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

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51章


    “什么兜?”李玄度迷迷糊糊问道。


    意识过来后, 腾地爬起身摸去了角落里,该死,差点沦陷在温柔乡里了。


    苍清摸到他旁边, “我没有嫌弃你, 真的是太重了。”


    李玄度没应声,忙着在心里念清心咒, 车舆里又黑又静, 官道旁的林间传出声声夜枭的怪叫, 似暴雨夜里的幽冥鬼嚎,苍清抱住了他的胳膊, 没一会她的头又靠到他肩上。


    他没动, 深呼吸了几下, 轻声开口:“阿清, 我有件事想同你坦白, 其实……我、我爹是当今圣上,我是老幺, 排九, 我、还有个从未见过的未婚妻,我、我从一开始接近你就别有用心……”


    许久都没听见她回话,李玄度提着心又问:“吓到你了?我并非有意欺瞒, 那个未婚妻也是官家强配的!我绝无那个意思, 我是道士不会娶妻,除了、除了……”


    除了你。


    他也不知这么急着辩解有何意义。


    依旧无人回应,靠在他肩上的苍清, 头一歪倒在他怀里。


    李玄度摸黑触碰她闭着的双眼,再留心听她绵长的呼吸,长长叹了口气, 睡着了啊。


    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坦白,她怎么就睡着了?


    睡着了也好,明日再说吧,李玄度又是庆幸又是遗憾,卸了力往后板上一靠,软香在怀,听着雨声一夜安眠。


    苍清早间醒来时,车舆里又只有她一人,身上盖着薄毯,外头的雨早停了,昨夜车外鬼哭狼嚎的,但在小师兄身边就什么都不用怕,格外安心,也格外好眠。


    她掀开车帘,蹦下马车,大喇喇冲到李玄度身边同他一起洗漱,“小师兄早啊!朝食是什么?”


    一觉睡醒,全然忘了昨日发生过的尴尬事。


    李玄度一手拿着刷牙子,举着葫芦往嘴里灌了口水,含糊道:“戒尺吃不吃?”


    苍清:“……”


    该算的账早晚都得算。


    “朝食也没什么要紧的,我们还是赶紧赶路去城里吃!”苍清转头往回蹦,嘴里的泡沫都未吐干净,一回头就见白马同风身上挂着一串粽子,还有一束用红绳绑好的菖蒲和艾叶。


    她呸掉嘴里的泡沫,取下粽子,还是热乎的,惊喜道:“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粽子?”


    李玄度走到她身边,“进城路过的农户卖的,临近端午的节物。”


    苍清取过他手中的葫芦,漱干净嘴里的牙粉泡沫,迫不及待剥粽子皮。


    “急什么?”李玄度拦住她,拉过她一只手,“还有东西没给你。”


    苍清忙往回缩手,被预判的李玄度紧紧拽住,逃跑无果,她愁眉苦脸讨饶,“符我今天补上还不行吗?!好师兄,打坏了就握不了笔了。”


    李玄度挑挑眉,“我何时真的打过你手心?”


    苍清犟嘴:“那是我平日功课做得好,你没机会。”


    “鬼画符哪来的自信?”李玄度取出一段五彩绳编织的百索系在她手腕上,“毒月里保我师妹邪祟不侵。”


    苍清翻了翻手腕,还挺好看,“那你的呢?”


    “我不需要。”李玄度微皱起眉,转身去收拾东西。


    苍清啃着粽子,打量他忙碌的背影,这态度有点奇怪,五月与他而言是有什么不好的记忆吗?


    离汴京城已经很近,赶在午饭前进了城,李玄度说不会逗留太久,于是这回只找了家客栈住下。


    临近端午,各处都有卖菖蒲、桃枝、艾叶等节物的,人潮熙攘好不热闹。


    苍清这个土包子头回来京,一路左顾右瞧,商铺酒家、勾栏瓦舍,吃得玩的用的,看什么都新鲜,三句不离一个“哇”字,拉着李玄度跑过来跑过去,瞧见什么都想买。


    李玄度也只比她好一些,只是面上装得端正,心里也早叹遍了,他除了十岁那年初离云山观随师父来过一次,认祖归宗得知了自己是皇子以外,之后走遍大江南北没几日安稳,师父严厉,云山观的好时光一去不返,只剩动荡路途。


    他之所以自小被丢在千里外的信州,正和毒月有关。


    偏巧到京的日子赶上毒月。


    李玄度侧头瞧见一脸恣意的苍清,心里可谓是复杂,师父交代他将人带到汴京,还传信让他必要严厉教导她道术,不可有分毫松懈,为的就是让浮生卷的主人日后有能力去寻遗失的神物。


    他总要带她去见师父和官家,他的身份再满也满不了多久了。


    李玄度稍作斟酌:“苍清,我有事要同你说。”


    “这就是阿榆说得晋江书坊?果然很大。”苍清与他同时开口,根本没注意他的话,转头又叹道:“哎?书坊隔壁就是开封报坊,买张小报瞧瞧。”


    李玄度无奈掏钱付账,等了一会,他再次开口:“我有事要与你说。”


    “你说。”苍清头都没抬,手里翻看着刚买的小报,惊叹:“上头写祈平郡主自从重病昏迷后,暻王日日往平国公府送珍稀药材,暻大王不就是阿榆假扮的那位六皇子吗?那阿榆能拿到他的令牌必然与他熟识,我们去平国公府碰碰运气找阿榆吧。”


    李玄度的危机感陡然升高,“你要去找白榆??”


    多少个月了,还没忘?


    苍清点头,“也是想去赚赏金。”


    “小娘子要去平国公府?”报坊老板很热情,接话道:“听闻和祈平郡主有婚约的九皇子早几天就到京了,未婚妻重病,九皇子作为未婚夫可是一趟都没去过平国公府,还比不上暻大王殷勤,你可知是为什么?”


    李玄度:?我早几天就到京了?我怎么不知道?


    苍清则一脸好奇地凑上前:“为什么?!”


    “连载小报。”报坊老板挥了挥手上的小报,“小娘子再买一张自己瞧?”


    苍清回头眼巴巴瞧李玄度,她的钱之前都用来买同风和租马车了,在拿到“画卷”的三百赏金前就是个穷光蛋。


    李玄度熟练地掏钱付账,“小报写得也不准,你看看过得了。”


    苍清嘴上应过,瞧完小报却骂道:“这九皇子真不是个东西!”


    李玄度:???


    “未婚妻都病重成这样了,他还一心想着夺皇位?!巴不得未婚妻死了好。”


    李玄度:啊???


    他拿过苍清手中的小报,读了两行,脸越看越黑。


    小报上说九皇子是为了皇位回来的,但他的生母俪娘子是夏人,夺位多有阻碍,又说平国公府的老将军战死后,只剩祈平郡主一人,圣上说是看重她自小养在宫中,不过也就是个空壳子。


    所以将无实权的祈平郡主许给常年不在京中的九皇子,是为了削弱九皇子出阁开府后的实力,也能看出官家不重视九皇子的心思。


    九皇子自然不满意这段没有妻家帮扶的姻亲,祈平郡主若是死了,一了百了。


    污蔑!纯属污蔑!李玄度捏皱了小报,他连平国公府有几口人都没在乎过,皇位算个屁!闲云野鹤的李道长骂了脏。


    “本仙姑最恨负心汉,若有幸叫我遇见这位九皇子,定也打断他的腿!”


    李玄度的脚踝骨隐隐作痛,目光瞟向义愤填膺的苍清,为自己辩解道:“那是包办婚姻,面都没见过又不喜欢,怎么能算负心?”


    苍清从他手中夺回被捏烂的小报,“你们凡人不就讲究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吗?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的,都是按礼数嫁娶。”


    “当然要紧!不喜欢何必去糟蹋婚姻!”李玄度从没哪次这么着急过,“若是我、若是他们自己做出的约定,合该遵守,可他们是吗?说不定祈平郡主早心有所属,你瞧那暻王不就殷勤的很,九皇子硬凑上去岂不是棒打鸳鸯。”


    苍清点点头,说得有点道理,“那若是祈平郡主喜欢九皇子不喜欢暻王,我是不是就可以打断九皇子的腿?”


    “那也不行!”除非师妹想要个瘸腿的夫君,李玄度轻咳两声,抹去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循循教导:“光祈平郡主单方面喜欢不够,两情相悦才能成亲。”


    “这样啊……可我还是觉得九皇子不是好人,他不喜欢就去说清楚啊,再说郡主是女郎,他就是为了她的名声也该去看望。”


    李玄度满腹怨气无处发,他本来就是要去请旨退婚的好吗?谁知祈平郡主突然就病重了?


    苍清叠起小报收进怀中,“你刚刚要同我说什么?”


    “没、没什么。”


    她都要打断他的腿了,李玄度哪还敢坦白,其实这身份也并非不能再瞒一瞒,大不了不带她去见师父和官家。


    寻神物这事,他们一路来不也已阴差阳错地寻回来三件,接下来继续由他在中间代为传话行事就好。


    “我下午出去一趟,明日再与你逛。”


    苍清忙道:“去哪?我也去。”


    李玄度转看眼,“我去……见个朋友,你留下画符。”


    “朋友?你除了我还有朋友?”苍清歪起脑袋盯着他瞧。


    好奇怪,以往她不想去的地方小师兄也硬要拖她去,恨不得将她放进兜里随身带着,今日很反常,哪个朋友她不能见?


    李玄度心里发虚,嘴上放狠话:“若是今日不能将符补上,明日不准出去玩,还得挨戒尺。”


    “我不稀得去。”苍清变脸极快,转头就走,“我爱画符!想画!爱画!”


    逛了一晌午,买了一堆端午节物,其中不乏鲜花、吃食这些不适合放进乾坤袋里的东西,李玄度两只手都抱不过来,苍清还不肯停歇,瞧见卖桃枝的非要买,说是要给他个惊喜。


    拿得东西太多,李玄度逛得眼里无光,听见有惊喜重新活过来,“什么惊喜?”


    “晚间你便知晓了。”


    苍清神秘兮兮摇着头不肯说,挑了一枝杆子格外粗的桃枝,左右瞧他确实是拿不过了,于是将桃枝插在他腰间鞓带上。


    日上三竿,满载而归,待吃过午饭,李玄度准备出门,走前还拿走了美人图,临到门口苍清拉住他嘱咐:“你别一人进宫领赏。”


    李玄度失笑,“怕我独吞赏金?”


    苍清一脸严肃,“我是担心公主真的瞧上你。”


    “嗯?”李玄度来了兴致,“担心什么?继续说。”


    苍清仰头望天,“嗯”了半天也解释不出来,“反正你不能做驸马,我会不高兴。”


    之前在信州提起寻到画卷后来汴京,官家会赏什么,苍清还调侃过他,长得如此标志要对自己自信些,眼下她却不大愿意了,原因嘛,她不知。


    李玄度笑眯眯的,瞧着心情极好,“我不可能做驸马,师妹放心,走了,等回来带你去京中最好的酒楼吃晚食。”


    “小师兄最好了。”苍清抱住他,在他怀里蹭了蹭脑袋才松开,“早去早回,回来送你惊喜。”


    她站在门口笑着对他摆手,走廊里的一位中年娘子磕着瓜子瞧了半天,待李玄度下楼走远了,笑道:“哟,刚成亲的小夫妻吧?这么腻歪。”


    “不是不是。”苍清忙摆手否认。


    中年娘子也摆手,“还不好意思嘞,婶子懂!谁还不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小娘子你这夫君长得这俊,是得看紧些,男人哦心都野得很,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可不少。”


    苍清咧咧嘴,礼貌笑了笑转身回屋,京里的人就是热情健谈,不过“夫妻”这个称呼,还挺好听的。


    她哼着小调,取来黄纸研了磨,这回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快速画完所有符箓。


    起来伸个懒腰,又马不停蹄从早间买得一堆东西里挑出桃枝,比划了两下,掏出刻刀埋头刻起来,时不时瞧着手中物件,叹气摇头。


    为了赶在李玄度回来前完工,做得有些急,又想做得好,就格外专注。


    完工时门外突地传来“咚咚”敲门声,苍清吓得人一抖,叫刻刀划伤了手指,血大量从伤口渗出来滴到桌上,疼得她直吸冷气。


    “谁啊?”苍清收起做好的东西起身去开门,带伤的手指含在嘴里,门一开,瞧着外头白发须眉,手拿拂尘的男人愣在原地。


    他说:“小苍苍,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百索:五色彩绳编织的手绳,端午节物。


    刷牙子:牙刷


    牙粉:牙膏(古人会往里面加中草药,也算是防蛀牙了。)


    《梦梁录》有载北宋已经有牙刷,一般为木制也有骨制,一头钻上数孔,插上马尾毛或猪鬃。


    北宋的汴京城小报行业极其发达,各种八卦当天就能印出来传遍京城,真实度嘛和当今社会的差不多啦。


    第52章


    苍清吓得立时关上门, 凌阳道人比她快,伸手挡住门,“怎么?整日与我徒儿厮混一处, 却不识得我了?”


    识得自然是识得, 只是凌阳道人张口喊出她的犬名就有些惊悚了。


    苍清眼见无路可跑,手虽还用力抵着门板, 认怂的态度摆得极快, “师叔!你别收我!我立马与小师兄断绝关系!”


    “我何时说过要收你?”凌阳道人皱了皱眉, “还真厮混上了!我说那小子今日怎么不带你进宫,说话还支支吾吾的。”


    “进攻?打谁?”苍清就问了这一句, 脑门挨了一击暴栗。


    “哎哟。”她捂住脑门, “师叔怎么打人啊。”


    手一松开, 门没了支撑, 凌阳道人顺势推门进屋, 冷哼,“见了长辈不请人进屋喝口茶还叫人吃闭门羹, 无忧那小老儿就是这么教你的?”


    好好的还扯上她师父了, 苍清不敢犟嘴,只敢暗自嘀咕,“没大没小直呼你师兄道号, 你又好哪里去了。”


    凌阳道人环顾屋中一圈, 脸色稍好看了些,“你们没住一屋?”


    “偶尔住。”苍清捏着手,垂着头, 答得老实本分。


    “两个逆子!”凌阳的白眉高高扬起,吹胡子瞪眼,“你们!你们有违天理!”


    “师叔你没事吧?”苍清跳开老远, 这老头脾气怎么还是那么差,说炸就炸,理由?


    凌阳抚胸,含蓄问:“住了……几回?”


    苍清的手指还在流血,她轻轻啃了两下,略微仰头思索,“记不清了,闹鬼的时候就住一屋。”


    “鬼还是你们玩乐的一环了?!好好好!长本事了,师父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出趟任务童子身都玩没了,看我一会不打断他的腿。”凌阳说得咬牙切齿。


    苍清越听越迷糊,什么任务?谁的童子身没了?打断谁的腿?谁要和鬼玩啊!


    瞧得出凌阳真的很生气,苍清才不要去触霉头,垂着头装乖。


    凌阳不愧是得道高人,做了两下深呼吸,再开口已是平澜无波:“小苍苍你怎么不问问,我如何识出的你?”


    在苍清眼里,那就是这老头还是那这喜怒无常,一惊一乍的,要不是师弟呢?比不得他师兄无忧。


    她师父那心境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玩阵法的大约都是这德行,她大师兄也是一脉相承,温润如玉翩翩君子,淡泊、淡定、淡出水。


    苍清顺着凌阳的意思摇摇头表示不知。


    凌阳一脸高深,“我与你师父从收养你开始就知晓你的身份。”


    这话的意思是?苍清一时没转过弯,“大师兄大师姐也知道吗?”


    毕竟她幼时体弱,是这两位一宿一宿熬夜照看大的。


    “他们不知,你可以像耍玄儿那般,也耍耍你大师兄大师姐,一碗水总得端平吧。”凌阳说这话时,脸上带上些期待的笑意。


    “我没耍他!”她只是难以启齿。


    这么说来无论她是人是妖,师父都不会收了她,那她岂不是白跑下山了?


    苍清高兴地差点蹦起来,“我可以回信州了!”


    “你使命在身怎么回?”凌阳诧异地瞧她一眼,“怎么?你们都‘坦诚’相见了,他竟什么都没与你说?”


    不等苍清细问,这小老头又怒了,拎起她就往外冲,“跟我进宫!”


    “哎哎哎哎!”苍清根本没的反抗,这师父和徒弟怎么都喜欢拎人衣领子啊?


    凌阳的道行高深莫测,飞檐走壁脚下生风,苍清发髻吹得乱糟糟的,髻上的珍珠钗都被风刮掉了几支,发带更是飘了一路。


    进了皇城,待行至某处宫殿前,苍清脚都没站稳,又开始“哇”声一片。


    一路行来,殿宇巍峨、朱门金漆,已经让苍清目眩神迷。


    这偏殿竟也是碧瓦朱檐、雕栏玉砌,琉璃瓦的光折射在人脸上开出了绚丽的花。


    门口的内侍先行通报后,凌阳才领着她进去。


    一位身穿白罗窄袖袍,腰系金銙带的中年男子高坐堂上。


    苍清左顾右瞧打量着,后脑勺突的又轻挨了一下,凌阳道:“没规矩,见了陛下还不见礼?”


    陛下?高座之上就是当今圣上?!要给她和小师兄发赏金的那位?


    金主!大金主!


    苍清回过神学着凌阳的样子见礼,乖得凌阳都多看了她几眼。


    官家瞧着很和气,侧头吩咐身旁的内侍,“去俪娘子那里将老九喊来。”


    等内侍退下,官家从头到尾打量她遍,冲她招手,“你就是苍清?”


    苍清站着没动,点点头,她对目前的情况有点拿不准,地图不在她手上,凌阳师叔带她来见官家是何用意?小师兄一会回客栈寻不见她,会不会担心?


    “坐吧。”官家也没和她计较,转头和凌阳旁若无人地相谈起来,瞧着对彼此都极为尊重,听话中之意还是昔年故友。


    苍清虽不明所以却不敢轻举妄动,她本来也爱听墙角,在旁听了半天,也是从散碎的信息里拼凑出了些消息。


    原来这九皇子生在毒月五月初九,司天监卜得他六亲缘浅,身带童子煞,既是天生童子命,及冠前若强行养在父母身边,克父克母,也恐有碍朝廷根基,所以从小送去道观算是为本朝祈福积德。


    苍清开始还有些为这九皇子打抱不平,越往下听越觉得熟悉,脑子里蹦出个人影来。


    她突然有点心慌,摸了摸自己被风刮乱的发髻,猛地站起身,“我、我想去更衣。”


    凌阳正要呵斥她没规矩,官家瞧她一眼笑着拦下了,“是不大雅观,凌阳你这人也真是毫无审美,拎着人来的吧?小娘子有哪个不爱漂亮的?”


    他温和道:“让人带你去。”


    有女使垂头领苍清去到隔壁空屋整理,还唤来宫里的梳头娘子替她重新梳妆。


    梳头娘子带了一整匣的金银钗饰,说是官家赏的,让她尽管挑,苍清随手点了几样合适的,那珠钗上的珍珠比她之前戴的要大上一圈,色泽也更圆润,若是卖了定能卖上好价钱。


    思及此,她不自禁笑出声,等拿了赏金她就是小富婆,哪里还要当钗饰?若真没钱了还能和小师兄一同替人看事赚银两,她如今不是无依无靠一人行走江湖了。


    她一笑,梳头娘子立即夸道:“小娘子相貌堂堂,好像那年画上的仙人,如今榴花开得正好,不如折一枝来簪发?与娘子的朱裙相称的很。”


    苍清临窗而坐,正好能瞧见外头院中一大片石榴树,五月的花大多都落了,唯榴花开得正艳,一朵朵小灯笼似的挂在枝头,像过年时照在小师兄头顶上的那盏红纱花灯。


    小师兄当时没站稳,还不小心亲了她,苍清笑道:“一会梳完出去时我亲自去摘,妆匣里的琉璃花瓶簪也留下吧。”


    花瓶簪用来养榴花正好。


    不远处走来两个宫人,吸引了苍清的注意,一人拿着花洒壶,另一人挽着篮子。


    渐渐行近,停在一颗石榴花树下,挽着篮的宫人从篮子里拿出剪子,在树枝上比比划划。


    “得给俪妃娘子寻枝开得最好的回去插瓶才行。”


    拿花洒壶的宫人给石榴树浇起了水,“石榴花好看是好看,就是不香,我觉得不如芍药。”她以袖捂嘴,嘻嘻笑道:“就像那九皇子俊得如芍药般。”


    “羞不羞?皇子也敢讨论?”挽蓝子的宫人话是这么说,却笑道:“九皇子名花有主了,你要么向俪娘子讨个赏,去做九皇子的房里人?”


    拿水壶的笑着啐了一口:“谁敢与京中魔王祈平郡主争夫婿,不要命啦?要说这榴花,还得是平国公府园子里的才最好呢!”


    “那是,谁不知当年平国公穆将军为讨似和夫人欢心,种了整整一后园石榴树呢。”


    “说起这似和夫人也是可惜,放着好好的平国公夫人不当,偏做出那等事来。”


    挽篮子的宫人不顾手中还拿着剪下的榴枝,忙捂住了浇花宫人的嘴,“嘘——那件事是我们能说得吗?小心你的脑袋。”


    可她自己却也轻声叹道,“哎,如今祈平郡主重病也不知如何,平国公忠烈……哎……”


    “官家前阵子不是派了御医和佑宁观的道长去看了吗?就连邢妖司的姜判官也去过了,却谁也瞧不出问题,怕是不成了。上个月是闰四月本就不吉利,会不会是似和夫人的鬼魂作祟?我可是听闻……”


    挽篮子的宫人出言打断,“你别胡说,怪吓人的。”


    篮子里榴花不知不觉已经满出来,宫人们收起工具,提篮离去。


    坐在轩窗下的苍清将宫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这两人想来是俪娘子身边宫人,皇子都敢随意议论,说起平国公府的事却讳莫如深,是有什么忌讳在其中?


    她可还惦记着平国公府的赏金呢。


    听了这许久,梳妆也已结束,苍清让陪侍的女使等在廊下,自个去折榴花,她穿梭在火红的榴花间,要挑半开的,放进琉璃花瓶簪里用清水养着,簪在发髻间,等到晚间就恰好开放。


    她都想好一会回去时,宁死不让师叔提衣领子,再乱了发髻到了客栈还怎么叫人赏花?


    她要同小师兄炫耀,这是宫里的榴花,他定会夸她“人比花娇”,会的吧?会夸的吧?


    苍清脸上扬着笑意,选了半天才挑中一枝满意的,今日的日头真毒,晒得她要出汗了。


    榴花刚放进花瓶簪中,不远处的回廊下转出道熟悉的青色身影。


    苍清一眼就认出这是她刚刚心头所念之人。


    顾不得将花瓶簪插到发髻间,朝着来人飞跑过去,“小师兄!”


    一头撞在李玄度身上,嗔道:“你不是说不进宫领赏的吗?不是说只见个朋友吗?骗人!”


    李玄度没料到苍清会出现在这里,他还没有所反应,替他领路的内侍先骂道:“大胆!哪里来的不长眼小宫人,冲撞了九皇子还不避开!”


    九皇子?


    苍清抬眼瞧见李玄度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二人皆怔愣原地,无言对视,不明情愫在眼神间无声传递,无人开口。


    “退下。”李玄度先道。


    内侍得了令立时上前拉人,总有仗着几分姿色想攀高枝的宫人在亲王、公主眼前碍眼,他早已见怪不怪,这不九皇子刚回京就有人按耐不住了。


    “哪宫的贱婢子还不下去?!要挨耳光吗?”


    内侍突然出手拉人,发愣的苍清一个不防,手中的琉璃花瓶簪落到地上,碎了。


    拉扯间踩坏了她新折的榴花。


    苍清垂头,地上的榴花已不复韶华,还没戴给他看呢。


    她蹲下身去拾花,她挑了好久的,还没听到夸赞呢。


    李玄度去拉地上的人,哄道:“碎了就别捡了,师兄日后给你买更好的。”


    苍清没动,不知为何心头有点委屈,“我不要你的。”


    她倔强的身形带着些落寞,瞧得李玄度心都要跟着琉璃花瓶一起碎了,他朝内侍扫过去一个凌厉的眼神,冷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滚下去!”


    等内侍着慌走远,李玄度也蹲下身,小心翼翼继续哄人,“小师妹?小仙姑?生气了?师兄给你赔不是。”


    第53章


    苍清还是蹲着没动, “你真是九皇子?”


    “嗯……”李玄度拢住她的双手,“仔细别划伤手。”


    苍清现在脑子里正乱着,小师兄成了她口中的负心汉九皇子, 早间刚骂过还要打断他的腿, 说坏话说到人眼前了。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幻觉。


    脱口而出的却是, “九皇子好威风, 哪敢叫您赔不是。”


    其实他骗她就骗她吧, 反正她也没少忽悠他,但怎么就是不高兴呢?心里闷闷的, 她不喜欢他这个身份!


    跟着苍清的女使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 瞧见这场景, 很有眼力见什么也没问, 只轻声提醒, “殿下、小娘子,官家还等着呢。”


    苍清闻言甩开李玄度的手, 起身闷头往偏殿走, 后者死皮赖脸地紧追上她的步子,牵住她的手,歪头在她耳边轻声说:“回去还要去酒楼吃饭的, 嗯?”


    苍清很想恶狠狠回一句“不稀罕吃了”, 但她没出息啊,抿着嘴不答。


    李玄度又道:“是我不对,不该满你这许久, 阿清若是想打断我的腿就打吧,绝不反抗。”


    他闭着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苍清瞥他一眼, 忍不住笑了,“若真成了跛子,郡主就瞧不上你了是不是?”


    她随口一言,二人皆愣了一瞬,李玄度道:“阿清,我不喜欢她,也不会娶她。”


    “你娶谁关我什么事?”苍清是这么回的。


    二人牵着手进了偏殿才放开,这么明目张胆的行为,哪里逃得过本就在格外留心他俩的凌阳道人,若非官家在上,他又该怒骂“逆徒”,并拿拂尘将他二人打开了。


    凌阳道人咳了两声,白胡子跟着一抖一抖的,对着官家说道:“不日便是玄儿实年十九的生辰,也到了可以出阁行及冠礼的年纪,官家把事情说清楚吧。”


    官家目光深沉,瞧不出心中是何思量,挥手遣退侍从。


    凌阳师叔转头又对李玄度道:“将浮生卷和地图拿出来。”


    李玄度上前递出浮生卷与美人图,“请官家过目。”


    “怎么不喊‘爹爹’?”官家接过东西,见他不回话收起严肃做派,笑道:“不怪你不亲近,从小不像其他姐妹兄弟常伴在爹娘左右。”


    “臣不孝,不能常伴父母左右。”李玄度依旧半垂着眉眼,回话恭顺却冷淡。


    “这也怨不得你,当年送你去观中修行是迫不得已,你未生怨憎说明凌阳将你养得极好,如今既回来了,其他兄弟有的你自也不会少。”


    官家说着话,将美人图往旁边一放,只拿着浮生卷在手中细细瞧了个来回,“爹给你定的封号“琞”,也是予你厚望。”


    “我明白……”李玄度终于抬了眼。


    官家的目光却只瞧着浮生卷,那搭扣明明再普通不过,他却是如何也打不开。


    他朝苍清招手,“你就是浮生卷的现任主人?”


    苍清知道官家的意思却没接话,浮生卷的主人,谁不知道意味着危险啊,直到凌阳师叔犀利的目光瞟过来,她才乖乖过去接回浮生卷麻溜地解开搭扣。


    卷中光景便立时展现在众人面前,官家盯着瞧了许久,起身来到雕花红木的多宝阁前,手中不知如何动作,不多时取出一副画卷来。


    他说道:“你们手中美人图里的是假地图,我手中的这幅才是真品。”


    什么意思?他们寻来的美人图是假的,那赏金怎么办?


    这是苍清的第一反应,而后才想,官家故意放出假地图,又自导自演高额悬赏画卷,目的为何?


    官家似是看透她心中所思。


    “如今朝局动荡、内忧外患,邻国屡次挑衅,西夏漏网之鱼也仍有卷土重来之势,玉京的出现已然危及到了赵氏江山,人人都想取而代之。”


    官家将覆在锦缎上的画纸小心翼翼取下,递给苍清,“集齐十二件神器的浮生卷是玉京的钥匙,而你作为浮生卷的主人,便是破局的关键。”


    苍清接过画纸,上头是和赝品几乎相同的山景图。


    手中的浮生卷起了异样,两样东西同时腾空飞至半空,柔和的光晕从浮生卷中四散而出,将画纸包裹,两者渐渐融合,最终只剩下浮生卷漂浮在空中。


    光芒渐渐消散,浮生卷再次落回苍清的手中,打眼一瞧,卷中多了一张山景城镇图,比裱在画轴上时还要大上许多倍,在巴掌大的浮生卷面上收放自如,这么看着确实是一张地图。


    最神奇的是,在好几处地点上都有红点闪动,汴京城中就有一处红点。


    “这红点便是神物所在的大致方位。”凌阳接话给她解释,“不知从何时起,世间出现了一种非人、非妖、非魔亦非神的怪物……”


    世人称之为异族,它们长相奇特、能力不同,道术符箓皆对他们无用,据传只有它们互相残杀,或是神物才能将之杀死。


    好在异族并不常出来作乱,而历代朝廷为了避免民众恐慌都封了消息,所以上千年来,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它们的存在。


    “我们也只能靠着前人一点点的记录来得知它们的信息。”


    “很少出来作乱?”苍清不可置信,“我们这一路来就遇到了三个!”


    凌阳道人笑道:“因为你与众不同,浮生卷的主人对异族天生自带吸引力。”


    “那异族到底来自何处?”


    “世人将它们的来处称为玉京,传言那里遍地黄金玉石、琉璃宝珠,且灵气充裕,只要到了那里便能拥有无上法力。”


    苍清:“说得一板一眼,有人真到过那里吗?”。


    凌阳道人摇头,“不知,也许有吧,世间一直流传有‘得玉京者得天下’的谶言,这便引得世人无论人、鬼、妖皆趋之若鹜,进而引发出了许多人间惨案。”


    怪不得要说危及到了赵氏江山,事到如今,苍清心里也有了思量,她道:“所以陛下是想让我寻回所有神物,继而找到玉京城,打开它的大门?”


    “不,朕是要你让将玉京的门永久关上。”这次官家用了朕,而非“我”。


    苍清沉默下来,她又不傻,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活,恐怕九死一生。


    凌阳道长适时出声:“这事不仅关系到江山,也关系到万千世人,妖鬼族中不乏有人知晓了玉京城和浮生卷,毕竟无上法力对谁来讲都是巨大的诱惑,到时妖魔群舞,玉京不封,人间将有浩劫。”


    放出去的假地图显然就是诱饵,瞧一瞧都有哪几方在蠢蠢欲动,想必各方势力是不会少的。


    凌阳捋捋长胡,“我的好徒儿,匡扶正义,斩妖除魔的时候到了。”


    话是对着李玄度说的,可苍清明确知道是说给她听的,不用等小师兄回答,她都知道他的选择。


    苍清向来没有小师兄这么大的情怀,也从来胆小怕事并不勇敢,她是妖啊,哪个妖不经历沧海桑田?改朝换代又与她何关?她只是来领赏金的。


    “我恐怕没有这个能力,担不起陛下厚爱。”


    官家道:“不慌,你只需要做好玉京小队领头的位置,其余事自有人替你解决,朕便封你为玉京特使,年俸千贯。”


    凌阳道人也说:“自不会让你一人上路,除你小师兄之外,你的队伍里还会有三人,他们都得听你发号施令。”


    苍清不接话,屋里静下来。


    约莫是她沉默的实在太久,官家又道:“苍小娘子你须知,浮生卷的现任主人若是死了,它便会易主。”


    他如此平淡地说出这句话。


    明晃晃的威胁。


    “我这是没法拒绝了?”苍清在心里冷笑,都说帝王家无情,视人命如草芥,果然如此。


    凌阳道人捋捋胡子,“小苍清,浮生卷既选择你做主人,你躲不过的,不如领了赏金接下任务,有你师兄护着伤不到你半分,还白得个职位。”


    一个唱黑,一个唱白,说得好听不过是逼人就范,她来汴京可不是为了拯救人间,莫名其妙说她是浮生卷的主人,她就得替他们冲锋陷阵去了?


    苍清虽然怂可也倔的很,咬着嘴一言不发。


    李玄度走到她身边,对着皇帝行礼,语气不卑不亢,“若师妹有任何差池,玉京之事官家另请高明。”


    苍清不料小师兄会在这时出声,说出的话还是站在她这边,心底实打实泛起了一丝喜悦,恼意也就消了些。


    凌阳道人这回面上倒是无甚大变化,只眼神微闪。


    官家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朕自然不会动她分毫,她何时想通便何时出发。”


    他的目光在李玄度和苍清身上流转,像是想到了什么,笑道:“祈平郡主病重,九哥作为郡主未婚夫,可别忘了前去看望。”


    这话如闪电般击中了苍清的脑神经,九皇子是官家钦定祈平郡主的未婚夫,钦定的。


    也难怪小师兄说绝不会做驸马,可他是九皇子和做驸马一样叫她心里难受,心间又酸又涩。


    她余光瞧向身侧人,只听他回道:“臣知晓了。”


    就这么简单?没有其他话说了?


    为什么又酸又涩?苍清似乎知道答案了。


    “这假图拿回去吧。”官家坐回首座,拿起桌上的美人图扔了过来。


    美人图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落进凌阳手中,晚了一手的李玄度忙道:“师父,里头的小妖别伤了。”


    凌阳冷哼,“下山一年倒转了性。”


    他轻飘飘将画卷一展,白灵便出现在众人眼前,她一见这场面,挪着脚步悄悄往苍清边上靠。


    苍清拉住她的手,轻言安抚:“别怕。”


    凌阳道人和官家见了白灵的模样都有片刻的发怔,片刻凌阳才问:“你从扬州来,你的原身是麻绳?”


    白灵怂怂地点头。


    凌阳道人露出了然的表情,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柄银白色的鞭子,“你和她有缘,和她的孩子也有段缘分未尽,日后你便栖身在此处吧。”


    他也不等白灵答应,一挥袖,白灵不见了身影,随后剑指对着鞭子凌空画了道符。


    “此鞭名为星临,蛟龙骨雕刻而成,其中还缺一灵,若你愿意可做它的器灵,若你不愿有朝一日待缘分尽了,此符自会失效,到时你可自行离去。”


    凌阳说完将鞭子递给苍清,“日后将这星临鞭交给她的后人,此前便由你代为保管,放心,此符咒只是限制麻绳妖自由活动的空间,不能离鞭子主人太远,你还是可以叫她出来玩的。”


    苍清不知凌阳口中的“她”是谁,但他不愿说问也没用,日后自有分晓。


    苍清接过鞭子,近看才发现鞭子银白色的握柄上用朱色宝石镶着石榴和榴花的图样,栩栩如生。


    鞭身也是银白色,共二十一节,每一节环环相扣都是榴花模样,榴花收放自如,展放时六片花瓣边缘锋利如刀,若这时抽打在人身上,怕是会立即皮开肉绽。


    苍清随手将鞭子塞进包里,此时心里烦糟糟的只想夺门而逃,“师叔可还有其他交代?”


    凌阳与首位之人交换过眼神,说道:“浮生卷以后也由你保管,另外我还有几句话单独与你说,你同我先出宫。”——


    作者有话说:宋朝皇室内部称呼也和寻常百姓差不多,皇帝也会自称“我”或者“吾”,皇子对皇帝自称“臣”或“我”,“臣”正式点。


    兄弟姐妹间不论长幼,都以排行+哥/姐来互相称呼。


    对生母的称呼是“姐姐”,觉得实在有点怪,文中就改叫x娘娘,比如九皇子的生母俪妃娘子,就喊她为俪娘娘。


    也是这个原因,导致我写文时有点不能直视“姐姐”这个称呼,所以文中以“阿姊”作为姐妹间的称呼。


    第54章


    李玄度本想跟着告退, 内侍来报俪妃娘子来了,官家便又道:“老九你留下,与爹娘再说几句体己话。”


    苍清正巧与赶来的俪娘子擦肩而过, 俪娘子对她展颜一笑, 轻轻挑了下眉,也不对官家见礼请安, 张口既是:“五郎好没道理, 我母子分离多年好容易见面, 非将人唤来又这许久不放人,是何故啊?”


    俪娘子生得美艳绝伦, 衣上环佩叮咚摇曳生姿, 说起话来骄纵的态度, 更不像传言那般因为是夏人所以不受宠。


    这就是小师兄的生母?瞧着倒是年轻和善, 苍清留心多听了一会, 果然官家并无责备之言,如寻常百姓家一般说起了话。


    走得远了, 剩下的就听不清了, 苍清跟着凌阳由内侍领着走在廊下,凌阳先道:“就知你这小妖毫无大义不愿救世,若不然我怎会叫玄儿特意下山去寻你将你骗来汴京?”


    闻言苍清皱起了眉, 犹疑问道:“师叔是说, 小师兄从一开始就是刻意接近我?”


    明明是她先闯进他屋里去偷钱袋子,他又无意间闯入河神庙,二人才重新有的交集。


    “他怎么知道哪里能找到我?”


    凌阳笑道:“你以为无忧在自己的观中真会发现不了你的异样吗?你再好好想想, 玄儿的屋子里怎么就这么凑巧有一包碎银和身份公验等着你拿?那是无忧老儿给你准备的,里头有一张追踪符,是开过的。


    苍清:“……”


    凌阳:“不过玄儿并不知你的身份, 我只叫他去寻一位名唤“苍清”的人。”


    苍清点点头,不知能说些什么,所有从前不在意的细节,山呼海啸般席卷她的大脑。


    小师兄对她竟真的另有所图,不是图钱袋子,是真的图她,又并非图她本人。


    从在河神庙里得知她名叫“苍清”时,他就开始别有用心地接近她,邀她同往汴京,送她符纸,教她道术……


    在信州没挽留,是因为根本就知道她接下去的行踪,他给她的那一堆符箓里也有一张追踪符,一张不够保险就再给一张是吗?


    难怪去临安的船千千万,他却和她上了同一条。


    难怪在渡船上,她无意间扔向小婴鬼的追踪符会有效果,因为本就是开过的。


    所以哪怕知道了她是妖也根本不会收她,才不是因为待她特殊,才不是真的选择了她。


    小师兄不告诉她九皇子的身份,她有难过但不生气,毕竟她也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可……


    明知她的身份又骗她来汴京,这根本就是戏弄。


    她从头到尾都在他们的掌控中,这是被自己视如亲人的他们算计了。


    苍清心里升起一股火气,手不自觉绞在一处,手指头上被刻刀划伤的伤口在她的挤压下又流出血,这回她一声不吭,就咬着牙。


    血顺着指尖“啪嗒”滴到地上,她才清冷开口:“我不是苍清,你们寻错人了。”


    凌阳道人笑着摇摇头:“你就是苍清,你可知为何你身上会没有妖气?当年捡到你时,你被一灰袍蒙面人重伤化出了原形,心脉皆碎,七魄竟只剩下六魄,人少了一窍没有痴傻都算好的。”


    这灰袍人想必就是扬州城遇上过的前矢。


    苍清的语气不算好,“师叔身为道士,既然当时便知道我是狼妖,又为何肯救我?”


    “你当时身边有一把月魄剑和一样神物锁灵珠。”


    呵果然,无利不起早,苍清闻言不禁冷笑。


    凌阳道人无视她的嘲讽继续道:“我将奄奄一息的你带回观中,无忧卜了一卦,说你是救世主是日后的破局之人,我们商量后便用锁灵珠锁住了你的心脉保住你的小命,也意外封住了你的妖气和灵力,让你重新长了一遍。”


    又是“破局”二字今日都要听烦了,她何德何能担得下救世主这个名头,于是苍清刻意忽略了这句话,只不咸不淡问道:“所以神物锁灵珠在我心口?”


    灰袍人前矢提过她盗走了狼族圣物“锁灵珠”,又对上了,那她不是苍清能是谁?


    凌阳道人点头,“月魄剑应当也是你的。”


    怪不得月魄剑会听她的命令,也怪不得她用起来得心应手,苍清沉默了一会,问道:“师叔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神物的?”


    凌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十二样神物里有四样已经传出来并在人间造成过危害,一样是穹灵玉、一样是锁灵珠、还有两样分别是引魂灯和饲毒盏,我所了解的所有事都抄记在这个册子里,拿回去看吧。”


    苍清接过放入怀中,“师叔既然知道锁灵珠,那打伤我的灰袍人前矢,你可认识?”


    凌阳道人反问:“你对被打伤前的事真的一无所知了吗?”


    苍清摇摇头,“我以为自己是天赋异禀十六年就化了形。”


    凌阳道人被她逗笑,“我并不知道这人是谁,只当年和他交过一手,我们之所以知道你的名姓,能给你造一份公验,也正是我与他交手前听见他如此喊过你。”


    凌阳道人叹气,“当年无忧同时也卜算出你是玄儿今生得道的劫。”


    “师叔是要我离小师兄远一些?”


    凌阳道人摇头,“人心总是偏的,就如无忧要保你,而我自然也要保我的傻徒儿,所以当年他开始频繁与我说起‘苍苍是小姑娘’时,我便带他离开了云山观,说来也奇,谁都没见过你儿时化人的模样,就他能瞧见。”


    “可既是劫,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躲过,儿时躲不过,眼下更躲不开。”凌阳苦笑:“如今妖邪当道,鬼怪四出,你二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不如就顺其自然。”


    这些话苍清听得有些麻木了,“为何二位道长不早些告诉我这些?”


    “你当时形如幼犬,无忧见你如小儿般懵懂无知,总也狠不下心肠告诉你真相,想着你能快乐一日便是一日,如若你哪日想起了自己的过往自会离开,不曾想……”


    不曾想她在观中虚度了十六年光阴,直至恢复人身也未会想起过往。


    “那小老儿待你如子,到底是真心实意。”


    虽说是虚度光阴,也确实无忧无虑。想到无忧观主以及大师兄和大师姐,苍清心里多少生出些暖意。


    她长吁一口气,“正如师叔所说我只是一个小妖怪,当年被人打出原形差点都活不下去,根本担负不起救世这么重大的责任。”


    “小苍清,负不负的起不由你说了算。”


    凌阳道人并未戳破她想逃避的小心思,“这锦绣山河你还未去看过,不如先去瞧瞧再做决定也未尝不可,何况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前尘往事吗?”


    苍清不答。


    凌阳道人也不逼她,只问道:“我那没出息的小徒送你的悬心铃可还在?”


    “还在。”苍清疑惑,“师叔突然问这做什么?”


    “给我。”


    苍清取下挂在胸前的铃铛递过去。


    凌阳道人接过,剑指划过铜色虎头铃铛,轻念了几句咒语,复又还给她,“原本我想着你二人不见面或许就不会应劫,便封住了此铃的效用,怎知你竟会是浮生卷的主人,当真是宿命。”


    苍清隐约想起来,九年前,小师兄离开云山观的前一个晚上,他带着悬心铃来找自己诉衷肠,待他走后,凌阳道长也来过对悬心铃似乎做了什么手脚。


    “浮生卷既然选了你做主人。”凌阳道人的语气带着无可奈何,“苍清,就如我说的命定之事,谁也逃不掉。”


    苍清敛眉,“知道了,师叔。”


    二人走过长长的宫廊,跨出了宫门,苍清止步,“师叔,我想在这等小师兄,师叔有事先去忙。”


    “那行,我正好要去佑宁观处理点事。”


    苍清笑笑没回话,凌阳前脚刚走,她后脚也离了宫门,她没有回客栈,漫无目的在街上走了一圈,最终站在皇城外的州桥上,抬手摸了摸发髻间官家赏的珠钗。


    河岸边柳树垂条荡在护城河里,随风相交又相离。


    春末夏初,新蝉燥起,扰得人心里烦闷不已。


    苍清从随身携带的包中找出那张追踪符,一把掌心火将它烧了个干净,看着灰烬被风吹散,她走下桥,随便挑了个方向离去-


    李玄度赶在宫门落下前出了宫,急急赶回客栈却只见到黑漆漆的屋子,门虚掩着未上锁。


    他手里执着一枝盛开的榴花,推门而入,“小师妹?我来给你赔礼了。”


    无人应声。


    他去摸桌上烛灯,不慎碰撒了东西发出一阵重响,烛火亮起,桃花酥连盒掉在地上。


    这是她早间刚夸过好吃的糕点,李玄度赶忙去拾,瞧见一地木屑。


    饼皮酥酥脆脆的,已摔碎成渣渣无法再食用,李玄度可惜地拾起木盒放到桌上,桌上堆满上午买的东西,只有凳子前一小片桌面空着,也堆着木屑和断桃枝。


    他翻捡了一下,桌上唯独少了那枝桃木枝,却多了几滴血迹。


    她受伤了?


    她去哪了?


    她身无分文,什么也没有带走,能去哪?


    他们初遇时,她就是饿了好几天来偷他的钱袋,一想到她要在外挨饿,或许还会叫人欺负,李玄度站在屋中,心沉到了谷底,手中艳丽的榴花好似也在一瞬间失了色。


    她一定很恼他,宁愿挨饿受冻也不想见他了。


    他这头的响动吵到了隔壁热心妇人,妇人走出屋来,站在他门口问道:“小郎君在找你家夫人啊?”


    李玄度回过头,如沙漠中遇见绿洲的旅人,眼里瞬间蹦出亮光,“你知道她去哪了?!”他一脸热切,“她可是给我留了什么口信?”


    “我、我不知道,也没有口信。”妇人连连摆手,瞧见他眼里的光熄了下去,又道:“但我午间见到有一老叟将她带走了,应该是她阿爹吧,‘逆子’长‘逆子’短的将人骂了一顿,还说什么‘没了童子身要打断她的腿’咧,凶的哟。”


    妇人以帕子掩面,说起来很是不好意思,眼里却闪着八卦的光,从兜里掏出一把南瓜子,“小郎君,我说你们不会是私奔出来的吧?有实无名、私定终身?可不兴这般哦。”


    李玄度听得有些迷茫,这说的是谁和谁?难道苍清从宫里出来后,遇见她爹了?从未听她提过亲人,是青芜界的狼妖族吗?


    在扬州遇到的灰袍人前矢说起的“李玄烛”,他当时并未在意,可后头细细想过,这人与他名字相似,还据说是苍清早逝的心上人,要说毫无芥蒂是不可能的。


    越想越揪心,他不答反问,“那老叟是何模样?”


    妇人磕着瓜子,答道:“白发须眉、精神矍铄,手里还拿着一把拂尘。”


    李玄度:“……”


    哦,好熟悉的描述。


    细问过时间点,他确定带走苍清的就是他师父凌阳,不是什么苍清无中生有的爹,捋了半天,也终于搞明白妇人是误解了他和她的关系,也不多解释,只谢过妇人,“若我家夫人回来,还请一定要留住她,我一会就回。”


    李玄度不再逗留转身下楼,先去客栈马厩瞧了同风,同风见了他兴奋地打了个响鼻,她连同风都不要了?


    他解下同风的马绳,翻身上马朝佑宁观疾驰而去。


    佑宁观在皇城外,是专供皇家的道观,李玄度大门都不敲,等不及人来开门通报,翻墙进出,直冲凌阳的厢房,“师父!师父!”


    凌阳正在打坐,门突地被推开,啧了一声,“为师怎么教你的?这般莽撞!不过自己出去历练一年,就学得一点规矩都没了?”


    李玄度顿脚给他施了一礼,立马就问:“苍清呢?师父后来都同她说什么了?”


    “我能对她做什么?!”凌阳皱眉,“你还质问起为师了?你童子身丢了的事为师还未与你算账!过来挨罚!”


    凌阳起身抬手去拧李玄度的耳朵,后者迅速捂住耳朵避开,“我童子身何时丢了?师父莫要胡说,毁我清白。”


    凌阳的手停在半空,眉心渐渐舒展开,“当真还在?”


    “当然!”


    “那小苍清怎么说你二人睡了?”睡一屋是睡了没错吧?老童子凌阳也不是很懂。


    “没有的事!”李玄度捂住的耳朵渐渐发热,“她……她就是这么说的?”


    虽知苍清向来爱胡说,但他摸过她的尾巴,她看过他的身子,还摸过他的……“兜”,怎么不算……呢?


    “你还有脸笑?”凌阳道人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身为道士和妖牵扯不轻,是什么光彩的事吗?你下山时怎么同我保证的?短短一年当真是转了性。”


    无忧教出的好徒儿!将他的徒儿都带坏了,一想到接下来自己光风霁月、根骨极佳的小徒还要与那小狼崽日日相处,保不齐哪天自家好白菜就得被狼崽拱了,防不胜防。


    他起手捏决点在李玄度额间,“有了这守身道印,为师就放心了。”


    李玄度:?什么东西???


    师父突如其来的一手,他根本未作防备,忙跑到镜前查看,瞧见眉心多了一道银白色印记,一时无语。


    这日后怎么同苍清解释自己多了道守身印的事,若真与她有些什么,走在外头就是昭告天下“哎——我今天是童子,哎——我明天不是了”,懂的人仅凭道印就能知晓他的身心状态,他不要面子的吗?


    李玄度用手指抹了抹,去不掉,也懊恼地轻啧了一声,“师父真是多此一举,我若是想,这东西明日就能消了。”


    凌阳一把拂尘抽在他背上,“你敢消了试试!若是寻完神物回来我见不到你额间道印,定然打断你的双腿!叫你再不能行人道。”


    “……”李玄度吃痛,气道:“人都跑了,还寻什么神物!”


    “跑了?无忧的小徒如此不堪大用。”凌阳解决了一桩心事,眼下心情倒是好的很,“跑了去寻嘛,不是有追踪符吗?”


    “追踪符被她毁了。”李玄度来之前早就试过,他眉心紧拧,肃容问道:“您到底单独又与她说了什么,您不准欺负她!”


    “额,我欺负个小女娃子干什么。”凌阳捋了捋胡子,心虚地干笑两声,“无妨,你大师兄明日就到京了,你到时让他给你卜卦算个大致方位再去寻,让禁军守好城门,量她也跑不出城,寻玉京这么大的重担总要给人点时间缓缓。”


    “命定之事躲不掉的,你就让小苍清在汴京城逛逛吗,瞧你急的,都敢教训师父了。”凌阳忽然神色一敛,“你不会真动了凡心吧?”


    “没、没有。”李玄度转看眼,换了个话题,“大师兄、大师姐他们怎么来了?到哪了?!”


    “他们俩也是玉京小队的人选,走的官道,晚间应该就到城外驷霞山了。”


    李玄度心里挂念着苍清,生怕她流落在外忍饥挨饿受人欺辱,汴京城不大,但她若真要躲着他,怎么寻得到。


    他今晚就要出城去接大师兄!请他摇卦算方位!


    随口问道:“玉京小队总共几人?”


    凌阳道:“五人,算上你与苍清、你大师兄和大师姐,另外一人是官家定的,姓姜,我未见过,好像是太子那边推荐的人选,不急,到时你们总会见面的。”


    眼见自己的徒儿眼神飘忽,心不在焉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凌阳叹口气,“你小子,给我过来!”


    “啊?”李玄度本能就往后躲,凌阳快他一步,已挥指对他下了咒,“修道之人最该修心,你日后若是有邪思,眉心道印就会变作朱色,所思越深,颜色越深,你但凡动心绝瞒不过我,别想做小动作。”


    李玄度抽了抽嘴角,这老头防贼似的防他,动没动心他自己没数吗?他心虚地捂住额头,“突然有点头疼,师父我先走了。”


    凌阳:“不准养狼为患!”


    “知道了。”李玄度头也未回,早已冲到院门口。


    第55章


    苍清这几日过得很是悠闲, 根本没有李玄度想的什么挨饿受冻,她当了官家赏的珠钗,拿着钱几乎逛遍了整个汴京, 白灵与她一起, 体会了什么叫作吃香喝辣的美妙人生。


    今日,二人又一早来城南孙氏凉饮铺前排队, 买一到夏日就火爆全城的胭脂醉。


    据店家自己说, 当年他十来岁还是个推着摊子走街串巷的小贩, 靠着祖传的秘方卖石榴饮糊口饭吃,某日遇上了四位谪仙似的娘子郎君, 喝了他家的饮子大赞不已, 引经据典唐代诗人施肩吾的《山石榴》, 这才有了胭脂醉这个名字。


    而如今这家的胭脂醉在整个汴京城中都能排上名号, 这不现在的队伍都从这条街排到另一条街口了。


    白灵站在苍清身侧, 有些不解,“一杯石榴汁而已, 也值得排那么久, 凡人就是麻烦。”她已经换下了华丽的礼服,但依旧着一袭红衣。


    “这可不是石榴汁,据说只是做成了石榴汁的模样借用的名字, 而且……”苍清阴恻恻地看着她笑, 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得声音说道:“我也不是人。”


    白灵往后退了一步,“别这样看着我笑,是要吓死谁?你不是人难道还是妖啊!”


    “对啊, 我是小动物成精,自然吃得多,你是……”苍清思考了一会, “你是麻绳,最多算植物成精,你只要喝水就好了。”


    “……”白灵:“唬谁呢?你若是妖那小道士怎么可能这么护着你。”


    “好好的提他干嘛。”苍清冷哼一声,撇开头。


    他护着她自然是为了那什么劳什子的玉京,为了他的大义。


    远处哒哒哒传来马蹄声,伴随着高喊:“闪开!都闪开!”


    街上排队的人赶紧往边上靠,苍清反应很快也拉着白灵闪至一边。


    看着一行人打马疾驰而过,只来得及看出为首的是位穿着贵气的年轻郎君,眼前便只剩下被卷起得一地尘土。


    白灵掩住口鼻,“什么人这么嚣张当街纵马?”


    一句话引得旁侧路人纷纷开口。


    路人甲:“这是暻王啊,出了何事这么着急?也不怕明日被御史台弹劾。”


    暻王?苍清的注意力被吸引,忍不住侧头仔细去听。


    路人乙:“看去得方向是平国公府,那应该是为了祈平郡主的事吧。”


    路人甲:“据说九皇子早间终于登门去看望未婚妻了,还带了位名医一起,是女大夫咧。”


    苍清听着路人闲谈,不苟言笑,严肃得一旁白灵也不敢说话。


    队伍恰在这时排到了,饮子铺的店家喊她,“小娘子,你的胭脂醉。”


    苍清恍若未闻,白灵替她接过装凉饮的竹筒,从她的钱袋子里拿铜板付钱时掂了掂,“没剩多少了。”


    手指轻轻戳了戳她,“我们去平国公府碰碰运气赚赏金吧?你之前解谜那么厉害,保不齐这次误打误撞也能赚钱。”


    “不去。”苍清拿回钱袋,掂了掂确实所剩无几,可去平国公府万一碰上小师兄……她才不要见他!


    “本仙姑有的是赚钱的法子!”


    白灵瞧着她气呼呼的模样,笑道:“近来都没见着他,你俩闹别扭了?他惹你生气了?”


    “没有,我根本不在意,他爱在哪在哪,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他了。”苍清收起钱袋,也不记得从白灵手中接过胭脂醉,转头就走。


    白灵举着凉饮跟在她身后,笑得更开怀,“我又没点名道姓是谁?你急什么?你脑子里在想谁啊?”


    “……”苍清哑口无言,只管自己走,七歪八绕的,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条巷子,“这是哪啊?我们不是要去吃徐家瓠羹吗?”


    白灵左右瞧了瞧,翻个白眼,“哎呀蠢货,你说你不认路瞎走什么?”


    “这里是文无街,都怪这毒月的日头,将师妹晒出傻气了。”身后传来一道清朗声音。


    苍清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身边的白灵显然也听出了声音的主人,将装有胭脂醉的竹筒硬塞进她手里,趁着此处无人,招呼也不打化作一缕烟回去了星临鞭中。


    苍清饮了一口竹筒中的胭脂醉,凉气瞬间浸袭心头,连多日来心底的燥意也被浇灭不少。


    她回身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九皇子几日不见又俊俏不少啊。”


    她在学他说话时的阴阳怪气。


    李玄度一身黄衫站在日头底下对她笑,手里执一枝拿琉璃花瓶簪养着的榴花枝,他的额际晒出了细细的汗,原本白皙的皮肤也被晒得微微发红。


    像是在毒日头下走了许久。


    又或许走了好几日。


    他穿的黄衫,是之前与她凑黄鹂鸟的那件。


    苍清突然心软了,长叹一声,朝着他走近,递给他手中凉饮,“我喝过了,不介意就拿去。”


    李玄度赶忙接过竹筒,咧嘴笑得像得了赏的小孩,猛灌一口,冰冰凉的饮子冲掉了一身燥热。


    “小仙姑菩萨心肠,我若是介意岂非不识好歹?”


    他们一路来同寝同食,哪里还会介意对方喝过吃过的食水。


    苍清冷哼,“你这次怎么找到我的?还有追踪符藏在我身上?”


    “请我大师兄算了一卦。”李玄度说这话时眼神微动,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在日光下透出红光,“每日都算,每日都寻。”


    大师兄每日只卜一卦,都被他威逼利诱用来算她的大致方位,今日总算叫他寻到了。


    “大师兄来了?那大师姐呢?!”苍清恢复了神气劲。


    李玄度点头,“就在平国公府,我大师姐正在替郡主瞧病。”


    “你也去平国公府见过郡主了?”


    “去过了,但我没见到她。”


    “郡主可好?”


    “大师姐也瞧不出什么来,郡主昏迷不醒,只能靠汤药吊着。”


    大师姐都瞧不出的疾病,得是什么疑难杂症?


    二人一时都沉默下来,无人再开口说话。


    五月大多时候都天气阴沉,可只要天晴,阳光必然毒辣,晒得人脸皮发紧、额头发烫,他们面对面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了些许尴尬之色。


    终于李玄度先忍不住开口:“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觉得这身份无关紧要,我还是你师兄,是的吧?”


    见苍清不理他,又忙道:“你说过,这辈子下辈子我都是你师兄,不能说话不算数。”


    苍清冷哼,张口接话:“也是郡主的未婚夫婿。”


    “你……在意?”李玄度试探问道。


    “我才不在意,我是气你……”


    气他什么呢?苍清又不知如何开口,气他在船上不是真的选择她,气他另有所图算计她,她还傻子似的要与他做朋友,自言足够了解他,像个笑话。


    “你来寻我又是想劝我回去做救世主?我不会同你回去的。”


    苍清转身要走。


    李玄度快步拦到她身前,将手中榴花举到她眼前,扯起嘴角强颜欢笑,“送你,那日打碎了你的榴花……”


    苍清瞧着花,没来由的越发生气,“让开!别碍眼!”


    她用力挥开他的手,榴花连着琉璃花瓶簪飞出去,落在地上,又碎了。


    苍清没料到会如此,想去拾花,又顿住身抬步就走,捡什么?她那日在宫中仔细挑了许久的榴花想给他看,都没等到他夸一句,不也踩坏了?


    李玄度顾不得花,再次抬手拦住她,“我给你新买了桃花酥,就放在客栈里,天热该坏了……”


    句句不提回,句句望她回。


    “我、宁、死、不、回。”苍清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李道长这么有本事,要么现在就将我收进葫芦里!”


    “我永远不会收你。”李玄度牵起她的手放在心口,回视她,郑重其事与她保证,“若我收你,天打雷劈。”


    天际晴空闪过一道光,还伴有一声极轻的雷鸣,这是应了誓,若不遵守必遭雷劫,只是轻得叫人都忽略了。


    他无比真挚的眼神和说出的话叫苍清动容,可转念一想,不收她只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罢了。


    他今日特意换得这一身黄衫,是想博得她同情?好叫她跟他回去拯救三界?


    “李道长已有未婚妻,自重。”


    她抽回手,差点就被这巧言令色的小贼几句话蒙混过关了。


    “你自去做你的皇子与你夫人一起拯救三界去,别来烦我。”


    李玄度的眸光渐渐暗下去,半垂下眼,“我不会同郡主成亲的。”


    他整个人跟着颓了下去,连带着一身明艳黄衫都暗淡了,叫人心疼,苍清又心软了,忍不住探手去摸他的额头,“你也被这毒辣的日头晒傻了不成,你还想抵抗谕旨?”


    她仰着头,阳光太烈照得她晃眼,不由眯起了眼睛。


    李玄度沉默地由着她动作,只朝她更靠近了些又稍稍侧身替她挡住直射的阳光。


    阴影罩在脸上,苍清终于能看出小师兄的表情,不知是不是背光的缘故,他的眸子一片幽暗无波。


    她好言相劝,“官家用假地图在试探你的忠君之心,若你带着假地图自己跑去寻玉京,恐怕他就不能放心让你见到真地图了。”


    玉京能动摇国之根本,换言之就是若谁越过皇帝有觊觎皇位之心,便不能容。


    “他本就不信任你,你阿娘俪娘子又是夏人,给你安排一个只有名头却无实权的郡主做夫人,自然依旧是为了防你,如果你非要抗旨,可知道后果?”


    “知道。”李玄度一直认真安静地听着,他说:“信我,婚约迟早会作废。”


    苍清抿抿嘴,“你和谁成婚与我何干?跟我保证什么?”


    李玄度打蛇顺杆上,“你这几日吃的可好?我带你去吃瓠羹,你刚说想吃……”


    “不去,我能吃能睡过得极舒坦,不劳九皇子费心。”


    她虽这般说,却没再要走人。


    “那、那我带你去见我的大师兄和大师姐可好?”他拉住她的袖子,问得小心翼翼,全然是祈求的语气,偏又带着期许。


    大师姐、大师兄啊,苍清确实很想念他们。


    她一扬头,“行吧。”


    她瞧见他幽深无波的眼眸里重新闪出了光芒。


    “我没原谅你,我只是瞧在大师姐他们的面子上与你走一趟,我随时都会走的。”


    “我知道我知道。”


    二人行在街上,李玄度牢牢拉着她的衣袖,却不敢再像以往般去牵她的手。


    苍清气未全消打算宰他一笔,“把你的钱给我,官家的赏金也全数归我,算作赔礼。”


    “好!不、不好,拿了钱你又要跑,我就是你的钱袋,师妹随取随用。”


    苍清冷哼了一声。


    李玄度如临大敌,汗流浃背,想了想又改了主意,取出钱袋给她,万一她真要走,有银子好傍身,说得话却是:“我全数身家都给你了,如今身无分文,小师妹可不能丢下我。”


    苍清接下钱袋一掂,约摸有个五十金,还算诚恳,瞟他一眼,“你眉心新添的银色花纹是什么?挺好看。”


    “……”李玄度:“画的。”


    “为了见郡主特意画的花钿?你可真臭美。”


    “才不是!”


    苍清好奇地拿指头搓了搓他的眉心,“你骗人,擦不掉。”


    她还搓了搓自己眉心的朱砂痣,“我才是画的,能擦掉。”


    “……这是道印。”李玄度瞒不下去,开始胡诌:“代表道行高低,本道长天下第一,这是身份的象征。”


    童子身份怎么不是身份?


    “几日不见你修为又加了?”苍清啧啧两声,一脸崇敬且羡慕,“那若是我取了你的道印,你的修为是不是就是我的了?”


    李玄度睁大眼,取、取什么?


    他极其认真的思考了这个问题,而后垂着眼支吾道:“你若是真想取,我、我随时恭候,但先说好取了我的,就不能取别人的。”


    “我开玩笑的,我又不是邪道,哎?你的道印怎么变色了,好红啊,是更强了吗?”——


    作者有话说:文无是当归的别称。文无街重遇,夫人归否?


    道印变色了,李道长脑子里在想什么啊?


    第56章


    苍清和李玄度暂时休战和好, 几日未见如隔三秋,一路有说不完的话,路程变得既快又短。


    才踏进佑宁观一处僻静的院落中。


    “砰——”


    屋里传来一声巨响。


    这刺耳的爆破声震的房顶瓦片碎成了渣渣, 簌簌往下落, 挡住了苍清和李玄度往前迈的步子。


    紧接着屋里跑出来两个人,均是灰头土脸咳嗽不断。


    其中一位青衣道袍、铜冠束发, 像个侠客似的腰间别着一红一蓝两把精致的宝剑, 是大师姐陆宸安。


    这宝剑苍清相当熟悉, 一把叫飞虹,因剑鞘上镶满云泽石, 一遇上光便璀璨生辉, 犹如天边彩虹而得名, 另一把蓝色的叫观澜, 剑柄上镶着颗红珠, 剑鞘剑身上雕有水波纹,耍起来若流波推澜, 因此得名。


    眼下大师姐完全没了平日里的英姿飒爽、意气飞扬, 清丽俊秀的脸上只剩下苦相。


    她大喊:“我的炼丹炉!足足花了我二十文的炼丹炉!”


    “师妹啊,早叫你不要贪便宜了!什么炼丹炉会只要二十文?”


    后头说话的这位也是一身青衫,腰间挂着一只不过巴掌大的银质龟壳, 上面串着数枚铜钱, 动起来叮咚作响。


    他相貌生得极好,虽有一双桃花眼,却浩然正气端得是温润如玉, 这是大师兄祝宸宁。


    陆宸安:“天杀的,竟敢拿劣质的炼丹炉给我,浪费了我一批昂贵的药材。”


    祝宸宁:“昂贵?药材?”谁信啊。


    陆宸安越想越气, “不行,我得去把二十文要回来,看我不把那奸商打得屁滚尿流!”


    “谁把谁打得屁滚尿流?”李玄度拦住怒发冲冠的陆宸安,“大师姐,你还是别去了,省了再狼狈逃回来的麻烦。”


    祝宸宁见李玄度回来,赶忙迎上前,“小师弟你怎么说话呢?竟说些大实话。”


    陆宸安更气了,“你们两个少瞧不起人,我前几日刚花一百两买了新剑谱,我现在强得可怕。”


    祝宸宁无语,“什么剑谱要一百两,师妹你又被人骗了吧。”


    陆宸安瞪他一眼,“别胡说。”


    她手握在腰间的宝剑上,一脸傲气,瞧着倒确实有了一些侠气,对着李玄度道:“小师弟,不信来比试一下。”


    李玄度后退一步,“不了吧师姐,刀剑无眼,我怕将你打死。”


    “……你看不起我?”


    “是。”


    “……”


    “哈哈哈哈哈——”


    屋子里传出苍清的大笑声,她好奇心重溜进屋中查探了一番,眼下手里捧着被炸得只剩下半个的丹炉,靠在门框上,笑得灿烂无比。


    苍清一出声,陆宸安和祝宸宁的目光都被她吸引。


    “人找到了?我就说往南找准没错。”祝宸宁一脸得意还带着点促狭,他对着苍清翩翩一礼,“苍师妹幸会,我是这小子的大师兄,都是道门中人,以后喊我祝师兄就好。”


    陆宸安也一时忘了自己的二十文,凑上前笑道:“这小娘子长得可真讨喜,我才见第一面就心生欢喜,也难怪小师弟会一见钟……”


    “大师姐!我和你比剑!”李玄度突然超大声打断她的话。


    陆宸安的注意力马上又转到李玄度身上,快速拔出两把宝剑,“现在?”


    李玄度扶额,“晚点晚点。”


    “哦。”陆宸安默默收剑回鞘,“那我先去找奸商算账。”


    苍清拉住她,轻轻摇了摇她的手臂,“等吃过晚食,我们一起去可好?”


    陆宸安克制住想摸人头的冲动,瞥一眼旁边已经不可爱的成年师弟,要她说师妹就是比师弟讨喜!


    念及自家同门师妹苍苍,师父说被她云游的道士带走了,要过几年才回,也不知如今过得如何,苍师妹名字如此相近,心下更加亲近,忙连声答应,“好好好,都听苍师妹的。”


    暴躁大师姐就此被安抚住。


    苍清莞尔,往大师姐身上蹭了蹭脑袋,“初次见面,我给二位带了见面礼。”


    她取下挂在包上的九尾狐尾,又取出银色的缚妖绳,“狐尾给大师、给、给陆师姐,缚妖绳送祝师兄。”


    苍清又要去拱大师兄,李玄度相当熟悉她的小狗行为前奏,眼疾手快拉住她,“初次见面,不用这么热情,会吓到我大师兄的。”


    苍清作罢,这二位一手将她带大,就如她的亲阿兄、亲阿姊,再见面他们都不识得她,苍清虽在笑,眼眶却发热,她轻抹了一把眼,“师兄师姐,我们晚上用这破丹炉吃拨霞供吧。”


    李玄度第一个回答:“这大热天的非吃不可吗?”又瞧着苍清微红的狗狗眼败下阵来,“吃!”


    另外两个拿人手短,也跟道:“吃!”


    最后吃过晚食,又睡了一觉,等到五更天,一行四人才一起来到十字街的鬼市,这一带只在天黑后开张,天一亮就闭市。


    陆宸安正和卖炼丹炉的小贩争得火热,谁也不肯相让,大师兄自然拦在一旁以免二者兵戎相见。


    小贩言之凿凿,在鬼市买东西,那就要自己擦亮一双招子,货一旦离手概不退换!


    所以有人在鬼市花千金买到了赝品,也有人几个铜板便寻得价值连城的宝物,全凭机缘。


    平时商贩的摊位地点是随机的,有时候几天才出一次摊,更有甚者每日都会乔装易容,就是为了避免今日这样的情况。


    那贩子嘴里喊着晦气,探手从箩筐的最底部掏出来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递给陆宸安,陆宸安低头一看那东西的模样,直接不屑地扔给了站她身侧的祝宸宁。


    苍清和李玄度站在他们不远处,因为起了个早,所以苍清现在正靠在石墙上哈欠连天,困得头点地。


    等到天光微亮,大师兄和大师姐才走回他们身边。


    李玄度问:“如何?”


    陆宸安挠挠眉毛,“那奸商不肯还钱。”


    李玄度早有所料,安慰道:“也不算亏,好歹昨晚我们还拿它涮了菜来吃。”


    陆宸安望天叹气,指着祝宸宁,“可这傻子又花了八十两在奸商那买了块砚台。”


    大师兄手中果然把玩着一块砚台,是渐变朱色琉璃制的,上面雕刻着精致的花纹,好看是好看,但也瞧不出有什么其他稀奇之处。


    苍清摇着头无奈笑了。


    一个花百两买本假剑谱的剑痴,外加一个花八十两买砚台的文痴,如果这两人也是玉京小队的,那真是旅费堪忧啊,苍清仰天长叹,出发前一定要狠狠敲一笔官家。


    等等,她什么时候说要去寻玉京了?


    她剜了眼身旁的李玄度,都怪李明月!


    李玄度接受到她的眼刀,只觉莫名其妙,挠了挠头讨好道:“天都亮了,不如先去吃点东西?往西走另一条街,街北潘家酒楼下,这个点全是卖朝食的摊子,徐家瓠羹店也在那附近。”


    四人来到潘家酒楼所在的街上,在一家饼摊前买了四张油饼,人手一个,又往东走,路过徐家瓠羹店,进去喝了碗鲜美羹汤。


    除了斯文的祝宸宁到了店里才配着瓠羹吃饼,另外三人在路上就将油饼解决干净,九皇子李玄度顶着被御史弹劾的压力,不顾形象也陪了一个。


    可陪完,苍清反而夸道:“不愧是祝师兄,吃东西都这么优雅。”


    李玄度扯扯她袖子,“你师兄我差在哪?”


    苍清连眼神都没给他,“祝师兄温润如玉、翩翩君子、品性端正从不说谎。”她加重了“从不说谎”四字,“嗯……你也长得像个人,都挺好。”


    李玄度:?长得像个人?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还夸我好看!


    他拿起勺子舀瓠羹沉默地吃着,头顶罩上小乌云,走了个貌美白榆,又来个不遑多让的大师兄,好气!


    填饱了肚子,四人顺路拐进桑家瓦子,大师兄、大师姐也是头回进京,自要玩乐一番。


    瓦子占地很大,里面有几十个大大小小围起来的勾栏,各有场地和唱台,勾栏间用雕花栏杆连着,婉转曲折,乱中有序。


    这里鱼龙混杂,有唱曲的、驭兽的、耍杂技和傀儡戏的,也有相扑、魔术、杂剧,还有做买卖的,吃的喝的、用的玩的五花八门。


    汴京城里的繁华富贵非外头能比,几人一时都忘了心里的烦忧,连白灵也趁人不备偷溜出来,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左右她也不能离星临鞭太远,苍清也不太担心。


    有个戏台前坐满看客,四人便也凑上前找了位置落座看戏,台上正咿咿呀呀演着一出傀儡武戏。


    只见一位将军扮相的傀儡手拿刀斧,骑在高头骏马上,边上围着一圈异国兵士扮相的傀儡,将军傀儡横劈竖砍做出几个漂亮潇洒的招式,打得边上兵士傀儡节节败退。


    而后将军凯旋、受封、娶得如花美眷,演到了这里戛然而止,台上炮仗声起,涌出烟火。


    待烟雾散去,台上换了新的伶人,演起杂耍,引得群众阵阵欢呼。


    傀儡戏成了真人杂耍,虽说精彩,但也叫他们几个外乡人看得不明所以,苍清以手撑头,满脸疑问,“刚刚的傀儡戏想讲什么?”


    另外三人均摇头。


    倒是同桌一位有些年纪的看客说道:“几位不是京城人士吧?这演得是平国公府那位将军啊,少年英才,二十几岁便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国公,只可惜于姻缘上不大好导致英年早逝,若他还在那邻国也不敢常年来犯我边疆。”


    祝宸宁问道:“后头演的不是抱得美人归了吗?怎么又说姻缘不佳?”


    “哎,美则美矣,可是美人也是催命符啊。”那看客连连摇头,很是惋惜,“二十几年前,穆将军大败西夏军队,夏皇帝便将公主并宗亲女子数十人送来我朝和亲。”


    “官家将除了夏公主以外的其余美人悉数赐给了将士。”他放低声音,“那似和夫人因是夏国公主,也就是现在宫里的俪妃娘子的表妹,据说在夏国身份也颇高,于是进了平国公府。”


    那时候穆将军还是刚因大败西夏而封侯拜相的穆小将军,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轻轻松松就折在了温柔乡里。


    看客咂咂嘴,“要说那似和夫人也确实貌美,她同穆将军成亲那日,仪仗队在城中浩浩荡荡行过,小老儿那时也年轻,有幸一见,一袭红嫁衣真真是惊为天人。”


    “头上的花冠全是红艳艳的榴花,哎?差不多就是我们现在这时节,连那花轿上装饰的也全是新鲜的石榴花啊,我记得当时穆将军为了讨心上人欢心,在平国公府里植满了石榴树,一时传为城中佳话。”


    “夫妇二人婚后确实也琴瑟和鸣,百姓都道这是对神仙眷侣,后来穆将军奉命再次出征,恰逢他的孩子出生,官家为了稳住穆将军,将他刚出生的孩子接进宫中抚养,又破格给他未满月的小儿赐下封号祈平,封为县主。”


    “后来呢?”苍清四人听得入神,异口同声问道。


    “后来穆将军大胜归来,却只见到夫人的尸身。”


    “为何?!”四人皆惊,脱口而出。


    “对外说的是似和夫人与夏国细作暗通款曲,官家大怒赐下白绫,当年好像也是五月里,反正这事闹得满城皆知,然而事实真相怕是只有地下亡魂才可知了。”


    苍清两手托腮,叹气,“那穆将军回来得多伤心啊?”


    “可不吗?好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夜之间白了发,官家为了慰藉穆将军,便将自己的妹妹德顺长公主下嫁与他,未及周岁的祈平县主也进封了郡主,依旧养在官家膝下。”


    “可穆将军是个痴情儿,和德顺长公主最终成了对怨侣,后来长公主自回了公主府,穆将军也自请戍疆去了。”


    终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苍清道:“亲娘死了,亲爹也见不到,小郡主一人在深宫中无依无靠长大真可怜。”


    将军出征,就将他的小儿接进宫中,说白了不就是质子,苍清又剜了一眼李玄度,“你爹冷血无情,儿子定也好不到哪去。”


    “……”李玄度:不敢说话,多说多错。


    看客却道:“有什么可怜?郡主自小由亲姑母穆贵妃养着,俪妃娘子是她姨母,待她也极好,德顺长公主算是她名义上的母亲也多有照拂,她爹是为国捐躯的英烈,祈平郡主一身荣华,我们平头百姓几辈子都挨不着边。”


    都是虚的,徒有一身荣华却无实权,苍清与看客讲不通,只问:“因为涉及皇室秘辛,所以这出傀儡戏才只演前半部分?”


    “那倒不是,我朝向来开放,只要是放到台面上通报过的事就没有阻止百姓说的道理,一开始也是演全的,可上个月开始每次演到后半部,台上就隐隐约约显出倒吊着的死人影,这才将后半部改作了杂耍,压压邪气。”


    看客说着话人还抖了一下,然后就噤了声。


    台上也再次传来炮仗声,又换了节目。


    苍清四人眼巴巴望着那位看客等他继续说下去,可他却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摆摆手不再提,没多久就转去了其他勾栏。


    不多时苍清四人也起身离去。


    桑家瓦子实在很大,他们逛了一天竟也没有逛完,在里面吃过了晚食,几人便出了瓦子。


    正巧苍清投宿的客店就在这条街上,于是四人决定今夜便住在这里,方便明日继续去瓦子里逛。


    店家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见有客上门殷勤相迎,“几位客人要几间房?”


    苍清道:“要三间离我那间近些的房间。”


    店家应下,又问:“客人可要叫晚膳?如果需要沐浴我们也免费送热水,不是我吹,我家可是百、年、老字号!服务绝对是一流的。”


    苍清一一答过,四人便在店家的带领下进了院中,互道晚安后各自回了房。


    进房前,李玄度还特意拉住她,可怜兮兮地说:“小师妹,我身无分文,你可别丢下我。”


    “晓得了。”苍清甩开他的手,丝毫不留情面。


    刚关上房门,白灵便翻窗而入,面上心事忡忡,跑到桌前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了,也不多话就径自回了星临鞭。


    搞得苍清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道白灵这是怎么了。


    一夜无梦。


    第二日是小师兄敲开了她的房门,手里拿着几个竹筒,看见她便递了一个到她的眼前。


    “昨日喝了你的胭脂醉,今日便重新去买了几杯。”


    苍清接过,以这家铺子的火爆程度,能在这个点就送到她面前,他得起多早?


    “你特意天不亮去城南排队买的?”


    “今日排队的人也不是很多。”李玄度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身,“我给大师兄和大师姐送去。”


    “我也去。”苍清赶忙跟上,喝了一口凉饮,突然道:“你不是身无分文了吗?!”


    “……”李玄度:“我说我会变术法,你信吗?”


    “信你个大头鬼!”苍清白他一眼,他昨日给她的钱袋子有点眼熟,好像是之前买同风时她给他的其中一袋,里头的银钱数量……


    “小师妹何必和吃喝过不去,喝完可以继续算账。”


    有道理,苍清啜了一口凉饮,“别以为拿这些小恩小惠就能收买我。”


    “是是是。”


    二人说着话,又顺路叫上大师姐,最后停在大师兄的房门前。


    门虚掩着,陆宸安敷衍地叩了三下,一把推开门先走了进去,“师兄你不会还没起吧?”


    苍清和李玄度也跟着走进屋中,屋里无人,床铺整齐,桌上还铺着纸笔,昨日大师兄花八十两淘来的朱色琉璃砚台也放着。


    “咦?师兄一早去了哪里?”陆宸安疑问道。


    李玄度走到桌前,看了眼砚台,“墨迹未干,瞧着倒像是刚出门。”


    苍清也走近桌边去瞧那方琉璃砚,昨天清晨随意一瞥并没有看清,今日才发现砚台边沿处还有立体的石榴花和榴子的图样,煞是好看。


    怎么又是榴花,苍清伸手去拿砚台,大师姐比她快一步。


    “那傻子写我名字做什么?”


    陆宸安拿起桌上毛笔在砚台上沾了沾墨,在那张写有她名字的宣纸上又写上“祝宸宁”三个字,与她的名字并排。


    写完不知为何心里发虚,想了想把李玄度的名字也随手加上。


    宣纸上如今不仅有“陆宸安”三字,又多加上了“祝宸宁”和“李玄度”的名字,除此之外,还有一句卦象以及“祈平郡主”四字,就在李玄度名字的不远处。


    于是李玄度拿起笔在砚台上沾墨,行云流水的在自己的名字边写上了“苍清”两字,隔开了祈平郡主。


    苍清抽了抽嘴角,好幼稚的大师姐和小师兄,不愧师出同门,云山观四宝之二。


    这时候她不写点什么是不是显得很不合群?


    她干脆也拿起毛笔在砚台上沾了沾墨,写下了今日的日期“五月初九日”。


    她刚写完,笔都未放下,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围在桌案前的三人同时抬头向门口望去。


    推门进来的正是大师兄,见到他们三人有些诧异,“你们怎么都在我屋中?还以为你们丢下我自己去玩了。”


    陆宸安赶紧问:“你去哪了?我们都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祝宸宁回:“我给祈平郡主卜卦后想找你们商量,结果你们没一个开门,谁想到居然都在我房中,这么小的院子怎么走岔的?”


    说起了卦象,四人围在桌前又探讨开,苍清问:“蒙卦?好吗?”


    祝宸宁略皱起眉,“中下卦,此卦艮上坎下,艮为山止也,坎为水险也,山下有水,必然途生雾气,致迷茫不识路,外止内险是为‘蒙’。”


    “人有智却困于其中,想要走出困境需要主动出击却不可过于激进,循序渐进方为利,虽险象环生但六五爻为吉也有生机,且此卦的变爻为离卦,光明应当就在眼前。”


    他眉心皱的更深,“我只是一时间想不通这和祈平郡主如今的处境又有何关联,所以不知细解。”


    说完走上前将纸拿起,见上头多出的三个名字以及日期,眉头舒展不禁笑出了声,将宣纸折起塞进怀中。


    陆宸安没有他这么好的心态,听完后唉声叹气,“好好的人怎么会昏迷不醒?奇的是还面带微笑,太诡异了。”


    祝宸宁温声道:“郡主吉人自有天相,师妹也不必过于担心,恐怕郡主这事和你的医术好坏无关。”


    他这卦说是为了陌生的祈平郡主,不如说是为了陆宸安,她向来在医术上极为较真,难得碰上疑难杂症,定会废寝忘食扑在上头,这回若非要瞧瞧让小师弟连着几日牵肠挂肚之人,估摸着得住在平国公府死磕——


    作者有话说:拨霞供就是古人的火锅,出自《山家清供》,起源江西武夷山,信州在江西,信州是说吴语的。


    接下来几章会出现开封话,即河南话,一般是小配角会说,别觉得出戏哈,以后一路还会有陕西话、四川话,有不准确的地方欢迎留言指正。


    瓠(hu四声)羹,北宋名菜,是用瓠瓜做的,瓠瓜是葫芦的一种,我猜口感会不会像西葫芦?


    第57章


    苍清四人出了祝宸宁的房间, 准备再去桑家瓦子玩上一天,来到前厅却见店家今日不在,在前台低头盘账的是个年轻人, 看相貌和那店家九成九的相像, 应当是他儿子。


    见了他们一行四人,面上露出疑惑之色, 笑问:“几位客人, 可有事?”


    苍清递上银钱, “今日那四间房依旧留着,我们晚间还回。”


    店家儿子收了银钱, 喜笑颜开, “敢问客人是哪四间房?”


    “你店里没记录?”苍清有些奇怪, 但还是报上房号, 前几日都未见到店家儿子, 也许是今日刚从外回来不知店里情况。


    李玄度在她身侧,打量着店中光景, 从店中望出去, 街上贩夫走卒熙熙攘攘一切如常。


    “苍师妹,今日还去吃那家瓠羹吗?”陆宸安问道。


    “去吧,反正顺路, 这条街上就他家瓠羹出名, 以后离了汴京城可就吃不着了。”


    边说着话,四人出了客店,今日陆宸安和祝宸宁也换下了道袍, 一排走在街上。


    当真是,意气飞扬正年少,风流如画。


    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然而片刻后, 四位意气飞扬的少年人呆站在某处写着王家香料铺的店铺门前发楞。


    苍清:“徐家瓠羹店呢?”


    陆宸安:“我们走错方向了?”


    祝宸宁:“没有啊,走过一遍的路我绝不会认错。”


    李玄度:“那店呢?”


    四人同时抬起手挠了挠头。


    隔壁店里卖蒸饼的铺子门前正冒出热腾腾的烟气,一阵阵香气传到了四人鼻尖。


    四人一同转向。


    陆宸安:“这家蒸饼好像也不错。”


    祝宸宁:“昨日好像没有这家店。”


    李玄度:“铺子成精半夜自己换了地方?毕竟麻绳都能成精。”


    苍清左右四顾:“没见黑气,要不你俩也看看?”


    大师兄口中念了几句咒语,剑指一一指过天、地、铺子,又结出个另外几人看不懂的印,没有任何异样,这里没有阵法。


    李玄度取出八角罗盘,也是掐诀念咒,然而罗盘中心指针纹丝不动,这里也没有妖气。


    他俩刚看完,苍清第一个冲进了铺子里。


    “店家!一笼蒸饼。”


    一盏茶的功夫,四人摸着肚子走出铺子,恰好遇见有摊贩推着摊子从他们面前走过,嘴里喊着:“卖石榴饮。”


    四人正觉得蒸饼吃得干噎,于是将小贩喊住,“来四杯!”


    小贩十几岁的年纪,麻利地递过来四个竹筒,苍清接过喝了一口,味道居然和今早的胭脂醉无甚差别,非要说那便是加冰的手艺比不上今早的。


    李玄度也喝了一口,笑道:“早知道这条街就有卖,也不用早起去南街排队了。”


    看着小贩推着车子已经走远,苍清纳闷,孙氏凉饮铺何时开了分摊?


    喝完凉饮又朝着桑家瓦子的方向走去。


    路上陆宸安搓搓手,“让我见见你们说得那位漂亮的麻绳精美人呗。”


    “好。”苍清对着虚空喊道:“白灵,我师兄师姐想见见你。”


    白灵没有现身。


    苍清又喊了两遍,依旧毫无动静……


    祝宸宁眯起桃花眼,“你俩刚刚不会是编故事骗我俩吧?麻绳成精,这合理吗?”


    “她可能不想出来。”苍清说着伸手摸向身上斜挎的小锦包,结果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惊道:“星临鞭呢?!昨夜白灵明明回来了!什么时候离开的,我竟不知道。”


    陆宸安道:“会不会留在了客店中?”


    苍清摇头,“重要的东西,我都是随身携带。”


    李玄度便道:“白灵一向玩心重,可能又趁你不注意自己偷偷跑出去玩了。”


    “这倒是最有可能,但为什么要拿走星临鞭?”


    吃饱喝足的苍清有精力思考了,今日怎的处处透着反常。


    说着话,人已经到了桑家瓦子门口。


    身边走过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走走走,今日夜叉棚免费放节目,去晚了可抢不到位子。”


    爱凑热闹的四人组闻言立马跟上前。


    等走到夜叉棚,李玄度四处瞧了一番,有些迟疑道:“这好像是昨日我们来过得那个勾栏。”


    但又好像和昨日的有些许不同。


    苍清拉着他们找了稍微靠前的位子坐下,“先看看再说。”


    好在时辰还早,得到消息赶来看演出的百姓并不是很多。


    离台子最近的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位红衣女郎,窈窕身姿瞧着还有些眼熟,她身侧是一位黑衣劲服戴着面具的郎君。


    二人周围坐着一圈侍卫打扮的人,将他们和寻常百姓隔离开来,想必是哪家权贵出来看戏。


    台上此时一群身穿青衣黑裤的伎艺,脸上或涂红绿颜料,或戴神鬼面具,他们手持刀剑互相劈砍做出驱鬼打斗的模样。


    然而表演大多都用特制的木棍假刀,他们手中的却是开了刃的真刀真剑,这就让演出看着十分刺激,引得看客纷纷叫好。


    苍清看得心里发慌,不是没经历过更紧张的场面,可以说正是因为常有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加上她作为狼妖的直觉,此时才会觉得惶惶不安。


    她身侧的李玄度也是一脸警惕,这是常年行走于江湖斩妖除魔,练出来得机敏。


    台上一阵炮仗声起,烟雾挡住台子,换节目了。


    待烟雾撤去,台上走来一位身穿将军铠甲的伎艺,和昨日傀儡戏里平国公府穆将军的傀儡扮相极为相似,他的身后又跟着一对兵士打扮的人,手里羁押着两名异国将士扮相的人。


    苍清目不转睛盯着台子。


    身穿铠甲的将军和兵士说了两句后,挥起手中的刀。


    手起刀落。


    霎时鲜血四溅,那两名异国将士打扮的伎艺人头便掉下来,咕噜噜滚下台子。


    正好停在那名红衣女子的脚边,可她却纹丝未动,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无所畏惧,倒是她身边戴面具的郎君,背影僵直似有所触动。


    台下看客瞬间鸦雀无声,忽而有人尖声惊叫出来,打破了沉寂,看客们这才都如梦初醒,喊叫着想要跑出去,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台上那被砍下头颅的两名艺人身体忽然动了,一眨眼的功夫,他们的头又好端端长在脖子上,二人下来捡起那两颗被砍下的‘头颅’,抱着回到台上同其他艺人一起给看客们鞠躬,而后炮仗声再起,又是一片烟雾缭绕。


    看客们这才明白刚刚那不过是场幻术戏,遂又坐回椅上,喝彩声源源不断传出。


    苍清却真切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忍不住绷直身子,像一只随时准备进攻的狼。


    这次台上的烟雾要比往常更长久些,直到烟雾全部散尽。


    众人面前出现了十来个身穿兵士铠甲脸戴鬼面的伎艺,包括上一场演幻术戏的将军、兵士以及那两个掉了头颅的伎艺也在里头。


    只不过这回他们不是脚踏实地站在台上,而是脖子上套着麻绳全部被挂在了棚顶。


    有血从他们的胸口、脖颈和腰间流淌下来,一滴一滴在舞台的木板上汇聚。


    场面惊悚血气冲天,可台下的看客这一回没有了反应,依旧等着接下来的好戏。


    倒是最前头那位红衣女郎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一下吸引了苍清的注意力,也让她找到了之前的熟悉感来自何处。


    这女郎,红衣翩跹,而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人爱穿红衣。


    女郎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在抖,女郎身旁戴面具的郎君也缓缓站起身,招来个手下不知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台上再次起了烟雾,炮仗声也比之以前更长些,烟火气也就更浓烈,遮住了浓郁的血气。


    有人出来报声,让看客们稍后,只说是幻术出了点岔子。


    无论台上再怎么精彩,苍清的目光自那红衣女郎起身后,便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


    看着女郎一把推开来扶她的蒙面郎君,独自往勾栏外走去,动作下她的面纱被带起一角,让人轻易瞥见了她眼角的泪痣。


    又见那被推开的郎君独自站在原地发愣,虽戴着面具看不出他此时的神态,苍清却兀自瞧出了几分颓唐。


    她同另外三人低语了几句,而后快速跟着那红衣女郎出了勾栏。


    追上那女郎,出声喊道:“白灵。”


    女郎有一瞬的怔愣,她抬起发红的眼眸,眼眶里蓄满泪水,看着苍清的眼神却陌生又疏离,“小娘子,你认错人了。”


    等李玄度三人从勾栏里出来的时候,苍清还站在勾栏的门口,安静望着远处红衣女郎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何?”李玄度轻声询问,深怕自己突然出声惊吓了她。


    苍清摇摇头,“她不是白灵。”


    走得近了,她就能闻出女郎身上的气息和白灵不同,“你们呢?去后台看了可查出什么?”


    李玄度面色冷峻,“那十来个伎艺是真死了,不是幻术,现在场上演出的似乎是从其他几个棚里临时抽调过来的。”


    祝宸宁接话,“那戴面具的男人恐怕有点来头,遇到这事不慌不忙也不报官自己就着手处理了。”


    陆宸安:“还说呢,刚刚差点因为师兄你被他发现,早叫你平日里不要疏于练功了。”


    祝宸宁并不还嘴,只回以温和的笑。


    李玄度出声解围,“我看他身手不凡,手下也全部训练有素,怕是武将出身。”


    只是他刚回京,对京中的大小官员都不熟悉,认不出是谁以及哪个班值。


    苍清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们日后多留意些。”


    四人今日闻了血腥气,没有再接着逛下去的兴头,走出瓦子往客店去。


    半路上苍清问另外三人,“你们有没有觉得今日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三人都点了点头,却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才走几步又遇见今早卖石榴饮的推车小贩,石榴饮酸酸甜甜的清香,一下冲散那股一直盘旋在他们心中挥散不去的粘腻腥气,也将苍清的心间冲了个清明,让她生出一个另人难以接受的想法。


    “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轻声道:“但我不敢确定,这太不可思议了。”


    另外三人忙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苍清只道:“我得再确认一下。”


    她喊住小贩要了四杯石榴饮,好巧摊子上只剩下最后四只竹筒,小贩今日将凉饮卖了个干净,收了钱准备收摊回家。


    苍清低头看着手中红艳艳的石榴汁,喝了一口后问小贩道:“这不就是胭脂醉吗?”


    “胭脂醉?”小贩停下收摊的动作。


    苍清:“对啊,南街孙氏凉饮铺的招牌,胭脂醉。”


    小贩脸上的表情愈加古怪,“咦!小娘子莫得玩笑,那南街可莫有啥子孙氏凉饮铺。”


    “怎么没有?”苍清像是故意在逗小贩似的,“我看你就是偷了人家的配方不敢承认吧?”


    “我莫有!恁可白乱说。”那小贩急道。


    李玄度一转念也跟着说道:“对,我今早才刚去买过。”


    “不可能!”小贩声音都大了许多,“这凉饮可是俺家独有的手艺!”


    他脸都涨红了,急着为自己辩解,就差把配方说出来了。


    “它叫石榴饮,但里头莫有真的石榴汁,里面的丸子也不是真的石榴子,是用染了榴花汁的糯米搓成的,配上碎冰,哧溜喝一口可得劲儿,再说嘞这季节榴花还开着,榴子才刚刚结出不到拳头大,哪会真的有石榴汁和石榴子。”


    苍清突然没头没尾问小贩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等小贩回答,祝宸宁先道:“五月初九啊。”


    小贩也点头道:“对,五月初九莫,九皇子的诞辰。”


    闻言几人齐声发问:“你怎么知道今日是九皇子的诞辰?!”


    小贩又露出那种奇怪的神情,“恁几位不是开封的吧,宫里头除了官家,其他贵人的生辰俺普通百姓当然是不晓得嘞,但这九皇子两年前出生时天生异象,后头送去道观为本朝祈福,宫里可是昭告过天下的嘞,恁外头人不晓得,俺城里头可莫人不晓得。”


    陆宸安和祝宸宁望向李玄度,张口结舌,“两年前??你是说九皇子赵玄当下才三岁?”


    “俺嘞个娘哎,这可不敢随便儿叫贵人嘞名儿。”小贩低头又去摆弄自己的摊子,咕哝道:“俺小老百姓咋晓得贵人叫啥子嘞。”


    苍清心中那不可思议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却反而有些不敢信了。


    看着眼前年纪比他们还小的摊主,心中升起感慨,她问:“你姓孙?”


    小贩抬起头来又点点头,有些惊讶,“小娘子咋晓得嘞?”


    苍清笑道:“刚刚我们是在逗你,你这饮子好喝,以后就叫胭脂醉吧。”


    “胭脂醉……胭脂醉。”那小贩重复了几遍,“中!这名字恁好听嘞。”


    “确实不错。”祝宸宁诗兴犯了,吟道:“深色胭脂碎剪红,巧能攒合是天公。”


    “我不懂什么红不红嘞,但俺家这饮子颜色确实红的像妮儿们脸上的胭脂一样好看儿。”他喜得和什么似的,从钱罐里又拿出铜板塞回给苍清,“这几杯就当送给恁四位郎君娘子嘞,赶明儿俺家就去写个新条幅。”


    苍清没收,趁小贩转身不注意之际,又给投进了钱罐里,这本来就不算是她取的名字,她不过是知道这小贩来日会在汴京城的南街开一家全城有名凉饮铺子。


    等那小贩离去,苍清才有些不知所以地叹道:“今日不是元贞六年五月初九,而是宝兴六年五月初九。”


    陆宸安满脸不可置信,“我们在十七年前?这怎么可能!!”


    李玄度显然也觉得难以接受,“今早见客店里的墙壁、桌椅摆设就觉得有哪里不对,虽然位置未变又是百年老店,但还是比昨日的新,墙壁上的题诗都少了许多。”


    苍清点头:“在前台算账的也不是店家儿子,而是他本人,十七年前的他自然年轻许多。”


    所以看见他们四人从内院出来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只不过是本着生意人有钱必赚的宗旨,才对他们客客气气,这也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要再问一遍房号。


    所以徐家瓠羹店才会变成了王家香料铺,而隔壁又突然冒出了蒸饼铺子。


    祝宸宁脸上也是不解之色,“可我们好好的怎么会回到宝兴六年?”


    苍清、李玄度,陆宸安一起摇了摇头。


    四人回到客店聚在祝宸宁的房中,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还是不要分开行动比较好,谁知道会不会又突然发生什么事。


    从昨天到今天,并没有发生什么与往常不同的事,日落而息,日出则起,除了今日在桑家瓦子遇到的事,但明显他们还在客店时,就已经回到十七年前,所以和桑家瓦子应该并无直接联系。


    苍清托腮趴在桌上,想了一会分析道:“今早小师兄还买到了城南的胭脂饮,但出屋去客店正堂时,一切已经发生了变化,那么问题出在……”


    “大师兄的房中。”


    “师兄的房中!”


    李玄度和陆宸安同时答道。


    独独房间的主人祝宸宁没有说话,另外三人朝他望去,见他正在书桌旁翻找着什么。


    “师兄你在找什么?”陆宸安问。


    “我那方朱色榴花砚不见了。”


    陆宸安摇着头叹了口气,“一方砚台不见就不见了,我们现在最该想想怎么回去才是啊!”


    苍清看着空荡荡的桌子,除了砚台,那本该在砚台旁边的松烟墨条和笔架也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只毛笔孤零零躺在桌上,正是她早上用过的那支。


    “祝师兄,你确定砚台早上没有收起来吗?”


    “我只收了纸就和你们出门了,我当时也忘了注意桌子。”祝宸宁皱着眉,将早上自己做得事捋了一遍,从怀中拿出那张写有四人名字和卦象的纸。


    李玄度问道:“难道是有别人进来过?”


    苍清想都不想就答,“不可能,大师兄有个习惯,他每次出门都会给房间里布阵 ,如果有人动了他的东西,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嗯?”李玄度一脸探究地望向她,他常年在外游历,不了解大师兄的习惯很正常,可苍清为什么会知道。


    祝宸宁眯起了桃花眼,也是满脸的犹疑,“苍师妹怎么会这么了解我?”


    连一向爱神游天外注意力不集中的陆宸安也看着她。


    “我、我……”苍清满脑子都在思虑回到十七年前的事,竟无意间说漏了嘴,“我是半仙!算出来的。”


    “嗯?!!”另外三人明显不信。


    苍清期期艾艾半天,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突然灵光一现,忙胡说八道:“我在信州就非常仰慕祝师兄,我偷偷跟踪过你!”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陷入沉默,祝宸宁擅文不擅武,被人跟踪而不自知很正常。


    祝宸宁默默退后两步,躲到陆宸安身后,“不曾想苍师妹你……还有这癖好。”


    能将他的脾性摸得如此清楚,得暗中监视了他多久?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细思极恐,苍师妹是狂徒!


    李玄度沉下脸发出三连问:“你也对大师兄一见如故?心生爱慕?还是俊俏道士你都跟?”


    他轻声嘀咕:“小狗就是小狗。”骗人的小狗。


    “嗯?”苍清干笑两声,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这借口她曾在信州客栈被他抓包的时候,用过类似的。


    见场面有些收不住的样子,她立马转移话题,“我想起来,那砚台好像在今早祝师兄进门时就没在桌上。”


    她上前拿过祝宸宁手中的纸,铺开放在桌上,模拟早上的场景,“我仔细回想了一遍,当时祝师兄进来时,我右手上拿着笔,左手还扶着纸,就像这样。”


    她顿了顿说:“你们可还记得,我们四人有什么共同点?”


    陆宸安:“都在纸上写了字?”


    苍清道:“还有一点。”


    李玄度心里正发酸,可她一说话,他还是忍不住接口:“是都用那方砚台写了字。”


    “对,我们进来时祝师兄并不在房中,可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祝师兄就推门进来了,当时他还说‘这么小的院子是怎么和我们走岔的’对吧?”


    这么小的院子根本不可能走岔,只可能当时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年份,自然在同一时辰同一个院子里却看不见对方。


    当时他们的注意力都转到了进门来的大师兄身上,没有人注意桌上的变化,而后几人谈论着卦象出了门,也没有再记起桌上的东西,直到现在从瓦子回来。


    “你们再看纸上我写的五月初九,而十七年前的这里,今天也是五月初九。”


    李玄度问:“可为什么偏偏是宝兴六年的五月初九?而不是其他年份。”


    苍清手指在纸上轻划,“这点我还没想明白,但如果我们想回去恐怕得找回那方砚台。”


    她话音刚落,另外三人立即在房中忙碌起来,而后她也加入寻找砚台的队伍中。


    一炷香过去,一无所获。


    一个时辰过去,毫无所得。


    半天过去,四人依旧是两手空空。


    苍清无力地趴在桌上,李玄度沉默地靠在桌边,陆宸安怅然地跨坐在凳子上,祝宸宁失望地站着。


    砚台凭空消失了,是不是代表着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几人都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没有人敢说出来,怕一语成谶——


    作者有话说:“深色胭脂碎剪红,巧能攒合是天公。”——施肩吾《山石榴》


    【小剧场】


    李道长:“原来我不是你唯一跟踪过的人,说好的对我一见如故,心生爱慕,拿钱袋留作纪念呢?你到底还对多少人说过一样的话?”


    妹宝掂着钱袋:“确实只有你啦。”上手掏兜,“还有没有藏私房钱?”


    会乖乖上缴俸禄的除了李道长你还有谁?


    第58章


    天际遥遥挂着半轮明月, 伴着闪烁繁星。


    客店屋顶。


    坐着两个穿黄衫的少年。


    “也许是我猜错了,回去的关键根本不在砚台上。”


    苍清托腮望天。


    坐在她身侧的李玄度说道:“别担心,该吃吃该睡睡。”


    “怎么能不担心?”苍清满眼迷茫, “也不知道白灵在哪里, 我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气息。”


    李玄度道:“我倒是在想那位和白灵长得一样的女郎是谁。”


    苍清醍醐灌顶,“那我们不如就从这红衣女郎和戴面具的郎君入手?”


    等他们找到回去的法子, 不能独独把白灵留在这里, 白灵虽不记得任何在汴京时的事情, 但她和红衣女郎必然有联系。


    李玄度点头,“你别忘了还有一个人和她们长得七八分相似。”


    苍清道:“你是说阿榆?但以阿榆的年纪来推测, 现在她还是个二岁婴孩吧?”


    李玄度道:“好歹是个思路, 眼下反正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不如就从榴花砚、白灵、红衣女郎以及面具郎君分别入手。”


    “小师兄你看!”苍清突然抬手指着夜空喊道:“天罡北斗星。”


    李玄度跟着抬头, 夜空中现着状如勺子的七颗星星, 最亮的玉衡星此时正指南方,仔细看得话两边还有左辅、右弼两颗隐星。


    北斗星可以给迷途之人指明回家的方向, 却不知能不能替他们找到回家的路。


    臂膀处传来轻微动静, 是苍清用手指戳了戳他,李玄度侧头,入眼是一根细长的枝子, 拿着它的人正红着脸看他, “给你,我用桃木做的北斗九星簪,当作你的生辰礼。”


    李玄度受宠若惊, 强制镇定伸手接过,嘴上却道:“师妹确定这木枝子是根簪子?”


    “是做得不好,比不得你的手艺, 本来那天就要给你的。”苍清垂下眼,“桃木辟邪,也保你邪祟不侵。”


    李玄度借着半明的月光细看,这根发簪确实做成了北斗星的形状,阴刻的星星除了两颗隐星都填了朱砂作色。


    要说这手艺嘛,实在令人难以恭维。


    他手里攥着桃木九星簪,心里就是没出息的又高兴起来,真心道谢:“我很喜欢。”


    “我可没原谅你。”苍清转开发烫的脸,扬着嘴角口是心非,“不过是还你端午百索的人情罢了。”


    若换作之前给他的话,她定然不会这般说话,眼下情况有些不同,谁叫他惹她生气的?


    李玄度轻笑,所以那日买的桃木枝,说要给他个惊喜,就是这根她亲自做得九星簪,之前客栈桌上的木屑断枝都有了解释,那桌上的血迹……


    他忙拉过她的手,来回翻看了一遍,虽已过了好几日,左手食指依旧能瞧见一道浅疤。


    “你受伤了?”


    “谁准你拉我手了?”苍清抽回手藏在身后,下意识否认,“这伤不是做九星簪弄伤的。”


    “那是怎么伤的?”李玄度瞧着她,眸色深深。


    “我、我给祝师兄做毛笔时弄伤的。”


    “毛笔呢?”


    “没带,而且太丑有些拿不出手,等回去了我就送他。”苍清自顾转移了话题,“哎?你说是不是只有随身携带的东西,才能跟着我们回到十七年前?那我重要的东西都是随身带的,星临鞭怎么就不见了?”


    她一紧张就话多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李玄度很久没接话,将九星簪收进怀里,又重新拉回她的手仔仔细细瞧了一遍,问了个让她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路上都不舍得用缚妖绳,也不卖,是早就想好要送人的?”


    苍清摇摇头,又点点头。


    一开始没送人的想法,后来想着既然给大师姐带了狐尾,不能厚此薄彼,思来想去手上也就缚妖绳最合适做礼,主要当时她也不缺钱了呀,就留了下来。


    大师兄喜不喜欢不要紧,反正他是沾光的。


    李玄度半垂下眼,又问:“你对大师兄似乎格外了解,能投其所好,花了很多心思?”


    苍清点点头,又摇摇头。


    了解是挺了解的,毕竟从小跟在大师兄和大师姐后头闯祸,花心思那倒是不太多,大师兄这么稳妥的人用得着她花心思?都是他和大师姐替她收拾残局好吧。


    哦,十岁之前,是大师兄一人替云山观另外三宝打掩护、擦屁股,辛苦了宁师兄!


    她这番先肯定后否认的模样落在李玄度眼中,成了不好意思的嘴硬,他叹了口气,“大师兄已有心悦之人。”


    “我知道啊,这个家我融入的可好了。”


    小狼只需在云上观转上一圈,什么事能瞒住她啊?


    苍清抬头望月,今日的半月散着莹莹微光,好看,却比不上身边的明月好看。


    她偷偷想,天上的月亮人人皆有,身边的明月只照她一人成不成?


    她不喜欢他九皇子的身份,很不喜欢。


    比与妖对立的道士身份讨厌百倍!


    “我是他的道士替身吗?”李玄度突然问道。


    “谁?”


    苍清疑惑侧头,月光下,他半垂的眼眸瞧不清情绪。


    小师兄的问题怎么越发奇怪了?


    许是她盯得太久,看得他不自在,李玄度忽而站起身,“我们回去吧。”


    他往前走了两步,微微侧起头,似乎在留心听她有没有跟上来。


    “哎?这就回去了?不赏月了?”苍清起身跟上。


    “夜风吹得人心凉,不如睡觉。”


    她问:“哪有风啊?”


    “我身边就有。”还是杀人诛心的风。


    一夜再无他话。


    第二日,十七年前的宝兴六年,五月初十。


    白日里苍清四人去查探昨日在瓦子遇见的戴面具郎君究竟是何人,结果一无所获。


    京中两司三衙一向驭下甚严,禁军诸军不到休沐日不会去勾栏瓦舍。


    驻外将士更是未诏不得私自回京,而那位正班师回朝的穆将军也还在路上,过把个月才能到。


    寻来探去,也没找到符合那位面具郎君的人选。


    当然也许是他们黑户身份,人生地不熟,查不到罢了。


    于是四人决定夜探桑家瓦子的夜叉棚。


    可这里是汴京城,哪怕现在已经是三更天,瓦子里依旧灯火通明,相比于其他大大方方来去自如的客人,蹑手蹑脚一身夜行衣的他们四个就显得有些异类。


    还好这边对穿着很是包容,只当他们是有演出的伎艺伶人。


    苍清背着手举头望月,“不好意思,我之前夜里都睡得早,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是通宵达旦。”


    “小事无妨。”祝宸宁道。


    “我们也一样不知道,苍师妹不用抱歉。”陆宸安道。


    “师兄师姐最好了。”说着苍清一手挽起一人胳膊,“来都来了,要不我们就逛逛十七年前的夜市?”


    陆宸安亲昵地回挽住苍清的胳膊,“去看杂剧吧?”


    祝宸宁倒是想甩开,可是苍清大力不容他反抗,拖着他就往前走,他回过头眨巴眼睛无声地向李玄度求助。


    李玄度本来想说些什么,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跟在三人身后往夜叉棚走去。


    祝宸宁:小师弟!你这时候在通情达理什么啊?!!


    刚进棚里,就有个班头打扮的人冲他们喊道:“恁四个信球,咋才来?还不快去妆扮!一会就要开演了。”


    这是他们第三次来这个棚子。


    前两次都是作为看客坐在台下,这一次他们阴差阳错进了后台,看着一个个在脸上涂妆的伶人,被人拽进后台的四人一时间彷徨无措。


    那班头模样的人雷厉风行从梳妆桌上拿起一个脂粉盒,选了在场长得最漂亮的祝宸宁,用粉扑沾着就开始往他脸上涂,看到苍清三人还愣着,大声吼道:“你们牡丹棚的怎么回事?愣啥嘞,赶紧自己上妆!各个都等着我来啊。”


    这手忙脚乱的情况下他还分出一只脚往他们三人站着的方向虚踹了一脚。


    陆宸安手握在宝剑的剑柄上,骨节咯咯作响,她真的很想吼回去,但是她牢记苍清的嘱咐,她们是来探听消息的,万事得忍,所以她忍。


    苍清最快回过味来,示意李玄度去拿脂粉,她相信以小师兄在手艺方面的聪慧,看着别人的动作,大差不差能学下来。


    又让大师姐也赶紧跟着去镜前假模假样地涂脸。


    而她自己则开始向班头套话,跳到一张矮凳上,居高临下佯作不屑道:“你们夜叉棚倒是厉害,不还要朝我们牡丹棚里借人?信不信我们撂挑子不干了?!”


    “哎老子脑壳给你打烂,要不是那十几个不长眼的跑了,老子会受你这气!”班头倒也没有真动手,许是怕他们真不干了。


    “十几个?跑了?”苍清心思百转,随即改了嚣张的模样,笑容堆在脸上,朝班头谄媚地道:“您人善仔细说说呗?”


    班头觉她笑得实在瘆人,脚步都虚了几分,嘴上还是道:“老、老子需要同你们几个小王八羔子讲!”


    他动作很快,一会就给祝宸宁涂了张金漆脸,转而就冲苍清喊道:“赶紧给老子下来涂脸,下一场就该轮到你们了!”


    苍清沉声道:“你不说,我就不上场。”


    不知触动了他哪根弦,班头这回真气到了,飙着开封话脱口大骂:“好恁个鳖孙!敢骑恁爹头上嘞!去球吧,爱上不上!莫心肝的白眼狼,好心给恁口饭吃,反过来还咬我一口。”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呸!真以为就能吃上贵家饭嘞。”


    骂到后面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骂谁,反正骂得后台其他伶人都大气也不敢出。


    只有苍清依旧淡淡说道:“哦,可我们是隔壁牡丹棚的,不归你管。”


    有个年纪看着稍大些的女伶过来做和,轻声劝解苍清,“好妹妹快下来吧,虽说不在一个棚子里,但都是在这片地讨生活的,何必为难人,我们师父心善,几个月前好心留了一批外来谋生的在棚里讨生活,如今那几个不声不响就跑了留下一堆乱摊子,他正气头上呢,你还戳他肺管子。”


    班头依旧不忿,“你呗吭气儿,还同她讲这些,少了他们我这营生难道还办不下去了吗?!”


    这时台上传来炮仗声和乐声,班头吼道:“这场要演出的都赶紧上场去!”


    他还真无视了苍清,只将李玄度、陆宸安、祝宸宁三人还有其他十几人赶上了台,好在其中没有那愿意说道的女伶。


    李玄度同苍清交换了个眼神被迫上场,走前还将月魄剑留给她以护周全。


    苍清留在后台正合心意,她下了凳,拉着那女伶试探问:“你刚说得是昨日表演砍头和上吊的十几个伎艺?”


    “上吊?”女伶面露疑惑,“上吊是什么我不知,砍头倒是他们拿手的幻戏,自他们来后,不知如何讨得了永平侯府那位娘子的欢心,常常来点且只点他们的戏,棚子里其他人空了下来便都去其他棚子里帮忙了,昨日我们都不在。”


    她叹气,“本来生意好有贵人捧场,大家都高兴,可昨日等我们其他人回来,他们就全不见了,现在很多师兄弟都还在其他棚子里抽不开身,我们这的生意也差了许多。”


    班头没再阻拦女伶说话,自顾走到镜前给自己脸上也涂起了妆,他瞧着已经有五十多,这是人手不够打算亲自上场。


    这些伶人显然并不知道昨日那十几个伶人已死,而后来替演得也不是原本夜叉棚的这些人。


    苍清不动声色打量着后台光景,不见一丝遗留血渍,深吸一口气,也只闻到满鼻腔的脂粉香,看来那位面具郎君办事相当妥贴,处理的干干净净。


    这身份绝不简单。


    而综上所述,那位红衣女郎恐怕就是永平侯府的娘子。


    苍清还是谨慎地问道:“昨日免费放戏的可是永平侯府的贵人?”


    女伶点头。


    突然,身后的帘子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面向她的女伶神色逐渐惊恐,苍清不用回头,灵敏的直觉已经让她握紧手中的月魄剑。


    可还来不及动作,脖间一凉。


    “别动,不听话就割断你的喉咙。”说话的是个陌生男人——


    作者有话说:57、58章内容提要出自: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唐.李白《把酒问月》


    李道长:小师妹要为爱做三?


    妹宝:一家三口,她是小狗。


    (大师姐+大师兄+妹宝,一家三口狗男女组合。)


    白榆有星星之意,也可指代玉衡星,最亮的一颗。


    第59章


    苍清脑子转得飞快, 后台除了她和女伶,剩下的另外几个伶人和班头此时也吓得不敢作声。


    前边台子乐声响亮,无人能听见此处动静。


    苍清松开握着月魄剑的手, “铛”的一声, 剑倒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缓缓抬起双手,一脸人畜无害, “有话好说, 好汉是求财?”


    身后的男人冷哼一声, 并不回答,只对着女伶道:“你, 走过去和他们站在一起。”


    等女伶过去后, 他又道:“你们全部捂住耳朵背过身去, 若是谁敢回头, 便一并要了你们的小命。”


    苍清听出不对劲, 这是单冲着她来且要对她下手了?忙道:“死也叫我死个明白,我们可有什么仇怨?”


    男人将剑锋更贴近她的脖颈, “闭嘴。”语气里尽是不屑。


    眼看着伶人们就要听话地转过身而去, 只能赌一把了,苍清出声喊道:“等等!加我一个!”


    这么说着人却是往台子的方向跑,她赌身后之人不会当着这些人的面杀她。


    可刚离开剑锋一会, 那冰冷的感觉立马又追上来紧贴在她的脖颈处, 此时她已经离前边的台子距离很近,伸手就能摸到幕布帘子。


    “老实点!”男人冰冷开口,又催促那些伶人, “赶紧转过去。”


    苍清的脸上浮现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她起心动念,丢在地上的月魄剑, 凌空而起,朝她身后之人的后背刺来。


    剑气激荡,那男人明显有所察觉,本能拿剑侧身去挡。


    苍清趁着这空隙,立即回身召回月魄剑,让男人挡了个空。


    看着眼前这个蒙面男人,苍清执剑与之对立:“见不得光?你是刺客?谁派你来的?有何目的?”


    正面对敌让苍清掌握了主动权,她只是进步慢,并非依旧什么都不会,这一年来在严师监督下,她学得很刻苦。


    男人也不慌,冷哼,“西夏妖术。”


    苍清见那些伶人已捂着耳朵背过身去,便有意套话,左手一翻,引火决出,掌心火凌空在她手心上方跳动。


    “这才是妖术。”


    男人周身蓦地一冷,“你们果然是西夏细作,断不能留你们!”说着一剑朝苍清刺来。


    后台摆设太多施展不开,苍清也不忍心砸了人家吃饭的伙计,这位不明刺客似乎也是如此。


    她慌忙隐去掌心火,转身一剑挑开幕布冲上台子,蹿得比兔子还快,“小师兄来活了!”


    刺客男人紧跟而来,一时间台上演出的伶人都朝着他俩看来,一脸探究和迷茫。


    台上空间大,打起来确实更为方便,刺客的剑朝着苍清后背砍来,李玄度反应极快,赤手空拳飞身抬脚踢开剑锋,刚站定,眼前落下来一红一篮两把宝剑。


    “小师弟,接剑!”


    李玄度出于本能接住,双手各持一剑与刺客打在一处。


    乐师机灵地改奏打戏的配乐,伶人们回神后纷纷退避,留出中心位置给他们,跑边上做起氛围组。


    李玄度耳边是急促的鼓点声,和大师姐冷飕飕的威胁:“小师弟,我这两把宝剑可是花大价请名师铸造而成,敢让它们有丝毫损伤,我一碗大补汤送你上路。”


    他想起恶心的毒药,额……大补汤,只得小心翼翼回防,一是不信任大师姐看宝物的眼光,怕磕到了‘宝剑’被送补汤,二也是怕真打死这刺客,引起不必要的骚乱。


    刺客不会手下留情,步步紧逼招招致命,李玄度每每抬剑去挡,想起大师姐的话又紧急撤回招式,只用刀柄打在刺客握剑的手腕上又抬脚猛踹在对方膝盖上。


    看客们不明情况,这一来一回真刀实枪,倒是引得台下掌声雷动。


    越来越多的看客闻声而来,逐渐将棚子挤满,晚来的客人只能站着看,更有甚者朝台上扔起了铜板和银锞子。


    李玄度听着喝彩声和激进的鼓点声已是烦躁,现在还得躲四处砸来的银钱,刺客可以拿剑挡,他却只能凭身法躲。


    平日里打妖怪都是速战速决,今日碰上的只是个凡人反而束手束脚,他又一次避过剑击,喊道:“大师姐,你这祖宗似的宝剑还是拿回家供起来吧,下次可别给我了。”


    陆宸安忙道:“你若是敢丢在地上,我就给苍师妹也送上一碗!”


    “……”苍清无语,怎么扯上她了?谁要喝大毒汤啊,求生欲让她高喊:“小师兄,你就替陆师姐好好秀秀这两把宝剑吧!”


    小师妹的话比大师姐的管用多了。


    李玄度双手拿剑舞了一套漂亮的剑花,脚下生风,躲过几个砸过来的银锞子,用剑一扫,银锞子便稳稳当当停在上头,将剑往苍清所在的位置一送,朗声道:“小师妹接着!”


    苍清伸手,银锞子悉数落进她掌心,她当即眉开眼笑,“小师兄好厉害。”


    男人怎么能被夸厉害?


    这简直比大力丸还好使。


    听了这话的少年,嘴角高高扬起,压不住,根本压不住。


    哪怕脸上涂了彩,依旧藏不住眼角眉稍的神气飞扬,右手的剑在送银子,左手的剑又挡下了刺客的攻势。


    一红一蓝的宝剑在他手中犹如两道彩绸,只见道道剑影忽而在前忽焉在后。


    这下往台上砸的可不只是银钱了,有大胆的娘子、郎君们开始往台子上扔花束。


    红艳艳的榴花过了李玄度的手,又上了苍清的发间,哄得她弯起的眼成了月牙,“好看吗?”


    李玄度随手用宝剑挥开攻势,点头如捣蒜:“嗯!小师妹人比花娇!”


    刺客男人:喂!我还在这里,你小子!能不能正眼看我!懂不懂尊重对手啊!!!


    陆宸安气道:“不准用我的宝剑接银子!!!”


    “算了吧师妹。”祝宸宁悄悄和陆宸安咬耳朵,“小师弟现在忙着开屏讨好苍师妹,哪里还听得到别人说话。”


    刺客男人见自己毫无胜算可言,反而成了这棚子的摇钱树,一怒之下怒了一下,飞身跳下台子,踩过桌凳,几下出了棚。


    看客们不免惊呼,在后台偷偷撩幕布偷看的班头忙叫人点起炮仗,喜笑颜开地扫起台上的银锞子和铜钱。


    苍清、李玄度四人也在这烟雾中下了台,不着痕迹溜出夜叉棚,出了瓦子,李玄度将两把宝剑扔还给陆宸安,说道:“饿了。”


    “本仙姑带你吃宵夜去!”苍清来回手扔转着银锞子,步子都比来时要轻快许多。


    祝宸宁没有他们这般轻松的心态,“刚刚那个人是冲着我们来的?可我们才来这里一日。”


    苍清点头,“他将我们当成了西夏细作。”


    又与他们说了一遍从女伶那打探到的消息,“我瞧着他的身形极为熟悉,像是昨日那面具郎君身边的人。”


    李玄度也道:“他绝非江湖中人,他一招一式都特别正派,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出身,我在他身上下了追踪符,不如去探探?”


    苍清笑得一脸贼:“那我们就去永平侯府蹭顿宵夜吧!”


    道德标杆祝宸宁迟疑道:“这不请自去,还是去偷吃……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李玄度近一年来,近墨者黑,已不知“道德”二字怎么写,“趁天还没亮,早去早回。”


    陆宸安借着路边灯烛,只管目不转睛检查手中宝剑,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还好还好,没有丝毫损伤,哎?你们去哪里?”


    “永平侯府。”


    “你们认路吗?”


    “有追踪符。”


    大师姐刚刚显然又在神游天外,什么消息都未摄入。


    一炷香后。


    四人在永平侯府的后厨,借着厨房已经燃掉大半的蜡烛光,苍清、李玄度以及大师姐正在翻橱柜。


    祝宸宁站在一旁直摇头,“有碍观瞻,有碍观瞻。”


    “这里有冷元子,祝师兄要不要来点?”


    苍清从木制冰鉴里取出来一碗沙糖冰雪冷元子,“都这个点了,这家主人今日是不会点宵夜了,不吃明日也是要倒掉的。”


    祝宸宁肚子不争气的叫了一声,但他很执着:“苍师妹,勿以恶小而为之啊。”


    “苍师妹别管他,我们吃自个的。”陆宸安也来冰鉴里取了一碗,“不愧是侯府,好大的气派,连吃食都是放在装满冰块的大木盒里保鲜着。”


    苍清也给李玄度递过去一碗,“量大管饱……”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咦了一声,指着冰鉴深处纳闷道:“这里怎么有一只空碗。”


    另外三人也凑上前,冰鉴里果然有一只空碗,从碗里残渣能看出这也是一碗沙糖冰雪冷元子。


    苍清一下警惕起来,“这里还有别人来过。”


    若是主人家吃的,手下人绝不可能把空碗扔回冰鉴里,只可能是外人吃完随手一丢。


    屋顶处突然传出轻微响动,有人从他们头顶的瓦片上快速踩过。


    四人瞬间停下手中动作,一脸严正以待,直到头顶的声音朝着其它方向远去,李玄度轻声道:“今日的永平侯府相当热闹啊。”


    苍清赶紧又往嘴里舀了两口元子,含糊道:“赶紧吃完出去。”


    他们要赶在天亮前再去侯府其它地方瞧瞧。


    三人刷刷刷吃完凉饮,将碗整齐叠在发现的空碗上,出了后厨。


    说来也巧,他们顺着追踪符往东走了半炷香功夫,寻到的永平侯府竟和十七年后的平国公府是同一个地方。


    苍清猜测,要么是这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府邸换了主人,要么永平侯府就是后来的平国公府。


    想要印证很简单,宫里的宫人,以及那位给他们讲平国公生平的看客都说过,穆将军曾给似和夫人种了一园子的石榴树。


    如果这里是十七年前的平国公府,按照历史时间来推测,那么这里的后花园应当已经种上了石榴树。


    他们踮手踮脚躲过几队巡逻兵卫,来到侯府的后花园,果然见到满园的石榴花,隐在夜色下暗绿色的叶间,依旧夺目。


    可比石榴花还要耀眼的,是站在园中的提灯美人,红衣翩跹将这些花儿都比了下去。


    借着灯笼光,躲在暗处的苍清四人看清了美人的面容,与白灵长得一模一样。


    美人突然开口说道:“将军深夜跟我至此,是来要我性命吗?”


    黑暗中又缓缓走出来一人,等走到灯笼的映照范围内,苍清一眼就从身形和衣着上认出,这正是那日的面具郎君。


    今日他没有带面具,风神俊朗的面容上,一双眼充满哀戚地瞧着他眼前的美人,“你知道我不可能杀你。”


    美人只是冷哼。


    那郎君又道:“似和收手吧,只要你现在停下,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这美人是似和夫人?那么这位被称将军的年轻郎君,定然就是十七年后的平国公,现在的永平侯穆将军。


    可他此时不应该还在回京的路上,且回来后便见到了似和夫人的尸体吗?


    传闻说这是对是神仙眷侣,怎么如今瞧着像是不大和睦。


    苍清四人面面相觑,很快他们就知道了后者的答案。


    只听似和恨恨道:“你杀了我父兄,却还要同我讲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穆将军身形一僵,“你……你果然都知道了。”


    “是。”顿了顿似和又道:“我一直都知道。”


    穆将军大抵是不愿相信,艰难开口:“所以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另有目的。”


    “对,没错,我一想到过去的每日都与你同床共枕、假意缱绻,我就觉得恶心。”


    这话对于穆将军来说确实有些伤人,连苍清他们听了都觉得难堪,默默低下了头。


    穆将军显然还是不死心,问道:“那你为何肯和我生下小白”


    似和打断他,冷冷道:“孩子只是个意外,我恨不得她从未来过这世间,多少次我都想将她掐死在襁褓中,她有你这样的父亲她就不该活着,若不是宫中早早将她接走,你这次回来就该见不到她了。”


    穆将军脚下踉跄,面上失了血色,“所以你拿到边防图后就迫不及待约我去桑家瓦子,想让你养得那群死士取我性命?”


    “可惜被你识破了。”


    “你就这么想要我死?”


    “穆将军不是都知道吗?何必再问,连边防图也是假的,真是好计谋啊——”似和越说越激动,近乎是吼道:“一如当初率兵攻打我夏国,你在帐中一声令下,便让我家破人亡,被迫离开故土,你又何尝不是要了我的性命!”


    听到这里,苍清四人又忍不住朝榴树间那光亮处看去。


    苍清想穆将军此时的心大概如坠冰窟,一个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眨眼间就要了敌人性命的男儿郎如今眼眶血红,近乎哀求,“似和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求你收手。”


    似和夫人放柔了声音说道:“要我收手可以,你把真的边防图给我。”


    “只有这个不行,我绝无可能叛国!”穆将军摇头,“我欠你两条命,合该还你,只要能让你开心,你便将我的命拿去。”


    “好。”似和手中银光一闪,掌心中赫然握上一条银白色的鞭子。


    星临鞭?苍清摸不着头脑,怎么会在似和夫人手上?


    穆将军突然道:“等等。”


    “怎么?将军刚说的话就要后悔了?”


    穆将军不答只从腰间拔下一把匕首,递给似和夫人,“用这个吧,方便你日后脱身。”


    今夜无风,似和夫人的袖摆却在轻颤,她接下匕首,最终还是朝着她眼前之人的心窝刺去。


    苍清这边刚要出手阻止,另一个方向有人比他们更快一步,一颗石子击中了匕首,“哐当”落地。


    “谁?!”穆将军朝着石子击来的方向厉声喝问。


    第60章


    趁着永平侯府捉拿刺客的空当, 苍清四人摸出了侯府。


    走在回客店的路上,大师姐先开口感叹:“原来平国公夫妇还有这样的恩怨,市井所传有真有假不可尽信啊。”


    李玄度道:“看来穆将军是先大军一步回了京, 那坊间传言将军回来只见到似和夫人的尸身与事实不符啊。”


    祝宸宁不动声色地试探道:“不如苍师妹你来给我们理一理。”


    他和陆宸安奉师命前来助苍清寻找玉京, 此去凶险,多少也要对自己未来领头人的能力有些了解, 若她是个绣花枕头无能草包, 他自己也就算了, 总不能让陆宸安也跟着丢了性命。


    正在埋头思考的苍清听到这话,抬头说道:“我心中的也不过都是些猜测。”


    祝宸宁笑道:“无妨, 先说来听听。”


    苍清先将信息简单梳理了一遍。


    从刚才所探得的只言片语中可知, 夜叉棚里那十几个被杀害吊在棚上的伶人, 是似和夫人暗中养的死士, 砍头幻术之后应当是会刺杀穆将军, 不想被穆将军反杀并吊在梁上,想来是要给似和夫人一个警示。


    而他们昨日大概就已经引起了这位将军的注意, 这才会被当作西夏刺客, 派手下前来绞杀。


    “鉴于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推测,既然似和夫人同穆将军有家仇国恨,很可能最初就并非坊间传闻的琴瑟和鸣, 或许是一方有意接近, 另一方刻意防范,也可以理解为盯梢。”


    穆将军偷偷提前一月先行回京不知为何,但也能解释昨日在夜叉棚时, 为何脸上会带着面具。


    神仙眷侣的传闻可以是假,但他们从十七年后来,似和夫人命丧黄泉的事做不了假, 到底哪里出了变故?


    苍清道:“你们说如果刚刚没有人暗中击落那把匕首,最后死的会是谁?会不会是似和夫人?”


    毕竟从十七年后的信息来看,穆将军要比似和夫人活得久。


    又或者说这后头还发生了什么大事,叫皇帝最终赐下了白绫。


    “具体到底如何,我们恐怕得等回到十七年后再去查,还有一点,白灵同似和夫人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似和夫人应该就是星临鞭的原主。”


    祝宸宁听完笑道:“苍师妹所猜定八九不离十。”


    天光将亮,四人在外一夜,决定先回客店好好休息一下,想不通的事也许睡一觉就能有结果。


    不曾想到了下午,一觉醒来,客店竟被兵丁包围,说是昨夜永平侯府遭了刺客,现下正一家家客店搜可疑人物。


    这不他们住的这家也没有被放过。


    在后院路祝宸宁的客房里,四个脑袋从上到下挨在一起透过门缝往前厅望去,几个身穿衙役服的官府中人,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兵丁,一行人在门口盘问店主。


    官府的人还算和气,兵丁却是直接将刀砍在桌上,喝问:“你这里近几日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店家哪里禁得住这样吓,战战兢兢直接用手指了指他们所在的房间。


    这下四人慌了神,他们的身份公验是十七年后的,会将他们当作伪造公验的不法嫌犯吧。


    苍清、陆宸安、祝宸宁纷纷低头看向李玄度。


    最下边的李玄度眼都没抬,“别看我,斩妖除魔我行,和官府打交道我不行。”


    他总不能冲出去大喊一声“我乃十七年后的九皇子,尔等还不速速前来叩拜”?谁会信?不得被追着打?


    趴在李玄度背上往外看的苍清提议:“要不趁现在赶紧跑?”


    最上边的祝宸宁拒绝:“卜卦设阵我行,叫我爬这么高的院墙我不行。”


    苍清从下往上看院墙,这家的墙确实比别家的高……很多、很多、很多……这也太高了吧???


    大概是为了防止夜里有贼人顺着墙檐爬进二楼客房去。


    挤在苍清和祝宸宁中间的陆宸安豪气道:“那要不就打一架,我们还会打不过他们?”


    “不行!我们是良民!”另外三人义正辞严拒绝,怎么能殴打官府人员呢?


    眼看着官吏和兵丁往院子里走来,四人整齐划一的将脑袋一缩,“砰”关上了房门。


    听着门外离他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眼见着房门就要被推开,突然听到院子二楼传来一个女声:“那是我的屋子,不用查了。”


    有男声回道:“夫人怎么在此?”


    这两道声音在苍清听来都异常熟悉,男声不就是那刺客男人吗?女声嘛……


    那女子应当下了楼,听她的声音离屋子更近了,“这不关你们的事,查完了就赶紧走。”


    房中的苍清四人心下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房门突兀地被撞开,几个人高马大的兵士出现在门口,他们没进来只是整齐站在门外两边。


    走进来的人果然就是刺客男人,今日没带面巾,面相有些眼熟,像是十七年后谁的爹。


    他道:“既然是夫人的屋子,那更要好好查看一番,将军嘱咐过,凡是有关夫人安危之事,都需谨慎对待。”


    “呵哟。”那男人看见苍清四人嘲讽道:“夫人的屋里好生热闹啊。”


    “不要伤害他们!”似和夫人也走进房中,“这是我的朋友。”


    她今日穿着朱色衣裳,脸上依旧蒙着面纱,苍清在见到她后,眼神更亮了。


    男人再次发话:“既然是夫人的朋友,自然该请去侯府做客。”他对着门外下令道:“带走。”


    兵丁听令走进屋里来,似和夫人更快一步,挡在四人面前,取出一把玉柄小剑,横在自己脖间。


    “谁要是敢动他们,我便一刀了结自己,元指挥使!叫他们退后!”


    这男人姓元?苍清想起来了,他长得像扬州的元真意,说反了,是元真意长得像他,没猜错的话这男人是元真意的爹。


    元指挥使面露紧张低声道:“夫人不要再做傻事!”


    似和夫人将小剑逼近自己脖间左右比画了几下,语气发狠,“你大可以赌一赌,看我敢不敢下手。”


    “我这就走,夫人把剑放下!”元指挥使竟不假思索立马退让,离开时只带走了官吏,将兵丁留在了客店门口看守他们。


    等确定人走远了,似和夫人如获大赦,一下坐到凳子上,“可吓死我了,还以为真得划拉自己一刀呢。”


    她随手将小剑扔在桌上,又扯掉脸上面纱,眼角处并无泪痣。


    门户大开着,但凡外面有什么鬼鬼祟祟的人,他们一眼就能看到,那些兵丁远远守在店门口,也在他们几人的视线范围内。


    祝宸宁彬彬有礼,上前道谢:“多谢似和夫人解围。”


    “她不是似和夫人。”苍清立即凑到她身边,笑起来,“你怎么也来了?怎么来的?”


    “嗯?”祝宸宁疑道:“难道她是麻绳精白灵?”


    苍清只笑不答,拿起茶壶倒了杯水,冲洗了一遍,才又倒上水递给身边人,等着她自己说。


    “我叫白榆,榆树的榆。”白榆接过水,不疾不徐饮了一口,“几位幸会。”


    “白榆?你是白榆?!”李玄度瞳孔瞬间收缩。


    “臭道士,这么惊讶干什么?”


    李玄度也坐到桌前,盯着白榆左右看了许久,苍清给他也倒了杯茶,他接过喝了一口,“白大郎君为了救我们,都扮上女郎了?”


    白榆白他一眼,“臭道士瞎了你的牛眼,我本来就是女儿郎,还有我、姓、穆。”


    “咳咳咳……咳咳咳……”


    李玄度一口水全呛进了肺管里,咳得面颊通红。


    苍清笑着给他顺背,不待嘲笑一番,笑容突然僵在脸上,“你姓穆?!!平国公穆将军……的穆?”


    李玄度也不咳了,强行憋住气,“祈、祈平、郡、郡主?”


    穆白榆一脸看傻子的模样瞧着她和李玄度,“你俩没事吧?一惊一乍的。”


    场面一时陷入尴尬的局面,苍清和李玄度都垂下头安静如鸡,幻觉!一定是幻觉!


    不明原因的大师姐和大师兄也不敢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瞧不懂这三人是什么诡异的关系。


    苍清深吸一口气,掐了掐自己的脸,率先问道:“阿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是说为什么会来客店?还是说为什么会在十七年前?”


    苍清道:“两个都是。”


    五个人围坐一圈,听白榆缓缓道来:“我是上月初六来的这里……”


    当时白榆正在查她阿娘死亡的真相,在她爹旧时的书房查线索,一直待到第二日,早上如往常一般从家里出来,路上遇到几个仆役喊她夫人,都是不太眼熟的,白榆着急出门也没注意。


    她出门寻任职邢妖司主事的暻王,想让他帮忙偷调几卷和她阿娘有关的旧时卷宗,结果竟遍寻不到暻王府,才发现自己回到了十七年前。


    白榆讲了半天,口干舌燥,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口小口抿着。


    “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不过来都来了,如果能救下我阿娘或是查明她的死因,回不去也就不回去。之后我就一直暗中藏在永平侯府,结果昨夜竟发现你们也在,本该当时就和你们相认,但我有更重要的事。”


    “哦——”苍清恍然大悟,“那碗少了的冰雪元子是你吃了?”


    白榆点头,“我当时带的银钱不多很快就花光了,只能去翻侯府的后厨,毕竟我对那里熟悉,没想到他们夜间不开灶,连残羹冷炙也寻不到半点,但半个月前不知道为何突然运来一个冰鉴,我就再不愁吃喝了,前两日端午我还吃到了粽子。”


    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们追踪的那名刺客是我,是我连累了你们,我找到了你们的落脚点,却忘了甩掉身后的尾巴。”


    苍清四人都想到了昨夜后厨屋顶的动静,以及榴花园里突如其来打落匕首的石子,纷纷出言安慰。


    “与你无关,我们本来也在追捕范围内。”


    可有个问题四人想不明白,看着白榆生龙活虎的模样,“你不是重病昏迷了吗?”


    “啊,谁?我吗?”白榆迷茫。


    陆宸安和祝宸宁见过十七年后,躺在平国公府闺房中的祈平郡主,不长白榆这模样,也确实是重病昏迷来着,不会错的。


    如果眼前的是真祈平郡主,那……


    “十七年后平国公府里那位重病昏迷的人是谁?!”


    “怎么可能会有两个祈平郡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