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月瑰

作品:《无相园

    “无相园有两进主屋,也就是前园和后园。先生和夫人,还有少爷住在前园,平日里留宿的男客也是住在那里。阿春小姐和雨小姐住在后园,明小姐,你今晚也住后园,你是第一位在无相园留宿的女客。”


    明奕跟在管家身后,脚下踏的是棕白相间的花砖。这里的装修是中西合璧的样式,正面对着宽敞的大理石主楼梯,右边还有一角柚木楼梯盘绕而上,后头是一面深橄榄色的墙壁。一张黑胡桃木做的半月桌靠在那里,上面摆着几乎随处可见的龟背竹和万年青。


    明奕望向东面绘着花鸟的雕花纱隔,问,那后面是什么。


    “是雨家的祠堂。”管家说,“华人都有供奉祖先的习惯,那些峇峇娘惹家族也是如此。雨老爷在世时很注重这些,每隔一周,就要去祭拜一次。”


    管家是一名老妇,穿的是肃穆的黑色长裙,从脖颈箍到袖口,再从袖口箍到脚边,这让明奕想起修道院里的修女。哪怕是通体漆黑的乌鸦,经阳光一照,羽毛里也透着斑斓的颜色。管家的衣裙却不会如此,她端着根点着的洋烛走来,沉重的颜色蔓延到她青白的脸上。


    雨家的布置就像那隐秘的雨林,你不会知道硕大的芭蕉叶下掩着什么。这是一个奇境,古董摆件、挂画随时填充着人们不需要的空地,多到像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上了楼后,那狭长的过厅又摆放着一套桌椅,上方共挂着三幅题材一致的广绣作品。


    明奕在过道处站住,她无法用语言描述广绣的美。那层叠细密的绣线像是广府菜肴一样,透着精致与静气。在那匹黑缎上,背后的秀娘愣是用同一种象牙色的丝线绣绘出深深浅浅的层次,雀鸟的翎羽跃于缠枝花卉的上方,泛着比珍珠还要细腻的光泽,比框上镶嵌的螺钿还要耀眼。


    以前明奕的家中也有这样一幅广绣,那是她的祖父乘船从黄埔关到十三行时,一位外商朋友送给他的。在昏茫的天地间,一个蓄着胡子的外番人将清政府土地上的宝物送给一个蓄着长辫的清朝人。她的祖父在心中喟叹,将那幅盘金绣的孔雀图保存起来,现在还挂在明奕苏州老家的墙壁上。


    身处于这精妙的奇境中,明奕不得不探寻起这里的人来。刚刚遇到一位颇像上海人的伏堂春,还有那位眉目似精雕细琢的雨少爷,使她的心中响荡起“雨小姐”这三个字。那位处在深闺之中的女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雨小姐住哪间?”她问。


    “雨小姐的房间在二楼西边。”管家说,“明小姐的房间在三楼,那个房间在背阴处,要凉爽一点。”


    管家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上回响,若有若无的香氛中含着木制家具的味道。她们从柚木楼梯上来,斜对面就是明奕的房间。打开那道沉重的绿色木门,里面只点着一盏油灯,布置与外面是一个风格。房间不算大,因为是旧时的建筑,不带有独立的盥洗室,要去的话只能到走廊尽头的盥洗室去。偏偏管家又告诉她,三楼的盥洗室停用了,洗澡只能下二楼去。


    明奕回身,对管家说:“你的华语不错,祖籍是哪里呢?”


    “我是老爷带来的人。老爷小的时候在广州住,长大才搬来这边。先生和夫人一直在广州,少爷小姐六岁那年,一家人搬到无相园和老爷团聚。”


    “雨少爷和雨小姐竟然一样大么?”


    “是,少爷和小姐是龙凤胎,少爷是哥哥。”


    “雨夫人看着很年轻,怎么都不像有这么大的儿女。”


    “那是因为夫人是续弦。”


    管家突然顿住,明奕稍显诧异,不过也无甚反应。要知道,男人是不需要守寡的,更是生怕守寡的。她就问管家,这么说来,雨少爷和雨小姐是第一任夫人的孩子?


    管家称是。


    “那雨夫人是病逝?还是……”


    “她跑了。”管家的两眼像是不会动的木鱼眼珠,木讷而平直地放着,“在一个黎明,一句话也没说。”


    窗上传来一声撞击的巨响,那正好是个格子窗,一个展着双翅的黑影滑落下去,没几下又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倒是吓了明奕一跳。原来是只乌鸦,那样聪明的家伙也有晕头转向的时候。管家忽然就要离开,明奕转回头来,紧接着朝她的背影问:“那现在的雨夫人是哪里人呢?”


    管家手持洋烛,修长的背影像飘在房中的鬼魂,“现在的夫人,是先生的亲妹妹。”


    明奕呆住,她很想在一旁坐下,却还是强行站着,并问出那句难以启齿的问题:“雨先生和雨…夫人,没有孩子吗?”


    “除非他们想要卡西莫多一样的怪胎。” 管家回身,烛光映照着那张没有神色的面庞,那是一张连鬼魂看了也要敬畏的脸,“夫人待少爷小姐就像亲生儿女一样。”


    明奕不愿像桩子一样伫立,却也不知道做什么,她环顾室内,东边一套镶着螺钿的桌椅,北边一套酸枝木梳妆台,上面摆着一瓶西洋香水和雕漆妆奁。她的行李箱已经被人从莱佛士酒店带到这里,就放在椅边。


    明奕受够了黑暗,拉开顶上的吊灯,灯光把一切照得分明。管家手中的烛火陡然黯淡下去,成了一束无用却跳动不息的火苗。管家没动,静静地等着她吩咐。


    明奕没有吩咐她什么,而是继续问道:“伏小姐也是在无相园长大吗?”


    “阿春小姐是老爷的养女,打小就跟着老爷在无相园,不像先生和夫人在广州长大。”


    “伏小姐倒是有雨老爷的作风。”


    “先生瘫痪以后,自然有许多事忙不过来,每天又要针灸、擦身和服药。少爷和小姐又都到了婚嫁的年龄,阿春小姐确实很擅长料理家事。”


    明奕向她点了点头,管家告诉她,一会儿会有女仆过来替她准备洗漱的用具。管家离开,明奕在房内踅来踅去,像是审视新制的晚礼服般审视房内的布置,带着点逃避现实的意味,仅是让自己有事可做。她背上箍着层薄汗,那是长裙布料最多的地方,她盼着去洗澡,也盼望女仆来的时候能给她带一件那种香云纱制成的半袖。


    去盥洗室的路上,她也想再看一眼那美丽的广绣。


    无相园的华丽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华丽得像披着宝石的鬼魅。难怪席先生那样的人也在饭桌上显得不自然。像她们这样的行商,大大小小遍地都是,比那石头缝里长的蕈菇还多。到了战时,就从各地搜刮起可能短缺的粮食物品,运往战区大赚一笔,战火烧过来便卷款逃窜,连欠下的货款本钱也全部作废,纸糊的契书往战火里一扔就灰飞烟灭。


    明奕没有这样的本事,所以她难以壮大。哪怕是参天大树,在这动荡的年代也可能被连根拔起。她的祖父是真正经历过兵燹的人,临终时两只眼球即将暴裂一样突出,枯瘦的手指指着天花板,嘴里念叨着“番鬼、番鬼”。她在旁边,心中难安。


    现在她也做上番鬼的生意,时常站在窗边喟叹时局,就像她年幼时看她父亲那样。明奕走到窗边,窗子缝隙中夹着一根乌鸦羽毛,外面是偌大的园子。


    无相园,到底是什么意思?


    “无相园为什么叫无相园?”


    眼前的窗子幻化成向上的楼梯,明奕踩在楼梯上,管家在她前方举着洋烛。她带她参观了后园,明奕对这个名字生出疑问。


    管家停下脚步。


    “老爷说,他把这世上的人分为三类——人、动物、恶鬼。”


    明奕抬头看她。


    “神佛无相,无相即本真。”


    明奕问:“既然这样,为什么分类里没有神?”


    管家看着她,“神是囚不住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敲门声传来,外面有个年轻的女声说她是这里的女仆,来带明奕去盥洗室。明奕叫她进来,女仆看着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长得瘦瘦小小,眼睛里倒还算有神采。明奕跟她去了。小姑娘在前边带路,身上穿着青布短褂,头发编成麻花辫的样式。


    明奕问她几岁,她说她刚满十九,明奕就道那和雨小姐一样大。她转过身,说,她正是伺候雨小姐的女仆,名字叫小晚。明奕没想到,愣了愣,问她为什么不去照顾雨小姐。


    小晚说:“小姐已经睡下了。”


    除此之外,她们没再多说话。小晚对主家客人的礼节是一丝不苟的,引着明奕顺着来时的木楼梯下了二楼,据说伏堂春也在这一层住。行至中部,格局与楼下不同,本该宽敞的过厅呈凹字型陷进去,主楼梯绕到后面,像是添置了一间房似的。


    那凸出的一面墙上做了个壁龛,上面正好摆着个西洋钟,明奕惊觉时间已经这么晚,不禁向小晚询问她在盥洗室洗漱会不会打搅雨小姐安睡。两间房同在西边尽头。


    小晚叫她放心,中间隔着一段呢!


    一对儿对开的白漆木门拉洋片似的从明奕眼尾溜走,两门紧闭如官署,就算是光也被闷得严严实实。唯有小晚走过,手里油灯照得那门把手闪过一道亮光,板正的门终于有些活跃。可当小晚过去,那里就又恢复原先的死寂。


    明奕没有细看。到了盥洗室,浴缸里已经放好水,正是那种西洋人用的浴缸,装潢也是西洋的装潢。唯有窗边那张春凳不合时宜,明显的中国风味,明奕住过的不少饭店里就摆着一张这样的春凳,用来放置客人的杂件和衣物。不过她只这么一想,不会较真。拉上窗幔,洗完澡,回到房间很快就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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