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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21章
门内景象如常, 瓜果蔬菜坛坛罐罐躺了一地。
如鼠啃噬的“咔嚓咔嚓”声时有时无,这会子又什么也听不见了,李玄度仔细看了一圈, 什么也没发现, 只敏锐地觉得冷气不断渗进体内。
跟在后面进来的苍清焦急万分地喊他:“小道长,快开眼!”
苍清一直充当着他的眼睛, 从没有哪次会这么着急地叫他自己开眼。
他知事态紧急立马口中念咒, 剑指划过眼睛, 眼前景象骤变,整个舱内一片黑雾缭绕。
千丝万缕如墨倾入水中, 越往里走, 空气中的墨色越浓。
人在其中仿若掉进了无边的黑洞, 那浓重粘腻的雾色像是有了生命, 争先恐后想往人的眼鼻处钻。
苍清眼尖, 指着舱内最深处的一处角落说道:“那里有个土瓦坛子,黑气好像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李玄度唤出月魄剑, 甩出道道剑影挥开黑雾, 角落里果然静静躺着一个破烂小瓦罐,普通的就如每家每户腌菜的坛子。
苍清拿起瓦罐,很轻。
她屏着气缓缓掀开盖子, 丝丝黑雾如墨鱼喷墨, 一下从土罐中喷出来,阴祟之气侵入眼睛,迷得人视线模糊。
李玄度诵起金光咒, 他念得极快,同时双手掐诀,很快层层金光罩到身上, 瞬间驱散了周边的黑雾。
待看清罐中景象,二人皆是瞳孔剧震。
里边赫然躺着一个三寸大的小婴孩,浑身泡在血水里,被血水中粗细不同的血管环绕包裹,挤得整个罐坛子满满当当。
偶尔伸展四肢,摊手蹬腿,踢到罐壁便发出咔嚓的声音。
苍清受惊,拿坛子的手打滑,指尖不慎被磕破的坛子边划破,一滴血顺着罐沿滴落进去,一瞬便被罐中小人吸收殆尽,它好似还不心满意足,贪婪地砸吧着嘴。
体形竟随之又长了一些,罐子上的裂缝也因此多加了几条,鼠啃声更甚。
金光照进罐内,里边的小人似乎觉得很不舒适,眉头紧皱,“嗷——”的一声哭了出来,尖利不似人语。
若不是有金光咒护身,恐怕此时已经被这声音伤到神魂。
苍清赶忙把盖子重新盖上,哭声戛然而止,她第一次见到这么诡异的东西,心砰砰跳得厉害,看向李玄度:“小道长,怎么办?”
李玄度凝眸沉吟,半晌才坚定地回道:“这东西不能留。”
苍清有些不忍:“可他……还是个婴儿啊。”
“你有见过这么诡异的婴儿吗?都只是表象罢了。”
李玄度像是安慰一般又道:“你别忘了我们本来就是来找它的。”
苍清叹气:“骇人小鬼怎么成这番模样了?”
叫她都不忍心下手了。
李玄度也是初见这种似人又似鬼物的东西,一时无法解答:“这恐怕就得问幕后之人了,先带出去吧,我们动了土罐子,他的主人很快就会寻来的。”
出了底舱,回二层的楼梯需饶过甲板侧面的走廊从船头进去。
暴风雨已经来了,船身随着风雨摇晃的厉害。
倾盆大雨在空中串起层层叠叠的水晶珠帘,风吹得珠帘飒飒打在人脸上睁不开眼。
苍清才迈脚要踏进雨水中,李玄度拉住他的胳膊,什么也没说,只是运起真力,将雨水阻隔在外不得沾身。
船帆已经降下,甲板上只有船头站着穿着蓑衣的船老大和几名舵手,平日里都是由几名掌舵手轮流来负责船的航行,但遇到这种天气,船家一般都会亲自掌舵,以保证整艘船的安全。
夜色深沉,风驰雨骤让专心致志的船老大和舵手们不曾注意到甲板上出现的其他人。
苍清却是透过船头的孤灯看见暮色里还站着一人。
那人就任雨水打在身上,不动也不躲,清冷地开口:“把他还给我,你们要我做什么都行。”
李玄度冷笑:“果然是你。”
“把他还给我,”陆苑只是重复,“求你们把他给我。”
到后面几乎是在哀求。
苍清劝解道:“陆苑娘子,他已经死了,不该再以这样可憎的面目留在世上。”
这小鬼害了两条性命,又嗜血如命,决计是不能留。
“把他给我!”对面声音几近咆哮,融进呼呼风中,拉得变了形。
“妖孽休想!”李玄度冷下脸来,厉声道,翻手间罗盘已置于掌心。
船头孤灯在雨中散发出雾蒙蒙的光晕,映得陆苑面色晦暗不明,“你们找死!”
她伸出双臂,在黑暗中做出各种奇怪的手势,嘴里念着让人听不懂的语言。
船晃得厉害,她的身体却稳如磐石,不曾动摇分毫。
就在这一触即发之际,舱里跑出来一人,她抬起脸冲雨中站着的人喊道:“阿苑!”
陆苑头都未抬,只是厉声道:“你来做什么!?”
小莲冲过去将陆苑抱住,“阿苑,我们回家吧。”
陆苑狠狠将她甩开,“滚!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小莲跌坐在地上,却似不知疼痛只继续喃喃着:“我们回家吧,只要回了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舱里又跑出来一人,雨水瞬间将他打湿,他抹了一把脸,声音嘶哑:“苑娘!”
陆苑终于停下手中动作,机械地扭动脖子缓缓转过头:“官人?”
小莲也从地上站起身,满脸的疑问,“你……你怎么会醒?”
“是我封住了他的脉息。”李玄度出声回答了这一家子的疑问。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让他昏迷不醒,但是一定需要配合你屋中的香才能起效吧?封了他的穴,他闻不到你点的香,自然也就醒了。”
苍清也叹气接口道:“你们一家子还真是难评啊。”
她指了指陆苑,“这小鬼真正的主人是你?”
出现在死者门口的血脚印,一样的弓鞋不止是巧合,更重要的是这工艺就是出自小莲之手。
这家娘子就是鞋铺掌柜口中随夫搬走的人。
那么小莲多次出现在小鬼周边却毫发无伤也有了解释。
苍清试探问道:“你发现了我们下的追踪符,于是你便故意接近我们,给我们假的小鬼,又告诉我们小鬼是刘铭远养的消息,是想借我们的手除掉他?”
小莲看着陆苑,眼里透着迷茫,“你想杀了……他?你不是一直不愿伤他吗?”
刘铭远也是一脸不可置信,“你想杀了我?”
陆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对着苍清和李玄度说:“我们毫不相干,你们为何屡屡坏我事?”
李玄度嗤笑,“你杀了人。”
苍清继续道:“你的夫君背叛了你是吗?他忘记了你们的山盟海誓,在你孩子刚死了一个月之时就纳了新人。”
陆苑没有接话。
“你的孩子死了,而他又有了新的孩子,你恨他对吗?”
看着陆苑毫无情绪变化的脸,苍清觉得自己猜错了,“你并不在意此事……那是什么让你想杀了他?”
苍清转而看向刘铭远,大雨冲刷在他脸上,依旧没有掩盖掉他变化不定的脸色。
她只迟疑了片刻,便想通了其中关键,指着刘铭远道:“原因出在孩子死的那日!那日你在做什么?”
苑娘却突然开始笑,笑个不停,好似要喘过气去,笑了许久,大概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是泪。
她哑着声音说道:“不在意?怎么会不在意呢?任何一个爱着丈夫的女子,都不可能不在意自己的丈夫身边睡了其他女子。”
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凭什么只有我的孩子死了?”
“他该死!你们都该死!”陆苑变得激动起来,她举起左手轻摇,在她奇怪的手势下,手腕上银制的铃铛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你们都去做我儿的养分吧!”
苍清手中的罐子剧烈摇晃起来,再也拿不住脱手而出,一切都不过是瞬间的事。
刘铭远喊道:“苑娘,他早就不在了,你别执迷不悟了!”
陆苑这次没有回头,她两眼直勾勾的只盯着罐子,“官人,你看看,他不就在这吗?活生生的,和以前长得一模一样。”
罐身裂纹越来越多,最终裂成碎片,黑雾中托着一个婴孩,白白胖胖竟真和寻常百姓家的孩儿无甚区别。
陆苑痴痴望着飘在空中的孩子,血红的眼里是满满的不舍。
第一次见这场景,苍清看得发怔,身旁的李玄度也是一样。
就连不远处的船老大和舵手们也被吸引,不知所措地望向这边,最后还是船老大低喝一声:“别回头!好好掌舵,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他行船几十年,不止一次见过这种诡异之事,他懂什么时候应当视而不见,可耳朵还是忍不住往那个方向探去。
“祁儿过来。”陆苑向空中小鬼展开双臂柔声唤道,“到阿娘这里来。”
婴孩小鬼脸蛋白净,穿着红色小袄,霎是可爱,让人忍不住心里一软。
他看了一眼陆苑,蹬了蹬腿却是朝苍清飞去,停在她面前伸着短胖的手臂,咿呀说着话。
“祁儿要抱抱……”
“抱抱……”
让人一时间无法对这样的孩子下手。
直到这个可爱的“孩子”一口咬在苍清的手臂上。
苍清手臂登时流出鲜血,那婴孩两眼放光,更加用力吮吸起来,身形较之前又大了许多,竟像个二三岁的孩童了。
李玄度慌忙用手去拉扯,小鬼却将自己的牙深深嵌在肉里,若是强拉硬拽痛苦的只会是苍清。
第22章
“符纸给我!”
不等李玄度说第二遍, 苍清已经取出几张符纸递过去。
李玄度快速接过,指尖夹起一张杀鬼符,口中念咒, “啪”的一下贴在小鬼脑门上。
符纸燃起一团烈火, 如此瓢泼大雨都无法将它淋熄。
火焰燃上鬼身,小鬼吃痛, 黑气源源不断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可爱的样子忽地变作狰狞鬼脸。
“不要——”
陆苑厉声喊道。
大概是出自一位母亲的本能, 她跌跌撞撞朝着小鬼跑去,不顾火焰将小鬼抱进怀里。
“祁儿……祁儿别怕, 阿娘在这里。”
陆苑瘫坐在雨地里, 面上不知是雨是泪, 只管尽数从脸庞流落。
“妖孽, 还执迷不悟?!”
月魄剑指在陆苑身前, 她也毫不在意,好似早就不打算活下去。
小莲扑上来, 挡在陆苑身前大叫着, “不,不是这样的,这些事和苑娘无关, 是我做的。”
“闭嘴!”陆苑毫不留情将小莲推开, “装什么无辜?你当真以为我就不恨你吗?”
小莲听她这么说,先是一脸错愕。
又听陆苑道:“你若是真有心,今日无论如何也不应当拦我。”
小莲似想到了什么, 面色僵硬地垂下头去。
陆苑不再多瞧她一眼,只是抱着怀中小鬼,缓缓摇响腕上铃铛镯。
“叮铃当啷——”
口中清唱着不知哪里的歌谣。
“溪水边上哟, 有那浣衣娘,情窦未开时,不知世上愁几许——”
“溪上边上哟,有那痴情郎,一见倾心时,方知世上愁几许——”
刘铭远走至她身边,轻轻唤她:“苑娘。”
陆苑忽然不唱了,缓缓抬头看他,眼底暗沉。
她二十与刘铭远相识相恋,背井离乡随他偷跑出来,红袖添香陪他读书写字,之后进士及第,二十五又随他赴任衢州。
“官人,你可知你赴任衢州那年,我已经有孕两月,只是因路途艰辛没有保住这第一个孩子”
“你不曾说起。”
“是,因为我担心你新官上任徒增烦恼。”
“我……”刘铭远想说些什么,嗫嚅了一下最终没有说出口。
“此后我伤了元气多年未孕,眼见你唉声叹气,身边人都劝你纳妾。”
她依旧望着他,目光深深看得刘铭远心里发凉。
“是,我当时是愁过,可我最后不是也没同意吗?”
“呵……直到四年后又有了祈儿,我才安下心来,那时心想终于不会有人同我分享我的丈夫了。”苑娘苦笑,可终是人心易变,这冷清的宅子里还是多了一个可怜的人儿。
“祁儿出生后,府衙后院清冷的日子似乎变得没有那么难捱了。”
她不再看刘铭远,而是低头看向怀里抱着的小鬼,想起那段时光,眼里变得温柔。
“那日我也是这样抱着浑身湿透的祁儿,他的小身子那么凉,我一遍又一遍喊他名字,他却再也不会回应我。
“明明早上还在说,爹爹最爱吃鱼了,若是能有世上最美味的鱼,爹爹就一定会回家陪祁儿一起吃饭。”
刘铭远浑身一震,“我竟不知……”
她的语气转而变得冷硬:“官人是不知,你每日忙着公事,不知祁儿何时学会喊爹爹,不知祁儿何时学会了自己吃饭,不知祁儿又长高了,不知祁儿已开蒙上了学堂,你只知今儿城东的路该修了,明儿又有要断的新案,后日哪家的官爷在红袖楼里宴酒。”
她明明在控诉,却没有大喊大叫,语气虽冷听起来依旧如拉家常般平淡。
“在你眼里,祁儿就像是喝着露水自己就能长大。
“你也许算得上一个勤勉的好官,却当真不是个好父亲。”
也不是个好丈夫。
“苑娘,没了儿子我也伤心,不止你一人……”
“你是伤心,你是伤心你刘家断后了!”她终于加重一次语气来打断他。
“所以祁儿不过才走一月,你便急着纳妾!”
她冷笑,“呵,祁儿出事的那几日你便是在红袖楼里喝酒,他日日盼着你早日归家这才会去池塘网鱼,这才溺死在水里,而你那日却正在红袖楼里为你的子孙大计出力!”
刘铭远并不辩驳,一味的沉默。
若是他同她争辩,陆苑便又多了许多可指责的话语。
但他没有,她就泄下气来,“远郎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林间相遇?”
刘铭远自然记得,那时年少他同友人游山川湖泊,不幸走散无意闯进黔东南的深山老林,险丧野兽毒虫之口。
少女蓝衣银铃,叮铃叮铃一声一声撞进他的心里。
“哪里来的登徒子?不许再跟着我。”
“你既救了我,我便该以身相许报答此恩。”
“我是族中圣女,不可能同你这个外乡人成亲的,你便死了心吧。”
“阿苑,你可愿意同我离开这里。”
阿苑,你可愿意同我离开这里,所有的一切苦难都来自于此。
“若是再来一遭,我定不会再同你走了。”
她说的是我再不会同你走了,而不是我绝不会救你,任你命丧野兽之口。
小鬼又变回了孩童模样在陆苑怀里口齿不清地喊着娘,小手轻轻地摸着苑娘的脸。
又喊爹爹。
“爹爹……水里好冷。”
“爹爹,祁儿冷。”
刘铭远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小鬼最终化作烟雾,被风雨消散了。
陆苑嘶声力竭地哭起来,眼泪变成雨水一起流向地面,雨水汇集又流向河里,无影无踪。
她终于哭够了,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柄银质小剑塞到刘铭远手中,“这孽缘因你而起,就由你来结束吧。”
刘铭远连连后退,“不,不,苑娘,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别天真了,官人,你若是不愿意,”陆苑走向栏边,看着翻滚的江面,“我便自己来。”
刘铭远一下就知道了她的打算,大步跨上前,一把将要往江面跳的陆苑扯住:“不要,阿苑不要……”
他声音凄然:“阿苑,我们可以重来……”
下一秒他的手就控制不住抖起来,温热的鲜血顺着刀柄流进他的指缝。
就在刚刚陆苑抓着他的手,毫不犹豫将刀尖送进自己的胸口,转了一圈又拔了出来。
她从来都是这么绝情,对谁都如此。
银质的刀柄握在刘铭远的手中,另一头的血顺着刀尖流向二人相握的手,黏黏糊糊的,好似将人的心肺口鼻都糊住了,强烈的窒息感让刘铭远呼吸不过来。
陆苑松开了握着他的手,回头看了眼还瘫坐在地上的小莲,一脸的平静,她说:“刘铭远,你的前程是拿祁儿的命换来的,我陆苑没了孩子,也诅咒你此生断子绝孙。”
刘铭远呆呆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很快雨水就将它冲刷干净,连一丝粉色的痕迹都不曾留下:“我从不知,你竟恨我至此。”
她面上一片释然:“这一切的错都因我而起,我想通了,要回家了。”
陆苑最终如雨水一样去了河里,和她的祁儿团聚了。
船身还在摇晃,有极细的银光从雨水氤氲的海面逆着下落的雨珠往上飘至船头,似烟似雾最后不知去向。
风雨更大了,将一切声响淹没在其中,等明日出了太阳晒干了雨水,便会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会再有人知晓也不会有人提起。
往后的日子过得安稳且快。
船老大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船家,七日后果然靠岸,临安渡口熙熙攘攘,皆是形色各异的旅客。
苍清和李玄度站在渡口同刘铭远与小莲告别。
刘铭远的背上背着靛青色的包袱,包袱的纹样是少见的僮锦,也是陆苑上船之际,背着的那个。
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苍清总觉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被遗漏了。
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转身打算离去,就见船老大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们。
李玄度温和一笑:“何船家有事你就说吧。”
船老大支吾道:“那日的事……我们几个都看见了,但道长放心,我们什么也不会说,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嗯。”
船老大搓搓手,继续说:“我呢也是五十几的老头子了,腆着这张老脸就是想问道长求两张平安符。”
他有些不好意思,忙解释道:“我膝下就只有一个阿女,家就住在临安,前几年我给招了婿生了个小孙女,我想着给我家闺女和孙女求个平安,如今这世道我总不安心。”
大概是不好意思,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李玄度却是听明白了,原是老父亲疼爱子孙的一片心意。
“我手头没有多余的平安符,不如你将家里地址留给我,到时必上门拜访。”
何老大高兴的连连应声,报出住址,“仁和县采观巷,院里有颗大桃树的就是我家。”
“好,我记下了。”
正要别了船家,却听岸边有人高声道:“两位好久不见啊。”
苍清回头望去。
这人一身绯色,灿若星辰的明眸回看着他们,他的手已是摸向了腰间的羊皮小鞭。
真是冤家路窄。
碰到白榆了。
“小道长跑吧。”
苍清拉起李玄度,不及和何老大道别便冲进路边的人群中,又饶出人群往城里跑去,来回转过几条街,终于在一个巷口停下来。
苍清气喘吁吁。
李玄度笑看她,“我打得过他。”
“我知道你打得过,但是我打不过。”
“你一个妖怪怕鬼就算了,还会打不过凡人?”
苍清:“真打不过。”
若是没有真力不会功夫的还好说,可白榆一瞧就功夫不差。
要不她也不至于每次见了李玄度就直接认怂,她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何况她理亏在先,不想生事。
李玄度望着她,嘴角一弯,“我知道你弱,想不到你这么弱。”
苍清双手抱胸叹气:“我就不是那普通的妖怪。”
“想来是带着任务来的,这身功夫着实与我的传奇身份不匹配。”
“也是。”李玄度面上的笑容更加放肆。
“你别笑。”她瞪他,突然眼波一转,“要不……你做我师父教我法术吧?”
“你还没死心?”李玄度的笑凝在脸上,“我是道长,你是妖怪,我不收了你已经是网开一面。”
他怎么可能做她师父,他才不要做她师父。
苍清有些失望,但她想这个要求也确实强人所难,道士怎么可能收一个小妖怪为徒?
“那好吧,既然小道长对我网开一面,船上的合作也已经结束,我们就此别过。”
李玄度眸色瞬间黯淡:“你又要走?”
“我不乘着你放过我的时候走,难道等着你反悔?”
苍清毫不留恋朝巷口走去。
第23章
李玄度眼看着她的身影要消失在巷口。
在心里做了极大的斗争, 终是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腕,“我可以教你法术,但我不会收你为徒。”
“真的?”苍清回头, 眼眸亮晶晶地瞧着他, 眼底盛着一抹彩光。
“嗯,真的。”李玄度喉头滚动了一下, 不自然地撇过头, “我只是不想放一个妖怪出去祸害世间。”
“小道长大义。”苍清恭维道。
才不管小师兄说什么, 她对他的为人很是了解,但凡他答应的事, 那是一定会做到的。
她还是有些唾弃自己的, 说好绝不同路, 竟为了学道术就放弃自己的底线。
可是“咻”一下, 指尖就蹿上火焰, 真的很帅啊!
“但你不是要去汴京吗?”苍清歪了歪头,老实说道:“我想留在临安看春景, 我与你的行程有冲突。”
“我……师父给我传信, 说临安有画卷的踪迹,可以留下。”
李玄度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淡淡道:“以后对外都要叫我师兄。”
苍清眉眼弯弯, “没问题, 小师兄。”
临安城里艳阳高照,李玄度的心也跟着开朗起来,竟有些期待春日来临。
苍清还没高兴上半天, 在下一个转角迎面撞了白榆,羊皮小鞭握在他手上,明媚的脸上带着冷笑, “二位要跑去哪里?”
接下来的一下午,三人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绕着临安城大街小巷跑操。
白榆是铁了心要找他们报当日被乞丐围困之仇。
在夕阳红晕即将消弭时,白榆将他们堵在仁和县一家馄饨铺子门口。
三人都有些……累。
白榆扶着膝盖,连连摆手,“不跑了不跑了,跑不动了。”
李玄度稍微好一些,他随手扯下腰间悬挂的葫芦,往嘴里灌水。
苍清也累得喘气,等他喝完,毫不客气抢过他手中的葫芦,将剩余的水凌空倒进自己嘴里。
就猜到小师兄定会给她留一半。
白榆也想喝又有些犹豫,李玄度已经先一步拿回葫芦,挂回腰间,“没了。”
几人身后的馄饨店里,传出阵阵肉汤的香气,汤底“咕咚咕咚”翻腾的声音,像是响在耳边,尤为清晰,三人同时咽了咽口水。
“休战!吃饭!”苍清头一个冲进铺子里,“店家!三碗馄饨。”
“我也有份?”白榆面露惊异,“还是苍小娘子你一人三碗?”
额……
苍清:一人三碗也不是不行。
“都有份,我请客,算作给白小郎君的赔礼可好?”
这家店地方不大,生意普普通通,虽是饭点,客人也不算多,只有店主一人在忙碌。
三人找了空桌落座,不一会店主就端上了盘。
他家的鸡丝馄饨倒和别家不同,并非是鸡肉馅的,而是取嫩笋加上新鲜野菜焯熟剁碎后,用祖传香料和酱汁和匀包成一个个小馄饨。
烫熟后用鸡汤煨之,最后在汤里加上鸡丝点上葱岭。
苍清不知是跑饿了还是这馄饨真的美味,只觉捧着的碗中,汤色清亮,闻之奇香,可谓白玉包翡,金汤点翠。
三人动作整齐,埋头干饭,连汤带馄饨呼噜呼噜吞下肚,齐声满足的“哈——”了一声,又同时将空碗置在木桌上。
苍清舔舔唇,还想再叫三碗。
“张大郎!”
有人比苍清先一步喊住了馄饨铺的店主,一位中年男人匆匆跨进铺子,“张小巳和人打起来了,你家小的也在,头都破了,还不去瞧瞧。”
馄饨是吃不到了,店家张大郎匆匆出了门,不一会就领着一大一小两小孩回来,小的那个哇哇直哭,大的垂着头脸上青紫一片。
张大郎黑着一张脸,给铺子里的客人道过歉后就关了门。
站在铺子外的苍清勉强听见一句小孩的辩驳声:“是他们先打人的。”
而后就响起了耳光声,还有张大郎一句,“你给我滚出去!今夜在院中不准进屋!”
此时苍清几人已经走远,她说道:“师兄,我们不如去租赁个院子?你出五我出五。”
李玄度很不给面子:“你有钱吗?”
白榆立刻接话,“我正好也要在临安待一段时间,已租赁下了房屋,苍娘子不如跟我住?我出全部。”
“哎?”苍清眼神一亮,凑到白榆身边,“好”字还在嘴里,李玄度将她拉回来,斜了眼白榆,“我和师妹说话关你什么事?”
苍清拂掉李玄度的手,“小师兄,你不要对我的金主这么凶!”
李玄度:???
他的胜负欲不知为何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激出来了,“本道长出全部!”
苍清拍掌,“那你俩五五分。”
李玄度气笑了,将苍清拉到一旁,“你和他才认识多久?知道他什么为人什么目的吗?就敢和他住一个屋檐下?”
“可我觉得她是个好人哎。”苍清不明白小师兄为何对白榆意见那么大,白榆长得那么漂亮,相由心生,怎么瞧都不是坏人,况且三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她轻声说道:“照你这番说法,你和我认识很久吗?你不也要和我住在一处?”
李玄度一噎,嘀咕道:“我不一样。”
确实是不一样的,至少在苍清心里是不同的。
这一提起来,她忽而意识到个问题,她认识小师兄,但小师兄并不认识化形后的她,为何愿意与她一个妖怪一路同行?
苍清的视线落在李玄度身上,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倒是先把李玄度瞧得红了脸。
他问:“你一直瞧我做什么?”
他这神态、这表情,很难不让人起疑。
难道说……
苍清:“你是不是对我……”
李玄度忙否认:“没有!”他转身看向白榆,“你租赁的院子在哪里?我们同意与你住一处,二八摊账,我八。”
苍清笑了下,捂住自己的小锦包,“你真的对我的钱袋子没兴趣?”???李玄度松口气,多虑了。
还好没有叫她发现他对她确实另有所图。
最终苍清站在临安最豪华的城中心,看着黛瓦青砖、干净整齐的一进院,她的眼神里充满膜拜,“白小郎君,你家一定很有钱吧?”
白榆轻笑,“那是自然,本郡、本君家里金山银山搬不完,这么间小院子,就是整个买下来也费不了多少钱。”
苍清决定从今日起换个大佬抱腿!
三人便在同一屋檐住下,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苍清与白榆混得愈发熟,她越殷勤,李玄度的脸越黑。
问他,他也只说:“师妹挑心上人的眼光,还是放高些比较好。”
苍清不明所以。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孟冬时节。
苍清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提笔学画符。
支摘窗半开着,桌上青釉经瓶插着几枝银杏,盒熏青烟缭绕。
缓缓升腾的烟雾后,李玄度皱着眉,在一旁看得直摇头,“你画得这是什么鬼符?你不会写字?”
她应该会吗?
苍清自认能识全字已是天资聪颖,十六年来她又没有提过笔,但写字像是天生就会,就是有些不太熟练,写得歪歪扭扭特别丑。
李玄度收走桌上的朱砂,重新磨墨,“你还不到用朱砂的时候,每日画完符,再抄一遍《道经》。”
好严格的小师兄。
苍清支着头,一笔一笔地描画符号,地上全是废黄纸,“这杀鬼符好难啊。”
怎么也描不直,画符顺序也老是出错,画了一晌午,她的手腕酸得打颤,转头看向在旁侧悠闲喝茶的李玄度,问道:“什么时候教火术?”
“等你的杀鬼符能临摹出我几分像的时候。”
苍清仰天长叹,“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又描了半天,她将笔一摔,“李明月!你是不是故意不想教?!”
苍清突如其来的一吼,让李玄度手中的茶盏一抖,好强的杀气……
看来是真得恼了。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后,瞧见那些歪歪扭扭的……不明线迹,他的眉头也皱成了鬼符。
“真有这么难?”
苍清泄气地点头,瞧见他端着茶盏骨节分明的手指,心生一计。
“你带着我画吧?”
她不由分说取走茶盏,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握笔的手上,“来来来,带着我画。”
李玄度本来该收手的,但刚往后缩,苍清已经摁住他的手腕,吼道:“你果然不想教!”
“谁说的?!”也不知是为了验证什么,他握住她的手,说道:“专心点,画符。”
苍清垂着头很专注,眼里只有纸上线迹。
他的眼里却是她。
柳眉杏眼,眉间点的朱砂痣,发髻间簪的红绦带,都映进他的眼眸中。
凑得那么近,她身上好闻的气息让他忍不住在低头时,悄悄用唇触碰她的发丝。
他想,她今日当真是练得太久了,手才会抖得那么厉害,连带着他的手也开始打颤。
这张杀鬼符,依旧没有画好。
问题似乎不在苍清上。
不专心的人到底是谁?
“今日就到这吧!”李玄度撑不住,松开她的手,退后几步将打颤的手藏到身后。
“我出去练剑!小师妹自便。”
苍清歪头看他,“你不都是每日晨起练剑吗?大中午练什么剑?”
他没回话,落荒而逃。
院中青砖上覆满金黄银杏,李玄度甩出的剑式击飞银杏叶化作蝴蝶,纷纷扬扬绕在他周身。
他瞧不见蝴蝶。
心里眼里全是支摘窗下那个托腮看他练剑的少女。
他的心砰砰砰跳得很快。
不过是耍几下剑,不该如此。
明明是为了消耗多余的心力,到头来被窗边的人注视到手脚也开始发麻。
耍出的剑式虚浮极了。
直到白榆出现在院门口,苍清的注意力被白榆手上提的东西吸引,黏在李玄度身上的那道视线随之消失,他才如释重负收了剑。
“阿榆,今日又买了什么好吃的?”
苍清跑出屋子踩过一地银杏叶,迎向白榆。
踩出一路“沙沙沙”的落叶声。
李玄度的注意又被落叶声吸引,不由自主随声看过去,瞧着苍清凑在白榆身前,她挽着他的胳膊,二人亲亲热热讲着话。
他的心里有了新的情绪。
她当真是一点都不懂男女有别吗?
他怎么就信了她初见那夜信口开河说的鬼话?
心里酥酥麻麻的,像有万只小蚁在爬。
李玄度轻拍了两下心口,等去了汴京该找大师姐讨两颗治心疾的丹药来吃。
想了想,她既然不懂这些,那对所有郎君的亲近就都是一个意思,那还有什么好介意的?
不是,他没介意,他怎么会介意?
李玄度又在心中如此反驳道——
作者有话说:葱岭:小葱
孟冬:农历十月
第24章
在临安城日复一日。
当李玄度终于能表面上, 面不改色握着苍清的手画符纸时。
当苍清的屋里满地废黄纸能当引火柴烧时,临安城中飘起了小雪。
这日天阴。
苍清和李玄度同撑着一把青竹伞,走在采观巷。
第二条胡同, 院门口有颗大桃树的人家, 就是船家何老大家。
苍清本不想来,送平安符哪里需要两个人?
她更想和白榆一同去街上看腊月花灯, 但李玄度承诺她, 今日如果陪他来的话, 一回去就教她剑术。
学了近两个月的画符和火术,十次里也只有两次能引出指尖火, 原以为至少得年后才能碰到月魄剑的边。
小师兄突然说要教她剑术!
这谁能扛得住?
苍清屁颠颠跟上他的步子, 气得白榆直跺脚, 只能自己出门玩去了。
敲开院门, 开门的年轻妇人是何老大的阿女, 得知他们的来意,笑着将人迎进院。
“我叫何慧, 阿爹出门前交代过我的, 二位道长进来坐。”
院中大桃树下蹲着个三岁大的小女娃,抬头望着天,小脸胖乎乎的, 撅着嘴嘟囔, “开花……快开花。”
穿着红袄,长得像年画娃娃,着实可爱, 苍清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呀?”
小女娃答道:“和桃树仙人许愿,让她明天就开花,因为阿娘说, 桃花开的时候,我阿爹就会回来了。”
冬天怎么可能开桃花?
但苍清不是个扫兴的大人,“那你可要再虔诚些哦。”
小女娃站起身跑过来倚到何慧的腿边,仰头望着李玄度,问道:“阿娘,他长得好高,是我爹吗?”
李玄度:“……”真是要疯了,怎么是个小孩见到他就认爹。
在苍清又要投来那种奇怪的目光前,他义正辞严说道:“不是!你认错了。”
何慧尴尬道:“小郎君真是抱歉,我家夫君外出做生意已有两年未归,这孩子从有记忆起就未见过爹,只知她爹身形颀长,所以见到个高好看的就想爹呢。”
“无妨。”李玄度扯扯嘴角,露出个自认为礼貌的笑,一时不知何慧夸的是他还是自己丈夫。
进了屋,何慧热情沏茶招待。
“不必麻烦。”李玄度将两块枣木平安符取出来递出,“我们马上就走了。”
这枣木用得还是雷击木,所以多花了些功夫,今日才抽空送过来。
“其实……”何慧在合围上擦了擦手,接过平安符,有些扭捏道:“我还有事想请二位道长帮忙。”
“何娘子但说无妨。”李玄度掀袍落座,端盏饮茶时,是由内而外散出的高雅。
苍清瞧着他端起的世外高人模样就想笑,转开眼,目光瞥到在院门口玩的小女娃,咦了一声,“她在和谁说话?何娘子,你家好像又有客人来了。”
因小女娃是倚靠在门框上的,从屋里并不能瞧见院门外的墙下站着谁。
何慧也朝外望了一眼,叹气道:“哪有客人,我所求也正是为此。”
“我家小桃半月前忽而就开始神神叨叨的,对着空气说话,问她,就说是个小哥哥,邻里哪家孩子我是不认识的?根本没有她口中的小哥哥。”
苍清歪头看着院门外,小桃越说越兴奋,甚至伸着小手拉住了什么东西。
她拉起李玄度站起身,“我们去看看。”
走到门外,就见墙下站着个小小少男,也就十岁不到的模样,长得有些眼熟,似乎很久前在哪里见过。
苍清的视线与小男娃刚对上,小男娃立刻转身一溜烟跑了。
她喊道:“你是谁家小孩?跑什么?”
李玄度眼神微变,“小师妹,你见到什么了?”
“一个小男娃,你没瞧见?”苍清的视线落在化了雪的湿地上,没有脚印。
李玄度摇摇头,“什么也没有。”
“又是鬼?!”苍清仰头望天,今日下雪,云层很厚盖住了日光。
白日现鬼也说得过去。
追是追不上了。
何慧听到他们的谈话,急忙走出来将小桃拉进怀中,“真是撞鬼了?道长这可如何是好?可要摆台驱鬼?”
“倒是不用这么麻烦。”李玄度蹲下身仔细打量小桃,解释道:“总有这样找不着家又入不了轮回的小鬼,会因为寂寞寻活着的小孩玩,若是八字弱些或是恰逢病中,被相看了难免要丢魂。”
好在仔细给小桃检查一番,除了有双阴阳眼外,别无他碍。
想来是个不成器的游魂野鬼,并无害人之意。
李玄度在院门口和堂屋都贴上了符纸,嘱咐枣木牌定要随身不离,才与苍清一同告辞离去。
入了冬。
自家院门口的银杏失了色,叫角落的白梅抢去风头,在巷口就能闻见冷香。
才推开院门,苍清就缠着李玄度教剑术,“小师兄,我们何时开始?”
“小师兄?”
“小师兄——”
一声声打着弯的“小师兄”,喊得李玄度心间开出了花,就好似枝头积了雪的白梅花苞,青涩甘甜。
不易察觉,为有暗香。
他折下一枝梅树枝递给苍清,“今日先教第一式‘穿林打叶’,看好了。”
月魄剑出鞘,李玄度迎着纷纷扬扬的白雪,潇洒甩出几招剑式,剑气引得院中梅花树阵阵战栗,一时竟不知唰唰往下落的是雪还是梅。
苍清又看得入了迷,忘记挥动手中的梅枝。
好看!人好看,剑式也好看。
她何时能有这本事?
直到李玄度一式耍完回头问她,“在发什么愣?没看清?”
苍清才抬起手,假模假样摆出剑式。
李玄度扬唇无声笑了一下,将剑背到身后走近她,抬了抬她的手臂,“抬高些。”
“要不你带着我练吧?”苍清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腕上。
“你……”李玄度先是一愣,而后就想缩手后退:“两个人一起练要怎么练?”
“来吧来吧,小师兄你可以的。”苍清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并轻轻摇了摇,“让我也体验一下在空中‘咻咻’来回飞的仙人之姿。”
目光相触,她明亮的眼眸中满是期待。
李玄度暗啧了声,这是冬天吗?这是夏日吧?若不然为何会心潮澎湃,浑身冒汗?
一定是练剑练热了。
“那就用剑吧。”李玄度用月魄剑换下她手中的梅枝。
“拿稳了。”
话是如此说,但他的手握着她的手,重量都在他的手上。
飞身而起的时候,另一手揽住了她的腰,雪花肆意而飞,他带着她舞剑。
“这一式名唤‘梨花春雨’,师妹可记住了?”
院中没有梨花也无春雨,只有落梅如雪,雪似梅,可闻碎玉声。
还有。
少女出谷黄莺般的笑声,李玄度也抑制不住地扬起了唇角。
等收了式,苍清兴奋地央求他再来一次。
他情不自禁就回道:“好。”
如此简单的剑式,一下午舞了多少次,李玄度记不清了。
他晕乎乎的,心里眼里只有她的笑颜。
剑锋划乱了雪花落入凡尘的轨迹。
苍清乱了他的。
天色将暗之际,白榆从门口跨进来,他锦衣玉袍,披着月白色织金的裘衣,左手捂着掐金丝暖炉,右手提着油纸包并一坛子酒。
“来来来,新出锅的炙羊肉,配着甜米酒,最适合这寒冬腊月。”
苍清立时被美食吸引,抽出手将月魄剑递还给李玄度,迫不及待往白榆边上凑。
“阿榆今日又买了什么好吃的?”
“明知故问,你又不是不知我今儿出门会去排队买这炙羊肉。”
白榆无视同在院中的李玄度,径自走向苍清,将手中暖手炉递给她。
“赶紧进屋趁热吃,这大冷天的怎么都不知穿件斗篷?”
苍清莞尔,“不冷,刚练完剑。”
“你整日不是画符就是抄字,大雪天还练剑,知道的说你刻苦。”白榆横了一眼李玄度,“不知道的还当这臭道士绑着你,故意不让你与我在一起呢。”
李玄度:“找死?”
白榆:“试试?!”
眼瞅着两人又要吵起来,苍清赶紧拉着白榆进了堂屋,这两人也不知是不是八字不合,说不到一处。
她将吃食在桌上铺开,冲院中发愣的人喊道:“小师兄!进来洗手吃饭。”
白榆翻了一下眼皮,“喊他做什么。”
李玄度收剑入鞘,进屋净手在桌前坐下,“那我走?”
话是这么说,一个没有真的赶人,另一个也没真的起身。
苍清给这二人各倒了一碗温好的米酒,“马上就过年了,我们除夕夜去街上看烟火吧?”
“好!”白榆和李玄度异口同声,又互哼了一声,转开脸。
白榆故作神秘地说道:“说起来你们可知,我今日排队时听到了什么?”
也不等另外两人接话,又自己兴致勃勃讲下去。
“你们上次同我讲得那刘知州要续弦了,娶得是仁和县有名有钱的乡绅家独女,日子就定在正月初二。”
苍清吐掉口中一块羊骨,“这苑娘子才走了三月不到,刘知州就要续弦,当日看着还以为他对苑娘情深似海。”
白榆接口道:“你看女子为了男人自尽并不能让男人多些愧疚感。”
苍清同意地点头:“果然世间男子多薄幸……我当初在道观就没少听多情娘子负心郎的故事,那求姻缘的娘子比比皆是,却没遇上过几个来观中求姻缘的郎君。”
“没错!若世上有哪位郎君为我……”白榆急急打住话头,改口道:“为我们清清去月老庙真心求平安,才算跨出第一步,勉强是入了眼。”
这话因中途改口说得稀里糊涂,但苍清已经意会,只是笑道:“月老庙求平安?哪个傻子?太傻的我可不要。”
“额……”白榆轻咳两声,“反正某些外表看上去正经的,其实最是人模狗样。”
他努努嘴意指着身侧的李玄度,“清清可要睁大眼好好瞧仔细了。”
李玄度给苍清夹了块羊肉,不紧不慢地说:“也不是所有男子皆如此。”
苍清接过羊肉,“你也是男子,自然这么说。”
白榆正要添柴加火,李玄度一眼瞧出他的心思,夹起一块羊肉塞进他嘴里:“你给我少说两句,吃你的肉去。”
“唔……”白榆噎了半晌,大骂道:“李玄度!你这个挨千刀的臭道士!”
李玄度没理他,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本年历,翻了翻皱起眉:“这癸卯年正月初二是个红煞日,诸事不宜,不适合嫁娶。”
“臭道士你还懂算日子?”白榆饶有兴致地凑过去看。
“不精通,但年历上写着。”李玄度随手一点。
“……”白榆说道:“我今日还听到说这刘知州要调去做京官了,好像是开封府事。”
“哦?”李玄度被勾起了兴趣,“这升迁快得真是闻所未闻的稀奇,官家的脑子被驴踢了?”
“扑哧。”白榆不知为什么笑出了声。
但不论怎么说,这刘知州成不成婚都与他们无关,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只安心等着过年就好。
第25章
除夕是个好日子, 难得的无风无雪。
晚间花灯展,大街小巷皆有花灯装点,锦绣交辉。
府衙还搭了台子演《钟馗嫁妹》的杂剧。
今夜的临安城是个不眠夜。
苍清一行三人上街赏灯, 街上行人不少, 大多拖家带口,原本宽敞的街道, 都显窄了。
三人有说有笑, 难得的气氛融洽, 苍清居中而站,手中拿着装满各色蜜煎的纸袋。
随着人流而行, 不知不觉就到了戏台附近。
“我们去看杂剧吧?”白榆提议。
“好!”苍清立刻应声。
李玄度问道:“你不是怕鬼吗?还敢看钟馗的戏?”
苍清理所当然回道:“正是因为怕鬼, 才要去找钟馗老爷, 在他周边走一圈, 今岁百鬼莫近。”
“那你找我也是一样的。”李玄度道。
“不一样, 你不能时时刻刻白天黑夜都在我身边。”
苍清转头看向李玄度,正巧对上他的黑眸, 在流转的花灯映照下, 灼灼生辉。
“你说什么?”他稍稍侧头,“再说一遍。”
夜至子时。
空中忽的炸开一朵烟花,一条火龙从空中俯冲而下, “噼里啪啦”爆出一连串漂亮的火星。
“我说!你不能时刻陪在我身边!”苍清的话语声淹没在爆竹声中。
行人皆抬头观赏, 惊呼连连,本就拥挤的街道,因这场烟花秀骚乱起来, 苍清三人很自然地被挤到了墙边。
苍清仰头望着天上绚烂的烟花,一垂眸就见李玄度低头望着她,近得呼吸可闻。
他与她面对面, 用脊背替她挡去了欢呼的人潮。
角落里烛灯昏暗,又被他挡去了大半的光,他的神色晦暗不明,苍清瞧不明就更想仔细地去看他的眉眼。
从额角的细软碎发,到根根睫毛。
他被灯光照到的耳廓微微发红,不知是不是头顶檐上那盏橘红色的花灯给他添了三分好颜色。
她竟想知道他此时心中是何思。
“苍清。”李玄度唤她。
“嗯?”出神的苍清立时收拢了飘散出去的神思。
李玄度矮下身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你真的……我吗?”
天空“砰”地炸开好几朵烟花,苍清没听清楚,疑问性地“嗯”了一声。
李玄度的身子往前踉跄了一下,她的唇上倏然一软,亲吻蜻蜓点水般落在她的唇上。
苍清的眼睛睁圆了,“小师兄!你是要毁了这个家吗?”
“我……”
檐上挂得那盏橘红花灯还在悠悠打着转,李玄度的眸色却更黯淡了,他轻摇着头在笑,解释道:“刚刚后面有人撞了我,没站稳,抱歉。”
苍清探头往他身后看了眼,确实有很多人在挤来挤去,“那没事了。”她用手背轻轻抹了抹嘴,“我也……没有很在意。”
热闹的夜市,这个墙角气氛安静的诡异。
苍清和李玄度都默契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一旁的白榆看似仰头望天,实际拿眼可劲偷瞄,漂亮的眸子里闪着看好戏的光。
“小桃——小桃——”
人群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喊声,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气氛。
苍清循声望向不远处的戏台,台上扮演钟馗的伶人,一声大喝:“尔等小鬼可还识得你爷爷?!!”
他手中的斩妖剑同时劈下去,那演小鬼的伶人捂着肩惊呼一声,倒了下去,似乎有血从他的肩颈冒出来流到戏台上。
台下人群中何慧面色焦急,左右四望。
苍清意识到是出了事,拉着另外两人挤过去,“何娘子?怎么了?”
“我家小桃儿不见了。”
大冬日里,何慧的额头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刚刚她吵着要吃栗子,我就让我娘带着她,等我买完东西回来,就只剩我娘一人。”
何慧身边站着个老妇人,亦是满脸焦急,想来这位就是何慧的娘,小桃的阿婆。
老妇人抹了抹眼睛,“我听见有小孩与我家桃儿说话,都是孩子我初时也没在意,以为是邻家哪个淘气男娃儿,结果桃儿突然将我的手甩开,不知道跑去了哪里,人多,我眼神又不好也追不上。”
苍清这才注意到老妇人的眼睛蒙着一层白翳。
她心里没来由一紧,仍是宽慰道:“何娘子先别急,小桃许是在左近玩耍,一会就会回来的。”
何慧绞着手,“她才三岁,从没自己一人出过院门,能去哪?平日里最是乖巧,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
“我们一起帮着找。”白榆用手指戳了戳李玄度的胳膊,“臭道士,你赶紧卜卦算算方位。”
李玄度面露尴尬,“我不太会,先找人吧。”
问明小桃的大名和穿着后,几人分开行动。
一直寻到新年的早上,天露微光,街上的行人都散了场,也没有小桃的消息。
三人与何慧娘俩会合,苍清提醒道:“何娘子你先同你家阿娘去府衙报案。”
昨夜除夕人多,难免会有人牙趁机拐人,一个三岁大的孩子丢了一夜,找回的概率也就很低了,但她没说出来,只是隐晦的提点。
失了魂的何慧如梦初醒:“啊对,我这就去仁和县衙找阿叔,几位帮着寻了一宿辛苦了,回家去吧。”
苍清点头应过,却也没有急着回家休息。
走回昨夜小桃走失的地方,唱戏的台子已经开始拆了,留下一堆木架子,她的眼神在拆台的工人间来回,一不留神踢在一块断木架上,绊了一下。
白榆和李玄度同时扶住她,又同时出声:“没事吧?”
李玄度率先松开手,问道:“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没事。”苍清招手示意他们靠拢,“这几个工人身带黑气。”
今日阳光不错,这几人定然不是鬼。
李玄度:“你是觉得他们和小桃走丢有关?”
“管他有无关系,上去问问。”白榆说完就朝那几个工人走去。
苍清几步追上白榆,正好听见他朝那几个工人问话,“你们可见过一个穿红袄的小女娃?大概这么高,扎着三绺髻。”
工人都摇摇头说没见过。
倒是有个热心伶人过来说道:“昨夜在后台见到两个小娃,大的男娃八、九岁带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娃,好像就是穿红袄的,我们班主还赶人来着。”
苍清忙问:“是什么时辰的事?”
“好像是正子时……”
伶人回忆着答道:“对,我记得台上正在演钟馗抓小鬼,演钟馗的是我师兄,他下台后还说手中的斩妖剑忽然变成了真的,要不是冬日的演出服厚实,加之他及时收了手,差些就要闹出人命,即使如此,我那另一个师兄肩膀还是受了伤。”
李玄度追问:“那斩妖剑呢?现在何处?”
伶人回:“已经收进箱笼里了,钥匙在班主手中,不过我们都检查了,剑是纸糊的,奇怪的是上面竟真沾着血迹,我那师兄也确实受了伤。”
苍清上下仔细打量这伶人,身上并无黑气,又左右四顾,“没见到你们班主,他去哪了?”
“去县衙找县太爷告罪了,本来还有好几日的演出,但我们班主一向小心,出了这种怪事不打算再演。”
伶人以袖掩嘴,压低声说:“班主还说赶了那俩小孩后,做事就特别背,昨夜险些被炮仗炸伤,今早又差点被戏台倒下来的木架子砸到头,喏就那根。”
苍清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正是将她绊倒的木架子,底下露着一条红绳,红绳另一端似乎连着什么东西。
她走过去弯腰顺手扯出红绳,一块枣木牌被她从木架底下拉了出来。
“这是小桃的。”李玄度看着枣木牌脸色骤变。
这枣木牌他亲手做的,总共就两块,绝不会认错。
若没有这枣木牌在附近,恐怕班主早已木架撞头,就此丧命。
他问:“既有妖异之事,怎么不去找邢妖司报案?”
邢妖司和县衙、州署一样每个州县都有。
伶人回道:“报给邢妖司那还怎么走得了啊?我们班子走南闯北,耽误不得功夫,此处不赚钱更要往他处去。”
一直安静的白榆忽而插了句话,“也是,州县的邢妖司终归比不得汴京城的,不止是人手不足,恐怕判官的本事都差之千里,这事古怪,别叫人白白送了命。”
李玄度难得没有与他唱反调,点头应和,“白榆说得在理,鬼怪之事还得我们来查。”
再问也问不出其他,这戏班子并非临安本地人,不过是县衙请来赶场的。
有位拆戏台的工人,吆喝另外几人:“哎!干完活了去吃朝食啊!”
其他人立刻响应,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苍清趁着人未走完,忙问道:“各位郎君最近可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
工人奇怪地回看她,有几个说道:“能有什么事,我们好得很,小娘子别乱说话啊!”
不怪苍清多问一嘴。
毕竟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那边工人脸带黑气,这边小桃的平安符丢在了戏台附近。
苍清还想再问,人早就走远了,白榆轻拍她的手,“这种年节谁家铺子还开着,不如跟上去看看?正好我们也吃点东西。”
三人跟在工人后头没走多远,就到了街边的张氏馄饨铺子,他周边的铺子早都关门过节去了,唯他家门前雾气腾腾飘着白烟。
苍清鼻尖轻动,嘀咕道:“不知是不是心情低落,今日这馄饨闻起来一点也不香。”
“不香也吃点吧。”李玄度抬步跨进铺子,在几个工人旁边找了空桌坐下,“店家三碗馄饨,其中一碗用清汤煮,不加鸡丝,茹素。”
今日初一,他斋戒。
有个工人闻言说道:“这还不香?也就现在时辰还早,等卯时一过,买馄饨的人能排到对街,年初一还开着的也就这了。”
他边说还边咽了口吐沫,招呼店家,“张大郎,这桌六碗馄饨。”
“好嘞!”张大郎露着牙憨笑,掀帘走进后厨,一边与客人闲聊,“哪有吹得那么神,都是你们老顾客赏脸。”
苍清透过掀起的厚厨帘望进去,张大郎手脚麻利地在后厨煮着馄饨,锅灶边还有张小桌,他空闲之余就在桌上包新馄饨,手指一卷一捏再一丢,圆润的馄饨一个个整齐码进了竹篾篮中。
有工人朝他们桌轻声询问:“哎,小郎君,你们家孩子也丢了?”
“嗯。”李玄度应道:“各位可是知道些什么?”
工人一声叹息:“这丢孩子也不是第一起了。”他往后厨瞧了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些:“张大郎家的小巳都丢了两个多月了,那么久了恐怕凶多吉少。”——
作者有话说:各色蜜煎:各种蜜饯。
子时:半夜11—1点。
“尔等小鬼可还识得你爷爷?!”——改自《钟馗嫁妹》
第26章
“你说什么?”苍清回过神, “谁也丢了?”
她说话没特意放低声,后厨的张大郎朝她看了过来,他一半脸隐在暗处, 嘴角朝上笑着, 眼里却没有光。
“嘘!”工人示意她轻声些,“张小巳, 店家的二儿子, 他妻子哭得眼睛都要瞎了, 可怜哟。”
另一个工人也跟道:“还好他家孩子多,还有三个。”
“客人们, 馄饨来了。”张大郎端着盘子从后厨走出来, 工人们立时都噤了声, 聊起别的来。
苍清这桌的三碗先上, 几人的心情都不佳, 也不急着入口,都是一样地舀着勺子吹气。
同一家店, 同样的馄饨, 心境却是不同,不似三月前刚到临安时的那个傍晚畅快。
白榆吹凉了勺里馄饨,正要送进嘴里。
“等会!”苍清忽而一把将她手里的勺子推开, 动作之大, 汤汁立时扬了白榆一身,油渍在漂亮的锦缎绸衣上快速晕开去。
白榆最喜洁,他皱皱眉却什么也没说, 只用眼神暗暗询问,李玄度也放下了汤勺,面露疑惑。
后厨的张大郎问道:“客人这是怎么了?”
“没事, 脏东西落进碗里了。”苍清回身去瞧后厨,正好对上张大郎的视线,对方朝她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嘴角裂得很开。
她心里没来由的发憷。
冷静下来后苍清也扯起一个笑,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店家,你这鸡丝馄饨的汤底是换方子了?”
“没啊!”张大郎回得很快,“祖传的老方子,哪能说换就换,就是鸡汤。”
没换吗?苍清端起碗又仔细闻了闻,这分明不是鸡汤,那是什么?是什么味道那么腥?
难道只是因为孩子失踪,厨子心情不佳,所以做出来的东西也不好吃了?
李玄度将自己那碗清汤煮的馄饨递给她,“吃这碗。”
苍清没推辞,舀起一勺闻了闻送入口中,味道虽比不上高汤吊过味的,但馄饨馅本身的笋鲜已足够开胃。
这一碗素汤,没有任何异味,问题出在哪?
她心中有了些许猜测,于是直言不讳:“店家,你家孩子当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张大郎的笑容垮下来,“是啊……都怪我那日气头上罚了他,这孩子气性重,就离家出走了。”
“什么时候?”白榆敏锐跟问。
“九月廿五。”张大郎不假思索。
李玄度问:“报案了吗?”
张大郎回:“第二日就报了,府衙说是有消息了就通知我们。”
九月廿五正好就是他们刚上岸的时间,在临安城中追跑一下午,机缘巧合进了这家馄饨铺子。
那日汤底鲜美,并无腥味。
罚孩子这事苍清也有印象,店家的两个儿子和邻居小孩打架了,大的那个还挨了老子的巴掌。
她犹豫了下,说:“店家怎知不是被拐了或是被人害了?”
后厨的张大郎垂下了头,手中的大木勺有一下没一下的舀着锅里的汤底。
“有区别吗?两个月了,只当是死了。”
“那店家可有疑凶?”
若张小巳当真已亡故,苍清无疑是在揭人伤疤。
一旁的工人立时对她投来了不友善的目光,有人道:“小娘子你怎么说话的呢?没见到人那就是还有希望的嘛!”
苍清将目光转向了这几个工人,他们每一个身上都冒着浅浅一层黑气。
“各位郎君经常来这里吃馄饨?”
她的神色实在是沉得可怕,工人们不由点点头,回应了她的问题。
“那这周边可还有其他走失的孩子或是……失踪的人口?大人小孩都算。”苍清说这话时,余光不动声色观察着后厨,张大郎并未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工人们齐齐摇了摇头,“不知道,没听说啊。”
过了卯时,天光已是大亮,来排队买馄饨的人还真越来越多,大冬日的年初一见这景象,也真是稀奇。
厨子做得不好吃这个理由似乎不攻而破。
店家张大郎愈发忙碌起来,脸上堆着笑,客人们都是夸他好的,即使客满盈门,他家的馄饨依旧价格优惠量大管饱。
等过了高峰期,偶有干活累的来讨上一碗汤底,他都不收费。
苍清发了会愣,付过账后拉着另外两人出了铺子。
他们这桌有两碗馄饨,一口未动,冬日寒凉,汤头的最上层结上了一层油脂。
走得远了,白榆才问:“这馄饨的汤底有什么问题?”
苍清一脸凝重,“我说不好,反正不是鸡汤……还有,那日在小桃家我见到的小鬼,就是张小巳。”
虽不知张小巳如何亡故的,但苍清心中最先想到的便是张小巳与邻里起了冲突,会否因此丧命。
可怜天下父母心,那鸡汤里的怪味有没有可能来自于邻人……
小桃走失也或许与此有关。
她的回答虽然模糊,另外两人却都听出了言外之意,李玄度说道:“我们走访一下周边的邻居,看看有无失踪亡故的人口。”
年初一的街巷格外热闹,家家户户贴着新桃符,点着红灯笼。
各家门口皆是点炮仗玩的小孩,“噼里啪啦”的声音混在欢声笑语中。
上门拜贺的亲朋好友,踩过积雪互道着新岁吉利。
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丢了孩子,心情很难不低落,即使何家与他们并不算熟络,也多少想帮上点忙。
但走访一圈,却并无失踪人口,甚至问到了那家与张小巳打过架的邻居,人早已将这事忘了。
事无进展,白榆提议,“不如去趟县衙查查户籍?”
李玄度回道:“年初一县衙只有值班人员,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
“去试试吧,何娘子在县衙似乎有认识的人。”
苍清挽起白榆的胳膊肘,“实在不行还得拜托阿榆啊。”
“啊?我能做什么?”白榆呵呵干笑两声。
李玄度觑他一眼,指指自己和苍清,“平头百姓如我们自然是不行,但你白大郎君就另当别论了。”
“拉倒吧,你还平头……”白榆忽然意识到不对,试探问:“你们……都知道我的身份了?知道了多少?”
他这副模样尤为娇憨可爱,苍清被他逗笑,心中阴郁为之一扫,“也不是很多,非富即贵就是了。”
白榆挠挠头,丧气道:“想不到我隐藏的这么好,也叫你们发现了。”
李玄度翻个白眼,“下次好歹收一收你这金玉满堂的打扮!”
“你懂什么叫审美!”白榆回怼。
李玄度淡淡开口,“我是不懂,但我若是想隐瞒身份,至少不会明晃晃将只上供给宫里的宋锦和裘衣穿在身上。”
“所以你是骗子!”白榆还想继续骂回去,“清清,我同你说他其实是……”
“好啦!别吵吵。”苍清打断他们的争吵,“去县衙。”
仁和县衙门口。
大过年求见县令这种事,理所当然的被守门小吏拒绝了。
苍清和李玄度倒还好,年初一所有官署都在休沐,早有心理准备。
白榆就没有这么好的脾性了,可他偏又不直接点名身份,而是饶有兴致看了两眼县衙门前的鸣冤鼓,另辟蹊径。
手往腰间探去,摸出羊皮小鞭,一个甩袖打在那鼓上。
“砰——”
“砰砰砰——”
又是连续的三下甩鞭。
边甩他还边喊道:“叫你们县令滚来见我!”
当朝律令,但凡有人击鼓鸣冤,各府衙必要受理。
鼓声震天,传向县衙后院。
书房里。
县太爷何有为刚送走自己的侄女何慧,才躺在竹椅里不到一炷香时间。
他揉着眉心,一脸疲倦,毕竟是自己亲侄孙,走丢了难免记挂。
半月前有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娃死于非命,那惨状……可却连家属是谁都不知,凶手更是无从查起。
心烦意乱之际,身边的小厮给他奉茶,何有为喝了一口,“哇啦”又吐回茶盏里,骂道:“这么凉是要冻死本官?!”
锣鼓声陡然传来,惊得他整个人一跳,心情更差,探头往屋外张望,很快就有小吏火急火燎冲进来。
“何县令,有人击鼓鸣冤!您快去瞧瞧吧!”
“听见了!急什么!”何有为理所当然将怒气撒了出去,“有人击鼓也不知道拦着。”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刁民罢了,你带人先去正堂,本县随后就来。”
谁家良民春节还往县衙跑?
他做了这十来年县令,每日处理最多的就是谁家多占了几分地。
谁家的鸡蹦跶去隔壁墙头,邻居不肯归还;孩子间打架,双方父母起了争执;夫妻、翁婿、姑舅不合,大打出手等等,这类鸡毛蒜皮的事。
最严重的就是哪家孩子走失或被拐,但大多转头就发现孩子只是躲在哪处睡着了。
这个小县十年如一日的平静,除却九月里一艘衢州来的渡船上出了两桩命案,就只有半月前河边发现的男娃尸体,不,那都不能算尸体……
等县吏出去,何有为又躺了下去,半晌才慢悠悠起身,理了理官服,戴上官帽,“大过年的都不让人不安生。”
他不急不缓地行到正堂,当着众人面走到主位前,掀起衣摆往椅上一坐,不耐道:“堂下是何人?有何冤屈?速速报来。”
苍清回话道:“回县令,我们几人是之前来报案的何娘子的朋友,为了她家阿女小桃失踪之事而来。”
“哦?”何有为坐正了身子,“你们可是有什么消息?”
县太爷姗姗来迟,在堂前等候多时的白榆早已经不耐烦,他微扬着头,单刀直入不答反问:“我问你,你这县里除了小桃,近来可还有人失踪啊?”
白榆个子不高,比李玄度矮一个头,大家都只当他是还未窜个的少年,但今日他这说话的气度,说他没点皇亲贵胄的血脉都没人信。
何有为被他问得一愣,心下惊疑,河岸边发现的残缺男娃尸体,虽说性质极其恶劣,但传播范围不算广,堂下这三人是来兴师问罪了?
他眼扫过底下三人,说话的人穿得最是富贵,旁边的青衣郎君,乍看之下衣饰平平,但仔细瞧这衣服的做工极其细致,况他腰间宝剑明珠如月,一瞧就价值连城。
若要说普通只有那小娘子,但即使这小娘子穿得是成衣,也不便宜,一套怕要几十两银。
更别说这三人各个样貌出众。
他怎么不记得侄女何慧有这样三位显贵朋友?
他迟迟不说话,白榆等得不耐再次开口,“你直接把近三月来的卷宗拿来给我瞧。”
何有为闻言差点从县椅上蹦起,指着堂下的白榆对着身边的县尉冷哼:“如此无礼的小子,说得这叫什么话?”
卷宗是能随意给人看的?
莫不是哪家公子衙内,来耍他玩?
他一拍惊堂木正色道:“莫要口出狂言!你们若是有冤情就速速呈与本县,若是没有本县定治你们一个藐视公堂之罪!入监十日各打十板!”
他是试探之语。
旁侧的衙吏却蠢蠢欲动。
白榆并不在意,气定神闲开口:“仁和县令你可知我是谁?”
第27章
何有为面上神色几番转换, 语气不咸不淡,“你是谁啊?”
白榆轻笑一声,说道:“是你暻大王, 还不滚下来叩首!”
他这话一出, 苍清和李玄度齐齐望向他,后者还挑了挑眉, 目光中皆是探究。
暻王, 官家六子, 年十九,比李玄度还大上一岁, 这怎么看白榆的身高样貌都有些合不上。
何有为多年官场也并非白混, 没有直接笑脸相迎, 也没有再敲惊堂木, 只是试探地问道:“小郎君, 有些话可不能乱说的,若不然这街上岂不是谁都能说自己是亲王。”
但他的态度转换堂下三人皆看在眼里, 白榆从怀中取出暻王令掷了过去, 力道刚刚好,“扑通”一声掉在公案上。
何有为拿起令牌,小眼一眯, 仔细翻着面看了一遍。
捻了捻八字胡, 从椅上站起身走至白榆身前,将令牌归还,作揖笑道:“原来是暻王殿下, 下官何有为失礼了,您说您一身私服,也没挂金鱼袋, 下官眼拙实是冒犯。”
想来他一个小县令也没有真见过亲王的令牌,无法辨认真假。
这是既给自己的无礼找了托词,又委婉提出想看金鱼袋的意思。
白榆不知假做不懂还是真钝感十足,只道:“知道冒犯了还不赶紧将事情如实道来。”
“这……”何有为大概没料到他会如此,面上尽是不敢置信。
苍清见状说道:“我家殿下与你问话,怎的还支吾上了?若非瞧在我们殿下与何娘子的情分上,定治你个不敬之罪!”
按何慧昨夜话语,加之都姓“何”,苍清便大胆猜测她与何县令至少是族亲关系。
亦是提醒何县令,他之前眼拙不知者无罪,后面若是再不配合,认不清局势,乌纱帽就不稳了。
何有为小眼一提溜,笑道:“不敢不敢。近月来是有几起失踪人口,多数都已寻回,只有半月前一起案子,死者是名不到十岁的男孩,死相极其……”
他边说边转头命小吏去取卷宗。
“因性质恶劣,早已移交给州府,这新上任的刘知州还真是尽职,亲自带人来取的尸首。”
苍清三人互看一眼,她清楚这县令是想将问题转向州府。
无论白榆的身份真假由州府来确认,州府若是认错了,那他一个县令更情有可原,州府若是认对了,他也不得罪人。
怎么选都可以明哲保身。
还真是个八面玲珑的老狐狸。
但若是实情,似乎就不得不跑趟州府了。
何有为还在絮叨:“下官侄女能与殿下有几分交情,当真是有福,想必我那小侄孙定也能平安归来。”
去取卷宗的小吏正好回来,恭敬将卷宗递上。
上头记着死者只有一个头颅,是渔夫在河里发现报得案。
河边并非第一案发现场,头颅已经泡烂,死了至少有一个多月,从骨龄推测死者性别为男,年岁在十岁左右。
信息只有这么多,县衙贴过告示,并无人来寻亲,近两月来报小儿失踪的也没有相符年龄的。
苍清注意到了这一点,问道:“九月廿五那几日可有人报小儿失踪?十岁左右,名叫张小巳。”
不等小吏答话,何有为先回道:“没有,报小儿失踪的三月来共有二十例,每一例我都清楚记得,其中十五例已寻回,二例是被父母其中一方偷卖的,只有三例至今未归,卷宗都有记载。”
也就是说馄饨铺的张大郎根本没有来报案。
他撒了谎。
不止是苍清,连李玄度都多瞧了这何县令两眼,人虽谨慎油滑,做事倒还认真。
却不知这个案子为何会惊动州府。
也不知这人头到底是不是张小巳的。
苍清道:“将张大郎一家的户籍拿来我瞧。”
户籍上的信息很简单,主家张大郎与其续弦的妻子,其下子嗣三男一女,张小巳排二,巳年生人,今十二岁。
瞧着个头不高,原来已有十二。
瞧过户籍,苍清与另外二人商讨一致,决定登门拜谒临安州府。
刘知州正值春节修沐,加之明日大婚并未见到人,只有值班的官吏前来接待,既是亲王自然不敢怠慢。
请人上座,上了茶水,递上卷宗。
白榆在首位端着亲王的架势。
苍清翻着卷宗替他问话:“这死者的身份查明了吗?”
“没有,无人认领,悬案。”官吏回道。
原本无人认领的尸体是要送去义庄的,但这卷宗上写着这名死者因情况特殊,刘知州觉其可怜,特例入棺给葬了。
苍清问:“那尸体埋在何处?”
官吏答:“就在城外的乱葬坟。”
卷宗上其他信息和府衙的没有太大区别,那这人头会是张小巳的吗?
等问完话,已是正午时分,苍清三人都没有吃朝食,皆饿得前胸贴后背。
正要走人吃饭,刘铭远听闻暻王大驾光临,急急赶了回来,见到苍清和李玄度面上明显一愣。
很快面色恢复如常,“二位道长,好久不见。”
他看过暻王令后,便立马要设宴款待。
苍清虽不喜他薄情寡义的作为,但不吃白不吃,何况她还有几个问题想问。
午宴分桌而坐,首位是白榆。
苍清和李玄度在她的右下首充当门客,左下首自然是主家刘铭远。
说起此来目的,苍清问道:“刘知州为何偏偏对这头颅案如此感兴趣?可是知晓些什么内情?”
毕竟这案子虽性质恶劣,但无名尸又未上报,还不到州府去府衙抢案子的地步。
刘铭远停箸,“不过是偶然听闻,觉之甚为可怜,想为其伸冤,然刘某庸碌之辈本事有限。”
李玄度也放下木筷,喝了漱口茶水后,接话:“听闻刘知州即将赴任开封府事,怎会是庸碌之辈?”
“哪里,不过是好运遇到贵人提携,又有幸得官家赏识罢了。”刘铭远执杯起身,面向首位,“刘某不才,还望日后到了汴京能为暻殿下效犬马之劳。”
“好说。”白榆随手抬了下杯盏,算应过,“不过……如今的开封府尹是本王的大哥太子殿下,并非本王的三哥,刘知州恐怕拜错门第了。”
府尹位居府事之上,为开封府衙最高长官,但府事手握实职,权力并不小。
苍清不知道大哥三哥的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兄长吗?
不过上月立储之事,前几日刚传至临安,她倒是有所耳闻。
李玄度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给她解释,“三哥与六哥一母同胞,大哥太子则是皇后所出。”
“你知道的还真多。”苍清头都未抬,听着白榆与刘知州推杯换盏,手上筷子没有停过,轻问:“可你为什么要跟着叫哥?你们凡人不最讲礼仪尊卑吗?你该喊他们大王。”
“其实……”
不待李玄度将话说完,门外进来一女使,见礼后急切说道:“刘知州,莲娘子腹痛不止。”
闻言刘铭远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宴未散,首座未发话,他显然有些踟蹰。
白榆挥了挥手,“这么要紧的事,刘知州且去吧。”
莲娘子是刘铭远的侧室,当时来临安的船上她也在,苍清望着刘铭远离去的背影,想起了那个明艳与脆弱并济的女子,恍然忆起她被绣针扎伤的手,和无喜脉的手腕。
吃过半巡,刘铭远依旧未归。
苍清吃多了便起身走出门消食,白榆和李玄度都要陪她,谁都不愿做留下来等人的那个。
公平起见,都被她推拒了,“我就在院门口,又不去哪。”
冬日的景,不下雪时也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加之今日是个阴天,残荷冷塘,更显凄凉。
在院门口从左边蹦跶到右边,路过院门时还能瞧见正屋里李玄度和白榆在互怼。
又走了一个来回,她忽的瞥见一个穿红袄的小娃从假山后绕过,身高衣着都像极了一人。
“小桃?!”
“你俩快出来!”
她朝院中大喊一声,先一步冲了过去,可假山后就是池塘,哪里有红衣小娃的影子?
她站在池塘边张望,池中结着薄冰,即使是个三岁的小孩也不可能承受得住,必然是要掉进水里去的。
思虑正深,后背突然被猛地推了一把,人便不受控制地扑进了池塘中,打碎了薄冰,溅起一池水花。
苍清只听见身后李玄度和白榆在喊她,刺骨的凉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头顶。
冬衣厚实,她度过最初的慌乱后,在水中解掉斗篷。
寒冬腊月的冰水忽的激在身上,本该抽筋的,但苍清凭着消食时的散步热身,硬是扒拉着浮出了水面。
离岸边还算近,刚跑至岸边的白榆和李玄度,一个用软鞭卷住她的身子,另一个探身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了岸。
苍清嘴唇发紫,从发丝到裤脚都在滴水,浑身冻得直抖。
李玄度忙在她身上施了避尘决,刚解下自己的大氅,白榆先他一步已经将斗篷披在了苍清身上。
问道:“好好的怎么掉水里去了?”
苍清冷得不行,哆嗦着来不及回话。
“苍小娘子无事吧”
刘铭远穿过月洞门从小道走过来,他应当是正好瞧见了这景象,“冬日里落水可大可小,千万别受了伤寒。”
“有人推我。”苍清牙直打颤,裹紧了斗篷,“力气很大。”
李玄度拿在手中的大氅显得多余又尴尬,他默默穿回,说道:“我们听见你喊就出来了,只见到你一人站在池塘边,自己扑进得水中。”
“我也没看见有其他人。”白榆担忧地望着她,“清清你确定是有人推了你?”
“确定!”苍清转头打量刘铭远,“刘知州家里还有其他孩子?”
“没有。”刘铭远当即摇头,盯着的却是李玄度,“州府里难免有不散的冤魂,苍娘子莫非是阴阳眼?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苍清点点头,这倒是也有可能。
“啊啾——”
“啊——啾——”
她如今是真坠冰窟,喷嚏一个接一个,没有心思想得太远,且一宿未睡,又落水受寒,无力再寻人。
与刘铭远再说过几句客套话,三人就离了州府。
等回到家,李玄度立刻寻了炉罐给她煮姜汤。
屋里燃着炭火,一时温暖如春,苍清托腮坐在桌前发呆,白榆坐在她身旁,不知从何处寻来的话本,正翻得津津有味。
苍清缓过劲,瞧见白榆手中名为《风流郡主俏伴侍》的话本,一脸促狭地看着他,“暻大王?”
李玄度正巧端来两碗姜汤,分给她二人,在桌前坐下,偏头打量白榆,“排六?年十九?”
“怎么?不像吗?”白榆挺直腰杆,傲气地发出一声鼻音。
李玄度哼笑一声,抬手比了比他和自己的身高,“宫里的伙食这般差吗?还以为你比我至少小好几岁,竟还比我长上一岁。”
“不会说话别说!”白榆仰起脸,拍掉他比在自己头上的手,“我长得比你更好看!”
苍清笑眯眯说:“确实,阿榆俏得很。”
李玄度冷笑,“小师妹,选夫婿不能只看脸,还得品性佳、功夫好,身量五尺九的!”
他咬牙加重了“五尺九”三字。
谁是五尺九?
苍清瞄了眼李玄度,用眼睛做尺,笑回:“小师兄这样的吗?”——
作者有话说:宋,一尺=31.68cm
男主身高187
常年跟着凌阳在外游历,长大后没见过其他兄弟,原因在汴京卷会解释。
开封府尹常由皇子担任(不绝对),特别是皇太子,历练专用职位,开封府的实权在府事手中,宋朝官制太复杂了,不建议深究。
金鱼袋,官员身份品阶的象征,三品以上官员可挂,四品以上为银鱼袋,在宋朝皇子亲王也有。
宋代称呼亲王是封号+大王,比如暻大(dai)王,为了好听,文中也会喊暻殿下。
所以男主就是琞(sheng四声)大王。圣代?王???[坏笑]
第28章
“额……”
李玄度又不知道如何作答了, 他抿抿嘴一声不吭,此前起得好胜心烟消云散。
“哈哈。”苍清笑道:“我开玩笑的,晓得你立誓终身不娶。”
她整个人裹在厚厚的狐裘里, 只露出一个脑袋, 小脸微红,连鼻尖也冻得发红, 像白中带粉蜜甜的桃子, 煞是可爱。
“其实……”李玄度拿眼偷瞄她, 支吾道:“没立誓,也不是真的就终身……”
“啊啾——”苍清打了个喷嚏, 她吸了吸鼻子, 认真说道:“我以后寻良人, 要以小师兄作为最低准, 寻家世好、长得俊、功夫好、身高……六尺的!但如果像阿榆这般漂亮, 其他要求都不作数。”
李玄度听着前面还觉得好笑,听到最后一句就笑不出来了, 这难道不是委婉地在朝白榆表明心意?
心里有点酸。
白榆乐不可支:“五尺九已是难得, 这世上哪有样样顶好,身高还六尺的郎君?”
“有啊,小桃她爹, 身高六尺有余, 身姿儒雅、面白俊秀,我在小桃家瞥到过画像。”
说起小桃,苍清情绪又变得低落, 虽说与何家不算熟络,但这么可爱的孩子,若是叫人拐走害了, 没有人会不难过。
白榆不知是不是听出来了,特意不往那边提,只道:“那也不知道他品性如何,寻良人还是得此生唯你一人的好,若是三心二意,同时喜欢两个,还不如一人来得自在。”
“说得在理。”李玄度突如其来地应了一句。
白榆合上手中话本,感叹:“清清是狼妖,寻良人定也寻同为妖的,这样寿数才对得齐,不然等一人老去,该多孤单啊。”
上个月满月,苍清露出妖耳不慎叫白榆瞧见,不想她并不觉害怕,又是捏又是揉的,把苍清这么厚的脸皮都摸红了。
也是从那时起,苍清与白榆的关系更为亲近,哪个小妖怪能抵抗住不怕妖的好友。
好可惜白榆不能做她的良人。
又想小师兄也很俊可他清心寡欲……
等等,苍清心下一惊:你在想什么???小师兄一心向道,是你能肖想的?
她急急打断了胡思乱想,说道:“若是阿榆这般漂亮的美人,是人是妖都行。”
白榆眼眸一转,好奇发问:“那你们说人和妖生出来的会是什么?人还是妖?”
“人妖殊途。”李玄度冷冷回道:“不人不妖吧。”
“哪有?小师兄胡说。”苍清反驳:“陆苑娘子不就是妖吗?她和刘知州不就生了个孩子?”
就是不知这陆苑娘子到底是个什么妖,当时在甲板上小师兄的罗盘转得那么厉害,肯定是妖没跑了。
苍清一口饮尽手中姜汤,说道:“能不能来个俊俏郎君,五尺八也行,要像话本里那样的。”
是人是妖不打紧,她主要是想体验一下缠绵悱恻的爱情。
她近一个月来跟着白榆,没少看传奇话本,你杀我,我杀你的,恨海情天实在精彩。
白榆莫名其妙跟了一句:“我也喜欢五尺八。”
李玄度的脸黑沉黑沉的,“师妹还是少看点话本,容易长恋爱脑,遇人不淑,师兄到时可不会替你去揍人。”
“你一个修道的郎君别管那么多!”苍清翻了个白眼。
喝过姜汤,又烧着炭火,苍清整个脸红扑扑的,嫌热脱掉斗篷,以手合十,“我今岁的新春愿望,一求小桃平安无事,二愿我寻到如意郎君。”
“你没救了。”李玄度无语,冷哼一声,起身出门。
回到他自己的屋中,净手燃香,画了几张传音符,给大师姐传音相问:人与妖的后代会是什么?
入夜。
苍清发起了烧。
临睡前,李玄度给她的屋里加足了炭火,又留了窗缝通风,明明屋里温暖,衾被柔软,还有汤婆子捂着,但苍清身上就是一阵阵发寒。
窗开得并不大,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从窗缝处吹进来的寒风。
迷迷糊糊的她开始做起噩梦。
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馄饨铺子张大郎家的二儿子,张小巳蹲在她床边,拉着她的手对她笑,“来啊!来陪我玩。”
“玩什么?”苍清问。
张小巳露出个天真无邪的笑,“踢蹴鞠,我们去踢蹴鞠。”
他将她从床上拉起来,“快点快点。”
苍清脑袋晕乎乎的,重如铅块,怀里忽地塞进来一个球,她低头一看,对上两只被泡肿的烂眼。
这哪里是蹴鞠,明明是死人头,她“啊”地惊呼一声,一把丢掉了手中人头。
人头骨碌碌一滚,撞在门上又弹回来,滚回她的脚边。
张小巳有些不高兴,捡起人头重新塞回她手里,“你不喜欢这个蹴鞠吗?它很漂亮啊,是我的人头呢。”
“对!你已经死了!”苍清推掉人头,拼命掐着自己的虎口,“你不是真的,我在做梦。”
张小巳撇下嘴,语气哀怨:“是啊,我已经死了……那你就来陪我吧?”
他的脸上忽然开始冒出黑气,一张脸渐渐扭曲变形,“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玩了!”
“砰!”
窗户被风撞开,“吱呀吱呀”来回摇着,寒风一下灌进屋中,桌前练字的黄纸飘到地上,纱帘如幽魂般来回摇曳。
屋里昏暗可怖。
张小巳“咯咯咯”的笑声回荡在屋中……
陷在半昏迷中的苍清猛的惊醒过来。
眼角扫了一圈屋内,不见张小巳。
是噩梦吗?
窗门却是大开着,寒风倒灌,她不得不爬起身趿拉上鞋,拖着虚浮的脚步去关窗,一步步像踩在云端。
年初一的夜晚无月。
她凭借着一双狼眼,视物如常。
关了窗户,苍清摸回床边,整个人愣在当场,她好好躺在床上,安静的像个死人。
床上的是她,那她是谁?怎么会有两个她?
苍清先是探手去摸床上的自己,什么也感受不到,手直接穿过了身体,又垂头看向自己的身子,有手有脚,却是半透明的。
她是个灵体。
她死了?
发烧发死了?
苍清不敢置信,这死的也太潦草了?!!
难怪走路总觉轻飘飘的。
她第一反应就是要去寻李玄度,手碰到门的瞬间,整个人便冲出了屋,自打她意识到自己是个灵体以后,就再也拿不起任何东西。
准确来说,是碰不了任何的东西,就连脚上的鞋,也是穿脚而过。
生前何貌,死后何样。
灵体上只有她生前所穿之物,也就是一套白色里衣,好在她今夜没只穿着贴身小衣睡,也好在做了鬼后不怕冷。
她赤着脚穿墙进到李玄度的屋中,喊了两声“小师兄”,躺在床上的李玄度只是轻蹙起眉心,他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自然也瞧不见她。
作为一个初级灵体,苍清甚至不知道要怎么显形,她试探地去推李玄度,手也只是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就在她彷徨之际,李玄度忽然睁开了眼,定定地望着她这个方向,冷声喝问:“谁?!”
“小师兄?!”苍清差点激动地跳起来,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看见我了?”
下一秒,一道术法的光就朝她打了过来。
“何方鬼怪!还不速速现形?!”
苍清勉强避过,激动全数化作惊恐。
李玄度没有阴阳眼,没开眼的情况下根本瞧不见她,这是凭借着自身道行感知到她,却将她认作孤魂野鬼了。
眼见李玄度口中诵出杀鬼咒,苍清慌不择路穿门而逃。
外头的天不似人间黑夜,灰蒙蒙的,好似罩着一层黑纱,永远不透亮。
她一个孤魂野鬼,就在路上随风飘啊飘。
成了鬼后,她都不用走路,一不小心就会飘到空中。
原来这就是做鬼的感觉。
偶尔会遇到同类,长得正常的那些,她还用人的思维,依旧将他们认作人,但有些……
擦肩而过之际,一转头就会露出半张腐烂的脸,又或是拖着长长的舌头,卷啊卷,绕在脖子上。
苍清捂着眼,将灵体缩成一团。
真的好吓人!!
怕鬼的人成了鬼,还是怕鬼啊!!
而眼下,就有一个少了半个脑袋,凸着一只眼的恶鬼朝她而来,“小娘子新死不久?”
从生前衣物辨识,约莫是男鬼。
“小娘子不如与我结成鬼夫妻,共享香火?”
“你别过来!!!”苍清欲哭无泪,转身就跑。
男鬼紧追不舍,“你孤身一鬼,没有香火又入不了冥府,迟早烟消云散。”
“不用你管!”不知跑了多久,听到一阵锁链响,前面远远的还有吟唱声。
“魂来魂来,天下太平——”
“归兮归兮,一见生财——”
还是两道不同的声音,而刚刚紧追着她的丑陋男鬼,在听见这声音后立时跑得无影无踪。
来不及刹车的苍清与这两位迎面撞了个正着。
一黑一白,戴着高帽,一位帽子上写着“天下太平”,另一位写着“一见生财”。
苍清转身想逃,无常手中的锁链瞬间卷住她的身子,白无常笑道:“小鬼,你要跑哪去啊?”
黑无常冷冷说道:“这只和其他的有些不一样,是生魂。”
“是走阴师?那怎么人魂还在,却少了一魄?”
白无常手上一使劲,苍清如风筝般飘到了这二位眼前。
她听不太懂他们说得话,但也听出她似乎与旁的鬼魂不同,是生魂而非死鬼。
只是不知为何无常会说她少了一魄?
但不得不说二位无常长得真俊俏啊。
让苍清莫名想到志怪话本里的描写。
她斯哈了一声,“二位大人,好俊……”
呸!什么时候了,她还在想缠绵悱恻,立刻改口道:“无常大人,我没做过坏事。”
白无常闻言笑得更为开怀,“小娘子真有眼光,但你非生非死,还是得跟我们走一趟冥府。”
黑无常肃着脸,冷言冷语,“做没做过到了冥府自有府君定夺,少拍马屁。”
就这样,苍清跟在黑白无常身后飘着,时不时加进几只新鬼,偶有几次还跟着进了门户,见识了一番无常索命。
等阳间鸡鸣三更时,她被带到了城隍庙,白无常给她解开锁链,温柔嘱咐:“乖,好好在这里等着,一会就有船来接你们去冥府。”
黑无常只是冷哼了一声,一如既往的冷漠。
城隍庙中已经有十几位老老少少的鬼魂,皆是灰白色的,与她灵体的颜色不太一样,苍清扫了一圈,在里面见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她一脱离锁链,立刻朝那小小的身影跑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果然群像+单元文+灵异志怪凉透了。
没有反馈,心力憔悴。[爆哭]
每天都在焦虑数据和怀疑自己,所以真的很感谢每一位看到这里的小可爱,感谢给我评论投雷送营养液的宝,鞠躬!
第29章
“小桃?”
苍清看着小桃灰白色的灵体, 胸口的衣上还沾着血迹,一时悲从心来,“小桃, 是谁将你害了?”
小桃睁着迷茫大眼, 小手指了指白无常,“他把我带来的。”
显然不可能是白无常害的人, 小桃年纪太小, 约莫根本不清楚谁害了她, 苍清又问:“那是谁将你从你阿婆身边带走的?”
“是小巳哥哥,他说他可以带我去找阿爹。”
果真是张小巳, 他是凶手的概率也就极大。
照理说小桃有枣木平安符, 小鬼接近不了, 除非是骗她自己取掉了平安符。
“阿姊……”小桃带着哭腔喊道:“我想回家, 我想阿娘, 你能不能带我回家?”
苍清的思绪抽回,回家?她自己能不能回家都未知。
她拉住小桃的手, 出言安慰, “小桃乖,阿姊会一直陪着你,但你要跟紧我, 知道吗?”
小桃乖巧地点点头, 挨在她身边,一刻不离。
白无常口中的船很快就来了,同阳间的客船不同, 冥船更像是可容几十人坐得大号乌篷船。
就停靠在城隍庙边上的一条小河边,这河好像就是卷宗上所记发现人头的河。
鬼魂们在鬼差的催促下,井然有序地被赶上了船, 苍清没机会逃走,拉着小桃临栏而坐。
望着河岸,她想到了先前那个拿人头当蹴鞠踢的噩梦。
或许她不是在做梦,也不是死于发烧,而是病中魂魄不安,被小鬼张小巳吓得生魂出窍了。
可她和张小巳并无仇怨,他为何要来害她?
又是谁杀了张小巳,叫他怨气不散成了小鬼?
苍清有些佩服自己,都这般境地了还在分析,可惜不能给小师兄和阿榆托梦告知当前处境。
船驶出河道后,两案景象就渐渐有了变化,时不时地在岸边停靠,又会上来一些灰白色的鬼魂,大多数表情呆滞。
直到某次上来一位穿黑衣的少年郎,他的颜色与旁的鬼魂不同,并非灰白色,而是和她一样的半透明。
苍清敏锐地察觉到,此人或许是她的生机,于是更仔细地打量起来。
少年郎头戴铜钱斗笠,动起来红绳串得铜钱便叮铃作响,他垂着头,斗笠遮住大半的脸,瞧不清面容。
在他经过时,苍清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小郎君,留步。”
少年郎抬起头,娃娃脸上带着笑意,“何事?”
真是生得一副白净好皮相,只是明明在笑,却依旧掩不住身上的嗖嗖冷气,他身后背着的那把漆黑如墨的刀,也透着一股子阴煞气。
刀和人恐怕都不是善茬。
苍清缩了缩头,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莽撞了。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赌一把。
“小郎君并非死鬼对吗?”
少年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反问:“难道小娘子是死鬼?”
这般瞧着少年又和善许多,苍清问:“小郎君可知如何回去?”
“哦?”少年将她从头打量了一遍,眼神在她的脚腕处停留片刻,“你是生魂却不知如何回去?那你怎么来的?梦中灵魂出窍?”
一身白色中衣的苍清,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光着的脚,也就瞧见了这少年双脚上缠着红绳。
她虽不知红绳何用,但红绳常用于作法,少年必然对冥府之事了解甚多。
忆及黑白无常的对话,他定和她一样是生魂。
苍清不答只道:“小郎君就是吃冥间饭的走阴师吧?只要你能将我们带回去,我可以付钱。”
“姜爷我只接死人生意,想要我办事得拿钱说话。”少年脸上的笑就没落下过,语气却很平淡,“价高。”
苍清指了指身旁的小桃,“她是死人。”又说:“我师兄有钱,我朋友家里有矿!”
“那就是现在没有?”少年从她手中抽回袖子,“抱歉,小爷这处概不赊账。”
少年无情且冷漠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
等船到了岸,少年下船时又从苍清的身边经过,她眼疾手快再次攥住他,这回抓得是手腕,同是灵体,她力大无穷的天赋又派上了用处。
少年冷下脸,“松手!”
苍清最擅耍无赖,“除非你答应带我们出去。”
“信不信小爷砍了你的手?”少年反手握住背后的刀。
“不信!小郎君一表人才,绝不是这种见死不救的人。”
苍清贯会拍马屁。
“那要叫小娘子失望了。”少年冷笑一声抽出刀,直接朝着她的手砍了下去。
在刀锋离她的手腕分毫处时,苍清迅速松开了手。
这人来真的?!
而少年一脱离她的桎梏,转眼间,如阵风似的消失不见。
独留苍清在风中凌乱。
她下了船,没混在大部队中跟着一起走,趁鬼差不注意偷偷拉着小桃溜了。
鬼差不知是太忙看顾不过来,还是对半透明的生魂本就不太在意,此举异常顺利。
站在街口,苍清左右四顾。
街道房屋竟和人间无甚不同,一时间恍若到了临安城热闹的夜市,有过之而无不及。
唯有天际永远蒙着灰雾,不见日光。
在城中逛了半日,小桃扯了扯苍清的衣服,“阿姊,我饿。”
嗯?鬼还会饿吗?
苍清低头看小桃的脸色,确实比之前更白更虚弱了。
那个丑陋男鬼是说过什么香火的,那要去何处寻香火?
说来也巧,这么想着还没走几步,某巷子拐角处就飘来一阵烟火气。
苍清和小桃眼巴巴望着卖馒头的流动摊子,流下了馋老的泪水。
她发动不要脸的属性,拉着小桃上演了一出涕泗横流的悲惨鬼生,若是还能还魂,这一宿的经历就叫《死后我在冥府哭丧讨饭》。
铺子老板实在听不下去她俩的鬼哭狼嚎,从蒸笼里取出两只馒头,“拿了赶紧走!生意都被你俩嚎没了。”
“店家好人!生意兴隆!”
苍清赶忙伸手接过,分了一只给小桃。
嘴皮子才碰到馒头皮,小巷里卷过一阵带着铜钱撞击声的风,撞翻了她不说,馒头也脱手落在地上,骨碌一滚,沾了一层灰。
她的脸顿时黑如墨。
撞翻她的“风”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带铜钱斗笠的黑衣少年。
不等她发作,少年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矮身钻进了馒头摊的车轱辘底下。
他的身后追着两个长着动物脑袋的鬼差,一位手中拿着黑铁链,另一位举着钢叉。
冥府的牛头马面将军啊。
而另一条街上一列巡逻的鬼差,正在四处张望。
这少年显然被夹击了。
坐在地上的苍清露出个了然的冷笑,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衣服的灰,冲小巷喊道:“二位使者!”
她边喊边走近摊前,用身子挡住车底下的少年。
牛头马面听见她的喊声,走上前询问:“哎!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生魂?戴着铜钱斗笠,身高约莫五尺八。”
卖馒头的摊贩正要回答,苍清抢先说道:“瞧见了!”
“在哪?!”牛头将军粗声问道。
“在哪啊……”苍清音调拐了个弯,“让我想想,就在……”
摊车底下有人扯住了她的中衣裤脚,她用余光往下瞄,手的主人,伸出两枚手指比了个走的手势。
这是说愿意带她和小桃出去了?
“就在那边!”苍清随手一指,对牛头马面说道:“我瞧见他往那边去了。”
等牛头马面离去,少年从摊车底下爬出来,“谢了啊。”
“赔我。”苍清指指地上灰扑扑的馒头。
“没问题。”少年取出铜钱买了个馒头递给她,“但我劝你一个生魂还是不要吃比较好。”
“为什么?”苍清张嘴要咬。
少年说道:“这是给死鬼吃的,你是吗?”他抬了抬下颌示意苍清看仔细些。
苍清定睛一看,手中刚刚还热腾腾冒白烟的馒头,此时成了香烛,而一旁的小桃正吭哧吭哧啃得正欢。
她瞪大了眼,一时无言。
少年轻笑,“我叫姜晚义,道上都喊我一声‘姜爷’,你也可以叫我老姜,娘子如何称呼?”
“苍清,清风明月的清。”苍清将手中的香烛馒头递给小桃,顺口问道:“牛头马面为何追你?”
姜晚义漫不经心回道:“小爷不过是在他们手里顺了个鬼魂,就追了我五条街,跟疯狗似的,都寻不到机会去冥府。”
听他话中的意思,这里竟不是冥府?
“那这是哪里?”
姜晚义答:“桃止山,进冥府的四大出入口之一。”
苍清又问:“你要如何带我们出去?”
“二位肉身在何处?”
“临安!”
姜晚义挑眉,笑道:“那我带不了,我的肉身在汴京,即使将你们带出去,等送回临安,你们的肉身早坏了,保不齐已入土为安,白费工夫。”
他从兜里掏出一贯钱递给她,“小爷从不欠人情,这钱够你在冥府过段时间,在下能力有限,就此别过。”
眼见他要走,苍清抬手拦在他身前,“我不管,你说话要算数!”
姜晚义推掉她的手,“别碰瓷啊。”
她咬牙切齿,掂着手中一贯钱,“这么点打发叫花子呢?”
救命之恩,好歹给够托梦的钱啊!
姜晚义嬉皮笑脸,“小爷穷,没钱。”
不远处又行来一对鬼差,手中拿着画像,见鬼就问:“此生魂可见过?”
还真是满大街的鬼差都在抓他。
不等苍清再说话,眼前早没了姜晚义的身影。
这恩怨算是结下了!
可良机就这般错过了,她要怎么还魂?
小桃是死鬼又该如何还生?
苍清生来乐观,不过片刻就打消忧虑,且行且看罢。
她就不信,她找不到其他法子还魂。
“小桃,我们走。”
苍清才前进一步,姜晚义又退回来,拐进了另一条巷子。
身后果不其然追着牛头马面,苍清立刻来了精神,指着小巷喊道:“二位使者,他进里头了!”
姜爷不仁就别怪姑奶奶她不义!
苍清毫不犹豫就将人卖了。
牛头马面的速度也是极快,“嗖”地窜进巷中。
姜晚义却已经从另一头的巷子出来,瞄见她还特意减速说道:“苍娘子落井下石,好无情。”
“彼此彼此。”苍清瞬势拉住他,“我有法子助你脱困,条件是你必须带我们出去。”
她牢牢攥着姜晚义,快速说道:“你即使跑得再快,四面八方都是狗皮膏药,怕也是寸步难行。”
一个想脱困,一个想还阳。
姜晚义甩不脱她,再耽搁下去牛头马面就该追上来,其他街口也都是巡人的鬼差,他干脆一手拎一个带着她们一起跑,“说,什么法子?”
“你既然是走阴师,应当会剪纸人、纸衣?”被拎着衣领的苍清像风筝似的飘在空中。
“所以呢?”姜晚义即使带着两个人,速度也没有慢下半分。
“你先寻处安全的角落,放我下来。”
第30章
“你是说我俩扮成黑白无常?!”
某处昏暗的小巷角落里传出姜晚义不可置信的声音。
“嘘!”苍清示意他安静, “你是要将鬼差都招来吗?”
姜晚义压低声音,咬咬切齿,“苍娘子, 你在异想天开吗?你当那些鬼差是傻子, 不认识自己的上司?”
他以手抚额,“我就不该信你。”
苍清并不在意他的嘲讽, “那我问你, 你住在汴京, 你能认得出官家吗?”
“当然,”姜晚义额了一声, 撇开眼, “当然认不出, 我不过是个穷困潦倒的走阴师, 去哪面圣。”
苍清合掌轻拍, “对嘛,京中那些个亲王、公主郡主的, 你各个都见过?”
姜晚义摇头, “那还真没有。”
常年离京的九皇子就没见过,更别说那些个公主、郡主的,就是见过也转头忘了。
“那不就成了?你当无名小卒都见过无常大人?”苍清摊摊手, “我们只需要一个形能骗过大部分鬼差就行了, 你的目的是什么?”
姜晚义:“避过满大街的鬼差?”
“那打工人见了上司哪个不是避着?谁愿意上去碰面?”
“好有道理。”
“我们接下来只需要避开牛头马面两位将军,再者没有鬼差报信,两位将军也就难以追踪到你的行踪。”
在苍清的花言巧语之下, 姜晚义被说动。
取出黄纸,快速剪出两套无常的衣服,手一抖, 纸衣成了绢衣。
姜晚义将白色的那套扔给她,“黑白无常差不多高,你比我矮大半个头。”
“你不会给我再剪双鞋吗?见小娘子光脚走一路,一点同理心都没有。”苍清打量他的身高,拿手比了比,“要三寸高的鞋底。”
“谁在角落里?!”
还来不及剪鞋,手持钢叉的牛头出现在巷口,打断了苍清二人的策划。
“跑!”
苍清拉起小桃,抓住姜晚义的手腕,朝着反向逃去。
说是她拉着姜晚义,事实上是姜晚义带着她,她和小桃好比是相连的旗帜,一大一小飘在空中。
苍清实在好奇问道:“为何你不会飘在空中?”
“脚腕上系的红绳捆住了魂,这才不会忘记回家路,也不会叫无常索走魂。”
姜晚义随口抱怨:“若非被这相连的红绳绊住,小爷能被那些鬼差追上?”
原来是这个原因,难怪苍清会被黑白无常索魂带来冥府。
“你顺走的鬼魂到底是什么厉害人物?能叫他们穷追不舍?”
“京中某位大人物,苍娘子不该问的别问。”
苍清识相地闭了嘴。
要说姜晚义这人,脸上时常带着笑,一副很好相与的模样,问他什么也都会答你,但说话做事总叫人觉得冷淡无情。
周身气质让苍清想到了“善面阎罗”这个词。
转过几个弯,迎面撞上个人,姜晚义的脚步急急刹住,“哪个不长眼的?赶紧让开!”
飘着的苍清落回地面,见到挡路的人,瞬间喜上眉梢,“小师兄!?”
李玄度瞧见她的一瞬,眼里亦是喜色,但视线从她的穿着再转到她拉着姜晚义袖子的手,脸色微变,他脱下自己的青衫披在苍清身上,“这么快就寻到良人了?是我来得不巧了?”
什么良人不良人?是亲人啊亲人!
她再也不用仰人鼻息、求人办事!
苍清自动忽略他的阴阳怪气。
兴奋之情难以抑制,趁李玄度披衣凑近之际,一下将他抱住,“你怎么也来了?!”
她都还没托梦呢!
李玄度怔住,双手垂在身侧,无所适从。
不是第一次被她抱住了,但这回他完全没想去掰开她的手,甚至连心里都飘飘然的,说话的语气也不如前头冷硬。
“你生魂出窍,我来寻你。”
他当时觉察出屋中有异,追出屋时见苍清房中的窗户关得严丝合缝,担心她被炭火熏晕过去,便走至窗前替她开窗。
但窗竟从屋里插上了闩,敲门又无动静,一时心急踹开了她的房门,先前二人也常在一屋里休憩,李玄度已习以为常,竟不觉夜闯娘子的屋子有何不妥。
果然近墨者黑。
正是这般发现了苍清在发烧,且生魂离体。
也很快意识到,进他屋里的鬼怪不是旁人,是她。
她定是彷徨无措,第一时间来找他求助,他却将她吓跑了。
李玄度犹豫着回抱住苍清,手虚放在她的后背,不敢碰实了,低声安抚,“师兄来带你回去。”
一旁的姜晚义看了眼李玄度双脚间相连的红绳,挑挑眉问苍清:“你相好?同行啊。”
“别胡说,只是我师兄。”
苍清暼他一眼,小嘴一噘,兀自开始告状,“小师兄,他欺负我!他要砍我手!”
姜晚义:???
卸磨杀驴?
李玄度瞟了眼姜晚义,冷飕飕说道:“那师妹要如何?也砍他一只手?”
“嗬哟。”姜晚义冷笑一声,“这是要替娘子出头?也该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你说呢?”李玄度剑指轻轻一挥,月魄剑瞬间出鞘抵在姜晚义的喉间。
姜晚义拔刀的手稍慢了一步,只点在半途,他轻啧了一声,“有点能耐啊。”
身后不远处能听见牛头马面两位将军的说话声。
大街小巷里也皆是寻人的鬼差。
姜晚义思虑片刻,用指尖拨开剑锋,扬唇笑道:“二位是生魂来去自如,但这小丫头是死鬼,想让她还生,必要走一趟冥府,盗来生死簿勾掉名字,我们目的相同可以合作。”
“哟,换姜爷求人了?”
苍清向来最会狐假虎威,她松开李玄度跟着笑道:“也行,但如何行事得听我安排。”
她这般说也是有自己的思量,姜晚义如此审时度势,又是走阴师,一看就常年与冥府打交道。
不比她和小师兄,对冥府之事知之甚少。
合作不亏。
“没问题。”姜晚义爽快应声,“苍娘子有何高见?”
“师兄收剑。”苍清拉了拉李玄度的袖子,后者冷哼一声,月魄剑归鞘。
“要去判官殿偷生死簿,必得先脱困……”苍清的视线在姜晚义和李玄度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你俩似乎差不多高?那就由你俩扮作黑白无常,你白,他黑。”
“小爷扮白无常?”姜晚义不满地嘟囔,“小爷从不穿白衣。”
“少啰嗦。”苍清将手中的白衣递给姜晚义,硬从他手中抢走了黑衣给李玄度,“白无常爱笑,黑无常高冷,正符合你俩的表象,而且小师兄稍高些,很符合。”
李玄度听话地将黑衣穿上,笑问:“那你是我索的魂?”
“我扮鬼差,替你俩传话,记住!少说话,多应嗯,再把脸挡一挡。”
“还有黑无常不爱笑,小师兄不许笑。”
李玄度:“……好的。”
于是姜晚义又剪了件鬼差服出来,苍清麻溜地换上。
三人光明正大行在街上,遇见的鬼差不是避而远之,就是垂着头同他们问好,“二位使者回去啦?”
话多如姜晚义还演上了,挥手示意:“嗯,各位辛苦了,早些下职。”
笑得那叫一个如沐春风,演得入木三分。
李玄度一如既往的冷淡,无事不开口。
这二人的选角还真是没错。
苍清跟在身后,演得也极为开心,若有哪个没眼力的鬼差敢抬眼,她会瞪回去,“瞅什么?!使者们的真容也敢瞧?”
姜晚义会笑眯眯问一句,“今日业绩如何?”
李玄度紧接着跟一声冷笑。
鬼差们立刻汗流浃背,溜之大吉。
去冥府的路简单了许多,愣是没有一个鬼差发现这二位是假无常。
运气也极好,没有正面碰上牛头马面和其他冥吏。
等三大一小站在冥府阴律司的殿门前,瞧着威严庄重的正殿。
才面临真正的难题。
但苍清不信姜晚义真的会毫无准备。
“姜爷若是一人,要如何盗得这生死簿和勾魂笔?”
姜晚义回道:“听闻阴律司的崔府君每日寅时,都会遣鬼差去忘川洗他的勾魂笔,这是唯一的机会,而生死簿就在阴律司侧殿中,不过……”
不过什么?
看着空无一人但满满当当塞满册录的大殿,苍清陷入沉思,“这么多,怎么找?”
没有人说过生死簿有那么多啊,伶人们演的杂剧里,催府君永远左手生死簿,右手勾魂笔,一勾一划定人生。
她以为生死簿只有一本呢。
李玄度提议,“按照年份来寻?”
三人立即分开行动。
今日约莫是吉星高照,在殿中来回寻了几遍,其间无人打扰,赶在冥间的寅时前寻到了两本册录。
苍清拿的是元贞三年的,翻到小桃的名字后,她还偷偷瞟了眼姜晚义,他手中的是六十几年前的一本册录。
不等她看仔细,姜晚义已经合上册录塞进怀中,催促道:“赶紧去忘川,别一会撞见鬼差,麻烦。”
李玄度跟着往殿外走,随口回道:“慌什么,就是来百鬼,也不是本道长的对手。”
这二人前脚刚踏出殿门,又急急退回来,齐齐背转身,以袖捂脸。
动作之整齐,宛若双生。
姜晚义暗骂:“老子真服了你这乌鸦嘴!”
苍清跟在他们身后,被挡住了视线,但不用探头都知是撞见鬼了。
事实上情况比这更糟糕,殿外说话之人是崔府君。
“二位无常在本府君殿中作甚?”
不敢动,不敢回话,怕露馅——
作者有话说:“是我来得不巧了?”林妹妹语气[坏笑]
对了宝们冬日在屋里烧碳围炉煮茶一定一定要通风的!窗户开大一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