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升
作品:《无相园》 无相园很大,分前园和后园。前园栽着几棵老椰树,佝偻着树干,硕大的叶片无精打采地蜷在顶上。正中有一尊西式的雕像。那黛色的屋顶上总是萦绕着些烟尘,瓦片看不真切。明奕来的时候,正值傍晚太阳落山,落日像一颗新生的血红色肉球,带着被病毒笼罩般的黑暗往西边掉落。烟尘被驱散,后园三层的小洋楼冒出头来。
明奕知道自己今晚就要睡在这里,只不过时间还早,她借着油灯的灯光在园里散步消食。明明是白墙黛瓦,却和苏州的建筑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苏州的小桥流水承载的是烟火气,女儿墙的墙头时常站立着喜鹊,喷吐着炊烟,绿头鸭顺着浣衣泡沫往下游走。无相园是马来、英式和中式的结合体,花砖包裹的墙角摆着水梅和猪笼草,骑楼式的廊下烧着驱蚊的榴莲壳。绕过主屋到后花园去,湖面的沉霭后是一座生满植被的山丘。
明奕注意到湖对岸好像伫立着什么东西,像是一个人,可人没那么细瘦,也不会那么轻飘。那颜色有几分鲜艳,撕扯着周围的黑暗,像是在宣告着什么。太远了,她看不清。湖面是一动不动的,岸边拴着的舢板也是一动不动的。唯有一对儿大番鹊扑棱过来,停在树上,互相蹭着羽毛。
一滴水倏然滴在明奕的鼻尖上,她抬头看去,除了密密匝匝的树叶,什么都没有。她身后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略显杂乱,杂乱中带着规整,不像是一个人,也不像是两个“人”。明奕回身,伏堂春正朝她走来。
“那是雨树。”她对明奕说,“雨季的时候,它的叶子会卷起来储水,到了白天会放开,储存的水就像下雨一样滴落。”
明奕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跟着一只四脚着地的生物,比狗长得大,比老虎长得小,刚才那不规律的脚步声想必来源于此。
“这是云豹。”伏堂春又说,“它叫小卷。”
云豹,豹如其名,身上有着云朵状花斑,皮毛是泛光的金黄色,踩在地上的四爪圆润饱满。伏堂春停下,云豹也停下,两只圆眼呆楞地瞧着明奕,细长的尾巴垂在地上缓慢摇摆。它脖子上有条铁链,尽头抓在伏堂春手里,看来是饲养在这里的。
明奕见这豹子没什么攻击性,故而不怕,但也没和它亲近。伏堂春问她晚饭吃得如何,她说不错,是相当正宗的广府菜。伏堂春就叫她一会儿再进去喝点酸枣仁茶。她们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席先生也往这边来。刚刚席先生和伏堂春在室内说话,明奕才出来散步,现在看来要三个人一道。
席先生只穿着里面的衬衫,肯定是嫌热,才不顾礼节地脱了外衣,不再像他所推崇的贵族绅士那样优雅严谨。这里除去雨树,还有芒果树和椰子树,湖边叠着很高的石块,明奕隐约见那上面长着奇形怪状的蕈类植物。伏堂春见她往那处看,就带着玩笑的语气告她说千万不要碰那些东西,没碰对的话,这里的气候可等不得她归葬。
明奕指了指小卷,问如果小卷吃了该怎么办。
伏堂春说,菌里面也分有毒和无毒,当地人也不一定能认全。无相园里的仆人多是这里华人劳工的后代,总有几个人能清楚地分辨这些,遇到长得靠近主屋的毒菌,他们有办法处理。至于小卷,只要它不在笼子里,一定是有人牵着。
她说,不少华人下南洋来做的是苦工,后代来无相园当仆人便不用干苦活,再不济也是好吃好喝,能睡个安稳觉。同祖同宗的人,能帮就帮一把。
离水面近的地方蚊虫相对更多,三人离开此地,到平坦的石板路上去。黑灯瞎火之下其实也难以看到景色。一名女仆过来,叫了伏堂春进屋,只留下明奕和那席先生。
明奕穿的礼裙是用绸缎做的,虽然露着两臂,但还是觉得稍有闷热,尤其是吃过饭后,浑身的热量更是迸发出来,添柴加火似的。席先生虽和她走着,却久久不发一言,明奕知道他多半有些生气,为的是饭桌上的事。
走到空旷的地方,明奕抬头,见天上是一轮裹了泥浆般的灰月亮。再往下看,三层洋楼的楼板上排列着格子窗,有几处透着昏黄的颜色,里面拉着纱帘。这里正对着山丘湖泊,哪怕是站在低处望高处,明奕也能推断出那视野一定不错。
席先生终于耐不住,解下两边袖扣,把衬衣袖子推到臂弯上去。
“你这个疯女人,我和你有过节吗?为什么在饭桌上下我面子?”他出声。
明奕看了看他,他泛白的额头上罩着一层薄汗,对她怒目而视。明奕就问他:“你很害怕吗?娶不到雨小姐的话。”
“你难道不是?”席先生断然道,“这里是英国人执政,烟草华商排着队都进不来。你想靠雨家的能力,在这地方经营一片种植园。看来你也明白,一旦打仗,变数由不得自己掌控。”
见他说得这样详细,明显又有臆想的成分在,明奕不做解释。四下无人,只有润湿的空气包裹着二人的话语,席先生只是表现出愤怒,声音实则不高。明奕好像不大愿意和他说话,不管日后是否能因为雨家的缘故有些瓜葛,目前也只是擦肩的过客而已。明奕往回走。
“明小姐,你不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在这边又没有根基。雨少爷刚满十九。你觉得雨家让你进门的可能性有多大?”
她和席先生一样,也不一样。她们都是只谈利不过心的人,在风雨飘摇之中看准了雨家这座避风的大厦。心不能永久地跳动,利益却能形成永动的齿轮,只要不停给这套机械上油,就会像十八世纪的蒸汽机一样喷出绚烂的工业革命。明奕知道,不管天气是何等燠热,那里面总会有冰冷的暗流涌动,人们也总靠这点东西存活。
但这并不意味她要和席先生为伍。是的,明奕早已洞若观火地在心底指出席先生的意思。人与人的合作是齿轮间的润滑油。对付雨家这只巨兽,任谁都想给自己层层加码。席先生是商人,席家也是单纯地从商。他在没来无相园之前,掂着兜里那些印着英王头像的家伙还能劝自己从容,可真来了之后,他只觉得心头虚得像个无底洞。
按理说,雨老爷死了,无相园也该死了。
可现实却是一反常态,令人难以琢磨,就像你无法猜到从猪笼草瓶子里倒出的是清水还是虫骸。无相园带着穆罕默德般的光辉立在那里,是政客的耶路撒冷,是行商的圣地麦加。明奕和席先生像两个朝圣者,怀着纯洁又脏污的心思。
“再说一句,明小姐,”席先生的嗓音像是绷紧的弦,面部透着几分诡谲,“你这个年岁,以前经历过什么,跟过哪些人,又有谁知道呢?”
明奕遽然转过身,脸上却没像席先生预想的那样怒不可遏,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席先生。席先生误以为是自己这句话留住了她,开始与她商谈:“雨伯和雨小姐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是男子,一个傻乎乎像姑娘一样待字闺中的男子。我懂男人,我可以让雨伯对你死心塌地;你懂女人,你也要让雨小姐对我死心塌地。”
“席先生,”明奕的目光像湖边堆叠的石块一样沉静,“你说的是我最不敢赌的东西。你凭什么觉得这样可行?”
“不然还有什么办法?雨家总有更好的人选。”
席先生伸手拍向自己的面颊,手心里躺着一只被打死的蚊子,他随手把蚊子尸体蹭在旁边的石栏上,踱步一圈后,继续瞧着明奕。他看上去比明奕更需要留在这里,明奕暂时没有时间深究这背后的原因。
“现在是进入雨家最好的时机,明小姐,你懂我的意思。你知道我为什么向你这样提议吗?刚才在饭桌上,我盯着雨伯的眼睛,我发现那双眼睛比打仗时的商店还空!像你这样有年龄和阅历的女人和我联手,那两个小崽子只有任我们摆弄的份。”
明奕暂未答话,只是遥望着湖对岸。浓黑的夜色掩盖了一切,山丘仰卧在大地上,线条起伏如沉睡的女人。所有东西都好像在下坠,往浓墨似的湖水里沉去。
她最终还是没有答应席先生。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他有什么交集。席先生这样的人入不了明奕的眼,明奕只是维持着礼节。
“比起相信你的提议,倒不如让我相信,泰坦尼克号出事的时候让下等舱的人先上救生艇。”明奕说。
伏堂春只怕还在屋内等着她,明奕不想在此地久留。比起外面凝滞不动的空气,倒不如进屋里吹吹风扇。她有点好奇那只云豹住在哪里,毕竟绕了一圈也没见有单独的屋子。说实在的,她还是不放心那畜牲。
席先生在她身后叫住她。
席先生的神情中不再含有怒色,像是陡然换了副灵魂般,连对自己大计不得人认可的焦急也烟消云散,完全是另一种神情。明奕不知他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但还是站在那里,等着他出声。
席先生的眼神很沉冷,不过也只是就事论事的沉冷,不含威胁之意,“明小姐,雨家或许不像你看到的那样光鲜亮丽。”
明奕有些沉默,脚头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怎么转也转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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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月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