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球场

作品:《青石弄

    纪书禾住进永安里的第一周。


    说习惯也算习惯,每天一早和奶奶去市场买菜,中午打下手热菜端饭,吃完还会抢着把碗洗了。


    然后漫长的下午就窝一楼爷爷奶奶那屋看电视,从抗战片到宫斗剧,一动不动像个乖巧漂亮的娃娃。


    窗外行人来来往往,年纪不大的孩子们满弄堂乱窜,喧闹嬉笑声不绝。纪书禾谁也不熟,只能装作真心喜欢看电视,眼睛酸了也不吭声。


    所以外人眼里,纪家的小孙女实在文静乖巧,听话还懂看眼色,和里弄大多数孩子形成鲜明对比。


    尤其是惹得隔壁郑阿婆眼热,直说温少禹也能这么省心就好了。


    说这话时温少禹就在一旁,神情似笑非笑,纪书禾严重怀疑他会不会因此记恨上自己。


    这么又过了两天,纪书禾在家补作业的亲堂哥纪舒朗看不下去了。不仅自己待不住还非要拉上纪书禾,信誓旦旦要带她出去好好逛逛。


    纪家爷爷奶奶欣然同意,小孩子得有朝气,纪书禾该多出去走走熟悉下环境。嘱咐纪舒朗照顾好妹妹,就把两个小的送出了门。


    纪舒朗细算比纪书禾大一岁六个月,赶上小月生读书晚,和隔壁温少禹一样开学都升高二。


    这俩人年龄相仿,脾性相投,加上住在一栋楼里,妥妥的狼狈为奸好兄弟,在弄堂里闯祸肯定是“祸不单行”。


    嘴上说带纪书禾出来逛逛,扭头就约上温少禹和几个同学跑来打球了。


    应市政规划要求,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和点点棚户的水泥钢筋里也要保证绿化覆盖率。永安里附近倒是绿荫成片,还修了开放式的公共篮球场。


    纪书禾被纪舒朗安置在头顶笼着树荫的球场长椅上。


    八月将尽,午后的阳光同盛夏时一般大咧咧照着。纪书禾不懂,最该在家避暑的时间,眼前这群人竟还有精力和热情打球。


    纪书禾撑着下巴观察,弄堂里年纪小的在凑热闹,其余是纪舒朗的同学朋友。抛开亲情滤镜,一群人里论出挑还得是自家哥哥和…那个温少禹。


    纪舒朗比温少禹稍矮一些,但身形更为结实,圆眼剑眉鼻梁高挺,直白的阳光爽朗感扑面而来。


    这个年纪的男孩里,纪舒朗对突然冒出来的妹妹其实很不错了。没有打压漠视,怕她认生想着带她出来玩,还时常介绍弄堂里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


    至于温少禹……


    样貌精致好看有什么用,人阴晴不定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纪书禾说不清温少禹是哪里得罪她了,大约是又一次撞见他揪着那家小胖子衣领放狠话后,同走夜路的稀薄友谊就被冲淡,反倒是初见的狠厉不羁时时徘徊于脑海。


    不算熟悉,不好相处,躲远点好。


    纪书禾又坐了一会儿,被炽热的空气包裹,抬手扇风无济于事,球场上更是挥汗如雨。


    少年跃起扣篮,抬手时衣摆跟着上缩,露出劲瘦的腰。篮球入筐人跟着落地,彼此都不顾满身汗水簇拥着击掌庆贺。


    纪书禾不知想到什么,捏捏自己的小挎包,环顾四周,竟起身从球场大门摸了出去。


    纪书禾走出大门的同时,场上秀了一波的纪舒朗扭头要找他妹炫耀,看到空空的休息椅立马球也不打了,拉上温少禹让他赶紧帮忙找。


    “大哥,你妹今年十四,不是四岁。从这儿回家就八百米,大白天她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去。”


    温少禹万分无语,转身坐上长椅懒得动弹。他本就生得白,被太阳一阵暴晒竟显得更白了,白里透红,妥妥一小白脸。


    纪舒朗没眼看,靠着椅背反驳:“哇靠,你懂个屁!我妹初来乍到,身边没有说得上话的人。而且看着就是敏感小心不爱说话那款的,我当哥的不多关心关心她,还能指着我爸妈爷奶吗。”


    “行了吧,你妹你妹叫得真好听。”温少禹嗤笑一声,撩起衣摆扇了扇风,“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堂妹,真这么招你喜欢?”


    “什么叫半路来的!”纪舒朗气急,“搞清楚,我爷爷是她爷爷,我爸是她大伯,她爸是我小叔,所以她从出生起就注定是我妹。”


    纪舒朗还不解气,不轻不重给了温少禹一拳。两个少年虽然身量未成,但用力时已经可见流畅的肌肉线条,薄薄一层并不夸张。


    “这话别让我妹听见,不然真揍你。”


    温少禹扬眉,装模作样揉揉胸口:“没想到是真妹控。”


    “妹控怎么了!我看你就是妒忌,妒忌我有个乖巧可爱的妹妹叫我哥~”


    纪舒朗嘚瑟非常,别人哄他的话,也就他真拿来当宝贝。


    “想多了,我不稀罕。”


    温少禹抬手搭在额前不再搭理纪舒朗,半眯上眸子仰头后仰,任阳光穿过树荫落在他脸上。


    他可不缺弟弟妹妹,同父异母,论血缘比纪舒朗和纪书禾还亲近。


    “我还不知道你,死鸭子嘴硬,心里不知道多羡慕!可惜啊,你没机会喽,从今往后我让我妹只喊你大名。”


    纪舒朗无视温少禹明显暗淡的神色,在那儿洋洋得意安排起来,以至于温少禹又生出这人一定是天生缺根筋的感慨。


    人心不坏,就是傻得过分。


    都是一家子,相比之下他妹就谨小慎微多了。


    按照纪书禾那点胆子,大概率只会躲得他远远的,根本不劳纪舒朗这二货替她瞎操心。


    不过…也说不定,她在那个家里的谁都讨好,万一真听话呢。


    温少禹眉心渐渐拧成个疙瘩,眉峰同嘴角的弧度一起压下:“你是真的很无聊。”


    “你也真的很没意思。”纪舒朗嘴上不说,气不过干脆在温少禹身边坐下:“ 你不懂,我小时候特想要个妹妹。”


    “咱们弄堂22号的那对龙凤胎你知道不?我跟那小子幼儿园打架就是因为他总带着他妹在我跟前炫耀。后来我气不过找我妈要,我妈说亲妹这辈子是没可能了,但小叔家生了个又白又乖的堂妹。”


    “小书不怎么来新海,她两岁的时候见过一次,不过我俩当时都属于人畜不分的阶段,不记得了。”纪舒朗两手一摊有些可惜,“现在也不晚。我这妹妹简直是天使,你懂吗,她前两天还说要帮我补作业呢。”


    神经,在这儿等着他。


    温少禹不接茬:“两三岁还人畜不分是不是有点过分?”


    可纪舒朗也知道怎么治他:“别打岔,我跟你说,小书昨天说要去买文具……”


    算了,跟死妹控说不明白。


    温少禹放弃解释自己真不在乎纪舒朗藏不住的炫耀,趁他换气的档口赶紧转过话锋:“我原本以为你们家跟她关系不好。”


    “没有啊。”纪舒朗愣住,不解反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温少禹扯了下嘴角没再说话,一手搭在长椅靠背,指尖一下下轻轻点着防腐的木条。


    纪舒朗也不是真傻,眼珠一转很快反应过来:“其实我小叔每年过年都回来,就是待不了两天又回远京去了。你和阿婆都在那边过年,没遇上过自然不知道……”


    “那她现在住进来你也觉得没什么?你爸妈也觉得没什么?”温少禹开口打断,不想纪舒朗把话题往自己身上扯。


    “我和我爸妈应该觉得有什么吗?”纪舒朗眨巴眨巴眼睛,实话实说,“我们觉得挺好啊,昨儿还说开学前带小书去买点东西呢。”


    温少禹眯起眼睛盯着纪舒朗看了许久,确认从他那双瞪得溜圆的眼睛里只能看到诚恳,眉头蹙得更紧,把原本想说的咽了回去。


    “算了。”温少禹欲言又止。


    他尝试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相信这世上,确实有不唯利益至上的傻子。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大概是视线太过直接,纪舒朗琢磨出味儿来,“你其实想问拆迁分配会不会有影响!对不对!”


    确实是这个意思,但不必这么直白。


    温少禹在他把事情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前,赶紧点头。


    纪舒朗没有被打探家事的冒犯,继续解释:“我妈说的,她跟我爸结婚前小叔主动搬去了阁楼,把二楼腾给他们当新房,她记这份情。而且这个家虽然小,但于情于理都该有小叔的一份。”


    人情?


    人情还能比得过真金白银?


    温少禹不信这个,故意挑事:“可你还有爷爷奶奶,他们的那份如果不分就都是你的。”


    纪舒朗早有准备似的伸出手指摇了摇:“我妈还说了,想要东西就得自己去争取,成天肖想别人的,这辈子都没出息。”


    “我爷爷奶奶两个孩子,他们乐意给谁是他们的事。愿意给我就收着,不愿意我也不可能想着我小叔我妹的,那也太……”


    纪舒朗还想多说两句拔高一下自己的形象,奈何词汇量跟不上脑子,最后破罐子破摔,“…诶呀,跟你们这种家庭复杂,有矿要继承的人说不明白!”


    温少禹听到这儿一时不忍哼笑出声。


    确实说不明白。


    有钱有资源更容易滋生贪念,贪心不足蛇吞象,**无穷尽恶念也会无穷尽。合家欢不适合他,他只信比谁更狠才不会受到辱受欺负。


    “喂,你笑什么!”纪舒朗不懂温少禹的百转千回,被人这么一笑只觉得挂不住脸,嚷嚷着要温少禹给个解释。


    温少爷心情不错,甚是语重心长:“笑你天真。也就是没矿能继承,就算有……”


    “也迟早是别人的。”


    纪舒朗:“……”完全有被冒犯到。


    “温少禹你注意点,嘴这么毒,别哪天咽口水的时候被自己毒死。”


    温少禹笑:“不劳费心。”


    纪舒朗说不过,愤愤起身。依稀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一手叉腰一手扶额正思索,就见纪书禾拎着一袋子矿泉水回来了。


    想起来了,要找妹妹来着!


    温少禹就见纪舒朗一阵风似的跑去接下纪书禾手里的塑料袋,区区几步路都恨不得把衣服脱了给他亲爱的妹妹挡太阳。


    兄妹俩并肩而行,甚是和谐,可能主要是基于纪舒朗不值钱地一路弯腰跟纪书禾说话。


    “扭头看你不见了吓我一跳!…没事,给他们买水干嘛,渴了就滚回家喝完再回来。你的钱自己留着买自己喜欢的,花多少哥一会儿给你补上。”


    “我看小店没多远,就没叫你。没事的,天太热了,这也没多少钱。”


    温少禹看着,他想,难道亲情就比友情、爱情更可靠吗?


    一定不是。


    纪舒朗的豁达是独生子女的一时兴起,纪书禾的妥协是为了安宁的生活环境,本质可以看做各取所需。


    并不是感情真的足以消弭差距。温少禹磨了磨牙,难得不确定起来。


    兄妹俩很快便到了温少禹面前。


    纪舒朗不客气,从塑料袋里摸出瓶矿泉水递给温少禹:“喏,我人美心善的妹妹买的水,给你一瓶。不能白喝,一会儿请她吃冰淇淋,听到没!”


    纪书禾默默闭眼,真是贴心过头了的哥哥……


    她张嘴打算拒绝,温少禹却已经接过应下:“好啊。不过说好了请你妹,不包括你纪舒朗。”


    这个也是不合时宜的好说话。


    纪舒朗见她要拒绝,压下她抬起的胳膊凑到耳旁小声嘟囔。他让纪书禾千万挑个贵的,这少爷不缺钱,不坑白不坑。


    纪书禾的视线落到那人身上,见他利落拧开瓶盖,仰头喝水时喉结上下滚动,颈部纤长下颌线条流畅。他其实没出什么汗,偶有自鬓角滑落的汗珠,也是极顺畅的滑向下颌滚过脖颈,最后没入衣领。


    倘若掩饰好戾气,温少禹应该是少女漫里最标准的男主角……


    纪书禾从包里掏纸巾,手一拐递给了纪舒朗。


    纪舒朗擦汗都是衣服一抹,哪想着用这个。但碍于直是纪书禾给的,抽了两张出来,给温少禹也递了一张。


    温少禹接过塞进口袋,扭头问纪舒朗:“还打吗?”


    纪舒朗点头:“再打会儿吧,电脑被我妈锁了,回去也上不了号。”


    于是纪书禾又被安排回原位,身边是两只剩小半瓶的矿泉水瓶。


    纪舒朗抱着球催促,温少禹却去而复返叮嘱纪书禾:“把你哥那瓶水看好了,我怕他喝错了被我毒死。”


    “我靠!你有病吧!”纪舒朗离得不远,当即跳脚,拽着人就往球场带,显然是要从语言纠纷上升到肢体冲突了。


    纪书禾笑盈盈看着,眼底透出真实的喜悦来。


    至于那两瓶水…虽然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纪书禾还是把温少禹那瓶挪得离自己远些。


    趁人不注意,还冲水瓶扬了扬拳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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