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消化

作品:《青石弄

    大概是因为纪舒朗力荐,纪书禾晚饭前吃了一个巨大的双球蛋筒冰淇淋。


    现打的冰淇淋球,香草和抹茶都是她喜欢的味道,好吃是好吃,可对于每到夏日就没什么胃口的纪书禾而言有些太大了。


    纪书禾许是为了纪舒朗的面子,更可能不想招惹请客的温少禹,磨蹭到冰淇淋化了大半后,不得不把剩下蛋筒给啃了。


    可回到家后紧接着晚餐,纪书禾面对奶奶盛来的大半碗压的紧实米饭简直噩梦。


    她不能吃得太快,又或者胃里的饱胀感令她根本难以下咽任何食物。可她也不能磨磨蹭蹭成为餐桌上的最后一个,那会让别人浪费时间等她吃完才能收拾。


    其实每天全家聚齐的晚饭对纪书禾而言都很煎熬,今天尤其。


    食之无味又不得不吃,强迫自己吞下碗里最后一口米饭,胃里的饱胀感让纪书禾觉得呼吸困难万分难受。


    所有食物在进入胃部后二次膨胀,把胃撑大到习惯状态下的两到三倍,几乎一低头弯腰就能把囫囵吞下的所有食物都给吐出来。


    纪书禾忍着胃里的不适,强撑着帮大伯母收拾完碗筷,就赶紧借口去弄堂外的公共浴室洗澡,提上自己的洗漱篮就离开了家。


    这时间于晚归的人而言正是饭点,家家户户传出呛人的油烟气。纪书禾屏息扶墙,本想多走两圈消化些再去洗澡,可闻着这味道实在泛恶心,赶紧钻进公厕以防万一。


    可惜厕所的味道给了纪书禾二重重创,胃液翻腾,很快又变成了喉头阻塞的窒息感。弯腰低头导致眼眶充血,于是泪水混着浊物一起坠下。


    把吃进去的东西通通吐完,这下胃是舒服了,可纪书禾脸涨得通红脑袋还是昏沉,依旧得扶着墙出去。


    实在狼狈,尤其是在弄堂口附近,来来往往的都是熟人,要是被旁人看到再误会什么就不好了。


    纪书禾做贼似的快速移动到外间的洗手台,拘了满满一捧水泼脸上降温。再抬头,镜子里的自己眼底遍布血丝,脸颊的涨红虽褪去,却不知为何露出几分憔悴。


    分明,那个家里每个人都对她很好……


    “刚出生的婴儿都知道吃饱了就闭嘴。可有的人宁愿吃到吐也不愿意说一句‘吃不下’了,不知道是为了感动谁。”


    纪书禾身侧一暗,随着水流声一并响起的是道带着讥诮的男声。甚至不用扭头确认,光听声音她就知道是谁。


    她怀疑这人是不是在她身上装定位了,总能在自己最窘迫的时候冒出来,见证全程然后不冷不淡地嘲讽她。


    不过这回温少禹说完,没有要等纪书禾答案的意思,往水池里甩了甩手就要转身离开。


    “温少禹!你不许走!”


    可出乎意料,纪书禾闻言不过怔愣片刻,待反应过来后立马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温少禹。


    她三两步从台阶上跳下,小跑追上,气势汹汹拦在他面前,梗着脖子问温少禹要个说法。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不知道为了感动谁’?”纪书禾仰头正视温少禹,愤怒让她暂时忘记畏惧,都有胆子拦住原本避之不及的人了。


    温少禹双手抱胸,站没个站样:“大概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你家其他人不会在乎你浪费口饭。不过张嘴说句‘吃饱了’的事,你这样每天撑死自己,除了自我感动实际起不到任何作用。”


    其实不止今天,温少禹早发现了。纪奶奶照着纪舒朗的饭量给纪书禾盛饭,她一个小姑娘吃得下就有鬼了。


    温少禹也是当真无聊,一连观察几天,偏偏发现她真能光盘,几度以为纪书禾天赋异禀,直到撞见她去洗澡前绕着弄堂跑步消食才反应过来。


    一切的一切,又是为了讨好家人。


    所以刚才借着纪舒朗让他请客的由头,温少禹也算故意。他就想看看,纪书禾究竟被逼到哪步才能直白坦诚一些。


    可她竟像是又忍下了。


    温少禹从纪家晚饭开始就在观察,看到她被撑得难受借口离家,看到她被油烟熏得直泛恶心,看到她捂着胃冲进厕所要吐。


    她在不被发现的地方默默承受了一切。


    可即便如此,她都没想过直言自己的感受来解决问题。就好像一个…没有自我的漂亮傀儡任人摆布,而这在温少禹看来相当恐怖。


    “你懂什么!你又没住在别人家,不懂我的处境凭什么这么说我!”


    纪书禾却被温少禹的话刺激,情绪上涌继而浑身发烫眼底通红,泪水蓄在眼眶要掉不掉,但声音却还在维持表象上的镇定。


    温少禹皱皱眉,后悔上来就把话说得太重。纪书禾毕竟是女孩子,和纪舒朗那个没脸没皮的不一样。


    可他也不好低头,嘴还是硬,语气却不觉放轻放缓:“寄人篱下和直说感受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有。”


    纪书禾想也不想吐出这三个字,可话刚说完她又顿住,注视着温少禹的眼睛闪过纠结,片刻后松开攥紧的拳头,妥协般喃喃道:“算了。跟你说了也不懂。”


    她把嘴边万般辩驳的话咽下,背过身去的同时先抬手抹了抹脸,那失魂落魄的背影显然和她应有的年纪极不相配。


    温少禹的眉头没松过,话说一半算了是怎么回事?


    跟他说没用,难道自己憋着就有用了?


    被激起好奇心的温少禹是一定要个答案的,他可以不懂,但他能现学现懂。


    温少禹抬腿追上,死皮赖脸跟在纪书禾身边:“是我话重了,你别生气啊。”


    “我现在是不懂,可你不还没说呢吗,万一说了我就懂了呢。”


    纪书禾正在气头上,脚下步子迈得也快,而温少禹亦步亦趋跟在身边,像只苍蝇似的在耳旁嗡嗡嗡,实在令人不胜其烦。


    她忽然站定,身旁温少禹跟着刹车,就见她仰头质问:“你到底要干嘛?”


    “我想知道我不懂的是什么。”温少禹也诚恳。


    纪书禾愈发觉得他有病:“你懂了又怎样?我的事跟你什么关系!”


    确实没关系,可…温少禹桃花眼一弯,试图表现得和善:“至少可以证明我说错了,应该向你道歉。”


    “这不好吗?”


    说不上好不好,但这对纪书禾而言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不过…让一个桀骜不驯的问题少年低头认错、感到愧疚,似乎有点意思。这种属于心理层面的反制,可比小学生似的打嘴仗有用多了。


    她得让这个说风凉话的人明白,倘若是他处于自己的窘境,未必有自己做得好,那些冷嘲热讽她定会悉数还给他。


    不过纪书禾没立马搭话,她抿起唇,甚至片刻后直接迈开步子,像料定温少禹会主动跟上。


    此时天色俱暗,街灯倏地亮起,朦胧的暖色将同行两人欣长的影子拽得更远。


    “你怎么知道我没说过那些话。”纪书禾盯着水泥色的地砖忽然开口:“我当然知道硬吃会撑得难受,所以第二天就打算自己盛饭。可……”


    她长长叹了口气:“可爷爷奶奶不肯,觉得我是青春期要漂亮,为了减肥不吃饭。”


    “然后呢?”温少禹不是很理解,抗争不彻底和不抗争就没有区别:“纪奶奶年纪大了老观念,你就没找找纪叔纪婶?就默认以后都这样了?”


    纪书禾闻言侧目望向温少禹,见他神色认真,是真在替她想办法一时间竟有些想笑:“就说了你不会懂的。”


    “首先,我是借住在这儿的。没有爸妈在身边,监护未成年的责任就落在了爷爷奶奶身上。对他们而言我要是在新海瘦了或者病了,他们都不好和我爸妈交代。所以只会在我需求的量上多给,不可能减少。”


    薄薄一层夜色里,风吹起纪书禾的长发,露出一节白皙纤长的脖颈,而此时停留在脸上的,是她无可奈何的苦笑。


    “至于大伯和大伯母就更不方便在这件事上帮我了,找爷爷奶奶让给我少吃点饭,这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温少禹忽然明白,为什么纪书禾认定他理解不了。


    因为寄人篱下,因为想要住的安稳,她站在纪家所有人的角度考虑了整件事,只是没找到合适的解决方法,最后选择委屈自己。


    倘若没有相似的境遇,大概率无法实在理解她的妥协与讨好。


    可是,他懂。


    他甚至是在自己长大的家里,成为了宛如借住的陌生人。


    但他和纪书禾的选择截然不同。


    因为不同,所以纪书禾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他憋屈。温少禹再开口,有几分怒其不争:“为所有人设身处地,你不累吗?”


    纪书禾没有犹豫,幽幽反问:“如果这样能让我安稳度过在新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温少禹哽住,继而恍然,选择不同是基于背景不同。纪书禾有对她友善的亲人,他或许不该因为那一二分的相似,去试验、去刻意撩拨起纪书禾的反抗。


    他们不一样。


    如果纪书禾是藏起尖锐,敏感但温顺的宠物猫,那他就是因为不驯而惹恼所有人最后被放弃的弃犬。


    他做不到讨好别人,成为不了被规训的理想模样,甚至遇到讨厌的人还会龇牙威胁,难怪除了外婆的所有人都厌弃他。


    骤然的寂静里,两人约摸又走了一段。纪书禾胃部还残留不适,丢了跟温少禹多费口舌的心情,姑且休战。


    不远处浴室只亮半边的霓虹招牌在夜色中显眼,纪书禾扭头去看还在走神的温少禹。


    跟了一路,这人有完没完。


    她没好气地开口:“你都问完了吧?问完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温少禹满脑袋思绪被纪书禾打断,抬眼瞧见矮他一头的小姑娘明显不耐,不由好笑:“诶,你对别人都是好声好气的,怎么对我就那么不耐烦?太区别对待了吧?”


    区别对待?他还好意思问!


    次次遇上他,次次出糗。一张嘴除了冷嘲热讽没几句中听的。泥人还有几分气性呢,就这种人自己凭什么对他好声好气!


    于是纪书禾脱口而出:“你又帮不上我,干嘛跟你好好说话。”


    小家伙还挺势利,是个明白人,是他小看她了。


    可温少禹还是忍不住逗她:“谁说我帮不上你。来,说两句好听的,我帮你成为弄堂一霸。”


    “……”


    “神经病!”


    纪书禾这回直接不搭理温少禹了,转身走向浴室大门,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


    完蛋,给惹急了。


    不过温少禹毫无悔意,望向那道加快脚步的背影,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低沉的笑声被风裹着落到纪书禾耳边,她咬牙切齿,暗戳戳又骂了温少禹一句。


    神经!


    哪有人被骂还笑这么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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