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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太子妃的荣华路

    131、第 一百三十一 章


    安静退下的下仆们没敢走远, 就在七八步外,她们虽不能听清对话, 但主子瞬间的异样,还是立即发现了。


    众人大惊, 忙扑上前,刚好接住晕阙的主子, 没给造成二次伤害。


    至于花树后的两个小丫鬟, 心存侥幸之下,已经立即脚底抹油溜了, 看看是否能趁乱摸出府。


    没人搭理二人,花树另一边乱成一团,秦采蓝的下裙, 已经见了红。


    秋月大惊失色, “快快请太医!快快抬主子回屋!快快去叫张嬷嬷!快,要快!”


    她又悔又恨, 懊恼自己方才不应该畏惧主子, 依言后退的。


    这下好了, 恐怕不死也脱层皮了。


    这时候,主院进出禁令只能撤了, 事情发展一如陈王心腹所料, 他眸中满意之色一闪而过,随即面带急色冲出去,匆匆命人进宫请太医。


    太医在魏王府驻守了两个多月,最近魏王妃情况大好, 才回去的,没想到不过半月又出了岔子。


    全城欢欣鼓舞,这包括了太医署,御医太医们笑容满面,这时候接到坏消息,即便是身份低微,大家也不禁暗道一声晦气。


    晦气归晦气,太医院正点了两个同僚,也得匆匆赶过去了。


    秦采蓝还好吗?


    答案是很不好的。


    她这一胎先前受了大挫,能保下来,已实在很不容易。


    御医的及时救治,太医两个多月的精心施为,再加上这胎儿实在很坚强,缺一不可。


    然而,即便是再坚强,他也毕竟是个胎儿,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他也是扛不住的。


    秦采蓝挣扎几个时辰,落下个男胎,没到七个月,也没有保住的可能。


    魏王灵堂设在前殿,本来哭声都得压抑着,唯恐传到后面的,这一回遗腹子没了,魏王彻底绝了后,不用掩饰了,哭声立即震天。


    满府奴才只觉前路一片黑暗,哭声情真意切,听着极为哀戚。


    秦采蓝就是在这种隐隐的哀泣中醒来的,她睁眼后愣愣的,机械式摸了一把腹部。


    平了许多。


    “嬷嬷,孩子呢?”


    张嬷嬷侧头抹了一把泪水,处置再多无用奴才,也挽回不了小主子了,她家娘娘还年轻,后面的日子该怎么办?


    “娘娘,你莫要想太多,好好养身子才是。”


    太医说,王妃娘娘之前遭遇事故,保胎本就不易,要是平安生下倒也罢,现在月份大了又出岔子,必须得好好调养,才能补回亏损。


    其实,秦采蓝伤了身子,恐怕日后难以受孕了,不过太医想着魏王都没了,王妃能不能怀无甚区别,他也就不提了。


    张嬷嬷猜到一些,不过她无能为力,只能强忍心酸,细心安慰主子。


    “嬷嬷,是孩子没了吗?”


    秦采蓝紧紧捂住腰腹,执着想要一个答复,张嬷嬷只得婉转道:“娘娘,他日等陈王有了子嗣,您过继一个到膝下养着,也是好的。”


    她们不要嫡长子,只要嫡次子或庶子,想必陈王妃也会很乐意的。


    “呵!”秦采蓝好半响,才有了反应,她这笑声干巴巴,渗人得慌,“呵呵!”


    “大军今日凯旋吗?殿下战死了吗?”


    张嬷嬷想说不是,以免影响主子养身体,但前面哭灵声震天,隐隐约约传来,想捂也捂不住。


    她只得困难地点了点头。


    秦采蓝面色苍白如纸,眸带血丝,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瞪着乳母半响,又挤出了一句话。


    “嬷嬷,靖北侯世子没战死对吧?”


    “他生擒鞑靼可汗,立下不世大功回来了,对吧?”


    本来虚弱得恍似喘气都艰难的她,竟以手撑床,半支起了身子,紧紧盯着乳母,一字一句郑重道:“嬷嬷,你若想我好,就莫要哄骗我。”


    张嬷嬷搂住奶大的姑娘,嘴巴几次张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瞬间,秦采蓝疯狂大笑,她无力倒在床榻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着笑着,她竭嘶底里,“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她嚎啕大哭,使劲全身力气,最后盯着雪青色的帐顶,眸光全无焦距,喃喃道:“为什么上苍要这般捉弄我。”


    被秦采蓝念叨的人,此刻在干什么呢?


    纪明铮正参与皇太子主持的庆功宴。


    一场大战有血有泪有汗,最终取得大胜,确实很不容易,在场的大半是亲身参与者,几碗酒下肚,气氛立即热烈起来了。


    纪明铮作为生擒鞑靼可汗的大功臣,敬酒络绎不绝,将军们作风粗豪,拎着大碗就上,他来者不拒,一仰头就是干尽。


    这种凯旋宴,君臣同喜,规矩是最松的,高煦只是含笑看着,也不制止。


    被灌了半场,饶是纪明铮酒量极佳,也有些撑不住了,被搀扶下去醒酒。


    等他酒醒出来,庆功宴已经接近尾声,不多时,便散了场。


    从皇宫出来,翻身上了马,被风一吹,纪明铮本微带醉意的眼神瞬间清明,他缓缓侧头,视线投向西边。


    透过鳞次栉比高大宅邸,他的视线焦点定在某一处,半响,才淡淡道:“走!”


    马蹄声踢踢踏踏,簇拥在他身边的,是昔年纪家忠心耿耿的亲卫。


    这些亲卫父传子子传孙,跟随着纪家祖孙三代人,异常忠心。纪宗庆去世前,给妥善安排到好友霍川麾下,霍川见纪明铮平安归来,大喜之余,忙将旧友所托还了回来。


    主从再次见面如何激动略过不提,现在他们疾奔而去的地方,正是位于京城西面的靖北侯府。


    祖母何太夫人仍健在,纪明铮依旧是朝廷封的靖北侯世子,他离开皇宫的第一站,当然是靖北侯府。


    被人阴差阳错,袭了父祖传下爵位有何感想?


    答案肯定是高兴不起来的。


    纪明铮的心情暂时不提,那么,占了天大便宜的纪宗贤一家呢?


    虽然屡出昏招,导致府里境况每况愈下,但好歹喜滋滋当了好几年超品侯了,正当把爵位坐得理所当然的时候,突然听说正主没死?


    不单单没死,这侄儿还立下不世大功,随皇太子大胜还朝了。


    这是多么操蛋的一件事!


    纪宗贤知悉此事之前,一家人正聚在延寿堂里,给何太夫人请安。


    名为请安,实际现任靖北侯夫人曹氏,正舌灿烂莲花,反复强调家计艰难,操持不易,欲将婆婆手里私房哄出一些来。


    “母亲你不知,如今薪桂米珠,府里开销越发大了,偏偏进项日短,家计艰难。”


    这话虽有些夸张,但说句老实的,二房夫妻这几年折腾得确实过了。


    这夫妻二人平庸,本来按照父兄旧例继续经营产业,虽不能向上,也起码能维持富足,偏他们爱折腾,每处产业都得换上自己的心腹才能放心。


    主子都这幅模样,可想而至心腹下奴?


    几年下来,效果凸显,偏这一家子一朝得志,处处讲究排场。挥霍很不少之余,先前府里与纪婉青争产时,又被反挖一笔。


    最后还有一个大头,就是孝敬纪皇后母子的,单单魏王陈王当年开府,就是狠狠的大出血。


    反正林林总总相加,现在的靖北侯府外面不光鲜,内囊也渐渐见拙。


    直接导致现在想走关系的时候,二房夫妻翻了翻家产,有些舍不得出手了。


    要走什么关系呢?纪宗贤不是连官也当不上了吗?


    答案就是纪婉姝那桩事。


    纪宗贤夫妻千挑万选,从矮子里头拔出个高个,选中了齐辉杰的次子当女婿,就是想通过驸马齐耀林的关系,攀上安乐大长公主。


    安乐大长公主的地位,这就不必多提了。


    齐家没有爵位继承,长子次子差别不大,甚至次子还要更好,毕竟齐驸马与公主没儿子啊!想不绝嗣,那还不得往兄弟家过继?


    历来过继,没有过继嫡长子的道理,庶子公主肯定看不上的,那就必定是嫡次子了。


    要知道,齐辉杰膝下统共两嫡子。


    女婿过继去以后,自家就是大长公主的亲家了,公主府的万贯家财,也都是外孙的。


    纪婉姝在京城上层选不了好人家,纪宗贤夫妻就打算曲线救国,算盘倒是打得噼啪作响,纳采、问名、纳吉成了,聘礼下了,婚期也请了,女婿板上钉钉,只等最后亲迎。


    谁知这个密锣紧鼓的当口,一个晴天霹雳轰了下来。


    这齐家兄弟原来是鞑靼派过来的暗牒,不动声色潜伏了数十年,在接到可汗命令后,欲挟持太子妃之时,才被揭破身份。


    事发后,齐家兄弟连同齐府上下一百多口人,全部被收押严密看管,只等皇太子凯旋后处置。


    齐夫人的娘家舅家,齐大奶奶的娘家舅家,也同时被削官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纪婉姝还没正式进门,才打了个擦边球,靖北侯府暂时避过被关押的命运。


    不过也不是没有牵连的,大理寺已经明确遣人过来知会过,纪家任何人不得出京一步,无事就待在府里。


    这意思很明显,靖北侯府伤害虽小了很多,但也遭遇了池鱼之殃。


    纪宗贤夫妻成了惊弓之鸟,这段日子备下丰厚财资,选了好几个认为能帮上忙的官员,接连上门请托去了。


    可惜人家都没收。


    也是,这等暗牒大案,还涉及挟持太子妃娘娘,谁敢乱碰,不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吗?


    也有人心绪清明,认为有太子妃娘娘在,为了娘娘体面,太子殿下也不会将靖北侯府一撸到底的,最多就狠狠呵斥一番,再勒令闭门思过罢了。


    不过纪宗贤为人不讨喜,那人也没提点,直接打发了。


    被打发出去以后,纪宗贤这脑袋没想到问题的根本,反而是认为,是自己准备的“诚意”不够。


    他带过去的财产真的很大一笔了,再加的话,恐怕真会立即动摇侯府根本。


    可问题是,有了爵位与小命在,那些才有意义啊,不然一个抄家,什么都完了。


    纪宗贤夫妻又心疼又不得不割肉,商量着商量着,歪脑筋一动,就想到老太太身上了。


    要曹氏说,老爷子在的时候能干得很,婆母是当家多年,要说没往私房里使劲儿搂,她不信。


    后面老爷子没了,大伯哥承爵,纪宗庆能耐不亚于其父,多年来孝敬亲娘多少好物,这曹氏都亲眼见过不少。


    现在每况愈下的靖北侯府中,就数老太太最富了,现在家里有难,还不赶紧出点血,更待何时?


    于是,二房上下一起上,趁着请安的时候发力。


    曹氏哭诉,纪宗贤垂首不语,孙子孙女哭哭啼啼,一家子软硬兼施,目标正是上面一直沉默的何太夫人。


    “母亲啊!”


    曹氏见婆母软硬不吃,一咬牙,发狠招了,“儿媳与侯爷对不起你!”


    “我们也对不起纪家列祖列宗啊!”


    “我们有眼无珠,识人不清,连累女儿也就罢了,如今眼看着,连父亲兄长留下的基业也保不住了!”


    “这侯府,我们也不知还能住多久了?”


    曹氏以丝帕捂脸,扯着嗓子哭起来了,纪宗贤垂头丧气,几个小的立即配合地哭了出来。


    延寿堂瞬间乱成一锅粥。


    “好了!”


    何太夫人最终一拍炕几,沉着脸喝了一声,“看看你们,这是干了什么事?”


    她正要怒斥一番他们夫妻无能,不过数年时间,就败坏父兄基业到这般地步,但扫了儿子儿媳一眼后,二人一副惯常的老模样却映入眼帘。


    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何太夫人一直憋住的那口气立即就泄了。


    她很清楚,骂了就是白骂。


    闭了闭眼睛,她再次无比想念自己已逝去的长子长孙,父子二人但凡有一个在,这府里何至于这种模样。


    深深叹息一声,在曹氏期盼的目光,何太夫人开口了,“也罢,老婆子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管不了了,你们想要什么,……”就拿去吧。


    纪宗贤夫妻屏住呼吸,等待老太太妥协,谁料最后一句关键话语刚要出来,却被一句高亢的呼喊声打断。


    “侯爷!侯爷!”


    这是侯府大管事纪寿的声音,这位平日四平八稳的二等主子罕见惊慌失措,也不待通传,连爬带滚地进了门,迎上他主子极不悦的目光,他抖着声音说:“不得了了,侯爷!”


    “世子爷没死,他随皇太子凯旋了,大军明日便抵达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秦采蓝就算守寡也是皇帝儿媳妇,她与哥哥没可能的,二人也基本没有再接触机会。接下来,她的镜头不会多了。


    132、第 一百三十二 章


    这个消息犹如一颗巨石, 被猛地投入平静的湖面上,瞬间激起千层巨浪。


    “你说什么?哪个世子?”


    曹氏尖叫的声音, 犹如一只被卡着脖子的公鸡,死死挤出来, 却高亢变调的不像话。


    纪寿趴在地上,腿软得起不来, 也不敢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个消息对二房意味着什么, 他头一次懊悔自己当上了大管事的职位,可惜现在已经不得不说。


    他战战兢兢, “是大房的大少爷,是世子爷。”


    何太夫人仍在,靖北侯府两房未分家, 孩子的排行本就一起的。即便纪明铮战死, 但排行仍在,大少爷本来就是他, 这纪寿特别说明, 主要是为了强调一下, 好打破主子们侥幸的心理。


    刹那间,延寿堂中, 除了何太夫人露出梦幻般欣喜若狂的神色以外, 其余人等,都是一副山崩海裂的表情。


    其中,以纪宗贤夫妻,还有二房嫡长子, 行二的纪明钦为最。


    纪宗贤双手颤抖,纪明钦手里茶盏“砰”一声落下,滚烫茶水溅了他一裤脚,他完全无知无觉。


    父子脸色青白,难看到了极点,曹氏愣了半秒,掩耳尖声喊道:“你胡说!来人,给我把这个胡说八道的奴才叉下去!”


    纪寿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天知道,现在最想下去的,是他。


    但他不敢,只能心惊胆战趴着。


    为什么二房夫妻反应会这么大了呢?


    要知道,爵位承爵这事情,承了就是承了的,即便是阴差阳错之故,在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之下,也不会因为世子生还,就把以袭爵的二叔撸下去换回来的道理。


    要知道,王朝的爵位承袭,可不是儿戏的,你阴差阳错,只能算你倒霉了。


    其实,问题就是出在这里了,朝廷的诰封不是儿戏,不管有何原因,都没有轻易更改的道理。


    侯爵如此,世子之位也如此。


    是的,纪宗贤给嫡长子纪明钦请封世子的折子,去年就递上去了,可惜直到现在,还没有被朝廷批复下来。


    说到这里,不得不稍稍提及一下,大周朝的爵位承袭制度。


    世子之位,就犹如皇太子于皇帝之位一样,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皇帝承认,朝廷承认,天下臣民承认,它具有唯一性。


    皇帝那位置,还有可能兄弟不服,在最后时刻把太子拉下马,自己篡位上。


    换了世子之位,就完全没有这个烦恼,毕竟头顶始终有人压着嘛。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是请封世子的原则,由现任当家人写了折子,呈上朝廷,等待批复。


    一般若是嫡长子请封,朝廷是没有理由不批的,若看你不顺眼,最多就压上或长或短一段时间罢了。


    纪宗贤就属于被看不顺眼那一拨。


    当初他承继的是兄长爵位,不好侄女还未出孝,就急不迫待请封自己的儿子,吃相太难看。


    于是,就只能缓一缓。


    这么一缓,纪婉青姐妹出孝了,马上就争产风波,纪宗贤夫妻出演丑角,京城闻名。


    这当口上折子,肯定被卡,于是,只能再缓缓。


    这么又缓了缓,一直等到去年年中,好不容易纪宗贤认为风头过了,才把折子递上去。


    结果还是卡了,高煦彼时与妻子心意相通,十分不喜靖北侯府,大伙儿会看眼色,兼对这人相当看不上,折子很默契被压下来了。


    这么一压,就是鞑靼犯境,大战拉开帷幕,更没人搭理这些许琐事。


    再后来,就是大军凯旋,纪明铮随皇太子一起还朝了。


    换而言之,纪宗贤那道请封世子的折子,朝廷直接打回来即可,也不必再批复了。毕竟一个侯府,不需要两个世子啊。


    在外人看来,这叫完璧归赵,纪宗贤好歹还能当几十年超品候,撞了大运。


    现在,靖北侯府也不怕继续没落,君不见,能干的纪世子回来了吗?


    在朝廷看来,这叫称心如意,忠心且有才干的臣子承爵,实在比无能窝囊废好上太多。


    所有人都觉得挺不错的,除了纪宗贤一家。


    简直无法接受啊!


    吃下肚子的肉,现在还让他们硬生生吐出来?


    哪怕他们烹饪无能,煮地一团乱糟糟,也是吃下肚子能管饱的啊!现在竟然要活生生被抠出来?


    本来纪明铮立大功而归,纪婉姝这桩祸事随即消弭,算是好事。但很可惜这同时意味着,纪宗贤百年后,这爵位就得归还大房。


    谁还能庆幸避开了祸事?谁还能高兴得起来?


    延寿堂中,除了何太夫人流出喜悦的眼泪,高声感谢列祖列宗以外,其余所有人,如丧考妣。


    何太夫人喜极而泣是真的,能干的孙子回来了,她享福的日子也回来了,孙子立下大功,二房惹的一屁股祸事,也就不是事了。


    二房所有人如丧考妣也是真的,即使麻烦再大,也总比以后吐回爵位要好啊!特别是纪宗贤夫妻,以及纪明钦,这简直是直击要害,且一击毙命。


    不过不管怎么样,时间流速也是一样的,次日,大军抵达京城外,犒赏三军,宫中庆功宴开始。


    这一个昼夜时间,这个靖北侯府的氛围非常古怪,然而哪怕纪宗贤几个有多不愿意,纪明铮也是要回来的。


    本以为战死的世子回归,生擒鞑靼可汗,立下不世之功,靖北侯府当然得洒扫街巷,大开府门迎接。


    何太夫人辈分高,等在延寿堂没出来,纪宗贤并曹氏,领着一干主子奴才,一听见宫宴差不多要散的消息,就迎了出去。


    本来二人是纪明铮的叔婶,长辈身份无需出迎,但侄儿死里逃生,你们还占了天大便宜,不迎一迎就显得太端了。


    况且不管如何煎熬,他们也想第一时间亲眼印证真假。


    夫妻二人勉强挂笑,在门外等没多久,便见负责候在街角的纪寿急奔回来,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道:“来了!来了!”


    纪宗贤等人来不及反应,便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响起。


    “哒哒哒哒哒!”


    马蹄一下下打在青石板上,接连不断又十分清脆,声声回荡在高墙相夹的街巷中,凌乱中却有着特定的规律,听着人数极不少。


    马蹄声越来越近,仿佛敲打在人的心上,纪宗庆几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好在好歹记得街头巷尾看热闹的不少,才勉强保持笑脸。


    像旋风一般,一行带甲健儿跨马瞬息即至,转过街角,出现在靖北侯府大门前正街。


    这些刚下战场的将士,身上尚且带着未散的血腥气,沉默不语动作一致,但如山气势已经压了过来,围观者似要喘不过气来。


    为首一人尤为甚也,他高大魁伟,身姿矫健,不过随意环视,威仪赫赫,已让人不敢逼视。


    这人,就是纪明铮。


    大掌一勒马缰,正高速奔跑的黑色骏马立即嘶鸣一声,双蹄离地,瞬间停下脚步,位置刚好是靖北侯府大门前。


    他眉峰不动,面上看不出喜怒,侧目扫了大门前一干人,翻身下马。


    “大侄儿,你终究是回来了!”


    “祖宗庇佑啊!”


    这气势颇为厉害,纪宗贤被唬得双腿一软。好在他虽慢一拍,但好歹名门出身,这种情况该有的适当反应,他还是知道的,挤出笑脸迎上前去,状似激动的说着热络话。


    他面子功夫实在不怎么样,心中不乐意,动作间难免带出些许,瞒得过远处部分围观群众,却瞒不过面前的人精子。


    但纪明铮恍若不觉,微微一笑,道:“小侄托祖宗庇佑,今日方侥幸回归。”


    纪宗贤干巴巴附和两句,还想凑些废话,纪明铮就提前截住,“祖母身体可康健,我许久不归,正要拜见祖母爹娘。”


    几句话功夫,他不动声色间,已将大门前庭扫了一遍,看着倒是挺热闹,只可惜除了二叔一家,一大群下仆间,已找不到半个熟面孔。


    不过数年,他爹娘的痕迹就已消除了个干干净净。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家人换了,掌事下仆跟着换,这不难理解,但问题是,人家将父母亲毕生心血往死里消耗折腾,他实在无法等闲视之。


    早在鞑靼时,第一次拜托大食商人打听消息时,他就知道里面官司了,为了从妹妹手里抢夺父亲私产,二叔夫妻豁出去脸面,把靖北侯府名声闹得臭不可闻。


    这次回归,抵达京城之前,霍川私下提过一些给纪明铮打底,说话时叹息连连,好友战死不过数年,家里就被折腾成这幅模样,实在让人气愤痛心。


    外人都如此激愤,更何况是纪明铮?


    自他懂事以来,就知道靖北侯府是自己的责任,他以振兴这座府邸,延续它的辉煌为毕生重任,并多年来如一日,为之付出不懈努力。


    可惜现在,这座煌煌宅邸,已经从暗地被人掏空。


    纪明铮大掌倏地攒拳,须臾松开,神色却自若,只笑道:“不知祖母可有闲暇?”


    “有,有有。”


    纪宗贤连连点头,忙转身向里,“你祖母今儿早早起了,就等着你。”


    说到此处,他心里尤其不是滋味,不过他这人是个典型的自欺欺人兼窝里横,一旦被人强势逼到眼前的话,他立即就怂了。


    靖北侯府的路,纪明铮熟悉得很,且他还是府里的世子,偏偏二房一家万分客气,又是领路又是客套陪聊,看着挺热情的,实际却无形中把人排除在外。


    也不能说二房硬要使些不入流的无用招数,只能说他们城府不够深,尴尬不知说什么的情况下,无意识就带了出来。


    纪明铮恍若不觉,眸色却深了深。


    一行人很快来到延寿堂,老太太早命人守在外面眺望,一见喧闹声逼近,立即高声喜道:“世子爷到了!”


    整个延寿堂沸腾起了,何太夫人喜形于色,颤颤巍巍站起,刚迈开腿,纪明铮就一个箭步冲上前,跪在榻前。


    “不孝孙儿今日方归,望祖母恕罪。”


    “无罪,无罪,你无罪!”


    这一刻,老太太是喜极而泣的,所有孙辈,她最疼的是这个大孙子,能干,孝顺,再无他人可比。


    “怎地受了这般重的伤?”


    她苍老的手,抚摸孙儿太阳穴那道疤,心疼半响,又喜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咱家终究是有人能顶门立户了!”


    何太夫人的激动喜悦不掺假,纪明铮内心却百般滋味掺杂。


    他是祖母最疼爱看重的孙子,曾经的他万分敬重对方,可惜,真相往往经不起考验。


    父子战死,母亲病逝后,祖母是如何对待他的两个胞妹的?


    父亲多心疼他们兄妹,纪明铮最清楚,父亲去世前,必然会重重嘱托自己的亲娘,求她好生照应孀妻弱女,给好生寻两门妥帖亲事,送女儿们出门子的。


    祖母肯定答应得好好的,可是,后来她是怎么做的?


    先来一个荤素不忌的纨绔浪荡子韩国公七爷,凭着小妹纪婉湘的性子,这是想逼死她吧。


    这还不止,他们同时与皇后达成协议,算计大妹妹,然后再争夺妹妹们嫁妆,林林总总,令人齿寒。


    纪婉青唯恐兄长受欺瞒,相逢那天下午,就将前事仔细叙述了一遍,至于有何计较,就看兄长。


    这一桩桩一件件,虽说是二叔二婶领头,但要说没有何太夫人默许甚至赞同,是不可能的。


    纪明铮眼睑低垂,或许祖母多年来疼爱的也不是他,而是一个能干的嫡长孙,孝顺,又能振兴门楣,带给她安逸尊重的日子。


    他苦笑,所以说人有时糊涂点也是好事,毕竟感情这玩意,有了裂缝再想完好如初了,恐怕就难了。


    只不过,不管有无夹杂其他,祖母多年疼爱也是真真的,即便有了隔阂,但他面上依旧会保持敬重。


    纪明铮城府深,埋伏鞑靼多年,演技早无懈可击,不管他心中作何感想,此刻在老太太眼里,依旧还是昔日那个好孙子。


    祖孙抱头痛哭一番,何太夫人抹了泪,才笑道:“你不但回来了,还立下大功,这是大喜事,正该好生庆贺一番。”


    “家里备了宴席,给你庆功,也给你洗尘。”


    纪明铮落座于右下首,闻言敛了喜色,道:“祖母,我欲先回禀爹娘。”


    老太太一愣,随即道:“好好,正该如此。”


    一行人直奔宗祠,纪明铮不用蒲团,“砰”一声双膝着地,郑重给叩了九个响头。


    他抬眸,凝视上首两个最簇新的牌位,轻轻说道:“爹,娘亲,儿子回来了,日后定会勤勉不怠,支撑门庭,也好给妹妹们撑腰。”


    说起纪婉青姐妹,旁边一群人有一息尴尬,纪宗贤夫妻不敢吭声,何太夫人眸光闪了闪,却自恃辈分高,须臾便忽略过去,只扬声唤了大孙子起来。


    “你爹娘必是极欢喜的。”


    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虽时间仓促了些,但你院子已经洒扫妥当了,待洗尘宴后,你先好生歇歇,改天再与你爹娘好生说话不迟。”


    纪明铮是世子,所居院子,是前院除了主院以外最好的,他“战死”以后,纪宗贤夫妻早收拾一番,迫不及待让儿子搬进去了。


    这次纪明钦匆匆搬离,老太太命人连夜收拾,因为一直有人住着,一天时间也能收拾得不错了。


    其中官司,纪明铮用膝盖都能想到,他扫了面色不大好看的堂弟一眼,淡淡一笑,“不必了祖母,殿下给我赐了一座宅邸,已归整妥当,正好能住。”


    “这怎么行?”


    何太夫人诧异,连连摆手,“你既然回来,当然是在家里住着的,老婆子……”没几天活头,正好多看看你。


    “皇家所赐,不住即是不敬。”


    纪明铮不等老太太把话说完,就微笑吐出一句,天地君亲师,何太夫人立即卡壳,说不下去了。


    她忽然感觉,大孙子与以往,似乎有了些不同。


    看着纪明铮面上温和的微笑,很莫名的,何太夫人心头添了一丝忌惮,她半响才点了点头,干巴巴地说:“确实如此。”


    本来什么太子妃一家人的话,全部堵回去说不去了。


    接下来就是洗尘宴,纪明铮刚在宫里赴过庆功宴,借口吃饱喝足,也没怎么沾盘碗。


    一场前行热闹起来的宴席结束后,他利落离开。


    翻身上马,纪明铮侧头看一眼靖北侯府大门。


    鎏金的门钉,高悬在上的匾额,宝珠吉祥纹的彩画,庄严而厚重,威仪赫赫。


    这是他父祖以命换来的荣耀功勋。


    他绝不容人胡乱挥霍,也不会让人玷污门楣。


    这座府邸必须延续辉煌,他绝不会将父祖基业拱手让人。


    纪明铮神情严肃,薄唇紧抿,端详了半响,方回过头来,猛一夹马腹。


    骏马立即飞驰而去,在一队亲卫簇拥中,很快出了靖北侯府门前正街。


    133、第 一百三十三 章


    皇家给纪明铮赐下的那座宅子, 就在城西,距离靖北侯府也不算远, 绕过两条街,就到地方了。


    这宅子五进五出, 格局好朝向佳,建筑精美还带了一个很大的花园子, 是上任首辅熊珙告老还乡后, 上折子将御赐宅子归还的,多年来也没有赐予他人, 打理得也很不错。


    对于靖北侯府与纪明铮间的纠葛,高煦心中早有了处理腹案,且爱屋及乌, 大舅子的临时居所, 他也不吝吩咐捡出好的赐下去。


    底下的人最擅长揣摩上位者心思,虽时间紧促, 但这宅子还是洒扫得差不多了, 纪明铮一来就能入住。


    他刚在新宅大门前勒停马, 纪荣领着一干奴仆已应了上来,这忠心耿耿的中年汉子, 忍不住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老奴见过世子爷!”


    纪荣是前靖北侯府大管事,纪宗庆的铁杆心腹。


    之前,纪婉青与二叔一家翻了脸,父母心腹的身契都在她手上, 她直接带他们一起出门子了。


    她带走了侯府一整套骨干班子,出府后,纪荣等人一直替她打理嫁妆产业,虽不必受气,但老实说,是颇为大材小用,又浪费人手资源的。


    这次兄长归来,又另居一处,正好她归拢一下,留下小部分人手足够打理嫁妆,余下的,都交到兄长手里了。


    她知会过纪明铮,后者也确实很需要一套心腹人手,他也不跟妹妹客套,暗忖往后给她补上其他嫁妆,就把人接过来了。


    “荣叔!”


    纪明铮翻身下马,赶紧扶起纪荣,“快快起罢。”


    这位大管事,曾经当过父亲亲卫,后来受了伤才退下来的,可以说是看着纪家兄妹长大,兄妹几个对其一贯有敬重。


    患难见真情,对比起亲祖母叔婶,纪荣等人难能可贵,主仆相见,他比方才在靖北侯府还要激动几分,这次是真的。


    主仆情绪激昂,好一阵子才勉强缓和,纪荣连忙让开身子请主子进门,“世子爷,快些进去洗漱一番歇歇。”


    说话间,他又看向后面的亲卫们,大伙儿是老熟人了,乐呵呵点点头,也不需要刻意招待。


    “咦,世子爷,这些笼箱是……”纪荣疑惑,他兴奋得不行,一直命人盯着宫门等庆功宴散,下面人可没说见主子带笼箱。


    这是,从靖北侯府带出来的?


    纪明铮勾了勾唇角,“祖母命人将我从前院子收拾出来,后来听说不住了,就嘱咐把以往惯用之物带上,以免不便。”


    他“战死”以后,居住的院子就被人占了,但二婶嫌晦气,室内使用的日常物品,一律打包进库房,重现换上新的,才给自己儿子住。


    这回他回归,何太夫人全力以赴体现祖孙情,纪明钦连夜搬出来,院子匆匆洒扫过以后,这些尘封的旧日起居用品被翻出来,重新摆上。


    纪明铮不住,老太太就赶紧命人收拾带上,说以免用不惯。


    他旧日屋里的物事,都是父母精心准备的,还有妹妹们的小礼物,有着极美好的回忆,于是他没有回绝,就等了等,把东西拿上。


    纪明铮语焉不详,但纪荣秒懂,他连忙招呼身后人去搬笼箱,并乐呵呵道:“世子爷赶紧洗漱歇息去,奴才领人归整出来。”


    纪明铮没拒绝,他征战许久,也没好好休息过,回到京城放松下来,确实感觉有些疲乏。


    狠狠洗涮一番,倒头就睡,一直到天色擦黑才醒,他一边穿衣,一边环视屋内一眼。


    这正房与他从前屋子规格差不多,就是大了不少,从靖北侯府带回来的物事,纪荣已经摆放妥当了。


    晃眼过去,似乎回到了从前。


    他罕见的恍惚,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笑意没能维持多久,很快就收起来。


    纪明铮缓缓踱步,一一看过屋内物事,这砚台,是他刚开始习字时,父亲兴致勃勃搜集的,一用下来已将近二十年。


    这碧玉纸镇,则是母亲从嫁妆里翻出来的,说是外祖父的心爱之物,刚好凑上砚台成一双。


    至于旁边这个竹制笔筒,则是七八年前,两妹妹自制而成,说送给他当生辰礼物的。


    笔筒歪歪扭扭刻了两行字,“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鸣秋”。


    当时他嘴里嫌弃着,实际心里美滋滋,妹妹们嘟嘴说不要还来,他就说勉强收下了,回头直接给换到书案上,日日端详好几遍。


    纪明铮唇角不禁带笑,如今妹妹们出门子了,幸好都找到好归宿。


    爱惜地把玩笔筒一番,轻轻放下,他视线一转,落在旁边的一个小匣子上。


    他嘴角的笑意就收起来了。


    这是个精致的黄花梨匣子,只有巴掌大,上面雕了一丛半开的海棠。


    纪明铮不用打开,都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一个非常精致的并蒂莲纹样荷包,绿底红花,是他的未婚妻送给他的,他曾视若珍宝,连拿起来看看,都不忘仔细净手。


    哦!并不对,那是他的前未婚妻,对方早就嫁入皇家,成了魏王妃。


    纪明铮并不觉得对方另嫁有什么不妥,毕竟他都“战死”了,总不能让人家辜负好韶华的,是该另找一处好人家,嫁人生子,和乐一生。


    虽有缘无分,但他希望她过得好。


    只可惜……


    纪明铮眸光一暗。


    秦采蓝诸般行为,虽不能说很坏,但说句实话真很恶心人,尤其是纪婉青怀孕时,拎着皇后塞的那个香囊再三求见。


    不管是否有不得已的原因让对方改变,反正纪婉青不乐意这么一个女子成为哥哥心中的白月光,与兄长重逢后,她就一五一十,将对方的改变说了出来。


    她没添盐加醋,说得十分客观,至于如何判断,哥哥是成年人,她尊重他。


    一见钟情是非常旖旎的,少年人的感情十分真挚而热烈,本来若是有适当的成长空间,成亲后好好发酵,想成就一段佳话不难。


    可惜世事变幻莫测,几年被迫分开,她已经不再是昔日纯粹美好的她。


    又或者,仅凭匆匆几面,他对她了解始终不够深。


    他一家对她的了解也不够深,毕竟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也没有历经风雨,隐藏在深处的一面谁也不知悉。


    对于纪明铮而言,家人是最重要的,犹在他的生命之上,特别是现在父母已逝,仅余下妹妹让他照顾。


    他没能及时保护妹妹们,已成终身之恨,又怎能容下明里暗里,或刻意或纵容害她们的人。


    纪明铮这几年身负重担,压力极大,原就无太多时间怀念未婚妻,好加深这段少年感情,如今一朝遭遇真相,更是瞬间土崩瓦解。


    难受吗?


    答案肯定有的,他这辈子就爱过这么一个人,投入过这么一段感情。


    但纪明铮经历太多,他很成熟,能很快调整好情绪,并做出最合适的判断。


    一切都不必多想,她是魏王妃,纪皇后一党核心人物;而他胞妹是太子妃,外甥是太子长子,两党矛盾不可调和,也无法携手。


    他一个外臣,更不可能与守寡王妃有勾连。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两人日后都不会再有交集。


    “将这匣子处理了罢。”纪明铮指了指书案。


    旁边候着的,是他大小伺候的贴身长随纪砚,各种关窍一眼便知,利落应声,捡起那个黄花梨小匣子出去了。


    纪明铮眉峰不动,继续细细端详其余物事。


    清宁宫。


    高煦最近一直忙得脚不沾地,即便在返京的路上也没能歇下来,他惦记着妻儿,好不容易腾出时间早点回屋,入目却是一张焉焉的小脸。


    纪婉青两颊泛粉,气色是非常好的,就是有些垂头丧气,纤手正将炕几上一本本嫁妆单子叠起来。


    安哥儿躺在母亲身边,这小子对色彩很敏感,盯着红艳艳的嫁妆单子,黑葡萄般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不忘往自家亲娘身上瞥。


    “这是怎么了?”


    高煦好笑,信步行至软塌旁,将瞬间兴奋起来的胖儿子抱起,搂在怀里亲了亲,才挨着妻子坐下。


    “我哥哥不肯要呢。”


    不肯要什么?


    那就是妹妹们的嫁妆了。


    纪婉青认为,当初阴差阳错,父亲私产母亲陪嫁,都归了姐妹二人当嫁妆了,这对哥哥极不公平,要知道,这些本来大部分都是由兄长承继。


    她认为得重新分配一下。


    想还回去大部分,哥哥肯定不肯要的,她琢磨一番,就认为将钱银产业归拢一起,再平均分成三份吧。


    兄妹三人一人一份,这样就很公平了。


    至于父亲交给她的暗探们,就不给哥哥了。一来,这些暗探在高煦跟前报备过,一部分还涉及皇宫,交回去是很不妥当的。


    二来,暗探们针对纪后一党,后者马上将要垮台了,暗探们很快就功成身退,交还回去无甚意义。


    跟哥哥打声招呼吧,人就不还了。


    纪婉青计划得挺好的,还特地跟夫君提过一下,高煦对妻子嫁妆没有任何想法,当然十分尊重她的主张。


    她兴冲冲给胞妹写了信,又命何嬷嬷把嫁妆单子取出,勾出最适合哥哥的三分之一,重新拟了单子,让乳母亲自给纪明铮送去。


    纪明铮点头表示明白暗探的事,又接了纪荣等人手,不过银钱产业却坚定拒绝。


    这是妹妹的嫁妆,都陪到夫家去了,他怎么可能要回来?


    他甚至恨铁不成钢,拉着何嬷嬷低语一番,让她必须叮嘱妹妹,皇太子是夫,但还是君,殿下是不在意这银钱,但妹妹的姿态必须端正。


    他唯恐妹妹处事不当,一桩桩小事积累,他日与殿下会产生隔阂。


    好吧,皇太子太过尊贵,纪明铮对独宠之事总有些不真切感觉。


    他总怕日后有变化。


    很凑巧的,何嬷嬷也是个夫妻真情怀疑论者,两人一拍即合,你来我往说了很久,回来叨叨得纪婉青头疼。


    好吧,不要就不要,哥哥说得也对,有人在还怕银钱回不来?


    但你们也不能这样念叨我。


    纪婉青垂头丧气,好不容易忽悠走了何嬷嬷,才有气无力地收拾嫁妆单子。


    “不要就算了,不要以后就给我们安儿吧,就当是外祖父外祖母舅舅给的。”


    纪婉青搂着夫君胳膊小小抱怨几句,高煦含笑听着,其实想也知道,纪明铮不会要的,不过妻子嫁妆她爱怎么处理是她的事,太子殿下表示不会发表意见。


    他哄道:“你哥哥这回立了大功,朝廷赏赐马上就下来了,钱银产业绝不少,可不会囊中羞涩。”


    朝廷嘉奖功臣,其中一部分就是金银珍宝产业等财物,战功越大,赏赐越丰厚。


    纪明铮缺不了钱,大约就缺个媳妇吧。


    高煦打趣几句,纪婉青却知道这个急不来,“慢慢寻摸吧,总要找个好的。”


    以前她熟悉的同龄闺秀,都嫁人生子了,男人年纪大些许无所谓,但小些的闺秀就得好好了解一番。


    封赏功臣,揭露纪后一党,林林总总大事等着,现在不是相看姑娘的好时候,只能缓一缓。


    “殿下,那封赏什么时候下来?”


    他曾经跟她说过,封赏等皇帝回銮就办,纪婉青这话的意思,其实是问昌平帝什么时候抵达京城。


    高煦微笑耐人寻味,“圣驾已到了保定,约摸三日后抵京。”


    这速度,都赶上急行军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们,二更马上就来!


    134、第 一百三十四 章


    三日后下午, 皇帝銮驾抵达京城。


    相较起不久前大军凯旋的全城沸腾,这次安静了很多, 昌平帝也很急,没在意大摆排场, 就进京回了皇宫。


    高煦亲自出城迎接的,一直跟着折返皇宫, 军权政权牢牢在握的他, 看着与从前差别不大,一般温润和熙, 恭敬有礼。


    不骄不躁,不露半分声色,本已心弦紧绷的昌平帝一凛, 对这儿子的警惕提到十二万分。


    他深深瞥了皇太子一眼, 面无表情吩咐道:“朕乏了,诸位爱卿先回去罢。”


    昌平帝并不后悔南狩, 换一次再来, 他同样觉得这样才能确保自身安全, 但此刻的问题是,收回政权军权, 似乎比他想象中要难。


    皇帝并不是个擅长掩饰情绪的人, 此刻的忌惮,被高煦完美接受,但他却状似不觉,只微微一笑, 拱手行礼道:“父皇长途跋涉,确应好生歇息,儿臣告退。”


    昌平帝点了点头,转身就进去了。


    高煦站定,看眼前明黄背影走远,十分平静,半响才收回视线,淡淡吩咐:“传话给王瑞珩,陛下已回銮,封赏大战功臣乃首要之务。”


    话罢,他登上轿舆,直接折返清宁宫。


    该做的布置,已经安排妥当了,这当口高煦反而闲了些,他索性折返后殿,好陪伴他的妻儿。


    刚转过回廊,经过内屋的槛窗外,便听见安哥儿哈哈大笑的声音。


    这小子,是越大越招人稀罕。


    高煦薄唇带笑,正要紧走两步进门哄儿子时,身后却有人急急赶上。


    原来,是前殿遣人进来禀报,说是靖北侯世子求见。


    纪明铮?


    高煦挑眉,心念一转,就将对方的来意揣度到了几分。


    不过既然如此,陪伴妻儿只能先缓一缓了,他吩咐不要打搅太子妃,便重新折返前殿。


    “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虽然心中有所猜测,但高煦却不会主动挑明,他待妻兄态度和熙,对方见礼后,就直接赐了座。


    纪明铮恭敬谢恩后,落座在主位右下首,他对上面拱了拱手,道:“末将此来,有一事相求,还望殿下成全。”


    他要说的,正是靖北侯府的事。


    既然,他决意不将父祖用生命挣下的基业拱手让人,自那日从靖北侯府离去后,他便开思索一个最合适的对策。


    先说说眼前状况。


    其实,数次传回重要情报协助我军大胜,最后又生擒了鞑靼可汗,这数桩大功,立即足够纪明铮另外封爵了。


    而且,他还是名正言顺的靖北侯世子,纪宗贤一家即便有些拙劣手段,恐怕也不能伤他分毫,等二叔百年之后,这祖传爵位同样会由他承袭。


    届时,即便他膝下有两子,也能各有各的爵位承袭。


    这样乍一听,挺不错的,正常情况纪宗贤总不能活过他吧。


    但细想下来,问题却很大。


    以纪宗贤一家子的作死能力,纪明铮实在很怀疑,数十年后,这个爵位还在吗?


    恐怕被夺爵抄家的可能性更大吧。


    他的祖父,他的父亲母亲,牌位还供在靖北侯府中,纪明铮无法眼睁睁看着它败落。


    “末将阴差阳错潜伏鞑靼,并在机缘巧合,得以立下微末功劳。”


    纪明铮起立,拱手并单膝下跪,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垂首恳切道:“为国尽忠,本末将之责,若有封赏,当面北叩谢皇恩。”


    “赏罚之事,原非末将可询,只是如今末将家中诸事繁杂,不得已之下,只能面陈殿下。”


    没错,纪明铮今日前来,就是求一求他具体的封赏,与另外封爵相比,他更希望能立即承袭靖北侯府的爵位。


    若是正常情况,他不会提出这种无理要求。毕竟他叔父已经袭爵数年了,总不能他一回来,就要把叔父撸下去,换自己上啊。


    爵位承袭不是儿戏,没有无缘无故替换的道理。


    这不是因为机缘巧合吗?


    纪明铮回来之前,靖北侯府不是犯了事吗?纪宗贤差点与鞑靼暗牒结成亲家了。


    古代社会讲究株连,不过好在这事儿到底没成,这罪名说大可以很大,说小也就可以很小,端看上位者的决断。


    手紧一点,可以直接撸爵抄家;手松松,也可以呵斥一顿,罚点岁俸了事。


    本来以纪宗贤这形象,此事不大乐观,但现在不是世子立下大功回来了吗?


    看在世子的面子上,这事儿必会被轻轻放过的。


    纪明铮就是想在这点上做文章。


    历朝历代,总有在皇帝心中得分不低的功勋府邸。若是承爵子嗣无能,犯了大错误,皇帝顾念香火情不愿夺爵,而偏他又很看那个犯错者不顺眼。


    这种情况下,皇帝总会下旨卸了那人爵位,而令另一个最有资格的人承爵,一般人选会是该族嫡出子孙。


    现在靖北侯府这事儿,完全符合上述条件,可以按照这个流程操作。纪明铮也愿意舍弃另外封爵,只求承袭祖传功勋。


    这是最好的机会,一劳永逸,要比以后施展阴谋阳谋利索太多了。


    当然,不要忘记有一点前提,这必须得皇帝乐意。


    皇帝乐不乐意纪明铮不知道,他也没打算上折子,现在军政大权都在皇太子手里,他又与东宫亲厚,想清楚后,就直接来求了。


    当然,他是很有清楚,君是君,臣是臣,无论条件多么符合,你有想法就是有逾越之嫌。


    纪明铮不是要求,他是请求,姿态摆得极低,一字一句十分诚恳,末了重重磕了个头,求皇太子殿下见谅,他实无法看着父祖用命换来的功勋,随时有倾覆危险。


    “纪卿且起。”


    高煦本极赞赏纪明铮,又因妻儿之故,多添了亲厚,他不待对方再施大礼,就亲自将人扶了起来。


    “前两任靖北侯赤胆忠心,保家卫国立下赫赫大功,靖北侯门楣蒙尘,见者痛心。”


    这是实话,当初若非再无旁人,恐怕纪宗贤超品候也坐不了那么久。


    且对于高煦而言,还添了一层,靖北侯屡屡捅篓子,让他妻儿蒙羞,他是极不悦的。


    若是从前,或许他权衡之后,还是会忍耐下来的,不过现在纪明铮回来了,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他笑道:“此事孤早有计较,纪卿回去稍候一二日,便有圣旨颁下。”


    没错,高煦与纪明铮,是想到一处去了。甚至他想得更多,毕竟,他没打算亏待功臣与妻兄。


    闻弦音而知雅意,纪明铮一听既懂,他大喜,“谢殿下!”


    东宫郎舅二人畅谈甚欢,一事谈罢,还说了其他,相当和谐。


    不过换了乾清宫,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昌平帝说是乏了,但回宫后却没有歇息,他心里惦记着权柄,一刻也等待不了。


    当初丢下轻快,现在欲捡起来很困难,路上他反复思索过,认为先从一众保皇党着手才是最合适的。


    这群文官武将保皇党,身居要职,握的都是实权,只要拢回来,事情就成了一半。


    昌平帝认为不难,毕竟保皇党能叫做保皇党,那是因为他们对皇帝忠心耿耿,绝不动摇。


    搞定保皇党,有了底气,后面就简单多了。


    这也是昌平帝当初利落撒手的重要原因之一。


    事不宜迟,他立即说了几个人名,命孙进忠去宣召。


    孙进忠刚出了殿门,就匆匆折返,“陛下,王首辅王大人来了。”


    作为文臣之首,王瑞珩正是皇帝要宣召的人之一。然则既然他来了,肯定有要事求见,昌平帝摆摆手,让首辅进来,其他人明日再说。


    王瑞珩来干什么呢?


    他是来将请封功臣的折子递上去的。


    燕山一役大胜,已过去一段时间,庆功宴犒赏三军都过去了,兵部也把中高层武将的战功整理清楚呈上,建议封赏也出来了,就等皇帝赶回京。


    左等右等,皇帝终于到了,人老但行动力超强的王首辅一刻不能等,立即就进宫求见。


    折子呈上御案,王瑞珩激动之情多日未见减退,“皇太子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朝务政务亦未曾怠慢分毫,……”


    滔滔不尽一番之后,须发花白的首辅大人热泪盈眶,“实乃我大周之幸也。”


    首辅是先帝的托孤重臣,说话少了顾忌,他此番纯粹赞叹皇太子,并没其他意思,可惜昌平帝听着,却尤为刺耳。


    偏偏王瑞珩的话一点不假,他不好说什么,只得紧抿唇角,翻开御案上的奏章。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纪明铮的大名。


    纪明铮数次传信至关重要,又生擒鞑靼可汗,他功劳最大,列在第一位,建议封赏亦最为丰厚。


    昌平帝眉心不禁一蹙。


    纪明铮的事,回銮途中已经了解清楚,当然,他与东宫密不可分的关系也人尽皆知。


    给这么重的封赏,等于让东宫如虎添翼,昌平帝实在是很不乐意。但问题是,大功之臣,若不重重封赏,会寒了天下臣民的心。


    且说句实话,这折子的建议封赏,是很公平公正的,不存在过高或过低的问题。


    若想驳回,首先得给出一个正当的理由,否则,面前的王瑞珩就头一个不答应。


    倚仗保皇党,于昌平帝而言有利有弊,他梗得难受,却还是没有提出异议,点头命原样拟圣旨,明日正式颁下。


    处理妥当这桩糟心事,皇帝收拾心情,打算先拿下王瑞珩。


    “朕南狩金陵,金陵京城两地相距甚远,政令难免有延误之处,王爱卿,不知近日朝事如何?”


    这些王瑞珩很清楚,闻言他先将近来发生的要事说了一遍,末了补充:“太子殿下已妥善批复,陛下无需担忧。”


    东宫暂时执掌军政要务,这是皇帝之前的圣旨,首辅这样说并无不妥,昌平帝要说的话题也引了出来。


    他立即道:“既然朕已回銮,日后六部要务,俱不必送往东宫。”


    昌平帝很直接,这是想先架空东宫。


    这皇帝历来不勤政,以往六部政务,次要的直接送到东宫,让太子做主。而重要的则送到御书房,再召来太子及重臣商议,商议妥当由御书房发出。


    昌平帝牢牢握着大权。


    现在他万分忌惮东宫,连次要政务也不往东宫送了。


    架空是第一步,下一步,毫无疑问是设法根除了。


    东宫根深蒂固,皇太子势力庞大,这极困难,但先收拢了保皇党们,就已迈出成功的第一步。


    昌平帝以往做下的糊涂事不少,每次保皇党即便苦苦规劝,最后也会坚定不移站在他身边,擦屁股并执行命令,他毫不怀疑这次也如此。


    没想到,他错了。


    135、第 一百三十五 章


    原本在王瑞珩心目中, 皇太子与皇帝同样重要。


    可惜因为之前南狩之事,他伤心失望之下, 就算不承认,但其实心中天平已向东宫倾斜, 后头再想拨回来,不可能了。


    这么一下子拨不回来, 引发问题极大, 因为王瑞珩除了首辅以外,还有一个身份, 他是保皇党的首领人物,先帝的托孤重臣。


    先帝勤政爱民,英明神武, 哪哪都好, 然而这么完美一个帝皇,却有一处遗憾, 就是他子嗣挺单薄的。


    他在位二十余载, 后宫佳丽无数, 偏偏膝下只有三个皇子。


    本来,这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前头两个皇子天资聪颖, 随便捡一个传下皇位也就行了。


    问题偏偏出在这里,两位皇子都能干聪明,长大后自然就斗得风起云涌,后来, 他们玩大发了,居然把自己都折进去了。


    先帝儿子只剩下一个,那就是自小资质鲁钝,一贯安排往安逸王爷方向发展的昌平帝。


    先帝咬牙切齿,想着抢救一番,或者干脆培养个能干的皇孙算了。只是没想到,他等不到了。


    他突发急病,一病不起。


    先帝简直死不瞑目,垂危时根本无法放心祖宗传下的江山,做下种种布置,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留下一批以王瑞珩为首的铁杆保皇党。


    他先下了旨意,明确托孤重臣身份,又召王瑞珩等人到榻前,反复嘱咐,他知道这儿子的德行,你们需好生辅助,若儿子有不妥行径,要多多劝谏,万万不可让他肆意妄为。


    先帝目光是雪亮的,选出来的保皇党皆死心塌地效忠,一群人含泪立下重誓,他勉强放心咽了气。


    王瑞珩忠心耿耿,心怀社稷不假,但他更清楚为人臣子的本分,若倚仗托孤身份,大事小事都要横插一脚,这样是不长久的。


    说句明白话,以新帝为人,他能干的糊涂事多的去了,这好钢必须使在刀刃上。


    是以,这么多年来昌平帝的折腾,只要没有危害到江山社稷的,王瑞珩也就苦口婆心规劝一番,完事认命收拾烂摊子去了。


    这就给昌平帝造成一种错觉,无论他怎般搅风搅雨,保皇党们俱会不余遗力支持他,维护他,替他扫平一切障碍。


    这其实是个误会,得了先帝遗旨的王瑞珩,最终目的是维护帝位正统,维护整个大周皇朝。


    昌平帝是帝位正统,皇太子也是啊。在首辅大人看来,这两者并不冲突,且东宫贤明有先帝遗风,大周朝再次大兴就在眼前。


    甚至后者至关重要,王瑞珩眼见皇太子一步步成长,心中欣慰激动,完全非言语可以叙述的。


    现在,昌平帝想根除东宫,就是想根除大周大兴,他怎么可能答应?


    这就是先帝所言的肆意妄为,使好钢的时候来了。


    首辅大人浸淫官场大半辈子,皇帝一句话,他立即明悟其中之意,当即肃容道:“请陛下恕罪,老臣斗胆进言,此事不妥。”


    “皇太子殿下临危受命,刚刚领兵击溃鞑靼七十万大军,还北疆至少二十年太平,正值天下称颂,万民归心之时。”


    “此刻若是如此行事,朝中必会引起大动荡,于东宫,于陛下有大不利。”卸磨杀驴,太让人寒心了。


    首辅大人虽名为进言,但其实已断然拒绝了昌平帝。


    他先仔细分析一轮利弊,接着还苦口婆心规劝了一番,总而言之,废东宫的想法绝不可取,皇太子的是很孝顺的,我们都看着,让陛下不必担忧。


    王瑞珩滔滔不绝,认为该说的都仔细说清楚了,抬眸瞥了眼仍一脸不可置信的皇帝,暗叹了口气,告退了。


    昌平帝的心是冰冰凉的,他最大的倚仗竟然没了,他慌了。


    “孙进忠,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王瑞珩是保皇党的风向标,保皇党历来以他马首是瞻,皇帝不聪明,但也知道,其他人想必也是这般。


    昌平帝眼瘸,自己发展起来的心腹,即便不是伍庆同这样的马屁精,偶尔有的能干,也是穆怀善这种心怀叵测者。


    他突然发现,除了父皇留下的心腹重臣,他竟再无人可用!


    什么美姬爱妃,昌平帝此刻已完全想不起来,他在龙椅上呆坐许久,才勉强理了理混乱的脑子,开始苦思良策。


    乾清宫的内殿的烛光一夜没灭,随侍的太监宫女人人自危。


    然而,这里头发生的一切,都没瞒过高煦。


    他现在得到的消息,要比以前精准清晰了太多,甚至连皇帝与王瑞珩的对话,都一字不漏的记录在信报上。


    事态发展,一如高煦所料,他满意地笑笑,不错,直接用第一套计划即可,不必大动干戈。


    “林阳,孙进忠与伍庆同接触得怎么样?”高煦放下密信,食指轻敲了敲桌案。


    第一套计划,如果有这两个皇帝心腹配合,将会事半功倍。


    如今一切都在高煦的掌握中,他行事少了很多顾忌,直接命人暗地下接触,开出价码,若这两人识趣,事后可确保平安富贵。


    现在局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了,而这两个人能混到这个地步,必是个趋吉避凶的聪明人。


    果然,林阳拱了拱手,禀道:“主子,成了。”


    “好。”


    高煦颔首,“封赏圣旨明日即下,缓两日,就是通敌信笺水落石出之时,你让孙进忠做好准备。”


    没错,他不打算再等,既然手掌兵权政权,就该彻底登上大位,否则很容易夜长梦多,横生许多不必要的枝节。


    他那位父皇,就好好颐养天年吧。


    封赏大战功臣的圣旨,果然次日上午就颁下了。


    一前二后三道圣旨,分别往靖北侯府与纪明铮处而去。


    听说圣旨到,纪宗贤一家是诧异的,毕竟有功的大侄子别府另居,圣旨不该往这里来啊。


    不过想归想,却无人敢怠慢,上至何太夫人纪宗贤,下至洒扫仆役,统统聚拢在前庭,跪迎圣旨。


    宣旨天使态度十分高傲,拒绝了塞过来的荷包,冷冷扫了纪家诸人一眼,直接展开圣旨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靖北侯纪宗贤,罔顾皇恩,与鞑靼暗牒有勾连之嫌,……”


    宦官特有的尖利嗓门,落在纪宗贤耳朵里,却成了晴天霹雳。


    纪明铮不是立大功了吗?这当口必然是会轻轻放过的,怎么会这样?


    纪宗贤手足冰凉,也顾不上冒犯,猛抬首盯着上首。


    宦官声音很清晰,皇帝表示,靖北侯府有大罪,本应该夺爵抄家的,但念在纪宗贤父兄卫国有功,如今酌情处理,纪宗贤旨到卸下爵位,靖北侯之爵改由世子纪明铮承袭。


    脑海中一声轰鸣,纪宗贤瘫倒在地,他喃喃道:“不可能的,我承爵的了,我承爵的了,……”


    “不会的!不会的!大侄子不是立大功了吗?”


    曹氏尖叫声骤起,她拒绝接受这个事实,捂着耳朵使劲摇头,力道之大,甚至把沉甸甸的金簪都甩了下来。


    “纪世子,不,是纪侯爷是立了大功,陛下自有封赏,只是这与诸位有何相干?”


    声音不紧不慢,说话的正是上面那位宣旨天使,若不是新任靖北侯炙手可热,何太夫人还在当场,恐怕他转头就能报上去,纪家二房藐视圣旨。


    饶是如此,他也有些不耐烦了,蹙眉道:“纪宗贤,接旨吧。”


    “内使请见谅。”


    说话的是何太夫人,她初闻圣旨愣了愣,随后是喜悦的,这样也好,家里没损失,能干的大孙子直接当家更好。


    她板着脸,对二儿子喝道:“逆子,你敢蔑视圣意!?”


    这是想死吧?看现在的情形,死也是死他本人而已,牵连不到其他人身上,因此何太夫人虽怒,却还算镇定。


    纪宗贤当然不想死,他只得在曹氏痛哭声中爬起来,颤巍巍接着圣旨。


    宣旨队伍转身离去,临行前,宣旨内监脸色一变,笑吟吟对何太夫人说道:“咱家先给太夫人贺喜了。”


    贺喜?


    爵位换人做,其实并不算是喜事,何太夫人稍稍思忖,当即眼前一亮。


    方才圣旨并没提及纪明铮的大功,只是说顾念纪宗贤父兄,才酌情给爵位换人而已。


    这就是说,纪明铮另有封赏。


    这一点,老太太还真没想错。


    再说纪明铮这边,接了第一道圣旨后,靖北侯爵位由他承袭,他以为就是这样了,毕竟是自己亲自去求的。


    对比战功,老实说挺亏的,但求仁得仁,他心想事成了,也挺高兴。


    刚想站起来,不想宣旨天使却笑吟吟道:“纪侯爷且慢。”


    话罢,他退后一步,换上一个同样服饰的宦官,后者又捧着一道明黄色的圣旨,尖声唱道:“靖北侯纪明铮,接旨!”


    后面一道圣旨慢一步抵达,因为当时第一道正在宣读当中,不能打搅,所以一连串迎接便省了,现在直接上场。


    纪明铮微怔只是一瞬,他马上就反应过来,垂首恭敬道:“臣纪明铮,恭迎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今靖北侯纪明铮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于大周对阵鞑靼之燕山一役,卿屡立大功,后又生擒鞑靼可汗,绩不可泯。……”


    对于大战首功之臣,拟旨大学士格外用心,一段长长的褒奖之后,最后,皇帝圣旨把靖北侯的爵位升了一级,封为一等靖国公,超品,世袭罔替。


    靖国公府位置不变,在原来的靖北侯府基础上扩建完善。接下来,还有一连串金银产业等恩赏赐下,非常长,念得宦官口干舌燥。


    结束后大家都暗松了口气,说话的吃力,跪的也很不容易。


    时辰不早的,宣旨队伍得赶回去交差,不敢多留,笑着恭维几句,揣上红封匆匆走了。


    留下的都是自己人,前庭气氛热烈,纪荣笑得合不拢嘴,好半响才勉强按捺下,上前问道:“公爷,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有了时间估算,他也好安排人略作收拾。


    纪荣以为是明天的,不想纪明铮却道:“马上就回去。”


    “荣叔,你先遣人进宫给娘娘报喜,接着,就去临江侯府一趟,说请老侯爷过府。”


    他十分厌恶这个地方,不过却不得不命人去一趟。


    老侯爷是族长,在临江侯府被抄家问罪之前,还可以先用一用。


    没错,他要分家,彻底将二房扫出府。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还差个尾巴,阿秀赶紧补上,马上就发上来!


    136、第 一百三十六 章


    “这家怎么还没分好?”纪婉青有些疑惑。


    现在已是哥哥封爵的第二天了, 先前哥哥就有分家打算,又从纪荣嘴里知道她嫁妆有祖产清单, 一早就将账册等物拿了回去,命人早早算了起来。


    承爵子嗣历来占大头, 照理不难分,怎么昨天大半天, 加今日一上午也没能弄好。


    何嬷嬷叹了一声, “老奴打听了,听说不单单是现银几乎耗尽, 即便是祖产田庄以及好些字画摆设,俱都与原来账册对不上,现在重新清点, 得多耗费了许多时候。”


    纪宗贤真是个能耐人, 走关系、孝敬皇后母子,还有自家挥霍, 数年时间, 竟把纪祖父攒下来的家当耗了过半。


    纪明铮面如寒冰, 他顾虑的果然不错,这么一个荒唐人, 数十年后这个爵位能不能在, 真是个大问题。


    连夜接着清点,病重的老侯爷隔日坚持再来,以族长身份监督,好一次性解决问题, 让纪宗贤以后没有耍赖的可能。


    没错,老侯爷病了,他年近八旬,病了不大容易好,又接连收到穆怀善魏王战死的噩耗,心情沉重病上加病,听大夫悄悄说,可能不大好了。


    不过即便如此,他听了纪明铮有请,还挣扎爬了起来。


    他对弟弟一家有愧,松堡之役他当时不知情,但事后大错已铸成,再痛斥儿子也无法挽回,他虽愤怒之下选择撒手不再搭理外事,但却不可能揭露自家通敌,致使夺爵灭族。


    这件事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纪明铮立大功生还,他才轻松了些许,难得能帮上些小忙,他让人抬着过来了。


    面对杀父害母的仇人一家,纪家兄妹实在无法感激,只能说算是物尽其用。


    “要是他能在这两日病死,那就算便宜他了。”揭露通敌之事,已在倒计时中。


    纪婉青冷哼一声,曾经对方帮她夺回父亲私产,她是感激的,但在知悉父亲战死真相后,一切消弭殆尽。


    她就不相信,皇后兄妹做出这么大一件事,老侯爷会毫不知情。


    “也不知,这祖产何时才能清点好?”


    祖产被挥霍固然让人气愤,但利索将二房扫地出门也是好的,在通敌揭露之前,老侯爷还是族长,将这事及时处理妥当,再好不过。


    这问题,何嬷嬷答不上,“要不,老奴再使人打听打听。”


    “不必了。”


    软缎门帘撩起,进门的是高煦,他先去了次间抱上儿子,安哥儿在父亲怀里揉了揉眼睛,咯咯笑着。


    父子二人挨着纪婉青坐下,她戳了一儿子白嫩嫩的腮帮子,“娘的安儿睡醒了。”


    话罢,她瞅着夫君,奇道:“难道是殿下知道?”这问的是清点祖产的事。


    高煦颔首,并将咿呀叫唤的儿子放到纪婉青怀里,也不用这小子伸手去够,“你哥哥刚才使人传信过来,说是今日宵禁之前,就能彻底解决这事。”


    纪明铮知道揭露通敌就在这两日,所以才紧赶慢赶,看着差不多了,立即往东宫通了气。


    正好,高煦预计的时间,正是明日早朝。


    “殿下,今夜就开始了么?”


    娘家的事,纪婉青并不担心的,她哥哥自会利索处理,二房一家马上就会被扫地出门。


    她惦记的也不是通敌之事。


    毕竟信笺保存完好,即便皇帝本人想庇护也无法。倒是高煦先前说过,揭露之前便会开始动手,更让她挂心。


    动手什么?


    当然是大位之事。


    外事繁杂,高煦不可能桩桩件件知会妻子,但他却从未有隐瞒打算。


    他的想法,纪婉青是知道的。


    这回籍着揭露通敌之事,高煦暗暗剑指帝位。


    当然,他是太子,名正言顺的帝位继承人,篡逆的污名肯定不乐意沾上的。


    好在经过这几个月时间,皇宫特别前朝,已基本落入东宫掌控之中,适当布置安排,等火候到了,就能名正言顺。


    “嗯,青儿莫要担忧,孤已安排妥当,退一万步这谋算不成,孤还有后着。”


    非到万不得已,高煦不希望动用武力,但这不代表他没有武力。


    兵权,在帝位更替时,历来能起到决定性作用,昌平帝给了一个机会,他已将兵权牢牢掌握在手中,立足于必胜之地。


    “这几日,孤可能无暇分神,你与安儿放宽心留在屋里即可。”


    “好。”


    高煦又忙碌起来了,匆匆与妻子用过午膳后,就往前面去了。


    “殿下,陈王求见陛下,二人密谈许久,出门时,陈王神色略松。”


    有了孙进忠的倒戈,他们对乾清宫动静更了如指掌。


    “哦?”


    高煦挑眉,他这弟弟是父皇意见达成一致,要联手应对东宫了?


    这是确实是真的,皇后伤心劲头稍过,立即意识到情况严重,赶紧召了陈王进宫,母子抱头痛哭后“消除芥蒂”,她随即让小儿子接掌坤宁宫一党势力。


    母子舅甥一边整合手上势力,一边商议对策,最后达成一致,与皇帝合作。


    陈王耐心等了等,等昌平帝彻底明白自身处境后,他今早立即求见。


    父子闭门密议很久,午膳前才散了,据孙进忠所言,事后二人神色看起来都松了些许。


    看来,合作是谈妥了。


    高煦淡淡一笑,也不奇怪,毕竟立场随利益改变再正常不过。


    “不必理会,另外,你传话丁文山,可以准备撤回了。”陈王现在想蹦跶晚了。


    林阳一一记下,又询问道:“殿下,那物事什么时候递到孙进忠手里?”


    高煦沉吟片刻,“今夜前即可,你让他早朝前用上。”


    什么物事?


    答案是一小瓷瓶药粉,毒是没毒的,毕竟高没有弑父的打算。这是刘太医专门研究的一个配方,服用过后,若人情绪突然激动,就会出现晕眩甚至昏阙症状。


    人中药后把脉把不出来,就是药效持续效果颇短,也就两个时辰左右,过后再激动就不影响了,所以只能早朝前使用。


    至于下药人选,孙进忠是最合适的。


    乾清宫。


    昌平帝神色稍霁,恢复胃口,晚膳也用了不少。他第一次发现,陈王这个儿子还是不错的,对方的求见太及时了。


    王瑞珩苦劝皇帝,说太子孝顺,让他不要担忧,其实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虽拒绝配合铲除东宫,但他还是不会容许篡位弑君之事出现的。


    保皇党势力不小,昌平帝境况其实远不到最糟,但对一个皇帝而言,这已经无法接受了。


    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陈王来了,皇帝第一次正视这个儿子,他发现对方比其胞兄魏王要好太多。


    魏王战死的消息,昌平帝早就收到的,他本身父爱缺乏,自己的事儿也大,听过就算,没空伤感。


    甚至见过陈王以后,他还有点庆幸魏王死得及时,因为以二儿子的一贯作风,合作肯定不会这么及时畅快。


    “孙进忠,朕要早些歇息。”


    天色刚刚擦黑,往日就是召幸妃嫔的时候,但昌平帝此刻全无此意。恢复早朝的圣旨今早的颁下去了,他要早些歇息养精储锐。


    陈王说得对,他到底是帝皇之尊,在早朝这种场合能起到极大作用。


    明面上,皇太子总不能违逆的。


    他说话管用,陈王在朝堂有势力,双方携手,才能共赢对付东宫。


    有了目标,昌平帝面上阴沉少了许多,孙进忠忙应了一声,吩咐捧着洗漱用品的宫人太监赶紧进来,他也一同上前伺候着。


    皇帝歇下了,内殿烛火熄灭许多,安排好值夜的宫人,孙进忠才退了出来。


    他虽是御前大总管,但也挺累的,皇帝早起前等着伺候,一直等皇帝睡下才能歇息。


    不过他待遇却十分好,有非常的不错的一间独立屋子,还有几个小太监贴身伺候。


    刚回到自己屋里坐下,小太监忙忙碌碌打水拧帕,刚整理好,孙进忠耳朵一动,便听见隔扇窗被敲响。


    声音很轻,一长二短一长,似乎是风吹到什么东西打在窗棂子上。


    小太监没什么反应,孙进忠却倏地抬眼,他不动声色道:“行了,咱家要歇下了,你们下去罢。”


    小太监唯唯诺诺,凑趣几句便蹑手蹑脚退下了,并掩上了房门。


    他等了片刻,隔扇门再次被人无声推开。


    进来的是一个蓝袍小太监,孙进忠认识这人很久,对方负责廊道洒扫,一贯勤快不多话,也不怎么会经营,一直没能往上升,到了前几日他才知道,原来对方是东宫的暗线。


    孙进忠投靠了东宫。


    他本来以为自己对皇帝足够忠诚,享受够了也能豁得出去命,只可惜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还是畏惧死亡的。


    孙敬忠跟在皇帝身边多年,眼界是有的,现在局势怎么样,他看得比自己的主子明白太多。


    他不想死,他去年才寻到失散多年的弟弟了,兄弟重逢很高兴,弟弟还把一儿一女过继到他膝下。


    他找到家人还有了后,最有滋有味的生活才刚开始,他必须活下去,不能让家人一起陪葬。


    “殿下有何吩咐?”


    这里不是清静地方,孙进忠不敢耽搁,见了人就立即压低声音询问。


    小太监也不废话,直接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这瓶里的药粉无色无味,一次只需半个指甲盖分量,明日早朝前,你设法让陛下服下。”


    孙进忠心中一震,小瓷瓶险些脱手而出,“这是!?”


    “无色无味无毒,就是有点小效果。” 小太监一笑,“你放心,我家主子没有弑君打算。”


    这话孙进忠倒没怀疑,毕竟皇太子本身名正言顺,又大权在握,实在没必要染上篡位污名。


    他也就是乍一听药粉惊了惊。


    “你不必惊慌,我家主子既然答应事成放你一马,让你出宫自过日子去,就必会如此。”


    “你替我叩谢殿下。”


    东宫处事为人,孙进忠多年看在眼里,这也是他没考虑了太久,就点头答应投靠的重要原因。


    二人很谨慎,匆匆说了几句,小太监就悄悄离去了。


    孙进忠心里存着事,这一夜没怎么睡,寅时他就起了,匆匆往乾清宫内殿赶去。


    “陛下,陛下该起了。”


    现在的昌平帝很看重早朝,孙进忠隔着帐幔唤了两声,他就起了。


    洗漱更衣,接着就先抓紧时间垫些早点,以免稍后早朝腹中饥饿。


    皇帝用了好些才罢,孙进忠如往常一般,立即捧了一盏热茶过来。


    昌平帝接过,撇了撇茶叶沫子,用点心肯定有些干,他连续喝了好几口才放下。


    缠枝纹的青花茶盏就被随意搁在高几上,孙进忠垂眸瞥了眼。


    成了。


    他心底暗暗松了口气,虽然知道自己出手,必定成功,但这等事肯定得落实才能安心。


    这个小插曲须臾则过,除孙进忠无人察觉,他随即躬身道:“陛下,早朝时辰差不多了。”


    “那走吧。”


    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上了御驾,被仪杖队伍禁卫军簇拥着往文明殿而去。


    文明殿殿门早早开启,文武百官分列两旁,整整齐齐,吴正庸刚与外孙交换一个眼神,便听到太监尖利的传唱声骤起。


    “皇上驾到!”


    137、第 一百三十七 章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殿文武百官跪迎, 山呼万岁,往日司空见惯的场面, 今日却教昌平帝热血沸腾。


    他登上玉阶,落座于龙椅之上, 视线顺势往下一掠,最后落在一身金黄头戴紫金冠的皇太子身上, 他眼眸一咪, 欲将一切牢牢掌握的心情更加迫切。


    待他重掌权柄,必将这个逆子连根拔起!


    昌平帝想起昨日陈王所言,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勉强收回视线,“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文武百官纷纷起立。


    要说上面皇帝的视线, 高煦感觉到了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昌平帝并不是一个擅长掩饰情绪的的人, 视线有些露骨,偏高煦敏锐, 那道冰冷的目光从何时开始何时移开他一清二楚。


    他非常平静, 从自请代天子出征那刻起, 他就知道将与龙椅上的父皇势同水火。


    也好,彻底解决, 也免了日后烦扰。


    昌平帝与陈王飞速交换一个眼神, 高煦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微微挑唇一笑。


    不管这二人有何协议,都晚了。


    短短一息间, 大殿内已暗流汹涌,孙进忠上前一步,尖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他话音一落,陈王立即出列,“启禀父皇,儿臣有本要奏。”


    二人昨天已经商议好了,昌平帝立即询问:“何事?”


    “据儿臣所察,大军凯旋已有些时日,但不知因何故,大军回归各自卫所速度缓慢,导致京郊营地至今仍有大批京外军滞留,请父皇下旨,让京外军速速归位。”


    陈王还是有些眼光的,先揪住了关键问题。


    本来犒赏三军后,大军确实应该快速离去,各自回到自己原本的岗位上的,他们之所以动作缓慢,当然是因为高煦的安排。


    现在磨磨蹭蹭留着不走的,都是他的绝对亲信如霍川等人统领的军队,图谋大位需足够的兵力作为最后一道防线,反正鞑靼已一蹶不振,现在北疆的防守完全没问题。


    进宫求见皇帝前,陈王特地与英国公商议一番,二人见解相同,认为当务之急是赶紧调离这批大军。


    这事儿昌平帝也是知道的,他深以为然,一等陈王说完,就立即颔首。


    “……”陈王所言甚是。


    “陛下!”


    昌平帝刚张嘴,就被一个人高声打断,他定睛一看,插话的原来的左都御史李伯钦。


    皇帝很不悦,若是以往,他必会雷霆大怒,但生平首次逆境,到底让他学会了稍稍忍耐,只冷着脸,问道:“李爱卿有本要奏,需暂候一二。”


    “非也,请陛下先听臣一言。”


    本朝太.祖皇帝为防被人蒙蔽耳目,给了言官很大权利,都察院甚至不需要证据,就能直接上本参人。成年累月,导致他们比其他官员胆子都大。


    左都御史作为都察院数一数二的人物,李伯钦为人耿直脾气又急,更为其中翘楚,皇帝脸拉下来他不是没看见,不过他依旧照说不误。


    “微臣以为,陈王所言差矣,大军按兵部安排归位即可,当务之急另有其事。”


    他一口气不歇,立即接着说:“因此次燕山大战,朝廷上下全力配合,微臣亦然,谁料无意间,竟发现了当年松堡之役,似乎有些蹊跷。”


    “微臣一番细查,果然发现端倪!”


    李伯钦还有一个身份不为人知,他数年以前,就是东宫心腹,这次领了揭露通敌一事的重任。


    他对皇帝的不悦视若不见,一句话,吸引了大殿所有人的注意力。


    王瑞珩大惊失色,“李大人,还请速速道来。”


    松堡一役,一城军民死伤殆尽,是所有热爱家国者的痛。尤其是王首辅,他常常自责,是不是自己当初有更好的建议,或者粮草等物资送得及时些,就能避开惨剧?


    毕竟第二批援军,只晚到了些许时候。


    虽然京城决定对战局影响真不大,但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就铸成巨大的伤痛损失,此事折磨了王瑞珩很长一段时间。


    现在告诉他,这惨剧其中有蹊跷?


    遇上这种事,不要说王瑞珩,任何只要心中无鬼的人,都是极为激愤的,大家紧盯着李伯钦,屏息静待下文。


    大殿落针可闻,气氛立即紧绷起来。


    陈王瞳仁一缩,当即往皇太子所在的另一边首位瞥去。


    刚好撞进一双黝黑的眸子中,高煦面色淡淡,未见喜怒,眸色幽深似海,冷冷盯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陈王脑中警铃大作。


    他立觉不好,心念急转之下,立即将视线投向玉阶之上。


    陈王欲让皇帝打断李伯钦,可惜后者并没有留意他,昌平帝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正浓眉微蹙看着那边。


    他这是心里有点虚。


    只因当年北方战役刚刚打响时,皇帝忌惮北方军区太过团结,示意穆怀善等心腹伺机分化一下。


    作为一个帝皇,他只想适当打压一下而已,真没打算给自己大肆放血的。毕竟能征善战大将折损好些,兵马也死伤严重,伤害的到底统治者的根基。


    昌平帝不英明,但真没愚蠢到这个地步。


    谁能料想,穆怀善刚好还是皇后的胞弟,趁机策划出这么一场大乱子。


    事后,穆怀善说自己只是小小安排一下,谁知鞑靼攻势这么凶猛,导致后果这么严重。


    昌平帝捶足顿胸,调查一番,认为穆怀善所言属实,于是只得示意赶紧扫尾了,以免被人察觉。


    几方人马一起扫尾,又有皇帝纵容,所以痕迹才能打扫得这般干净。


    现在,昌平帝还以为自己露馅了,正暗忖着若真万不得已,只好把战死的穆怀善拉出来背锅了,反正死无对证。


    他哪里有心思看陈王,孙进忠倒是瞟到了,不过他非但没有提醒皇帝,反而移开目光装作没看见。


    高煦成竹在胸,陈王心焦如焚,然而就在这么短短的一瞬间,李伯钦已小心翼翼取出两封信。


    他肃容,打开封皮,将信笺取出抖开,竖着举到胸前,好让满朝文武都看清楚。


    “当年有人私通外敌!”


    李伯钦猛地转身,眸光如利箭一般,狠狠射向纪后一党魁首的陈王及临江侯,他切齿痛恨。


    “通敌者正是坤宁宫纪皇后,还有国舅纪宗文!这二人欲谋取嫡位,蓄意加害皇太子心腹,大将楚立嵩,以及坚决不愿同流合污的大将纪宗庆。”


    “为了削弱东宫势力,为了一己之私,这二人私通鞑靼当年的大王子,如今被擒的鞑靼可汗。先猛攻宣府、松堡,再埋伏阻截楚立嵩援军,一次不成,遂抽掉围困宣府兵力,将松堡守军援军百姓一举全灭!”


    李伯钦虽是太子心腹,但他真是一个忠直的人,他对通敌者恨之入骨,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死死瞪了面色大变的陈王纪宗文一眼,他“砰”地一声,重重跪在大殿上。


    “陛下!”


    他高高举着两纸信笺,泣泪疾呼:“请陛下为松堡战死军民作主!请陛下还松堡战死军民一个公道!”


    微有泛黄的信笺上,分别有皇后临江侯兄妹的署名,还有各有一个殷红的落印。


    其中一个,是临江侯印信,而另一个赫然是皇后金宝!


    笔迹清晰,落印明白,满朝哗然,震惊的朝臣顾不上规矩,纷纷围拢在李伯钦身前,仔细察看信笺。


    “是真的!竟是真的!!”


    纵使大家不知二人笔迹,但皇后金宝假冒不得,最先几个围过来的大臣一看清楚,立时惊呼出声。


    李伯钦那两封信笺没能举多久,就被疾奔过来的王瑞珩小心抢过。这位颤颤巍巍的老首辅,爆发出惊人的行动力,他奋力挤进去,取了信笺定睛一看。


    “可怜我大周二十万余军民啊!!”


    王瑞珩痛哭失声,泪流满面,老迈的身躯筛糠般抖着,高煦见了,不禁微微蹙眉,“王首辅请保重。”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他还是很敬重的,可没打算让对方惊痛之下折进去。


    “太子殿下请放心,老臣无事。”


    事实证明,这位历经数十载风吹雨打的首辅,有着过人的承受能力,他即便悲痛万分,反应也一样敏捷,话罢已“噗通”一声,在李伯钦旁边重重跪下,拱手肃然道:“通敌卖国,其罪当诛!”


    “请陛下重重发落,以慰二十万军民在天英灵!”


    “噗通”、“噗通”,满朝文武如下饺子一般,纷纷跪倒在地,悲愤朝玉阶之上齐声呐喊:“请陛下重重发落,以慰二十万军民在天英灵!”


    在陈王临江侯手足冰凉,脑子一片空白这当口,孙进忠已经下了玉阶,小心翼翼接过那两封信笺,急步折返,递到皇帝手里。


    昌平帝定睛一看,一字字一句句,印鉴殷红清晰,果然不假。


    他脑子也是嗡嗡作响,手已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好一个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好一个国舅临江侯纪宗文!”


    昌平帝在松堡之役有损失吗?


    答案是有的,而且还很重要。


    他这人眼神不好,发展出来的心腹大都不怎么样,不过人数渐多的情况下,总还有一两个能干且忠君的。


    可惜都在松堡之役折损了,也不知穆怀善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这两个青年将军在四年前都牺牲了。


    当时昌平帝底气足足的,痛惜一番,事后也就撩开手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保皇党自有主张,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当年那两个青年将军就显得尤为珍贵。


    这二人能耐不比穆怀善小,成长起来绝对不容小觑,若还在,昌平帝如今何至于陷入这般窘迫的地步。


    这一刻,皇帝双眼瞪大,面色涨红,气得浑身哆嗦,哽了好半响,才厉声道:“皇后通敌卖国,朕即日黜其后位,打入冷宫听候发落!”


    “还有这临江侯府,即日黜其官爵,灭其九族!……”


    疯涨的怒意,让昌平帝暂时忘却了昨日的协议,陈王的惊呼提醒他也没能听见,因为话说了一半,人竟晃了晃,“咚”一声从龙椅倒下滚落在地。


    “陛下!”


    “陛下!”


    ……


    大殿立即慌乱一片,在群臣惊呼声中,霍川气沉丹田,大吼道:“陛下!即便罪人当千刀万剐!您也不能气伤了龙体!”


    “对!”“对对!”


    文武朝臣齐齐往玉阶那边赶,阶上阶下兵荒马乱,高煦提气沉声道:“孙进忠!赶紧将陛下抬回去!”


    “来人!立即去请御医!”


    接乱两声大喝,让慌乱的人群立即找到了主心骨,孙敬忠招呼两个御前太监,跟他一起把皇帝搀扶上,急急离去。


    另有数个御前太监已如离弦的箭一般,瞬间奔出大殿,以最快速度往太医署冲去。


    上至皇太子,下至文武百官,立即紧跟皇帝往乾清宫转移。


    高煦神色焦急,上了廊道后,却不动声色往混在随侍太监中的林阳使了个眼色。


    这意思是盯着陈王及英国公。


    高煦昨夜已吩咐过,皇帝怒意当头,很可能处置了皇后临江侯就触发药效了,必须盯住暂时被忽略的陈王英国公。


    前者是皇子好歹有号召力,后者手里还掌着近十万京营兵马。


    不能让这二人趁乱混出京,横生枝节,引起不必要的损失。


    林阳心领神会,立即悄悄退下。


    138、第 一百三十八 章


    昌平帝被抬回乾清宫, 孙进忠亲自把人扶到龙榻上,借着身体的遮挡, 悄悄将手里一粒药丸子塞进主子嘴里。


    这药丸子是昨夜一起送过来的,放在装药粉的小瓷瓶里, 一张小小的纸张包裹住这颗药丸,纸张里面写了蝇头小楷, 上面说明, 皇帝昏阙后,御医诊脉前, 务必给服下去。


    药丸子是上佳之物,入口即融,塞进去不必再理会。


    有句老话说得好, 隔墙有耳以防万一, 某些事不能宣之于口。


    孙进忠心跳急促,手也是微微颤抖的, 但好歹大事小事经历过不少, 还是十分利落地办成了, 不露丝毫破绽。


    他也不知这药丸子什么功效,只能心下惴惴伺候昌平帝脱鞋躺好, 扯了锦被盖上。


    皇太子以及好些文武重臣入内候着, 其余人只能等在殿外的广场上。


    三名御医以最快速度赶到,其中御医之首是被御前太监背着狂奔过来的,他年纪大了跑不了,落地后一把老骨头也顾不上歇, 扶了扶帽子,连爬带滚进去了。


    老御医姓金,一把脉就是一惊,“陛下脉象洪大弦硬,又紧又急,这是急怒攻心引发的肝阳上亢。”


    肝阳上亢,即是高血压,严重者可当场毙命。昌平帝这二年已隐隐有这方面的症状,并被御医告诫过多次要保持心境平和。


    三名御医都知悉情况,因此没人诧异,按规矩另两人赶紧上前轮流探脉。


    真是这样吗?


    其实并不然,此次皇帝固然暴怒,但远没有御医把脉出来那般严重,这源于那颗药丸子的伪装。


    没错,就是伪装。


    高煦了解过昌平帝这情况,命人专门研制出这种针对性的伪装药物。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刘太医表示,要想不被诊断出痕迹来,选用的药物只能无毒无害,并且效果维持很短暂。


    这就可以了,毕竟除了帝位,高煦并没打算对他这位父皇做什么,完事就让对方颐养天年吧。


    伪装成功后,下一步计划他另外安排。


    安排了什么呢?


    下一步安排就是这位金御医。


    等那三位御医,以及后面赶到的太医们轮流诊脉,快速确认情况属实无误后,金御医作为御医之首,当即就对高煦道:“殿下,陛下病情颇为严重,须立即施针,晚了就来不及了。”


    其余御医太医深以为然,纷纷附议。


    高煦颔首,“立即施针,不得延误。”


    负责施针的人,医术最高明的金御医当仁不让,不过皇帝这次情况显然有些严重,他沟壑纵横的老脸十分严肃,“禀殿下,这内室人颇多,恐怕……”


    话未说完,但大家都懂,施针现场当然必须保持安静,闲杂人等能少就少。


    “金御医选人协助,乾清宫再留下两人伺候,其余诸位随孤一同退出去。”


    高煦干脆利落,领着王瑞珩霍川等人出了内室,等在外面。


    金御医选了自己的药童当助手,乾清宫这边留下来的人,则是孙进忠与他的徒弟,名为伺候实则监督。


    为了不受影响,内室的隔扇门被掩上,双方不禁对视了一眼。


    彼此虽不了解对方,但能最后留下来的,大家心里都有数的。


    金御医有一套祖传金针刺穴法,十分精妙,治病救人相当了得。但大家都不知道的是,这套针法还一小部分不是救人用的。


    救人与害人,往往只在医者一念之间。


    金御医当然不敢害皇帝,他的任务,就是大局定下之前,让皇帝的身体状况不再适合坐在龙椅之上。


    墙倒众人推,虽这样形容昌平帝不大合适,但理是这个理,东宫已经大权在握,父子相争,他是必赢的。


    老御医固然是忠心于皇帝的,但他还有四代同堂的儿孙在,既然大势已去,结果已定,他没有挣扎太久,就被攻陷了。


    他手上动作不停,一根根金针扎在皇帝头上身上,心底安慰自己,好歹皇太子只需要伪装,显然并没有弑君的打算。


    唉,不得不承认,今上比较昏庸,东宫英明,黎民百姓少被折腾一二十年,也是好事。


    金御医孙进忠双方虽不交谈,但却配合得十分默契,大半个时辰后,内室的门被打开了。


    高煦领着王瑞珩等人迎上去,沉声问道:“父皇如何了?可曾清醒?”


    金御医额际沁出豆大的汗珠,抹了一把拱手道:“回禀殿下,陛下此次凶险,微臣无能,只能堪堪稳住陛下性命,至于病况,还得等陛下清醒后,才能清楚判断。”


    他虽说话留有余地,但面色很凝重,显然情况不客观。


    高煦点了点头,“金卿等人务必细细留神。”


    一众御医太医应了,他又转头看向王瑞珩,“王阁老,陛下龙体暂无虞,你先领诸卿散罢。”


    昌平帝性命无碍,但不知要昏迷多久,六部需要正常运转,满朝文武一直罢工不行的。况且这乾清宫位属前朝后廷交界点,又不是事有万一,一大群外人长久聚拢不是事。


    轮流留下重臣,陪伴皇太子守着,就可以了。


    王瑞珩点了点头,安排好轮流陪守的重臣,就出去传太子教令,让外面的人都赶紧散了。


    他年纪大,连续几次大刺激后缓下来,人有些焉了,高煦命人给把过脉,让老首辅先下去稍歇一歇。


    诸事安排妥当,人也散了,高煦驻足龙榻前片刻,替皇帝掖了掖锦被,面带关切,实际眼神十分平静,半响直起身躯,他吩咐孙进忠等人好生伺候,就踱步出乾清宫。


    “陛下于早朝上的旨意,立即颁下。”


    他点了两个人,分别负责内廷与临江侯府,又嘱咐道:“纪家九族先收押,再按律处置,此外,需将靖国公一脉排除在外。”


    昌平帝话没说完就倒下了,也没来得及被提醒,于是,高煦就将其补充完整。纪明铮是大功之臣,他父亲纪宗庆又是通敌事件的受害者,当然不在牵连之列。


    随后,他又下令大理寺马上立即彻查通敌一事,力求一个不漏。


    这点不难,因为这事儿东宫实际已查得差不多了,现在按名单抓捕,并把枝丫末梢补充完毕即可。


    诸人领命下去,候在一旁已片刻的林阳才靠了过来。


    “殿下,陈王与英国公果然趁乱离宫,现在大约已抵达各自府邸。”


    高煦冷哼一声,“按原定计划行事。”


    临江侯纪宗文作为通敌的罪魁之一,当朝被押下,陈王与英国公幸运点,昌平帝倒下太突然,大殿顷刻混乱一片,他们不进反退,趁乱出了文明殿。


    二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先趁乱出宫,再抓紧时间出城奔赴京营吧,若不想坐以待毙,只能拼他一拼。


    早朝的事还未被宣扬开,这两人一个亲王之尊,一个是国公,很顺利就出了皇宫。


    他们分开行动,疾奔回各自府邸。


    毕竟仅带一群亲卫出城,明显是不智之举,怎么也得把掌兵信物、通行令牌等重要且必须的物事带上才行。


    掌兵信物、京营通行令牌这些都是英国公需要取的,而陈王,他要拿的是票号的存银凭证,还有一个地下密室的钥匙。


    从前的陈王,在纪后一党十分憋屈,但很无奈他只能蛰伏,这般压抑着,他难免往旁的地方思索以宣泄精力。


    他这些年也攒下不小一笔银钱,断断续续都存在全国最大的“宝庆钱庄”里头,双方约定不认人,只认凭证提取,不过这几笔数额颇大,要尽取需要提前预约。


    他未雨绸缪,还在通州郊外寻了个偏僻庄子,匿名买下并挖了个巨大的地下密室,存的是粮草,数量也不少。


    这密室防护严密,非钥匙不能开启。


    从前,陈王为防日后有变做的准备,如今倒真能用上了。


    他在陈王府勒停骏马,翻身而下,一边吩咐亲卫首领点齐所有亲卫,一盏茶后必须抵达大门前集合,一边已跨过门槛,匆匆往外书房去了。


    穿过前厅,沿着大红回廊而上,他抵达外书房,屏退所有伺候的下仆,独自进门并回身掩上。


    圣旨没来得及出宫,王府暂保持风平浪静,但陈王依旧谨慎,驻足倾听片刻,一切如常,他才直奔书案后的的隐蔽暗格。


    俯身打开暗格,将银庄凭证以及钥匙取出,陈王仔细端详两眼,确认无误。


    他深呼了一口气,心头却沉甸甸的,此行很凶险,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只是他却不能不拼,不然作为废后兼通敌罪人之子的夺嫡失败者,等待他即便不是贬为庶人,也得监视幽禁终身。


    如果真落得这个下场,他宁愿拼死。


    陈王大掌猛地收紧,黄铜钥匙尖扎进他的掌心,尖锐的疼痛。


    他已经没空想其他事,立即出城,是当先要务。


    千头百绪只是一瞬间,陈王立即松了力道,一边转身,一边将掌心的物事揣进怀里。


    谁料这时,变故陡生。


    “哐当”一声巨响,外书房大门被人从外猛踹了一脚,两边厚实的门扇突兀绕了半圈,“砰”地重重打在相连的隔扇上,又被反弹了一个来回。


    陈王心头一凛,倏地抬头,暴怒:“何人胆敢放肆?!”


    因早朝变故,圣旨还未来得及出宫,此时的京城一切如常,他心脏猛地一缩后,倒还算镇定。


    隔扇门快速开了合,合了开,书房外情景已尽收眼底。


    门外果然有人,领头并排两个,左侧是个是陌生的英俊青年,一袭深青色劲装,目光如电,而右侧一个赫然是丁文山。


    “丁文山!!”


    一瞬间思绪翻涌,陈王顷刻明悟,他目眦尽裂,胸膛炸裂,“你这个狗贼,竟敢背叛本王!”


    他曾经多么信任丁文山!后者是陈王府幕僚第一人,若非他生性谨慎,不少机密事从不让幕僚沾手,恐怕结果会更糟。


    不过,现在已经很糟是了。


    “殿下此言差矣。”


    一身文士长袍的丁文山始终笑吟吟的,不紧不慢捋了把长须,才接着说:“在下本是东宫心腹,不过殿下三顾茅庐,我见殿下心意颇诚,于是,便勉为其难走一趟。”


    这是真的,丁文山还是陈王诚意请进来的,不用多说,是东宫下的套。


    陈王异常愤怒,心念急转正思索对策,许驰却懒得废话,一挥手,“拿下,先押回去。”


    对方集合所有亲卫在大门前,倒给了他们便利,有丁文山接应,很快就放倒障碍,包围外书房,并活捉目标。


    陈王现在好歹还是皇子亲王,一身蟒袍十分醒目,被人看见了会有不必要的麻烦。于是,许驰命人给对方套了件黑斗篷,直接从侧边小门离去,干净利索完成差事。


    将牢牢制住的陈王扔上车,他笑了笑,“你也不必惦记英国公,他很快就来陪伴你了。”


    说到英国公,这人抓捕难度要比陈王高一点点,因为他历大事更多,行动更谨慎。


    他匆匆折返英国府后,一刻不耽搁,回了外书房取了要紧物事,低头一看身上朝服,眉心却一蹙。


    外书房备有更换衣裳,他快速脱了朝服,捡了一套最不起眼的换上,晃眼一看,就是个勋贵家老爷们。


    英国公没有往前门去,反而嘱咐心腹,低调牵了匹马去后门。


    他毫不声张,老娘娇妻子女孙辈一个没打算带上,籍着府里最后的平静,他悄悄往后门去了。


    不过英国公到底没能走脱,有眼线盯着前院,国公府周围也安排了足够岗哨,大大小小的门的重点。


    消息传递很快,等马被牵了过来,英国公急急赶至,刚好被堵了个正着。


    “殿下,陈王与英国公,已被顺利收押。”


    高煦站在乾清宫正殿前的回廊下,初夏的热风拂过金黄色的衣摆,他收回眺望远方的视线,点了点头,问道:“坤宁宫与临江侯府,情况如何?”


    “回禀殿下,这二处进展顺利,我们的暗探人手正按名单一一撤出。”


    139、第 一百三十九 章


    入夏后天气闷热, 即使是清晨,室内还用了冰, 依旧让人不大舒坦。


    坤宁宫尤胜几分,魏王战死, 皇后碍于宫规,连大儿子最后一面也不能见, 连日脸色阴沉, 异常暴躁,宫人太监大气也不敢喘。


    皇后梳洗更衣妥当, 面无表情落座与镜台前,胡嬷嬷赶紧回头吩咐梳头宫女上前。


    梳头宫女小心翼翼伺候,她手里的长发近段时间添了一些银丝, 她不敢吱声也不敢有其他动作, 只尽量凭借纯熟的技艺,将白发掩住。


    高髻挽好, 红宝嵌珠凤凰展翅头面用上, 梳头宫女松了一口气, 蹑手蹑脚退下。


    挽发妥当还得梳妆,铜镜昏黄, 皇后心不在焉, 还真没注意白发,不过憔悴的容颜,眼角陡生的细纹,却忽略不过去。


    瞥一眼镜面, 她一阵窝火,抬手就将镜台上的物事统统扫落,乒铃乓啷砸了一地。


    一屋子宫人噤若寒蝉,胡嬷嬷赶紧上前安抚,“天气热了,今年也没有避暑,娘娘近日歇得不好,气色才差了些,等用几盏消暑羹汤,安眠几日,就能养回来的。”


    皇后的变化,她看得真切,只是不这般说,还能怎样?


    胡嬷嬷心中担忧不少半分,但她不能露出声色以雪上加霜,只得强打精神,轻声细语安抚自己主子。


    乳母的面子,皇后还是给的,而且对方关切的眼神,让她心下舒坦几分,虽知此话安慰居多,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嬷嬷说的是。”


    胡嬷嬷一边命人赶紧收拾干净,一边吩咐梳妆宫女上前伺候。


    画妆宫女虽胆战心惊,但好歹技术是无懈可击的,浓妆艳抹之下,好歹把主子的憔悴苍白掩饰了八.九分。


    皇后不甚满意,就着铜镜端详两眼,冷哼一声,再看一眼画妆宫女陡泄的惧色,她心头无名火起,“你怕什么?本宫很吓人吗?”


    宫女大惊失色,“噗通”一声跪下,急急叩首道:“奴婢不敢,请娘娘恕罪!”


    殿内气氛陡然绷紧,其余宫人虽缩了缩脖子屏住呼吸,但心底却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新一天的帷幕,依旧由皇后的怒火及宫人的求饶拉开,万幸她们又逃过一劫。


    按照惯例,这个画妆宫人会被狠狠呵斥一顿,才被拖下去责罚,若不幸运,还得挨几下板子。


    不过,今天却出现了意外。


    “哼!本宫看你敢得很。”


    皇后缓缓站起,声音冰冷眸带厉色,正要启唇继续呵斥,却被一声高呼突兀打断。


    “娘娘!娘娘!”


    一个女声由远而近,呼喊的正是大宫女翡翠。


    翡翠是坤宁宫头等心腹,其人一贯稳重,明知主子心情阴郁,是绝对不会胡乱叫嚷的。


    这是有大事发生了。


    皇后与胡嬷嬷心下一凛,对视一眼,立即举步匆匆往外殿行去。


    “娘娘,恐怕有大事!”


    翡翠十分惊慌,进殿门时绊了一下险些扑倒,不过她也没来及站稳,就连爬带滚冲了进去。


    “小安子方才出门办差,远远望见一队羽林军进了后宫,看方向,是往这边来的!”


    羽林军,是负责护卫皇帝,拱卫皇家、皇城的军队,是皇宫最里面的一道关键防线。


    但他们是绝不能涉足内廷。


    后宫什么地方?


    后宫是皇帝妻妾的居所,除了太医这等特殊身份者,能偶尔在层层看守下进进以外,就连成年皇子也要避忌不得久留,外男想进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自己变成太监。


    羽林军都是精挑细选的青壮年男性,若大批进入,只有一个可能,发生了非常非常重要的大事。


    翡翠牙关都在颤抖,“奴婢方才赶紧奔到宫门,往外探了一眼,其余宫道已被大力太监堵住,只余直通坤宁宫的一条路。”


    小安子的直觉没错,这队羽林军,真的奔坤宁宫来的。


    能出动羽林军,不管什么罪名,也肯定已被坐实了,主子遭殃,奴才还能跑吗?


    翡翠身躯筛糠般抖着。


    这个消息如平地旱雷,“轰”一声巨响过后,皇后眼前一黑。


    她近段时间大悲大怒,休息也不好,骤闻此讯竟身躯一软,昏阙了过去。


    “娘娘!娘娘!”


    胡嬷嬷大惊失色,赶紧将人扶住,情况紧急,她狠狠心,只能够使劲往主子人中一掐。


    皇后顷刻醒转,她抚了抚太阳穴,勉力站起,立即吩咐:“翡翠,赶紧再探!”


    其实也不用再探,戎靴踏在青石板上,脚步声急促有力且整齐,站在坤宁宫大殿,已经能听到接连不断的“踏踏”闷响。


    羽林军速度很快,不待皇后等人做出反应,已经抵达坤宁宫前,领头的正是东宫心腹,统领严骁。


    严骁一挥手,身后军士立即分开两队,冲进宫门,一左一右包抄过去。


    坤宁宫立即兵荒马乱,宫人太监尖叫惊呼,满地奔走。


    “坤宁宫诸宫人听着,你们统统聚拢在前庭左侧。”


    严骁随手一指,声音洪亮力道十足,他肃然道:“若有刻意阻碍军士者,格杀勿论!”


    “来者何人?坤宁宫岂是你放肆之地!”


    皇后虽知事有不好,但一出前庭就见如此乱像,又听对方首领冷厉的打杀话语,她好歹还是高高在上多年的中宫皇后,如何能不怒?


    她目光似利箭,倏地射向严骁,恨毒之意难以掩饰。


    严骁冷笑一声,秋后的蚂蚱,还敢到处蹦跶?


    他也不废话,直接让开一步,让紧跟着羽林军而来的宣旨队伍上场。


    “圣旨到!皇后纪氏接旨。”


    那宦官见皇后等人没有第一时间迎上来跪下,也不在意,直接打开手上明黄卷轴,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四年前,皇后纪氏通敌一案,今已证据确凿,不容置辩。


    纪氏深蒙皇恩,被册封为中宫皇后,然其却进谗言,结党营私,弄权内廷,后竟为一己之私,私通敌国,陷杀忠良,致使二十余万军民一朝覆灭。


    其罪难恕,实属十恶不赦。旨到革其皇后位,贬为庶人,打入冷宫听候发落。钦此。”


    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响彻整个坤宁宫前庭,圣旨宣读完毕,那宦官也不在意对方接不接旨,利索往后一退,将位置交还给严骁。


    严骁目光冷冷,喝道:“庶人纪氏,还不卸了凤冠!”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皇后被圣旨惊得懵了,怎么可能会被发现?四年时间过去了,不是一直隐藏得好好的吗?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那鞑靼可汗遗失的那两封协议。


    落到东宫手里了?


    “庶人?”


    严骁这一声大喝,惊醒了一头冷汗的皇后,厚厚的脂粉已掩饰不住她的面色青白。


    她惊惶无措,脑子轰轰作响,庶人?废后?


    她被废了?她筹谋二十载,一朝成了废后,被碾作最低贱的尘埃?


    皇后拒绝接受现实,尖声怒吼,“不可能的!你胡说八道!”


    胡嬷嬷听了圣旨之后,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只是震惊一瞬,忽想起四年前皇后某一段时间的异常举止。


    她奶大主子,主子有事从不隐瞒她,但那段时间,魏王陈王进宫,母子三人总打发了所有人,让她守着门,不许人靠近,事后也没告知她。


    胡嬷嬷谨守奴婢的本份,也没多余的好奇心,只是她记得,那段时间的主子,是慎重中压抑着兴奋的。


    她福至心灵,这恐怕是真的。


    “娘娘,您……”


    胡嬷嬷上下牙关颤抖着,皇后却厉声打断,“我不是,我不是庶人!”


    她愤怒得像失去幼崽的母狮,暴怒厉喝拒绝接受现实,可惜此时却当不得大用,严骁懒得废话,直接一挥手,身后一队军士及七八名粗壮嬷嬷奔出。


    皇后即便被废,也是皇帝的女人,她得交给嬷嬷们招呼。诸如胡嬷嬷翡翠等人就没这个待遇了,直接被如狼似虎的军士驱赶,往左侧宫人太监处靠拢。


    胡嬷嬷舍不得皇后,悲呼着往回扑,小队长浓眉一蹙,怒道:“瞎嚷嚷什么?”


    “你们这群通敌卖国的狗贼!还敢嚷嚷!”


    他抬脚就是猛地一踹,正中胡嬷嬷心口,后者当即接连倒退十余步,捂着胸口倒地,两眼一翻人事不省。


    “放开本宫!贱婢!放开本宫!”


    皇后被两个膀粗腰圆的嬷嬷左右挟制,半点动弹不得,旁边几个动作粗暴,已在七手八脚扯她头上凤钗头面。


    不过眨眼间,皇后头上一套凤凰展翅已被扒拉了个七八,鬓散髻乱,这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她狠狠啐了一口,“贱婢,放开本宫!”


    这涎沫正中面前一个嬷嬷的衣襟,对方大怒,猛地伸手拽住皇后的头发,另一只厚实手掌抬起,狠狠地连续扇了她七八个耳光。


    都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越是皇宫这种地方,就越是残酷。况且,能领这份差事的嬷嬷,岂是个没背景的?


    那嬷嬷丝毫不惧,扇得皇后头晕耳鸣,她冷哼一声,又抬手拽住对方的凤纹耳坠,直接使劲一拽。


    “啊啊啊!!”


    皇后惨叫一声,没等她回神,身上明黄凤袍已被当众扒下,只余雪白的中衣,为首嬷嬷扔下一套普通衣裳,七手八脚套上。


    随即,为首嬷嬷一挥手,直接拖着皇后往外走。


    严骁分了一小队人,押送皇后去冷宫,他留下来领人搜查其余线索,还有押送前庭这群太监宫人。


    “放开本宫!放开……”


    没有人再敬畏她,皇后是被拖在地上押过去的,冷宫大门“咿呀”一声打开,有些破败的院子阴森森的,她被扔了进去。


    “咦,又新姐妹来了吗?”


    “嘻嘻,好,新姐妹好嘻。”


    “啊啊啊!不许碰本宫!”


    冷宫大门“砰”一声关上,黄铜大锁“哐当”一声锁紧,皇后扑到门扇上,猛烈拍着,“开门!开门!放本宫出去!”


    “新姐妹,我们来玩耍吧!”


    “啊啊啊!”


    ……


    天气转热,快四个月大的安哥儿有些闹腾,纪婉青哄好了儿子,就接到进一步消息。


    “皇后已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老临江侯在抄家收押时去世了?”


    “是的娘娘,皇后现已被押进冷宫,至于老临江侯,是在被关押前去世的。”


    老临江侯本就病重垂危,一家子人除了上朝的,都聚拢在他的院子里候着,大理寺连同禁卫军围住侯府冲进门,刚好直奔院子就能将主要目标一网打尽。


    如狼似虎的军士冲进去,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押,众人也顾不上打搅老侯爷,尖叫奔逃躲避。


    老侯爷虽是弥留之际,骚动还是惊动了他,他睁眼一看,心中明悟,竟猛地坐起身,喃喃道:“终于来了。”


    已无焦点的老眼流下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面庞低落在衣襟上,“通敌卖国,陷杀兄弟,也是该的,只可怜我纪氏百载功勋。”


    说完这句,他身躯一软,倒在床榻上,已是断了气。


    老侯爷双眸未能合闭,只瞪着门口方向。


    传消息的人是张德海的徒弟小吴子,他细细叙述了坤宁宫与临江侯府的情况。


    纪婉青未置一词,她不会惋惜临江侯府任何一个人。


    她惋惜别人,谁来惋惜她的爹娘?杀父害母仇人将伏诛,她只有大仇得报的畅快感。


    “娘娘,殿下需守在乾清宫不得折返,命奴才给娘娘传个话。”


    “何话?”


    “殿下说,您若想去冷宫看一眼那庶人纪氏,吩咐奴才一句,等奴才等稍加安排,您午后或明天,就能过去了。”


    140、第 一百四十 章


    听了高煦传过来的话, 纪婉青怔忪半响。


    她先亲自拣选了夫君换洗衣物,又嘱咐张德海那边得好生伺候, 良久,对小吴子点了点头。


    最终, 她决定去冷宫走一趟。


    杀父大仇终得报,想亲眼看一看;又或者, 看看这位昔日挟胞妹性命以威逼她就范的皇后, 如今一朝覆灭的境况。


    纪婉青本来没有这个念头的,但高煦不希望她留有遗憾, 一经提起,她发现自己还是想去看看的。


    既然想去,那就去吧。


    小吴子应了一声, 接了何嬷嬷递过来的物事, 匆匆折返给他师父回话去了。


    冷宫那边的安排非常利索,午膳前, 就停当了。


    纪婉青没有着急, 用罢午膳, 略略午歇后,才换上出门的衣裳, 登上轿舆, 往后宫方向而去。


    从诊出怀孕到如今,她几乎没有出过清宁宫,一切似乎与从前并无差别,但恍惚间, 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轿舆途经的的宫道上,难免遇上宫人太监大小妃嫔,大家态度大同小异,更恭敬,也更畏惧了。


    也是,清宁宫距离乾清宫,看似很近,实则如隔天堑,但只要迈过去了,风景将截然不同。


    梨花这丫头昂首挺胸,纪婉青笑笑摇了摇头,她心思不在这上面,也没说什么。


    过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轿舆一顿,接着就被小心翼翼放了下来,小吴子隔着软缎帘子轻声禀报:“娘娘,已经到了。”


    纪婉青应了一声,就着何嬷嬷梨花搀扶下了轿舆,抬眸扫了一眼。


    轿舆就停在冷宫门前,眼前宫室许久没有修缮,有些破败,琉璃瓦陈旧偶有欠缺,本来大红的宫门褪了色,点点斑驳掉漆,一侧门环上挂着的黄铜大锁倒是锃亮,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太子妃娘娘要来,冷宫早已清了场,纪婉青缓步进门,虽感觉这宫殿阴森森的,但并未见到不和谐的人事,也没听见不和谐的声音。


    这里环境虽不怎么样,但还是比大部分老百姓好多了,用来关一个害死二十万军民的罪魁,倒是便宜了她。


    不过纪婉青倒知道,昌平帝旨意在打入冷宫戛然而止,作为皇太子的高煦,暗地里不说,明面上在这当口,却不好再对废后做什么。


    对方好歹诞育了两名皇子,魏王陈王还没获罪呢。


    主子冷哼一声,机灵如小吴子立即明悟,他忙凑上解释,“娘娘,今日清了场还打扫一番,平常这冷宫,可不是这般模样。”


    日常谁有空打扫?负责冷宫的嬷嬷可没这个闲心。


    纪皇后竭嘶底里?癫狂?够狠够毒?


    来到这冷宫,她就不够看了,有更竭嘶底里的,更倍加癫狂的,还有更狠毒扭曲的。


    关在这里的女人,年代最远久能追溯到昌平帝祖父辈,关的时间长了,不疯也得疯,纪皇后被扔进来,活着比死更难受。


    还有吃馊馒头,搀沙子的糙米饭等等,皇宫阴暗的一面,让人想都想不出来。


    纪婉青想象力未必够,但她知道仇人不好过,心里就舒坦多了。


    负责看守冷宫的是几个中年嬷嬷,靛蓝色比甲半新不旧,这块不是有前途的地方,她们从未直面这般尊贵的主子,一时手足无措,战战兢兢上前问安。


    纪婉青颔首,小吴子在外气势十足,立即吩咐道:“还不给主子带路?”


    “是,是,奴婢领命。”


    为首一个嬷嬷赶紧引路,一行人穿过中庭,转进偏殿,往后面的排房而去。


    据嬷嬷所言,这冷宫地方不大,但人员却不少,这庶人纪氏虽曾经是皇后,但也没有让老人挪地方的道理,于是,她被塞进一个犄角旮旯去了。


    越往里走,地方越破败,虽然能明显看出一路被仔细清扫过,但阴沉沉的气息始终挥之不去,连夏日正午的阳光也未能驱赶多少。


    最终,纪婉青停在一个窗纱几乎全烂,房门还歪了一边的陈旧房舍前。


    透过空荡荡的窗棂子,可以看见这屋子很狭窄,里面灰尘很厚,衾枕帐幔一律没有,灰扑扑的地面上趴了一个人。


    这人穿了身灰色布衣,似乎刚被人猛烈撕扯过,从撕烂的口子能见里头是簇新的贡绫里衣,哪怕现在沾了灰,依旧能清晰分辨曾经的雪白。


    纪婉青一眼就认出来的,因为她夏日里衣也是这个料子。皇宫女眷,能用这等级贡绫的也不多。


    这人肯定是纪皇后。


    纪皇后,或者说是庶人纪氏,披头散发,一身狼狈不堪,正一动不动趴在地面上,她若想坐椅子室内没有,而破床板大概能比地面脏。


    “庶人纪氏!”


    小吴子一挥手,从清宁宫带出来的人手立即分立两列,护着自己主子。


    冷宫嬷嬷轻车驾熟,一脚踹开那半掉不掉的漏风房门,提高声音喝道:“庶人纪氏,太子妃娘娘驾到,你还不赶紧出迎见礼!”


    她声音极大,地上的人动了动,挣扎着往这边看来。


    不要怀疑,进冷宫不过二三个时辰,纪皇后就筋疲力尽的。


    抗拒那些嬷嬷花费不少力气,被扔进冷宫拼命拍门,不过随即,她就得应付一群欢迎“新姐妹”冷宫老人。


    这些女人有老有少,聚在前庭这十来个都是精神失常得厉害的,一会哭一会笑,一会打一会骂,撕扯她的衣裳,死揪着她的头发。


    皇后养尊处优几十年,初来乍到哪里是对手,被推搡得浑身是伤,左脸颊还挨了一抓,四道深深的血口子,可以看出下手那人的力道。


    纪婉青骤眼一看,怔了怔,对方的脸被狠狠扇过耳光,又青又肿胀大了一圈,鲜血淋漓的左脸配合一头乱发,看着渗人得很。


    她只是惊诧对方变化的迅速,须臾就镇定下来,这阴测测的眼神,没错,就是她的杀父仇人。


    “哼,你竟然敢来!”


    皇后一看清眼前人,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立即挣扎站起。


    她恨,她皇后之尊一朝成了泥泞,就是拜东宫所赐!


    眼前纪婉青一袭杏黄色的绛绡宫裙,鬓簪凤钗,妆容精致,高高在上,正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垂眸睨着她。


    这个眼神,就像看蝼蚁,就像看秽物。


    一股子邪火从心底深处涌出,顷刻熊熊燃烧,纪皇后竭嘶底里怒吼一声,疯了一般猛扑过去。


    她要撕扯掉对方的高高在上,她要抓花那一张姣好面庞,看对方还能继续俯瞰不?!


    皇后的愿望当然是落空的,不提纪婉青这边的水泼不进的守护,单是冷宫嬷嬷那关,她就没能过去。


    那几个嬷嬷见惯疯婆子,反应快得很,随手一抓反剪,就牢牢将人制住,反手噼里啪啦一顿耳光,皇后被压住跪在地上,正对着纪婉青方向。


    此刻跪的,正是往日给她请安的人,皇后这一刻,真的比死更难受,她挣动得厉害,“你这个贱……”


    “啪!”


    冷宫嬷嬷眼疾手快,一耳光扇掉皇后后面半句话,随后另一个撕下一块衣襟,将她的嘴牢牢堵住。


    皇后的脸青肿得更厉害了,她挣动不得,死死跪着,嘴被堵死“呜呜”说不出话,只能用一双怨毒的眸子,死死盯着眼前人。


    “你不想知道临江侯府的下场吗?”


    纪婉青一直安静看着,直到皇后被彻底制服,她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如果不在意父兄,那么陈王呢?”


    看见对方挣动动作一顿,她继续不紧不慢说话,“老侯爷死了,临江侯府被抄家夺爵,陛下旨意,除了我祖父传下一脉,纪氏九族据收押按律处置。”


    圣旨高煦给补充了一下,纪家九族虽然不用尽诛,但一概打入牢狱按律处理。关系远的好些,最多两三代不能出仕,关系较近的,男的斩首,女人孩子也得流放数千里。


    古代是宗族社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昔日后党如日中天,亲近者受惠不少,如今该牵连的时候也跑不掉。


    不过通敌卖国,人人唾骂之,纪家人一腔怨愤,也只能奔皇后兄妹去了。


    皇后僵住了,眼睑微垂,掩住眸中情绪。


    “还有陈王,废后之子,母亲舅舅通敌卖国,想必也是没有好下场的。”


    圣旨还没下,纪婉青也不说什么被关押的话,她只是迎着皇后陡然瞪大的眼睛,淡淡说道:“不过,他也不无辜,这是该得的下场。”


    “唔唔!”


    皇后再次挣动起来了,这次比之前还要激烈,不过她力气跟几个嬷嬷没得比,须臾又被牢牢压制。


    “你不用太焦急的。”


    纪婉青徐徐上前,在皇后四五远站定,居高临下盯着她,笑了笑,“你这儿子也不是好货,你获悉真相后,说不定还要叫好。”


    这句话很突兀很奇怪,但她神色丝毫不似作伪,皇后死命的挣扎停住了,一瞬不瞬盯着对方。


    “你知道魏王是怎么死的吗?”


    这句话像魔咒,不祥预感袭上皇后心头,纪婉青不紧不慢的话语落在她耳边,如炸雷般轰轰作响。


    “魏王是被陈王亲手杀死的。”


    “呜呜!”


    轰一声巨响,皇后心中那根弦崩断了,她瞬间爆发惊人力量,竟险些挣脱骤不及防的嬷嬷钳制。


    虽挣脱最终失败,但这般一折腾,她嘴里堵着的那块布掉了,她怒吼:“你胡说!”


    “你胡说八道!”


    皇后竭嘶底里,青肿得厉害的脸扭曲着,拼命反驳,“你以为胡言乱语有用吗?本宫会相信吗?”


    “哼!不可能的!”


    冷宫嬷嬷捡起沾灰的布,要重新堵上,纪婉青一摆手,示意不必,她冷笑一声,“事到如今,我有必要骗你吗?”


    她声音不大,夹杂在皇后大吼大叫中,十分不明显,却让后者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尖锐的嘶鸣顷刻截止。


    “我家殿下,不也是魏王陈王的嫡兄吗?”


    “在九五大位及滔天权势面前,同父异母,或者同父同母,区别看来也不大。”


    轻声细语陈述完事实,纪婉青瞥一眼皇后僵直的身躯,对方瞳仁猛地收缩,她哼笑一声,直接转身离去。


    一行人出了偏殿,往前庭而去的时候,才听到皇后的反应。


    “啊啊啊啊啊!”


    很突兀的嘶吼,痛苦而绝望,像野兽垂死时的挣扎。


    “日后,除了不能让她有逃离冷宫的机会,不必再搭理。”待在里面,才是生不如死。


    小吴子应了一声。


    纪婉青吩咐下去,她要让仇人饱受折磨不得解脱,才能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不过她始料未及的是,刚回到清宁宫,就接到了皇后的死讯。


    皇后不是自杀的。


    她是被魏王妃杀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