能会在战火中渡过,孟小娘子千挑万选的良人会去参军,你喜欢的那群人又会在何处?”


    “别说了!”苍清打断他的话,更加烦躁起来,“你不用讲这些大义来劝我,你从一开始接近我,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这次换李玄度语塞。


    “现在你目的达成了。”苍清揉了揉额前发,扯下发髻上已经焉了的榴花,赌气般扔在地上,“我会去找玉京城行了吧?!毕竟浮生卷认我做主,我不去也得去。”


    此时她已经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口,下了逐客令,“我累了,小师兄也回去休息吧。”


    看着李玄度离去的背影,苍清又恼又燥。


    什么玉京!什么浮生卷!


    他找自己就光说这些,其他什么解释也没有,不说追踪符的事,不说婚约的事。


    讨厌的九皇子!讨厌!


    苍清靠着门板平复了许久的心情,才推门进屋里,见到屋里的人影,她一愣,“白灵?!”


    只傻站了一瞬,她快步冲到白灵身前,不等人开口,先发出一连串问话。


    “太好了你没死!!你怎么回来的?你这几日都去了哪里?发生什么了?”


    连珠炮似的问得白灵一脸懵,“我一直在这啊,这几日我不一直跟着你在街上瞎逛吗?倒是你去哪了?我就出去喊一壶水的功夫,你就不在屋里了,都干等你两刻钟了,你知道我不能离你太远的。”


    苍清啊了一声,他们走时是辰时左右,回来的时候她写的是辰时三刻,所以……


    她回过味了,看着被放在桌上的星临鞭,问道:“你没有回到十七年前?”


    “你在说什么?我可不会时光倒流的本事,那是我主……”白灵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


    “哦?”苍清挑了挑眉,眯着眼逼近白灵,“你知道我小师兄的符,我有好几张吧?”


    白灵干笑两声往后退了几步,“哎呀,就是我之前的主人有一个宝贝,可以回溯时光,是方砚台。”


    “你果然恢复记忆了。”苍清用手掂量了下桌上轻飘飘的水壶,“你今早真的只是出去叫壶水吗?”


    “当、当然,你看这壶里的水昨夜都被我喝光了,哪里还有水啊。”


    “对啊,哪里还有水啊?你不是叫了一壶新水吗?水呢?”苍清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符晃了晃,“你骗人,你今早是想带着星临鞭逃跑吧?”


    “我没有。”白灵又往后退了几步,背靠到床架上,退无可退,强颜欢笑:“那老道在鞭子上设了符咒,你知道我跑不掉的。”


    苍清逼近她,眼里散发着危险的光芒,像恶狼盯住了势在必得的猎物。


    白灵不自觉吞了吞口水,“苍清,我、我们不是朋友吗?”


    看着她吓到的模样,苍清轻笑出声,“吓你的。”


    她收了符,退开几步,眼里掩不住的失落:“既然是朋友为什么一个个都要瞒我呢?我很好骗吗?”


    “都?还有谁瞒你?”


    苍清不答,只是愣愣看着白灵,“你真想走,好歹也该道个别。”


    白灵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担心你会阻止我。”


    “我不阻止你,你不也没走掉吗?”


    不然白灵早带着星临鞭跑了,哪里还会在这儿等她,看来即使拿走星临鞭依旧不能离她太远。


    其实苍清挺庆幸,若非早上白灵趁她未醒偷偷拿走星临鞭,定会被带着一同回到十七年前,又不知得发生什么诡异事。


    “苍清。”白灵突然严肃地唤了她一声。


    “我想起自己是谁了,可我现在受符咒限制,没办法离开。”


    “除非我同意对吗?”苍清道。


    “嗯。”白灵转了个圈,换了样貌,不再是似和夫人的模样。


    苍清问:“你想去找似和夫人?”


    白灵惊诧道:“你知道了?”


    苍清点头,“我们回了一趟十七年前,在永平侯府见到了似和夫人。”


    “你……难道你就是那天和我小主人一起翻墙头的人?”


    对于白灵来说,时间过去太久,那日翻墙的少年们的脸早就模糊不清。


    “嗯,所以也知道了一些前因后果,如果你能把故事补完整,我也许可以帮你完成心愿。”


    苍清此刻的脑子里突突突直跳,她真是太累了,于是爬上榻,蜷起身整个窝在榻角,闭上眼用手揉着太阳穴,“你讲吧,我听着。”


    白灵心性单纯,只短暂纠结后,开始了自述。


    我是星临鞭的器灵,原身是蛟龙并非麻绳,没错,制作星临鞭的蛟龙骨就是我的。


    我的主人李似和是夏国最美的女子,我曾同她并肩作战,也曾同她游历江川。


    直到夏皇帝多次挑衅邻国宋,最终两方起了大规模战火,我的主人也带着我上了战场。


    那日,她的爹爹和阿兄在我们面前,被宋军刺穿胸膛,砍下了头颅。


    西夏大败向宋称臣,西夏皇帝将公主以及百名宗亲女子送与宋以表诚意,宋便每年赐予西夏岁币以示抚慰,同修百年和平。


    而我的主人也在和亲名列中,我不懂什么立场,什么恩怨,我只知道她在哪里我便去哪里。


    我跟着她从西夏来到大宋,我知道她心中不忿,家破人亡却还要被人像玩物一般赏来赐去。


    但好歹她比其她百来名女子运气要好上一点点,一身凤冠霞帔进了永平侯府,成了永平侯夫人。


    那小将军为了哄她开怀,为她植了一园子的石榴花,旁人都夸,石榴好啊,榴子们紧紧相连正如一家人其乐融融,好福气啊。


    可我的主人她哪里还有家啊。


    她将恨意隐藏的极好,连我也没有发现,只是常见她在榴园中望着家乡的方向发愣,我猜她一定很想家吧,毕竟这里再不能策马扬鞭。


    我以为她就会这样在异国他乡终老一生,可夏国不安分,又在频繁骚扰宋边境,在她刚生下小主人的时候,那小将军要再次出征了。


    那夜主人去给小将军送宵夜,却白着一张脸回来,我以为她是因为小主人要被送进宫中而愁眉不展。


    这自然是其中一个原因,狗皇帝又要人替他守江山,又怕人功高盖主,于是动了这般心思。


    可后来我才知道,那日主人偷听到小将军对元指挥使无意提起,当年让她父兄战死的那场战役,是小将军下令突袭。


    她总说我心思单纯,急躁冒进,所以从未让我参与她的复仇计划,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近两年后小将军凯旋之时,他又一次打了胜仗。


    而这期间主人她暗地联络了西夏暗探,有二十几个为她所用的死士。


    她想要边防图,更想要小将军的命。


    边防图她当然失败了,小将军从来不像平日里她见到的那样总是和颜悦色,她见不到的时候,他心思深沉、运筹帷幄,谈笑间断人生死。


    可这样一个人,后来竟完全不反抗她刺向他的利刃。


    还说:“似和,回家去吧,不要再回来。”


    明明小将军已经给主人安排好了所有退路,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走,还要再回头。


    后来我知道了,就在我跟着她打架的时候,银鞭扬起了院中的尘土,我瞧见那个和主人七八分相似的少年跳下了墙头。


    你们的皇帝,和西夏的皇帝一样,都不是好人,一个想要我主人的命,另一个让我主人流离失所。


    拿着一张什么破纸,就要宣告我主人的性命去留。


    主人换上了她那件成婚时穿过的绛红婚服,又向我交代她的后事。


    她将给小主人准备的玩具、衣物还有流光四方砚,都装在一个木箱里交给了我,又把星临鞭从腰间解下来放进去,她让我以后就去宫里替她陪着小主人长大。


    我看着她将白绫挂上了房梁,我才不要眼睁睁看着她死。


    来监刑的是元指挥使,我在他的帮助下迷晕了她,和她换了衣服变作她的模样,偷梁换柱,替她担下了罪名。


    元指挥使虽然平日里总是凶巴巴的,其实他跟在小将军后头,每每看见我家主人就脸红地避开去,他一定会帮我。


    我是妖嘛,闭气不在话下,等风头过了,不管我被埋在哪我都可以从地底下再爬出来去找我的主人。


    可一个月后等我醒来时,对上的却是小将军一双阴晴不定的眼睛,他连头发都白了,沉着脸问我主人在哪里。


    哎呀,我怎么知道主人去了哪里,我还想去找她呢。


    小将军将我关了起来,他说除非我说出事情原委,如不然便将我关一辈子,他实在太凶了,和对着我主人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但我就是不怕他,偏要跟他对着干,一想到他害我主人家破人亡,我就不想告诉他事实。


    很少很少的时候,他会看着我发呆,好像透过我在瞧另一个人。


    世人真奇怪,小将军明明说他只爱李似和,为什么还要同意皇帝的赐婚,娶了德顺长公主。


    我看世人还是爱慕虚荣的多一些。


    我费尽心机从永平侯府,不对,现在是平国公府了,这狗将军大义灭亲,自然封侯拜相步步高升。


    我趁着狗将军大婚之日逃了出来,他却立马就发现了,穷追不舍的非认定是我藏了主人。


    我说你都娶了长公主,还这么执着找我主人做什么?


    他说他只想知道她是生是死,他还说他与长公主互相皆是逢场作戏。


    听不明白,打了一架。


    打不过,脱离了星临鞭没有主人的我真是个废物。


    呜呜呜,想她。


    路过的两个老道长救了我,听那狗将军喊什么凌阳无忧。


    其中一个老道长在我额间轻轻点了一下,我便失去所有意识,只听得老道长对那狗将军说了句:“去找你那手下元指挥使,哎,把这龙筋也带去。”


    第65章


    苍清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 一觉醒来已是晚上亥时。


    肚子饿的开始抗议,她翻身下榻,随手施了个避尘决, 将桌上的星临鞭放进随身的小包里, 出了门。


    她打算先去觅食,然后去平国公府找阿榆, 将星临鞭给她。


    刚走出门口, 就撞见了白榆拉着陆宸安从房中跑出来, “陆道长快些,明月情况越发糟了。”


    一个火急火燎的, 一个哈欠连天。


    “哎清清?你醒了, 一起走吧。”


    白榆两眼圈乌黑, 一看就是没休息, 想必是要应酬宫里的来人, 又熬了一个白日。


    苍清跟着坐上了去平国公府的马车,路上她把白灵叫出来, 白灵虽然还穿着红色衣衫, 长相却发生了变化,整个人看着水灵灵的好似和她们也差不多大。


    她将知道的事和白榆、陆宸安大致讲了一遍,从包里取出星临鞭递给白榆, “阿榆, 这鞭子是你阿娘留给你的。”


    白榆从第一眼见到这银鞭时就喜欢,正好她之前的羊皮玉鞭在临安时弄断了,至今没有找到合心意的武器, 这又是她阿娘遗留之物,拿在手中五味杂陈。


    又说了几句话,马车在平国公府门口停下。


    大家现在对平国公府也算是熟门熟路, 径直往主院走去,路上苍清问陆宸安道:“大师兄和小师兄呢?还没醒吗?”


    “大师兄应该还在睡觉,小师弟他……哎?小师弟!”陆宸安话说到一半,苍清就见到了靠在主屋廊柱上的小师兄。


    他已经换掉了黄鹂衫,穿得是窃蓝色的青衫。


    原来他比她们还要早一步,已经在平国公府了啊。


    苍清依旧一身黄衫,笑着朝他打招呼:“小师兄。”而后路过他自顾走进主屋中。


    她明明在对他笑,李玄度却察觉出了疏离,换作以往,她会些说什么呢?


    是“李明月你怎么没来叫醒我?”


    或者是“小师兄你吃饭了吗?”


    还是“我饿了,你兜里有没有吃的?”


    又会做什么呢?


    拉他一起进屋?或者是拜托他去给她买好吃的,还是直接上手在他的袖口和怀里摸小食?


    总之亲亲热热的。


    可今天,她只打了声招呼就从他身侧走过,完全无视了他。


    好像比前几日更冷淡了。


    是因为早间提起寻玉京的事,她还在生气?还是在避嫌?


    李玄度默默在廊下站了许久,给她找出了几个理由。


    一定是她今日不饿,又或许是太累没力气拉他了。


    等他进屋,陆宸安已经再次替女使明月把过脉,她眉头紧锁,“脉象平稳,完全没有生病的迹象,我实在看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看女使明月的模样,一脸安详,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陆宸安取出个瓷瓶,从里面倒出几颗小丹丸送进明月的口中,“这几日情况之所以看着严重只是饿的。”


    说完她自己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很应景的,苍清肚子也跟着叫了一声,李玄度替她找的借口不攻而破。


    白榆问:“你们休息前都没吃饭吗?”


    苍清和陆宸安乖巧点头,前者说:“想喝胭脂醉。”后者说:“有点想念瓠羹。”


    白榆笑道:“好办!我这就让厨房给你们做了送来。”她随口朝着李玄度问道:“臭道士,你也没吃吧?”


    李玄度在重新给苍清的疏离寻借口,只回了一句:“我不饿。”


    白榆耸耸肩,“爱吃不吃谁管你。”


    等东西送来,苍清和陆宸安在一旁开开心心吃起来,平国公府的厨娘功夫真不是盖的,那食物的香气都能飘出一里地。


    李玄度闻着香气,肚子立马也跟着饥肠辘辘,偷偷拿眼看过去,却见那两人根本就没想起他,他的好师妹苍清从前总会给他留一份的,今日对他格外冷淡,这么想着心里更郁闷了。


    苍清忽然咦了声,李玄度立马来了精神看向她,却听她道:“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陆宸安往嘴里夹了一筷子豆腐,又舀了口杂粮粥,鼓着腮帮子摇头,“没有。”


    累了一天的白榆早和衣躺在榻上睡熟了,根本没响动。


    苍清终于看向李玄度:“小师兄,你听到了吗?”


    李玄度摇头,耳朵却很听话地竖起来去听周遭动静。


    “好像鸟儿扇翅膀的声音,是从……”


    苍清站起身,手缓缓指向床的方向,“从那里传出来的!”


    她踮着脚往床边靠近了几步,堪堪能见到床上躺着的人时,回过头对着另外两人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和口型,无声说道:“有东西。”


    她就这样一步一步轻手轻脚靠近床边,然后猛地对上一张小小的、毛茸茸的尖嘴小脸。


    “啊?”她轻呼一声,“一只小雀儿?”


    那小东西也受了惊,突然振翅飞起在空中乱窜,不到掌心大小,速度却异常敏捷。


    苍清毛茸茸本性又犯了,忙喊道:“小师兄,熄灯!抓鸟!”


    李玄度手一抬,屋中八盏灯烛应声而灭。


    苍清趁着这个机会,往小雀儿所在的位置轻轻一扑,结果小雀儿即使看不见也用力扑腾着飞起来,正巧朝李玄度的方向飞了过去,直直撞进他手心里。


    “抓到了。”李玄度收拢手掌,手中温软的一坨在轻轻挣扎,引得手心发痒。


    灯烛重新亮起,陆宸安放下碗筷和苍清一起围到李玄度身边,往他手心里瞧。


    指缝里先是露出了红红的小嘴,而后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圆溜溜的小绿豆眼望着三人。


    苍清忍不住伸出手指,戳向小雀儿的毛脸,还没碰到,小雀儿惊恐地将脑袋缩了回去,在李玄度手心里死命挣扎,“别吃我!啾啾,别吃我!”


    这小雀儿居然会说人话,还是个小娃的声音。


    苍清手指尴尬地停在半空中,“我吃你干嘛啊?都不够塞牙缝。”


    她话音刚落,李玄度的身子直直向一旁倒下去,陆宸安反应快扶住了他,“这是怎么了?算起来也就两宿没睡,小师弟这体质不至于站着睡着吧?”


    苍清眼疾手快,立马用自己的手覆住李玄度的手,在小雀儿飞出来前再次拢住了。


    气得小雀儿在手心里啾啾乱叫:“啾啾,放了我!啾啾!”


    它明明很生气,但声音小小的软软糯糯的,实在太可爱,毫无威慑力。


    “你对我小师兄做了什么?”


    见小雀儿不回话,苍清威胁道:“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将你油炸了。”


    小雀儿胆小立马求饶道:“我只是送他一场美梦,啾啾,谁叫他抓我。”


    果然李玄度嘴角微微上翘着,同白榆的女使明月一般,似乎梦见了什么再美妙不过的事。


    苍清问道:“怎么才能让他醒来?”


    陆宸安也问道:“要用什么药?”


    小雀儿不肯说,苍清覆着小师兄手的手微微用力,立马吓得小家伙急道:“啾啾,你把手松开,我就把解药给你,啾啾。”


    苍清把手松开了些,只允许小雀儿露出一个小脑袋,它生气又无可奈何,“伸手来接,啾啾。”


    苍清腾出一只手来接,小雀儿真就朝她手心吐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状如珍珠的白色小圆球。


    “吃下去就会醒了,啾啾。”


    陆宸安凑近来瞧,不放心地来回看了许久,却到底什么都看不出。


    眼前的小雀儿长得和世间其他鸟类无甚区别,苍清问道:“你是雀精?”


    “什么雀精,我是伟大的玉京猛禽,珠雀!”


    异族?看着和以往遇到的那些很不一样啊,这只雀儿的外形实在太正常,而且怎么看都不猛啊……萌禽还差不多。


    苍清犹豫着该不该相信眼前这只小雀儿,得验证一下,心念急转间,浮生卷自动从她的小包飞了出来,展现在了她眼前。


    异族数量浩瀚如海,找起来有些慢,苍清无意间默念了两遍珠雀的名字,念头才在心中闪现,浮生卷上浮现出小雀图样,体型圆润、活灵活现。


    似乎只要知晓名字,找起来就快许多。


    卷上记载,这小家伙擅造美梦,且有预知能力,世人辩不出梦境真假,甘愿陷于梦中,直至气绝,魂魄成为珠雀的食物。


    这小珍珠确实是解药,只是每月仅产一枚。


    卷中还记载“月下水中柳”编织而成的笼子可困住珠雀。


    陆宸安看着小珍珠,哭丧起脸,“每月只有一枚,可昏迷的有两人,怎么办?小女使现在全靠着我的药续命,都快饿脱相了。”


    珠雀一听,叽叽喳喳叫道:“原来是你捣的鬼,啾啾啾!我左等右等吃不到魂!好饿!什么东西这么香,给我来点,啾啾。”


    好嘛,这家伙是迟迟吃不到魂,被杂粮粥给香出来了,苍清无视珠雀的嚎叫,放声喊白榆:“阿榆,醒醒。”


    她和大师姐现在都腾不出手,只能将白榆喊醒,且这件事也只有她去办才能最快最有效的完成。


    白榆睡得正沉,喊了几遍,才揉着眼从榻上坐起来,迷茫问:“怎么了?”


    苍清简略同她讲了遍事情经过,白榆很是惊奇,忍不住凑上前去戳珠雀的小脑袋,谁叫它实在可爱,毛茸茸的让人情不自禁想上手,“就是这小东西让我的明月昏睡那么久啊。”


    珠雀这次却没躲,还很惬意地歪起头、眯起眼。


    苍清疑惑,“哎?你怎么给她摸不给我摸?”


    “她又不会吃我,只有我吃她,啾啾。”珠雀回道。


    这话吓得白榆立马收回手,“我还是去找柳枝吧。”一脚刚跨过门槛,又回身迟疑着问道:“月下水中柳,那不就是倒影吗?我去哪里捞水里的虚影?”


    苍清想了想,“那就按照它的字面意思来,找那些垂进水里且月光能照到水面的柳枝,折回来,城外护城河边不全是柳树吗?”


    白榆走前,还唤来了国公府的亲卫,帮着把人抬到榻上,大师姐功夫差,力气也不大,属实扶不了小师弟太久。


    等了有半天,白榆才拎着个碗大的柳编小笼子回来,还未进门先喊道:“清清,你看这个行不行?柳树太高,没几条柳枝是又垂进水里又照到月光的。”


    这半天苍清就没挪过地,陪在榻边,这会手都快捂麻了,“行不行试试吧,把门窗都先关上。”


    大师姐比她轻松,夜宵都已吃完,正靠在太师椅上翻剑谱。


    等关好门窗,苍清才拢着李玄度的手,小心翼翼将睡着的珠雀塞进柳编笼子里。


    这一动作将珠雀吵醒了,它在方形的笼子里使劲扑腾,却出不来,只能啾啾啾在笼中乱骂。


    大师姐收起剑谱,饶有兴致地拎起小笼来瞧,“这小笼子编的真不错,既好看又实用,郡主可真是上心。”


    闻言白榆挑了挑眉,只说:“清清交代的事,我肯定出色完成。”


    苍清的视线从榻上之人身上移开,尴尬地笑了笑,“阿榆,将珍珠给你家女使服下吧。”


    “那……那臭道士他?”


    苍清安抚道:“你放心吧,既然抓住了小雀儿,就不愁没有珍珠了,如果他自己能做主,以他的性子,他一定会让出来。”


    “这倒是,苍师妹可真了解小师弟啊。”陆宸安眼神在这三人间来回巡视一圈,总觉得气氛有些怪,“可惜赶不上这月的冠礼了。”


    “冠礼下个月也是一样的,司天监自然会为小师兄重新选日子。”苍清起身回到桌前,吃起之前没吃完的宵夜。


    小女使明月服下解药,不过片刻就醒转过来,张口就是:“小娘子!我梦见自己跟着你得道成仙啦!”


    “痴人说梦。”白榆笑话了她两句,二人又说过几句话,小女使退了出去。


    白榆打了个哈欠,也打算走人,“本郡主困乏的很,要去睡了。”


    “我也吃完了。”苍清放下碗筷,“一起吧。”


    临出门前她往榻上瞟了一眼,“阿榆,这里就是你的屋子,你……你不留下来吗?”


    “对哦。”白榆顿住脚,脱口而出:“来人,把九皇子扔出去。”


    “……”苍清:“他是你未婚夫,你不留下……”


    “想得美!本郡主什么身份,照顾他?”


    白榆打断她的话,眼咕噜一转,又道:“清清,你留下吧。”


    “我?我没空。”苍清抬脚往外走,白榆拉住她的披帛,往后一扯,“他好像在喊你名字,去听听说什么。”


    苍清本能回头望向美人榻,他说梦话在喊她吗?没有吧?


    她这愣神的片刻功夫,白榆已经拉着陆宸安出门了,只听大师姐道:“我有空,我可以留……”


    “陆道长!你没空!”


    “啊?我有啊。”


    “不,你没有,我还要向你咨询女使醒后护理问题,走吧走吧。”


    女使醒后护理问题???借口也找得太烂了吧!


    苍清忙回身追过去,“砰”鼻尖撞上门板,郡主这关门的速度是练过吗???


    身后传来极轻的喊声,“阿清……”


    微不可闻,苍清恍然以为是听错了,不知不觉脚步先顺着心意走到榻边,榻上之人,嘴角带笑一脸餍足,眉心道印红得妖冶。


    她俯下身,耳朵凑近他唇边。


    “阿清。”


    他真的在梦中唤她的名字,他怎么能唤她的名字?


    “阿清……”


    “阿清……”


    他还在唤她,亲昵的好似情人间耳鬓厮磨之际,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畔,激得她心荡神迷。


    “嗯……玄郎……”


    话应出口,苍清心下一惊,如凉水泼了满身,瞬间清醒。


    她转身就往门口跑,心慌意乱用蛮劲推了半天,发现门从外锁住了。


    “阿榆,开门!”


    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轻笑声,却无人应她。


    “穆白榆!开门!”苍清知道她在外面,扬高了声音,抬脚就要踹门。


    “别生气!”白榆终于出声,“好清清,别生气,你听我说。”


    她走过来靠在了门板上,“在临安时我并非有意满你,只是担心过早与你说起,你就会如眼下这般避起嫌……可他喜欢的人是谁,你当真一点都没发现吗?”


    没开窍的傻子才发现不了,苍清不再使蛮力,背靠着门板蹲下身,二人一蹲一站,一门之隔。


    “阿榆,这是不对的。”


    “什么对不对的,你就说你喜不喜欢他?”


    苍清抿着嘴不答,良久她说:“你们有婚约在身,你还特意去信州寻他……”


    “我寻他另有原因。”白榆豪气得一拍门板,“不管你喜欢谁,反正祈平郡马爷,本郡主要自己选。”


    “可谕旨……”


    “谕旨算什么?就是私奔被撤了爵位、被全城通缉,本郡主也不怕,若我的郡马爷没这个胆量,他就不配做我良人。”


    难怪京中皆称祈平郡主为小魔王,白榆的性子向来胆大妄为,这确实是她会说得话、会做得事。


    “那……你有人选了吗?”


    “有。”白榆很轻地应了声,又欲盖弥彰地扬高声音,“清清以后再提臭道士是我未婚夫,我就与你绝交!”


    屋里的苍清嘴角上扬,笑了。


    第66章


    连雨不知春去, 一晴方觉夏深。


    到了六月初,城中热闹极了,大街小巷都在传九皇子出阁后, 王府会选在何处, 定会带动那一带的房价。


    有位姓牛的降妖卫与他人侃大山,“我老大姜爷, 整日刀尖舔血, 就为了在汴京城买间三进院, 嘿,九皇子一来, 又得观望了。”


    无论百姓间怎么传, 皇子出阁行冠礼是大事, 意味着自此有了行政的权利, 往后也得开府另住。


    宫中早早备下, 司天监另择了吉日,封号也已拟定“琞”字。


    到了日子, 各亲王、百官皆到场。


    白榆也进了宫, 她自小由宫里娘娘们看着长大,所以即使及笄后回了平国公府,官家依旧在宫中给她留了寝殿, 好叫她常回来住上几日陪陪这一众娘娘们。


    此时她正在儿时住的揽星阁里对镜自照, 旁边是陪着她长大的一对女使,清风和明月。


    明月已经醒来一个多月,如今又是个珠圆玉润的活泼小侍女, 她替白榆打着扇,眼睛不住往门外瞧,“天都快黑了, 冠礼也该结束了,郡马爷一会就该到了吧。”


    “他是亲王,你可别乱叫,图惹是非。”清风要稳重许多,她正替白榆梳妆。


    明月瘪瘪嘴,将一对缀珠金帘梳递给清风,“琞王夫人还是祈平郡马有什么区别?”


    白榆出声打断,“明月,你去将茶水备上,一会儿九皇子来的时候,你立刻递茶给他。”


    明月应声去了,清风将最后一支珠钗插在她的发髻上,也温声道:“小娘子,梳好了。”


    白榆淡淡应了一声,她今日重新换上钗裙,梳了双蟠髻,脸上画的是檀晕妆,似娇似怯的极惹人怜,可她的心思全不在此。


    她懒洋洋倚在妆台上,频频朝着门口张望,直到院外远远走来一个修长挺拔的红色身影,她才来了精神,“明月,上茶。”


    李玄度刚跨进屋中,明月已将茶水递到他面前,眼睛亮亮地毫不避讳地盯着他,脆生生道:“琞殿下,喝茶。”


    李玄度接过杯盏,拿在手中并没有喝,“郡主找我来有何事?”


    白榆从妆奁前起身,饶有兴致地绕着他走了一圈。


    他已经换下了冠礼时所穿的冕服,眼下一身绛色常服,腰系金銙带,脚蹬皂靴。


    白榆夸道:“今日看着九皇子,哦,是琞大王了,竟也是有几分姿色,人模狗样的。”


    李玄度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不会夸就别夸了,有话直说。”


    白榆难得没恼依旧笑嘻嘻的,“你向官家上表收回旨意?”


    “嗯,我今日来也是为了告诉郡主此事。”


    “他肯同意?”


    李玄度表情凝重,没有答声。


    “你退婚是因为苍清?”白榆问。


    “关你什么事?难道你想嫁我?”李玄度的心情似乎不大好,语气还挺冲。


    想必官家并没有直接同意。


    “那倒不是。”白榆转了个弯,故意逗他,“不过娶你倒可以考虑。”


    “啊?”李玄度奇怪地瞧她一眼,回道:“天还没黑,别急着做梦。”


    白榆无视他的嘲讽,“你一个不得宠的皇子,我只要同官家说平国公府需要继承人,他为了安抚我爹旧部那些武将,也要装一装,那么多儿子少你一个无所谓的,不然也不能将你扔在观中这么久,需要你了才叫你回来。”


    她顿了顿,“是为了寻玉京对吧?”


    李玄度闻言冷下脸,瞧着她,“终于说到点上了?这才是郡主寻我来的目的?”


    见他这般,白榆干笑两声:“这茶水都凉了你不喝?”


    “你的茶,我如今不敢喝。”


    “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小了?好歹也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朋友,这点信任都没有吗?”白榆从他手中拿过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你瞧,没毒。”


    “郡主若无其他事,我就走了。”说罢李玄度转身要走。


    “等等。”白榆出声将他叫住,“琞殿下可知我当日为何会去信州吗?”


    李玄度果然停住脚步,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是去寻你的,官家突然赐婚,我好奇我未来的夫婿到底什么模样,若是奇丑无比,我一定抵死不从,你虽然没我生得好看,但也不赖。”


    白榆半真半假的胡说八道一通,重新转入正题,“可惜我寻到你时,你身边已经有其他人,你喜欢苍清是吧?”


    “说完了?”李玄度眸色暗沉,失了耐心再次欲走。


    白榆扬声问道:“赵玄,你听过情人蛊吗?”


    “黔东南的秘术?”李玄度回转身来看向她。


    白榆很满意他的配合,又笑起来,她真的很漂亮,笑容明媚张扬,如晚间闪烁繁星。


    “无论琞殿下心意如何,只要被种上情人蛊,你便只能受我摆布,只爱我一人。”


    可惜眼前的人是个不解风情的臭道士,瞧着她的眼里,只有警惕之色,还带着点……看傻子的眼神。


    “区区情人蛊就想让我替你卖命?”


    李玄度冷笑,“它能控制我的思想,控制我的行为,但它无法控制我的心,但凡我还有一丝心念,我便会自绝于郡主面前。”


    “你死也不愿?”


    “本道长宁死不受人摆布。”


    “是不愿受人摆布,还是不愿做负心汉?”


    “都不愿。”


    “说得好听,情人蛊无色无味,你以为没有喝茶水就能躲过吗?”


    白榆手一翻,掌中茶盏落地,碎瓷、茶水溅了一地。


    “你接手时它就已经种在你身上,如今我只要催动母蛊,你便只能是我的人,任我摆布。”


    李玄度神色瞬变,未再多做思考,抬手掐诀点向额间。


    说过要自绝,竟真要自绝。


    “住手!”白榆忙去拉李玄度的手臂,但也只勉强将他的手拉偏了一些,剑指堪堪擦过额角,李玄度立马从口中吐出来一口鲜血。


    “你疯了吗!来真的?!”白榆吼道:“我骗你的!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这次不知道验一验!”


    “不敢赌。”


    李玄度挥开白榆扶着自己的手,靠在门框上,调息凝神又在胸口连点数下,才缓过来。


    “怕一耽误,会来不及动手。”


    “真是傻子。”白榆轻声嘀咕:“怪不得他会选你。”


    又狠又果决,不怕死还正得发邪,当真是寻玉京的不二人选。


    李玄度调整好气息,抹干净嘴角的血:“郡主想对我下蛊,是为了玉京?不如直接点说出来。”


    白榆本就是吓唬吓唬人套点话出来,不曾想这人宁死不屈动了真格,若他就这样死在她手上,苍清不得和她反目成仇?!


    他就是死还要挑拨离间她们的关系是吧?!!


    白榆心有余悸,再顾不上玉京不玉京的,不答反问:“你真这么喜欢她?若换作别人呢?也这般决绝吗?”


    李玄度愣神半晌,在白榆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听他道:“只有她能一眼误我终身,扰我道心。”


    语气之认真,连眼角眉梢的冷意都稍减了几分。


    “你也有今天。”白榆哼笑一声,“看在她的面上,我放过你,赶紧滚吧。”


    李玄度冷哼,“是我瞧在她的面上,不与你计较这回,郡主下回若再动歹心,我定不念旧情谊,死也拉你垫背。”


    两个人都猜不透对方的心思,也套不出更多的话,李玄度不作逗留,转身离去。


    白榆望着他的背影,收了笑意,在李玄度即将跨出院门时,冲着他喊道:“臭道士!奉劝你一句,不止一方对玉京感兴趣,此行风险不可估,心悦一人就尽早说出来!省的后悔!”


    她知道他一定听见了。


    明月从帘后走出来,不无遗憾地说道:“这九皇子可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我家郡主这般出挑。”


    白榆卸了钗环往榻上一躺,无所谓地道:“我又不心悦他,你可惜个什么劲,他心中也自有比金玉更贵重的人。”


    清风凑近白榆,替她打扇,轻声问道:“小娘子,那情人蛊?”


    “拿去毁了,别叫人瞧见。”


    清风有些犹豫,“若是殿下知道你没完成任务……”


    “你别管。”白榆懒懒翻了个身,捂住耳朵:“我自会想法子去应付。”


    李玄度这般傲骨难折的性子,就是用了情人蛊也不可能为人所用,这世间怕只有一人能叫他心甘情愿低头。


    过了一会白榆漫不经心吩咐:“一会你去暻王那,叫他给手下的判官使点绊子,若是能拖住姜判官不去寻玉京最好。”


    清风应下,待要出门,白榆突地起身又道:“让小六下手时注意分寸!”


    她想了想,说:“城中近来不是有个聚宝盆成精了吗?让姜判官去那挣点外快。”


    邢妖司那点俸禄何时才能买上三进院?白榆嘴角微微翘起。


    “小娘子似乎对姜判官格外留意?”清风垂眸问道。


    “没有的事。”白榆又躺倒在榻上,拿手遮住脸,“你去吧。”-


    李玄度出了皇城,马不停蹄往平国公府赶,从他醒来后就忙着冠礼之事,一直住在宫中,已经有好几日不曾见她了。


    才翻进院子,见苍清屋中亮着烛灯,放下心来,他昏睡前,他们还在因为玉京的事吵架,他怕她又会不告而别。


    他听到了白榆的话,心悦一人要尽早说出来吗?


    他都表现的这般明显了,说与不说还有区别吗?


    何况总要两情相悦,告白才有意义。


    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


    李玄度不敢靠太近,也不愿走,在院中徘徊,脚下的石子踢来又踢去。


    软烟罗纱窗上偶尔会印出她的身影,他就顿住脚目不转睛瞧着,石子也能安静一小会。


    她隔壁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祝宸宁推门出来,手里拿着水盂,见到他惊喜道:“小师弟?你回来了?”


    “小点声。”李玄度忙上前将大师兄又推回屋内。


    “怎么了这是?”祝宸宁莫名其妙,晃了晃手中水盂,“我要出去舀水洗笔。”


    李玄度的视线落在桌上一排待洗的毛笔上,“她送你的那支呢?”


    “在那呢。”祝宸宁随手往桌上一指,“你和我说苍师妹给我做了支新笔,我兴冲冲去问,结果她从郡主手里抢了支笔扔给我,让我一边玩去,毛都劈叉了,你们管这叫新笔?”


    李玄度拿起桌上劈叉最严重的那支,左看右瞧,越瞧心情越好,这支笔用得是紫檀木,从笔杆的光滑度来看,绝不是新做的,桌上也没有一支笔是用桃木做的。


    她又骗他。


    根本没有毛笔,她只给他做了九星簪。


    她向来爱忽悠人,那夜在客店房顶的对话,除了他自己的部分,其他的一律当作她在胡说八道好了。


    李玄度没忍住低低笑出声,“这不是挺好的吗?大师兄何必过于苛责,有礼收还抱怨。”


    祝宸宁:“?”


    一群人都有病!


    “你大晚上不回去睡觉,在院子里溜达什么?喂蚊子?”


    “这就回去。”李玄度心情极好,把笔塞进大师兄手里,“早点休息。”


    “等会。”祝宸宁喊住他,“你昏睡时做了什么美梦?为何道印时常红似火啊?”


    “额……”李玄度收了笑,脸上神色几番变幻,精彩纷呈。


    忆起梦境中的旖旎春景,水汽氤氲,如浸雾中,她与他在温泉池畔……以及满是鲜花的红喜轿里……


    这下不仅眉心道印变红,脸也红了,支支吾吾半天,他强行抢过大师兄手中水盂,慌道:“我替你去舀水。”


    飞也似地逃出了屋。


    这一晚,大师兄在房门口左等右等,等成了望夫石,小师弟带着水盂再也没回来。


    得出结论:玉京小队里的人都有病!——


    作者有话说:李道长又把自己哄好了。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宋.范成大《喜晴》


    第67章


    苍清今日醒得早, 还不到吃朝食的点,闲来无事干脆拿出凌阳师叔给的册子来瞧。


    册子记载已现世的神物有穹灵玉、锁灵珠、引魂灯、祀毒盏以及虔心炉。


    穹灵玉在临安时已收录进浮生卷中,锁灵珠在她体内, 引魂灯目前在大师姐手里做工具灯, 形如莲花,说是可引渡亡魂。


    祀毒盏则是一个银质茶碗的图样, 不大, 碗口约莫两寸大小, 普通的混在任何茶具饭碗中就能被忽略,说是以魂为引可实现心愿。


    最后的虔心炉, 是个白玉花式熏炉的模样, 能医百病、修补神魂, 但需药引。


    写得也都不详尽, 大约是世人推测而出, 不知真伪。


    软烟罗纱窗上晃过一道修长人影,想来是廊下有人走过, 苍清抬头瞧了一眼, 没在意。


    收起册子,又取出浮生卷来瞧,随手点着上头的异族图像, 当志怪话本在看。


    浮生卷分三部分, 一是神物剪影,二是纷杂的各类异族信息,三是带红点的地图。


    从前她对这些事物并不上心, 遇事也总仗着小师兄在侧,但即使这样一路来也几次身陷险境。


    接下来的路必然更加凶险,苍清的性子, 要么不接手,接手了这领队就要做好。


    她认真读着,正巧看见个有趣的异族,长得好像个菌子?还怕火?注解里说它的能力是……


    门外廊下有人已来来回回走了许久,苍清望着纱窗上他印出的淡薄影子,勾了勾唇角。


    她收起浮生卷,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在人影不知第几次路过门前时,她猛地拉开房门,与门外的人四目相对。


    “小师兄散步呢?”


    李玄度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开门,愣了一会,慌忙递出手中的食盒,“给你,朝食。”


    苍清故意不接。


    昨夜就听见了他的动静,回来了也不来见她,就知道踢石子。


    她不接,他就傻愣愣得一直抬着手,咬着唇也不说话。


    苍清气笑了,往后退一步,做出要关门的假动作,李玄度果然立即上前扯住她的袖子,“还在生气?”


    “你说呢?”


    这么多天过去了,追踪符的事,他至今也没给她一个解释,锯嘴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说,到底还要不要和她做朋友


    真当最大的隔阂,就这么轻易能过去了?


    她也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没有师命,他在知道她是妖时,还会选择她,护着她吗?


    李玄度沉默了一会,说道:“那夜我会先在平国公府,是因为白日里德顺长公主就找我过去,她曾托我师父帮忙寻她送走的孩子,长公主同穆将军并无真情实意,曾同他人育有一女。”


    苍清问:“就是黄莺儿捡来的那女娃儿,赵瑞桢?”


    德顺长公主还真是一点也不“德”“顺”啊。


    “嗯,官家嫌这是桩皇家丑闻,于是长公主便偷偷将孩子送出了汴京,但不知何故出了些差错。”


    他在同她解释昏迷前的那天,为何没有等她醒来一起去平国公府,但这不是苍清最想听到的。


    “既然是皇室密辛,你同我讲什么?”


    “苍清,我在同你解释,我对郡主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她对我也没有,你别避嫌,也别与我生分可好?”


    原来他都看出来了啊。


    苍清垂下头,拼命咬住嘴唇,怕嘴角会不自觉扬起来叫他瞧见。


    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说:“我知道。”


    头顶上又是一阵沉默,他终是说道:“在信州时,我确实是奉师命去寻人,但并不知道所寻之人是你,也不知你是妖。”


    “嗯。”这也不是苍清想听的。


    “我也确实一路追踪你到船上,我同你道歉,对不起。”


    “嗯。”这依旧不是。


    “我知道你是妖时,我彷徨无措所以口不择言,并非有意戏弄。”


    “嗯,嗯?”这是苍清想听的,她抬头看他,“什么话口不择言?”


    “就是……要将你收进葫芦中什么的。”


    李玄度一手提着食盒,另一手局促不安地抓着圆领袍的衣摆。


    她极少见到他穿这样艳的颜色,绛色的常服配着金色的銙带,平日里不离腰间的葫芦、法器今日都未见,直脚幞头上别着花,像登科的探花郎。


    让她不禁联想,他日后若是穿着这身去当新郎官,必然也是琼枝玉树好看极了。


    李玄度也垂头瞧她,“我认真想过了,即使没有师命,我那时定也不会将你收了,最多会说些讨人厌的话。”


    他对她笑,仿佛阳春三月里最温暖舒适的第一束晨光,照进人心间,将冰雪消融,使万物复苏。


    苍清也笑了,“从信州到衢州的一路上,那个在我身后默默解决了所有坏蛋的英雄是你。”


    她凑近他,想将脑袋往他怀里蹭,“原谅你了,本仙姑大发慈悲,陪你去寻玉京。”


    李玄度却突然往后退了一大步,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别凑我这般近!”


    “你怎么了?”苍清疑惑不解,“你的道印又红了。”


    和他昏睡时一样,红得能滴血,她走近了调侃他,“天下第一还不够,莫非梦里还要做三界第一?”


    她身上的雪松香气,瞬间灌进他的鼻腔,与梦中相拥时一般无二,李玄度慌得一脚从廊下的阶梯踩空,见她还要靠过来,不得不说道:“你是小狗吗?总爱往人身上蹭?”


    “你才小狗!我是狼啊!”苍清微微皱起鼻尖,轻轻给了他一拳,“好好说话会死吗?”


    李玄度这回又不躲了,还咧着嘴笑,只是总在她凑近时后退一步,永远与她保持着两拳的距离。


    她问:“你傻了?”


    他说:“你个花拳绣腿的废物小狼妖,打人都不知道使劲?”


    苍清气得龇牙,露出两颗尖利狼牙,抓起他的手就是一口,“咬你啊!”


    自然是没有真的咬下去,只留下两个浅浅的牙印,但小心眼苍清恶狠狠踢了他一脚。


    你再说不知道使劲!


    当然也有连日来的怨气迁怒在其中。


    李玄度还是笑眯眯的,被踢了也不生气,苍清歪起头打量他,他好像从不发怒,永远都与人为善,这么没脾气吗?


    嗯,确实是正的发邪。


    可他为何要一直盯着自己的狼牙瞧?


    “你在想什么?”


    李玄度当然不会说,他在想,亲起来真的会被狼牙咬破嘴吗?会的吧?梦里就会。


    他不着痕迹抹了一下嘴角,又把手背到身后,“都说狼牙辟邪,本道长正好缺一颗。”


    苍清“嗖”地收起狼牙,这人的嘴咋就这么贱呢!他才是真狗!整日就知道狗叫!


    她抢过他手中的食盒,跑回屋里,“砰”地关上了门,走前不忘踩他一脚,在他黑色的皂靴面上留下了“漂亮”的鞋印。


    李玄度笑看着她跑进屋,松了口气,咽下嘴里不断涌上来的腥甜血气,刚刚体内气血翻涌,一时往上一时冲下,引到了自戕时的内伤。


    走到水缸边,舀水冲掉了手指上沾着的血迹。


    他不想让她瞧见,更不想让她知道。


    她一个小狼妖,朋友也没比他多多少,白榆算一个。


    一会去找大师姐讨碗补药就行了,这么想着,他锁紧了眉心,道印也由红转白。


    什么时候补药才能甜一些?-


    汴京城外,河岸边垂柳随风而荡。


    靠近河岸的绿绦郁郁葱葱,靠近道路的这边柳枝稀稀拉拉,但凡能够得着的地方都被人折了去,送于远行的友人,以慰离愁。


    苍清拿着白榆折来赠与她的柳枝,挥手告别。


    “阿榆别忘了勤加练功。”


    “知道啦,年纪比我还小两岁,老气横秋的。”白榆把她往同风的方向推,“看这天要落星了,你们赶紧走,早些到下个地方避雨。”


    苍清走到同风边上,马背上的李玄度弯下腰牵住她的手,轻轻一提,拉她上了马,又立刻松开手。


    临行前苍清四处张望,问凌阳道人:“不是说还有一人吗?人呢?”


    凌阳高深莫测道:“据说是被事情绊住一时来不了,到了京兆府应该能与你们汇合,你们且记着,此人姓姜,与你们差不多年岁,有一把漆黑如墨的夜影刀。”


    凌阳递给她身后的李玄度一块木牌,正是李玄度丢在永平侯府的那块云山观名牌,只是如今看着竟有些包浆了。


    “玄儿,修行不易,为师的话要牢记在心。”


    李玄度点头应下,不再多言,拉转了马头,“师父保重。”


    大师兄、大师姐也打马跟上,“师叔再会!”


    马蹄哒哒,离城门口渐远,苍清侧过身回头又挥了挥手中柳枝,“阿榆!京兆府见!”


    李玄度把她拨正,“坐好了,摔下去我可不捡你。”


    这回四人出行没有租马车,骑马上路是苍清提议的,她学会骑马没多久正在兴头上,李玄度不放心她一人驾马,不肯同意。


    她用玉京特使的身份压他,发脾气说,还没出发就都不听她这领队的话,还寻什么玉京,回家种地吧。


    李玄度笑说她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骑马也行,只有一个条件,他要与她共乘一骑。


    说是共乘,他偏把干粮袋子放在二人中间,隔开了两拳的距离,马背空间本来就不大,还让干粮袋子占了,苍清几次拿掉,他又放回去。


    李玄度双手环在她身侧牵着缰绳,苍清一同握上去,他就不着痕迹抽掉手,起初苍清没在意,次数多了她留了心眼,坚持不懈试了几次,发现他确实在回避她。


    “李明月!我是洪水猛兽吗?你躲着我做什么?!”


    “我没有。”李玄度辩驳,他总不能承认,他做了个荒唐不自重的梦,自此不敢再靠近她了?


    她如山涧清风,他任何龌龊的欲念都是种亵渎。


    “天太热了,小狗热烘烘的,还是隔远些好。”


    苍清恼了,用手肘往后重击,“今日不牵,以后都不准牵!”


    李玄度揉着胸腹笑,“小狗今日吃饱饭了,有力了。”


    “你才狗!你全家都狗!”


    笑笑笑,就知道笑!但是他真的不会生气哎,像脾气超级好的大狗狗,耐揍得很,苍清左右手都给他来了一下,匀称、公平。


    同风马儿在官道上疾驰,白如光,滚滚沙尘中,传来少女的质问声。


    “李明月,同风是你花一百金买的。”


    在李玄度又要狡辩前,苍清直截了当戳穿:“你好歹换一个钱袋子?里面的银钱也增减增减?”


    装钱的布袋用得还是在信州时,他给她的四十九两银那个,也是在扬州买同风时她给他的其中一个,这么巧,里面的银钱数量也分毫不差。


    李玄度无话可说,当时不是着急没注意吗,只得承认:“小师妹明察秋毫是八十金。”


    他虽当了玉佩换钱,但也是还过价的好吗?见苍清又要怒了,忙道:“以后你是我上司,你多发点饷银当作补偿就好。”


    大师姐在旁插话,“苍师妹,我想买剑谱。”


    大师兄也笑问:“一月可有二十贯?我听闻汴京邢妖司判官每月的俸禄都有五十贯。”


    “本仙姑每月给你们发百贯!”


    “好!”


    四人纵马疾驰,说说笑笑一路向西而去。


    《流光四方砚》卷完——


    作者有话说:姜晚义:这一卷小爷就出现在他人口中了是吧?赶紧的让爷出场,爷还要找龙傲天和小苍算账,厚厚一整本生死簿!!小爷的手都要抄断了!


    ps:姜判官依旧认不出郡主,因为他带着人去平国公府办公时,见到的是昏迷不醒的小女使明月。


    麻绳精白灵以后基本不会出现啦,但是星临鞭会一直陪着小郡主和主角团-


    日常一卷结束的碎碎念:


    最近排到的榜单不好,没流量没曝光就不涨收,有点难过,养肥的宝宝们,一卷结束记得回来。


    这卷是不是剧情太多啦?又会不会觉得感情戏太多?


    可以的话说说话吧,你们一味不语只是冷漠地投营养液,应该是喜欢的吧?


    没关系我很坚强,会坚持日更,加更有催就视情况加。


    玉京小分队的旅程要正式开始了,不说了,你们的主角团六位朋友喊我出发了,这就去奋笔疾书,京兆府见。


    第68章


    过了潼关便是关中地界, 按照浮生卷中的地图所示,有神物出现在京兆府附近。


    苍清、李玄度、陆宸安以及祝宸宁四人,连日来风餐露宿, 已有好几日不曾吃过热食。


    天光刚亮, 加紧赶路的话,天黑前也许能进城里, 找家客店好好休整一番。


    又往前行了段路, 还未进桃林县, 苍清却将队伍喊停了。


    “怎么了?”李玄度拉住缰绳问。


    苍清抬手往前一指,“刮风了。”


    另外三人抬眼往她指的方向看去, 地平线的一端, 小小的黄色沙砾在地上跳动, 而后开始打转。


    小小的旋涡越来越大, 旋转的速度也越发快起来。


    凡是旋涡席卷之地, 沙砾便如听到了号令的士兵齐齐加入到队伍中,逐渐聚起来, 风再一刮, 沙砾互相摩挲,将哀嚎呼啸的风沙传得更远更广。


    快速朝着他们肆虐而来,几人身上的披风扬得老高,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干燥憋闷的尘土气。


    几人的马都开始打着鼻息嘶鸣着往后退, 反倒是同风虽也焦躁不安却只是在原地踢了踢腿。


    “小心!”李玄度出声提醒,“蒙脸!闭气!”


    事态紧急,他勒紧缰绳稳住同风, 又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兜头盖在他和苍清身上。


    漫天黄沙如雷电般一晃就到了他们眼前,沙砾打在斗篷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


    等了有好一会, 风才渐渐弱下去。


    李玄度收掉披风,他露在外面的手被沙砾一刮,磨得皮破血流,他重新拉回缰绳,用披风随意一裹挡住了自己的手背。


    祝宸宁连呸了两声,将口中的沙土往外吐,问:“怎么会突然刮这么大的风?”


    大家被他的动静吸引,朝着他看去,见他灰头土脸狼狈至极,头发乱糟糟的,脸也花了,还有细碎的伤口正往外冒血,哪里还有谦谦君子的模样。


    再看一旁的陆宸安,身上罩着大师兄的披风,整张脸都埋在里头,就连她腰间的宝剑也完好地藏在披风里。


    啊——是有傻子将自己的披风给了别人啊。


    苍清笑出声,促狭道:“大师姐,你怎么没护着些大师兄?”


    如今几人也渐渐接受了她的称呼,只当她是跟着李玄度在喊。


    李玄度也笑道:“瞧大师兄的俊脸都破相了,等下该哭了。”


    和他们三人比起来,苍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除了发髻稍稍被斗篷压歪了些,就连坐下同风也托了主人福,丝毫不见狼藉。


    陆宸安讪讪地摸摸鼻子,“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祝宸宁拍掉发上沙砾,“说正事呢,别拿我取乐。”


    几人玩笑过后,都认真起来,已近七月中,秋日刮风虽是常事,但这里接近关中,地处平原,本不该有这般大的风沙。


    现在风虽然弱下许多,却依旧没有停,还在断断续续刮着,偶而突袭来个大些的风暴。


    天被蒙上了一层灰黄色的雾,可见度变得极低,又勉强行了一小段路,见路边有家客店,招牌歪歪斜斜挂着,发白的酒幡破成了一绺一绺,看不出上面的字,唯院中一颗青翠大枣树,在狂风中摇曳,不见颓势。


    店虽破,但见门窗完好,想来是开门营业的,即使无人,这里也是目前最好的落脚点。


    苍清看着被染黄的天幕,做出决定:“今日怕是赶不及进城了,不如就在这里休整一下,大师兄脸上的伤也得处理,别真留疤了。”


    将马拴在马厩里,四人推门进入客店,里头果然有人,入目是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围在一起喝酒。


    店家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看见他们先是一愣,目光在苍清和陆宸安身上扫了两眼,又看了看李玄度,而后看着祝宸宁狼狈的模样,笑着迎上来,“几位客人,外面这是又刮风了?”


    苍清问:“这里常常刮风吗?”


    店家回:“对,一刮就要好几天呢。”


    苍清点点头,不再说话。


    “几位是要住店?”店家尴尬地笑笑,带着口音说道:“俄们这儿不接待女郎。”


    “什么?”苍清挑眉,怀疑自己听错了,有生意上门还有不做的道理?


    “俄这小店啊就俄一人忙前忙后,不方便接待娘子们,再说您瞧这里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男人。”


    “我们只要两间房落脚,不会麻烦店家。”


    “两位儿郎可以留下。”店家讨好地笑着,“请娘子们还是多走几厘地,前面有个村庄,去那里借宿吧。”


    陆宸安忍不住说道:“岂有此理,你们就是这般做生意的?!”


    店家也不笑了,垂着头一脸丧气,“实话说了吧,俄们这里穷乡辟路治安不好,实在不敢留宿娘子们,若是有个啥事,小店担不起。”


    祝宸宁正要上前理论,苍清将他拦下,“算了走吧。”


    出门牵上马离去,店家竟还追出来靠着门问了一句,“两位儿郎真不考虑留宿吗?”


    上了马李玄度出声问道:“你觉得有问题?”


    苍清将披风裹的更严实了些,“你难道不觉得吗?”


    一张嘴,风就带着沙子往嘴里灌,她皱眉,捂住口鼻快速说道:“前面是必经之路,早晚都得去。”


    李玄度点点头,从乾坤袋里取出一顶帷帽递给她。


    正是在渡船上带过的那顶,想不到竟还留着,苍清将帷帽带到头上,纱帘被风刮得乱七八糟,但好歹挡住了大部分砂砾。


    走出两里多地,途中又遭遇了几次大风沙,大师兄脸上伤口又多了几道,没有披风遮挡,他的发髻也早就吹散了,发丝散下来后配上他的容貌,简直男女莫辨。


    脸上的伤不但不丑反而为他添了几分破碎感,他有心想将头发重新梳拢,没一会就又被风吹乱,只能作罢。


    其中一次不知何处飞来一块大石,不偏不倚重重砸在苍清右脚的脚踝处,疼得她差点坠马。


    李玄度一脸懊恼,他不愿靠她太近,只是虚扶着她,不防有这一出。


    苍清好笑的还反过来安慰了他几句,陆宸安检查后说道:“无妨,没伤到筋骨,覆几日药就能好,这几日就别走路了。”


    约莫着已经进入桃林县范围,几人继续上路,风沙渐渐小了下去,不多时果然见到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子,前有河,背靠山,就像是黄土地里的一块绿洲。


    越是朝着村子靠近,风沙越小,等走到村口,风沙竟然完全停了,拂过脸庞的只剩下柔和的微风。


    村口路小,几人都下了马,将马拴在路边吃草,唯独苍清不便走路,她的马由李玄度牵着进了村子。


    几个小童好奇的一拥而上围着他们打转,嘴里唱着:“女子好,女子好,女子都是家中宝。”又嘻嘻哈哈跑开去。


    这个村子里大部分人家都是木砖结合的房子,甚少见到茅草屋,还有甚者将房子建了两三层,与京城的房屋也不差许多,这么有钱的村子,唯独村里的路竟还是黄土路,连青石板也不见铺一块。


    再往里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一个油腻腻的声音。


    “咋,这女子咋还带个纱帽,是有啥见不得人涅?”


    苍清回头循声看去,见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个男人,三十上下年纪,短短的眉毛配上王八绿豆眼,扁平的脸上偏还长着一张厚嘴唇,整张脸就好像烫坏了的大饼。


    这人一脸不怀好意地瞧着她,两只眼睛绿油油的发着光。


    这长相让人都不忍再看第二眼,苍清默默转回头,在小师兄霁月清风的脸上瞧了又瞧,才平复下了心中不悦。


    替她牵着马的李玄度注意到她的目光,原本紧皱的眉间在回望她时又舒展开,四目相接,让苍清的心跟着跳快两下,有种小心思被逮个正着的错觉。


    还好隔着帏帽挡去了她面上的窘迫。


    这丑陋男人见她不为所动,眼睛就瞟向了陆宸安,啧啧两声,等看到祝宸宁,更是眼睛一亮,“呀呀——”


    刚呀到一半,被一雄厚的声音打断,“有柱!你干啥涅?”


    几人又看过去,这回是个二十出头的汉子,方脸,粗黑的眉毛,圆而大的眼睛,比那叫有柱的大饼脸看上去正气了不知多少,再看他黝黑的肤色,一看就是个干力气活的。


    这人也走上前来,对着苍清几人介绍道:“俄姓石,几位喊俄石大就好,俄爹是石家村的村正,你们是遇到风沙哩?”


    几人点头,苍清问道:“你知道外头的风沙?”


    石大抬头看她,见有人替她牵着马,又带着帏帽挡脸,只当她是另外几人的主子或是东家,对着她恭敬回道:“这一带经常有风沙,风大的时候,过路的旅人商队无法赶路就会来俄们村里借宿,也算是村里的一项收入。”


    倒是直白,苍清又问:“那这风沙多久可以过去?”


    “快的话几日,慢的话也就半个月,几位可以上俄家借宿。”


    李玄度也问:“为什么只有村子里完全没有风沙?”


    石大憨笑,“都靠俄们村里的山神庙保佑哩,方圆百里就俄们村里不刮邪风,灵验滴很,客人有兴趣可以去拜拜。”


    苍清伏下身同李玄度耳语了两句,后者又去和陆宸安祝宸宁商量了一下,而后他说道:“麻烦石大哥带路,费用走前会一并结清。”


    石大开怀笑道:“好哩。”


    见有柱还在一旁满脸猥琐的模样,抬脚在有柱屁股上来了一下,“真是亏了人哩,列远些。”


    说他丢人现眼,叫他滚呢。


    叫有柱的丑男人见到石大,也不见怕,只嘟囔了几句不情不愿地走了。


    石大搓搓手,不好意思地说:“这有柱心眼不坏,就是三十好几哩也没讨到婆姨,看见漂亮女子就走不了路哩。”


    苍清轻轻扯住缰绳,李玄度牵马的手立刻感受到了,停下步子抬眼看她。


    她幽幽问石大道:“我刚刚听到他说你们村之前不接待郎君?为什么?”


    她耳朵尖,刚刚有柱嘟囔的话落进她的耳朵里,就变得异常清晰,有柱说得是:“之前明明不欢迎男子,今儿个还不是见人长得好看就急着迎回家哩。”


    苍清这么一说,陆宸安和祝宸宁也都停下脚步。


    之前路过的客店不接待女郎,这个村子又不接待郎君?


    在前领路的石大背明显僵了一下,他犹犹豫豫半天,还是叹气道:“说哩你们可别害怕,俄们这个村几月前开始,就陆陆续续的死人,死的还都是年轻力壮的大小伙。”


    他愁着一张脸,“所以俄们好一阵不敢留宿外来男子,也少了不少收入哩,但这次的风沙要比以往都大,你身边这位伙计没有留在几里路外的客店,还能再去哪里嘛?”


    李玄度问道:“没报官吗?”


    石大说:“咋没报哩,查不出来嘛,连山神爷都搞不定的事,他们能有啥子用嘛。”——


    作者有话说:村正:村长


    里正:一里之长


    第69章


    随着石大一路走过村子, 见这里每户人家院中都种着枣树,或高或矮,但颗颗郁郁葱葱, 长势极好。


    等到了石大家, 他家院子里也种着一颗大枣树,已经到了结果的时候, 枣子绿中带红的累在枝头。


    枣树吉利, 想来这个村子的人都偏爱枣, 毕竟早生贵子,早日发财嘛。


    石大的爹是村正, 家里虽没建二层楼, 但依旧要比别家还大上许多, 整个院子由七间平房组成。


    刚跨进大门, 石大就冲屋子里喊道:“爹, 娘子,俄将人带回来哩。”


    不一会屋里就迎出来一位身怀六甲的妇人。


    “来哩?”妇人穿着粗布麻衣, 外罩合围, 手里还举着锅铲,看那肚子应是快要生了,她却还手脚麻利地在干活。


    妇人脸上堆起讨好的笑, 眼角爬着的细细纹路便都皱了起来, “俄已经将屋子都收拾出来哩,你先带客人们去休息,一会俄就将饭菜送来。”


    石大又问:“咱爹涅?”


    妇人轻声回道:“明儿个不是办酒嘛, 咱爹去给人帮忙哩。”


    石大点点头,又热情地招呼起几人,帮着把马安置在枣树下, 而后招呼几人进屋。


    院子中间最大的是正屋,里头隔出了一间屋子想来是石大的爹娘在住。


    正屋左边三间,头一间是石大和他妻子的,中间是厨房后头连着柴房,另有一间靠近院门的约莫是杂物房,挂着锁。


    正屋右边全做了客房,屋里用厚帘子隔出十几个隔间,隔间里各放着一张板床,算是大通铺。


    苍清由李玄度扶着下了马,刚单腿蹦跶了两下,突然被人打横抱起来,她偷偷瞄了眼面无表情的小师兄,从前也没觉得,最近不知是怎么了,对着这张俊脸她竟会不好意思了?


    情绪还没荡起来多久,刚跨进客房门槛李玄度就急忙将她放下了,只伸出一只手臂让她扶着,“还剩这么几步路,自己跳过去,小狗就该多运动。”


    啊???送佛送到西的道理不懂吗?!到底谁更狗啊?


    苍清推开他的手,很有骨气的自己蹦跶着坐到离房门最近的隔间床边。


    李玄度笑了笑,等她坐稳,退到门口,靠在门柱上,转头看着门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苍清瞧不见他的表情了,只瞥见一闪而过的朱色道印,最近他说话也特讨人嫌,明明之前有段时间嘴甜了不少,真是狗改不了那什么!


    先前还说别与他生分,也不知道他自己怎么了,手也不牵了,也不准她抱他,更不准她往他怀里蹭脑袋,又与她男女有别起来。


    苍清盯着他的侧脸瞧了许久,想不明白,只能按下不表。


    客房只有一间,但反正床板间都有厚布帘挡着,何况他们出门在外一向是和衣而卧。


    住一起也安全些。


    等石大出去后,陆宸安先帮祝宸宁重新盘好发髻,而后帮他处理脸上的伤口,“我说师兄啊,平日里就让你少读些酸诗了,也不至于一点风沙就将你吹成这样。”


    两人的脸凑得极尽,祝宸宁应着,一双桃花眼温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陆宸安,笑答:“这不是有师妹你吗?下次你要先记着我啊。”


    陆宸安在他伤口上轻轻一按,一脸认真,“那可不行,我最多答应将你排在我的宝剑后面。”


    “嘶——”疼得祝宸宁轻呼出声,眼神都跟着黯淡不少,轻声自语:“我比小师弟也好不了多少。”


    李玄度听见了,将视线从门外收回来,睨了眼祝宸宁,“你目前可还不如我。”他扬扬眉,“加把劲大师兄。”


    “哎——”祝宸宁长叹一声。


    “你俩打什么哑谜呢?有我在你的脸绝不会留疤。”处理完祝宸宁脸上的伤,陆宸安拿着她的乾坤袋,又走向苍清替她处理脚踝上的伤。


    正巧石大同他娘子送饭菜进来,石大见到重新梳戴干净的祝宸宁先是愣了会神,然后傻笑道:“呀,这竟也是位男娃儿。”


    石大的娘子也偏头过去看,见到祝宸宁的模样后红着脸垂了头,跟着笑道:“娘子郎君真是好模样,那这位带纱帘的主家娘子一定生得更好看哩。”


    她同村口遇到的那个有柱一样不认识帏帽,却也将苍清当成了另外三人的东家。


    她确实是领队,大部分主意都由她来做,但她其实是一行人里面资历岁数最小的一个,师兄师姐们随时能拿戒尺打她手心的那种小。


    架不住师兄师姐们都不是什么严肃的人,就爱开玩笑,李玄度一本正经说道:“我们东家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陆宸安也不遑多让,学着汉中话打趣:“俄们这样貌在东家那里真是提鞋都不配哩。”


    祝宸宁也接口:“对对对,我们东家那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有几回得的美,只有宫里头的皇子才配的上。”


    话题开创者李玄度的耳朵尖,终于不负众望又红透了。


    “俄滴神呀!这得长得多美哩?”石大的娘子看向苍清得眼神多了几分探究和怀疑。


    帏帽下的苍清直翻白眼,这辈子也不想摘下帏帽了,明明大师兄比她更美。


    她的脸皮最近怎么越发薄了呢?


    到底哪句话让她耳朵都烫了?


    石大的娘子嘴上说着话,手脚一点也没慢下来,将饭菜一一摆在桌上,“山野粗食,客人们别嫌弃。”


    瞧见陆宸安在帮苍清敷药,奇道:“这位娘子还懂看病?”


    见陆宸安点头,她再次奇道:“只见过看妇人病的稳婆,倒是头回见会看其他毛病的女郎中。”


    石大悄悄推了推自家娘子,“你也早些休息去,别太累哩,这里有俄涅。”


    石大的娘子应了一声便走了。


    石大也准备出去,“客人先歇着,俄要去隔壁帮些忙,晚间烧了热水给几位送过来,去去沙尘。”


    苍清将他喊住,“是去给明日办酒的帮忙?”


    石大一愣,说道:“娘子真是好耳力,明儿个村里有几户人家一同办喜酒,村里人都是要去帮忙的。”


    苍清跃跃欲试,“我们可以参加吗?”


    村里的喜酒她还从来没参加过,这个热闹想凑。


    石大有些犹豫。


    李玄度道:“我们自然会为每户人家都备上礼金。”


    石大道:“客人说得什么话,明日同俄一起去就是哩。”


    到了晚间,石大的娘子再次送来晚饭,和午间的差不多,依旧是烙了几张馍,配上葵菜、炒辣子,菌子之类的素菜,只是多了盘鲜枣。


    菜虽然简单,味道却是不错,也不知是不是几人一路来吃了太多干粮的缘故,只要是热菜怎么吃都是香的。


    饭后石大送来热水,几人一路风尘仆仆,都好久没有洗过热水澡,再加之被风沙一刮,灰头土脸,砂砾钻进衣领子里,磨人。


    路途中有热水澡很难得,偏偏苍清脚上有伤,她的师兄们犹豫着商量了半天,最终洗澡时没将她请出去,只是都选在了左右两边靠墙的隔间角落,与她中间的床铺,相隔好几张床板和帘子,厚帘子拉了又拉。


    苍清:谁稀罕看啊?


    小师兄的前胸后背她又不是没见过,说起来他的……呸!她不是这种人,不准想!


    也因她脚上有伤,陆宸安不同意她泡热水澡,气得她直垂床。


    即使又施上几遍避尘决,苍清抬起胳膊闻了闻还是觉得自己身上一股子酸味,听着她左右两边的帘子后都传来欢快的哗啦啦水声,直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她左手边的几道帘子后,水声小了些,传出小师兄促狭的声音:“怎么有老鼠。”


    她右手边的几道帘子后,大师兄说道:“苍师妹,你可别气得乱拉帘子,小师弟脸皮薄,禁不得你偷看。”


    左边帘子后的人明显一滞,将人整个都埋进水里,只漏出头在外面。


    苍清将床板垂得更猛了,瞧瞧大师兄说得话,左右各隔着几道厚帘子,中间还有几张床板,她一个瘸子闲得慌去掀人帘子?这是在嘲讽她现在是个残废吗?


    她气得冷笑,“你俩又没比我多几两肉,有什么好看的!”


    “……”


    虎狼之词,偏她自己意识不到。


    这话一出,两边帘子后头都安静了。


    苍清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甘心想要乘胜追击,从放在床榻上的碗里面拿起两个鲜枣,往左右各打过去一个,枣直直穿透几道帘子,在布帘上留下一串圆圆的洞。


    左边的枣被李玄度接住扔进了嘴里,“有进步啊。”


    右边的“咚”一声掉进水桶里,溅起一片小水花,祝宸宁惊呼:“什么东西?”


    苍清冷哼:“这回不用走两步,也能瞧上一瞧了。”


    祝宸宁呆住了,想明白后立马将手环抱在胸前,背过身严肃道:“苍师妹!非礼勿视!而且经费本就不足,现在还得赔帘子了。”


    其实布帘很厚,又是隔了好几道,即使打穿个小孔,也是连个影子都瞧不见的。


    但苍清还是无意识地将头偏向左边,嘴上不甘示弱回道:“能瞧上一眼大师兄的风姿,不亏。”


    左边的帘子后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李玄度一下从桶里站起身,三两下披上衣服,快步走向祝宸宁的隔间,路过苍清的时候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李玄度那个悔啊,果然不该心慈手软,就该将她丢出屋去。


    更后悔自己嘴贱,偏要笑她像老鼠,安安静静的不好吗?


    他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两下。


    李玄度走到祝宸宁的旁边,挡在布帘前,强行将他的大师兄从桶里拉出来,“赶紧穿衣服出去。”


    “哎哎哎,唔唔”后面的话听不清了,祝宸宁在李玄度的裹挟下,被“礼貌”地请出了屋子。


    “那么快?”等在外面的陆宸安往屋里看了看惊讶道:“怎么连衣服都没穿好?”


    祝宸宁理着衣服正要抱怨小师弟两句。


    石大正好路过,见他俩这番模样,又听到陆宸安的话,忍不住往屋里偷偷瞄了一眼,红着脸摇摇头从他俩面前默默走开了。


    祝宸宁:“他什么意思?”


    李玄度吐掉嘴里的枣核,“应该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陆宸安凑上前,“什么什么意思?”


    之后等大师姐也洗漱过,四人就寝,一夜无话。


    第二日,村子里一早就噼噼啪啪响起炮仗声,苍清拄着李玄度给她新做的拐杖,在石大家的院门口探头探脑,空中纷纷扬扬飘着炮仗燃烧后的红纸。


    本来她也想去村里办酒的空地上凑热闹,可是她的三个师兄师姐们愣是不同意她去,怕人多挤到了她,说是等开席的时候再来接她。


    她现在行动不便,也只能如此‘任人摆布’。


    石大的娘子搬出两把竹椅,让她坐着瞧,她自己也坐她边上纳起了鞋底,装针线的箩筐便放在她那滚圆的肚子上。


    两人闲聊,石大的娘子问道:“小娘子身边怎么也不留个人?”


    苍清随口答道:“他们去凑热闹了。”


    石大的娘子拿针在发间划了两下,继续纳鞋,说:“就是再喜欢,对仆人还是不能太客气哩,年轻郎君多的是,反正小娘子有钱啥样的买不到?再说女子不该这样。”


    苍清尴尬一笑,什么叫年轻郎君多的是?什么叫不该这样?怎样?


    “他们不是仆人,是我亲人。”


    “俄懂,俄家石大昨晚和我说哩。”石大的娘子抿着嘴笑,“中看不中用也不行哩,像俄们这要是不中用的,女子……”


    她话说到这,突然住了口,嘿嘿笑着转了话头,“今个天不错,正适合办酒,山神爷保佑哩。”


    苍清没太明白她话中意思,中看不中用?她小师兄天下第一,又中看又中用的好吧!


    她也没继续问,顺着石大家娘子换了话题,“为何会在七月里办喜酒?”


    七月是鬼月,还有几日便是中元节,既然家家户户都种着吉利枣树,怎么又犯这种忌讳。


    这下轮到石大的娘子面露尴尬,支吾了半天,说道:“这是村里的习俗,每隔几月,有要成亲的人家就会聚在一起办酒,本来……本来是要等八月的,但是……村里最近不太平,就提前办哩,冲冲喜。”


    “是村里年轻郎君莫名被害的事?”


    石大家娘子叹气,“小娘子都知道哩?那俄就直说哩,村里闹鬼,现在天一黑,再强壮的大小伙都是不敢出门的,你可要看住你那两个伙计。”


    “闹鬼?”苍清的汗毛一下竖起来,大白天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伺她。


    苍清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那毛骨悚然的感觉却贴上她的后颈,叫人头皮发麻。


    “砰!”


    有炮仗声在她耳边炸开,苍清的心猛的一下收紧,脸都吓白了,等砰砰直跳的心平缓下来,她才又问道:“所以选在大中午办酒席?”


    石大的娘子点点头压低声音说道:“前个刚走哩一个,俄家石大同俄说,那人是被吓死的,全身都是血红的鬼爪印,之前还有一个说是肠子都被掏出来哩,身上被抓得一道一道的。”


    苍清忍不住缩了缩身子,“石家娘子你不怕吗?”


    石大的娘子笑笑,“呀,那鬼专挑着年轻郎君下手,俄一个女子怕啥哩,再说山神爷会护佑我们的。”


    苍清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便问道:“石家娘子看你这肚子快生了吧?”


    石大家的娘子其实也才二十出头,但她一笑,眼角又皱起了深深的纹路,“就这几日哩。”


    第70章


    大师姐来接她去吃酒的时候, 苍清正和石家娘子聊得火热。


    甚至知道了石家娘子是石大的童养媳,很小的时候就来了这里,还有她家隔壁石五郎家的娘子也快要生产, 以及村里谁家女儿病没了后, 她家爹娘哭得肝肠寸断之类的闲话。


    石家娘子如今肚子太大了,这样热闹的酒席是不会去的。


    所以只有苍清由陆宸安扶着, 拄着拐, 往办酒的空地上一跳一跳地过去了, 双环髻像兔耳似的,在脑后跟着一摆一摆。


    苍清问:“小师兄呢?他怎么没来接我?”


    陆宸安答:“正忙着和你大师兄不知在打什么赌。”


    等她们到的时候, 大部分吃酒的客人都已经落座开席了, 互相来去在敬酒, 桌前坐的多是男人和小孩, 女人很少, 两只手就能数过来。


    但每桌都坐着至少一两个女娃或是男娃,女娃们都穿的光鲜亮丽, 养得白白嫩嫩, 相反旁边的男娃儿就逊色许多,像野生的。


    新娘子是一个也没瞧见,更分不出哪几个是新郎, 就好像只是村里大聚餐而已。


    他们那桌是石大特意安排的, 只有他们四人,且位置在最后,人群纷杂, 苍清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那俊俏的青衫少年,他在同大师兄说话,瞧都不瞧她。


    苍清目不转睛, 穿过人潮朝他蹦跳过去。


    眼前突然出现一张丑脸,拦在她身前,是昨日村口遇到的那个猥琐男人有柱。


    “小娘子今天怎么没带纱帽哩?呀——脚怎么受伤哩,要不俄扶你过去吧?”这声音油的都能炒盘菜了。


    苍清急急止住步子,差点撞上,冷声道:“滚。”


    陆宸安将手按在宝剑上,想了想又松开,实在不舍得拿宝剑打这种人。


    有柱的眼睛在苍清脸上来回扫,“啧啧啧,好烈的小娘子,做俄婆姨……哎哟……”话才说道一半,苍清抬起手中拐杖一击捅在他肚子上,直接让他闭了嘴。


    有柱痛得哎哟直叫,弯着腰捂着肚子蹲去了地上。


    苍清绕过他蹦跶到桌前,在李玄度旁边的空位上坐下,见他面前的酒碗里还有酒水,很自然地拿起来喝了一口,立马吐舌,“好难喝,又苦又辣,还是汴京的酒好喝。”


    “小兔子喝什么酒。”李玄度拿过她手中的酒碗,将酒水全倒进旁边大师兄的碗里,又说:“这是村里自己酿的酒,烈的很,给没味觉的大师兄喝。”


    祝宸宁立马接口:“我只是对食物不挑罢了。”


    李玄度道:“没区别,一个意思。”


    陆宸安也在祝宸宁身旁坐下,凑到他耳边轻声问道:“你到底和小师弟在赌什么?”


    祝宸宁笑笑,“赌了一个梦。”


    声音虽小可哪里逃得过苍清的耳朵,她往嘴里夹了筷脆笋,问道:“什么梦?”


    李玄度刚刚确实同大师兄打了个赌,大师兄想知道他在汴京昏睡时到底做了什么美梦。


    李玄度不说,大师兄便一直死缠烂打,他喝了点酒,反而活泼了,话也多了。


    “你还不信师兄我吗?把你做的梦告诉我,我来给你出谋划策,保管能叫你追上心中所逑。”


    “拉倒吧,你要是行,怎么到现在还是形单影只?”


    祝宸宁一时无言,想了想复道:“我的情况不同,你大师姐她脑回路就和别人不同,我都怀疑她是不是试药试傻了,我能如何?”


    见李玄度不理他,又道:“那我们来打个赌,若风沙停下来前,苍师妹能开窍,就算我输,我立马向你大师姐表明心意,反之就是你输,将你做的梦告诉我。”


    “幼稚,你自己看看有意思吗?不玩。”李玄度转了个身不理他,“你想去表白自己去,别拿我做借口。”


    “你对自己没信心,怕输?”


    “激将法对我没用。”


    祝宸宁坚持不懈,“我说真的,你道印都红成这样了,藏着掖着有意义吗?那这样,我再加个赌注,若是我输了,我不仅要向你大师姐表白,一个月内凡事都听你指挥,我喊你师兄……喊你爹成吧?”


    李玄度笑了,“成交。”


    能让大师兄拿喊爹做赌注太难得了,若非这烈酒,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让老成的大师兄说出这番话。


    “祝宸宁,你这声爹喊定了。”


    于是就有了眼下的局面,可这样的赌约怎么能让她知道。


    李玄度随手从离他最近的盘里夹了块喜饼,送到她面前,“你尝尝这个,好像是枣泥馅儿的。”


    苍清被模样精致的喜饼吸引,夹起来尝了一口,立马偷偷吐在桌上,“好难吃。”


    饼也被丢进碗中,再不看一眼,从未尝过如此难吃的东西,难吃到她都忘了继续问到底是什么梦。


    李玄度有些好奇,什么东西能难吃到连苍清都不愿意吃?夹过她咬剩下的那块喜饼,在另一头也咬了一口,哕,果然很难吃,堪比大师姐的大补汤。


    他没吐默默咽下了,顺手又拿帕子将剩余的枣泥饼包起来放进袖中。


    不知为何,他瞧见不远处贼眉鼠眼,一直往他们这边偷瞄的有柱,就觉得不能将被苍清咬过一口的饼留在这里。


    想到刚刚这人骚扰她,李玄度身上不自觉起了层戾气,直到身侧人同他来说话,戾气才“唰”地散了。


    苍清给他夹菜:“你发什么楞,吃不惯?”


    其实桌上的酒食菜肴虽比不得汴京城的精致,但甚在量大且新奇,各色山珍反而是城里不常吃到的,做得也很鲜美,除了这难吃的枣泥馅儿喜饼。


    “小兔子挑的菜比较好吃。”李玄度吃光她给他夹的菜,就不动筷了,等着她看不下去继续给他夹。


    狡黠的李道长这顿饭失去了自理能力。


    不时有村民来他们这桌敬酒,说着各种喜气话,叫他们在村里吃好喝好玩好,祝宸宁作为大师兄且不挑食,理所当然的替另外三人挡掉了所有的酒。


    有个村民格外热情,“几位下午无事不如去玩两把博戏啊?”


    李玄度挑眉问道:“关扑不是只有节日里才准开吗?”


    村民笑道:“天高皇帝远,哪里会管我们这小村子。”


    苍清摩拳擦掌,饶有兴趣,李玄度将她摁回去,对村民摆手。


    若是让师父知道他又玩博戏,背都能给抽烂,再者大师兄喝了酒,性子会张扬许多,忘乎所以摇起他的银龟壳,这群村民不得连底裤都输光。


    那村民见劝不动又换了说法,稍稍压低声音说道:“两位郎君既然不去博戏,那另一处一定有兴趣。”


    祝宸宁酒劲上头,迷蒙起桃花眼,问道:“哪一处?”


    这人嘿嘿笑着,“就是那快活的地方啊。”


    “啊?”祝宸宁一脸疑惑。


    “啊?”李玄度二脸疑惑,两人都呆头鹅似的瞧着这村民。


    村民一拍大腿,“原来还是雏啊。”


    一生爱热闹的苍清迫不及待凑上来,“为什么不问我?什么地方?我也想快活。”


    那村民唬了一跳,“女娃儿咋去嘛。”


    石大从一旁路过,听到了她的话,赶忙上来打圆场,“滚滚滚,两位郎君的东家就在这坐着涅,做不得这事,要挨抽的。”


    他又转头对苍清笑道:“客人不好意思,他不知道情况,不知道这两位郎君是你的人。”


    苍清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石大只当她是不好意思,拉着那村民走远了。


    等大家吃饱喝足,苍清有心想让珠雀啾啾也尝尝,这只异族,和以往遇见的都不一样,神志很清晰,抱紧了她的大腿,认她做老大,再不愿走了。


    她凑近李玄度,拉了拉他的袖子,“把啾啾从乾坤袋里放出来吧,它好几日没吃饭了。”


    李玄度拿出乾坤袋递给她后,身子立马往旁边挪开,还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上抽走了。


    他避嫌避得明目张胆,苍清当他嫌弃自己,顿生恼意,闻闻自己的袖子,只心道你们洗过澡的好了不起!


    她也转身不理他,自顾放出啾啾,悄声警告它不准出声不准伤人,啾啾见一桌的美食,忙点头,随后跳进盘子里风卷残涌。


    一顿饱餐后,啾啾乘人不备跳进大师兄面前的酒碗里,扇着翅膀快乐得在里头洗了个澡,最后被李玄度揪着脑袋上的毛给拎出来,重新扔回笼子,收进了乾坤袋里。


    连啾啾也知道要洗澡。


    苍清悲愤地起身,独自拄着拐往石大家的方向蹦走了,偶尔回头见心里想的人没跟上来,更悲愤了。


    之后的下午,祝宸宁醉倒在屋子里呼呼大睡,陆宸安忙着替闻声赶来石大家的村民看病。


    李玄度不知所踪,连啾啾也醉倒了,只有苍清拄着拐在石大家的枣树下,寂寥得与她的同风马儿度过了一下午,时不时往院门口张望,来回念着:“八十金,你主子去哪了?”


    被改名为“八十金”的同风踢了踢腿表示不清楚、不知道。


    问得次数多了,同风不再作答,嫌弃地转开马脸。


    天近黄昏时,李玄度才从外回来,他走进石大家的院子,见到在枣树下发呆的苍清,笑道:“你不会在这坐了一下午吧?”


    苍清有气无力地回道:“也不是,偶尔是站着的。”


    她柱起拐一蹦一蹦地往屋子跳去,“你下午去哪了啊?”


    李玄度没有去扶她,随口道:“嗯……找村民谈了谈人生。”


    苍清疑惑:“你还会主动交朋友了?”


    “嗯……”李玄度:交了吗?用拳头谈的人生,希望对方能这么觉得吧。


    他背在身后的手,先前被砂砾刮出的细碎伤口,重又裂开了。


    夜里。


    屋里其他人都已睡熟,苍清在自己的隔间内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白日里石大娘子说的话,和那如影随形的窥伺感,心里发毛。


    隔壁的小师兄大概是睡眠浅,被她频繁翻身的动作吵醒了,轻声问道:“睡不着?”


    他们隔间的安排是这样的,以苍清为中心点,面朝大门,从左到右分别是:空、空、李玄度、空床、苍清、陆宸安、祝宸宁、空床……


    苍清实在不明白,有帘子相隔,小师兄为何还要与她多隔一个床板,以往她怕鬼赖在他屋里的日子可不算少,一个马车也睡过,也不见他这样。


    出了汴京后,他就和她不亲了!生分了!没爱了!


    她心里有气本不想理他,忍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回道:“今天石大的娘子同我说,这个村子里在闹鬼……”


    将白日里从石大家娘子那里听来的消息都说了,苍清心里也舒坦了,有小师兄陪着她就莫名觉得心安。


    李玄度轻笑,“若是鬼来闹你,我就将它们都抓来拧成一股,给你做拐杖。”


    “咦……”苍清嫌弃道:“我不要,更吓人了。”


    话这么说,心里却是松快不少,躲在被子里轻轻笑出了声。


    李玄度睡的隔间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而后苍清便听见他走到自己隔壁的隔间躺下了。


    “我就待在你旁边,快睡吧。”


    他的声音似乎有什么魔力,苍清很快闭上眼睡熟过去,呼吸渐渐平稳绵长。


    不知又过去多久,窗外传来断断续续女子幽幽的唱歌声,伴随着阵阵犬吠。


    睡梦中的苍清砸吧下嘴不耐地皱起眉。


    李玄度翻身从床上下来,他脚步放的极轻,没有吵醒另外三人,出了屋轻轻带上房门,在门上贴了一张黄符。


    他一人走在村子里的黄土地上,四周除了偶尔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几声犬吠,静谧无声。


    乡间小路连一盏灯烛都没有,只有空中近十五的月亮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替他照明。


    手中的罗盘不见任何动静,他的衣摆和袖袍无声摆动,像有看不见的东西在玩弄,同他轻柔得说话,周身慢慢侵袭上透骨的寒意。


    “来了。”


    李玄度念咒掐诀剑指划过眼睛,这里连一丝风都没有,衣袍怎么会无风自动。


    可就当他开眼的一瞬间,衣摆和袖袍即刻停止了摆动,就好像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个错觉。


    他四处扫了一眼,没有一个鬼影。


    前面黑漆漆的拐角处,忽然出现一个佝偻身影,朝着他的方向直冲而来。


    来不及过多想月魄剑已经出鞘,在剑尖即将触及那佝偻身躯的时候,李玄度一个侧身紧急避开,剑气凌厉还是划开了那人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服。


    眼前人驼着背,一头灰发散乱,盖住了她大半张不算年轻的脸,身上衣服脏污的看不出原本颜色,整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婆。


    但即使这样,她依旧是个人,不是鬼。


    “你是谁?为何大半夜一人在此?”李玄度收剑入鞘,神色戒备。


    “嘿嘿……你也是一个人哩。”乞婆绕着他走了一圈,“一个男娃儿大半夜在外面走,很危险的。”


    李玄度皱眉问道:“什么危险?”


    “女子好,女子好,女子都是家中宝……嘿嘿……”


    乞婆疯疯癫癫,答非所问:“快跑,快跑!鬼要来杀人哩。”


    “什么鬼?”


    “中元节鬼门大开,大屠杀就要来哩……快跑吧!”乞婆一边神神叨叨说着,一边发出诡异的笑声,“嘿嘿……再不跑就跑不掉喽。”


    眼看乞婆要越走越远,李玄度上前拦她,却只抓下她一片破烂的衣角。


    “臭男人,别碰俄!再碰就杀了你!”乞婆突然凑到李玄度眼前,瞪着眼尖声叫喊起来,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惊起了山中的飞鸟。


    李玄度只觉自己耳朵都要聋了,村里却没有人出来看一眼。


    “哈哈哈哈哈……”乞婆笑得更加放肆,“女子好……女子好……”


    “哪里的疯子?”


    李玄度一动未动沉着脸站在原地,只看着乞婆一边笑一边唱着走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