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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41章
不一会元伯买了饭食回来, 在后头的堂屋摆了一桌,元真意粗略换过衣服简单上了药,三人围桌而坐。
这便进入了正题。
元真意祖上便是在这个小宅子里发家的, 后来一代代人将生意越做越大便搬去了汴京。
商人做久了自然便想着子孙后代能考出个功名来, 洗一洗这一身的铜臭味,所以后几代便个个开始读书, 也是机缘, 到了元真意父亲元英这辈, 还真在京城谋到了个武职,跟着平国公穆将军做事。
只是好景不长, 他父亲不知为何辞了官, 只带了仆从几人举家搬回了这扬州老宅里。
元真意可以说从小就在这宅子里长大, 而怪事也就出在这个宅子里, 几月前他从书贩手里买了一幅山景图, 细细鉴赏时,毫无来由在白日就沉沉睡去。
再醒来之时, 已经是子夜时分, 那山景图竟换了一副模样,成了个穿霞戴帔的美人图。
他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人,比之今棠更甚一筹, 可噩梦也正自此开始, 画中美人从画像中走了出来,说要和他共结连理。
他自然义正辞严拒绝了,可这美人不死心, 到了夜里就总在他身边打转,嘘寒问暖、添水加衣,俨然成了田螺姑娘。
一开始还能和平共处, 可在他拒绝多次后,这美人终于耐心耗尽,露出真容变回了恶鬼模样要将他挖心掏肺。
他整夜睡不好觉,白日里稍一闭眼也是噩梦不断,因此连学问也荒废了。
而这美人白日里是见不着的,到了子夜才出来,所以家里除了他竟无人见过这美人,老仆和书童都认为这不过就是他做的噩梦。
他同友人诉苦,友人便带他去了春风楼听曲,他这才发现红极扬州的行首今棠,竟是曾和自己同住一条巷子的儿时邻居苏锦。
说来也奇,他听了锦娘的琴声一夜安眠,从此他夜夜流连春风楼,白日里才敢回家来。
元真意又招来书童,“你去书房墙角最底下,木盒里黄锦缎裱的画取来。”
书童应声去取来了画,欲要递给元真意,“阿郎,画拿来了。”
元真意摆手不接,指指李玄度的方向,“给两位道长看吧。”
书童听话地将画转递给李玄度,正要退下,元真意又喊住他:“哎——你去春风楼和锦娘说一声,让她来家里一趟,就与她说玉灵芝寻到了。”
书童闻言,面色愈发古怪,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口气,淡淡回了句晓得了,便退下去。
苍清心下也觉怪异,用玉灵芝引人前来,这难道不是骗吗?
还未深思,注意力就叫画吸引过去,画布不大,不像是寻常见到的挂画,倒像是为了方便随身携带而特定的尺寸。
苍清放下手中的筷子,凑过头去细看画,这一瞧,倒吸口气。
“阿榆?”
画上女子凤冠霞帔,髻边还簪着数朵朱红榴花,耀眼异常,她眉目低垂,好似有数不尽的心事。
很难想象这样的女子会是厉鬼。
苍清又立马否认,“不对,阿榆眼角没有泪痣,只是七、八分像罢了。”
何况白榆总是一脸不知愁,从不会露出这样哀伤的神色。
“当然不可能。”李玄度忍俊不禁,“白榆是个男人,但他倘若真成了厉鬼,我定将他收进葫芦里,日日嘲笑他。”
苍清心虚地移开眼,不置一言。
玩笑过后李玄度又认真起来,“画中人穿得是宫中命妇们的礼服,这裱画的黄绢布也是宫中之物。”
苍清瞅他一眼,“你还挺了解宫中事啊。”
她用手指轻轻划过画中人的衣饰,牡丹纹绛罗大袖,配洒金石榴纹靛青刺绣霞帔,绛红的如意纹翘头履,一身红加上各式吉祥的纹样。
“或者这是寻常妇人的婚服呢?”
李玄度不置可否,“你看到黑气了吗?”
苍清摇头。
凡是厉鬼,必有放不下的怨念,自然满身黑气无处可藏,可这宅子里干干净净,这画上也是一样并没有黑气,何况这样的美人何故要纠缠眼前这个普通书生?
苍清和李玄度满脸犹疑,开始上下打量元真意,还算是清秀俊朗,但和画中人还是难堪匹配。
李玄度含蓄发问:“元郎君真的确定有厉鬼要害你?”
苍清更为直接,“元郎君真的确定是这画中美人在纠缠你?”
元真意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点头如捣蒜,“当然确定!”
苍清问:“既然画有问题,元郎君为何不丢了它或者烧了?”
“怎么没丢过,第二日就自己回来了,也烧过,但这画不知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材料竟不怕火。”
苍清和李玄度闻言更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元真意立马道:“若是道长们不信,今晚试试就知晓了。”
他不知又想到什么,脸上显出一些焦急之色,“道长们可有法子除了她?”
“我们一时并未看出有什么不妥。”李玄度老实答道。
元真意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也许等子时她才会现形。”
眼看着外头的天渐渐黑了,元真意起身,“我还是去外头躲躲吧,道长们需要什么直接吩咐下人就好,那个说好要送我的符……”
李玄度递出三张驱鬼符,“元郎君确定今晚不留在这里了?”
元真意赶忙接下符纸藏进怀中,摇头道:“那厉鬼可是想要我性命。”
“若是你不在她便不出现呢?”
“这便是二位道长的份内事了。”
意思是他付了钱,无论如何他们也得把这事解决了。
可不待元真意出门,院子里先传来个娇俏的声音:“我才来,意郎就要出门去了?”
来人一袭海棠红的大袖,挽着天水碧纱罗披帛,手里怀抱着那架名唤青棠的古琴。
“赶巧我也亲自来瞧瞧意郎藏在家中的美娇娘。”
今棠进了屋,环顾四周,末了一声叹息,“有许久未来过了,还是老样子,只可惜岁月常相似,故人却不同。”
元真意见了今棠,笑道:“我这儿哪有什么美娇娘,只有厉鬼。”
今棠勾住他的衣袖,拉着他重新坐回桌前:“意郎也别出门了,要是害怕,晚些时候我给意郎弹一曲,保证意郎安眠到天亮。”
她说着话,一双眼瞧得却是李玄度,媚眼如丝。
这一幕引得同来的书童冷哼出声,反而元真意似乎并不在意,还玩笑道:“锦娘你就别费心思逗李道长了,他眼里除了妖物和他师妹什么也瞧不见。”
闻言李玄度面上无波无澜,耳朵尖早已悄悄红了一片。
今棠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这才一脸满意的将目光落到苍清身上,“听闻无望山的瘴气除了?那玉灵芝可找到了?”
苍清的注意力还在书童对今棠莫名的敌意上,她嗅到了里头八卦的气息,并未在意几人的玩笑。
“今棠小姐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那是自然,扬州城的百姓们此刻也正在好奇,这无望山的瘴气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呢。”
苍清扫开桌上盘盏,将采来的灵芝草药堆到上面,“小姐瞧瞧,可有你要的东西?”
今棠掂着指尖在桌上翻翻捡捡,末了神色略带失望,“二位如此本事也不曾寻到,真是可惜,许是缘分未到。”
这话说得奇怪,今棠与他们今日也才第二回 见,怎么就确定他们有好本事?还是说只是客套话随口一夸?
苍清问她:“玉灵芝对你来说似乎很重要?不知长相也该知道效用?”
“宝物谁不想要呢?”
今棠明显失去了兴致,她低头玩着手指,不答另一个问题,只说道:“没有玉灵芝,你们想要的消息我也无可奉告。”
没得到想要的东西,她也不走,依旧坐着。
外头已正式入夜,一轮新月无精打采地挂在空中。
眼见今棠开始心不在焉,元真意也显出些坐立不安,四人便散了席。
苍清和李玄度又在宅子里逛了一圈,将后院也来来回回瞧了个遍,依旧没见到任何异样。
正要回房洗去一身脏污,行至前院之时,撞见元真意同他家书童站在廊下轻声说话。
以苍清和李玄度的耳力,不必走近便听得了他们主仆二人的谈话。
先是书童的声音:“阿郎不该如此,孟家小娘子才是阿郎的良配,若是被她知道阿郎同苏锦娘子纠缠不清,阿郎的前途……”
“人家父母可瞧不上我这姑爷,能不能结亲都未知,你倒是先替她说起好话了。”
“阿郎!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书童收敛神色继续道:“正是因此,阿郎才更要离苏锦娘子远一些,阿郎即使同她有过情缘,也是过去式了,她是可怜,但你当时年少本就无能为力,何苦在这个时候还藕断丝连。”
“我不是同你讲过了,家里有厉鬼纠缠我,只有去她那里我才能好眠。”
“我是读书少,阿郎何苦骗我,若真有女鬼,我和元伯为何从来没见过!”
元真意面露无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来都把你当作兄弟,你为何就不能信我一次呢,这次来得道长有真本事,那无望山的瘴气就是他们除的。”
书童显然不太高兴,“阿郎又在哄我了,你若是把这功夫拿去多哄哄孟家娘子,早些做上孟家老爷的乘龙快婿,再用心把书读好,未来有丈人作保,自然官运亨通。”
“我知道,可那孟青棠从小就无趣,我与她实在聊不到一处去,何况他爹也不过区区县丞,待我金榜题名……”
孟青棠!?听到这里苍清的眸子瞬间亮了,是他们寻的那个青棠娘子吗?可当初问起时,元真意明明说他不识得的。
想到卜卦问名那日元真意的表现,似乎确有端倪。
这元郎君一点都不真诚!
那边书童还在继续劝解,“这就是阿郎不对了,现在虽只是县丞,日后肯定是要提上去的,还有那苏锦娘子倒是能和你聊一块,可她毕竟现在流落烟花之地,老爷走时托我一定要看顾好你,莫要叫你走了歧途……”
元真意将声音又放低了些,“好了!你莫再说了,这次只消能将厉鬼除去,我自然不再和锦娘来往,她并非良人,我本就未当真。”
“哪来的鬼,我看是阿郎心里有鬼。”小书童嘟囔,“阿郎到时可别忘了自己说得话。”
元真意不耐烦起来,“晓得了,元伯大把年纪都没你啰唆,我自有打算,我同你保证我定以前程为重。”
说完他不再理会,返身回了房中,不一会里头便传来了嬉笑之声。
“将我家阿郎都带坏了!”书童朝着门啐了一口,愤然离去。
苍清和李玄度面面相觑,见那头的人都走了,才从暗处走出来。
“你可听见了?”
“嗯。”李玄度仰头望天上新月,“还有两日才到上巳,今夜先将厉鬼解决,明早再去寻人。”
说着话,二人也走到了各自的房前。
苍清在她的房门前同李玄度道晚安,“子夜见。”
李玄度瞧着她笑问:“今日不与我同住了?”
平时只要和鬼沾边的事,怂包苍清一定会死缠烂打留在他房中。
“这宅子里哪有鬼?何况现在画在你那,有鬼自然也先找小道长你啊。”苍清贼兮兮放低声音,“你比那元郎君俊俏百倍,可要当心别被女鬼看上给勾了魂。”
她嘻嘻笑着进了房里,留下李玄度在自己的房门口哭笑不得,各人皆要沐浴更衣,今夜也确实不便同宿一屋。
第42章
夜至子时。
李玄度还未就寝, 今日无望山一行,弄得一身异味,还得了满背的伤。
好在元家待客也算周道, 屋里备下了热水。
褪下外衫, 他的里衣已经混着血与伤口粘连在一处,他瞧不见背后, 难以独自处理, 干脆穿衣沐浴, 温热的水化开血痂,才脱得衣服。
待一盆净水成了血粉色, 他出了浴桶披上新外衫, 衣上降真香的气息盖住了血气, 他想一会再见苍清, 就无需推开她了。
只背上的伤他上不到药, 火辣辣地发疼,吞了颗止血丹药作罢, 倒是有点想念妙手回春的大师姐, 若她在,这点皮外伤不在话下。
窗外传来一阵悠扬琴声,音律他很熟悉, 出自今棠之手, 大半夜弹琴还真是不管邻人死活。
装着美人图的乾坤袋安安静静放在桌上,他检查后挂回腰间,顺势穿戴好衣物, 拾起换下的衣物推门而出,打算去井边洗衣。
避尘决唯这点不好,不除味, 衣物瞧着干净还是得过一遍水。
院中不知何时起了层薄雾,天上的新月被云层遮去,只剩院子里挂起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摇晃晃,发着微弱的光。
李玄度敏锐地察觉出一丝怪异,侧头看向苍清的屋子,屋里黑漆漆的,说好的子夜见,这是歇下了?
在井边放下木盆,他敲响了苍清的房门,许久不见应声,他立时心有异样,翻手取出罗盘,念咒掐诀,罗盘上的指针便开始疯狂转动。
有妖气。
心里一阵发慌,抬脚便要踹门,身后有人拉住了他的袖子。
“小道长,干嘛呢?”
李玄度回头看到苍清熟悉的脸,提起的心又落回肚中。
“你去哪了?怎么不先来找我?”
“我听见有异声就出来看看。”
“那你也该先喊我一声,不该自己冒失跟过去,万一……”
“我这不是没事嘛。”苍清截住他的话头,嬉皮笑脸回道:“怎么?你在担心我?”
“没有,我是怕你坏事。”他说完又觉得心虚,立马给她看手中疯狂转动的罗盘,补充道:“有问题。”
苍清不看罗盘,只道:“你也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才出来的?”
“没有”两字还未说出口,耳际传来了陌生幽怨的女声:“从来只闻新人笑……哪里见得旧人泪……”
声音若隐若现,似远似近,飘忽不定。
“谁?”李玄度警惕回身。
不见人回答,那声音还在自顾自幽幽说着。
“说什么深情不负……到头来净是些负心人……”
院中忽而刮起一阵怪风,迷得人睁不开眼,连那声音也被风拉长,断断续续成了鬼哭神嚎。
有道红色身影一闪而过转进了后院里。
“鬼?跟上去看看。”苍清拽住李玄度的衣袖,人已经朝着后院方向走去。
他任由她拉着走,笑道:“今日如此胆大,敢一马当先了?”
苍清不答反问:“若这鬼也是个苦命人,你能放过她吗?”
李玄度正色道:“可怜也不是害人的理由。”
“如果她没害过人呢?!”
看着苍清眼巴巴回头瞧着自己,一脸焦急期盼的模样,李玄度有些无奈也有些苦涩。
自她出现后,他对妖鬼的态度早已不似从前,她难道从未发现吗?何故还问出这样的话来。
他摇摇头不再作声。
后院有间柴房,里边有微弱的光从门缝溢出来。
推门而入,一身红衣的女子正背对着门倚窗而立,丝丝黑气绕在她的周身。
他没开眼竟瞧见了黑气?这得是多厉害的鬼?
李玄度立马警觉地挡在苍清身前,喝道:“何方妖孽?”
苍清却从他的背后走出来,“她应该就是那画中人。”
女子这时也转过身来,和白榆七分相似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李玄度心下惊疑,出门前明明查看过美人图,并不见有何问题,即刻从乾坤袋里取出画来,展开一看,画上原本眉眼低垂满目愁容的女子当真不见了。
他卷起画,质问道:“你到底是妖是鬼?”
女子声音温婉,徐徐开口:“我是已死之人。”
李玄度挑眉,一手抚上了腰间的月魄剑,“既是已死,又何故在此作乱?扰人安宁!”
女子悠悠然答道:“是元郎负我在先。”
苍清许是看见了他的动作,按住他的手,“小道长,你先听听她怎么说。”
那女子便缓缓道来:“我叫白灵,曾经是人,死了后不知怎么就进了这画中,日日看着自己被传来阅去,听得一声声的赞美之词。”
后来机缘巧合下,画落到元真意的手中,如其他男子一般被画中人美貌所迷,爱不释手竟到了痴迷的地步,挂在枕边日日赏玩。
白灵莫名觉得他长得很像自己一位故人,但这个故人是谁她又记不起来,听他整日在自己眼前痴语,也只一笑而过。
直到某日元真意对着画像道:“若我能娶到如画中女子一般貌美无双的妻子,我定待她如珍似宝,决不辜负。”
白灵便起了玩心,从画中走出来想要吓吓元真意,可元真意竟不觉害怕,还感谢上苍让他美梦成真。
至此,他们日夜相会。
白灵原本只是玩性大发,在元真意的海誓山盟下动了真心,便问元真意何时同自己成亲。
元真意却开始回避白灵,白灵只当他是因两人身份悬殊退缩了,更加变着法子哄他开心,可他同自己来相见的日子越来越少。
直到某次元真意哄着她回到画中后,将她丢进了燃着熊熊烈火的炉子里。
她才意识到人心易变,情深不寿。
玩心是白灵起的,最后她自己成了笑话。
她自然恼怒,于是变作恶鬼模样吓唬元真意,可也就是吓了一次,此后她回了画中,再也不曾出来。
不想元真意却是真起了杀心,不止一次找来道士想除掉她,她忍无可忍昨夜再次显形,却叫几张符纸打伤了,只得狼狈逃回画中。
听白灵讲完她和元真意之间的恩怨,李玄度不咸不淡问道:“那你今夜现形是见到了我的符纸,告饶来了?”
白灵点头,“我晚间在画中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又见到一样的符纸,知道你有除掉我的能力。”
“哦?”李玄度只是轻哦了一声。
白灵立马又补了句,“我还知道玉灵芝为何物!”
李玄度不信,“你如何知道的?”
白灵犹豫片刻,似是做了一番心理斗争,才道:“我从汴京而来,虽生前大部分记忆都是模糊的,但我真知道玉灵芝是什么,只要小道长肯放我一条生路。”
苍清此时也道:“小道长,这事怪不得白灵,放过她吧。”
李玄度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敛下眸沉默着把玩手中的画,手指在画轴的锦缎上来回摩挲。
良久,他展开画轴,对白灵说道:“你先回画中,没有弄清事实前,我不杀你。”
白灵行了个宫中礼后消失不见。
李玄度将画一卷,收进了袖中,对苍清道:“回去吧。”
苍清跟在他身后往前院走,将到门口,她突然拉住他的袖摆,“小道长,我能去你房里吗?”
李玄度一扬眉,勾起嘴角,“现在才知道害怕?”
他回身,却和紧跟在他身后的苍清撞了个满怀。
两人凑得极近,李玄度低头看她,她白皙的脸上带了抹绯色,似乎只要再稍稍弯腰低头便能亲到她微启的薄唇。
脑海里萦绕上挥之不去的倩影,这么想着便突然间心乱如麻,从脸颊一路热到了耳根。
他想移开目光,苍清却恰好抬起头来瞧他,四目相对,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她一双杏眼湿漉漉的,隐含笑意,她突然说:“师兄!我心悦你!”
他的心一下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李玄度呆立在原处发懵,苍清凑上前环手来抱他的腰,几乎是本能,他往后一退躲开了她的手,叫她抱了个空。
可她并不打算放过他,又凑近了,嘟起嘴埋怨,“师兄躲什么?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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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度微微点头。
“那你想不想亲我?”苍清踮起脚,将脸凑到他近前,两人的鼻尖只差一点就要相碰。
他握紧的手心因这句问话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即使是打千年僵尸时也比不上现在来得让人惶恐不安。
“师兄……是要我先主动?”她的声音带着蛊惑,让人不禁情动。
李玄度喉结微动,对着她的面容,要说毫无感觉是不可能的,他往后退开数步,脊背“哐”地撞在门板上,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响亮。
引得苍清咯咯直笑,像是逗到了什么纯情小狗。
背上的伤火辣辣得疼,李玄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一片清明。
“自重。”
苍清不满他的反应,恼道:“你刚刚明明……”
“正常反应。”
她冷哼,“果然男人没有好东西。”
李玄度不以为意,转身欲要进屋,“你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我要回房了。”
苍清在他身后追问:“你会杀了白灵吗?”
李玄度心下了然,回身反问:“你很怕我杀了她?”
苍清忙道:“她和白榆如此相像,又是从汴京而来,这里边一定有什么渊源,不能杀她!”
“不过是一家之言。”李玄度的手轻轻抚过腰间月魄剑的剑柄,“你怎知她不是鬼话连篇?”
苍清急道:“白灵没骗人!”
“她没骗人……”
月魄出鞘,剑尖抵在眼前人的脖颈处,李玄度冷声发问:“那你呢?”
苍清惊呼,“师兄这是做什么?”
“别演了,她早就不在外人面前叫我‘小道长’,也很少喊我‘师兄’。”
眼前人愣住,忽而笑出声,“我的纰漏原来在这,我还以为骗过你了呢。”
“你何止这一个纰漏,你简直漏洞百出。”李玄度将剑往前递了递,“说,你到底是谁?为何假扮她?”
苍清怕鬼,一年半载改不了这习性,不可能在听见女鬼的啼哭后还敢冲锋陷阵,拉着他往前冲,更不可能不喊他就独自前去查探。
眼前人又笑起来,“刚刚瞧着你呼吸都变急促,脸都红了呀。”
李玄度苦笑,还带着些少年人独有的羞赧,“说来惭愧,她并不心悦我。”
所以她不会对他表白,也不会问出那些话,可瞧着她的面容,听着那样动人的话,心中不免沦陷。
遐想若真是她说的,又该是怎样一番场景?他大概会手忙脚乱地逃跑吧?
眼前人一脸明了的模样,“但你喜欢她?”
她又做出楚楚可怜的模样,“那你就把我当作是她不好吗?同我一起留在画中,我可以变成任何你喜欢的模样。”
“所以,我现在是在画里?怪不得整个宅子只有元郎君见过你,想来你也是想将他带进了画中。”
“哎呀,说漏嘴了。”白灵捂住嘴,一脸讪讪。
李玄度收起笑意,“你学她再像,也不及她万分之一。”
起初,他确实被蒙蔽过去了,但从见到那叫白灵的红衣女鬼后,就起了疑心,他没开眼是瞧不见黑气的,这红衣女鬼也不像是怨念深重,厉害得四处冒黑烟的样子。
周身的黑气简直多此一举。
直到她刚刚一番行为,更叫他确定她是妖孽假扮。
“你不是鬼,你是妖,你才是画中作怪的妖物白灵,刚刚见到的女鬼白灵不过是你的幻象。”
这也是罗盘会转的原因。
“你若是想活命,在柴房时目的已达,何必整后头这出?”
“因为好玩不行啊?”百灵没好气地回道。
剑还架在她脖子上,她也没法好声好气。
“你伪装的所有的信息,都来自于晚间我们遇到你后的谈话?”
白灵眨巴眨巴眼睛,“师兄好聪明啊!我都要喜欢上你了。”
李玄度将月魄剑又往前一送,“不想死就变回你自己的样子。”
白灵的脖颈处立马流下一抹红色,她撅起嘴嘟囔:“人家好歹用着你师妹的模样,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呢!”
话是这么说,变身的速度倒是很快,转眼便成了一袭红衣,嘴上依旧不饶人,“多少男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你倒是与众不同,我对你有些兴趣了。”
“是你自己将我送出去,还是我先杀了你再慢慢找出路?”李玄度话说得漫不经心,声音却冷嗖嗖的。
白灵嘀咕:“就知道杀杀杀,真是不解风情!”
李玄度冷眼瞟过去,白灵缩了缩脖子。
下一秒,李玄度便站在自己屋中的桌前,外衫半敞着,手里还拿着乾坤袋,空白的美人画铺在桌上,换下的衣服也还挂在衣架上。
他根本就未走出屋,而外头的琴声早已经停了。
白灵站在他身侧,用眼觑他的腰腹。
李玄度回神察觉到她的目光,立时转过身拢上衣襟,“再看剜了你的眼。”
可还没系上衣带,屋门从外被推开。
“小师兄!我来替你上……”
苍清一脚才跨过门槛,愣在原地,瞧着屋里的二人歪起了脑袋,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转,最后停在李玄度的腰腹上。
她的手里拿着一小罐不知名物体。
李玄度系衣带的手顿住,急道:“不是你看到的这样子!”——
作者有话说:小狗歪头:我师兄衣衫不整在干嘛?
ps:男主被假苍清表白时会脸红,是因为他脑子里想到了真正的那个人。
第43章
那是什么样?
苍清沐浴后就急冲冲赶来给她的小师兄上药, 一推门就见到小师兄衣衫不整,身侧站着个美人,女鬼还真找上门了?
她盯着他敞开的衣衫, 舔了舔嘴。
放下手中的药罐, 一个箭步冲到李玄度身前,手脚麻利地替他拢紧衣衫系好衣带, 挡在他身前, 对着美人一顿输出。
“你就是画中美人?我、我师兄是个道士, 清心寡欲的,你、你放过他吧!有什么事冲我来。”
李玄度:?
能别再提“清心寡欲”四个字了吗?她不会是要提一辈子吧?打算将他钉在耻辱柱上吗?
他非常后悔当初顺口说得这四字。
可她竟一点都没误会吗?还冲她来?她想干嘛?
苍清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在回头时见他脸色不太好看, 迟疑地问道:“难道……我打扰你了?那我……”
她一把抽开他的系带, “你继续?”
衣衫复又敞开……
李玄度瞪大眼:“?”
“不用了!”他叹口气拢好衣襟, 解释道:“我不过是被她带进了画里, 什么也没发生。”
他粗略同苍清讲了在画中之事,略过了后头白灵化作她模样表白于他的事。
看了半天热闹的白灵贼兮兮说道:“什么也没发生?那当时问你喜不喜欢, 你点什么头?反应可做不了假。”
李玄度竖起两枚手指, 指尖明晃晃夹着一张黄符。
白灵识相地闭了嘴。
苍清几乎是下意识问道:“喜欢谁?”
屋中无人答她,她不死心又问了两遍,“到底喜欢谁?”
白灵被问烦了, 随口回道:“我我我, 行了吧?”
她坐到凳上熟练地给自己倒了茶,霞帔上的玉坠随着她的动作与珍珠相撞,发出一阵悦耳叮铃声。
苍清瞧着白灵那张与白榆七、八分像的脸, 兀自想起了在临安时,白榆说她是来寻未婚夫的事。
白榆和白灵会有什么渊源?
白榆的未婚夫又是谁?
她的目光转向李玄度,阿榆留下的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想法才刚起个头, 李玄度迎上她的视线,说道:“小师妹,你别听她胡说,这个宅子里,就没有人嘴里有句真话。”
“我说得就是真话!”白灵一脸着急,“那元真意才是谎话连篇!”
她这般生动情状与画上满目哀愁的模样完全不同,走出画来的白灵活泼跳脱,完全是天真的精怪心性。
没有了画中哀伤的样子,倒是和没心没肺的白榆更像了,难怪和小师兄不对付。
苍清忘了之前的所思所想,啧啧称奇,“你到底是什么妖?又是怎么到了这画中的?”
白灵一扬头,“我主动附在这画中,而我的真身自然不能告诉你们。”
李玄度嗤笑,“我可以打到你现出真身。”
“你!”白灵敢怒不敢言,只轻声嘟囔,“毛头小儿,我好歹年长与你,懂不懂尊老爱幼。”
李玄度状似无意地晃了晃手中黄符,“老实些。”
白灵似乎要被气哭了,她轻咬着唇,眼圈迅速泛红。
当真是我见犹怜,看得苍清好不忍心,她按下李玄度执符的手,“小师兄,你别吓她了。”
李玄度这才收起符纸,“你老实交代,若所言属实,我留你小命。”
苍清也举手作保,“我师兄向来说到做到。”
白灵在他二人间来回瞧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悠悠道来,“我曾是一根黄麻制成的绳……”
“麻绳也能成精?!!”李玄度半张着嘴,头上打满问号,指尖夹上符纸。
“骗人的吧?本道长还是打出你的原形确认一番来得稳妥。”
“万物皆有灵!”白灵吓得朝苍清投去求助的目光。
苍清忙按住李玄度的手,抢走了符纸,“小师兄!你是活阎王吗?好歹先听人将话说完。”
她第无数次庆幸下山重遇小师兄时,自己能屈能伸跪得够快。
“瞧在我师妹面上,放你一马。”李玄度视线落在苍清摁住他的手上,脸上带着有些得意的笑?
白灵继续说起来,“开灵前我并不知自己辗转过几处……”
自她有意识以来,便被用来当作绑书册的工具绳,随着元家从汴京一路来了扬州,后来在后院的柴房待了一段时日,不知又过多久,有人将她带了出去。
从此便流落在外在意外之下化出人形,只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讲到这里白灵略作停顿后才继续说道:“机缘巧合下,我发现了这幅来自宫中的画,就觉得它一定可以带我回到汴京。”
说着她一挥手,桌上的画飞至空中自动展开,画上原本该是空白一片,此时却出现了另一番图像。
苍清惊叹道:“还真是如元郎君所说,这画原本是副山景图。”
“屁,他就是贪恋老娘美色。”白灵立马反驳,“他见到的一开始便是美人图,是我几月前在外先发现了这幅山景图,认出了它是宫中之物,便附身其上盖住了它原来的模样。”
苍清被逗笑了,却见李玄度脸色阴晴不定,“你怎么了?”
“这就是官家重金在寻的画。”
李玄度转而又问白灵,“你在何处寻到的?你既不记得许多事,又是如何认出这是宫中之物?”
他一脸严肃的模样似乎吓到了白灵,她支吾道:“我、我也不知道,我、我就是觉得这画似曾相识,一眼便认定它出自宫中。”
她好不容易将话说顺了,“我是在一个身受重伤的灰袍男人手里发现的,当时他受了重伤,我趁他昏迷偷走了画,又将山景图隐去,改作美人图。”
世人见了美人图都是第一时间被上头的美人所吸引,没人能注意到这画有何异处。
李玄度收回展在空中的画,拿在手中掂量,找了这么久毫无收获,今日竟自己出现了。
他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白灵举手做发誓状,“千真万确!”
他又问苍清,“你觉得呢?”在得到苍清肯定的回答后,他才道:“我们姑且信你。”
话锋一转,他说:“你说你知道玉灵芝,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白灵吐吐舌,脚步慢慢移到了苍清的身后,只探出个脑袋,“这个……我之前稍稍说得夸张了一些,其实我也没见过玉灵芝。”
在李玄度凌厉的目光扫过来前,白灵将头也缩进了苍清的背后,急急大声道:“但据说这东西形似鞭子,还可以治病!”
李玄度将苍清拉至自己一侧,“离我师妹远点。”
白灵嘀嘀咕咕:“瞧你宝贝的,我能吃了她似的。”
苍清看着这幕想起白榆,如果她在的话,一定能和小师兄呛个来回,不会像白灵般又怂又嘴硬。
她忍不住笑出声,笑完了才道:“小师兄,我们可是元郎君花了五十两请来驱鬼的,眼下该如何?”
白灵一听,立马辩白道:“孽缘虽由我自己的玩心而起,但元真意那厮确实负了我,且我也没真害过人。”
这个宅子里的人各个都有秘密,两边说的根本对不上,不知谁的话真,谁的话假。
李玄度指指手中的画,“有什么问题等明日当面去问元郎君,你先回去。”
屋里起了阵青烟,白灵咻地消失在眼前,画上重新印出凤冠霞帔的美人像。
李玄度卷起画卷贴上封印符,还连贴三张,随后递给苍清,“男女有别,你来保管。”
苍清接过美人图放进锦包中,顺手摸到了白日里放进去的浮生卷,便取出来递还给他,“这个还你。”
“你来我屋里就只是为了抓鬼?”李玄度接下浮生卷,眼睛却不住往桌上的药罐瞟。
“哦对,我是来替你上药的。”苍清拿起桌上药罐,又一下拉开他的系带,不带丝毫犹豫。
李玄度:?
他垂头看向自己敞开的衣襟,面色发窘,“你这是拉顺手了?小娘子不可以这般随意拉郎君的衣……”
苍清不待他说完,推着他坐到床榻边,从背后动手掀衣服,瞧见他背上淋漓伤口和染上血印的里衣,眼圈泛红,嗔道:“小师兄还真是能忍啊,我若是不来,你就打算这么将就了?”
“我……不疼。”李玄度别扭地往上提衣服。
“趴下。”苍清阻住他穿衣的手,不由分说将他摁在榻上,“好好上药!”
她将药罐里的药膏细细涂在他背上灼伤的地方,下手很轻,生怕弄痛了他。
李玄度背对她趴着,衣衫褪在他腰间,除了他紧实的脊背,苍清只能瞧见他发红的耳尖,一路将白皙的脖颈也染上霞色,可他这会偏偏又不反抗了,任她作为。
阳春三月,不冷不热,这耳朵不可能是冻红的,也不会是天热的。
苍清伸指捏了捏他的耳垂,好烫。
她鬼使神差地凑近吹了两下替他降温。
“别、别乱弄!”榻上之人脸蒙进臂弯里,说话时闷闷的,声音都比平日里低了几个调,还带着颤音。
苍清当他不喜,收回手继续给他上药,“你腿上定也有伤……”她又动手从他腰间往下拉衣裤。
吓得李玄度差点翻身坐起来,忙反手摁住她的手,死命拽住自己的裤腰,“下、下面不用了,我自己上过药。”
他的手太过用力,以至于青筋都暴起了,苍清只得作罢,屋里一时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她松手后,他长吁了口气,连身子都在微微发抖,必然不是冷的,苍清愈加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关切说道:“还说不疼,你若是疼就喊出来,在我面前不用装。”
“不、不疼,真的。”
苍清摇摇头,小师兄明明疼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声音都在抖,还强撑呢,为了照顾他的尊严,她也没点破。
“灼得那么严重,摔倒时为什么不早些起来?”
为什么?
李玄度没法答她,思绪飘到了那个吻落在她眉心处的时间点。
冰凉的药膏一下下涂在他的背上,激得他发烫的身子忍不住打颤,苍清还好死不死吹他耳朵扯他衣裤,她的手也是凉凉的,他握紧了拳头才压住心中悸动。
这叫个什么事?他这般袒胸叫她看了个干净,她偏什么也不懂。
床板太硬,顶得他难受,刚想起身又被摁回去。
她说:“别乱动,伤还想不想好了,你今夜趴着睡!”
李玄度听话地趴回去,瓮声瓮气开口:“这药是你今日在山间拔得那些野草?有用吗?”
“这不是野草,是龙篾草,专治灼伤的,我还在里头加了大、你大师姐的药粉。”苍清回得格外认真。
今夜各自回屋后,她沐浴完就马不停蹄捣药,她儿时起就常跟着大师姐上山采药,入门医术,多少也识得些草药。
“保管明早就见效,我今夜就守在你床边,你别想偷偷起来洗掉。”
“……谢谢。”李玄度将脸重新埋回臂弯里,紧着腰腹不动声色弓起了背,“以后不可以随便扯郎君的衣带,你也不该随意牵郎君的手。”
苍清收掉药罐,去上了门闩才又在脚踏边坐下,将头趴在床沿,瞧着李玄度的后脑勺,问得一脸认真,“你的也不行吗?”
“我的更不行!”
苍清眨了眨眼,“为什么?我与你不是很亲近吗?”
“朋友间的亲近是不一样的!”
李玄度转过脸,正好与趴在床沿的苍清四目相对,近得鼻息可闻,原本还疾言厉色的他,支吾起来,“宽衣解带这种事……要、要两情相悦的人才能做。”
苍清懂了,这是说她和小师兄不是两情相悦的,不能解衣也不能牵手,在男女有别的凡间她这叫僭越,怪不得小师兄之前常叫她自重,近来还老躲她。
心里莫名失落,她不想再瞧他了,干脆闭上眼,“你放心,我以后不会这样对你了,今日情况特殊。”
“不是,我是说你不能……”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还做什么朋友?”苍清不高兴极了,用手捂住耳朵,“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被吼了一声的李玄度咬着嘴重又将脸埋起来,就是朋友有些事才不能做。
紧绷的身体松下去,心里发苦,他其实是想说她不能对别的郎君也这般作为,怎么就变味了?
“你……回屋去睡吧,一点小伤不用你守。”
“我爱在哪,你管不着。”苍清闭着眼没动,手还虚捂着耳朵,“我已经睡着了,你莫吵吵!”
她说得霸道又可爱,李玄度的嘴角都忍不住翘起了,心里的苦又通通化作了糖霜,她特意为他拔的草药,心里惦记着他,这就很好了——
作者有话说:床和榻是两种东西,因为清汤寡水的缘故,这章有点混用,宝们理解什么意思就好。
龙蔑草就是芦荟。
第44章
桌上烛灯烧了一宿, 终于燃尽。
李玄度醒转时天才蒙蒙亮,趴着睡了半宿,从头到脚都发酸, 背上清清凉凉的, 倒是一点都不痛了。
他轻轻转动脖子,脑袋就正好碰上苍清的, 二人的发丝缠绕在一处。
说什么在脚踏边守着, 到最后守到了他的床上, 二人头回同榻而眠,她蜷在他身旁, 他露着上身不敢乱动, 中间还留有不少空隙。
其实这点小伤费不着趴一夜, 但他心里乐意。
屋里还很暗, 眼前少女的睡颜罩在朦胧的晨光中, 她的额发睡得有些乱,毛茸茸的。
李玄度从头顶回下一只手, 摸了摸她的头发丝, 蹭得掌心发痒,瞧见她松松握拳的手,犹犹豫豫地还是覆掌在她手背上。
不知是不是动静太大, 差些将人吵醒, 苍清轻喃了一声,反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整个小臂抱紧了当作枕头使, 连带着整个人都靠了上来。
她的怀抱暖烘烘的,比他露了半宿的手臂温暖的多,她的脸贴在他的手背上, 轻轻蹭了蹭,李玄度身子猛的一僵,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时间又快又慢地溜过。
就这般一直到屋中光线渐明,苍清才放开他的手,醒了。
李玄度立时闭上眼,详装未醒。
有阴影罩在他脸上,她凑得很近,她身上好闻的气息叫他不自觉放缓了呼吸。
她在看什么看这么久?让他快不知道该怎样呼气吸气,仿佛溺水之人,又似旧疾复发,浑身发热。
说起来自与她日日同路后,困扰他多年每月必游走于他经脉的金点顽疾痊愈了,已几月未犯病。
她哪里是妖孽,分明是祥瑞。
苍清的手摸到他的额头,她轻咦了一声,“脸怎么红了?很热吗?”
李玄度装不下去了,睁开眼正对上她的脸,鼻尖相对,近在咫尺。
“你醒啦?!”苍清弯起眼笑问,不知是不是瞧错了,她面上也带着些羞赧。
“扑通,扑通。”
回答她的只有他加速的心跳声。
“我去汲水来给你擦身。”苍清匆忙起身,躲开了视线,毕竟偷看人被人逮个正着这种事,还是丢人。
脸皮厚如她,近来也有些吃不住。
取来干净的锦帕,替他轻拭去背上的药膏,掩耳盗铃般絮絮叨叨,“我就说这药好使,不疼了吧?我的医术得名师真传……”
她一紧张,话就更多。
汲了两遍水,擦得干干净净,才提起他的衣衫,就被摁住了手。
“我自己来,你转过去。”
苍清哦了声,乖乖转过身,昨夜他特地交代过亲疏远近、男女有别!理解。
心里念及他宽肩窄腰、胸腹好看的肌肉线条,好可惜不给看了。
她吞了吞口水,有点子饿,“小师兄,一会我们先出去吃朝食吧?”
听得身后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好,等练完剑。”
李玄度每日早间无特殊情况,必先做早课,小道士的自律连苍清这般刻苦的小妖都自愧不如。
她在院中以树枝代剑跟着练了一会,他每耍完一式都会来指点她,可苍清太饿了练不动,便停下来靠在廊柱上等他。
邻家那棵郁郁葱葱的合欢树挡住了日头,斑驳的光影洒在他身上,将他清俊的面庞照得分外柔和。
他挺拔的身姿如傲然松柏,舞出得一招一式都这么漂亮,无论是在临安的银杏树下,还是梅花树下,又或是眼下的合欢树下。
苍清看愣了神,她的心跟着漏跳了一拍,反应过来后她迅速移开眼,抬头望天,最近这是怎么了?
目光落在头顶的合欢树上,她突然有些好奇起隔壁这户人家,两家离得如此近,昨日来得这半天却也不见隔壁传出什么响动。
院墙上有块凸出的石块,磨得格外光亮,和旁侧的其他石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就是用来踩的吧?
苍清走过去,一脚踩在上头,两手顺势攀上墙檐,半个身子探出院墙,若是再小些的孩童借着这石块爬上来,估计也能露出个脑袋。
院墙的另一边杂草丛生,看起来早已无人居住许久,合欢树上绑着的秋千,也已腐坏。
她从墙头跳下,李玄度也在此时收了剑,顺手托了她一把,“在看什么?”
苍清有些感叹,“这颗合欢树长得真好,我想隔壁的邻居应该很爱护它,可原来已经人去楼空了啊。”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也是常有之事。”见她情绪并不高涨,李玄度便又笑问:“吃朝食去吗?”
“嗯!”苍清果然高兴起来。
二人出了门去,在巷口遇上个推着摊车卖朝食的老人,摊车上冒着白烟,清香四溢。
苍清将他喊住:“老人家,你卖的是什么?”
老摊主停下了脚步,笑答:“是地黄馎饦,小娘子可要来一碗?”
他揭开锅盖,浓郁的香气便四散开来。
苍清摸着饿瘪的肚子,答应道:“好啊,来两碗。”
老摊主支好摊子,手脚麻利地往锅里加水,等开了锅咕嘟嘟冒起泡泡时,又取来数枚早擀好的细面条下进滚烫的开水里。
趁着这间隙,他取来荠菜,码齐切碎,撒进煮开的面汤中。
“上巳吃荠菜正是好时候。”
老摊主手里动作不停,嘴上同苍清闲谈,“我这做馎饦的手艺可是远近闻名,春日吃荠菜,等到夏日就用合欢,这巷子里那颗大合欢树,你们可瞧见了?”
苍清应答:“瞧见了,那树没主人吗?”
“怎么没有,那家的小娘子也是吃我煮的馎饦长大的,后来他们举家搬迁,也每日要我送馎饦过去呢。”
老摊主拿出两个白瓷碗,依次往碗中撒入调料,“我就啊,每日先将馎饦送往她家,再绕着周边街道卖上一圈就收摊回家,小娘子来的巧,我这会正要过去。”
苍清听得好奇,“老人家这馎饦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竟能叫人日日不落地想吃。”
老摊主哈哈笑道:“倒也不至于,只是那家小娘子打小有心疾,这地黄可缓心疾、滋阴养血,所以他家人常吃罢了,也因为这层关系,孟老爷才准我夏日里摘他家老宅的合欢花。”
“孟老爷?哪个孟老爷?”苍清和李玄度又是异口同声。
老摊主奇怪地看了他俩一眼,“孟县丞孟老爷嘛。”
苍清急问:“那他家小娘子可叫孟青棠?”
“那我就不晓得咧。”
锅里的面汤沸起来,老摊主拿过两个白瓷碗,麻溜地往碗里各舀进勺馎饦,“小时候她家里人倒是叫她乳名欢姐儿。”
老摊主将两碗馎饦递给苍清和李玄度。
“总共二十文,吃完的碗放在合欢树那家宅院门口就行,我回来会去收。”
李玄度数出铜板递过去,“老人家,这巷子里从前有没有一户姓苏的人家?”
他问得自然是和元真意青梅竹马原名“苏锦”的今棠小姐。
苍清端着白瓷碗在一旁补充道:“家里有个女儿,后来家中应是出了什么变故。”
“我们这巷子里就没有姓苏的人家。”老摊主一双老眼眯起,思虑片刻,“有个女儿又出了变故的,只有一户姓吴的人家,那家人惨哦,家中小儿不晓得怎么迷上了春风楼的女伶,要死要活搞到最后家破人亡绝户咯。”
说完他麻利地收起摊子推车离去,嘴里念叨着什么,“一家有女百家求,一马……不行百马忧……”
苍清望着老摊主离去的背影,不由纳闷,元真意同今棠小姐与青棠娘子皆是自幼相识,那必然是邻居。
可这巷子里没有姓苏的人家,那孟县丞家的女儿青棠,怎么会和春风楼的行首扯上关系?
令人着迷的神秘古琴,有心疾的孟青棠,形似鞭子的玉灵芝,能治病的遗白骨,家破人亡的吴姓人家,这一件件事串在一起,谜底好似呼之欲出,又差点什么。
“小师兄,我们要跟上去吗?”
不等人回答,她先“哎呀呀”叫出声,刚出锅的地黄馎饦烫得她来回换手倒腾。
一旁的李玄度虽没她这么夸张,显然也烫得皱眉。
于是二人无需再多说一句,默契地转身跨进元真意家门槛,先解决掉这烫手的馎饦才是正事。
刚至元家正院,主家房门打开,今棠从里头走出来,手里环抱着青棠琴,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
“二位起得真早啊。”
苍清呼呼吹着手中馎饦,“今棠小姐这是要回去了?”
今棠点头,眼神却在李玄度身上来回,意味深长,“小郎君昨夜睡得可好啊?”
“睡得极好。”李玄度一手端着碗,指尖烫得发红仍面不改色,“还抓住个扰人清梦的小妖。”
“哦?”今棠神色微变,语气淡淡,“那真是恭喜了。”
元真意也跟在今棠的后头走出来,伸了个懒腰,“李道长,那厉鬼可消灭了?”
“元郎君家里干净的很,不曾见鬼。”
“不可能!那画里明明……”元真意面露慌色,“难道连道长们也无计可施吗?”
苍清抢先回:“办法倒是是有,只是需要二位配合。”
馎饦太烫,她不得不用袖子裹住掌心来托着。
李玄度默默接过苍清手中的碗,替她拿着,配合说道:“今棠小姐不如也留下来一起瞧出好戏。”
今棠眼波流转,俏生生问:“和我有关吗?”
李玄度并不看她,只说了三个字,“玉灵芝。”
今棠嘻嘻笑答:“既然小郎君盛情邀请,我自然要留下来。”
四人又进了堂屋,围着桌子坐下。
等苍清迫不及待吹着气,趁热吃完了馎饦,李玄度才开始动筷子,他吃得不紧不慢,完全不在意另外三人对他行得注目礼。
苍清不禁在心里感叹:小师兄端起来还真是儒雅,这出尘气质不仅像世外高人,更像世家子。
今棠只最开始的时候问过一句:“这是地黄馎饦?”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笑着说了句“好东西”便安静下来。
倒是元真意第一个耐不住性子,“李道长有话不如直说。”
李玄度擦干净嘴从袖中拿出美人图放在桌上,“出来吧。”
白灵便应声而出,她将将在地上站定,元真意腾得从凳子上弹起,指指白灵又指指李玄度,“你……你、李道长……你不是说没有见鬼吗,她就是鬼啊!”
今棠冷眼瞧着,语调幽幽:“意郎家中,原来真的藏着美娇娘啊——”
元真意立马辩驳,“我没有!都是她迷惑了我!她要害我!”——
作者有话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一家有女百家求,一马不行百马忧。——俗语
地黄馎饦、合欢馎饦的名字出自《山家清供》,做法稍有改变,馎饦(botuo)感觉有点像刀削面或者面疙瘩?不好说,有没有了解的小宝科普一下。
第45章
白灵也是个泼辣性子, 她冲着元真意吼道:“元真意!当日可是你求着我做你妻子,现如今穿上袍子就翻脸也罢了,竟还想要了我的命!信不信我现在就吸净你的阳气!让你见不着明天的太阳。”
元真意吓得往李玄度身边凑, 一把攥住他的袖子, “道长,道长救我, 你可听见她说得话了, 这厉鬼要吸我阳气!”
李玄度扯回被拽住的袖子, “你二位的事自去说清楚,有了结果再来找我。”
元真意急了, “道长!李道长!还要什么结果?我昨日说得明明白白, 就是这厉鬼要害我!”
李玄度淡然开口:“元郎君昨日怕是没完全讲实话吧。”
“我……这……”元真意一时答不上来。
白灵脸上难得露出些迷茫和哀色, “元真意, 我就问一句, 我不曾负你,你为何三番五次要置我于死地?”
“我……我……”元真意半天回不上话, 又朝李玄度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嗯?”李玄度朝着白灵的方向微微侧头, 示意元真意回答问题。
元真意这才认命般泄气的又坐回椅子上,“我原本是喜欢过你,可我们终归人鬼殊途, 不会长久的, 难道要我也死了同你做一对鬼夫妻吗?”
白灵便问:“那如果我不是鬼呢?你就肯同我长相厮守了?”
元真意被问得一懵,“你不是鬼?”
紧接着又苦笑,“那又如何, 你能带我进到那画中,即使你不是鬼,也是其他妖物, 这有什么区别吗?”
听到这里,对妖格外仗义的苍清忍不住出声喝问:“所以呢?她后头已回了画中不再与你相见,你又为何一定要将她置于死地?”
在场之人的目光皆投向了元真意,等着他给出交代。
他被逼问得实在避无可避,终于说道:“我是个读书人,以后是要登科的,她若是存在,便永远是我心中的一根刺,何况她还做鬼吓我。”
苍清语带嘲讽,“恐怕还是为了干干净净另攀高枝吧?”
元真意面色有些僵,“她又不是人。”
苍清冷哼出声,不再理会元真意。
白灵得到了答案,面上戚戚,瞧了元真意半晌,又看了看今棠,不知是气急还是放下了,不发一言自行回到画中去了。
倒是一直安静看戏的今棠道:“意郎还真是同当年一般薄情寡义啊,还以为这么多年你多少有些改变。”
元真意的面上更加难看,“锦娘,我当时年少,你父母要将你配与他人,我有何办法?”
今棠冷笑,“若白灵是个人,恐怕这会儿早已死了百次。”
“你们说得好听,都来指责我,她是妖鬼我是人,李道长换做是你,难道能接受人妖殊途吗?”
元真意向场中唯一和他性别相同的李玄度求助。
李玄度一愣,这问题其实已经困扰他许久,从前的他无拘无束谨记师父教诲,从不对妖鬼手下留情。
遇到苍清后一切就变了,她的身份与他心中的理念相悖。
他无数次克制,又无数次惦记,理智与失魂落魄并行。
在临安时,白榆走前给他留的信里只一句话“随心而行,主动些”。
是啊,心不会说谎。
李玄度很认真地斟酌道:“只要心中有共同的目标与信念,即使殊途最后亦可同归。”
“说得好听,寿数都不同,何来同归?”元真意显然不屑他的说辞,嘴硬的小声嘟囔:“要她守着你的墓碑百岁千岁独过吗?亏你还是个道士,竟说出此等有违天理的话来。”
李玄度听见了,默下声来。
刚建起的信念又轰然倒塌。
妖的寿元百岁千岁,他不过是她漫长岁月里不起眼的过路人,何来同归?
他是道士,她是妖,天生对立,何来殊途同归?
他接近她本身就带着目的,若非如此,在苍清漏出妖相之时,他就会将她收进葫芦里,哪来后头这许多事。
心是不会说谎,但自己会欺骗自己。
李玄度半垂下脑袋,手不自觉握成了拳,早间的好心情全数烟消云散。
屋中静悄悄的,各人都有着自己的思量。
苍清双手托腮,侧头打量李玄度,他说“殊途同归”,这话从嫉恶如仇,斩妖除魔的小师兄嘴里说出来,真叫人吃惊。
是因为她吗?
他是因为她才有了如此大的转变吗?
小师兄人真好!
苍清忘了他说得‘不能随便牵郎君手’的嘱咐,牵住他握拳的手,凑到他身边耳语,“我在你身上留下印记,每一世都来寻你好不好?”
李玄度猛地抬起头,眼含惊诧,对上她纯真的双眸。
“这辈子,下辈子,你永远可以是我的师兄。”
他的心又被击中了。
若有一日,她得知他刻意接近的真相,还会坚定地选择他吗?
可事到如今,李玄度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同她坦白。
只情不自禁回道:“好,说话算数。”
苍清对他展颜一笑,松开手,转而对元真意道:“元郎君,你不忠在先,这妖虽顽劣却并没有对你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恕我们不能替你杀了她。”
“我可以加钱!”
苍清摇摇头,“冥顽不灵。”
“谁才是冥顽不灵?!”元真意拂袖而起,冲她怒道:“捉妖乃道士天职!你们若不能办事就把钱还我!”
“元郎君有话坐下好好说。”李玄度起身摁住元真意的肩膀,微微向下施力,“五十两是驱鬼祈福的费用,此处现在可还有鬼吗?”
他理直气壮的样子气得元真意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你!”
苍清心里不知笑得多大声,正直的小师兄也是学坏了啊。
她强忍着笑意,劝道:“元郎君别上火,这美人图我们会带走,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当真?”许是真觉得没了其它法子,只能退而求其次,元真意终是勉强同意,“也……也行吧。”
苍清将美人画卷起,收进包中。
虽然元真意的行为让人不齿,可他有句话却是说对了,白灵不是人,元真意即使真使法子将她灰飞烟灭,世人也只能道他不仁不义,本朝的律法没法惩治他,且以李玄度的品性也不可能杀人。
只是今棠明知元真意的心性,不知为何还要与之纠缠不清,想来也不会是因为什么爱慕之情。
今棠就坐在苍清对面,青葱似的指尖无意识地绕着鬓边散落的发丝,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联系前头得知的那些零散信息,苍清心里突然冒出来几个念头,她悄悄附耳与李玄度说了几句话。
随后李玄度便开口道:“这件事算过去了,现在我们来说一说玉灵芝的事。”
“玉灵芝”这三个字一出,正在出神的今棠立马恢复了活力,歪歪斜斜靠在桌上的身子不自觉坐正,“你们有玉灵芝的下落了?”
李玄度道:“如果我们猜得不错,玉灵芝现在就在我们手上。”
今棠的眼眸里闪过希冀的亮光。
李玄度又道:“你们二位都认识孟青棠娘子对吧?”
元真意和今棠的脸上均有了变化,前者带着一丝慌乱,后者则多了些不解。
两人的神色变换,苍清尽收眼底,她接过话试探道:“今棠小姐的琴,是以你这位儿时友人的名字命名的?”
今棠点点头,不知是不是玉灵芝的诱惑力太大,她这回竟很大方地承认了。
“那你之前的消息对我们没用了。”苍清诡谲一笑,“你想知道玉灵芝在何处,作为交换,你得给我们更多的信息。”
今棠的疑惑之色更甚,“你们想知道什么?”
苍清回道:“你就是用这琴驱使人替你进无无望山,寻玉灵芝的吧?想来不是凡物。”
这琴如此能耐,能让一位不会弹琴的行首,拨弦成调,还能叫人轻易改了心意,不要命地往无望山去,定有古怪。
“而你又为何对玉灵芝如此执着?”
今棠不答,面上是好不掩藏的急色,“我要先看一眼玉灵芝。”
李玄度从乾坤袋中取出遗的骸骨放在桌上。
连元真意也被吸引,“这不是无望山里那怪蛇的骨头吗,锦娘你要这个干什么?”
今棠并未搭理他,事实上从骸骨出现后,今棠整个人的神情都变了,她的眼睛直直盯着骸骨不曾移开半分,手微不可见地在发颤。
她伸手过去想触碰骸骨,李玄度比她更快一步,覆掌盖在骸骨之上,“我们已经展示了诚意,小姐的呢?”
今棠悻悻缩回手,“你们想知道青棠琴的来历,想知道我为何如此想要玉灵芝是吗?”
“那我便带你们亲自去看看吧。”
今棠抱起琴转身坐到后边的花梨木太师椅上,将青棠琴放到案几上,指尖拨过琴弦。
悠扬的琴音不过刚起片刻,元真意脑袋“砰”地磕在桌上,头一个沉沉睡去。
李玄度好一些,但眼里也已不太清明。
唯苍清如旧,只眼前出现了幻象。
今棠拨着弦,笑说:“在春风楼与你们初见,我就知你们和他人不同。”
“你这琴也果然有古怪。”
苍清前头已猜到此琴是浮生卷上的神物。
小师兄后来又同她说起过浮生卷的事,虽他也不甚了解,但这大半年从信州一路走来,经历了几次异族之事,也能猜想到卷中空出的剪影是丢失的神物。
凡间厉害的法器在江湖中大多能叫出名号,叫不上来的就很可疑了。
苍清暂时忽略眼前不断闪过的幻象画面,笑道:“不如我们再做个交易,玉灵芝归你,你这琴我要了。”
“一言为定。”今棠极快地回道,像是生怕她反悔。
比起玉灵芝,今棠对古琴竟毫无留恋,“曲调已出,小娘子还是先认真看完我要讲得故事吧。”
琴音陡然增高,苍清眼前的幻象愈发真实。
雅致的暗房里,一位妇人躺在床上生产,几个女使一脸焦急地来回进出。
“娘子再使点劲啊!”
屋外盛放的海棠树下,有位男子来回踱着步,踩烂了一地落花海棠。
直到房中传出一声啼哭,有女使出来回禀:“恭喜阿郎喜得千金。”
他才停下焦躁的步子,长长呼出一口气,“千金好啊。”
这千金长至六岁,因出生时正值春日,有一乳名唤作锦娘,冰雪聪明,家人无不喜爱。
好景不长,一次踏青锦娘因外貌出众,被人牙子所拐。
小儿年幼不记家,只知自己本姓苏。
辗转多地,最后被扬州一吴姓人家买下,改名吴锦,原是做女儿养着,后来这家自己生得一男儿,锦娘便成了童养媳。
这家人条件不甚好,男人不过一卖货郎,女人也不过做些散碎活计。
锦娘要帮着男人理货,帮着女人缝补,还要帮着带小自己八岁的‘丈夫’。
稍有不顺便是巴掌与谩骂迎面而来。
饿肚子更是家常便饭,好在邻人友善,偶有相帮。
同住一个巷子比她小一岁的欢姐儿在雨天给她撑过伞,饥肠辘辘时送过饭,更是将被打伤的她带回家上过药。
欢姐儿家门口有颗合欢树,是她家爹娘成亲时所栽,她的乳名也是来自于此。
欢姐儿的阿爹是个读书人,阿娘亦是个聪慧的妇人,他们总是怜爱得看着锦娘,发出一声叹息。
锦娘很羡慕欢姐儿,有这么一对温柔可亲的爹娘,她午夜梦回时,常常忆起自己似乎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后来又认识了与欢姐儿家一墙之隔的元真意,他总是趴在墙头往欢姐儿家的院子瞅,若是看见了锦娘,便会问一句:“你今日吃饭了吗?”——
作者有话说:明天23点后更新,之后恢复日更三到六千字不等,偶尔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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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三人便就此熟识。
锦娘其实没有太多的时间能溜出来, 她总是很忙。
欢姐儿打小身体不好,患有心疾,亦不常出门。
元真意大多时候都在学堂读书, 他爹娘在他的学问上异常严厉。
但三人若是遇上, 定会玩在一起。
锦娘和元真意偶有调皮,做些孩童常有的顽劣之事, 欢姐儿则会在旁一板一眼地劝阻。
元真意总笑欢姐儿:“你怎么像学堂里的老夫子一般, 乏味的很。”
春去秋来, 又那么过了几个年头。
一日欢姐儿兴高采烈地来同她说:“阿爹给我取了大名“孟青棠”,阿爹说希望我这辈子欢乐无忧, 以后嫁得如意郎君, 亦能合欢。”
她说着话还拿眼偷瞧一旁的元真意。
元真意一脸不屑, “我的大名在启蒙时就取好了。”
大家都有好听的名字, 锦娘却没有, 她模糊记得她曾经家中的院子里,一到春天便繁花似锦, 小小的她尤为喜欢一株会开粉红色花的树, 好像叫海棠。
欢姐儿名字里带着这个字音,于是她说:“欢姐儿,我喜欢你的名字。”
欢姐儿很开心, “锦娘你呢?你家里给你取大名了吗?”
锦娘摇摇头。
她家里怎么可能会给她取名?
欢姐儿看出了她的失落, “锦娘,我教你写字吧,以后你想给自己取什么名字就取什么名字。”
元真意也不甘示弱, “还有我,我也能教你。”
三个孩子在地上拿树枝写写画画。
“元、真、意。”
“这是孟、青、棠。”
“那……苏锦怎么写?”
儿时便在一笔一划中悄然过去。
转眼,黄毛丫头成了聘婷少女, 黄口小儿也已英英玉立。
一句:“锦娘,我喜欢你。”
她瞒着欢姐儿偷偷和元真意在一起了。
月上柳梢头的日子也就那么小半年。
“意郎,我爹娘收了钱,要把我嫁给临街的张屠户给弟弟换亲。”
“意郎,你不是说会让你家人来我家提亲吗?”
“意郎,听说你家里想给你和欢姐儿定亲?”
“意郎,我明日便要嫁人了。”
到了吉日,锣鼓吹吹打打,囍乐随着红轿子从这个巷子,一颠一颠抬到了张屠户那挂满腊肉的家里。
好运气并不会因为择了个吉日成婚便降临。
张屠户好酒亦好赌,若只是醉了便只挨几个巴掌,若是再输了钱,便会拳脚相加。
“意郎,他迟早会把我打死的。”
“意郎,你带我走吧。”
“意郎,你是……嫌弃我吗?”
不过半年,苏锦便瘦脱了相,她挺着肚子拽着元真意的手。
“求求你,救救我。”
元真意不着痕迹拂开她的手,轻言相慰,“锦娘,你再等等我。”
那是她最后一次主动去见元真意。
当晚,她的屠夫丈夫又输钱了,于是她小产了。
她以为自己马上就会死去,闭上眼能瞧见梦里那个开满海棠花的院子。
第二日欢姐儿自称她娘家人来看她,带了许多好东西,好东西她当然都不曾看见,只尝到了她亲手端给她的一碗地黄馎饦。
她儿时便常蹭欢姐儿的东西吃,可没有一次有这一碗馎饦来得催人泪下。
嫁过来这些时日,欢姐儿是第一个来看她的。
嫁过来这些时日,她没有一日吃过饱饭。
苏锦埋着头一口一口把馎饦塞进嘴里,直到嘴里再也塞不下,又混着脸上的鼻涕眼泪吐回碗里,她还是不管不顾继续舀起来塞进嘴里。
欢姐儿瞧着她这副模样,止住她拿筷子的手,泣不成声。
临了只让她必要好起来,等着好日子来。
都让她等着,可她当时想,她还能等到什么。
不过是置身事外的人安慰她的言语。
没想到的是还真让她等到了,她那屠户丈夫死在了她的前头。
据说赌红了眼与人起争执见了官,本只是打几板子的事,结果这酒疯子竟辱骂新上任的县丞,最后被发落投军去了。
按本朝律法,夫妻若分离超过三载,便算合离,可另行嫁娶,也是张屠户运气差,还在路上,竟发急症死了。
可好日子依旧没有来,漂亮似乎是原罪,而柔弱便成了被伤害的理由。
尽是些爱在寡妇门前流连的浪荡子。
家公亦嫌她晦气将她十两银子卖给了临县的一户富庶人家。
做女使的日子可比做张屠户媳妇的日子好过多了,苏锦行事勤勉、做工麻利,很快便入了主家大娘子的眼,收进房内做贴身女使。
也算是借了欢姐儿吉言,过了些时候的好日子。
不曾想,这家的公子哥儿浪荡,瞧苏锦貌美,日日借着给自家娘亲请安的由头来屋里瞧他。
今日赠花,明日送钗。
苏锦躲他,他便各处堵她。
“你躲我做什么?”
“我送你的胭脂你不喜欢?”
“我向娘亲去讨了你来我房里头可好?”
“我喜欢你这有什么错?”
“我是主你是仆,你不从也得从。”
“别哭了。”
“我会抬你做姨娘。”
半年过去,苏锦还是个女使,她也认了命,这家的哥儿也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致。
原本以为日子又能回到从前一样,安稳过下去。
宅中内知却发现了她与哥儿的私情,威逼她委身。
她不从,内知便向主家大娘子告发她与哥儿有染,还污她偷盗。
而将这些东西硬塞给她的哥儿却不曾站出来替她辩白一句,主家娘子严厉,哥儿挨了顿家法,她也被主家扫地出门。
心肠黑的内知不顾主家娘子的本意将她卖去了春风楼,只为图那几两碎银。
春风楼里的日子并不会比另外两处好过,后来出现了一个男子,是个进京赶考路过扬州的士子,二人偶然在茶馆相遇,之后相识相知,书生花光手头所有积蓄只为她不用再卖唱。
临书生赶考上路前,苏锦将他一路送至无望山脚下,书生承诺,无论是否高中,必会回来替她赎身,将她带回家乡去。
几个月过去了,书生毫无音讯。
一年过去了,书生依旧未回。
苏锦常在无望山的那颗百年柳树下抹泪。
泪抹着抹着也就再次认命了,只叹世道艰难,人心凉薄。
可命运并不打算放过她,时值春日,她病了,病的很重,这次怕是真活不下去了。
她的苦难造就了她的认知,哪怕生命即将枯竭,她也没有力量去报复那些曾今伤害她的人,就像当时她也没有能力去反抗他们。
她恨吗?怎么会不恨呐。
可对于弱者而言,似乎只剩下生命这个筹码。
还好这样的日子,她也当真再不想过下去了。
她想干干净净地走。
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个人要见。
她焚香沐浴,穿上了那件她最喜欢,平日里却一直舍不得穿的绣着海棠纹的褙子,又抬手在发间簪上朵桃粉色海棠绢花,她细细描了眉,最后点上胭脂。
她来到从小生活的巷子,敲响了欢姐儿家的门。
无人应门,倒是隔壁的元真意惊喜地迎她进了屋。
“锦娘,你过得好吗?”
“你问欢姐儿啊?她爹做了县丞,举家搬走了。”
“欢姐儿心疾加重,大病了一场。”
“欢姐儿后来又去寻过你,听那屠户爹说已经将你卖去做女使了,却说不清到底是哪家买了你。”
“我爹娘已经不在了,如果你愿意……”
“我不愿意。”苏锦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元真意家柴房里的一根麻绳。
她来到无望山的柳树下,将麻绳往上一抛,吊死在了上头。
苏锦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透,绣着精美海棠纹的褙子早看不出花色,头上的海棠花也已枯萎,她却完好无损地躺在树底下。
身边坐着一身红衣的白灵,还放着一架古琴。
白灵便是她从元家带出的那根麻绳化出的精怪,本已经有了意识,又借着她死前的怨气冲破了封印化出形。
白灵为报答化形之恩,给她说了许多事,包括在她昏迷期间,如何遇上穿灰袍的男人,如何偷了画卷附身到画上,还有玉灵芝的效用,以及原属于灰袍男人的古琴。
而古琴……
苏锦不会弹琴,可当她的手指尖扣向琴弦时,悠扬的琴声便自动响起。
她好像从心到身、从里到外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唯独剩下那些苦难还记忆犹新。
她命不该绝。
终是老天怜了她一回。
于是她和白灵在无望山分手,重新回去春风楼,一跃成了行首今棠,凡是男子听了她的琴音无不痴迷。
她叫往东,绝不往西。
她给古琴取名青棠,她喜欢这个名字,每每念起便能想起只存在回忆里开不尽的海棠花,也惦念着那给过她无数次温暖的欢姐儿。
而无望山也是在这之后被瘴气所罩。
第一个去无望山的是那小她八岁的吴家弟弟。
第二个是那黑心肠的内知。
第三个是那家的公子哥儿。
第四个是幼时拐了她的人牙子。
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
若不是那张屠户早死,他也该会是无望山里一累白骨。
她受尽苦楚,而那些欺辱过她的人,却理所当然毫无悔意,安稳过着好日子。
凭什么?
曾经没有人来替她主持公道,如今她拥有了力量便自己亲自来。
而元真意,这个面上深情,却次次对她见死不救的人,今棠念及青梅竹马的儿时情谊和白灵的央告,放过了他。
当她再次遇见元真意,得知他又欲辜负白灵之时,杀心渐起,但到底还是给他留了一线生机,就当是还他儿时的饱腹之恩。
所以直到苍清和李玄度出现,她才故意透露给元真意无望山的消息,她一眼便认出这二人不凡,是死是活,全看元真意自己的气运。
总归他的气运要比自己当年好上许多。
在得知无望山瘴气已消,元真意还活着的时候,她便匆匆赶到了他家里。
一是她心念玉灵芝,二是怕白灵会有危险。
夜间也是她配合白灵弹了一曲,白灵才能趁机带李玄度进入画里,只是白灵玩心过重,出了些岔子。
有些人的一生很短,短到不过二十几载便将人情冷暖皆体验了一番。
琴音进入尾声,今棠一滴清泪掉在琴弦之上,合上了最后一个尾调。
众人眼前的幻境消失,身处依旧是元真意家的堂屋。
各人脸上皆是一言难罄的神色,想必心里也都五味杂陈,个中滋味唯有自知。
倒是今棠拭去泪水,坦然开口:“我已将往事告知二位,以琴作为交换,这玉灵芝……”
苍清将心绪从幻境中抽离出来,问道:“玉灵芝可以医治心疾,这就是你一直想要它的原因吗?你是为了孟青棠?”
“算是吧。”今棠淡淡回道。
幻境里的场景过于真实,仿佛历历在目,只是苍清总觉得哪里不对,是哪里呢?是在大柳树下,还是在苏锦变成了今棠后?
白灵与今棠有关“玉灵芝”部分的陈述似乎对不上,那多次出现的灰袍男人又是谁?
今棠原先说不识得玉灵芝,可她瞧见骸骨的那瞬间不像是从未见过的模样。
苍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人人都有秘密也没必要深究,且他们还要去给孟青棠送口信。
她取来遗骸骨递出,“今日用这骸骨与小姐换了琴,无论这是不是玉灵芝,小姐日后可莫要反悔。”
今棠的眼神又黏在了骸骨上,迫不及待起身双手来接,“放心,绝无悔期。”
“好。”苍清干脆利落地抱过古琴,又对元真意道:“此处的事已经解决,我和师兄便不再叨扰,美人图我们带走了。”
元真意似乎还未回过神来,他只轻轻点点头。
出了元家门,苍清迫不及待回身喊李玄度拿出浮生卷,想瞧瞧上头有没有哪个空白剪影能与这琴对应上。
还未开口,李玄度已笑着将浮生卷递到了她眼前。
指尖相触的瞬间,闪过一阵耀眼光辉,浮生卷如猫儿嗅到鱼腥飞至半空自动展开,吸纳了古琴。
卷面多了古琴的图样,此琴原名却尘。
一曲弦音入世间,半生沉浮了却尘。
这回注解里没有小字提到那位叫作“月华”的人。
“这……”
稀奇瞧完了,苍清面露难色。
收进浮生卷里的东西,他们是取不出来的,但神物与浮生卷在一定范围内,准确来说,只要都在她手中似乎就会自动归位,她也很难办啊。
“无妨,这本就是它的归处。”李玄度收了浮生卷,“走吧,明日就是上巳,还有正事要办。”
第47章
江阳县孟县丞宅邸。
后院花园。
开了春, 院子里的海棠花便开了。
孟青棠今日难得好兴致,想在园中赏景,她躺在榉木美人榻上, 身上盖着一袭薄毯, 手里握着书卷安静看书。
榻边燃着炭盆,边上还侧立着一架合欢纹的地屏, 挡去了料峭春风。
有女使走近她身侧, 递过来两封信, “小娘子,元郎君那边送来的信。”
孟青棠放下手中书卷, 接过信来看。
第一封并未署名, 只短短几句。
受孟家先人之托, 望卿于巳日, 不论何事万勿出门直至次日辰时, 若不然恐有性命之碍。
看得她莫名其妙。
第二封有元真意的署名。
信开头的内容,如她预料一般, 是商定他们在上巳节, 借用踏青为由头私奔之事。
她自少时便倾慕这位邻家哥哥,他的父母也有定亲的意向,可不知为何自己阿娘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后来她阿爹高中, 任职县丞, 他们家便搬离了原先的巷子。
原本以为少年时的爱恋如同那朝霞般美好而短暂,只消一瞬便悄悄过去了,不曾想后头竟又阴差阳错遇上了元真意。
刚开始她也是踌躇的, 可当元真意说出“我亦心悦你”之时,她就沦陷了。
如今元真意家里已经没有了其他大人,奈何娘亲依旧不同意。
阿娘说:“不论元真意是否真心, 做读书人的娘子就是场博弈,你不知他来日能否登科,但要知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却是真,到头来一家老小都等着你照料。
“你自小身体又不好,如何能操劳?娘自己就是这么操持过来的,实在舍不得你吃苦。
“即使他日进士及第,是否信守承诺也全凭他的良心,自古人心易变,你不要看你爹是个好的,你便觉得这世间皆是好男儿,不若早早便嫁个富贵公子,继续做个衣食无忧的大娘子才是良策。”
她想着阿娘的话,默默将两封信件都扔进了碳盆里。
她晓得阿娘是为了她好,可她不信元真意会是薄情寡义之人,她们自小一同长大啊,当初锦娘有难,还是他来告知她的。
想起锦娘,她叹息一声望向院中,风吹过枝头,海棠花微微摆动。
院中海棠年年依旧,故人苏锦却已作古。
她明明做了那么多努力,却还是阴差阳错没能救下那株本该盛开的海棠-
三月初三巳日。
朝霞如火,铺满天际。
孟青棠早起便收拾妥当,先去同母亲用过了朝食说了些体己话,又回房留下书信。
心里有些不舍,其实她也不知这么做是对是错。
她常年待在闺中,做了多年他人口中老实古板的小孩,到底也想趁着年轻热烈的为爱赌一次。
与其说是为了元真意,不如说是为了自己年少冲动而炙热的心,想莽一回。
贴身女使催促她,“小娘子赶紧走吧,等过段时间老爷和夫人想通后我们就回来了呀。”
也是,爹娘到底是疼爱她的,出此下策不就是仗着父母的宠爱逼他们妥协吗?
她不再犹豫带着女使光明正大借着踏青的由头,出了家门。
还未上马车,却被两个容貌出众的少年人拦住了去路,见这二人生得面善,又与自己年纪相仿,她便停步下来。
其中少女说道:“孟小娘子没有看到我们给你的信吗?”
孟青棠恍悟:“那信是你们写的?”
少女回答:“是,我们希望孟小娘子今日不要出门,不然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孟青棠笑道:“这青霄白日的,你这小娘子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少女正色道:“孟小娘子可能不信,但确实是孟家祖母托我们转达的。”
“祖母?”孟青棠有瞬间的迟疑,在她心里那个和蔼的老太太是有些神叨叨的,但每次总能准确预言,让家里人多次躲过了大灾小难。
可祖母她已经过世许多年,但若真是和这个老太太有关,那今日……孟青棠犹豫起来。
远处走来一人,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元真意身边的书童,“孟小娘子,我家阿郎托我给你带个消息。”
说着话人已经走近,递了信给她。
又听书童对着那对少年道:“二位道长怎么在此处?”
之后她便听不见其他人在说些什么了,因为元真意给她的信中,只有一句话。
“苏锦还活着,速来无望山。”
她心上一紧不由捂住心口,差点没有站稳,好在红儿手快将她扶住了。
锦娘是她多年来的心病,她一直为自己没能救下她而愧疚不已。
如今得知她还活着!那无论有什么由头,她都必须前去一见。
她转眼又瞧见少女身侧那身姿翩然的郎君腰间挂着各式法器。
书童又喊他们叫作道长,她突然便明了,“二位若想谋些银钱还是去找别人吧,我不信什么鬼神之说。”
说完在女使的搀扶下转身上了马车。
自然并未瞧见,她身后的两位少年相视一眼,叹了口气。
看着远去的马车,苍清叹道:“小师兄,她把我们当作江湖神棍了对吧?”
李玄度也“哎”了一声:“我们已经完成了泰媪的托付,天命如此,走吧,收拾一下出发去汴京。”
苍清面露踟蹰,“我心中不安,要不再等几日吧。”
“你确定吗?”李玄度看穿她心中所想,说:“介入他人因果,就要做好共担因果的准备。”
“可我们从去冥府时就已经躲不掉了呀。”苍清扯着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
李玄度无奈一笑,“也是,跟上去看看吧。”
今日上巳节,出来游春的人不在少数,无望山的瘴气散掉后,有许多好奇大胆的娘子、郎君便选在了山脚踏青。
五颜六色插满鲜花的马车挤在一处,孟青棠的马车倒也不引人注意,但别人只在山脚游玩,苍清二人却看着她下了马车,只身上了山。
一路跟进无望山,便见到元真意在等她。
苍清忿忿:“这元郎君还真是三心二意!也不知道娘子们都喜欢他什么?”
李玄度:“都说读书人巧舌如簧,能言会道。”
苍清:你可以直接说他会画饼。
“可能也是瞧他年轻又长得有几分姿色,啊,长得自然不如小师兄你,你的腹肌……”
她点着头肯定,一脸认真。
听见她“斯哈”了一声,李玄度:“……”
有必要说得这么明白吗?不知道怎么接话啊。
他轻扬了下眉,嘴角露出了极小的弧度。
远处元真意和孟青棠两人先是执手而言,随后抱在了一起。
苍清面色尴尬,“我们这么偷看别人相会不好吧。”
李玄度移开了视线,“要不我们去山脚下等?”
二人一拍即合,回头往山下赶。
山际朝霞早已退却,今日阳光格外好。
眼前忽的闪过一道亮光,紧接着“轰隆”一声天空传来霹雳巨响,刚还意气风发的李玄度身子一震,撑住了边上的树干,面色瞬间苍白。
苍清忙扶住他,“没事吧?”
“无事,入定摒去神识就好。”李玄度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勉强站直身,空中又是一声雷响,他整个人跟着一哆嗦,瞬间冷汗涔涔。
春季多雷,可这好好的晴天霹雳,只见雷不见雨还是有些奇怪。
雷一声接着一声,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真雷的威力比布阵喊出来的雷猛上许多。
李玄度寸步难行,背靠着大树滑坐到地上,结起跏趺坐闭上眼,掐诀的手控制不住地抖,连做几次手势才入定。
头顶雷声不停,张牙舞爪的闪电在上空奔驰,总觉得下一次就会打在他们这里。
落雷时林间可不是个好待的地方。
“我背你走!”苍清当机立断去扯他的胳膊,入定的人全无意识,李玄度没法配合她,又比她高大半个头,真背起来双脚只能拖在地上。
“你到底为什么会怕雷声?莫非是前世做了亏心事?”
苍清奋力背起他,自言自语同他说着话。
他的脑袋垂靠在她的肩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背部,好在苍清有的是力气,山路难行她咬着牙背着他一步步往山下走。
她走得慢,山脚下的马车早都散了,唯剩下一辆是孟青棠的。
马车边此时围着的却不止孟青棠和元真意,除了女使,今棠也在,还有一位穿着灰袍遮住头脸的男人。
这几人似有争执,地上还有打斗痕迹。
山脚下就这么一条道,那几人的注意皆被苍清吸引,灰袍男人也转过头瞧见她。
“苍清?”
男人的嗓音粗粝难听,像磨盘磨沙,“你还活着?!”
一道闪电光从天而降,照亮灰暗的天际,苍清瞧清了灰袍男人的脸,他的脸上有一条贯穿的长疤。
这个人曾出现在她的噩梦里。
梦中那个在云山观后山打伤她的灰衣人。
“真巧啊。”灰袍男人的眼神在她身后转了一着,冷笑,“这下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算账吧。”
苍清顿住了向前的脚步。
“什么账?”
灰袍男人朝她走近两步,“盗走神物和地图以及害死烛君的账,你倒好这么快就有新欢了。”
前两者苍清能理解,白灵提过却尘琴和美人图都来自一位身受重伤的灰袍人之手,想必就是眼前这人。
可烛君到底是谁?
她习惯性地歪头,正好与李玄度垂下的脑袋相碰,武力担当还未醒,不是和人硬碰硬的时候。
“我不识得你说得烛君,你要的东西我也没有。”
“装什么傻?”灰袍男人嗤笑一声,语带怨恨,“青芜界前狼王之子李玄烛因你魂飞魄散、元神寂灭,你现在说你不识得?!”
这位烛君的名字和她小师兄只差一字,且都有明月之意,可真巧啊。
此人能叫出她的名字又提及青芜界狼妖族,苍清不免信了几分,噩梦竟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真的丢了一段很重要的记忆?
耳边隆隆雷声不断,苍清肃着脸问道:“李玄烛怎么死的?”
灰袍人也歪起了头,脸上满是疑惑,“你又想耍什么诡计?当年你盗走狼妖族圣物锁灵珠,如今又抢我地图,你打小就碍事。”
他越说苍清越迷糊,锁灵珠?她听都没听过,地图嘛就是美人图,白灵还在里头自然也不能交出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装!”灰袍人朝身后一挥掌,掌风打中站在不远处的今棠,后者一下飞出去撞在山壁上,“哇啦”吐出一口血。
“这食骨鬼已经招认东西在你手上,把两样神物和地图交出来,不然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天际闪过一阵耀眼的电光,朝着今棠打下来,吃了一击的今棠迅速从地上爬起勉强闪身避过闪电,电光照得今棠一张脸惨白,有一瞬间,人脸成了骷髅。
“啊。”苍清惊呼了一声,“你、你不是人。”
“她当然不是人。”灰袍人冷笑,“她不过是地底下见不得光的食骨鬼,与她的行径一样卑劣,想违逆天道成人,自要受雷劫之邢。”
“食骨鬼?是什么?”苍清从未听说过。
第48章
苍清不知食骨鬼是什么, 可这晴天霹雳原来是冲着今棠来的,偏这么巧雷劫就是今日。
去扶今棠的孟青棠也吓得不轻,她捂着心口后退几步, 本就体弱有心疾刺激不得, 眼下脸都白了,剧烈喘着气, “你、你不是锦娘……那她呢?”
“她还在, 与我共用一身。”
今棠一说话, 血顺着嘴角淌下来,污了海棠色的大袖衫, 绘出朵朵艳丽的红花。
空中又打下一记雷, 今棠伤得不轻, 已是强弩之末再无力躲避, 她闭上眼叹口气, “想成人谈何容易啊。”
雷没有劈到今棠身上,孟青棠推开她, 替她应了劫。
今棠扶住倒下来的孟青棠, 听到她气若游丝地说了最后一句话。
“锦娘啊,你才是我真正不能释怀的心疾。”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在场所有人都默住,孟青棠的女使更是哭得噎了过去。
雷声散去。
灰袍人头一个出声, “不关我事啊!”他双手合十朝上苍不停祷告, “这罪孽可不能算我头上,千年劫时别劈我太狠,劈苍清, 她比我该死。”
苍清:?
这人反差有点大啊。
“若非你先伤了今棠,怎么会有后头的事?等着历劫时被雷劈吧!”
灰袍人恶狠狠瞪过来,“被雷劈也拉你一起!烛君当年不就是替你挡了雷劫?!”
苍清张了张嘴, “所以……李玄烛是被雷劈死的?”
“当然不是!区区雷劫怎么可能要了他的性命,是你……”话至一半,灰袍人失了耐心,一步步朝她靠近,“少废话,你自己做了什么事你自己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有话好说……”苍清背着人不方便后退,只能放狠话,“你、你别过来,我小师兄可是天下第一,会打断你的狗腿!”
灰袍人嗤笑,“你师兄?就你身后背得半死不活的人?算了吧,乖乖将东西给我,你若执意不交出来……”
苍清背上的重量突然一轻,身后人的脑袋依旧垂靠在她的肩头,轻声在她耳边笑问:“这人谁啊?为什么要打断他的腿?”
苍清的眼里肉眼可见地放出光芒,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说话也有了底气,“小师兄!他欺负人,揍他!”
关门!放小师兄!
她无意识地小狗蹭头动作,让李玄度顿时如打了鸡血,腾地站直身,拔剑指向灰袍人,“她若执意不交出来,你能奈何?”
“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灰袍人说完,看见抬头的李玄度愣住了,半天才来了句,“烛、烛君?你还活着?!”
他喜极而泣,就差上来拥抱李玄度,粗着嗓子喊道:“烛君!是我!前矢!”
李玄度一脸恃才傲物,不,一脸嫌弃用剑鞘抵住灰袍人。
“管你什么烛君还是烛台,前矢前世的,欺我师妹,你就是在找死。”
苍清叉腰冷哼,跟着仗势欺人:“你在梦里打伤我,也没念旧情!”
灰袍人前矢:?梦里?
他哪来入梦的本事?打伤她那回明明是十六年前,在信州。
他还当把她打死了,向苍天忏悔了一个月,日日给她烧纸。
“谁知你当时本就身受重伤,我不过放放狠话,轻轻推了你一下,你你你碰瓷!”
李玄度一脸我师妹说得果然是实话的表情,挥剑上前,追着前矢揍,专挑既疼又不致命的地方打,揍得前矢嗷嗷直叫。
“你现在知道疼了?当时是怎么忍心对一个毫无反抗力的柔弱小娘子下手的?”
前矢更为不解,“毫无反抗力?柔弱?夭寿了!苍清在族中能一个打十个!”
苍清:“你信他这话吗?”
李玄度:“我不信。”
“烛君你就纵着她吧!”前矢不敢反抗,极力辩解,“她自小为非作歹!我们三一同长大,你信她不信我?”
“呵。”李玄度横剑抵在前矢喉间,冷笑,“少胡言乱语攀关系,本道长亲自教的道术,她什么成分还用你说?”
“……”苍清:好好站在这,也能被扎心?
她现在进步很大了好吧!
剑锋划开了前矢脖颈处的皮肤,渗出点点血迹,前矢的神色变化莫名,“你不是玄烛,你们只是长得像而已。”
烛君绝不会对他下狠手,也不是这般意气风发的性子,李玄烛性情冷淡、少言寡语,如天际冷月,遗世独立。
李玄烛已经神魂寂灭了,怎么可能还存在这世间呢?
可眼前这人实在长得太像了,他得去趟冥府查过才行。
前矢抬手朝苍清方向一指,喊道:“那食骨鬼要加害你师妹!”
李玄度回头之际,剑锋下腾地冒起一股青烟,前矢溜了。
苍清好好站在不远处,安然无恙,“小师兄你这都能上当?”
和她有关的任何事,他上当的还少吗?
李玄度浅浅一笑,收剑走到她身边,“我入定期间,都发生了什么事?”
苍清目光扫向不远处今棠几人,叹口气与他讲了个大概。
“你可有法子救她?”
李玄度摇摇头,出言安慰:“孟小娘子执意出门,这就是必然结果。”
道理苍清都懂,但有几人能做到眼睁睁看人死在眼前,而不伤怀?
“可惜今棠小姐千辛万苦为她寻来治心疾的玉灵芝,用不上了。”
玉灵芝?!
苍清脑中闪过一道光。
她熟练地探手到李玄度腰间,取下乾坤袋翻出浮生卷,寻到遗的详注,“玉灵芝不止可以医治凡人心疾,还可活死人,肉白骨。”
确认后苍清立马跑到今棠身前讲了一通,今棠听完却满脸复杂,并未显出该有的兴奋之色。
李玄度跟在她身后,扔给今棠一颗伤药,“吃了,保你今日不死。”
今棠没有任何迟疑地吞下药,只是嚼过两口后露出了无比嫌恶的神情。
苍清极其能体会她如今的感受,那是口口在味蕾上蹦跶的滋味。
大师姐的医术自然无话可说,但她本人偏偏醉心于剑术,有点闲钱就拿去买剑谱。
这就导致她在用药上总是及其敷衍,用得都是最便宜的药材,能自己采就绝不会花钱去买。
苍清曾跟在她身后亲见过几回,观中养了兔子,她拿兔子拉出的‘望月砂’替一权贵治眼疾,骗人说用得是最好最贵的药,还大言不惭:“都是治眼疾,观中有免费的不拿何必去花冤枉钱?”
好有道理。
可偏偏大师姐医术极好,别人治不好的她都能治,谁敢得罪这位妙手“仁心”的大夫啊。
好在大师姐虽爱在药材上动手脚,遇事却是极为认真的,哪怕是陌生人,只要能救就绝不会坐视不理。
相比之下今棠的反应就差了许多,这还是苏锦和孟青棠有儿时情谊的情况下。
难道说……
苍清手指今棠怀中的孟青棠,“你找玉灵芝不是为了孟小娘子的心疾?”
今棠吞咽下药丸,脸上挂的泪多了几道,她擦掉泪痕喃喃道:“我为什么要为了孟青棠?我是食骨鬼啊,自私自利的食骨鬼。”
“可你不是说苏锦与你共用一体吗?她总会为了孟小娘子的。”
苍清啊了一声,“大柳树下那个小土丘!你给我们看的幻境里没有小土丘,那下面埋着谁?”
妖化形总需要机缘,白灵说过她是借了苏锦死前的人气化得形,假定白灵没有说谎,苏锦当真是一根麻绳吊死在了无望山的大柳树下,那……
“你的幻境中,苏锦鬓边枯萎的海棠和身上腐朽的衣服说明她确实是死了很久,有谁在死后那么久还能重生?是你说了谎?苏锦的灵魂根本不在你体内?那你为何还要替她复仇?”
今棠凄惨一笑,“谁说她不在,她在的,她一直活在我脑子里。”
刚擦掉的泪又从眼眶里涌出来。
她突然对着元真意大声咆哮:“是你!都是你!你明明不喜欢孟青棠,为何要诱骗她私奔!”
怨气跟着话语连珠炮似的一股脑甩了出来,“你没良心!负心汉!你怕她改变心意,还拿我做借口,你害死了她!你该死!”
“我当时就不该留你性命!”今棠双手捂住了脸,嚎啕大哭,这泪不知是为了谁,也不知是怨还是悔。
元真意不妨她突然发难,一时语塞,“我……”
又马上反应过来,反驳道:“我怎知会突然冒出个奇怪的灰袍男人,要我说,要怪也怪你和白灵当初偷了人家的东西!”
这回换了今棠哑口无言。
元真意冷笑,“既有那什么玉灵芝,你却不肯给她用,反过来倒责备起了我,装什么好人?”
元真意这话一出,今棠直接泄了气,她也不哭了,抬起头眼睛直直的不知道在看哪里,像是被抽干了魂的木偶。
良久才道:“锦娘啊锦娘,你欠孟青棠的恩情,到头来却要我来还。”
元真意还想再说些什么,李玄度拦下他,“元郎君少说话!吵死了。”
苍清也瞪元真意,她本就因白灵和孟青棠的事对他有所不喜,当下更是看他厌烦,心下窜起一股无名火,为了听今棠说下去,才压下了揍人的念头。
今棠脸上还挂着泪痕,呵呵笑起来,“我不过是躲在地下无名无姓的食骨鬼,你们不知道食骨鬼是什么吧?我们不属于鬼物,也不是妖,是游离于人鬼妖之外,以腐尸为食的一副骨架子,见不得光。”
苍清问:“那你又如何成了苏锦模样?又为何说她在你脑子里?”
“我们吃掉一个新鲜的灵魂,就可以用原主的模样活在阳光下,条件是需得承载她的记忆和原有宿命。”
今棠惨淡笑着:“其实我们大多数终其一生也等不来一个刚死的灵魂,可这还不够,就算有幸等到了,不仅要赌原身的命格,还要每月经受一次雷劫。”
“我们天生就有辨识玉灵芝的能力,玉灵芝,活死人,肉白骨。肉白骨便是指可以重塑食鬼骨的命运,不用再背负原主的情感和宿命,真真正正生出自己的血肉来,而我如果将玉灵芝给了欢姐儿,那我大概率永远也走不出苏锦原定的命格。”
那就可能步她后尘。
“我脑子里挥之不去全是她那些可怜的记忆,你们说,她怎么不算和我共体?”
二者间怎么不是另一种寄生?却说不好到底是今棠寄生苏锦,还是反着来。
今棠满脸酸楚:“苏锦最爱海棠花,可她学问不多,到死也不知道青棠是合欢的别名,苏锦才是海棠啊。”
她亦不知,只要再多等一天,就能见到她日日思慕之人,那个书生在异乡大病一场,稍有好转便马不停蹄回来寻她,最终却只见到她的尸骨,一时承受不住吐血而亡。
大柳树下那堆黄土丘就是苏锦和书生的葬身之所,今棠亲手埋的。
今棠长长叹了口气,“我已经替你报了那么多的仇,还不够了结宿命吗?”
玉灵芝是今棠的,没有人有权利替她决定。
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苍清开口说道:“即使今棠小姐替苏锦娘子复了仇,但人死了就是死了,她遭受过的那些苦难也不会消失,如果当初对她施以援手的人再多一些该有多好。”
她突然抬脚踹在一旁的元真意身上。
元真意本就是文弱书生,又不防她来这一出,当即被踹倒在地,反应过来后恼怒至极,吼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苍清冷笑着走上前俯视他,“我要打你。”
没再给他回嘴的机会,上去对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你若不去招惹苏锦也就罢了,没人会说你薄情寡义,还会念你儿时饱腹之恩,你偏招惹了却负心。”
她随手拾起路边一根长直木棍,照着元真意的身体就打了下去,“锦娘求你带她走,你说是当时年轻无能为力,行,给你算个理由,那这会子又想攀高门拐骗良家子私奔怎么解释?!孟小娘子的命该算在你头上!”
元真意被打得受不住只能蜷起身护住头脸,“胡说什么,锦娘和孟青棠又不是我害死的!”
“虽不是你害死的,但你也是帮凶!”
“一个两个不够你负心,白灵若是人,你是不是也早将她杀了千百回了?”
“还有那孟家小娘子,若真让你得手,难保日后你有了更好的出路不会再次负心!”
苍清越说越气,忽而无意识喊道:“月魄!”
月魄剑居然真的脱鞘而出飞到她面前,等着她下令。
“你这样的人活着也是浪费。”
月魄剑的寒芒印在苍清的瞳孔里,她说话的语气神态都变得和平时不太一样,带着令人难以接近的威严气势。
“我此生最厌恶负心人,你若不死便是在碍我的眼。”
李玄度本在旁边安静看苍清揍人,这时才发现她有些不对劲。
“月魄!”他想召回月魄剑,却发现这剑头一回不听他使唤了。
他快步上前摁住苍清捏决的手,“苍清不可。”
苍清蓦然回头,冷血嗜杀的目光同他对上,这眼神陌生无比,让李玄度心中生出一股无边寒意。
月魄剑飞在半空中蜂鸣不断。
她冷声说:“怎么?你要替他求情?”
“你不能杀人!”李玄度牢牢摁着她的双手,接过她手上的木棍,安抚道:“师兄替你揍他,可好?”
他挥起木棍一下打在元真意的脚踝骨上,伴随着一声惨叫木棍断裂。
“若是四体有疾便不能再走仕途,阿清满意否?”
苍清盯着李玄度看了许久,身上的气势忽而消散无踪,月魄剑“铛”地掉到地上。
她甩了甩手,对他说道:“你捏的我手好痛。”
李玄度悬着的心松下来,同她道歉,“一时情急非我本意。”
一直冷眼看着的今棠也有了动作,她轻轻将怀里的孟青棠移到地上,理了理她的衣衫。
今棠笑得一脸苦涩,“借了苏锦的模样重生,用着她的记忆和情感,就要替她承担命局,她是旧时苏锦,我是今日海棠,认了。”
她取出玉灵芝,用术法化进了孟青棠的体内。
“当日一碗地黄馎饦,换她今日起死回生,锦娘啊,我再不欠你了。”
今棠站起身,微微扬起头,拿手挡了挡眼,“今儿个阳光真好。”
她渐行渐远……
还遥遥能听见她的歌声,“三千世界,你我皆浮尘,苦是过,福是过,到头来不过一场空梦。”——
作者有话说:这章标题出处:欲蠲人之忿,则赠之青堂,青堂一名合欢,合欢则忘忿。——晋. 崔豹《古今注·问答释义》
遇到渣男不要怕,反手送他一顿打。
渣男画饼不要听,及时止损少受骗。
第49章
离巳日过去小半月, 苍清二人赏过了春景决定再次启程。
李玄度出门去租车,苍清跟着一起。
春和景明。
两只黄鹂鸟站在翠柳上,叽叽喳喳叫春。
二人并排行在街上, 苍清强烈要求换马车, 不要驴车,李玄度好奇发问:“为什么?驴车耐用还便宜。”
“你答应要教我骑马的, 马呢?”
李玄度笑, “到了汴京给你买。”
苍清不依, 甩着手耍无赖,“我!就要!今天买!”
她甩手的幅度不大不小, 正好有意无意地撞在李玄度手上, 他不自觉微蜷起了手, 思绪开始不集中, 随口答话:“你有钱吗?”
苍清忙从锦包中翻出两份钱袋子丢给他, “够不够?”
李玄度掂着手中钱袋,“不少啊, 还以为路上赚的银钱都叫你吃喝玩乐光了。”
苍清扬起头, 很是自豪,“其中一份你的,五五分。”
这一路来她和小师兄替人抓鬼捉妖, 二人配合也愈发默契, 几乎到了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的地步。
赚的银钱自然也不少,小师兄虽客气地将钱都给了她,但她不能如此不仗义真将钱独吞。
苍清趁机发起第二轮攻势, 轻轻扯他的衣袖,“小、师、兄?”
李玄度收掉钱袋,嘴角不深不浅荡着小小的弧度, 却就是不答话,任她摇着手臂。
摇了半天见李玄度还是无动于衷,苍清泄气,气鼓鼓说:“骗子,把钱还我!”
以往这个法子很好用,今日撞了邪了,竟毫无效果。
可若小师兄不帮忙,她自己一不会骑二不会挑,买了也没用。
苍清松开他的袖子,闷头赶路,嘴里嘀嘀咕咕地骂人,脚步变快,手又不自觉轻轻甩着,二人的手总在交叉时相碰,苍清就恶狠狠地故意用力撞他的手。
无论她走得多快,李玄度都能并排行在她身侧,一生要强的苍清摆好姿势一个箭步就要冲出去。
她就不信了,堂堂狼妖还跑不过个凡人了?
李玄度笑眯眯瞧着她,他知道自己很幼稚,可就是忍不住逗她,听她一声声喊小师兄,心里暖融融的。
春日暖阳照在身上,身侧人一身黄衫,聒噪如黄鹂鸟。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季节,日头晒得他心都要化了。
苍清的手不断与他相碰,在她冲出去的那刻,李玄度牵住她的手,往回一带。
“别气了,师兄带你去买马,挑一匹最好的。”
她的手还是像往常一般凉凉的,若是夏日牵起来,定然无比凉爽,比什么避暑的都好用。
苍清立时笑起来,一脸明媚。
她真的很好哄,总是无忧无虑。
但她气起人来也很有本事,比如现在。
苍清抽回手藏到身后,一本正经同他说:“小师兄不是教我郎君的手不可以随便牵,你忘了?”
李玄度气笑了,“没忘,没忘!”
“你怎么瞧着咬牙切齿的?”
“我没有!”
“小师兄,你平时都穿青衫,怎么今日穿了浅黄衫?”苍清笑嘻嘻的,指不远处的柳树,“像树上那两只黄鹂鸟。”
李玄度冷哼,“你不也一样,小黄鹂。”
“昂。”苍清笑得越发贼,“所以,你不会是在学我吧?”
李玄度那薄如蝉翼的脸皮,又不争气的红了,半天支吾不出一句话来狡辩,最后轻应了一声,“嗯。”
偏她还不放过他,又说:“你穿黄衫也好看,像贵公子。”
向来毒舌的李玄度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朵,憋出一句绝世好话。
“你更好看。”
今日的阳光实在太好,才行了这么几步路,晒得他都要冒汗了,好热。
手上一凉,苍清牵住了他的手,李玄度受宠若惊,侧头垂眼对上她笑吟吟的明眸。
“小师兄同别的郎君不一样,可以拉手对吧?”
“嗯!”李玄度猛点头,惊喜地回握住她的手,连带着脚步都轻快起来,他要给她买最好、最贵的马!
他后知后觉,这是被反撩了?
谁说小仙姑什么都不懂的?那她到底懂不懂?
李玄度故作淡定,不忘嘱咐,“除了师兄,其他郎君的手还是不能牵。”
“好。”苍清笑着应下。
心跳得比往日都快,这感觉真奇妙,在别人那里从未感受过。
手指轻轻摩挲过他的掌心,上头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茧,苍清用指尖轻轻拨了一下,被李玄度牢牢捏住了手。
他的手和那夜他的耳朵一样烫。
一路谁都没再说话,甚至连对视都不敢有,耳边一对对黄鹂鸟清脆的鸣叫越发悦耳,少年的心也化作鸟飞了。
脚步不约而同地变慢,到马行的短短路程竟走了小半个时辰。
等到了马行,过路人渐渐多起来,二人才放开手。
挑马的过程很顺利,李玄度初选后还留下五匹马,各个膘肥体壮,毛色油光水滑,因苍清是初次骑马,所以留下的都是性子极其温顺、稳重的。
苍清相中其中一匹雪白毛色的母马,这马很是灵性,她才靠近就主动将脑袋拱进她怀里,半眯着眼温柔地瞧她。
一人一马一见如故。
马行伙计眼色极好,拨着算盘,口若悬河,“娘子眼光真是绝佳,这是我们店中最贵最好的一匹,看你们如此投缘,打个折只需百金,再全套相赠马鞍、辔、躞蹀带……”
伙计还未说完,苍清扬高声问道:“多少?!”
“百、百金。”伙计上下打量他二人,瞧着不像是缺钱的,犹犹豫豫比出两枚手指,“最多再给您少这个数。”
“二十金?”
“二贯。”
“你怎么不去抢啊?你这马是金子做的吗?”
苍清就是把自己卖了也没有百金,她扔给李玄度的钱袋子,两份加起来也只有五十金不到。
伙计汗颜,“这马虽不是金子做的,但这可是西域来的宝马,配套的鞍、辔装饰那都是琉璃、宝玉制的。”
本朝的马贵,好马更贵,百金是常有的,苍清指着五匹马问:“那……哪匹最便宜。”
伙计指向一匹黑马,“八十金。”
苍清虽然真的很喜欢白马,可拿不出就是拿不出,她转身就走,“不买了,租一辆马车吧。”
李玄度拉住她,“慌什么,我有。”
“你哪来的钱?”苍清不解,小师兄比她有钱是没错,但也是路上替人看事攒下的辛苦钱,百金可不是小数目。
她也很有自知之明,“就算你真有,我也还不起。”
李玄度笑道:“谁说你还不起,小师妹忘了还有地图?”
官家悬赏三百金的画卷,眼下就在他们手上,到时五五分赃也有一百五。
苍清眼睛亮了又灭:“那现在又没有。”
李玄度犹犹豫豫,掂着自己腰间一块玉佩,该怎么坦白呢?
“其实,现在也可以有。”
“你说得没错!”苍清恍然大悟,冲伙计招手,“这匹马上的装饰很值钱?”
“那是肯定的啊!”伙计眼见有希望开张,更加殷勤,“这马上的装饰合起来也有五、六十金,娘子买它不亏。”
苍清问:“到底是五十金还是六十金?”
伙计摸不着头脑,往高了说,“六十金!”
苍清立刻砍价,“那不要装饰,这白马就只要四十金?”
伙计:“……”
哪有这样的道理,砍价也不是这样砍的啊!
苍清乘胜追击,叽里呱啦同伙计一顿讲价,从农耕讲到赋税,又从赋税说到征兵,最后从战马绕回四十金,听得伙计直翻白眼。
旁听的李玄度笑得嘴角压都压不住,用手指硬往下掰嘴角,忍着笑说道:“我出去方便一下。”
苍清没空理他,挥了挥手让他自便,继续和伙计掰扯,把掌柜给引了出来。
掌柜比伙计好说话,他一来,立刻同意了苍清的价格,不仅如此还送全套马鞍、马鞭,只不过上头装饰不是琉璃宝玉制的,换了一套普通的。
不过一会,李玄度也回来了,他的腰间少了一块玉佩,苍清兴奋地跑到他眼前,同他分享喜悦,他就笑看她,静静听她说话。
苍清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小师兄真的很爱笑,笑起来比的上阳春三月的艳阳天。
她又想他嘴硬心软,待人体贴,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没有朋友呢?
“李明月,你这么好,值得拥有更多的朋友,从今日起,我来做你最好的朋友。”
“啊?”李玄度一脸莫名,笑问:“哪里好?”
“你正直、善良、有礼、守信,你的优点我能说出一堆,但你的缺点……你的缺点在我这里都算不上缺点。”苍清是打心里这么认为的,他不过就是说话不讨喜了些,但嘴硬心软,根本伤不到她。
李玄度听完后,脸上的笑意却落下来,“我没你说得这么好,我……也会骗人的。”
“你又没骗过我,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苍清的手指头戳在他脸颊上,扬起他的嘴角,“你笑起来最好看。”
伙计牵了马过来,白马自来熟地来拱苍清,她摸着马脸,脸上是藏不住的高兴,“小师兄,给钱啊。”
李玄度勉强笑了笑,嘴上应着好,转身装模作样一番,却没有真的取出那两份钱袋子,伙计显然已得了掌柜的嘱托,什么也没说。
苍清的眼神全给了白马,并未注意到其他,她正思量给白马取个名,“既然它的主人叫清风,它就叫同风吧。”
回过身的李玄度问道:“你真管自己叫清风了?”
苍清点点头,“你有小字我也要,我们是好友,清风和明月凑一对,不好吗?”
李玄度明知她不是在表白还是心慌不已,却不知怎么接话,只道:“很好……‘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叫同风挺好。”
“是大鹏一日同风起的‘同风’。”
苍清很满意,又叫李玄度用钱袋里剩下的钱去租辆马车,偶尔来不及进城夜宿野外,有马车也好有个落脚睡觉的地方。
因这回多了一匹宝马拉车,租的马车也相应大了一些。
包袱是早就收拾好的,套上马车,稍作拾掇,这便趁着日头好启程了。
岸堤边抽芽的柳枝随风而摆,似烟似雾似丝绦,送他们出了扬州城。
《却尘琴》卷完——
作者有话说:两只黄鹂鸣翠柳。——唐.杜甫《绝句》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唐.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大鹏一日同风起——唐.李白《上李邕》
古时将蓝色、绿色都叫作青,道袍是蓝色的,所以李道长就算不穿道袍时也习惯穿青衫,什么深蓝、浅蓝、各种绿的。黄衫当然是李道长偷偷新买的啦-
碎碎念:
下一卷主角团逐步集合,作者喜欢写人生百态,所以单元文里会有各种各样好的、坏的角色,都是我努力观察人类得来的,不代表作者三观。
作者杂食,不太能顾及各种各样的雷点,主角团恨海情天会有,能保证的只有结局大团圆HE(看到虐点时牢记这个保证),以及主角团三位男性皆是男德班优秀学员,身心都j那种,李道长更是第一名拿铁棍。
Ps:主角团危难时刻的肢体接触不算不洁啊,比如拉一把、重伤昏迷被抱走、互相搀扶、背靠背战斗等,又或者扶老奶奶,抱小女娃/小男娃之类的正常社交。
感情上没有恶毒女配,有的都是立场、思想不同导致的对立,雄竟会有一点,小情侣间互相吃醋的小手段罢了,请别断章取义,都会有反转,拜托拜托。
那么,汴京见。养肥的宝一定一定记得回来看啊![粉心]
第50章
从扬州到汴京走官道, 三月中旬出发,临近汴京城时已是五月初。
还不到晌午,日头已毒辣辣地挂在上空。
苍清二人的马车停在山间某处茶摊边, 打算喝口茶小憩解暑。
茶摊简单用几根木桩搭着, 桌椅也都老旧不堪,到处是虫眼, 可这简陋的茶摊却人满为患, 根本寻不到空位, 茶碗都不够用。
苍清好不容易抢到一碗,感叹道:“不愧是繁华的汴京城, 离进城还差两个山头就这般热闹。”
摊主笑着接话:“那是因为城中贴了皇榜, 说是祈平郡主重病昏迷, 广寻能人异士治病除祟, 他们都是为了赏金准备进城的。”
“郡主啊, 那赏金定然不少。”苍清起了兴趣,回过头把喝剩的茶碗递给李玄度, “我们也去吧?”
李玄度正在发愣, 顺手接过茶碗喝了,“祈平郡主”这名字好耳熟,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好像……是从师父的口中, 他端碗的手一滞, 想起来了,是他那乱点鸳鸯谱的皇帝爹给他定得未婚妻。
竟还有这糟心事,他这几月过得太快活, 早已忘到九霄云外,李玄度垮了脸,“我们又不是大夫, 凑什么热闹?”
摊主又道:“进城的也不都是大夫,捉妖师、道士不在少数,不过据说连开封邢妖司的姜判官都没瞧出来问题,郡主这病怕是难治咯。”
苍清听了这话暗想:若是大师姐在就好了,和小师兄联手有病治病、有妖除妖,那赏金简直是手到擒来。
她道:“小师兄我们进城后去瞧瞧吧,保不齐就是妖孽作祟。”
“不去!”李玄度将手中喝空的茶碗递还给摊主,转身走了。
苍清忙跟上,去拉他的衣袖,“有银子为什么不赚啊?”
李玄度不答,取下绑在马车上的一张小矮几,架在车舆前的驭座上,又摆上纸笔,说道:“我去周边村子里添点柴火和干粮,你留下画符,我回来检查,少一张挨一下戒尺。”
苍清即使是赶路也每日都要做功课,用李玄度的话说叫勤能补拙,在这方面他格外严厉,如此吃力不讨好,难道只是出于负责吗?
瞧着他一脸闷闷不乐,苍清也不敢在这上头犟嘴,无奈地挥挥手,“快去快回。”
按他们的脚程,赶在中午前上路,今夜在林间再夜宿一晚,明日就能进城。
苍清埋头画平安符,阳光被车舆的帽檐挡去了大半,倒是不晒人,她如今能画的符已有不少,虽效用还是比不得小师兄的,但规整了不少,字迹也好看许多。
官道两旁鸟鸣声声,蝴蝶翩翩。
就有那么一只翠蝶翕动着翅膀,停在了笔杆上,苍清停下笔歪起头,悄悄探手去抓蝶,指尖离它分毫之际,蝴蝶振翅而飞。
出于毛茸茸的本性,苍清立时跳下马车扑蝶去了,兴高采烈追了一路,又被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吸引,越跑越远,见周围无人,她干脆化出原形滚进了花丛中。
等她酣畅淋漓沾了一身花粉出来,忽的想起符才画了两张,她忙不迭赶回马车前,拍了拍身上的花粉,抱腿端坐在驭座上提笔画符。
天上的日头已经居中,马车帽檐的阴影渐渐遮不住矮几,阳光洒下来不免刺眼,苍清可管不了这许多,眼见着不远处出现了一道青色身影,她汗流浃背,画出的线迹歪了,赶不及根本赶不及。
青衫少年提着一捆柴越走越近,她的手心不想挨戒尺!苍清心一横,索性趴在矮几上装睡,能躲一时是一时。
李玄度走近就瞧见少女一张睡颜,在明媚阳光下白的透光,照出脸颊上细弱的汗毛,像极了夏日枝头鲜艳欲滴的仙桃。
好想咬一口。
李玄度放下手上的东西,歪腰凑近她细细瞧着,嗯……身上有花香,发髻上星星点点还沾着白黄的花粉,额际渗着细汗。
桌上零星画完的平安符,笔迹一张比一张潦草,他一会没盯着,她就偷跑去玩了?还如此贪睡。
李玄度又好气又好笑,他毕竟也少年心性,拿起矮几上她画的平安符轻轻贴在她眉心处,小狼妖成了小僵尸。
这世上有这么漂亮的僵尸吗?
有的话他定将她捉了,日日绑在身边,省的叫其他人抢走,想到这李玄度自己先忍不住轻笑出声,心中郁气全消。
他越凑越近,气息呼在苍清脸上,痒痒的,苍清想笑又不敢睁眼,心还扑通扑通直跳,定是装睡怕被抓包,才不是起了其他什么奇怪的心思。
眉心处贴的符纸没什么感觉,但她记仇,暗暗决定找机会也要贴小师兄一次。
即使闭着眼,依旧能感受到有阴影罩过来,额头上突然传来温热的气息,苍清的心有一瞬停滞,而后“砰砰砰”加剧了跳动,似乎要蹦出胸腔。
他隔着符纸亲吻了她的眉心,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这个感受她不会认错。
在遗的蛇腹里,他柔软温润的唇也曾无意间碰触过她的眉心。
苍清的手脚僵化不能动了,也不敢睁眼,耳根发红,原来耳朵在这种时候就会变烫。
直到被李玄度抱进车舆内,又等人退出去,马车重新启程传来马蹄“哒哒”声,苍清才敢睁眼。
青麻车帘上影影绰绰印着一道修长身影,苍清只瞧上一眼,双手立时捂住发烫的脸,在铺就的软衾上打了个滚,身心如坠云端,这种奇妙的感受近月来常常出现。
啊啊啊啊啊!
想摇尾巴,好想摇尾巴。
马车随着行进一颠一颠的,坐在驭座上驾车的李玄度觉察到今日的马车颠得不寻常,官道还算平整,那……
他回头掀起车帘,正好撞见趴在软衾上打滚的苍清,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轻轻扫过他的脸,痒得他想打喷嚏,李玄度本能抓住了,还顺势撸了一把。
嗯,很蓬松,很好撸。
等李玄度反应过来他手中抓得是什么时,车里车外的人都愣住了,二人的脸皆在瞬间爆红。
“我、我、我……”
李玄度支吾着快速松开手转回身,“我、我不是有意轻薄你。”
帘子重新放下,车里车外安静无声,只有马蹄声、鸟鸣声、心跳声和加重的呼吸声。
李玄度心不在焉甩着手中马鞭,耳朵竖得高高的,等着车里人发落。
车里的苍清脸红得能滴血,打滚被抓个正着,尾巴扫人脸上,小师兄还撸了一把,这和……有什么区别啊?
太羞耻了。
苍清收掉尾巴盘起腿坐端正,极其轻声地嘟囔:“妖的尾巴是不能随便摸的,比拉手严重多了,小师兄下次不可以这样。”
车外的人许久没动静,就当苍清以为他没听见时,李玄度说:“我可以负责。”
苍清睁圆了眼,负责?负什么责?怎么负责?
他们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好友,他和大师兄一样,是她的兄长,怎么能负责?苍清慌了神,下意识反驳,“不、不用了!”
她拒绝的如此果断,李玄度心里不免失落,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烟消云散。
可仔细想想,他一个道士没被妖嫌弃,能做朋友已是荣幸,更别说他不过百岁寿命,会老、会病、会死,他哪有资格陪伴她。
李玄度轻笑一声,“我开玩笑的,本道长怎么可能和妖、对妖负责。”
里外又都安静下来,整个下午二人再没说过一句话,一个只顾埋头赶车,一个只敢垂头躲着。
日落西斜,李玄度找了处避风地停好马车,在边上架起火堆生好炉子烧水,路上伙食简单,多是干馍泡热水,偶尔才打个野味。
往日这时候苍清定然是同他一起,坐在火堆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吹凉风赏星星等着吃晚食,今日嘛……
热水很快沸起来,这馍却在马车里,李玄度站在车舆前,几番建设,“那个……”
车帘下伸出一只手,拎着装馍的包袱,“拿去。”
晚饭在尴尬中解决了,睡觉又成了问题,马车还算大,赶不及进城时,都是一人一角在车舆里和衣而卧,今夜好像有那么点不合时宜。
李玄度收掉餐具,“今夜天气不错,我就守着火堆吧。”
反正明早就能进城,将就一晚而已。
“好。”苍清用剩下的热水稍作洗漱后,一溜烟跑回了车舆里。
可惜天公不作美,到了半夜淅淅沥沥下起雨,熄灭了火堆。
苍清被雨声吵醒,外头黑漆漆的,她睡眼朦胧坐起身,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李玄度。
她探手摸到帘子外,小师兄果然坐在驭座上,她顺着他的胳膊一路往下摸他前襟衣服,摸了个遍,还好衣服是干的,没淋到雨。
等会,衣服是干的?那么大的雨,马车的帽檐根本挡不全,小师兄定然是用真力挡去了雨水,所以……他醒着!
他醒着,却装睡。
苍清瞬间清醒,手顿在半路,是装作什么都不晓得继续往下摸,只当梦游摸完就跑,还是缩回手邀请他进车里?
选前者!
手指头动了动又往下探了半分,小师兄衣兜里藏东西了?可这好像是腰腹附近,有兜吗?
再探探看?
手突然被人摁住,李玄度嗓音喑哑,“什么事?”
“啊。”苍清有种做坏事被人抓现行的错觉,干脆道:“那么大雨,你进来睡吧。”
“不用,我挺好的。”
小师兄说话都打颤,还挺好?定然是冷的。
苍清不由分说拉住他的手,用力拽他进来,“烧一夜真力多浪费,你再有能耐也不是这般用法。”
苍清力大,李玄度又不知心思在哪,不防之下还真被她拽进车舆里,二人扑倒在软衾上,姿势不大好看。
好在四周黑漆漆的,谁也瞧不见谁脸上的尴尬和红晕,只有近在咫尺萦绕鼻尖的香气,和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就这么保持着摔倒的姿势,谁也没动。
“你好重。”苍清实在快压得喘不上气了,推了推李玄度,又说:“你兜里装了什么?搁到我了。”——
作者有话说:驭座就是马车夫驾驭马车时坐的地方,其实叫御座,怕宝们理解成皇帝的座位,所以改作驭。
之前说每天晚上十一点更新,结果存稿看岔眼设置的全是早上十一点(两眼一黑
那干脆就改成早11点更新,如有加更放在晚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