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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31章
苍清从他俩中间扒出一条缝钻了出去, 对着崔府君谄媚一笑,“崔府君,二位使者只是路过。”
“你怎么又来了?!”崔府君一见她就垮了脸, “还勾上无常了?真当这冥府好玩的?”
苍清迷茫:“你认得我?”
崔府君一脸晦气:“不认得不认得, 你赶紧走。”
边说边嫌弃地转身往正殿方向走,嘴里还嘀嘀咕咕的, “遇见你准没好事, 上回我被罚俸三十年!”
这种情况不必多言, 假无常李、姜二人侧着身趁机溜了。
苍清虽心有疑惑,此时却也不是逗留之际, 转身一溜小跑追上了另外两人。
也算是有惊无险地到了忘川。
但。
生死簿好盗, 勾魂笔难等。
此时洗笔的鬼差还没来, 苍清便打量起周遭环境。
忘川上的奈何桥竟并非是真的桥, 更像个宽敞而明亮的四方隧道, 入口处挂着匾,写着“奈何”二字, 隧道里地面与白墙皆是汉白玉铺就。
不知为何, 苍清竟觉得此景万分熟悉,似乎在何时她来过这处,她就是知道那汉白玉的墙上会有影像映出, 能照出人的前世今生。
左边前世, 右边来生,地上的路则是今生,过了奈何桥就是崭新的一生。
她好像曾送一人来过这里。
苍清有些不安, 莫名其妙地拉住了身侧李玄度的衣袖。
“怎么了?”李玄度侧头看她,嘴角不自觉勾起,忘了黑无常是不爱笑的。
“小师兄你说, 我与你的前世是什么?”
“人吧?”李玄度像是瞧出了她的不安,拍了拍她的头,“别怕,师兄一定会将你安全带回去的。”
他这般认真温和的语气,与平日里那个毒舌的他大相径庭。
苍清受宠若惊,心里觉得怪怪的,别扭地转开了脸,假作在看景。
岸边还有座亭子,匾书忘川亭,亭中摆着一口倒扣的大锅,此时熄了火也没有冒着热气。
走近一瞧,亭柱上贴着一张纸,上书:
辰时开门,酉时收摊,准时上工,绝不加工,节假日休沐,请合理安排投胎时辰。
苍清:“……”
冥府还挺人性化,啊不,是鬼性化。
懒散靠在亭柱上的姜晚义,显然对这些景物见怪不怪,心不在焉盯着远处。
直到有鬼差拿着一支大笔走过来,他才站直身,说道:“来了,直接抢?”
抢笔的过程异常顺利,只有鬼差一鬼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然而苍清还没取出生死簿,真正的黑白无常出现在眼前。
假无常与真无常面面相觑。
“你二位……”真白无常说道。
“胆敢冒充我二人?!”假黑无常李玄度先发制人喊道。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吼把真无常弄懵了,李玄度背在身后的手挥了挥,示意苍清赶紧动作。
苍清立时意会,背转身取出生死簿,翻到记着小桃生平的那一页,在寿数栏里写下了“九”字。
但也就到这了,手中的笔被一股大力吸引,欲要朝着他处飞去,她牢牢攥住笔尖,不肯松手。
“放手!”崔府君含着怒意的声音如在耳边,“还想再堕一次恶鬼道吗?!!”
苍清的注意力全在笔上,就差一点点,九岁根本不够,她要写得是九十九。
但她力气再大也不可能比得过崔府君,人都不需要亲自上手,只要一挥手,就将她掀翻在地。
姜晚义想上来帮她,被回过神来的真黑白无常拦住了去路。
崔府君叹了口气,“冥顽不灵!我就猜你又要闹出什么事来,特意跟过来一瞧。”
他看着打在一处的真假无常,又道:“你既已寻到他,还要闹什么?”
寻到谁?苍清自然而然会以为崔府君说得是小桃,她没说话,只是倔强地挡在小桃身前,将生死簿背在身后。
“本府君不愿与你们为敌,把生死簿还来,我不会与你们计较。”
眼见着崔府君一步步朝她靠近,苍清将生死簿朝着反向扔出去,而后转身抱起小桃,喊了一声,“小师兄!”
李玄度几乎是瞬间会意,撇开两位无常,冲到她身边拉住她就跑。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个道理都懂,姜晚义略略皱眉,也紧跟上了步子。
一路在冥府兜兜转转,这回追着他们的不止牛头马面,还多了黑白无常和崔府君。
又是跑又是躲,毫无喘息的时机,叫人心衰力竭。
四面夹击,几人刚躲进一处犄角旮旯,背后忽的响起一个鬼气森森的声音,“几位在躲鬼差?”
苍清猛地回头,入目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笑嘻嘻瞧着他们。
“老、老婆婆,你从哪里出来的?”苍清吓得结巴。
冥府的常驻民行动起来,真是一丝声音也无。
李玄度将她往后一扯,挡在了她身前,一脸的警惕。
老妪依旧皱着脸笑道:“老生可以助你们躲过鬼差顺利上冥船,不过……你们也得帮我个忙。”
“你、你说。”苍清试探地回道。
“老生生前有一小孙女,家住扬州城,只需你还阳后托个消息给她,让她务必不要在阳间甲辰年的元巳日出门,直到次日辰时。”
李玄度诧异,“老人家你常年待在此处,又怎会知道上面的消息?”
老妪神秘兮兮答道:“这就无需你管,只要替老生将消息带上去,老生便将你们安全送上冥船。”
苍清从李玄度身后走出来,“婆婆不怕我们回去后反悔吗?”
老妪鬼魅一笑,“言出法随,若应下的事做不到自有天收。”
姜晚义眼里带着疑色,忽而出声:“泰媪为何选中我们?”
“我是选中她。”泰媪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苍清,轻言道:“你们这一族的誓言不会轻易说出口,说出来了必要遵守。”
原来这老妪就是熬孟婆汤的泰媪?
此言是表明她知道她狼妖的身份?
苍清明亮的双眼里泛着疑虑,“若你孙女得了消息还非要出门呢?”
泰媪悠悠叹气,“那便是命数,与你们无关。”
眼下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苍清只稍作考量便应下。
“好,如我们能安全回去,定将消息带到。”
得了承诺泰媪笑起来,取出张黄纸递给她,“具体信息老生都已记在纸上,凭此便能寻到我孙。”
苍清接过揣进怀中,“契约既已定下,烦请老人家带路。”
“好说。”老妪领头往前走去,“跟上。”
姜晚义步子踟蹰,“没有勾魂笔等于任务失败,小爷岂不是白走一趟。”
“那你留下吧,我们走了。”苍清和李玄度头也不回地跟上了泰媪的步子。
转过几个巷口,走进一家钱庄。
咋看之下这钱庄同阳间的一样,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两者兑换的钱币是不同的,这里大约是阳间人烧寄给阴间亲人的冥钱兑换所。
苍清灵机一动,取出之前姜晚义给她的一贯铜钱放到柜台上,“能换成阳间的钱吗?”
柜台后的工作鬼员掂着一贯钱一脸嫌弃,“眼下通货膨胀,这么点冥钱换不了多少,浪费时间。”
“……”苍清不死心,“那还能换成别的吗?”
泰媪在旁等她,说道:“给她换点阴德吧,加点气运。”
上头有人好办事,换完了钱,泰媪带着他们从铺子穿过,来到后院的一口井前。
“从这里下去便能到桃止山。”说完自己就先纵身跳了下去。
苍清看了眼李玄度,见他点头,便抱着小桃也跟着往下跳入井水中。
入水的那一刻没有传来窒息感,只有人急速坠落带来的天旋地转,四周漆黑不见五指,但只是一瞬眼前就重新出现光亮,等再次浮出水面,目光所及不再是那家钱庄的后院。
泰媪站在她面前,伸手将她从水中拉了出来,苍清出了水才发现自己刚刚是在一口大缸内,她探头看,缸里荷叶莲莲,居然还养着一只大乌龟。
小桃在她怀里伸着双手想去抓乌龟,却抓了个空,水里又起涟漪,那乌龟似司空见惯般迅速潜入水底,不多时李玄度也探出水面,顶起一张荷叶。
苍清看得稀奇,竟忘了伸手拉一把,还是李玄度自己凌空而起跃出了大水缸。
她赞道:“这水路居然不湿衣裳。”
缸里的乌龟刚潜上水,又一个猛子扎进水中,不出所料,来得是姜晚义。
看来他还是想通跟了上来,毕竟满大街的追捕,也是无计可施,先避避风头,至少死鬼魂和生死簿还在手中。
“几位赶紧走吧。”泰媪将他们往院门外赶,“正好来得及赶上回阳间的冥船。”
三人不再逗留,往河岸走。
耽搁的久了,恐鬼差、无常又会追来。
路上三人都脱去了纸衣,李玄度看不惯苍清穿着白色里衣到处走,特别是在姜晚义也在身旁的情况下,更是不爽。
他也不知这是出于何种心理,再次将自己的外衫脱给苍清,询问她的意见,好在她没有拒绝,极其自然地穿上身。
二人身高不同,外衫穿在苍清身上长出不少,两个袖子甩起来能当半截水袖玩,走路更是容易绊倒,她便将小桃交给他抱着,提着衣摆走路。
姜晚义不情不愿地跟在最后,前头两大一小有说有笑,像极了一家三口。
很是温馨,他内心深处莫名生出了些羡慕,有家、有朋友是什么感觉?
同时姜晚义也不理解他们为何能如此轻松,临上船之际,他终于忍不住出言询问:“你们是打算任这小丫头只活到九岁?”
“我自有法子。”苍清一手提衣摆,另一手托着李玄度的手跨上船,又说道:“倒是姜爷你,将你手中那本生死簿还回去吧,省的一会又被追。”
姜晚义摇头,“主顾付了百金,到手的钱没有还回去的道理,这次不成下次再来。”
李玄度还有心情调侃:“这世上还有比小师妹更认钱的。”
“小师兄低估我了。”苍清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她刚刚的问话不过都是试探,百金那么多,她岂会放过?
等冥船启航,苍清找了个临栏的位置坐下,卷了卷外衫的袖子,从里衣中取出一团纸和一戳狼毫毛。
这纸自然是从生死簿里撕下的,这狼毫嘛,是她从勾魂笔上攥下的。
眼看姜晚义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她道:“姜爷想要顺利拿到百金,需得与我五五分。”
姜晚义在用脸骂人,“奸商啊你!”
“爱分不分,你的主顾又不是我主顾。”
苍清铺平团皱得纸,又拢了拢狼毫,在小桃的生平栏上写下了剩下的“十九”二字。
九十九岁成了。
看着姜晚义黑下的脸,苍清忙补充了句,“你打不过我师兄,歇了心思吧。”
李玄度什么也未说,只是安静瞧着她,做着她的后盾,眼里藏满笑意。
视线相触,叫苍清出了神。
小师兄与黑无常其实一点也不像,在她眼里,他太爱笑了。
笑起来世间开得最耀眼的芍药也不过如此。
她这厢犹在出神,岸边传来催府君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毁我勾魂笔!撕我生死簿!”
一时间冥海上狂风大作,幽深不见底的海面伸出无数惨白发青的人手,它们攀住船沿,想要爬上船来。
还有更多的鬼脸隐在水里,睁着空洞漆黑的双眼望着船上的魂魄。
姜晚义率先出声,“别看!这是冥海的死灵,逢往生船经过,必定出现,若是被摄了魂便会被拖下水去!”
第32章
船上的魂魄大多是走过了奈何桥、尝过孟婆汤, 要去阳间投生的。
而水里的鬼脸是永困在冥海不得超生的死灵,它们想要投生,只有一条路, 便是将船上之魂拖入水中, 代替他们去投生。
船上尖叫声四起,有身弱不经吓的鬼魂慌乱间对上海里那些可怖的瞳仁, 下一秒便有枯手一把将他们拉下了水。
这才是冥府真正的鬼吧……
李玄度将小桃交给苍清抱着, 腰间的月魄剑在瞬间出鞘, 迎上了那些攀橼而上的死灵。
姜晚义瞧见这一幕,略显不解:“这就是正道子弟吗?”
正得发邪, 好管闲事。
苍清将小桃搂在怀里蒙住她的眼睛, 回道:“龙傲天是这样的。”
“龙傲天?”姜晚义挑了挑眉, “他爹娘怎么给他取这么个名字?”
“这是统称, 话本里龙傲天男主都这德行, 什么清冷孤高的声线,傲然独立的身姿, 随手获得的宝物, 身边围满小迷妹,总有救不完的人,张口就是‘尔等逆贼, 前来受死’。”
苍清近月来跟着白榆看过不少话本子, 综合来瞧,小师兄绝对就是龙傲天,若非是男主光环, 哪个反派会主动前来受死,早跑了。
姜晚义一改吊儿郎当的模样,站直了身, 清清嗓子,“那谁是女主?”
其实他无需刻意,声音也如浅溪掠石,清澈好听,但约莫是少年人的好胜心吧。
苍清并未在意,仔细考虑着他的问题,想了想,认真回道:“在传奇话本里,好东西都在谁手上,机遇和问题都找谁,谁最能挑事,谁和男主拉扯最多谁就是女主。”
姜晚义斜她一眼,轻笑了一声。
苍清手上玩着那一小撮狼毫,满脸认真,“龙傲天也可以没有女主的,他独美。”
那她不会是女配吧?给男主杀亲证道铺路的那种。
苍清摸着下巴,脑海里出现了小师兄拿剑指她说“小师妹,对不住,死在我手上,至少不疼”的一幕。
她打了个激灵。
还是得离龙傲天远点才行。
见姜晚义不作声,当他不理解,又说:“你不看传奇话本吗?你有时间去书坊里寻几本瞧瞧,我有个朋友她也是开封人,她特爱看话本,说京城有家晋江书坊,里面卖的全是缠绵悱恻的爱情话本。”
姜晚义还真听闻过这家书坊,但他不喜看书,且听闻里头全是清汤寡水,他盯着苍清手中的狼毫,随口回道:“苍娘子还是叫你朋友少看点话本,脑子会看坏的。”
“胡说,阿榆她聪明着呢。”
苍清说着话,转头却发现姜晚义离她越发近了,瞧着她的神色也有些不对劲,她慌忙将手中的狼毫握紧,“你想干嘛?”
姜晚义轻笑,露出两颗标志的小虎牙,“苍娘子,你师兄如今顾不上你。”
苍清又感受到了他身上那善面阎罗的气质,明明在笑,却总叫人脊背发凉。
她不由往后退了两步,“有话好说,二八分成也行的!”
“小爷赚的都是辛苦钱,何况你能救下那丫头还是我给的消息,也算是仁至义尽。”姜晚义朝她靠近,擒住她的手腕,“苍娘子自己交出来,还是要我上手抢了,再将你丢入海中?”
苍清的后脊背抵在栏杆上,已经退无可退,她不得不递出手中的狼毫,慌忙间不忘朝不远处的人求助,“小师兄!他欲对我图谋不轨!”
李玄度闻声才回头,就见海面上伸出一双鬼手抱住苍清的腰,将她拉进水中,而她怀中的小桃以及拉着她手腕的姜晚义,全部一同落了水。
“哗啦”激起巨大的水花。
“阿清!”李玄度顾不得其他,转身两步并一步跟着跳进了冥海中。
落水后的苍清,明明是个灵体,却能清楚感受到冰冷的海水没过头顶,流进耳鼻时传来的强烈窒息感。
死灵拽着她的腰,想将她拉到更深处去,她怀中的小桃在奋力挣扎着,被她带下来的姜晚义眉心紧皱,闭着眼,一动不动,连反抗都没有。
却还牢牢抓着她的手腕,好似她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似乎不会水?
一道水波冲进海里,月魄剑的寒芒如疾驰的闪电劈向死灵。
死灵松开了手,苍清的身体不再朝下坠,但死灵并不打算放过他们,仍旧绕在她的周身。
更甚者身边围上来无数的死灵,它们面容各异,却都一动不动用漆黑如墨的双眼盯着她,齐齐张着空洞的嘴,发出无声尖叫。
它们缓缓朝着她靠拢,包围圈渐渐缩小。
它们想吃掉她们,代替她们,成为去投生的新魂。
身在海底,眼前是死死盯着猎物的死灵,抬头是望不见海面遥不可及的微光,压迫与恐惧让苍清的手抑制不住地在抖。
也是此时,李玄度游到她身侧,将她和小桃护进怀里,苍清的心因他的到来,瞬间安定下来。
即使看不到他的神情,也听不见他的声音,甚至于灵体是没有心跳声的。
她却能从二人紧挨着的前胸后背,深深切切感受到他的存在,手自然而然地搭上他护在身前的手臂上,忘了手心里还握着一撮狼毫毛。
狼毫发出一阵金光,在海水中散开去,死灵往前逼近的身形全数顿住,不敢再近一分。
这些如针尖粗细的狼毫,化作一尾尾金色的小鱼,围绕在她的身侧。
小鱼越来越多也越游越快,逐渐围成一个球将苍清四人包裹其中,带着她们往上游去,所过之处,死灵纷纷闭上双眼退避。
崔府君的勾魂笔能定人生死,就连冥海里的死灵也是由他来判决,他的笔早已生了灵性。
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金球浮出海面跃向冥船,在半空中如莲花般,层层展开,将他们安然送回了船板。
船身已停下了晃动,海面也恢复平静。
三大一小或站或坐在船板上,喘气的喘气,吐水的吐水。
眼前出现一角绿色衣袍,苍清抬头,见到了催府君皮笑肉不笑的脸。
这……缝生后,重绝处。
金鱼又化回狼毫一溜烟钻回了崔府君手中的大笔里,他冷飕飕道:“我不愿与你们为敌,但喝过孟婆汤的,放不了,将生死簿还来。”
此言是说没喝过的就能放了?
苍清领悟了他话中的意思,将尤在咳嗽的小桃搂进怀中,脚步轻移,藏到了李玄度的身后,减少自己和小桃的存在感。
姜晚义摇晃着从甲板上站起身,他的状态从落水后就变得很不好。
甩了甩发丝上的水,哑声说道:“没有生死簿改寿数,光要个死鬼魂有何用?!”
崔府君竟还扶了他一把,语气中带着无奈:“你顺走的那人本就是寿终正寝,何况他已饮下孟婆汤!”
寿终正寝,那必然已是垂垂老矣,苍清探出个头,想瞧出些究竟来。
京中哪个大人物新丧?死了还不愿走,是企图长生?
定金就有百金,来头绝对不小。
也不知姜晚义将那死鬼魂藏在何处,但既是走阴师必然有不少法器。
两厢僵持,崔府君又说话了,“若是不将生死簿还来,你们这一船人谁都不准走!”
个人矛盾激化成了群体矛盾,一时间其他鬼魂纷纷出言讨伐他们。
崔府君指指苍清怀里的小桃,“这样,我也不为难你们,老的和小的,只能走一个,你们自己选。”
“老的”自然是说姜晚义要救的京中大人物,“小的”便是小桃。
二者活其一。
这还用选吗?
苍清与李玄度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决定将半路结识的“陌生同伴”姜晚义卖了。
她取出那张皱巴巴被冥海打湿了的一页生死簿,扔了出去,“府君消气,生死簿还你。”又指指姜晚义,“他与我们没关系,你自行处置便是。”
崔府君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带着些不信任,“你们……没关系?”
苍清赶紧推了推李玄度,后者干脆利落乘姜晚义走神之际擒住他,强行将他放倒,从他怀中取出生死簿,递还给崔府君。
“崔府君可放行了?”
生死簿“滴答滴答”在滴水,崔府君拎着翻了几页,瞧见有些模糊了的字迹,怒火中烧,揪着姜晚义的衣袖,要他重新抄录一份才肯放人。
李玄度麻溜地打起下手,替崔府君捆人。
姜晚义一脸气急败坏,“龙傲天!老子跟你拼了!”
李玄度左右四顾,谁是龙傲天?
他点点自己,“我?本道长姓李。”
“小爷管你姓甚名谁!”姜晚义拔出背在身后的刀,环首处挂着的一串铜钱撞击在一处。
“丁零当啷”地响。
刀锋直指李玄度。
可偏偏他不是他的对手,来回过了几招,姜晚义败下阵来,黑着脸怒视苍、李二人。
苍清做起和事佬,“姜爷,抄录难道不是一份好差事?嗯?”
崔府君幽幽说道:“本府君会亲自盯着誊抄,多一笔少一笔都重来。”
小伎俩被看穿,苍清干笑两声,劝解道:“寿终正寝是喜丧,姜爷不可违逆天道,看开些,非你之财,得之必临灾祸。”
得到的回应只有姜晚义冰冷的眼色,如利刃,能剐人。
毕竟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苍清打了个哆嗦,躲去了她的靠山小师兄身后。
等冥船重新启航,仍能听见岸边姜晚义的怒吼声,“下次若再叫爷遇见你二人,必报今日之仇!!”
得,这梁子算是真的结下了。
但江湖之大,想必不会再遇见,苍清抱着这份侥幸心,愉快地将此事抛诸脑后。
第33章
阳间一日, 冥府一月。
此时的阳间依旧是大年初一的子夜。
顺利回到阳间的苍清,却不急着回魂,因不知小桃的尸身在何处, 想要小桃还生还需先寻到她的尸身。
小桃太小, 说不大清生前事,不知张小巳带她去了何处, 只知是在一处青砖黛瓦的庭院中, 但她提到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
“和叔公家一样, 有穿红衣的官爷,没有阿爹。”
小桃的叔公自然是仁和县令何有为, 县令的公裳是青色的, 能穿红裳的只有临安知州。
拐走小桃的是张小巳, 吓得苍清生魂出窍的也是张小巳。
虽不知张小巳为何会与临安知州刘铭远扯上关系, 但以目前所有的线索来看, 被刘知州带走的人头就是张小巳。
小桃的尸身在州署的可能性便更高了。
苍清心里有些许计较,她将心中想法说与李玄度听后, 二人合计之下, 决带着小桃的鬼魂先去趟州署。
因还是灵体,所以并不会有人瞧见他们,很顺利地穿墙而过, 进了白日曾来过的临安州署, 无人能瞧见他们,如进无人之地。
前厅有值班的官吏,安静且肃穆。
后院知州的内宅, 挂起了红绸,窗门上皆贴着红囍,很是喜庆。
明日就是临安知州刘铭远续弦的大喜之日, 刘铭远还未就寝仍在正堂忙碌。
苍清牵着小桃的手,避过人多的地方,按照小桃不多的记忆,寻到刘铭远的书房。
屋里昏黄的烛光透出窗纸,照亮廊下一小片地面,两大一小没有影子的魂魄静悄悄路过。
屋里虽点着灯,房门却上了锁,苍清三人穿门而过,并无阻碍。
里头无人,桌案上放着个靛青色的包袱,因有烛灯在旁,异常显眼。
包袱半开着,里面隐约显出几本古籍,还有几样银饰、银盏,其上的文字也都很古怪。
这个包袱,苍清有印象,是陆苑娘子上渡船时背着的那个,也是刘铭远下船时背着的那个。
但他们如今是不成器的灵体,无法触碰查探包袱,只能作罢。
也正因为是灵体,穿墙入室毫不费力地赶在天亮前,当真在书房的暗室寻到了小桃的尸身。
因一切过于顺利,苍清内心深处闪过一丝不安,他们在这里许久,都未见到张小巳这小鬼,他会去了何处?
出言问道:“小师兄,你的肉身在何处?”
“你屋中,白榆守着。”
家里……苍清脱口而出,“不好!阿榆可能有危险!”-
白榆这边,自李玄度生魂出窍后,她便坐在桌前看话本,守着引魂烛灯与他和苍清的肉身。
一直到初二寅时都相安无事,守得她昏昏欲睡,手中的话本许久未翻页,渐渐从她的掌心中滑落。
“砰——”
屋中的窗户忽而被一阵邪风撞开,惊醒了即将入睡的白榆。
她抬起头,朝窗口望去,窗户来回摇晃着,发出“吱呀——吱呀——”的难听响声。
窗外漆黑一片,借着屋中的烛火,能隐约瞧见窗下芭蕉叶半明半暗,随风飘摇。
影影幢幢,犹如鬼魅。
白榆站起身走到窗前关窗,手刚触上木窗边,窗台下突地钻出一个人头,两个眼肿得如泡涨的死鱼,直愣愣盯着她。
人头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发青的脸颊随之一抖一抖的。
她只作未见用力关上了窗,木窗底“啪”的重重砸在人头上,发出清脆的骨裂加木裂声。
被夹住的人头两只眼球在同时爆裂出来,不知是水还是脑浆的液体顺着窗沿往下淌。
“咦——”白榆立时松了手,跳开老远,“脏死了。”
在她说完这句后,屋中起了阵阴风,窗户再次被吹开,人头从窗沿滚进屋中落在地上,如球一般,弹跳着到了她的脚边。
人头口吐人言,“你才脏!我讨厌你!去死!去死!”
房门也在这时被吹开,地上的人头凌空而起冲着她的面门而来,凸出的眼球半垂着,还“滴答滴答”地趟着水。
白榆皱了皱眉,李玄度走前和她说过恐有小鬼作祟,嘱咐她要小心,还给了她三张驱鬼符防身。
她倒不怕鬼怪,但怕脏啊。
眼看黏糊糊的人头要咬上她的脖子,白榆解下腰间的羊皮小鞭塞进了人头的嘴里。
“闭嘴!吵到本郡主了!”
人头嘴里卡着玉制握柄,发出呜呜声,只听“咔嚓”一声,玉柄应声而碎,玉屑落于地上,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碎玉声。
“?”
白榆睁大眼,想骂脏,奈何一句粗的都不会,只恨恨道:“可恶小贼!”
她没料到人头的牙会如此坚硬,可惜了这柄自小跟着她的羊皮玉鞭。
不等人头做出反应,白榆迅速取出一张驱鬼符,手腕一翻精准地贴在人头脑门,又极快地闪身至一边,躲开了掉落到地上的人头。
人头瞬间没了动静,可屋中的阴风却更甚,冬日的风本就寒凉,如今窗户与大门相对而开,穿堂风“呼呼”作响。
桌上的引魂烛灯受不住风,如豆火苗突突跳跃着,忽大忽小时有熄灭的征兆,白榆没有阴阳眼,自然瞧不见屋中有何诡异,但不用想也知道,定有小鬼在作怪。
她赶忙取过烛灯护进怀里,待火苗停下跳动,她才松下一口气,背后突然被重重一推,她整个人往前踉跄一大步,险些跌倒在地,手中的引魂烛灯脱手,朝前飞去。
几乎是出于本能,她来不及稳住身形,也不怕烫手,伸手去抢灯,烛灯在空中翻转一周,稳稳落进她的掌心。
“呼——”
她呼出一口气,还未定下神。
烛灯“扑”地熄灭了。
引魂烛灯象征着出窍之人的本命火,若是熄灭便代表出窍之人无望再归。
白榆有一瞬间地呆愣,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目光转向在榻上打坐的李玄度,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双眸。
他跳下榻,还有心思促狭她,“白大郎君这是要哭了?”
白榆回过神,“天杀的臭道士!这么慢才回来!”
她骂完这一句抹了把眼,他能这般淡定与她说笑,定是已安然将人带回。
真好,他们回来了。
真好,他们都没事。
最终二人相视而笑。
白榆一下瘫坐在凳上,问道:“清清呢?”
“起来!你坐到她身上了!”李玄度收了笑,盯着白榆所坐的位置,“我回窍前,她就坐在你现在坐的凳上。”
白榆腾地跳起来,回身瞧凳子,什么也没瞧见。
其实苍清倒是没太大感觉,白榆坐下的时候,就好像是云雾穿过身体。
李玄度拾起地上的人头,对着苍清的正对面位置说道:“小孩,老实些,不然将你的容器捏碎。”
做小鬼需要小鬼生前之物,例如尸油或者人骨,张小巳只剩下一个人头,那么大概率这个人头会成为容器。
他又在人头上贴了几张符,递给白榆,“拿着,我替苍清招魂。”
“你、你放桌上!”白榆摆着手后退,黏腻湿滑的人头,皮肤都泡烂了,她是一点都不想碰。
李玄度轻啧了一声,将人头放到桌上,不忘损道:“白大郎君还真是娇生惯养。”
他净手后递给白榆一袋糯米,“洒在凳子到床的路上。”
等白榆接过糯米,他走到床前掀开锦被一角,取出一段红绳绑在苍清的脚踝上,打了个奇怪的结,又拉住另一头长长直直地放在地上。
随后取来一盏烛灯点燃,火苗“唰”地窜高,又渐渐微弱下去,好似随时都会熄灭。
他拿着灯站在床边,口中念起招魂咒:“野鬼孤魂,无处安生,何处去也何处来,敬请五路神寻回真魂,招魂安魄!”
“魂来兮,魂来兮……”
苍清捡起地上的红绳,踩在洒满糯米的地上。
在另外两人看来,便是红绳自己升起飘到了空中,一点一点朝着床前靠近,两头的红绳慢慢缩短着距离。
撒着糯米的地上印出浅浅的脚印,跟随着红绳一步步朝前走着。
直到脚印来到床前,李玄度才喊出最后一句:“收神附体!”
“吾奉太上老君急赦令!”
咒语念罢,他手中灯盏里的烛火无风摇曳,时而高涨时而孱弱。
白榆一心都牵在苍清身上,目不转睛盯着灯芯,良久烛火终于渐渐趋于平静,火苗明亮绵长,躺在床上的苍清猛吸口气,睁开了眼。
不止白榆,李玄度也心下一松,放下烛灯替苍清解开脚腕上的红绳,对她说道:“我去趟州府,将小桃的尸身去抱回来。”
“外头冷,你把大氅穿上再去。”苍清起身下床,回到身体后又能重新感知冷热,大冬日的只着里衣,让她止不住地咳起来。
李玄度拿过大氅,临出门了,又转回床前探了探她的额头,盯着她穿好外衣,反将大氅披在她身上。
态度不容拒绝。
苍清无法,叮嘱道:“小师兄快去快回,别冻着。”
“阿清。”
“嗯?”苍清应道。
这是她头回听到李玄度这么亲近地喊她。
她望着他,等着他的后话。
李玄度勾着唇角,眸色微闪,半天只说道:“小师妹好好审审那小鬼。”
此时已近卯时,街上传来公鸡不间断地打鸣声,狗吠声此起彼伏,再过不久就该天亮。
苍清趿拉着鞋,坐到桌前。
白榆走到她身侧,看着桌上人头,问道:“那小鬼在何处?”
“在我对面。”在苍清眼里,张小巳坐在她对面,小桃在屋里东走西瞧。
“阿榆坐吧,这张凳上无鬼。”
等白榆在旁落座,苍清敲了敲桌子开始审讯,“说说吧,你怎么死的?又是谁将你做成了小鬼?”
坐在她对面的张小巳,被揍了一顿,虚弱地趴在桌上,两眼呆滞地盯着自己的人头。
这小鬼刚刚推了一把白榆后,正好碰上他们回来,想跑,被李玄度擒住训了一顿,眼下人头又贴上了符纸,将他困在了此处,可谓是进退两难。
“不想说?”苍清换了个问题,“那你那日在州府为何要推我落水?”
她这般问,张小巳有了反应,“不是我!”
情绪瞧着还很激动。
“那是谁?”苍清循循善诱。
张小巳却又垂下了头,不打算继续说。
苍清自说自话,“你在家中不受重视是吗?你阿爹不喜欢你?”
关于张小巳的生平,她在府衙里已经查过户籍,今年十二岁,瞧着身量却不如同龄人,又瘦又矮,像是不过十岁。
张小巳立即反驳,“胡说!阿爹最疼我了!”
“你知道我说得是馄饨铺的张、大、郎。”
“张大郎”三字,苍清故意拖了长音,她观察着张小巳的反应,果不其然他的脸上开始冒黑气。
“他不是我爹!”这话张小巳说得咬牙切齿。
苍清往白榆身边靠了靠,才说道:“户籍上他就是你爹。”
张大郎一家的户籍上写着,张小巳的娘亲改嫁,而他是拖油瓶。
他原本也不姓张,不知姓什么。
“他不是!他不是!!!”
若非张小巳只是个没什么大本事的小鬼,又已被降服,恐怕此时该暴起伤人了。
张小巳的吼声吸引来了小桃,她走到他身边,去牵他的手,仰着小脸问:“小巳哥哥,你怎么了?”
“滚开!”张小巳一把推开小桃,“都是你!有了你!阿爹才不要我的!”
“什么都来怪我!冤枉我!”
小桃不受力,被用力一推跌坐在地上,“哇哇”哭起来。
苍清立时起身去抱她,可小桃未显形,她的手回回从她身体里穿过去,只能轻声哄道:“小桃起来,到阿姊这边来。”
一旁的白榆什么也瞧不见,就见苍清一人在自说自话,更是急得抓耳挠腮,“怎么了?怎么了?他说什么了?小桃怎么了?”
苍清来不及同白榆解释,堪堪安抚好小桃,又忙着安抚张小巳,“小巳,你知道小桃是无辜的。”
张小巳趴在桌上,默不作声,小小的,瘦弱的肩膀微微抖动着。
鬼是没有眼泪的,但他在哭。
苍清叹气,“你讨厌他,却从没想过去报仇,反而来害与你一样无辜的小桃?”——
作者有话说:寅时:3-5点鸡鸣时
卯时:5-7点
文中所有咒语和做法方式都是我编的,真的是我编的!不要学!不要学!
如有引用的咒语会注明,像耳熟能详的“急急如律令”、“吾奉太上老君急赦令”就不特意说明了。
第34章
张小巳仍旧将头埋在臂弯之中, 声音闷闷的,他说:“我控制不住,我也不敢。”
做小鬼时间久了, 会渐渐迷失本心与人性, 被刺激时就会失去理智害人,好在他还没到食肉啖血的地步。
而常年被欺压的人, 哪怕死了, 化作恶鬼都没有复仇的勇气。
苍清坐到他身侧, 虚摸了摸他的头,“我替你将杀害你的真凶绳之以法, 你将真相告知于我, 可好?”
“真的?”张小巳抬起头。
“真的。”苍清郑重点头。
张小巳半垂下眼, “大人, 最会骗人了。”
屋中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张小巳又开始看着桌上的人头发呆,两只眼里溢满雾气, 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丝黑雾从他的眼里飘出来。
偶尔他又会瘪着嘴笑。
哪有人瘪着嘴笑的, 那岂不是似哭似笑?
可他就是这样做了。
苍清其实已经猜出了大致的真相,只是需要验证,但这份验证对于一个缺爱的孩子来讲或许有些残忍。
所以她未再开口, 只等着他自己选择。
过了许久, 李玄度抱着小桃的尸身,推门进来,打破了屋中的寂静。
张小巳终于回神, 指着桌上的人头问道:“你们会怎么对我?”
“送你去投生,将你的人头好好安葬。”
苍清一脸认真地望着他,“你会遇到新的父母, 他们会真的爱你、护你,视你如珠如宝。”
张小巳死气沉沉的眼里生出了些许光芒,他抬手朝苍清勾起小指,“拉钩,骗人是小狗。”
苍清曲起小指勾在他的小指上,“拉钩。”
落在另外两人眼里,就只是她对着虚空弯起了小指。
而后就是不断地点头应声,途中苍清问了句,“你说得另一个阿爹是刘铭远吗?有了谁,他就不要你了?”
不知道张小巳回了什么,只见苍清皱起眉,“祁儿?你是说刘祁?”
默默听着的李玄度忍不住问道:“刘铭远的儿子?不是在他赴任临安前就溺死了吗?”
后来被做成小鬼,也是李玄度亲自除去的。
苍清只是点点头,偶尔抬手凌空摸一摸身侧的空气。
最后她说道:“介意我将你的故事复述出来吗?”
另外两人才终于得知了张小巳短短的生平。
张小巳的亲爹是个走夜户的,他出生时他爹正在外头躲风声,听说媳妇给自己生了个小子,也没表现得多高兴,只是偶尔回家带点不多不少的银子。
小巳每日都期盼着爹爹回家,因为他爹回来总会给他带一碗浓香醇厚的鸡汤,他当然不会知道这鸡汤只不过是他爹在回来的路上,问馄饨铺子免费讨要的。
孩子小时就是这样,一点点恩惠,就会义无反顾爱着自己的父母。
后来他爹犯事被砍了头,娘被迫改嫁,他又有了新的爹,继爹对他不好,新哥哥也总是欺负他,尽管小小的他总想着如何讨好这个新的家庭,还是无法融入进去。
开始的时候他受了欺负会告诉娘,娘便抱着他偷偷地哭说自己命苦,继爹知道后便会打娘,到后来他再挨欺受饿也不敢说了。
娘又给他生了弟弟妹妹,他就彻底没有了爹娘,尽管他自认为做好了一个兄长的责任,可他但凡犯一点错,都会挨打。
无论他是对是错,有没有做,被冤枉的总是他。
多辩解一句,就多挨一耳光。
就好比几月前,明明是弟弟抢了邻人的小木剑被人打了,他替弟弟出头,回家后挨打的依旧是他。
继爹将他一人丢在门外,不准他进屋。
深秋的夜,那么冷,院中树梢都结了霜。
他就老实站着,低头看自己破了洞的鞋尖,脚很挤,挤破了鞋尖,黑乎乎的大脚趾就穿了出来。
他动了动有些冻发麻的大脚趾,这是他继哥穿下的旧鞋,已经破了底,一到雨天,雨水就会钻进鞋里打湿脚。
即便如此,他还珍惜的很,每每下雨就会脱了鞋,光脚走路。
恍惚记起,这鞋原本是青色的,却已经看不清本来样貌,成了黑色。
跟天一样黑,不见光明。
屋里阿娘与继爹起了争执,他听见阿娘在哭,每每他挨打,阿娘也会跟着挨骂。
他想过无数次只要他不在了,他阿娘就能不再挨骂。
唯独只有这一夜,他付诸行动。
张小巳推开院门,朝着河边走去,不远处是城隍庙,庙宇边有一条河。
他站在河边,看着漆黑无波的河面,缓缓抬起了脚。
但他没有死成,有个中年郎君拉住了他。
“小娃,河水很冷,别靠那么近。”
他所有求死的勇气,都因这么一句简单平常的话,消散了。
这中年郎君便是刘铭远,他带着他来到了继爹的馄饨铺子前,他不敢靠近,只远远等在巷口。
刘铭远并未强求,只嘱咐他莫要再想不开,买来了馄饨让他吃。
这是张小巳平生第一回 吃到他继爹做得馄饨。
很烫,全是氤氲的热气,他喝着汤心情复杂,眼里起了雾。
这汤的味道同幼时他亲爹给他带的鸡汤一模一样。
他问非亲非故,为何救他。
刘铭远只说他俩同是天涯沦落人。
张小巳听不懂,只是瘪着嘴笑了,他永远都会记得这夜是九月廿五日。
他遇到了一位好心人。
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汤,他也想明白人这一辈子还很长,他打算去和母亲做最后的道别,外出自寻出路。
张小巳走回家,偏巧见到他继爹与阿娘在打架。
孩子小时候对父母的爱真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不顾一切冲上去挡在了娘的面前。
他被推开,后脑重重磕在门槛上,可这样他都没死,他那继爹一不做二不休将他的头摁进了水缸里。
溺死了。
九月廿五,成了他的忌日。
张小巳不甘心,他有恨意,他的魂魄游荡在人间无法归去,他找上城隍庙告状,城隍爷说他还有因果未了。
他回去看过阿娘,没了他,阿娘的日子渐渐好起来,先头也哭,可隔日就会鼻青眼肿,后来学会笑了,也胖了。
他果真是个累赘。
再后来刘铭远将他做成了小鬼。
用全新的方式‘重生’,教他读书写字,会给他买馄饨。
他好像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想念的爹爹。
有人爱子如命,有人弃之如敝履。
张小巳这一生太苦,最快乐的时光竟是刘铭远带给他的,这个人在小巳最绝望的时候带来了光明,给予他渴望却从不曾得到的父爱。
让他沉溺其中。
只要爹爹需要他,他可以做任何事。
直到刘铭远无意间获得了一件宝物,名为穹灵玉,据说是一位唱傩戏的高人赠予。
穹灵玉里住着另一个小鬼,穿着一件红色的袄子,刘铭远为他取名祁儿。
是刘铭远已故亲儿的名字。
自从有了祁儿,刘铭远对张小巳的关注就少了许多。
他开始有怨恨,可他不是祁儿的对手。
日夜的阴风洗涤,怨恨渐深,张小巳变得面目可怖,当遇见和祁儿差不多年纪,同样爱穿红袄的小桃时,他将她认作了他。
而张小巳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刘铭远给他下得命令,苍清白日里被小鬼祁儿推下了河,偏偏她又是阴阳眼瞧见过小鬼祁儿。
刘铭远怕事情暴露,便起了杀人灭口的心。
张小巳的故事说完,屋中几人各自陷入沉思。
桌上烛灯渐暗,当微弱天光挤进窗缝,苍清做出了决定,“先让小桃还生,而后我们去趟县衙。”
小桃的还生方式和苍清的还魂差不多,等一切结束,苍清带上桌上人头,趁日光还不是太烈的时候,出门去县衙。
张小巳受人头辖制,不得不跟在她身旁。
正月里的清晨,还雾蒙蒙的已能听见炮仗声。
下过雪的地,踩得人多了,化成水结成冰有些滑,小桃太小走得慢,李玄度干脆抱着她走。
他倒是很会抱孩子,小桃又很喜欢他,喊了几句“想阿爹”,没多久就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行至半路,白榆调侃他,“臭道士不如留下给小桃当爹?”
李玄度拿眼觑他,“好给你留机会?做梦。”
“什么什么?”苍清爱凑热闹,“什么机会?”
她突然转过脸凑上来,李玄度的目光猝不及防与她相撞,她似水眸光冲垮了他的心墙。
李玄度的耳朵被寒风吹得发红,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小师妹,我大师姐给我传音说,人和妖是很难生出孩子的,至今为止几乎没有。”
他好好的提起人和妖能不能生出孩子这种事,叫苍清有些懵。
他喜欢上妖了吗?想和妖生孩子?
不可能……小师兄可是一心向道。
昨日下午他们三人就这个话题展开过讨论。
那就是单纯的学术探究?
人与妖结合会生出什么?答案是无子嗣。
小师兄真是好学。
虽这么想,苍清还是一脸八卦地问道:“你什么时候给大师姐传音的?问这要做什么?”
李玄度自然不会说是昨日下午,特意新画得传音符,也不会回答她后一个问题,只顾左右而言他,“小师妹,重点是陆苑娘子和刘知州曾有过一个孩子。”
这便是说,陆苑她是人,而非妖。
介于李玄度的罗盘对苍清是无用的。
那当时在船上的妖便另有其人,想到刘铭远一家的情况,他的家眷中有人怀孕了,这人恰好是小莲。
但苍清在船上时,曾无意间握到过小莲的手腕,她虽不如大师姐那般精通医术,把脉还是会的,小莲根本就未怀孕。
当时后甲板上除了他二人,就只有刘铭远、陆苑以及小莲。
罗盘却真真切切的动了,综合所有信息来瞧,莫非这船上真正的妖是小莲?
这就是当初上岸临别时,她心觉有异的源头。
若小莲是妖,一切都能说通了。
天际晨雾散去,有日光穿过厚云洒下来。
几人不再闲谈,加快了脚步赶往仁和县衙。
今日初二。
仁和县令何有为依旧修沐,但他大清早就坐在书房,看着手头上小吏送来的加急书信,一脚踹翻了矮凳,“那小子竟敢骗本官!”
暻王根本未出京。
那三人是假冒的。
乱认皇亲国戚,有眼无珠,差点他的乌纱帽就要不保了。
还好他向来行事谨慎,派人暗中做了调查。
“何县令!”外头又进来一官吏,“暻大王在正厅等您。”
何有为正气头上,怒吼:“什么暻大王!把那几个宵小给我绑了!关进大牢!”
第35章
“啊?”官吏一愣, “暻大王还带着您的侄孙女,一起绑了?”
“小桃?”何有为急急走向小吏,“她可安好?”
“好的很, 活蹦乱跳的。”
闻言何有为将心中怒意消减了半分。
若这几人当真是诚心帮着他侄女寻人, 只要肯认错,他也就不追责了。
他放缓声音, “他们还说什么了?”
官吏回道:“说要送您一份大礼。”
大礼?
这三人不给他寻麻烦已是谢天谢地了。
何有为拿过桌上的垂脚幞头戴上, 稍整理了衣冠, 去了正厅。
正厅中,小桃一见他, 立刻跑过来, “叔公!叔公!”
何有为将小桃抱起来, 心情大悦, “你这娃儿可真叫人担心坏了。”
简单问询过几句, 确定人无事后,他抱着小桃, 将目光转向厅中另外三人, 各个脸上都带着倦色,像似几夜未眠,那小娘子手里还拿着个腐烂人头, 正是之前河边发现的那个。
不等他开口, 假暻王先发话了。
“何县令,本王要与你单叙,叫人都退下吧。”
何有为一时竟猜不透这三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敛起神色, 故作不知他是冒牌货,挥手遣退官吏,“殿下不防有话直说。”
开口说话的是那小娘子, “我们已经查清事情始末,只要何县令愿意配合,我可扶你青云直上。”
何有为将小桃放下,遣她去一旁玩耍。
而后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忍着未发作,“本官能信你们吗?”
对面的小娘子突然将手中人头扔过来,“张小巳显形!”
人头落进何有为的怀里,他吓得立刻抖身站起,人头滚到地上被一只小手摁住,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显出道灰白色的瘦小人影。
苍清说道:“何县令,这就是那头颅的主人,要他亲自与你说道吗?”
张小巳捡起人头朝何有为走来,脸上扯着嘴在笑,露出一排尖尖的小牙。
何有为吓得瘫坐回椅中,“别、别过来。”
他求助地看向苍清,“我、我信了!信了!”
“张小巳回来。”
张小巳听话地拿着自己的头走回苍清身边。
何有为这才松下一口气,为官十年,妖异之事也见过几遭,但有邢妖司在,怎么也轮不到他县衙来管。
这还是他第一回 直面鬼物,他抚着胸,“小娘子,不,仙姑,仙姑不如先将真相告知与我?”
苍清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从馄饨铺子讲到张小巳,再到因养小鬼而气运大升的临安知州刘铭远。
包括小桃复生。
事无遗漏地讲了一遍。
“何县令,天大的富贵如今摆在你眼前,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接。”
何有为听完瞳孔大震。
这么大的案子,成了自然是高官厚禄,但搞不好就是引火上身,再加之这三人并非真的皇亲国戚,说是富贵,其中风险不可估量,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何有为这半生碌碌无为,只想独善其身,没有什么大志向,甘居一县之长,多少是有些对不住他的名字。
可做个“土皇帝”有何不好?何必去趟浑水?
何有为靠在椅背上,按了按眉心,终是长吁一口气,“仙姑替何家寻回小桃,何某万分感激,在此绝不追究几位冒充亲王的罪名,小鬼案背后牵扯庞杂,几位还是不要陷太深的好。”
苍清早察觉到今日的何县令有些不对劲,亲王未发话,他就敢随意坐下,这不符合仁和县令谨小慎微的性子。
如今听他这般说,才明了原是已知晓白榆假冒亲王的事。
这是胆小过了头,想明哲保身。
苍清也不急,徐徐开口:“何县令如今知道了真相,你以为刘知州会放过你吗?”
小桃复生的事瞒不住,她死过一回的事别人不知情,刘铭远不可能不知,人是小鬼杀的,但小鬼是刘铭远养的,说是包庇张小巳,不如说是在保他自己。
苍清冷笑一声,“别怪我说话难听,我们一走,何县令一家就会大难临头。”
此话细想便知并非恐吓。
何有为身子一抖,坐直了身,很识相地道:“仙姑想本官如何做?”
“今日刘知州大婚,带我们去喜宴。”
婚礼的吉时在黄昏,还有一整日的时间可以筹谋。
将小桃送回家后,四人一鬼,聚在府衙书房,关门细谈。
李玄度提议,“不如直截了当去将他拿下。”
“不成。”苍清摇头。
张大郎是要抓的,刘铭远手中那害人的婴鬼也必须除去,只是他定不甘愿将穹灵玉交出来,且他如今有两个小鬼加持的好气运,直面恐难赢。
苍清的意思是,不能让新娘羊入虎口,不如闯到新娘家由她代替新娘出嫁,再与他们里应外合,趁其不意拿下刘知州。
李玄度当即否决,“你功夫不到家,不是婴鬼祁儿的对手。”
“那你来?”
“我倒是想,你见过几个五尺九的新娘?”
刘铭远及其亲眷定然见过新嫁娘,即使蒙上喜巾依旧瞒不住。
于是苍、李二人略过何有为,一起将目光转向了白榆,发出“桀桀桀”的怪笑。
白榆双手抱胸,“你们两个小牛精!休想打本郡、本君主意。”
眼看无路可逃,书房外传来官吏的声音,“何县令,急报!”
“州府的人将张氏馄饨铺的张大郎抓了,此事闹得很大,城中常光顾馄饨店的百姓将州府围住,要求赔偿和重判张大郎,据说还涉及鬼神。”
等官吏退下,书房中的四人表情各异,很是精彩。
这明显是刘铭远先他们一步行动,并打算将所有罪责加给张大郎。
若不然案件的真实信息不可能这么快散出去,定是有人故意散播,想以舆论造势。
刘铭远如今气运正盛,来硬的倒霉的只会是他们。
偏偏这就是难处。
真是这也不成,那也不成。
几人思虑良久,白榆说道:“我会探囊取物,不如找机会将那宝物顺来?断了他的运势?”
苍清不动声色瞥白榆一眼,她竟还藏了拙,但眼下不是思虑这事的时候,苍清拍案而起。
“先断了刘知州一条运,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临安州府。
前厅人头攒动,上门贺喜的宾客与讨公道的百姓撞在一处。
刘铭远一身喜庆公裳,大喜之日来不及迎亲,忙着安抚百姓,放出话定会严惩凶手,并罚抄财产分与受害者。
他这般做派,成了百姓眼中不可多得的好官。
博了个好名声。
这也正是刘铭远想要的,平步青云、声名远扬。
年逾不惑,他做了十年衢州某小县城的县令,原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谁知老天给了他这般好运道。
为了做到位,新娘都是差人代迎,一切繁琐的礼节都推了,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回 成亲,并不在意。
新娘作何想,他更不在意。
忙完政务已过酉时,在摆宴处敬过宾客,他往后院新房走,毕竟是续弦不是纳妾,拜堂、合卺酒依旧免不了。
才跨进院,他就敏锐地察觉到有异样,院子一角不知何时开满了大片的野花。
这野花名叫穿心莲,从前在衢州县衙的后院,他和陆苑的屋前也有,开了一大片,郁郁葱葱充满活力。
而本该热闹的新房安安静静。
除了房门口两盏悬在门梁上的灯笼,发着诡异红光,在西北风中打转。
上头贴的囍字,像极了四个着红装的小人。
他呼出一口白雾,在冬日的夜里尤为明显。
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耳边出现了窃窃私语的嘈杂人声,有凉气从耳后传来,激的他头皮发麻。
后背传来阵阵酥麻感,肩周变得很沉,像是有什么东西趴在他的身上,压得他踹不过气来。
一开始出现这种状况是在小儿新丧,那时还在衢州,每当他独自一人时,夜深人静时又或是午夜梦回时。
总能模糊听见有人在喊“阿爹”。
后来他才知,那是她用小儿的尸骨造出的小鬼。
小儿被那道士除掉那天,他是如释重负的,后来处处碰壁,他又后悔了。
陆苑说过,他的前程是小儿换来的,现在他信了。
刘铭远缓缓回过头,趴在肩上的不是他的小儿,是另一个“祁儿”。
他摸了摸婴鬼的脑袋,“好儿子,跟爹进去看一看你新阿娘。”
他加快脚步,推开了新房的门。
屋中,只墙边的长桌案上点着两支龙凤红烛,昏暗的烛光照不进角落的拔步床。
新娘家是大户,这拔步床是花了百名匠人精心打造而成,彰显的是女家财力。
屋里本该伺候在旁的媒婆、女使一个不见,只有新嫁娘盖着织金喜巾,背着手一人坐在床畔,大半身影隐在暗处。
“人都去哪了?”他问道。
新娘没有回话,也未动。
刘铭远掩上屋门,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盏酒,一口饮尽后说道:“你可喜欢啊?”
这话不是对新娘说的。
因为他后一句话是,“若你不喜,爹给你换一个。”
拔步床里响起抽泣声,刘铭远刚一个眼神扫过去,紧接着就传来哭诉,“好一个薄幸负心人。”
说话者是女子,声音断断续续似要噎过去,听不真切。
他还在愣神思考之际,拔步床的床围后,四脚并地爬出来个人,同样穿着红色喜服,盖着喜巾。
两个新娘?
而如此惊悚的场景,坐在床畔的新娘依旧未动,如同雕塑。
刘铭远吓了一跳,从凳上站起身,喝道:“谁在装神弄鬼!”
又很快安下心,他有婴鬼祁儿在身,无所畏惧。
地上的新娘,四肢扭曲一点点爬到他脚边,拽住了他喜服的袍角,“海里好冷,远郎下来陪我可好?”
刘铭远拉扯衣摆的动作顿住,轻轻唤了一声,“苑娘?”
“十几载少年夫妻,远郎负心薄幸,妻儿新丧,不过三月就要娶新妇。”
刘铭远看着地上的新娘,眸光幽深,忆起了他与苑娘红烛高燃的洞房夜。
如今已是阴阳相隔,无处话凄凉。
“刘某此生唯爱陆苑。”他弯下身,拉住新娘的红巾,一把扯掉,“可你不是她。”
红盖巾下只有一个泡发胀了的人头,被他一碰,从新娘脖子上掉下来,转个圈,滚到了门槛边。
“小巳?”刘铭远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张小巳显形的身影。
而没了人头的新娘,很快倒在地上,不过是个纸扎人。
坐在床上的新娘笑出了声,却是男人的嗓音。
“刘知州的唯爱就是在小儿新丧时,爬其他女人的床吗?那你这份爱可不太能拿得出手。”
刘铭远一惊,“何人?!”
“刘知州贵人多忘事,这就不认识了?”李玄度扯掉头上的红盖巾,站起身时没注意,“咚”一声头撞到了拔步床的床檐。
听声音,撞得还挺重。
他轻呼一声,皱着脸捂住头,撒气似的又扯掉了披在身上的喜服外衫,露出穿在里边的青袍。
刘铭远这才明白进屋时的怪异感来自何处,新娘的喜服穿在小道士身上,短了一大截,怪不得要背着手,只是烛光太暗,叫他忽略了。
想来那龙凤烛也是故意移到外间角落里去的。
“李小哥深夜闯我新房,又装神弄鬼是何居心?”刘铭远说着话,手探进袖中,摸到一块光滑如玉的物件,用手指轻轻摩挲着。
李玄度矮身走下拔步床,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差点栽个大跟头。
他嘟囔着暗骂了一句。
虽说刘铭远如今气运极强,但他也不用这么倒霉吧?
李玄度决定速战速决,拔剑指向刘铭远,“你是自己将宝物交出来,还是本道长打到你交出来?”
“李小哥就这般自信能活着走出这里?”
李玄度轻嗤,“要试试?”
剑锋一转刺向刘铭远,后者就站着什么也没做,房门忽而打开,里应外合的白榆走进来,没注意一脚踩在门槛边的人头上,跟着脚下趔趄。
慌乱间正好撞上月魄剑侧锋。
她身侧的苍清手忙脚乱扶人,才没叫白榆摔个狗啃泥。
李玄度急急收剑,“白榆你早不来晚不来?”
偏在他起势时出场。
人倒霉时,真是处处闹笑话。
他这一动作,人头正好滚到他脚边,一下踩在上头,又要避人又脚下不稳,“啪”摔倒在地。
李玄度坐在地上,一脸不敢信???
自出师以来,他从未有过失误,更遑论这么小的失误。
那穹灵玉到底是何物?如此大能耐,叫他避开了所有正确的选择。
苍清忙去扶他,“小师兄你没事吧?”
被她松开的白榆也没闲着,按计划趁机偷取宝物,在下一瞬,斗篷的一角被回弹的门夹住,拉扯间以类似的方式,跌坐到了地上。
苍清回头,“额……”
真是出师不捷,倒霉透了。
这换作平日根本不可能发生。
刘铭远自始至终就未动,冷眼看着他们三人的笑话。
“几位还是歇了心思吧。”
他此时气运正盛,无人能敌。
第36章
苍清握住李玄度持剑的手, 指向刘铭远,“谁是真正的天选之子还说不准呢。”
张小巳的魂已被送走,独留下一个人头, 算是断了刘铭远一运。
但眼下探囊取物与直接拿下, 都未成功,还需另谋出路。
刘铭远笑道:“连老天都帮着我, 尔等还能如何?”
趴在刘铭远背上的婴鬼嘻嘻笑着, 化出无数分身飘在空中, 不断移形换影,让人难辨真假。
笑声直刺耳膜, 叫人头痛欲裂。
小鬼自显身形, 所有人都能瞧见, 李玄度将苍清拉至身后, 双手结印, 喝道:“穿林打叶!”
月魄剑凌空而立,化出无数剑影射出, 打中周身数只婴鬼。
这一回没有任何失误, 婴鬼分身被打散化成黑烟。
本体瞬间尖叫着躲回刘铭远身后。
与李玄度站在一处的苍清面露惊讶,“我真是天选之子?”
三人中如今只有她影响不算太大。
这点能从她在谁身边,谁就安然无恙看出来。
毕竟白榆还坐在桌边, 刚有点动作, 就被桌上滚落的杯盏砸了头。
刘铭远显然也觉不可思议,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
他拢在袖中的手轻动, 取出一块巴掌大的物什,像块圆形玉佩,正中心有处菱形镂空, 其上镶着一颗红玛瑙。
“这就是穹灵玉?”苍清不禁发问。
刘铭远自然不会回答她 ,站在房门口,轻诵出了听不懂的咒语,躲在他身后的婴鬼飘至空中,身形猛地暴涨,化作一个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
屋中的千工拔步床在瞬间被挤压成一堆木屑。
李玄度的反应够快,带着苍清又拉起地上的白榆跃出了房门,三人背靠而站,警惕地盯着四方。
而刘铭远早已退出屋站在院中,用看死人的眼神瞧着他们。
原本只开在角落里的穿心莲此时爬满了整个院子,连石缝里、青砖底下都不间断地冒出来,在人的脚边随风轻摆。
没人留意这疯涨的野草,注意力全在屋中那婴鬼上。
不,现在是个怪物了。
像鱼像犬又像人,犬腿鱼尾偏偏还长着人头,有鼻有眼甚至还稀稀拉拉生着毛发,但脸颊上居然又长有鱼鳃。
这算什么?鱼人犬?
它身形过大,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连转身都困难,但它偏想从门里挤出来,“哗啦”一声巨响,屋门被震碎。
率人刚走进院门口的仁和县令何有为,手中举着火把,正好就瞧见这一幕。
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整个院子,怪物的模样清晰印进他眼中。
何有为吓得转头就跑,结果刚冲出去转眼又站在院中。
他不明所以又试了几次,但不止是他,他带来的一众官吏也无一人能走出这院子。
何有为喘着粗气,腿都在抖,手中的火把都快握不住了。
他就说不该趟这浑水,原想着仙姑有能让人死而复生的能耐,抓个凡人定不在话下。
这下可好?怕不只是仕途断送,连小命都要交代在此。
他仍未放弃,扶着身侧的官吏,脚步一点点往院门口移。
“别白费心力了,何县令。”刘铭远幽幽说道:“是你将他们带来的吧?”
他的视线扫向苍清三人,“你们都得留在这里,化作我儿果腹之食。”
苍清迎上他的目光,“可惜你遇上的是我们。”
不知何时起,她也学来了小师兄的几分狂傲气。
狠话放得再响都挡不住怪物冲出门来,朝着他们吐出一口粘液。
李玄度一招“穿林打叶”拦了回去,这滩粘液落在院中的穿心莲上,被沾上的穿心莲立刻枯败下去。
几乎是瞬间,其它的穿心莲纷纷远离了这粘液,齐齐聚拢在苍清三人的脚边。
而这粘液仿若有生命般,哪里有生气就会往哪里游动,细瞧去,粘液中还有无数蠕蠕攒动的黑色小虫。
爬过之处,所有活物只留森森白骨。
“往后退!”李玄度提醒身后官吏。
可后头是出不去的院门,前边是吐着粘液的怪物,早已无路可退。
“小师兄,你不觉得这怪物与信州的假河神很像吗?”
苍清说着话,眼却一刻都未离开过怪物与地上蠕动的粘液。
李玄度点点头,“如果没猜错,这应当也是异族。”
谁也不曾料到,藏在穹灵玉中的婴鬼竟是个怪物。
那符箓与道术恐怕对它效果不大,得用月魄剑。
苍清在此时与他心念相通,“阿榆,你去护着何县令与一众官吏。”
白榆应声撤离,踏过脚下层层叠叠的穿心莲,原本离了苍清她应该再次倒霉,但奇的是这一回无事发生,她顺利挡在了一众官吏前。
羊皮小玉鞭损坏了,她便扯下挂在院门上的喜绸,以此做鞭,甩开纷沓而来的粘液,喜绸在她手上,犹如天降红龙穿梭于人间。
再者那怪物死盯着的也只有苍清,多数粘液都是朝着她而去,它挤出屋门朝着苍清扑来。
李玄度站于她身侧,难免也就受到波及,好在不倒霉时他剑术极好,杀对面不在话下。
只是离不得苍清。
原本背靠而站的二人默契地换了姿势,李玄度一手揽着苍清,另一手与她同执一剑,就如在家中梅树下做过的无数遍那般。
他带着她,亦或是她带着他。
动作整齐划一,脚尖轻点飞身而起,凌空飞旋。
“——梨花春雨!!”
瞬间无数细小的剑影如细雨,又似洁白梨花从那怪物顶上落下。
这招剑式看似轻柔却无处不在,正如那春日绵密细雨,躲不开,行路人一不留神就被打湿了头脸。
那怪物自然也无处可避,细针入体穿膛破肚。
发出一声惨烈的叫声,缩回正常大小从空中落下,掉在苍清脚边。
它的前爪正好挨到苍清的鞋面,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它的身上析出星星点点的金色光亮,美似仙尘。
苍清不由自主地朝光亮伸出了手,金光便有感知地朝她飞来,顺着她的指尖,融进她的体内。
地上的怪物随之消弭。
和在信州时如出一辙,只这一回苍清没有任何不适,只觉有股温暖的气息游走在她的经络,最终被她所吸收化为她的能量。
李玄度见怪不怪,泰然处之,还说道:“这回竟未晕,有进步。”
白榆和其他人却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尤其是刘铭远,呆愣在原处半天没有动静,怕是如何也想不明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宝物,为何轻易就破了。
一直握在手中的宝物一瞬间成了废品,脱手落在地上。
苍清不敢掉以轻心,拉着李玄度一同上前,从一片绿油油的穿心莲中摸出穹灵玉,借着火光仔细打量,这竟不是玉,而是人骨。
有了信州的经验,她问道:“这会不会是神物?”
李玄度显然同她想得不差,取出袖中的浮生卷递给她。
穹灵玉一接触浮生卷,立时被吸纳进其中,白玉红珠的图样跃然纸上。
回过神的白榆也凑上来瞧,轻声念出其上注解,“穹灵玉,得之称心,失之如梦。”
依旧有行小字注解:万魂方成,吾心悲极,月华慰言,斯人已逝,非人哉,无须感怀。
苍清轻轻歪了下头,前言她能理解,大意不过是说,世间万物得失常事,勿执念其中。
不然便是起高台落云端,如黄粱一梦。
但她不是很能理解小字注解之意。
万魂方成?这神物中明明只有一个异族小鬼。
“月华”这名字也已是第二次出现。
此人是谁?
“吾”又是谁?
想不明白她就不想了,反正这与她何干?
将浮生卷还给李玄度,转头对何有为说道:“何县令,将人带走吧,后面的事你知道该如何做。”
刘铭远虽未直接害人,但毕竟炼了养小鬼这等邪术,是非对错自有律法判之。
何有为这才回神,命人将刘知州绑了,但他绑人前竟特意喊了声,“暻殿下放心,下官定不负所托。”
明知白榆是假冒货,他还故意提一嘴,这是想将责任都推给白榆,给他自己留一条后路。
真是个老狐狸。
白榆显然不在意,只是挥了挥手叫他赶紧将人带走。
没了增长气运的婴鬼怪物,官吏们毫不费力将刘铭远制住,他并未反抗,也知败局已定,再无转还之力。
被众人架着往院外走去,还不到院门口,他的脚就挪不动了。
他垂头看去,无数的穿心莲枝叶绕在他脚踝处,顺着他的脚往上爬,如爬山虎般蔓延,很快就到了他的心口处,枝蔓生出无数细茎扎进了刘铭远的心脏。
苍清眼尖立时发现了不对,上前抓住枝蔓,用力一攥将它扯离,也好在是她手快,刺得还不算深。
穿心莲在她手中奋力挣扎,奈何苍清力大,她是如何也挣不脱了。
“是你?”苍清看着手中的穿心莲,松开了手,“我并非有意伤你。”
眼前腾起一阵青烟,待青烟散尽,赫然站着个美人。
可惜美人此时正怒目圆睁地瞪着苍清,“为何阻我?!”
苍清无奈摊手,“他是朝廷命官,自有律法审判,若是死在此处,我和师兄就说不清了,何况……”
她转了个弯,“小莲你在船上杀了人,也该伏法。”
“呵。”小莲冷笑道:“我本来也未想他死,直接死了岂不便宜他?”
听此言,其中竟还有不为人知的恩怨。
小莲笑罢,看着疑惑不解的众人,“你们想知道事情原委?我便与你们讲讲我与她的故事。”
她这番清冷模样,落在苍清眼中,竟觉有些熟悉,像极了渡船上那落进海里的女子。
也正是如此,她知小莲定会说下去,她一定很想人知道她们的故事。
第37章
小莲面上带笑, 缓缓开口,“我虽是株无用的花草精,但好歹是陆苑心头血养大的。”
她本是一颗穿心莲种子, 是陆苑从家乡矩州带出来, 唯一有生命的物件。
她随着陆苑一路颠簸,从矩州到衢州, 从大山到城里, 被种在她屋门前, 成了陆苑思念家乡时唯一的慰藉。
可惜她适应不了江南湿冷的气候,很快枯萎下去, 是陆苑用苗疆秘术及每日一碗心头血将她救活, 也因此生出灵智, 化出人形。
陆苑教她穿衣、教她写字, 教她一切有关人间的礼仪。
在刘铭远不在家的日子, 她常常跑出来陪伴陆苑,两人一起洗手做羹汤, 听陆苑说家乡的过往。
但她能瞧出陆苑并不开心, 后来刘祁出生了,陆苑变得忙碌起来,陪她的时间变少, 她好像明白了陆苑从前不开心的缘由。
这个县衙后院, 太寂寞了。
她想陆苑能继续陪她,想她开心起来。
小莲叹气,“她既然那么想念家乡, 也许回家就好了,但她拒绝了我,不愿回去。”
她与陆苑为此有了第一次争吵, 往后每每提及便会不欢而散。
听到这,苍清偷偷打量刘铭远的神色,见他一脸愕然,便知他从前并不知小莲的真实身份。
刘铭远咽了咽吐沫,干涸的喉咙里发出一句疑问,“她……为什么拒绝?”
小莲看了他一眼,不见什么特别的感情,“你真的关心吗?”
刘铭远点点头。
“她说你不会跟她走。”
小莲以为刘铭远就是陆苑回家的阻碍,是陆苑不开心的源头,但她其实是一知半解。
她偷偷跑出去跟踪刘铭远,扮作伶人勾引他,只为向陆苑证明他不值得托付。
“后来……她知道了,她骂我终归是花草成精,是没有心的。”
小莲苦笑,“可我没有心又如何,你不还是上钩了吗?所以我说啊,男人才是真的没有心,还不如我呢。”
刘铭远低垂下了头,不知所思为何。
小莲没再给他一个眼神,“即使这般她仍旧不愿随我走,我便想嫁进刘家光明正大的陪她,可我没想到,刘祈会在那时溺死在水里,从此阿苑整个人便丢了魂,成了个‘死’人,她只说后悔把我从家乡带出来,此后再也不同我说一句话。”
开满一地的穿心莲开始枯萎,小莲的身体渐渐变小,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弱,“是我用刘祈的尸骨做得小鬼,我想哄她开心,可她还是在哭,还是不愿意原谅我。”
“可我也是第一次做人啊。”她对着苍清问道:“你说,要怎么样我的阿苑才会重新理我?”
苍清抿抿嘴,终是说道:“她早已原谅你,你是她心头血养大的,你就是她,她就是你呀。”
不然那夜在渡船上,陆苑又何必替小莲揽下所有罪责。
在船上所有的不合理之处都有了解释,真正的凶手是小莲,刘铭远定是撞破了养在冰窖的小鬼,才会被小莲弄晕过去。
而陆苑是在为小莲顶罪,也是为她和她自己在赎罪。
小莲笑了,“如果你能去到矩州术青寨,请把我们带到那里,种在用竹篱笆围成的院子里,种在那颗大桑树下。”
苍清说不出拒绝的话,点了点头。
小莲消散了,地上孤零零躺着一颗黑色的种子,轻飘飘的,风一吹就会不见。
苍清小心翼翼捡起来,握进手心,轻轻叹了口气,“何必用毕生妖元去报复一个男人。”
所有的事皆明了,小鬼是小莲做的,小莲的秘术是陆苑教授,同根同源,所以陆苑才能以歌声一次次召回小鬼。
刘铭远的苗疆秘术,想必是在陆苑留下的古籍里学的,就装在她那个靛青色的包袱里。
但如何识得古籍中的苗字,若非陆苑教识,恐怕便是小莲有意为之。
小莲或许起初并没有想要刘铭远的性命,只想顺其自然让他因心中欲念自食恶果,毕竟在陆苑这件事上她也有很大的问题,直到他决定娶新妻,才再次激发她心中的恨意。
只是刘铭远气运太盛,她无机会下手,直到今夜。
刘铭远突然在这时发狂笑起来,止也止不住地笑着,嘴上含糊重复着:“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小莲是陆苑的心头血养成,他注定是要踏进她设得陷阱里去。
院中众人都得出个结论:小莲用毕生妖元化作的神经毒素起作用了,这人是疯了。
翌日的临安城翻了天,才上任三个多月的刘知州,昨日刚意气风发新婚的刘知州,疯癫了。
听说是被妖孽蛊惑做了伤天害理的事,糟了反噬,连暻王都出面了。
新娘家本以为会跟着倒大霉,结果自家阿女昨日根本未出门,使了点银子周转,婚约作废。
还有那仁和县最有名的馄饨铺子也被查封,说得是店家背了命案。
作孽啊——
也不知他这做馄饨用的是什么高汤那么香……
苍清倚在自家院门口,听着过路的人们说着话从面前经过。
她仰头望天,陷入沉思。
或许陆苑一心赴死,除了替小莲担责也是想通了。
她看透了刘铭远这个人的薄情和贪婪。
最了解他的莫过于枕边人,温文尔雅、勤勉刻苦只是他的表象,撕开他的外在,内里是血淋淋的野心、私欲和冷漠。
他爱他的妻儿吗?应该是爱的,他爱陆苑,也爱刘祁,爱小莲,甚至爱张小巳,爱小婴鬼,但他的爱是有条件的,且一切都抵不过他爱自己。
而在小莲心里对于这样一个人,直接死去太便宜,将他最在意的面子和里子全部扒了遭人唾弃,让他失去权力跌入泥潭,让他的身心都遭受折磨,才最解恨。
天色将晚。
苍清道:“好像要下雪了。”
“进来饮杯温酒吧。”李玄度在屋中朗声喊她。
白榆迫不及待摆开桌子,烫起酒来,“今日吃拨霞供,就当补过年夜。”
苍清回头望向屋中,李玄度和白榆又因调得蘸酱放不放蒜芥在吵嚷。
真是对冤家。
她瞧着他们无声笑了。
暮色降临时,雪也跟着一并洒下,拨霞供的烟气徐徐升空从开着的轩窗往外飘散,融进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苍清酒量浅,不过几杯米酒下肚就显出些醉态,她眸子晶亮,举起手中酒盏饮了一口,喊道:“愿岁岁合欢!”
李玄度也端起碗一饮而尽,看着苍清唇角带笑眸色温柔,“年年喜乐!”
白榆自然不甘示弱,喝口酒想了一会,“岁岁年年,顺意长存!”
三只杯盏撞在一处,清脆悦耳。
眼前的一幕,让苍清仿佛回到了云山观无忧无虑的日子,每逢年节,师父与师兄师姐们便聚在一处守岁,还会给她发利钱。
信州又何尝不是吴语江南?赏春赏景又何须到苏杭?
烟气氤氲熏红了她的双眼。
离开不过半年,却已然恍若许久。
不知归期。
三人吃得尽兴,饮酒到深夜,白榆半醉回到自己的屋中,刚推开门,桌上的灯烛忽地亮起来,她本能用手挡了挡眯起的眼睛。
一个低沉男声说道:“祈平,听说你在外败坏我阿弟的名声?”
“表……表兄?”白榆的酒吓醒了,暻王的三哥,昭王殿下来逮她了。
她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小虫,唯怂三哥一人。
“郡主玩够了就随本王回京,刚收到急报,官家的亲爹,佑亲王薨了。”
当今圣上是先皇的过继子,所以佑亲王虽是亲王,朝堂上下却也极其重视。
白榆在屋中待了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又出屋敲开了苍清的房门。
苍清披衣来给她开门,睡眼惺忪将她让进屋,“阿榆是要来和我睡吗?”
“不是。”白榆掩上门,“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嗯?”苍清因醉酒产生的瞌睡,显然跑了些,努力睁开眼,“怎么就要走了?我师兄他欺负你了?”
“没有。”白榆牵起她的手,“我已找到未婚夫了,该回家了。”
未婚夫的事,她之前就同苍清提过,苍清鼻子灵闻得出男女,在见她第一眼时就认出了她的女儿身。
一直替她守着秘密。
苍清点点头,“所以是要跟他回汴京去?怎么都不带来让我瞧瞧,能不能配得上你。”
“他另有喜欢的人。”白榆笑道。
“什么?!”苍清提高了音量,“那你、千万别嫁他了!这等负心人……”
“嘘。”白榆做了个低声的手势,“我来找他也是为了让他取消婚约的。”
本就是突如其来的婚事,官家手一挥,九皇子和祈平郡主,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被绑在了一处。
扮成郎君寻人本是想与九皇子结交,常吹耳旁风,激出他的反骨主动反抗包办婚姻。
为此,她离京前还特意去找了赵玄的画像来认。
二人八字不合,结义还行,做良人是万万不可。
好在九皇子心有所属,不然这般磋磨一生,不如给她一剑了断。
看着苍清不太信的表情,又强调,“真的。”
苍清仍旧眼露犹疑,“那你也有其他的心上人?”
“没有!我没有。”白榆撇开眼,快速回道。
嘴上急着否认,心里诚实地出现一道身影。
如何也挥之不去。
那少年郎一身公裳锦衣,骑马在艳阳天的榆树下,与他人言笑晏晏,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
都道他心思缜密,最擅追踪。
汴京城不大,他却从不知她在远处瞧过他,无数次。
白榆这般着急否认,叫苍清越发狐疑,只当是她在宽慰人,轻轻拍拍她的手,大着舌头絮叨:“无事,我与师兄到时也要去汴京,我给你介绍旁的俊俏郎君,定比你那瞎眼未婚夫强百倍,对了……你是哪家清贵?家住何处?”
醉酒的人话就是这般多。
白榆点点她的额头,笑得眯起了眼,“说我天真,我瞧你才是傻子,只平日里看着机灵。”
苍清酒醉娇憨,只是顺势靠在她身上傻笑,一闭眼就睡熟过去。
等早间醒来时,她好好躺在床上,锦被捂得很是严实,恍惚觉得昨夜白榆来寻她只是个梦。
可推开门出去,隔壁屋里已经空了,同住了三月,白榆是她下山后交的第一位朋友,心里多少是空落落的。
她竟一丝其他消息都未留给她,不知再见何期。
转头瞧见李玄度站在屋门口,手中拿着一封信在发愣,见她来,立时将手往后一背,藏起了信。
“阿榆的信吗?!说了什么?”苍清忙凑上前,“为何要藏?”
“不、不是。”
李玄度面上带笑,背在身后的手打出一个引火决,信瞬间被火焰吞噬。
苍清余光其实有扫到信封,署名白榆。
但李玄度宁愿烧了信也不愿说,她不会强问。
她只瞧了一会他,将他的耳尖瞧红了,视线也飘开去,不与她对视。
苍清换了话题,“我们也早些启程去扬州吧?”
此时出发,正好赶上阳春三月。
春景留着去扬州看。
“好,我去租车。”
“乾坤袋给我,我去收拾包袱。”
过了晌午,苍清坐上李玄度租来的驴车,甩着手上的梅枝,笑说:“小师兄,教我骑马吧。”
李玄度甩了下鞭,笑应,“好。”
驴“额啊”叫了一声,甩开蹄子往前跑去。
雪停了。
回首望着渐行渐远的城门,这天的阳光如他们刚踏上临安城的那日一般无二。
《穹灵玉》卷完——
作者有话说:阿清对认定的朋友那是真信任啊,从不细想,坚信用人不疑。
小郡主的身世比较复杂,一母同胞的三皇子、六皇子是她表兄,男主九皇子也是她远房表兄,前者是小郡主父亲那边的,后者是母亲那边的,汴京卷会有解释。
又一卷写完啦,或许有细节和逻辑不够完善,谢谢每一位看到这里的你们,对我不完美处的包容和鼓励。
下一卷扬州见,别把我放在最近阅读和收藏夹里吃灰啊~[爆哭]记得来看我!下一卷妹宝和李道长很多互动的。[黄心]
第38章
“卜卦算命!一卦十文!不准不要钱。”
扬州街市, 杨柳树下,苍清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摇着幢幡, 一面写着问名测吉, 另一面写着代写家书。
可她长得年轻,实在不像是得道高人, 一日时间, 无人光顾。
眼看日头渐落, 苍清丧气地垂下脑袋,“这样下去何时能寻到人?”
泰媪托他们给在阳间的孙女带口信, 但从冥府带出来写有地址的黄纸, 被冥海泡坏了。
纸上的墨迹沾水晕开, 只隐约能瞧出要寻之人名唤“青棠”, 以及“十里长街”几字。
眼看着过几日就是上巳节, 问遍了十里长街的街坊,无人知晓谁是青棠, 想来“青棠”是不为外人知的闺名。
于是苍清心生此计, 在街头替人问名测吉,代写的家书也并非普通家书,而是寄往阴间的思念。
靠在旁侧柳树上的李玄度, 一脸促狭笑意:“小师妹啊, 不曾听闻你精通易数,就算有人来了,你要怎么给人算?”
“有名字就行。”
苍清偏头对他狡黠一笑, “小师兄要不要试试?一卦一两。”
李玄度挑眉,“我还比旁人贵?杀熟?”
他弯起眼,笑得比三月里的日头还要招摇。
“行, 不准不给钱。”
“保管准。”苍清做出无忧师父给人算卦时的神态,摸了摸下巴上的空气,一脸老神在在,“你和亲生父母关系不好,尤其是父亲。”
李玄度一愣。
苍清甩着幢幡继续说道:“你除了观中师兄弟没有朋友,内心时常感到孤独?”
李玄度默默取出一两碎银,抛了过去。
不远处的桥头,一群娘子正打眼往他们这处瞧,有的以袖遮脸,有的以帕捂嘴,对着柳树下的李玄度,指指点点嘻嘻浅笑。
看似含羞带怯,实则热情张扬。
苍清看在眼里,笑着接下银钱,对李玄度招手,“你过来。”
柳树丝丝缕缕的光影洒在她脸庞,点出片片金斑,衬得她明媚如骄阳。
李玄度的视线,落在她唇畔的斑驳光影上,只觉口舌干燥不自觉舔了舔嘴,明知她有阴谋,还是走到她身边,“何事?”
“你来,那些娘子定会来问名测吉。”苍清起身拉他坐下,将幢幡塞他手里,“不信你喊两声。”
“怎么可能。”李玄度随手摇了两下幡,“问名测吉,一卦……”
话都未说完,不远处瞧着的娘子一哄而上,将他围住。
“我先来!”
“我先!”
娘子们纷纷报上自己的名讳,你一言我一语,一口一个小道长。
测吉还是揩油,谁又说得清楚呢。
李玄度并不会批命,记下名字后,只能随口胡诌几句吉利话,正直如他,“说的不准不必付钱。”
“准准准!”测名的娘子取出十枚铜钱递给他,“道长只管说,会说多说!”
在李玄度接手之际,娘子顺势摸了一把,吓得他钱也不要了,立时缩回手,人本能往后避,身后也有人。
无处可避,唯有慌张。
铜钱“叮铃咣当”掉在地上,无人在意。
除了苍清。
被推开的她瞧着这一幕,莫名觉得不太高兴,却不知缘由。
歪了歪头,沉思不到一秒,眼见娘子们越靠越近,她挤进人群挡在李玄度身前,喊话:“我师兄是修道之人,不是小倌,娘子们注意道德。”
还不忘拾起地上的铜钱,递回去,“还给你们。”
李玄度慌忙从凳上起身,躲在她身后扯着她的衣摆,一脸讶异,“貔貅改性了?”
苍清没回话,只顾着维护秩序,但娘子们并不愿离去,嚷着报名字,显然目的不纯,不是冲着测名而来。
她干脆抢过他手上的幢幡,高高举起当引旗,“娘子们别挤,一个一个来。”
幢幡迎风飘展,吵嚷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苍清正苦恼自己出了个馊主意,人群中挤进来个穿白襕衫,头戴儒巾的年轻郎君。
是位眉清目秀的书生。
众人的目光全都聚在这书生身上,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袍,拱手笑问:“当真能只凭名字测吉凶?准吗?”
“准!!”
娘子们纷纷开口,这个说准,那个也说准。
苍清抽了抽嘴角。
准?和她一样胡诌好吗?或许凡人都爱听好话?
书生温和一笑,取出十枚钱,“小生名姓元真意,真心实意的真意,可能瞧出些许生平和性子?”
这是试探之意,若说得不准,后头也就……没有后头了。
但这岂能难倒苍清,她随意掐了掐手指,眯起眼做深沉状,“元郎君交友广阔,却仍时感孤寂,无人能走进你的内心。”
元真意只是平淡地点头,李玄度闻言挑起了一边眉。
苍清继续说:“元郎君与父母关系疏离,尤其是父亲极为严厉,但你仍渴望得到他的认可。”
李玄度低笑出声,原来都是一样的话术,两句话让男人敞开心扉是吧?
瞎猫撞上死耗子碰巧算准了他的,难道还能人人都准?
他瞧向元真意,等着他怒斥他二人是神棍,保不齐还会砸了他们的卜卦摊子。
果然元真意叹了口气,双眉紧皱,“家父早亡。”
此话一出,对方虽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李玄度还是伸手圈在苍清身前,做好了保人的戒备姿势。
元真意没有砸摊子,而是摇着头感叹:“道长真乃神人也,我乃家中嫡长子,父亲在世时,与他同席,我都不敢直视他深邃的双眼!”?李玄度:“……”离谱!
苍清得意一笑,又说了几句例如“光宗耀祖”、“屡试不第”、“明珠暗藏”之类的话,直说到了元郎君的心坎里,瞧他那样若非碍于礼教,恨不得与苍清执手相看,喊一声“懂我者非卿莫属”。
瞧不下去的成了李玄度,他将苍清扯到身后,把她挡得严严实实,隔开了越凑越近的元真意。
还顺手取走了元真意手中的铜板。
“元郎君可还有其他要问的?”
这是赶客之意。
“有有有。”元真意挤开身边几位娘子,压低声,“家宅不宁,疑似闹鬼,我想问问近几日的运势,若能驱鬼……”
“都撞鬼了,运势自然是不好。”李玄度敷衍道。
注意力全在手上,苍清摸走了他手心里的铜钱,指尖滑过他的掌心,痒痒的,如清风拂面吹进心头。
痒得他想歪起腰躲掉她的触碰,又不自觉绷紧了身子,望她再多逗留一秒。
好在无人发现他的异样。
元真意没理他,只眼巴巴瞧着他身后的苍清,“道长,你的意思呢?”
苍清扒着李玄度的胳膊,从后探个头,上下打量元真意,身上并不见黑气。
若非说有问题,约莫只有脸色不佳,略显疲态,不似撞鬼倒更像是被妖吸了精气。
“元郎君,你常去何处?”
元真意有些许踟蹰,只道:“读书人能去何处。”
一旁有看戏的娘子,嬉笑道:“那还能是何处?若我没记错郎君可是春风楼的常客啊,昨儿个不才找行首今棠小姐听琴?”
“春风楼是哪里?”苍清疑问。
娘子捂嘴似在笑,“销金窟,磨人冢。”
衣袖半遮着她的脸,面上铅粉又覆得厚,叫人瞧不清真正的神色,她调笑元真意,“元郎君昨日怎不来寻我?就因为我没有那青棠琴?”
“什么青棠?!”苍清和李玄度异口同声。
娘子道:“是一把名琴,青棠琴与今棠小姐形影不离,在春风楼并称双魁。”
青棠琴?今棠小姐?春风楼?
苍清扯扯李玄度的袖子,用眼神暗示他,线索来了,会说多说。
李玄度无奈,开口问道:“娘子可知这琴名的由来?”
娘子摇摇头表示不知,人却往前凑了凑,顺势挤开元真意,侃侃而谈。
“这琴据说是在无望山巧合所得,今棠初来春风楼时唯唯诺诺,后来生了场大病,病好后枯木逢春,一跃成为春风楼的行首……”
娘子眼如秋波,“我记得今棠与元郎君还是旧相识是吧?”
被点名的元真意,微微点头,忽而吟道:“合欢蠲忿亦休论,梦蝶翩翩逐怨魂。”
不知忆起何事,瞧着神思恍惚。
苍清的注意立时被这话吸引,书生爱吟诗,蹦出一句实属常事。
但……青棠恰是合欢别名。
这书生好端端地吟与“青棠”有关的诗,莫非是知道些什么?
“元郎君,你知这琴的来历?”
元真意被唤回神,摇头,“不知。”
“那你是识得有哪位娘子名唤‘青棠’?”
元真意神色微变,只道:“不识。”
周围的娘子也齐齐摇头。
苍清略显失望,但这世间巧合之处万千,一处线索都不可放过。
上巳节将近,这春风楼二魁,合该去瞧瞧。
与元真意又洽谈几句,说了些吉利话,还高价卖给他几张杀鬼符,问明春风楼的地址后,苍清拉着李玄度挤出包围圈,“今日批命到此结束,娘子们请回吧。”
徒留身后一片可惜的挽留声。
此时圆日已经藏进山头,家家户户的门前点起了灯笼,给巷中的青砖洒上一层朦胧清辉,印出两道忽长忽短,执手相牵的影子。
苍清一门心思垂头走路,从刚刚起,她牵着李玄度的手就未放开,他也不反抗就任她拉着,二人都不说话。
行到半路,李玄度垂了一路的手指忽然反握住了她的,苍清这才有所感应,侧头去看人,对上他一双含光明眸,手上一空,他抽回了手。
苍清心里起了某种怪异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竟想将他的手拉回来,脱口问道:“怎么了?”
李玄度眸色深深,浅笑不答,被她盯久了,才道:“小仙姑问名测吉都是同样的话术,是不是该将一两银还给我?”
苍清立时忽略了那份情绪,捂住小锦包,理直气壮,“我对你万分了解,也是本事。”
“是吗?有多了解?”李玄度像是随口一问。
很了解。
小师兄从小养在道观,后来又外出游历,和生身父母能融洽到哪里去?
儿时不提,重逢这半年多来,他也从未提过父母一句。
再说他如此孤傲,说话阴阳怪气还总扎人心,舔一下嘴都能毒死自己,何来知己好友?
苍清没有提父母的事,怕戳到他的伤心处,只说:“小师兄说话不讨喜,自然没有朋友。”
李玄度脸上的浅浅笑意却依旧落了下来。
“不讨喜,你……就是这么觉得我的?”
“我就是最大的受害者好吗?”
“原来如此。”李玄度抿起唇,微微颔首。
苍清注意到他的神色,轻拍了下他的肩,“其实你不用太在意,往好了想那叫字字珠玑,骂人都不带脏字。”
“可……”李玄度自嘲地轻笑了一声,“苍清,可我……”
苍清停下步子侧身静静瞧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他身后是巷中高悬的灯笼,李玄度背光而站,他的影子完完整整罩在她身上,代替他将她拥在怀中。
眼神相触,似有千言万语。
良久,李玄度轻摇了摇头,“算了,春风楼到了。”
苍清朝前望去,春风楼璀璨的灯火醉在月初的夜色里,遥遥如仙宫。
明明还有一大段路程。
李玄度不再言语,加快了脚步,带着影子离她远去。
苍清只得默默跟上。
作为十里长街最有名的燕馆歌楼,春风楼当得起一句销金窟,里头富丽堂皇,正中心搭了圆台子,有献艺的伶人在演出。
作陪的小姐、小倌也皆是才貌双全。
二人才踏进门,便有厮儿上来迎人。
李玄度扔出锭银子,直言相问:“今棠小姐在何处?”
厮儿想来见惯五湖四海的客人,眼毒的很,分得出富贵与否,虽瞧他像是在瞧呆头雏鹅,脸上却仍堆着笑。
“客人,这今棠小姐可是春风楼的行首,别说寻她的人能排到扬州城外,再者不是客人挑她而是她挑客人。”
这话说来奇怪,做艺伎伶人的,哪个不是身不由己,竟还能自主选客?
就算是行首气性再大,也总有能压她一头的权贵。
苍清二人的疑惑大喇喇写在脸上,厮儿解释道:“除非是今棠小姐自己选中的,想见她一面,要百金,且得去趟无望山。”
又是无望山,青棠琴不是说也出自这里?
可为何非要叫人进无望山?
这山在扬州城外,坊间相传,无望山本是处山清水秀的宝地,记不清从哪一年起,山里出现条怪蛇,就此罩上毒瘴,蛇虫频出,连邢妖司都无可奈何,常人进去必是不能活着出来。
苍清问:“真有傻子会去?”
“嘿,也不能这么说,世间多得是痴情儿。”
厮儿是个惯会口舌之道的,压低声笑说:“还真有那想强权压人的权贵,也有愿意替她脱籍的,可后头不是自愿放弃不再纠缠,就是主动进了无望山,就此失踪。”
越说越稀奇,勾起了苍清的好奇心,她又与厮儿说了几句闲话,借机打听到今棠的厢房,而后摆摆手,“你下去吧,无需喊人招待,我们就在大堂看歌舞。”
这话自然是借口,等厮儿一走,她和李玄度就悄悄摸进了今棠的屋子——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三合一,万更。
行首:花魁
宋时,常唤伶人艺伎的娘子为小姐。
合欢蠲忿亦休论,梦蝶翩翩逐怨魂。——宋.杨亿《无题三首》
蠲(juan一声),虫名,文中是除去的意思。
嫡长子梗来自网络,看个乐。
第39章
屋里无人, 唯芙蓉帐暖,香气氤氲。
一架通体玉石色的古琴静静摆在案几上,闪着清冷光辉, 瞬间就能将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这就是青棠琴?”苍清上前打量。
指尖掠过琴身, 触指冰凉,如寒月, 她问:“不是说今棠小姐与琴形影不离吗?”
不用等人回答, 下一瞬她就想到了答案, 因门口传来了女子的嬉笑声。
琴在屋里,那么它的主人定然未走远。
苍清与李玄度顿时如两只乱窜的小猴, 慌忙间苍清打开靠墙的红漆窄衣橱, 将李玄度推了进去。
紧接着她也钻进去, 橱门关上的那刻, 屋门被推开, 嬉笑声由外转到屋里。
有盛装娘子挽着位醉酒郎君跨进屋来,环视一圈, 视线落在衣橱上。
正好与透过衣橱缝往外望的苍清对上眼, 惊得苍清立时移开了眼。
娘子眼尾眉梢都带着撩人笑意,与身侧郎君调笑着,随手拉过了海棠纹薄绢屏风。
与她同行的郎君抬起头, 竟正是傍晚才遇见过的书生, 元真意,那这位娘子必是屋子正主今棠小姐无疑。
元真意醉得不轻,已是迫不及待去解今棠的衣衫, 将她拉屏风的手往回带,“这时候还管那破屏风做什么?”
被他这一阻挠,薄绢屏风便只半挡在床榻前, 从衣橱里望出去,恰能望见床头。
今棠嗔道:“你们男人呐,都是这般急。”
她的声音酥得能让人在瞬间化作软骨,听得橱中的苍清身子也是一个激灵。
“我急什么?你若是这般说,我便不动了。”元真意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动作却没有真停下来。
“急着演戏呐——”今棠拖长了尾音,一颦一笑都耀眼。
元真意急她却不急,身段灵活几个转身推拉间便掌握了主动权,拉着元真意到了琴案前,“意郎莫坏了规矩,先听我弹曲罢。”
“我也不能例外吗?”
今棠不答只笑,元真意便只能怏怏作罢,半敞着衣衫懒洋洋地支在案前。
关于今棠的规矩,苍清在楼下大堂时还真听厮儿提起过,每一位想与今棠共度春风的男人,行事前必得先听一曲琴音,不然是万近不得身的,有多少金银都不好使。
而来春风楼的大都自诩风雅,弹琴听曲这叫助兴。
一首从未听过的曲子,从今棠的指缝下流转而出,琴声时而婉转动听如珠落玉盘,时而激昂勇进荡气回肠。
清声不似人间物,一梦黄粱入凡尘。
曲罢,半推半就间已经到了床榻前。
云鬓纷斜裙袂摧,媚语莺啼浅声啐。
伊人素手解罗帷,软榻处,戏相随,锦绣不遮鸾偶辉。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暧昧慌张起来。
透过半遮掩的绣屏和薄纱帐,衣橱中躲藏的苍清二人,满目所见已是凌乱不堪。
苍清瞧得兴致盎然,用气声说道:“他们接下来是要……”
一双发烫的手覆在她眼睛上,耳边传来极轻的一声,“别看了!”
李玄度站在她的身后,衣橱狭窄,二人身前后背原本紧挨着,他却用手抵在她脊背上,态度强硬地不准她靠近,两人之间空出了间隙。
“也别听。”
他垂头靠在她的耳侧,几乎是贴着说话,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上,苍清又打个激灵,僵直了身子,此时眼前已经是一片黑,什么春景也瞧不见,可面上却突然烧起来。
滚烫滚烫的,烧进她的心间。
衣橱外的云情雨意、声声气喘更是通通听不见,耳边只剩他的呼吸声,混着她狂跳得心扑通扑通声。
一时间天地颠倒,辨不清白天黑夜,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不知过去多久,在苍清要呼吸不过来时,眼前突然大亮,衣橱门猛地打开。
橱门外站着今棠,衣衫整齐,发髻端正,面上笑吟吟瞧着他们,眼里全然是冷意,“二位客人何不出来光明正大看?”
苍清如获重赦,脸上发烫,脚下发软,几乎是爬出的衣橱。
只可惜她眼下没有太多精力去管旁的,不然就能瞧见她身后的李道长,脸红的与她不差分毫,且是整了整青衫下摆,才跟着踏出了衣橱。
只听今棠说道:“我这儿不招待女郎,小娘子不如出门去隔壁找小倌,不过——”
她话锋一转,眼直勾勾瞧着李玄度,掩唇笑道:“这位郎君如此俊俏,可以留下,我请郎君饮一杯。”
说着话,人还往前倾,伸指缓缓去勾李玄度的衣襟。
李玄度很自然地躲到了苍清身后。
苍清也很自然地跨前一步,拦下今棠的动作,笑道:“今棠小姐莫恼,我师兄是琴痴,仰慕你的琴技已久,今夜冒昧前来观瞻,亦是想知晓这青棠琴的来历。”
今棠冷笑,“我与二位是初见,凭何告知?”
碰上硬茬了。
但人不愿说也是人家的自由,从厮儿那处探得的消息来看,今棠如此大腕,必然也瞧不上黄白之物,苍清思虑着又道:“那我们同你谈合作呢?”
今棠哦了一声,自顾走到琴案前坐下,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说来听听?”
无论是观瞻还是合作,都是苍清被抓包后胡诌的借口,但她不会承认。
她瞟了眼榻上正鼾声如雷的元真意,今棠立即接口,“放心,他一时半会不会醒。”
“他可没二位好本事。”今棠眼皮都没抬,自顾扶着琴,瞧不出一点在意。
苍清点点头,也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今棠面前。
李玄度站在她身后,二人一个仰头,一个弯腰耳语了两句,苍清开口说道:“小姐频繁唆使他人进入无望山,是什么目的?或是在寻什么东西?”
今棠闻言,手中动作一顿抬起头来,并不回话,只打量着她二人。
苍清被看得心里没底,面上却不显,她其实也是赌一把,既然已经开始诓人,不如一诓到底。
但这么说也不是全无依据,正常人哪会想一直做伶人不愿脱籍的?
今棠把这些人送进无望山,绝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苍清手指琴案上的青棠琴,“我们想知道你这琴的来历,做个交易如何?”
今棠似在思虑些什么,片刻后才答非所问道:“不过是把古琴而已,二位瞧着可不像是爱好音律的,恐怕不止图谋与此吧?”
直截了当戳穿了他们的借口。
苍清脸皮厚,面不改色。
她虽没把握两个青棠间是否真的有关联,但眼下穷途,唯剩这处线索,无论如何必得试试。
坦然承认,“小姐既已瞧出我们并非为琴而来,我便直言,我们在寻一位名唤‘青棠’的娘子,小姐可识得?”
今棠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她收了笑,“识得。”
“二位若想知道消息,便进得那山里去罢,将里头的东西带来给我,届时我必然告知青棠的下落,但我可先提醒你们,这无望山里九死一生,可要想清楚。”
李玄度问道:“你要我们寻什么?”
他一说话,今棠的媚眼便朝他扫来,“玉灵芝。”
“玉灵芝是什么?草药?”
“不知,我也不曾见过。”
“那你要我们如何找?”
“这便凭二位本事了。”今棠说完又重新笑起来,轻轻拨起了琴弦,清凌凌的琴声自她指下而出。
苍清不懂音律,也瞧出今棠弹琴时几乎没有规律,就好似随手拨弦,曲音自出。
床榻上有了动静,原本安静睡着的元真意出声喊道:“锦娘?”
今棠回应了一声,“意郎醒了?”
元真意便起身朝琴案走来,他还带着些醉意,乍一眼瞧见苍清二人,唬了一跳,往后退却半步,瞧清了才笑道:“道长们也会来此地啊?”
这意思就好似说,既然大家都是一类人,那还装什么圣贤。
他也全无了晚间初见时的端正,不等人回话,转头对今棠道:“锦娘向来拒人于千里外,原来是好这口?”
今棠并不在意他的调侃,“意郎既然醒了,就赶紧回家去吧。”
“我不回去,家里闹鬼。”元真意自去桌前倒了杯水喝,旁若无人状似撒娇地继续道:“锦娘莫赶我走。”
“瞧你这点出息。”今棠挑着眉娇嗔:“莫要哄我,是女鬼还是美娇娘?怕不是惹了人家不高兴,这才到我这躲懒来了吧。”
元真意被水呛了一下,嘴里回道:“咳咳……哪儿有什么美娇娘,我一心都悬在锦娘身上,再无旁人了。”
瞧着这打情骂俏的二人,苍清和李玄度有些坐不住,回想起躲在衣橱里时瞧见的旖旎场景,面色发窘,告辞离去。
翌日。
苍清瞧着不远处瘴气缭绕的无望山,说道:“小师兄,你说进山和再去趟冥府,哪条路更难走?”
“自然是冥府路更难走,可没人再替我们守引魂烛灯。”
李玄度取出罗盘对着山头寻方向,瞧着一脸轻松,是根本未将此山作怪的东西放在眼里。
苍清点头,阳间多得是游魂野鬼,瞧见空着的躯体难免觊觎,她又没出息的怕鬼,遇上了毫无招架之力,无法一人独守。
她有些懊恼自己能耐不够,从去岁秋学道术起,至今已有半年,也不过学会了火术和避尘术,还有几招不成式的剑术,画得符十张废九张。
小师兄雕木头的手艺,她更是只学到皮毛,刻出的木符丑到令人发指。
说来也奇,教习师父是好师父,她也算刻苦,却总是不大灵光,约莫是少了一窍的缘故,也不知这一窍丢在了何处。
她似乎少了段很重要的记忆,与之前梦到过的青芜界有关。
但她每吸收一次异族的能量,就能长进些真力,真是的,她难不成是什么大魔头,靠吸鬼怪的能量为生不成?
“发什么愣?”李玄度喊她,“走啊,上山。”
苍清回过神,紧跟上他的脚步。
越是接近山脚,周身雾气渐郁,她不禁感慨道:“为了今棠进山的,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头百姓,各个就跟着了魔似的,着迷到命都不顾了。”
昨夜出春风楼后,他们又去打探过消息,知道了更多的细节,比如今棠原名苏锦。
李玄度答:“她那琴有些古怪,听了叫人目眩神迷。”
苍清顿了顿,轻声问:“小师兄也觉着迷?”
“嗯。”李玄度老实应道。
听到这回答,苍清莫名生气,脚下步子不自觉加快,一言不发往前走,余光却不忘往侧后方扫,见他没有追上来,更恼了。
又不知为何而恼,以至于郁结于心,恼上加恼!
林间无风,又闷又热。
雾气太重化作水汽,打湿她的额发沾在脸上,黏黏糊糊的,她烦躁地捋了一把。
都怪这烦人的潮湿瘴气!
李玄度瞧见苍清的动作,上前去握她的手腕,想运真力替她挡去雾气,却被一把甩开。
又瞧见她撅起的嘴,念及她刚刚的问题,李玄度在脑海中思虑一番,最终得出结论。
她是因他昨夜在衣橱时,不自重的行为恼了?
明明推开了她,还是有所感知?
怪衣橱太窄!
想到昨夜她紧依在身前,鼻腔里都是浓烈雪松香,还有他的作为,他心烦意乱又无地自容。
他何止是着迷,那琴音听得他起了歪心思,清心咒都压不下去。
脸上臊得慌,不敢再去瞧她,更不敢追上去,默默跟在身后。
沉默一直持续到进山前,常年无人来的无望山,已是草木葱茏无处下脚,眼见苍清慢下脚步,李玄度心领神会拔剑上前开路,不忘递给她一颗丹药。
不敢多说,只道:“避瘴气的。”
苍清接过扔进嘴里,给了他一声冷哼。
李玄度摸了摸眉梢,他想道个歉,可这要如何说起?
‘我不是故意对你起心思的’?
还是‘我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亦或是‘它不听我话’?
哪个都像是狂徒的狡辩。
会更不讨她喜欢吧?
羞愧感让李玄度垂下了头,做了几番心理建设,终于开口,“小师妹……”
刚出口,身后有人喊住了他们。
“二位留步!”
回头看去,后边远远赶上来一人,瘴气太重,走得近了才瞧清来得是元真意。
“元郎君?”李玄度面露疑惑,“有何贵干?”
元真意赶得着急,脸上不知是被雾气打湿还是出了汗,“滴滴答答”趟着水。
可瞧着他们的眼神精亮,仿若见了救命稻草。
他气喘吁吁说道:“可算让我赶上了,锦娘说二位今日会来无望山,我特来寻你们的。”
“寻我们做什么?”李玄度问道。
莫非是发现了他们昨天胡诌的批命话术?来算账的?
不至于追到这种地方吧。
元真意脸上是遮不住的疲态,长叹一声,“我晨间归家时,撞了鬼了,若非道长昨日给的符箓,小命都得交代,所以特来请道长们驱鬼。”
原来是有生意上门,也不问具体缘由,李玄度直接道:“抓鬼十两。”
“好好好!钱不是问题,道长愿意去就好。”元真意脸上的焦急有所缓和,面露希冀,“还有那符箓可能再卖我几张?”
“可以,符箓五两一张。”李玄度说得面不改色。
苍清在旁听得嘴角微张,小师兄何时也这般奸商了?他那符纸,从前可都是随手送的。
他们一路来,也常替人看事赚银两,没少抓鬼驱邪,但收费一向随意,难得有明码标价的时候。
这么好的机会,苍清自然不能错过,她抢过李玄度的话头。
“元郎君的情况比较复杂,恐怕不止鬼这么简单,得来全套,这样,我与郎君相见恨晚,祈福驱邪、捉鬼抓妖给你个优惠,算你五十两,再送你三张符箓,如何?”
元真意还未答话,李玄度先冷哼了一声,“相见恨晚?你这回怎么不说一见如故?小狗似的,见谁都摇尾巴。”
苍清:?
好扎心。
“说话真讨厌。”苍清不知他发什么疯,又想起他也“着迷”之事,借故回身恶狠狠推了他一下,才转头对元真意道:“此处危机四伏,元郎君去春风楼等吧,等我们从无望山出来,再与你一起回家抓鬼。”
元真意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叫她很好奇。
可上巳节将近,他们如今最紧要的事,是寻青棠娘子,寻到玉灵芝必然是要先去春风楼交差的。
“那便说定了。”元真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往前凑近两步,来扯她的衣袖,“道长可定要救救我!”
“小心!”
她背后的李玄度突然揽着她跃开数步,同时,元真意朝前扑倒,整个人趴进了瘴气中,下一秒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腕,一下将他拖进林中。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只剩下元真意慌张得叫声,以及乱石灌木刮蹭倒伏之声。
“什么东西?!”苍清缓过神问道。
李玄度摇了摇头,“不知道,走吧,进去救人。”
顺着被拖曳的痕迹追进山里,灰绿色的瘴气瞬间裹住了周身,一股寒气直冲心间,雾气比在山外要浓得多,只能见周围一丈光景,好在灌木倒伏明显,倒省了砍树枝开路。
信州的山间也常有瘴气,却从没见过如此阴寒霸道的惨绿毒雾,若是没有大师姐的丹药,怕早已被毒倒。
瘴气太重,林间长满湿漉漉的青苔,又走得急,苍清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好在身侧人立时扶住她,“小心些。”
苍清顺势去扶李玄度的胳膊,却被他避开了,又去拉他的手,还是躲。
本来之前就在生气,此时愈发恼,闷闷说道:“为什么躲我?”
李玄度低头看路,用剑锋拨开乱石杂草,瓮声瓮气回道:“你不是讨厌我吗?”
刚刚那阴阳怪气的“小狗”话一出口,李玄度就后悔了,听到她说讨厌,真想抽自己两嘴巴。
她昨夜就说过他不讨喜,他今日又往枪口上撞,也不知为何就如此口不择言。
苍清又来牵他的手,这次牵得又快又紧,一副誓不给他机会甩开的模样,她说:“谁说的?我最喜欢你!”
李玄度一怔,瞳孔微微放大,他的手收回不是,回握也不是,傻愣愣垂着。
“又在骗我?”
“真话!”苍清又说:“除了我师父,嗯……还有我大师姐、大师兄,现在还有阿榆也喜欢。”
“但所有人里,我最喜欢你!”
原来如此。
她一句话另他喜,她一句话另他忧。
只消一句,定他一日生死。
他定是病了,还很重。
李玄度自嘲得轻笑一声:“你昨日还说我不讨喜。”
苍清沉默了半晌,捏了捏他的手心,回道:“小师兄做自己就好,喜欢你的人无论如何都会在千万人中选中你,坚定地走向你,与你成为知己好友,比如我。”
她说得那么认真,恍惚让他以为她在同他表白。
但显然不是。
脚下的路不好走,李玄度又笑了,带着些无奈,他回握住她的手,“知道了,走吧。”
林间雾气不仅打湿了衣衫和发梢,还有他们交握的手心。
他不想施术。
任潮湿黏腻的汗渍,似胶水般沾住他们的手,又顺着手心钻进他的心头,润湿了他的心间。
又咸又苦。
行至半路,李玄度鼓起勇气说道:“昨夜的事对不住,那反应并非我有意。”
“什么反应?为什么要道歉?”
李玄度侧头,瞧见苍清睁着单纯大眼,神色迷茫,不似作假,恍悟她根本就什么也不懂,是他想岔了。
他耳尖泛红,支吾起来。
“无事,就……不该让你看那些东西,我该反应再快些,早点捂住你的眼睛。”
他不提,苍清过会也就忘了,一说心里又烦起来,嚷道:“你修道之人不是清心寡欲吗?为什么也对今棠小姐着迷?!”
她用力掐了一下他的手心,“你不是常念清心咒吗?在春风楼为何不念了?”
“啊?”迷茫的人成了李玄度,“我何时对她着迷了?”
苍清本就不晓得自己生气的缘由,听他如此说,只当他是着迷琴音,气又莫名其妙地消了。
“不对人着迷就好,你记着,你是童子命,以后要做老道长的,别想有的没的。”
李玄度:?
这老道长是非做不可吗?他如今……也不是很想。
说着话,脚下路程并未慢下来,追至林间深处,目光被一棵足要三、五人才能合抱的柳树吸引。
翠绿的柳枝在惨淡绿雾中缓缓舞动,如一条条水蛇在绿水里随波逐流。
可这里无风。
无风自动,诡异万分。
地上拖曳痕迹也在此消失不见。
苍清感叹:“这树怕得好几百年了吧?莫非成了精?”
她仔细打量柳树周遭,树下有个隆起的小土丘,正想走近了看,脚刚踏前一步,不经意踢开地上厚实松软的枯叶,有东西绊住了她的脚。
底下露出一小节截陷在土里的白骨。
她的注意力就此被吸引,蹲下身盯着仔细瞧了半天,才道:“好像不是人骨。”
目光又扫过周边,一下子噤了声,那层层枯叶之下,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竟全是白色碎骨,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骨头。
李玄度被她拉着下蹲,自然也瞧见了,空着的手一翻,八角罗盘置于掌心,罗盘的中心的指针纹丝不动。
“这柳树不是妖。”他说。
这便是说带走元真意的和造出这么多骨头的不是妖。
那会是何方神圣?
“元郎君怕是有危险了,我们得抓紧。”
苍清话音刚落,手上一紧,被李玄度拉了个踉跄,原本蹲着的地方迅速爬过一物,速度之快甚至瞧不清是什么。
“来者不善。”李玄度快速收掉罗盘,唤出月魄剑,剑气冲着地上四处游动的东西斩去。
听得“刺啦——”一声,枯叶中探出个脑袋,通体碧绿,半隐在丝丝缕缕的绿雾中,竟是条碗口粗的毒蛇。
这一剑似是将它惹怒了,这才直起了脑袋,嘶嘶吐着信子,红宝石般的眼睛散发着危险的光芒,待看清了剑的主人,它又伏下去,快速朝着他们游来。
它游动时,身上片片坚硬的鳞片撞击,发出玉石击打之声,极为悦耳。
月魄剑随心而动,一击未中,追着毒蛇又连续刺去,它速度极快,月魄剑竟追之不上。
毒蛇比剑更快,霎时间便到了二人跟前,李玄度反应也快,月魄剑回手将那蛇一拦,趁着空隙随即揽住苍清,脚尖轻点地面,飞身上了大柳树。
树下的毒蛇,一双猩红三角眼死死盯着他们,突然直立起身子,身上的绿色鳞片随之张开,如被刮起的鱼鳞,一片片立在皮肤之上。
这全身无一处不是碧绿的蛇,鳞片里侧竟是血红色。
苍清一时看呆,没忍住嘴贱道:“啊,朱红配碧绿。”
李玄度立马接口:“鲜花落茅坑?”
这时候要这种默契干什么?
二人都发现,这蛇肉眼可见的怒了……
苍清忙道:“哎哎哎,你别急眼,红配绿还是抗打的。”
蛇头微微伏低,做出了进攻地姿势。
周遭雾气更重了,似活了般,如水纹缓缓游弋其间。
“哎不是说你要挨打了,我是说老祖宗留下来的配色总有些过人之处。”
蛇可不听苍清越描越黑的解释,尾巴尖往地上奋力一甩,身体扭动着朝二人弹射而来。
李玄度口中念咒朝着蛇打出几张黄符,只见它甩了甩身子,粘在身上的符纸就通通甩落,不见丝毫影响。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蛇妖,倒像是……
“小师兄,我们被它的样子迷惑了,这不是蛇妖,是……”
苍清所有注意力全在眼前的蛇怪上,没有注意到脚边有一条柳枝化作绿蛇,悄悄缠上了她的脚腕。
突然,脚腕一紧,整个人面朝下被一股力量往下拖去,苍清本能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只扯下满手的柳叶,随即便直直往一处滑坠下去。
很快她就滑到了底,四周黑漆漆的,闻起来一股死老鼠味,腥臭无比。
苍清才站定,突觉手心里痒痒的,有东西在蛄蛹,冰冰凉凉缠上她的手腕。
她迅速甩了两下手,甩掉了手心里的不明物,翻掌燃起一团小小的火焰,将将可照亮四周的景象。
再看被自己甩掉的东西,竟是一条条拇指粗细的绿蛇,交缠在一处上下翻滚,令人头皮发麻。
她抓得分明是柳叶,为何成了绿蛇?
落地之处又传来响动,苍清借着掌心火凑上前,看清来人,笑道:“小师兄,你也被拽下来了?”
李玄度却并不是同她一样趴着下来的,他拉着她上下仔细看了一遍,确认她无碍,才应了声嗯。
苍清也打量了他一遍,瞧见他袖摆上沾着少量透明粘液,奇道:“你身上沾了什么?”
周围得气息太难闻,妨碍了她的嗅觉,于是她凑近了去闻,李玄度温热的掌心抵住了她的额头,阻止她靠近,声音有些不自然,“你闻自己身上的也是一样。”
苍清这才低头瞧见她的前襟、罗裙一整片都沾满了!一团一团的粘液能拉丝,她稍掀起衣角凑到鼻尖一闻,“哕。”
酸臭酸臭的,差点闻吐。
又打量墙壁。
她是从柳树上掉下来的,那这处应当是树洞,可……这肉红色的内壁,还会一鼓一鼓的,怎么瞧也不是粗粝的树干。
上手摸了一把,满手皆是滑腻温热的触感,还蹭了一团粘液,有些灼手,赶忙在衣裙上蹭干净。
难怪小师兄不准她接近,相比于她,小师兄的身上干净多了,毕竟她是趴着滑下来的,几乎是用衣服擦了一遍“地”。
苍清立即捏了个避尘决,衣上粘液消失无痕,只留下去不掉的腥臭味。
避尘决只管表象不管气味,但好歹看着干净了。
同样是被拽下洞,小师兄怎么就能干爽落地,等等,苍清突发奇想,除非……小师兄不是被拽下来,而是自己跳下来的?
那他为什么不承认?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咳嗽,惊得苍清立马转身,“谁?!”
李玄度的动作比她更快,跨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光亮随着掌心火照将过去,地上还躺着一人,正是先前被拖进林中的元真意,此时他脸色铁青,还在半昏迷中。
李玄度近前蹲下身捏住元真意的下颌,将他的头高高扬起,手指用力捏开他的嘴扔进一颗丹药,又猛的一敲他下巴,丹药顺着喉咙滚进腹中。
丹药很快见效,元真意咳了两声,渐渐醒转,“我……我这是在哪里?”
“不知道。”李玄度见他醒了,又走回苍清身边,与她一拳的距离。
离得不远,凑得不近。
元真意摸索着从地上爬起,他身上衣服在被拖曳之时都磨破了,好似又脏又烂裹满粘液的破布条挂在身上,隐约还能瞧见擦伤的肌肤。
不知是牵动了何处伤口,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才缓慢开口,“是二位道长救了我?”
苍清和李玄度一起点了点头。
元真意拱起手作揖,“谢过二位救命之恩。”
“不客气,十两。”苍清和李玄度异口同声,又同时朝人摊手。
元真意抽了抽嘴角,擦干净手上粘液,颤巍巍从破破烂烂的袖子里摸出十两的银锭递出去,“二位可知是什么将我拖至此处?”
苍清笑眯眯接过,“应该是异族。”
借着掌心火,她心细地发现,元真意手心处有斑斑灼烧的痕迹,这粘液果真会腐蚀。
元真意问:“异族?什么东西?”
苍清:“比妖鬼还凶的东西。”
听到这个回答,元真意的身体明显缩了一下,“那现在是已经将那……那东西解决了?”
“还没有。”
元真意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他强装镇定问道:“那可有安全出去的法子?”
“应该有。”苍清示意李玄度将浮生卷拿出来。
这蛇怪初见长得同普通的蛇一般,让他们先入为主,以为它不过就是个精怪,差点被迷惑。
苍清熟练打开浮生卷的搭扣,与李玄度一同找蛇怪的相关信息,浮生卷看着不大,里边却森罗万象,只根据蛇怪的特征去寻,一时寻之不见。
倒是瞧见了在临安时遇见的穹灵玉小鬼,名唤犬鳣,竟不知稀奇古怪的异族也能化作平常小儿的模样,稀奇。
卷中传来个欠欠的声音,“这呢,你二人生这么大双眼睛什么用?它都看见你们了,你们还没找到它。”
苍清不觉张张嘴,好一会才认出人来,“是你。”
李玄度嘴欠:“这不是我们手下败将小九尾吗?”
胡长生冷笑:“呵,是我多嘴,让那东西将你们都吃了才清净。”
“死心吧。”李玄度也笑,很是爽朗,“不如想想如何让浮生卷认下你这门假亲戚,好让你一直躲下去。”
苍清不理会他们的斗嘴,一心查阅浮生卷,顺着胡长生的指点,果然在一处犄角旮旯看到了与蛇怪相符合的名字。
“找到了!”她兴奋喊道。
“遗,性喜寄生,本体似蛇,绿身赤鳞,鼓翅而飞,行之极速。喜阴湿、居处必生瘴气,畏日照。拆其骨入药可医凡人心疾,亦能活死人、肉白骨。”
等苍清念完,胡长生哈哈大笑,“这里哪来日头,你们要是死了,我可就自由了。”
“闭嘴。”苍清将手中的浮生卷一裹,塞进锦包中,怼道:“别小瞧人了。”
狠话是要放的,可别说出去杀蛇怪,眼下要从这里怎么出去都是个问题。
苍清抬头,举起手燃起掌心火去照先前下来的地方,上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又蹲下身去照地面,和四壁一样也是肉红色的,火光凑得近,看得久了地面似波浪般在上下鼓动,苍清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定睛再看,地面缓缓渗出了粘液。
“小师兄……”她才站起身,话都未说完,脚下的地面忽而上下剧烈浮动起来。
不止是地面,连四壁也在晃,好似翻江倒海,叫人根本站不住,苍清重心不稳朝前摔去,没有意料之中的磕个大跟头。
有人接住她成了她的软垫,代替她摔进粘液里,二人脸对脸,李玄度的嘴唇正好碰在她的眉心处,温润柔软。
他急促的鼻息轻轻呼在她的额间,痒痒的,叫她唰一下红了脸,比起她点在眉间的朱砂痣,有过之而无不及。
整个空间,地动山摇。
地上的粘液如沼泽,越渗越多,越聚越多攀上他的衣摆。
二人平躺在地上,她没动,他搂着她也没动,只抬起一只手燃起了指尖火。
火光将他们的脸都映成了绯色——
作者有话说:妹宝开窍啦!!!动心还远吗?!
那李道长离掉马追妻还远吗?!!
真力:本书里的内功。
凡人修真力,妖怪是灵力,神就是神力。
妹宝跟着李道长学道术,所以目前修得也是真力。
第40章
“我说二位道长,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温情呢?能不能先找出路啊!”
元真意跌坐在一旁,勉强稳着身形,他的手撑着地, 长时间接触受不住粘液的灼烧, 苦着脸不时甩手斯哈两声。
烂糟糟的白襕衫长摆拖在地上,受了粘液腐蚀更破了。
这粘液的灼烧力度加剧了。
苍清忙从李玄度身上爬起身, 只是这里摇得实在太厉害, 试了几次又都跌回他怀里, 最后二人相搀着才起来。
李玄度岔开脚稳稳站定,将她护在身前。
之前下洞时弄脏了衣摆, 他都没有施术, 这一回却火急火燎地施了避尘术。
衣服焕然一新, 再没有任何污渍与破口, 也掩住了后背肌肤上被粘液灼烧的伤。
苍清扶着他的腰, 摸到过他背上的破口,一定很疼, 瞧一旁元真意的脸都皱成了团。
李玄度却仿若无事, 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苍清想不明白,明明那么疼, 他刚刚为何不赶紧从地上起来?
明明可以站得那么稳, 他为何会和她一同摔倒?
明明嫌弃她身上难闻的味道,他为何还要来接她?
周遭动荡不停,她稳稳躲在他怀里, 心绪乱飘。
平日里只要不是鬼,再惊险的时刻,苍清都能镇定思考, 今日不知道是怎么了,心慌得很,都不敢抬眼去瞧一瞧身侧人的脸,怕对上他的视线。
“二位道长!快想想法子啊!我不想死在这里。”元真意的哭嚎声叫回了苍清乱七八糟的神思。
她拍了拍心口安抚下狂跳的心,说道:“我们所处之地绝非树洞。”
李玄度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应声说:“别怕,不管是什么,找不到路炸了就是。”
“怎么不怕!”元真意先嚷道:“鞋都要烧穿了。”
苍清倒是真不怕,虽不知心跳为何这么快,但有他在旁又觉安心。
她也没解释,镇静下来后,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浮生卷上的记载,想到柳枝如蛇般的大柳树,说道:“卷上书‘遗,性喜寄生,本体形似蛇’,这粘液又有腐蚀性,我们或许是被吞进了蛇腹。”
“你是说柳树是遗的寄生物,我们在遗的肚子里?”李玄度起手甩出两张符纸,“破!”
爆破符无火自燃,打在软壁上,不见分毫效果。
异族不怕符箓,也印证了苍清的说法,柳树是蛇,蛇为遗,二者相辅相生。
“对,大柳树被怪蛇寄生,二者早已融为一体,它想将我们吃干抹尽。”
“那就划烂它的肚子出去。”
“月魄!”李玄度腰间的月魄剑出鞘,握进他手中,“抱紧了。”
苍清立时意会,牢牢抱住他的腰,好让他腾出手掐诀使剑。
月魄剑势如长虹,在不大的肚腹中来回穿刺,周遭空间晃得更加厉害,上下颠倒犹如巨蟒翻滚,元真意蹲不住,直接滚了个来回,裹了满身的胃液,烧得他吱哇乱叫。
苍清二人也有些吃不住,勉强稳着身形。
“上来!”
李玄度半蹲下身,召回月魄剑一下刺进粉肉软壁里,以做支撑。
无需他喊第二遍,苍清毫不犹豫跳上他的背,一时忘了他背上还有伤,手环在他胸前,两脚盘起牢牢箍住他的腰。
这么紧急的时刻,疼得龇牙咧嘴的李玄度起身时还损了一句:“缠这么紧,你是蛇妖吗?”
习以为常的苍清只作未闻,周遭晃得太厉害,她生怕掉下去,抱得更紧,指挥道:“小师兄!上!叫它穿肠破肚!”
坐骑李玄度才带着她飞身而起,顶上忽而传来一股巨大吸力,胃液也如潮水拍岸,汇聚成柱,浇了他们满头满脸。
二人本能闭眼闪避,一时间天旋地转,再睁眼时他们已经身处林间,从高处跌进了满是碎骨的枯叶中,这回换苍清垫在李玄度身下。
“你好重,快起开!”苍清“哎哟”连连,忙着推人。
李玄度赶忙翻身起来,顺势也拉起她。
眼前的大柳树弯起了躯干,宛如醉酒呕吐的人。
他们这是被呕出来了???
看来遗受不住月魄剑的攻势,吐掉了他们这几块硬骨头,顾不得身上满身的胃液,只慌乱擦了擦,避免外露的肌肤长时间碰触被灼伤。
蛇怪此时盘在大柳树上,嘶嘶吐着蛇信,目光死死盯着他们,随时要发起下一次攻击。
李玄度立时又执剑上前,与之缠斗在一处。
如此近的距离,才发现它背后果真长着一对薄如蝉翼的绿翅,这般颜色,这般薄度,又有这样的浓雾和攻击速度做掩护,隐在翠色的柳条中,不怪人先前瞧不出来。
本来它游动的速度就快,有了翅膀简直如虎添翼。
根本找不到机会斩杀它,相反它倒是找准时机朝着掩在一旁的苍清冲来。
苍清早已习惯,异族见了她都喜欢的紧,她抬头望了望天,瘴气遮云盖日。
“小师兄!巽字决!”
李玄度执剑而立,浓雾化作的水顺着他的发丝滴落在他的眼睫上,他闭上眼,双手掐诀起心动念。
“春风生万物,万物始清明,起!”
一时间衣袂飘飞,柳条也被吹得沙沙作响,随风而荡。
迷雾吹散开去,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到众人脸庞,自然也照在冲着苍清而来的遗身上。
它的动作在一瞬间停滞,日光于它真如火烧毒炙般,背上的羽翼来不及收起,灼出个大洞,疼得它不断扭曲翻腾,抽搐着从半空中掉落下去。
李玄度跟着落地,一剑刺在遗的七寸处,很快它便停止蠕动,身形开始缩小,皮肉也被日照灼烂随之消散,最终只剩一小堆白骨。
这回苍清没有碰到遗,自然也没有吸收能量,她自认不太想当吸收鬼怪能量的大魔头。
李玄度捡起地上的尸骸,说道:“我记得浮生卷上说这骨头可以医治心疾?”
“先收着吧。”苍清的注意力眼下在那棵大柳树上,没了寄生物,它翠绿的柳条变作焦色,整颗树迅速枯败下去,“轰”地化成烂泥一堆。
遗死了,浓雾自然也就散尽,无望山的毒瘴不复存在。
元真意离得近,正巧被柳树烂泥砸了一身,他艰难地扒拉出来,“结束了?”
苍清点点头,“不过我们还得在山里寻玉灵芝。”
话是这么说,但谁都不知这玉灵芝是个什么玩意儿,为此李玄度还用传音符传音问大师姐,对面表示没听说过,让他随便拔几株灵芝回去。
「如果用不到就晒干了带给我!我将以大力丸作为馈赠。」
谁要大力丸啊!
真是打得好算盘,珠子都蹦人脸上了。
李玄度抹掉脸上的“算盘珠子”,听话地照着大师姐的指点拔了许多草药以及真灵芝,并怀疑大师姐拿他当小工在使唤。
苍清在旁帮着采药,大师姐没提及的不知名小野草也采了几株,李玄度只当她是觉得好玩,也没问。
走出无望山时,天已擦黑,没有寻到玉灵芝的苍清二人,还是决定去趟春风楼,叫今棠小姐自己在这堆草药里翻找翻找。
苍清刚抬步,元真意上来扯她衣袖,“道长啊,先去我家捉鬼吧,要不我是一日都待不下去了。”
他一身破烂沾着粘液,又臭又脏,瞧着最为寒碜,苍清捂着鼻子将他推远了,“我们还有要紧事要寻今棠小姐,明日再去你家。”
“道长要寻锦娘,我让小仆去请来家里就是,再者您二位这一身……”元真意含蓄地用眼神提醒,“可去我家中清理。”
苍清抬袖闻了闻,又凑近李玄度想去闻他的,再次被无情推开,虽说避尘决解决了外观,但在遗的胃里滚了一遭,这腌入味的臭气确实……和元真意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都说今棠难请,到了元真意这处,说起来竟如此轻松。
“元郎君和今棠小姐的关系似乎很好?”
“我与她青梅竹马自幼相识,请她来一趟,不费事。”元真意一脸诚恳,又拱手哀求:“道长信我!若是让我独自归家,必活不过明早!”
既然是儿时情谊,倒也说得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行吧,前头带路。”
三个臭兮兮的人走在街上,行人纷纷捏着鼻子快速从他们身旁溜过,并留下嫌弃的眼神,像是在瞧刚从粪坑里捞出来的……
要脸的三人加快脚步,左拐八绕地到了一处不算深的巷子里,周边统共也只有五六户人家。
元真意家算得上是里边最大最好的,但苍清的目光却被与他家一墙之隔的宅子吸引了。
只因那户门前有一颗高出屋子的老合欢树,有一半已经遮到了元真意家的院子上头。
借着元宅的星点烛光,合欢树一半隐在暗处一半迎着光亮,此时虽不是花期,但叶子郁郁葱葱,极是惹眼。
元真意显然是走惯了的,对合欢树并不在意,他推开自家院门走进去,嘴里喊着,“元伯,我回来了。”
院中有个上了年纪的老仆在扫庭院,听到声音抬起头来,“阿郎回来了,呀,这怎么搞成这副模样?咦?这二位是?”
“无事,摔了一跤。”元真意随口介绍:“这二位是云……云……”
“云山观。”李玄度提醒道。
“哦对,云山观的道士。”元真意从袖中掏出几两碎银,“元伯你去外头买几样小菜,我要和道长们吃酒,再去请个大夫。”
老仆面色有些不自然,放下扫帚出门去了。
苍清看着他出门,又抬眼瞧院中景象,宅子不算太大,虽然各处瞧着都有些老旧,倒也打扫的干净,大概都是这老仆的功劳。
屋子里又走出来个少年书童,对着元真意说道:“阿郎回来了,今早孟娘子过来寻你,叫我将这信交予你。”走得近了书童捏住鼻子,咦道:“什么味儿?阿郎怎么受伤了?”
“我无碍。”元真意单手接过信,随手往怀里一塞,“你去收拾两间屋子出来,道长们今晚要在家里捉鬼,别忘了烧热水,我们要沐浴。”
书童脸上露出些许古怪的神色,嘀咕了一声,“哪有鬼。”
还是依言下去了。
元真意这才招呼苍清和李玄度,“我们去后头,我给二位讲讲我家发生的怪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